《何愿(乡村小城1V2)》 1.抓夜虫的男人 何愿不叫何愿。 家里没给她办身份证明。一家几口一个读过书的都没有,只会说,不会写,认都认不得几个大字。 何愿上头有两个姐姐,老早就嫁了出去。 她生得晚,算卦的笃定她是个男娃儿,爹妈才把她生了下来。结果一落地发现没把,爹妈怒火中烧怨气横生,一天到晚怨天怨地的,何奶就给她取名叫“何怨”。 何奶总说何愿是扫把星转世,克弟弟,断香火。不然为何何愿出生后何妈总是流产? 在何愿儿时的印象里,妈妈总是在不停的挺肚子瘪肚子挺肚子瘪肚子。妈妈挺肚子,她就会被何奶赶着跑;妈妈瘪肚子,她就会被何奶追着打。 幼时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的命运和妈妈的肚子挂上了钩。 她常常对着空许愿,愿妈妈能顺利生个弟弟。 这样,她就不会被打了。 老天应该是听到了她的许愿。 在她十六岁那年,妈妈真就生了一个弟弟。 她的确不会被何奶追着打了,但何奶卷着她的铺盖,把她赶到了旁屋的灶房里。 扫把星,克弟弟,不能与弟弟同住。 从此,何愿和爹妈奶奶一个院,也绝不能踏入他们的屋。 这样也挺好。 灶房不大,墙边是泥造的灶台,深屋里头堆着柴火。唯一的不好就是窗口没个遮挡,寒天里灌风,雨天里飘雨。 但是何愿还是最喜欢这扇窗户。 窗户对着院外,外边是一片并不算茂密的树林。春日里郁郁葱葱的,冬日里白雪皑皑,秋日的地上铺满了灿黄的枯叶,夏日里就如现在,夜虫都会逞着夜幕幽幽柔柔的唱着歌。 何愿的木板床就放在窗户旁,睡在床上刚好能透过窗口看见夜空。一边听着夜虫叫,一边数着星星,不一会儿就能呼呼大睡。 “嗑——嗑——” 夜虫的叫声中穿插着一个奇怪的声响。 是硬物划过树干的声音,并不尖锐,闷闷沉沉的。 何愿从床上爬了起来,棉制短袖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披落的长发被睡得有些乱糟糟。 她攀着窗沿,刚好从窗台露出一双圆圆的大眼睛。 悬在天边的月亮是遍野之中唯一的明灯,她隐隐约约发现一棵树下站着一个人影。看着他手中的动作,何愿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在干嘛。 “现在夜虫有崽,过两个月来抓比较好。” 静夜时分,何愿的声音即便被压得很小,也足以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夜虫能入药,每年夜虫成虫的季节村口都有人来收虫,收价可观。时常有人通宵守夜为了抓夜虫。 可现在并不是成虫的季节。 树下的人似乎并没有听到何愿的话,依旧嗑嗑挖着树干。 忽然,只听咔的一声,那人手上的工具被崩断了。 然而他并不打算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丢落手中的残具,开始徒手扣扒着树皮。 “喂!” 何愿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如此坚持,她想阻止他抓捕那些怀崽的母虫,可即便放大了声量,那人还是不为所动。 连顿都没顿一下。 “肖纵?”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时有些自言自语的味道。 那人就像听不见她的声音,或许真就听不见任何声响。 村里唯一听不见声响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人。 一个叫肖纵的聋子。 如果是别人,知道眼前的人是肖纵,估计会缩着头躲起来。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老人家都说这娃子狠,是真的狠,不要命的狠。 无父无母没有牵挂,又聋又哑身有残缺,为了不被欺负,他养成了极为暴戾的性格。平时阴阴沉沉,脸上从来没挂着过喜怒哀乐,一旦有人去招惹了他,他寡着脸就会把人往死里打。他那一身腱子肉,高高大大又正值青年,几拳下去躺上十天半个月都还是好的。 何愿从没和他打过交道,他性子太冷了,听不见声又说不了话,应该说在村子里来来去去的很少有人和他打交道。 但是何愿并不畏惧他。甚至,有些理解他的处境。 从小无依无靠,一个人生活。如果自己是他,自己也会凶狠一点。这是在自保,不然哪有命活到现在? 赶着这个时节抓夜虫。 他怕是现下手头紧,有难处吧? 何愿转身在灶台边上的筐子里哗啦啦的一顿翻找,终于翻出了一只银光闪闪的勺子。何愿举着勺子回到了窗台,抡着手臂瞄准着男人的方向——一个惯力。 勺子稳稳的扔在了男人的脚旁。 男人被脚下细微的声响引得了注意。 只见勺子银色的弧面反射着月光极为醒目。 他弯身拾起勺子,左右张望了一番,终于在那简陋的泥墙屋子的窗台上,看到了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走出茂密树冠所笼罩的黑暗,模糊的高大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身上那件陈旧的白背心已被汗湿了大半,蒙着薄汗的肌肉显现着若隐若现的光泽。 沉重的脚步碾过落叶与枯枝向她靠近。 直到他站在窗前,隔着堵墙透着窗口与她相望。 月光方好投落在了他的半张脸上。 浓显的五官将光线投映的阴影面刻画得极为锐利,英厉的眉目间是生人勿近的距离感。冷白的月光给本就失了分人情的脸上更添了道凛冽。 他是长得好看的。 好看到何愿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都不由得多呆迟了几秒。 肖纵拿着勺子递到了窗口。似乎以为这是她无意间扔落的勺子,前来还给她。 他的手很大,骨骼清晰可见。手臂上凸起的青筋蜿蜒。那只勺子拿在他手上都显得小了一圈。 何愿推了推他的手。 并朝他身后的树林指了指。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动作,肖纵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并无推拒,也无犹豫。 肖纵拿着勺子转身再度向茂树下走去。 何愿躺回了床,木板床被她的动作压得咯咯作响。 她拽过薄毯,随意的搭盖在肚子上。 侧卧之间她闭上双眼。 今夜伴她入眠的是夜虫的鸣叫,与勺子扣挖着树干的协奏。 2.洗头 何老汉年过六旬,一儿三女。 老娘八十好几,下地干活都不是问题。 可惜婆娘早些年习惯性流产,落得一身虚。如今除了在家带崽,什么都做不了。 还好他留了一手。 大女二女出嫁早,三女落地时他就没给办身份证明,如今十七书也没读过。 要是以后出嫁不能卖个好价钱,也能捆在老何家洗衣做饭,还能伺候一家老小。 没身份证明没读过书,哪儿也去不了。这样才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守在家里。 何老汉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 他倚靠在门框,从兜里掏出了一撮焦烟草放在手心。粗糙的手上干裂的掌纹里落满了泥灰,两个掌来来回回干搓了一顿,被碾碎的焦烟草混着他手心的泥土,就这么一口送入了嘴巴。 他一边咀嚼着,一边打量的院子里的三女。 越打量,越遮不去嘴角的笑意。 坐在板凳上的三女倾着身,将长长的头发落入桶里。 白日炎热,她只穿着件宽大的短袖,露出了半个水滑滑的肩膀。胸前挺鼓的肉球在薄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虽然穿了条盖过膝盖的长裤看不见腿,但是肥圆的屁股被绷得紧紧的。 白花花的臂不算纤细,是恰到好处的肉实。那双每日里干着粗活的手竟不显粗糙,此时正拿着水瓢往头发上淋着水。 “骚顶了。” 何老汉合着浓痰将烟草吐在了地上,咧着嘴笑出了褶子。 忽然,一个猛脚踹在了何老汉的屁股上,他险些站不稳跌了出去。 “自个儿家闺女娃娃都惦记!畜牲物哦!死狗!” 何奶漏风的牙说话不清,嘹亮的声音足够穿透耳膜。她怒瞪着儿子,骂声不断。 何老汉揉着屁股,摆着手道: “莫敢惦记,可不得上了个好价卖,盘算着值几钱。” “滚赖个死狗!” 将不成事的儿子赶走,何奶气势汹汹的来到何愿面前: “洗洗洗,洗你死妈洗!” 说完,又是一个猛脚将何愿身前的水桶一脚踢开: “天日不做人事,懒死鬼!再让老子看你在这洗瓜头,老子不把你搞死!” 落倒的水桶盘着圈滚在地上,浮着泡沫的水泼了一地。 何奶还在骂。 何愿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淡漠着脸一言不发。 何愿撩起了滴着水的长发,一下一下的将其拧干。 她蹲身拾起沾满泥土的干裂肥皂,随意拍了拍,揣进了裤兜里。一手捡起板凳,一手提起水桶,朝灶屋走去。 “耳瞎了!听不到人话?干嘛子去!” 何奶指着何愿吼骂着。 湿答答的头发将她的衣服都透了大半,何愿捧着大大的胶盆,里面摞着凌乱的脏衣服。一边往家外走,一边回应道: “洗衣服。” 村边有条小河。 河沟子浅,最深处也只到人肚脐眼。 清波被日阳晒得金光闪闪,清澈见底的河水都能看见鱼群游来游去。 何愿手脚麻利,不一会儿,胶盆里的衣服都拧干成了麻花堆在一起。 走到过了膝的河央,何愿弯着腰将方才洗了一半的头发浸入了水中。头发顺着水流的方向游,跟海藻似的。 平日里,她那头及腰的长发最是好看,柔柔亮亮,又多又密。 村口收发的阿嫂每每见到她,都拉着她聊上半天,俩眼珠子就瞅着她的头发一刻不离。 肥皂在手中过了过,打出了白沫。均匀的抹在头顶,轻轻抓揉。 落在河面的肥皂泡摇摇晃晃的漂浮着,被日光照出了五颜六色的光泽。 “嘿!靓妹噢!” 几个男人的聒噪笑声从身旁不远处响起,水花声朝着自己越靠越近。 何愿瞥眼往侧方望了望,翻了个白眼理都不理。 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人们围在何愿周围,逗趣起哄: “哪家妹子噢,嫩靓!” “何家三妹啊!” “屁股又圆又翘!” 说着,黑瘦男人挺动着胯,做着粗鄙的动作。 其余二人一同发出了猥琐的尖笑。 何愿一个起身,将头发狠狠一甩。水落在几人身上像鞭子一样抽得他们哇哇乱叫。 随意将头发捋了捋水,何愿走回了岸边。再不理会几人身后的污言秽语,她抬起胶盆就往大路走。 三个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混荡子,又痞又贱,捅的篓子从没下限。这种人沾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可这种晦气瘟鬼,此时就跟个狗皮膏药样的,甩都甩不脱。 何愿在大路上还没走几步,三个人就紧追着围了上来,阻在了她身前。 “跑嘛跑?” 带头的黑瘦男人面容稚嫩,个子与何愿差不多高。他勾起小拇指,将藏满污垢的长长指甲往耳朵眼里掏。边掏边一副吊儿郎当的做作姿态: “认识认识?我名喊黑豹!” “让开,我要回家。” 何愿连正眼都没给他,语气冷漠。 黑豹打量着眼前的水灵女人,竟在她的眼神里寻不出半点畏惧。 三个大男人在这四处无人的大路上堵着她,她都不怕? 她越是不怕,他们就越想摧折她。 “回家?跟我回家得不得?” 嘴上邋遢话不断,三人越围越近,将何愿逼到了路边。 眼看着无隙脱身,何愿直接一抛手中的胶盆,顶开了三人。零落的麻花湿衣掉了一地,趁这空隙,何愿弯身拾起了路边的石块。 死捏着石块的手指紧压得发白,她恶狠狠的瞪着他们: “来啊。看你死还是我死。” 摩托车的嗡嗡声由远至近,震得人耳朵发麻。 见有人路过,三人稍有收敛的退了步身。 以为只是路过。 没想到那引擎声就此停在了身后。 跨下摩托车走来的人比三个瘦猴壮了不少,生生高了他们一个头还有余。 三人嫌恶的面色在看清那人面目时,不由得添了分惊恐。却又因有失面子,故而极力伪装着自己的畏惧,拙劣的表演着可笑的傲气。 “肖……聋子!关你屁事!” 眼见着肖纵走来挡在了何愿身前,黑豹牙关打着颤故作威胁的吼道。 身旁的小弟杵着胳膊肘对他说道:“你喊再大声有屁用,他又听不到。” 肖纵背过身。 他错开了何愿的目光,弯身握住了她手上的石块。 在那炽热的指尖触及到她的手时,何愿微微一怔。如同被蛊惑一般失神松下了手,将石块落在了他的掌中。 手握石块的肖纵再度面向他们时,空冷的瞳眸间多了几道戾气。 手背上的青筋因施力而暴起,一路蜿蜒到了臂膀上。 他只站在那一动不动。 三人就吞着唾沫冷汗直冒。 几声叫骂似乎是挽回着自己最后的尊严,骂声过后,他们便退着身仓皇的逃去了远方。 他依旧穿着上次的那件白色背心,宽大的肩背肌肉崎岖,粗壮的手臂蒙着薄汗。 迷彩工装裤和黑色长靴沾满了泥泞,应是刚刚干完粗活。 “谢谢……” 道谢脱口而出时,何愿才突然记起他听不到。 她捏着他的衣角,轻轻拽了拽。 在肖纵转过头来时,何愿轻轻的鞠了鞠身。 并没有多余的时间能让她过多逗留。道谢过后,何愿蹲下身拾着地上满是泥沙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入了胶盆。 肖纵放落下石块,双掌拍搓着灰尘。似觉不够,又在裤子上抹了抹掌心。同着何愿一起捡拾。 再到河边时,高阳落半已昏黄。 何愿将手中的衣服摊在水面,赶着动作浸湿搓洗。 身后是摩托车熄火的声音,嗡鸣过后,再无声响。 她没有回头,躬身洗衣。 她洗了多久,他守了多久。 3.灭火 梳齿游走过发间,一路到底。 “真剪咯?” 拿着剪子的阿嫂笑得合不拢嘴。 “嗯。” 缺着角的镜子布满了灰。 何愿看着镜中自己灰蒙蒙的脸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阿嫂,镜子脏得很。” “莫得事咧。” 阿嫂心不在镜子,一心一意就瞅着何愿后脑勺那束厚厚的头发。 也不知是剪刃不够锋利,还是头发过于浓厚。阿嫂卯着吃奶的劲儿,每压下剪口都十分艰难。 好不易,长长的一把头发被剪了下来。 阿嫂手口并用的拿红线将头发扎了起来,沉甸甸的抛在手里,舔着嘴皮子笑得美。 将头发好生入袋,阿嫂来到何愿身旁,一手捞起镜子,用衣袖一顿搓擦。末了,对着旁处鼓着腮帮子气力十足的吹了一口。 四散的尘灰穿梭在光线之间,具像化的漂浮着。 “看看,好看的咧。” 何愿接过阿嫂递上来的镜子,镜中的自己明晰了不少。 余下的发方好垂在肩膀上,炎热天里还能勉强扎个小辫子。 合适,轻便。 “怎的突然想剪了?” 阿嫂舔了口手指,在厚厚一沓零钱里数着票子。 问得漫不经心: “嫌热啦?” 何愿收下了钱,随即起身。 她一边掀撩着发尾,一边浅笑着回应道: “难洗。” 正午过后的烈日毫无收敛,极为毒辣。 何愿靠着墙根,一路寻着阴处走。 阴与阳的边界线切割得锐利分明。不堪炙烤的人总是会在阴影面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妄想逗留,又会在越出阴影面时生出一副火烧屁股的急迫感。 何愿不同。 不管阴影处还是日晒下,她的脚步都不见有缓。 她是趁着做活的空档溜出来的,在被发现之前,她必须赶回去。 前方的拐口处出现一阵熟悉的嘈杂笑声。 一股厌恶直涌心头。 何愿立即回头将身体隐在了墙边的一堆杂物旁。 惹不起躲得起,她才不想和混荡子硬碰硬。 “他不在家吧?” “不在!等他回来,摩托车烧得就只剩灰了!哈哈哈哈。” 黑豹与两小弟勾肩搭背的从何愿身旁走过,他并未注意到墙边的背影。过经的空气里弥漫着团团烟草雾,其中还夹杂着浓烈的焦火味。 待他们走远,何愿朝着他们走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只见远处,灰黑色的烟升腾上空,源源不断。 那是一座远离屋群的宅子,孤零零的坐落在荒凉的地界,四处无人只有草木作陪。 浓烟就源自那里。 那是肖纵的家。 何愿匆匆赶到肖纵家门口时,急促的喘息让她呛到了几口焦烟。 摩托车倒在地上,埋在了绽着火星子的枯木堆下。 不顾呛出泪的剧烈咳嗽,何愿拾起一旁的桶放落在水井口下。锈迹斑斑的轴器已经不能轻易压出水来,何愿双手握着压杆几近于用自己的体重去大力下压,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伴随着涌出的水流一阵阵接连不断的贯穿着耳膜。 盛满的水面随着焦急的脚步而左右荡漾,漫出的水帘将她的裤子都打湿了大半。 来来回回浇了几遍,何愿早已大汗淋漓。鬓发湿着汗水粘黏在她的额间,双颊显出细微的血丝红扑扑的。 终于,在浇灭了最后一颗火星后,何愿松了口气。 她撒手扔下了水桶,扯起宽松的衣领扑扇着风,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一个高大的阴影将她笼罩。 侧首之间,她刚好与那双深邃的瞳眸相映。 肖纵转眸望向地上浇湿炭木掩埋的摩托车。只一瞬,又将视线还到了何愿身上。 眼前的少女频频起伏的胸口还未平息,通红的脸上沾着烟灰,汗水浸透了薄衣,连裤子都打湿得彻底。 何愿方想出声。 却见肖纵板着那张平日里就死沉的脸大步走进了屋子。 待他再走出来时,手里握着一块毛巾。 何愿摆了摆手。 她想拒绝肖纵的好意,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自己一身大汗,不好意思弄脏别人的东西。 然而肖纵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 粗糙的大手将毛巾摊展,寻觅了一番找到了还没剪去的标签。他捏着标签展示在何愿的面前。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愿脱口而出着他听不见的话,全当是自言自语般的泛着苦恼。 但肖纵没给她继续纠结的机会,直接将毛巾塞在了她的手里。 该怎么告诉他纵火者是那群混荡子? 何愿指了指地上的摩托车,手脚并用的比拟着,演绎着黑豹烧了他的摩托车,自己赶来灭火的全过程。 当她气喘吁吁的眨巴着眼望着他,试图从他的目光里寻出一丝理解时。得到的回应却是他轻歪着头,眉间一皱。 何愿颓落下肩膀,转溜的眼珠子似是还在契而不舍的寻找着表达方式。 这时,高出她许多的男人弯下了腰,侧着耳倾近在她面前。 他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耳垂下点了点。 何愿瞬时理解了他的意思,双手捂在唇边凑近了他的耳朵,亮着声音道: “你——能——听——见——呀——” 肖纵直起身望向她。 死沉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变迁,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午夜。 村长扯的呼噜震破了天。 就连一阵远方传来的剧烈敲盆声都淹没在了他的鼻腔共鸣里。 身旁的老伴不情不愿的爬了起来,眯着睡眼望向窗户口: “嘛子事噢,莫是走水了啊?” 话音还未落。 猛然的砸门声惊得她差点跳了起来。 “砰砰砰——” 村长老伴拍捶着胸口,一脚就踹在了还在梦乡徘徊的老村长。 老村长惊醒时还在懵神,顺着扰耳的敲门声,他双肘半撑起身体,昂着头问道: “哪个噢?” “表舅爷!是我!黑豹!” 村长拧巴着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黑豹白虎的,鬼晓得是哪个。” “赵留根!我是赵留根啊表舅爷!” 村长摸着枕头旁的眼镜戴在了脸上,他起身胡乱的踏着歪歪扭扭的拖鞋来到了门边。 大门打开。 那黑瘦的年轻小伙跟烧焦了似的满身乌黑,正扒着门框边又急又气。 村长醒了醒神: “嘛子事啊。” “那个聋耳朵!烧了我家屋子!!” 4.谣言 黑豹家的火势得到了控制。好在留守在家的黑豹紧赶着跑了出来,没落得什么伤,也就是被熏得全身黑不溜秋,说好听点是面若包公在世,说难听点就是乌鸡成了精。 黑豹死咬着就是肖纵放的火。也没凭也没证,就跟自己亲眼所见似的笃定。 故意纵火可不是小事,差一步就是人命关天酿成悲剧。村长不敢怠慢,端着一保温杯的浓茶大半夜点亮了办公室的灯,并把肖纵给找了来。 村长办公室的院儿里围满了被惊醒后睡不着,跑来看热闹的村民。 小娃娃追逐打闹,阿嫂婶婆嗑着瓜子,叔公老汉抽着烟斗。跟看联欢晚会似的。 亮堂的屋内站着三个人。 一个矮瘦的乌鸡精,一个锃亮着发顶的老头,和一个牛高马大的聋耳朵。 保温杯盖被扭开,里边热腾腾的水汽涌了出来,将村长的眼镜片给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 眼前一片模糊显现不来他眼神的气魄,村长捏着眼镜腿将眼镜往下拨了拨,露出了两只严肃的小眼睛。 村长面对着肖纵,指着自己的嘴巴点了点,而后一字一句嘴形夸张,语速缓慢: “赵留根家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肖纵注视着他的嘴形,末了,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嘴硬!他不承认!就是他!” 黑豹急的跳脚,竹竿似得手伸得笔直,直指着壮实了他好几圈的高大男人。 村长勾了勾手指头,让肖纵走近他身边。 见大高个直挺挺的站在那动也不动,村长拍了拍那坚实的臂膀,让他弯身下来凑近耳朵: “这个事情非常严重,不是开玩笑的。要不是你放的火,我给你做主。要是你放的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晓得不?” 肖纵直起身,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再次摇了摇头。 “我有证人!” 黑豹从门口将两个小弟连推带拎的拱了进来: “你们讲,是不是他放的火,烧了我们家。” 俩小弟对视一眼,恍然大悟般的点了点头: “啊!我看到了!就是他!” “对!我也看到了!” 老村长眉头紧锁,摊着手拍了拍大腿: “没得法了嘛,报警得了,报警!” “不是他!” 一个女声在门外响起。 所闻者都纷纷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肖纵也顺着所有人目光的方向转过身。 何愿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她带着余喘,满头薄汗。像是赶着来到这里。 肖纵稍显惊讶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随着她一路走进,看着她站在自己身旁。 “他夜里跟我在一块儿,我证明不是他放的火。” 村长的眼神在眼前这对男女身上反复徘徊,语气里带着诧异: “你说他夜里头跟你在一块?” “是的。” 这声坚定的确认惹得门外凑热闹的人们一时交头接耳。 他们啧啧而道的话并不好听,何愿不在乎,她充耳不闻的站在那。 何愿在睡梦中被敲盆声惊醒,过路去看热闹的老婶子一路谈聊着肖纵放火烧了黑豹家,现下被抓到了村长办公室问罪。 何愿利落的穿上衣服后就偷偷溜出了院子,踏着拖鞋啪嗒啪嗒的往村长办公室跑。 人一到场,正巧就听到了黑豹偷摸着让俩小弟作伪证。 混荡子坏事做尽心眼子黑,既然黑豹让小弟作伪证,何愿也铁了心要给肖纵作伪证。 村长伸出手指在两人身上指了指: “你们两个夜里头在一块儿,干嘛子?” “抓夜虫。我们一同在树林里头抓夜虫。” 这场审判结束在了午夜过半。 何愿的出现为肖纵洗脱了罪名,却给自己戴上了一把牢牢的枷锁。 自那日起,村里人尽皆知何家三女大半夜和聋耳朵在一块。 抓不抓夜虫已经不重要了,主要是大半夜的孤男寡女,不管做什么事,在有心人嘴里都干净不了。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就添油加醋的进了何奶的耳朵。 “我打死你这个骚贱货!” 何奶举着扫帚一路追着何愿打,何家院子此时鸡飞狗跳。 何愿小时跑不过,常常被拽着衣领打得满身红印子。现在她长大了,腿长步子大,何奶追起来都气喘吁吁的,横竖都沾不到她的身。 “你给我站着!死不死啊邋遢东西!” 扫帚一挥又扑了个空,何奶气得直跺脚。 何愿将镰刀扔进了竹筐里,随即背在背上开门站在了院外。 “他们说什么你信什么?我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承认!” 她骨子硬,认了理的死活不会低头。 “你敢走!我们何家留不住你!滚嘛!!丢人显眼!” 何奶的叫骂声尖锐又洪亮。 见何愿走远,她手一甩扔了扫帚,咬牙切齿的念叨不断: “哪个要你这脏东西?到时候礼钱卖不上价,可要委屈了我们幺儿宝崽以后讨媳妇!” 何愿没工夫和何奶纠缠,地里的活还没干完。 就在她一路往家里田地赶时,却见眼前的大树下,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和三个瘦猴打在了一起。 “聋耳朵和何三妹在外头打野战!还不许我们讲!敢做不敢当!” 黑豹抛下两个被打得满地打滚打小弟,边逃边喊着。 谁知话音还没落,身后一个巨大的力量就将他一把提了起来,狠狠往后一摔,一屁股砸在了泥巴路上。 黑豹疼得龇牙咧嘴,还未来得及喊出声,一个猛拳砸在了他的脸上,砸得他鼻血直飙,连鼻梁都歪斜在一侧。 黑豹作为谣言散播的始作俑者,逢人就一顿绘声绘色的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并非是不怕肖纵,只是年轻娃子不怕死,总想挑战不可能。想着即便被肖纵知道,三打一或许能赢呢? 贱骨头就是偏偏就要去惹,又偏偏打不过。 他们三个在肖纵的手上还是太弱。 小胳膊小腿的,那骨头轻轻一掰都要断两半。 疼啊,实在太疼了。 黑豹知道疼后,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了。 泪水合着血水斑驳在脸上,他双手合十不停拜着: “莫打了莫打了,我不讲了!” 肖纵一脚碾在他的胸口。 盛气凌人的俯视着脚下的耗子。 他抬起布满青筋的手,竖起了粗长的食指,比在了唇间。 剑眉微微一扬,就像在询问对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黑豹疯狂的点着头: “不讲了不讲了!我再也不乱讲了!” 感到胸腔上的力度松懈下来,急忙连滚带爬的往远处逃了去。 肖纵一把把拾起刚刚打架打得四散在地的落物。却在瞥见何愿的身影时,全当作没看见一般的转身就走。 何愿以为肖纵没瞧见她,快着步子追了上去。 她跟在肖纵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 迎来的不是身前人的驻足,而是一只大手毫无情面的将她的手拍打拽离。 “肖纵!” 她叫的很大声,他是听到了的。 只见他回过身,阴沉沉的脸上皱着眉头。 他抬起手大力的往远处指了指。 似乎在赶她走。 她不过是想来告诉他,别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只要不理会,不久之后没人再会记得。 没想到他像是很介意似的,竟然还赶她走。 何愿的面色从不解慢慢过渡为了气愤。 她掂了掂身后的箩筐,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浅。 她离他越来越远。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他才斩断了目光中残余的流连。 肖纵松了口气。 一丝落寞闪过他的眼底。 也仅仅一瞬而已。 5.两清 黄昏的乡间小道上印着一排斜斜的树影。 错落的斜影闪过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随着摩托车的引擎声一路延绵。 前方路中央停着一辆陈旧的铁皮面包车。 车前站着三个人。 三人齐刷刷的绑着满身的绷带,模样显得凄凉又有些滑稽。 肖纵停下车。 他一脚撑地直起上身,用冷淡的目光藐视着眼前的三只过街老鼠。 黑豹裹着满头的绷带露出两只得意难掩的眯眯眼。 只见他扬手一挥,从面包车两侧接连涌出了一大批人。 一群穿着五颜六色紧身短袖与紧身牛仔裤的锅盖头小伙子,稚嫩的面庞上全是油腻的作态。有的叼着烟尾,有的露出半臂纹身。多数踏着人字拖的,都露出糊着厚厚污泥的脚趾。 他们就如复制粘贴一般的细胳膊细腿,黢黑的皮肤早已分不清是天生的肤色还是十天半个月没有洗澡。 的亏他们生得又矮又瘦,七人座的面包车竟活脱脱挤下了二十来个人。 人人手中拿着长长的砍刀。 在一群痞烂的笑声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肮脏骂语。 肖纵迈腿跨下车。 他握响着双手指节,粗大的双手相握,发出扣响。歪侧头首舒展开筋骨的同时,肩颈的肌肉紧紧绷鼓起来。 他高扬着下巴,眸光中的阴戾在眨眼间尽现。 人群举起手中的砍刀向肖纵扑了过去。 肖纵一拳狠狠砸在一人脸上,紧接着一个反肘将身旁袭来的人击倒。 他闪过毫无章法的劈砍,拳头紧握猛速之下陷入了一人干瘪的肚皮,疼得那人瞬间倒地捂着捂肚子翻滚着。 那些人还不算傻,随即从四周将肖纵围攻。 一人想踹弯肖纵膝盖,细杆子一般的脚踢在那硬实的肌肉上软绵绵的,还未来得及收腿,肖纵反身一脚劈在他的腰上,将那只瘦猴踢得老远。 臂膀上被砍刀划了一刃,溅出血来。 肖纵侧身就扣住了将他砍伤的人的脖子,一把砸在了地上。 尘灰四散碎石弹飞,地上的人不断痛苦的呻吟着。 再一刀深深的落在了肖纵的小腿上,他险些没站稳。 持着劲儿将人撞倒,一脚狠狠碾在他的头上。 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多半的人。 黑豹三人早已瑟瑟发抖的躲进了面包车里。 还能爬起来的人自顾自的惊慌逃窜,不能爬起来的也连滚带爬的往车子方向拖。 孤军几人再不敢靠近眼前这满身溅血的天煞阎罗。 纷纷丢下手中的砍刀,跪地求饶。 陈旧的面包车加起速来都带动着松散的零件哐哐作响。 夕阳下,汽车的尾气伴随着疯狂转动的轮胎卷着尘土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小腿的剧痛虽已麻木,但力量渐渐的流失让他难以支撑。 肖纵倾然跌倒,便也不管不顾的摊着双臂,躺在地上。 天空一岸的深蓝即将慢慢吞噬所剩无几的橙黄。 一个脚步停在他的身旁。 肖纵睁开眼时,见到的是一个徘徊在脑海深处的身影。 何愿看着满地狼藉血色斑驳,大概猜到了躺在地上的男人刚刚经历了什么。 他手臂与腿上的伤还淌着血,狰狞的伤口上沾满了尘土。 出于一个正常的反应,即便地上躺着的是村里的其他人,何愿都会伸出援手施以帮助。 她蹲下身,想将那体格比自己壮实许多的男人扶起来。 却在手还没触碰他身体的那一刻,被他制住了手腕。 肖纵摇了摇头,松手间将她的手往外拨了拨。 他的脸上总是寻不见任何情绪。 以至于何愿只能从他的动作去猜测他的想法。 得到拒绝后,何愿毫无犹豫的起身就走。 这一次,他没有望向她。 而是闭上了双眼,等待自己存蓄够支撑起身的体力。 许久。 肖纵坐起了身。 他挪着身体,倚靠在了树旁。 突然,一根粗长的树枝扔落在了他的身边。 他还没来得及投去目光,蹲身而下的少女就抬起了他的臂,从胶桶里舀了一瓢水,浇在了他的伤口上。 “我知道你讨厌我。” 细微的声响让他不足矣听清,他是看着她的口型,知道了她这句话的意思。 何愿并没有刻意要让肖纵听到自己说的话,她的声量不大,就像在说给自己听: “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那些个晃荡子缠上,也不会被烧摩托车,也不会落得一身伤。你讨厌我,也正常。” 肖纵本想挣脱的动作倏然静止,就这么看着她一遍一遍的为自己冲刷伤口,用碎布,缠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嘴巴。 却在大意摸清了她的碎语时,眸光逐渐暗淡下来。 如果他能像个健全人一样的说话。 他一定会告诉她: 我没有讨厌你。 他知道村子里的闲言碎语。 他并不想让眼前这个女孩子和自己这种人扯上什么关系。 对她不好。 他不希望这样。 何愿将他的小腿包扎好,把树枝撑在地上杵了杵,像是在告诉他,这可以当作拐杖,撑着走。 过罢,她凑近他的耳畔。 风淡淡的游走在二人之间,她身上的肥皂味很好闻。 “你就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从今往后,我们两清了。” 5.上课 晒日临头得越来越早。 还没到中午,阳光打在人身上都有些刺痛。 灶房的屋檐框出了一方阴影。 阴影里,何愿坐在板凳上,倾身在盆子里搅和猪食。 汗水顺着脸颊一颗一颗的往下淌,何愿无暇擦拭,只能在汗珠渗入眼睛里时抬起手臂用臂膀上的短袖袖沿胡乱的蹭搓一番。 “何奶啊,忙哦。” 何奶背朝天的在院子里摊晒物,只听一个声音从院门外响起,她撑着膝盖慢悠悠的站直了起来。 何奶上下打量着从门外走进的年轻女人。 女人面色红润,身材丰腴。穿着蓝色的格子连衣裙,还挎了个黑色皮包。一身装扮放在村子里属实洋气。 这是隔壁的王家女儿王婷。 王家条件好,给女儿读到了初中。王婷初中毕业就去镇上工作,认识了镇上的老公。现在定居在镇上,时不时回回村里看看爹妈。 何奶没给多好的脸色,不知道是日晒得睁不开眼,还是本就对她不待见: “王家妹崽啊,哪时回啦?” “刚到。” 王婷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她拎着一提大大的礼盒,走来何奶身前就把礼盒往何奶怀里塞: “何奶啊,这是核桃粉,县城里买的。老人家吃了长命百岁的。” 何奶挂着的寡脸一瞬间提拉了起来,眉毛飞扬咧嘴笑道。 “嘿呀,还带东西来,你说你。” 何奶还想给王婷倒杯水,王婷摆摆手: “来找三妹玩咯。耽误不耽误?” 何奶从前就最看不惯王婷来找何愿。 王婷见多识广,硬着翅膀的鸟。就怕将老老实实的何愿带歪。 可今天不同,何奶不得不屈服于长命百岁的核桃粉。她面向何愿扯着破天的嗓子吼道: “搞搞搞,搞一天搞不完。莫搞了!废囊玩意。” 会解到了何奶的意思,何愿走向屋旁浑浊的池缸里过了过手,开着水龙头草草的冲洗了片刻,甩着水滴往身上蹭。 她望着王婷的眼睛里闪着光,脸上漫着掩不住笑意,带着王婷就往灶屋走。 王婷环顾着狭窄的灶屋,却见窗户旁那张小小的木板床: “你在这睡啦?” 何愿从荧光色的塑料保温壶里到出了杯茶水,拉着王婷坐在了床上,将水递给了她的同时,得意洋洋: “舒服吧,我一个人睡。” “因祸得福!” 两个女孩靠坐在一起,清脆的欢笑声落满了灶屋。 王婷往门外张望了几眼,确定何奶在远处埋着头做事,她压低着声音对何愿说: “过段日子,镇上户籍局的志愿者要来村里帮人办身份证明。你到时候悄悄过去找他们,把身份证明办了。” “需要什么材料?” “一般来说是要家庭户册。到时候你就直接申请一个户册,刚好可以从你家里边分出来。有了身份证明,你就能坐火车,坐飞机,还能去打工赚钱。” 何愿的眼睛里泛着希冀的光彩: “是不是还能坐火箭?” 见何愿问得认真,王婷咯咯笑出了声。她拍着何愿的手背继续正言道: “哎对了,我教你写的名字你还记得不。” 何愿闻声,立马跳下了床。 她偷偷的扒在门边轻轻的掩上了门,而后蹲下身边从床底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月饼盒子。 咔的一声扣开铁盒,里面躺着一本剪裁的日历用针线缝合的巴掌大的小本子,还有几支大拇指一样长的铅笔。 何愿捧着月饼盒坐回了王婷身旁,她翻开了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其中一页,便满满的写着自己的名字“何怨”。 王婷接过何愿手中的小本子,频频点着头: “到时候登记信息,要写自己的名字。还要拍证件照片,你要穿得干净些。” 王婷倾过身,在何愿腿上的盒子里挑选着相对于长一些的铅笔,好不容易捏出了一支,笔芯却是断的。何愿知道王婷想用笔,她拿过断了芯的铅笔,从门根掏出了一把镰刀,直接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削了起来。 “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 弯曲的笔屑打着圈掉落在地,何愿一心削着铅笔,迟了迟问道: “啥事?” 王婷双手撑在床沿,躬着身,似是想离何愿近一点: “镇子上的中学,办了个免费的学习班。支教的老师专门抽出晚上的时间教村民识字。听说学末有个考试,只要通过了考试还能留在镇子上当志愿者,包吃包住的。” “真的?” 何愿惊喜非常。她吹干净了铅笔上的粉末,递给了王婷。 紧接着,她拿起扫帚弯身扫着铅笔屑,确保着每一片都被扫入了灶膛里,到时能被柴火烧个精光,就不会让家里人发现。 王婷翻开了本子空白的一页,一笔一画的写着: “明天就要报到了。我把地址写给你,到了镇子上,你就拿着地址去问路。上课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到九点……” 似是想到了什么,王婷眉头皱了起来: “你来得及去吗?村口最后一趟去镇子的班车是九点。你怎么去啊?” 何愿也泛了难。 七点她还要做活,紧着做完也得八点了。八点偷摸着出家门,从村口坐班车去镇子上都要一个小时。 何愿长长的叹了口气,她的眸中凝着一丝坚定的光,念道: “总有办法的。” 村口唯一的路灯照着石牌上的村名。 聚集在光源旁的飞虫在光晕里不停的绕着圈。 七点才过几分。 天色已经暗遍了。 何愿将本子和笔塞在了裤子口袋里,仔细的扣好口袋边的扣子。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脚上都换上了一双布鞋。 不再耽搁,她直接迈开步子朝夜色中狂奔而去。 总会有办法的。 何愿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跑着去。 她一天不歇的早早把活做完,为了就是能提早一些出发。 脱离的光源的道路什么也看不清。 崎岖的泥巴路满是石子,薄薄的鞋底让每一步都隔着脚心。要是遇上了过大的石块,整个身子都要差点因崴脚而倾倒下去。 即便已经习惯了在黑夜里奔跑,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何愿越跑越慢,喘息越来越大。 挥汗如雨之下,心脏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以她现在的速度,怕是下课了都跑不到镇子上。 何愿鼻子有些酸涩,眼眶温温热热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她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 没有时间让她悲愁什么,还有时间就不能浪费。 就在她调整好呼吸即将继续狂奔时,身后一束灯光印着她的影子越靠越近。 摩托车停在了她的身旁。 侧首间,她方好与骑在车上的人四目相对。 高大的身影罩在她身旁,浓眉下的那双眼睛就像暗夜里的星辰。 今日他在白色背心外加了件军绿色的外套,袖子卷到了手肘,露出了盘着筋脉的半臂。 肖纵抬起手指了指前方,似是在问她是不是要去哪里。 何愿点了点头。 肖纵伸出大拇指反手指了指摩托车的后座。 只见何愿稍显犹豫了片刻后,直接撑着摩托车跨坐在了肖纵身后。 她双手撑在他坚实而宽厚的肩膀上,抵近他的耳朵: “我要去镇子上!” 肖纵点了点头。 他扯起腰间的衣服,示意她抓稳。 感到两只手慢慢的揪在了他的腰间。 只听摩托车轰响声鸣起,尘土飞扬。 车灯钻入夜色深处化作星点。 而后慢慢消失。 7.愿望的愿 “请问这是北子坡中学吗?” 何愿跳下摩托车。 手中拿着小本子小跑着来到了门卫室。 门卫室里的光头大爷从窗口探出了身,他嘴角叼着根牙签接过何愿手中的小本子,扬手举得老远,眯着眼审视着: “啊,来上晚课的啊?” 他咳了咳卡着老痰的烟嗓,声音高扬了几度: “上面都写着七点到九点,这都快九点了,没点时间观念的吗。” 何愿揣回小本子连连道歉: “不好意思!” 门卫大爷反身指着远处,声音大到在这空旷的校园来几经来回: “沿着大路走到底,左手边二楼唯一亮着灯的教室。快去吧,待会儿老师都要走了!” “谢谢!” 一声道谢后,何愿并未向校园深处跑去,而是转身来到了肖纵身旁。 门卫室的门头上吊着一盏白织灯,幽暗的灯光蒙在那张沉冷的脸上。 肖纵就这么望着眼前这个想表达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向他表述的少女。 在她的纠结之下,似乎吞下了想说的话,只是向他他深深的鞠了下身。 起身时,她向他摆了摆手。 像是在与他告别,也像是告诉他快些回去吧。 这是何愿第一次来到校园。 夜色很暗,微弱的灯光不足以让眼前的景象稍显明晰。只能隐约得见大路两旁的两层砖瓦房一直延伸到了道路的尽头。 她的脚步很急,几近于狂奔之下终于来到了大路的尽头。 尽头左侧的排屋二楼。 明亮的光线从窗户里漏了出来,在黑夜中尤为显目。 何愿冲入楼道,两层并作一层走的紧着步子不敢停歇。直到来到转角明着灯的那间教室门前,她鼓起了分勇气,推开了那扇油漆已经褪色了大半的绿色木门。 讲台旁。 年轻的男人穿着一件干净得发亮的白衬衫,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他身形颀长,个子很高。衣袖半掀至臂弯,露出了显骨又白皙的手。他看上去有些瘦,却因生得副大骨架而并不显得窄小。反而因那宽阔的肩膀让人凭空生出他有些壮实的错觉。 何愿从来没见过如此白净的男人,她甚至不愿意用白净这个词去形容他。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男人不应该用这个词,男人也不会生得这幅模样。 可他不仅白净,相貌也精致得像只会出现在电视里的人。 好就好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英气的五官让他不会因白净而显得阴柔。 “你好,你是来这里上课的吗?” 男人带着礼貌的微笑询问道。 他的声音清淳,磁性的震波不断的挑在她的耳膜。 何愿有些愣神。 迟了片刻她才赶忙回应道: “是的。” 男人放落下双手间本要收纳起来的一沓书册。 他抬起手,看了眼腕间的机械表: “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了。” 他望向何愿,点着头道: “请进吧。” 陈旧的教室并不算大,一排排桌椅摆放得还算整齐。 空旷的室内仅仅有着两个人。 何愿以为是因自己迟到,大家都放学离开了。 但看样子似乎是从始至终除了她就再没有别的学生。 何愿坐在了第一排的最中央,离讲台最近的地方。 她平息着一路跑来的喘息,撩着碎发别在耳后,从兜里掏出了小本子和半根铅笔。 “今天是上课第一天,所剩的时间不多,就不说课堂上的内容了。这位同学,希望你下一次上课能准时一些。” 温柔的语气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具备任何责备的意义。 即便如此,何愿还是羞愧得站起身鞠躬致歉: “真的对不起,老师。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我家在离这里很远的村子里头,是在路程上耽误了些时间。” 此时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少女衣衫早已被汗水透湿,鬓间是碎发凌乱的沾在侧脸。裤脚上的泥灰斑驳,那双单薄的布鞋被划破了几道断着线的小口子。 他面色一惊。 像是没有料到会有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只为上一节识字的公益课。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情况,错怪你了。” 他的眉间微微蹙起: “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着实还是太危险了。与上课比起来,自己的人身安全要更重要一些。” 何愿慌忙解释道: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同村把我送来的。” 他低着头,修长的指拨过书脊,像是在一沓书册中翻找着什么: “学过汉语拼音吗?” “学过。” “有读过书?” “没有……是隔壁上过初中的姐姐教我的。我还会写一些字,但是写得不好。” 何愿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折和小本子的页角。 隔着讲台。 男人向她递来了一本书: “这本书上是一些比较基础的东西,你应该能看得懂。路程艰难的话,还在在家学吧。” 何愿匆匆摆着手。 并非是拒绝他递上来的书,而是她听出了男人的意思: “我不怕艰难!老师……您是不愿教我吗?” 他淡淡的摇了摇头,言语认真: “不是的,我是担忧你的安全。” “老师,我想通过考试当志愿者,我想留在镇上工作!家里不让我读书,也不给我办身份证明,他们想把我捆着,像圈里的猪崽子一样,等出笼的时间到了就把我卖个好价钱。然后像母猪一样继续下猪崽子。” 何愿平息着鼻腔中的酸涩,继续道: “我不想当牲口,多苦多累我都不怕,我一定会好好学!至于我的安全问题,您不用担心。送我来的同村是个小伙子,他有摩托车,他是用摩托车载我来的。” 男人稍显愕然。 对于公益课的宣传工作,基本是镇上挨家挨户的走访到位。 然而以这里的民情来说,大家都不愿浪费时间去做一件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的事情。 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多留些体力干活,比什么都重要。 老人成人早已固化了这种思想,三观还未成型的孩子耳濡目染,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自然而然不会去重视学习。 他来到这样已有将近一个月。 白天在中学任教,孩子们的积极程度并不高,家庭也从不对教育摆过正眼。 晚上负责公益课的教学,从开课以来,他每天面对的都是空荡荡的教室。 这是他唯一一次所见。 一个千里迢迢不畏艰辛只为了能学到哪怕一点点知识的人。 一个不甘被困在深井,想要塑出一对翅膀,飞上蓝天的人。 他垂落下眸,凝思了片刻。 再次与她对视时,他笑意柔和: “既然你赶不上上课时间,那我们就把时间推迟一下。” 何愿惊喜的瞪大了泛着薄薄水光的眼睛: “可以吗?” 他捏起纸盒里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上课的时间: “以后周一到周五,晚上九点到十点。” 他转过身望向她,温声询问: “怎么样?” “谢谢老师!” 激动的情绪难以掩饰,何愿连连鞠身,喜悦染透了她的脸颊; 他再次转身。 在黑板上一笔一画端正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莫许,你可以叫我莫老师。” 他向她递上粉笔: “你的名字会写吗?” 何愿真着的点了点头。 她从他手心握取过粉笔,走到了黑板前。 在他的名字旁,她认认真真的缓缓划过每一个笔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何怨?” 在念出这个名字时,他神情不解。 他深知,在这个地方,人们对女儿厌恶常常在取名中得以体现。 可面对着这么一个清秀而灵动的少女,她纯澈的眸底写满的真诚,这一个“怨”字,显得多么的格格不入。 “你还没有办身份证明对吗?” 莫许问道。 “是的。” 他像是急于改变什么,没来得及去拿一旁的黑板擦布,而是直接用掌心去将黑板上的怨字擦去。确切来说他只擦去了上半部,留下了一个“心”字。 紧接着,他从她温软的手中拿过粉笔。 在“心”上加了一个“原”字。 他的名字与她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他站在她身旁,离得她很近。 近到她的鼻腔里满是他衣物上的清香。 近到她侧首之间,瞳眸里填满了他的影子。 他温柔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到时候去办身份证明,就写这么名字吧。这是愿望的愿,愿景的愿。” 8.接送 走下教学楼。 何愿的脚步轻快,唇角不由的稍稍勾起,双眸中闪烁着胜过天空星点的光芒。 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能来学校上晚课。 她能识字了。 她一定要努力通过考试,成为志愿者。 到时候,她就能来到镇子上工作,赚钱。 展望着未来那明亮而宽敞的路,似乎就在眼前那般触手可及。 何愿的脚步越来越快,就像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冲向美好的未来。 走着走着。 她忽然慢了下来。 她歪着头沉思着眼下要解决的问题。 现在已经十点了。 自己该怎么回去呢? 班车在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了,看来只能走回去了。 想到这里,何愿并不觉得沮丧,不过是走回去而已,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 能来到学校上课,即便每天要走几个小时的夜路她也毫无畏惧。 门卫室里响起播音机断断续续的戏曲。 门卫大爷靠坐在椅子上,耷拉着头,鼻腔里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呼噜声。 何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学校大门口,白织灯幽暗的光晕里,竟然依旧停着辆摩托车。 摩托车旁,正立着一个熟悉的高大人影。 他没有回去? 他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 何愿加快了步子,小跑着来到了肖纵面前。 她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等了她那么久,她想问他为什么没有直接回去。还没来得及去他耳旁询问,却见他伸出手递上来了什么。 粗糙的大手中是一个烤得皱了皮的洋芋。 何愿指了指自己: “给我的?” 肖纵点头。 何愿接过了温热的洋芋,不太烫手的触感应该是买了有一段时间。何愿双手握着洋芋两头用力一掰,成了两半。接着,她将半个洋芋塞到了肖纵手中。 肖纵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主动弯下身将耳朵朝她靠近。 何愿见状,将手遮在唇边直言说道: “我以后一周到周五都要来这里上课,你方便的话可以来接送我吗?” 他不假思索的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话并没说完,而是再度凑近: “到时候你算一算一天来回的费用是多少,等我赚了钱就还给你。” 话说完,她并未迎来他的颔首。 只见他静止了片刻后直起了身,拿着手中的洋芋啃了起来。不过三两口,他就把手中的洋芋吞入了腹。 见他挎身上了摩托车,何愿也急着连连几口三下五除二的将洋芋塞到了嘴巴里,两个腮帮子被塞得鼓鼓囊囊,她抹了抹嘴立即坐上了后座。 震着轰响的摩托车,拖着一路灰白色的尾气,消失在了夜色里。 环山的道路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车灯在黑暗中移动着。 耳边震满了引擎声,与灌入的过风。然而何愿并不觉得扰耳朵,反而觉得异常惬意。 铺满星星的眼睛微微偏移,宽阔的背影填满了她的眸底。 要不是他,这一切可不会那么顺利。 她帮他,他帮她。 一来二去,早已分不清谁欠谁的更多了。 起初,她出于怜悯伸出援手。 他又是出于什么愿意几番相助呢? 是回报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今后都不想再欠谁什么。 车子停在了村口的路灯下。 草丛里的虫鸣声重复着某个旋律,唱着多重奏。 何愿并未立即跳下地,而是撑着他的肩膀倾身在他的耳边说: “谢谢你。” 肖纵未来得及回头,只觉得身后的温度一空,跳下车子的少女便已奔向了远方。 他的眼里,只留下一个单单的背影,甩着齐肩的发,一步一步的奔离了孤独路灯下的光晕所及。 —————————— 今天字数不够,明天继续更! 9.学说话 之后的每个夜晚,肖纵都会准时的等候在村口的路灯下。 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个桃红色的头盔,上面印着一个一边耳朵上戴着红色蝴蝶结的白猫。 崭新的头盔捧在手里,连价格贴都还黏在上面,一看就是专门为她买的。 肖纵不知道的是,何愿悄悄的把价格贴撕了下来,翻开随身的小本子贴了上去。 每一笔账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等以后赚了钱,这都是要还的。 她不能白白让他花了钱。 九点到十点的上课时间,肖纵一直等在学校门口。 门卫大爷见肖纵愈加眼熟开始主动攀谈,却不想这小伙子高傲得很,一个屁都不放,理都不爱搭理他。要不是何愿撞见赶忙说明肖纵的情况,门卫大爷或许都不会知道,这冷漠的小伙子竟然是个聋哑人。 “也不是完全听不到,只是要对着他耳朵说,声音大一点,说得慢一点,他也能听见。” 何愿解释着。 门卫大爷不住的上下打量着这高大帅气的大小伙,神情里写满了惋惜: “很多哑巴是因为听不到声音所以说不了话!但是声带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要是他多少能听得见,说不定也能说话呢。只是没学过,说不出罢了。” “那该怎么学?” 何愿眼神光里燃起了希望的火苗苗。 门卫大爷挠着下巴: “哎你可以问问莫老师。咱学校里来个大学生老师都不容易,莫老师是城市里名牌学校读出来的,听说比大学生还厉害,是个什么士来着。” 是个什么士不重要。 重要的是莫许真的知道怎么让听障人学着说话。 何愿不敢耽误莫许的时间,只能趁着下课莫许收拾教材时匆忙请教。 莫许思虑了一番,坦言自己并不是专业的语言恢复老师,懂的东西有限,如果能帮上她自然是最好的。 而后,他慢条斯理的将自己所会的,一一与她详解。 “因为听力有损,他们是靠别的途径去学习发声。” 他修长的指并在一起,轻轻仰起头,将指贴在了喉咙的位置: “声带的震动,舌头的位置,说话时的嘴形,以及发音时呼出的气。这都是引导他们发音的重要组成部分。” 何愿学得认真,也跟着莫许的样子摸着自己的喉咙,嘴巴里发出各个音节。 莫许轻笑道: “学习说话还要放上一放。首先,需要他们勇敢的跨出第一步,愿意发声。因为成人不比儿童,这个过程或许要来得更漫长一些。” 打从知道肖纵有说话的可能性后,何愿就变着法想让他发出声音。 偷偷靠近他的身后猛然惊他一下,用湿着手上的水弹在他的脸上。各路办法用尽,他都跟嘴巴封了线似的抵死不开。 于是,何愿直接拿起了他的手,学着莫许所教的她的模样,用他的指摸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干燥的手显得有些粗糙,触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刮着她的皮肤。 “啊——” 何愿发出一个声音,让他仔细的感受着她声带的震动。 “你试试?”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紧闭的唇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何愿契而不舍。握紧了他想抽离的手,继续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她指着他,嘴形大开,声音拉长: “肖——纵——” 接着她又指着自己: “何——愿——” 他望着她期待的眼神。 像是要陷入一汪难以脱身的泥沼。 触在她颈间的指腹在发烫,被她抓握的手僵得不敢动作。 肖纵有些窘迫, 他垂下眸别过头去。 就如莫许所说,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 在何愿眼里,肖纵并没有做好发声的准备。索性,她也不再强迫他。 她拍拍他的臂膀,笑着摇了摇头。 像是在对他说:没关系,以后慢慢来。 这夜归来。 如常一般,肖纵停在了村口的路灯下,目送着何愿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 明明是同村,他却并不会与她同行。 他会在原地等上许久,久到大概何愿能回到她的灶屋里头落上门拴,他才会骑着车进入村子。 等待的时间会有些漫长。 肖纵将那桃红色的头盔放在车后座,一圈一圈的绕着皮筋绳紧紧固定。 他忽然抬起了手。 试探般的触摸在了自己喉咙的位置。 他迟疑了许久。 最终还是将手放了下来。 他跨上了车,几脚踩动着打火棍,发出了轰轰的震响。 静夜中,摩托车的声音逐渐远去。 没人知道。 他方才试图想发出声音时。 脑海里出现的会是谁的名字。 10.下雨天 59w t.c o m 来的时候仰着头还能看见星星。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天就下起了小雨。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一直到下课时间来临,落雨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何愿站在在楼道的出口,望着不知何时休止的雨。她将小本子塞到裤子口袋,努力的摁了摁口袋边沿,生怕待会儿冲入雨中时打湿了纸张上的笔记。 “没有带伞?” 干净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何愿回首。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iyu zhaiwu.x yz 只见莫许展开了一把格子伞,走在她身旁时,将二人一同遮在了伞下。 他笑道: “顺路,我遮你出去。” 雨滴砸在伞面,轻轻重重,发出零零落落的闷响。 她与他的手臂抵在一起。 每一次随着步伐触及时都会让她心底一慌。 他太过于干净明亮,就连衣衫的褶皱都似精心编排。她那在地里沾过土腥味的衣服,还被风尘洗刷,要是将他弄脏了该多糟糕。 莫许的伞并不大,却有意的总往她的方向偏侧倾斜。比起弄脏他的衣服,何愿更担心他被雨水打湿了肩膀,只能将二人的距离越缩越小,渐渐与他贴近。 握着伞柄的手显骨而修长,翻卷的衬衣袖沿露出了腕间的机械表,在这样近的距离都能听到秒针行走的哒哒声。 她的鼻间,隐隐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雅淡香。 不像肥皂,不像洗衣粉,像钢笔里的墨汁,像植物的清香。何愿也道不出那是什么味道,总之就是很好闻。 校门口。 摩托车上的男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雨衣,将整个人遮得严实。 见到肖纵的身影,何愿转身向莫许问道: “莫老师怎么回去?” 二人驻足在门卫室外的屋檐下。 莫许侧下伞,轻轻晃落了囤积在伞面上的雨珠,雨点子像珠帘一样密密麻麻的落在地上。 “我的宿舍就在不远的地方,走几步路就到了。” 闻言,她向他微微鞠躬,绽着星光的双眸弯弯: “谢谢您。那您一路小心!” 未来得及待莫许举起伞继续相送,何愿踏着水洼大步跑向了骑着摩托车的男人。 她掀起雨衣的一角,整个人钻了进去跨坐在了肖纵身后。 艰难的从双人雨衣帽子处钻出了头,鬓边的发已经被雨水打湿,贴在了脸颊上。 摩托车并未发动。 等来的是高大的背影侧过身,双臂露在雨衣外,仔细的为她盖了盖两侧露在雨衣外的角落。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间隙。 这个寻常可见的间隙却在雨天里浪费了雨衣的一大块面积,导致何愿背后露出了一截衣摆。 肖纵反手在她的后腰轻轻拍了拍。 像是示意她再往前坐一些,不要淋在了外边。 何愿挪着屁股向前靠近,直至贴在了他宽阔的后背。 这么近的距离,平日里握着他衣角的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就在她的双手徘徊在他的腰侧迟迟没有落下时,一双温热的大手握在她的双腕上,往前一扯,环扣在了他的腰上。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何愿一瞬懵神。 她僵着手臂维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动。 他平时穿着宽松的背心或外套,倒是没注意过。那紧实的腰腹竟然那么细窄,与他那宽厚的肩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心跳声明晰在二人紧贴之间,已然分不清到底属于谁。 摩托车的轰响声将一切细微的情绪打断。 车轮碾过浅沟,水花向两侧飞溅。 车灯照亮了匆匆过雨的路径,二人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雨雾中。 11.拦车 周末一大清早,何愿就被何老汉叫去隔壁村找大姐家借钱。 说来是隔壁村,实则要翻山越岭走上五个多小时才能到。何愿挎着棉秋衣裁制成的碎花布袋,里边用塑料瓶装着壶水,踏着朝阳启程赶路。 茂林绿丛之中有一道秃着泥石的路。 长长的延伸到了看不到尽头的山顶。 人来人往用鞋底走出来的道路毫无规则可言,时而崎岖艰险得四肢并用才能过经。 何愿对此并不陌生。 她熟练得扎稳着每一个步子,被岩石或刺枝划破皮肤也毫无在意,至多用手指抹着唾液随意的擦拭一番。 久久已是烈日当空。 被晒得通红的何愿停在树荫下大口大口的灌着水。 眼前就是通往村子铺的石头路,如果运气好,到了大姐家或许还能吃个中午饭。 一排排村屋错落在道路上。 何愿大步走到了一家刷着白漆的砖头房,驻足在了布着锈迹的红色铁门前。 大开的红色铁门能向里望着内院,几把矮板凳零零散散的摆在院子里。 何愿探着头叫了一声: “姐!” “哎!” 回应声拉得老长。 不一会儿,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走了出来。 女人身材臃肿,风霜早已将脸磨得黑黄,胸前的背带布将大大的乳房勒得往两侧扩开,身后被背在身上的小男孩看上去已有七八岁的模样。 在看到自己妹妹时她并未露出喜色,反而板着冷脸也没有将妹妹请进屋子的打算。 “前不久才拿的钱,怎么又来了哦?” 湿着水的双手不停的在衣服上抹干,何大姐露出丝丝不耐烦的问道。 想来中午饭是没得吃了,看样子大姐已经在洗碗了。 “爹爹讲给妈妈拿药。” 何大姐翻了个白眼: “药个鬼,你信他。” 说着,何大姐从裤兜里掏出了一迭零钱,挑出里头的两张脏旧的五十,塞到了何愿的手中:“多的没得。崽爹一个月才寄几百回来,家里五个嘴巴等着吃饭呢。” 何愿往姐姐手上塞回了一张。 她知道何老汉才不会给她们的妈妈治病,这个钱保不准就下了他的肚,变成了酒或者烟。 “我拿五十回去交差就行。” 如果不是因为之前没问到钱,何老汉自己跑来这里折腾何大姐,何愿连这五十都不想拿走。 何愿往包里塞着钱,迈着脚打算往屋里走: “姐,我帮你洗碗啊。” 何大姐摆了摆手: “你还不回去?你办完身份证明了?” 何愿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身份证明?” “你不知道哦?你们村今天有志愿者过去帮办身份证明,只要村长盖个章就能办。错过了今天,以后要去镇上办得要爹奶签字了。” 原来今天何老汉急赶着让她去找大姐。 本来她也没想通为何前不久才找大姐要了钱,今天反常的又要来拿钱。 是因为何老汉要将她支走,让她错过办身份证明! 霞光层层,将橙红堆迭成了深蓝。 印着户籍局单位字样的面包车从村口驶了出来。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车里的志愿者们一边整理着手中的资料,略显疲惫的放慢着动作。 忽然,车子一个急刹,所有人向前一倾险些跌倒。 “李师傅,怎么回事啊!” 年轻的志愿者们惊的醒了神,对司机师傅抱怨着。 身宽体胖的李师傅此时也从惊神中抽了出来,逐渐的怒目起来: “什么傻屌玩意儿!碰瓷啊?!”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车前窗外。 只见一辆老式摩托横在了他们的车前,从摩托上走下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带着头盔看不清面容,健硕的身型将薄衣满满的撑起。 看架势,就像个故意来干架的打手。 李师傅退伍多年,在部队里一等一的狠手,才不怕和人硬碰硬。 他倒要看看,胆敢拦公家的车,得是什么个野烂货种。 “你们等着!” 李师傅中气十足一声吼,撩起衣袖就往车下走。 他扬起下巴,满面凶光的指着那个比自己高上一个头的男人: “干什么呢!让开!” 眼前的男人取下了头盔,露出了一张粗犷而不失俊气的脸。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沉冷的脸上塑着铁皮,像是硬了心不让户籍局的车子通过。 这让李师傅更为切齿。 人长得那么好,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 拦车要钱的村民他有所耳闻,第一次遇到拦公家车子要钱的。 “让开!听到没有!” 那人依旧动也不动充耳不闻的模样。 “算了算了!” 从车上走下一个清瘦的男志愿者。 他微笑着从皮革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元现金,走向前来对着拦路者友善说道: “兄弟,拿去买两瓶啤酒喝。” 这山里头的小村庄,出了点事找警察都要几个小时。 要是硬碰硬受了伤,救护车都开不进来。 还是给点钱,打发人走最为妥善。 可志愿者料想得太过顺利,十块钱递在男人面前他看都不看。以为是给的少了,志愿者皱着眉又从钱包里掏出两张十元一同递了过去,迎来的依旧是男人的沉默。 “嘿!你个杂碎!” 李师傅见此,暴脾气拦也拦不住。 双手一个猛力推着男人硬邦邦的胸膛,想将他推开,可几下推撞都不见他退撤。 李师傅二话不说拽着他的领子往男人脸上一拳打了上去。 谁知,他生生挨了一拳后也不气恼,更无反击。 就这么冷着那张红肿的脸,站直着身。 “你皮痒啊?欠揍是不是?你拦在这里干嘛?!” 不顾志愿者的阻拦,李师傅火气正旺,一边拉扯着拦在车前的男人,一边手脚并用的又踹又打。 能躲的,男人通通躲了过去。 不能躲的,一下两下砸在他的皮肉上,青一块紫一块。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拦车。 他一句话也不说,嘴硬骨头硬,钱也不收拳头也不怕。 就是一步不移,死活不让户籍局的车子动弹。 “请问——” 一个女声从远处响起: “请问是户籍局的车吗!” 气喘吁吁的少女满身大汗,污泥脏了她的遍身。她的膝盖流着血,脸上是沾着泥灰的擦伤。 她从车后追了过来,攀在大开的车门旁向里望去。 看着一众志愿者,她大喘之下急忙言道: “我……我来……我来办身份证明!” 12.身份证明 “现在办理已经结束了,你找个时间去镇上办吧。” 坐在车门边的男志愿者留着中分头,礼貌而不近人情的说道。 零落着血点子的手上沾满了污泥。何愿用碎花布袋焦急着抹了几遍手心。 她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仔细折迭的纸,向车里递了上去: “这是村长的盖章证明。真的不好意思!能麻烦通融一下吗?” “都说结束了,办不了!” 车子困在路中许久,中分头累又饿。面对这个不讲规矩的丫头,他有些不耐烦。 “我家里人不让我办身份证明,去到镇上他们也不会为我签字。求求你们了,我一定好好配合,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时间。” 攀扶在车门上的手死死扣着,那带着颤抖的哀求声极为执着。 车后座弯腰走向前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 她扎着低马尾,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她将一张湿纸巾递到了何愿身前: “先擦擦吧。” 她接下了何愿的盖章证明,随即递给了身旁的志愿者。而后继续对何愿道: “擦好了拍照。” 何愿激动之下,还未来得及道谢,方才的中分头忍耐着抱怨道: “这大路上怎么拍啊?” 年长的女志愿者走下了面包车,她望着天边的红晕,回首对着车里平和道: “你们两个去把背景布撑上,我们用手机打光。” “谢谢!谢谢你们!” 攥着湿纸巾的双手紧握在胸前,何愿一遍一遍的鞠着躬。 大路上,两个男志愿者扯开了一张大大的纯色背景布,背景布前放着一张塑料凳。 何愿仔细的拍着裤子上的泥灰,坐在了凳子上。 王婷当时还特地嘱咐过她要穿一件干净的衣服拍证件照,没想到她赶着下山跌了几跤滚在地上,衣服又脏又破,满身狼狈。 手上的一团湿纸巾已经被擦成了灰色,她还在急着动作试图将衣领上的脏污擦干净。何愿生怕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她随意的扯了扯衣服,将两鬓的发别在了耳后。 年长的女志愿将相机挂在脖子上,一边超何愿走来,一边开解着衣扣将身上的淡蓝色衬衣外套脱下。 看着女志愿者递上来的衣服,何愿连忙摆手: “不行!我身上脏得很,会弄脏你的衣服!” “穿上吧,没关系。你的衣服没领子,拍证件照要有领子。不然拍不了。” 一听拍不了,何愿立即道着谢接下了衣服,她小心翼翼的将衣服穿在身上,低着头扣着衣扣。 这时,一只手拿着湿纸巾向她凑近。 女志愿者弯身为何愿擦拭着脸颊上的泥印子。她的动作很轻,担心会把何愿弄疼。那一副认真的神情里渗出了些许不忍: “到时候身份证明办好了,还有独立户册,你要好好藏起来,千万不要被家里人发现了。” 何愿道眼中泛起薄薄的晶莹,她狠狠的点了点头。 女志愿者在户籍局很多年,这种事情她遇得太多了。 一听到何愿说家里不让办身份证明,她就猜到了。 在这山沟沟里,女孩很难被视为一个人。她们和猪圈里的猪,田地里的牛没什么区别。她们不过是被当作长得像人的生育工具罢了。 大多数女孩在这样的熏陶下已然被环境同化。 而最难过的是,像眼前的少女这样在泥沼中清醒的人。 所以,既然她遇到了,她就一定会伸出手帮一把。 何愿把手搭在腿上,坐得端正。 天色渐暗,即便几人同时打开了手机照明,相机里的影像也并不清晰。 女志愿者一边调试着着相机一边念道: “不够亮啊。” 忽然。 一道强烈的光从远处照了过来。 迎着刺眼的光芒,何愿半眯着眼向着灯源的方向望了过去。 摩托车的前灯爆着强光,一个高大身影的轮廓立在那里。 “这下够亮了,来,看镜头。” 听着女志愿者的指挥,何愿急忙转身,挺直了腰杆。 “三、二、一——” 咔嚓—— 何愿在村口的大路上办理完了身份证明,志愿者嘱咐她七天后亲自去镇上户籍局领走就行。 司机李师傅本来还想叫来村长将拦在路上的男人赶走,却在何愿办完了手续之后,那倔强的拦路男人竟然推着摩托车退到了路边。 “那小伙子你认识?” 收拾着器材的女志愿者向何愿问道。 何愿望着站在路边的肖纵,点了点头。 女志愿者笑道: “看来他是为你拦的车啊。” “为我拦车?” 何愿有些惊讶。 方才赶来她并没有注意到挡在车前到肖纵。 “确实,要不是他来拦着车,我们早就走远了。他也真是傻得很,好好与我们说不就好了,硬是要动也不动的拦在路中央,还生生挨了顿打也死活不走。” 女志愿者摇了摇头,笑叹着坐近了车里: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走了。小姑娘,再见。” 户籍局的面包车乘着最后一抹夕阳踏上了归途。 摩托车的启动声从身后响起。 何愿转身跑了过去,站在了肖纵的车旁。 那张周正的脸上落着斑斑青紫。 连鼓着肌肉的手臂上都伤痕累累。 冷淡的眸光就像毫无在意,他就这么平静的与何愿对视。 她如常般对他鞠躬致谢。 他如常般淡然过眼。 就在他转过头要骑车离去时,一只手拽了拽他的袖沿。 他知道她想对他说些什么。 他熄灭了车,鸣响的震动静止下来。他侧倾着身体,将耳朵凑近了她。 何愿双手遮在嘴旁,对着肖纵的耳朵,大声道: “大——傻——子——” —— 镇上户籍局的办公室里依然亮着灯。 志愿者们还在整理着今天的登记资料。 大门的敲响声引得了大家的注意,所有人抬头看向了走进来的人。 “哎呀,莫老师得闲又来帮忙啊!” 中年志愿者赶忙撂下来手中的活,接过了莫许手中两提沉甸甸的宵夜。 “看你们那么晚了还在忙,所以过来帮把手。” 趁着志愿者们休息吃宵夜。 莫许熟练的规整起了桌上的资料。 “亏得莫老师惦记我们了!一起吃点?” 志愿者们纷纷动起筷子,笑说一片。 “你们吃,我吃过了。” 莫许微笑回应着。 随着纸张的唰唰声,手中的动作麻利非常。 忽然。 他的手停在其中一页。 他愣神了片刻。 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拂过纸上那个熟悉的名字。 连他都没意识到,他的唇角在此时正浅浅勾起。 13.去医院 中午的时候弟弟身子发热,哭闹不止。 何奶拿着剩饭裹着姜片葱头团在纱布里,一边沾着白酒,一边往弟弟身上涂抹散热。 一直到了晚上吃罢饭,弟弟浑身烧的滚烫,蔫在人怀里一动不动,甚至还翻起了白眼。此时才觉事态不对,何奶赶紧抱着弟弟去村里找出了名的巫医,半点不心疼的交了五十块的进门利,求巫医婆救命。 暗黄色的灯泡下,何愿正蹲在灶屋外的池缸旁刷锅头。 只见老汉撞开院门大喊道: “何三!出来!” 何愿大惊一跳。 她放下手中的锅刷,甩着手起了身。 见何愿跑出来,何老汉使唤着: “去屋里头把宝崽的东西收拾好跟我走!” “爹爹,去哪儿。” “去镇上医院!” “留妈妈一个人在家?” “屁话愣多!” 焦躁的父亲大骂。 看来。弟弟的病非常严重。 家里借来了一辆电三轮。何老汉在前骑车。何奶抱着弟弟,何愿拿着弟弟的用品坐在后头。车子刚发动,像针一样细的雨粒就从天上铺了下来,密密麻麻的打在人身上。无暇顾及突如其来的小雨,何奶用麻袋盖在弟弟头上,三个人就这样赶着刚临的夜色,颠簸着驶向镇子的方向。 到了镇上医院,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焦急的围着弟弟,刻不容缓的将他抱走。 这一等就等到了大半夜。小雨变成了大雨,窗外哗哗啦啦的响了一夜。 弟弟住进了监护病房。 冷色墙壁上的时钟指针哒哒转动着,时针已经指到了三这个数字。 何愿在医院的长椅上守着一包用品,心底的担忧让她毫无困倦。 她不希望弟弟出事。 倒不是因为与他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如若这个弟弟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坐实了她克弟弟的名头,弟弟的大病一定会怪在自己的头上。 何愿这么想着,突然的一巴掌就落在了她的头上,打得她发蒙。 “讨债的瘟鬼噢!死不死!” 何奶扯着嗓子骂道。 那声音穿过医院的长廊,回响震动着耳膜发麻。 何愿本想逃,却被手狠的老太一把揪住了头发: “莫留在我何家吃白饭!帮你婆家养了你愣多年,逼事不做罢了,还丧尽天良断我香火!” 头皮被扯得剧痛,但何奶的话让她急了眼。 她不怕被打,她最怕家里将她卖去别人家当猪婆。 “我哪儿也不去!” 何愿抵着头顶上那只满布皱纹的手反抗道。 “由得你?!” 何奶咬牙切齿,一巴掌扇在何愿脸上。 白皙的脸上立马红肿起来,痛觉还未来得及拉扯神经,接连的几巴掌一下比一下狠的就往她头上砸。 “住手!” 一个力量在混乱中将何奶拉扯开。 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何愿身前。 何愿被打得眼冒金星,险些倾倒之下被一只手臂揽在了宽阔的怀中。 护士走向前来厉声说道: “吵什么吵!这里是医院,再吵就出去!” 漫入鼻腔的是一个熟悉的淡香,一时将医院的消毒水味都隔绝在外。 她抬起头睁开了眼。 眼前模糊的迭影逐渐重合在一起,那精致的面庞愈加清晰。 “莫老师?” 她脱口而出。 莫许忧心的望着眼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少女。 她没有哭泣,就连一个人此时会产生的无助与软弱都不见分毫。她那双纯澈的瞳眸里是更让人揪心的麻木。 抬手间,他想去用指腹擦拭她脸颊上被指甲扣抓的血痕。 还未触摸到她时,他的手停在了空中。 “我带你去上药。” 他放落下了手,阻止了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 “莫得钱给她上药!” 被拉开的何奶尖锐的喊道。 “我出。” 何奶的话音未落,莫许肃厉的打断道。 何愿坐在隔间的板凳上。 方才出言制止闹剧的护士正在弯着身为她处理伤口。 “那是你奶奶?” 护士小姐皱着眉头,一改之前对何奶的凶厉,温柔非常。 “嗯。” 何愿垂着眼睛,两只手抓握着搭在大腿上,坐得僵直。 “她平时就这么打你啊?你做错了什么呀她这么对你。” “家里人说我克弟弟。弟弟病了,是我克的。” 她的话越说越低,护士小姐却拔高了声量: “怎么这样!太过分了!” 护士转身在托盘里处理器具,抬眼打量着站在一旁的莫许。 她蹙眉不解,提防而不失礼貌的问道: “你是?” “我在北子坡中学教书,我是她的老师。” 这斯文的男人言行得体,衣冠楚楚。操着一口极为标准的普通话,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人。护士猜到了他定是从城市里来这支教的老师。 既然是这可怜女孩的老师,护士放心了不少。 “你在这坐着休息会儿吧。你放心,要是你奶奶他们再找你麻烦,我就让人将她们赶出去。” 说罢,护士抱着托盘离开了隔间,并顺势将门关掩了起来。 隔间里只剩下师生二人。 何愿的目光落在了莫许手提的塑料袋上。白色的塑料袋印着医院的名字,里面装着几盒药品。 “莫老师,你生病了?” 她的担忧难掩,从言语中尽显出来。 “只是有些着凉,不是什么大事。” 莫许微笑着。 他放下了手中的药物,准备往门外走: “楼下的宵夜摊还亮着灯,我去买些吃的东西。那么晚了,饿了吧。” “不用麻烦了!莫老师!” 何愿想起身阻止。 他温声安抚道: “没事,我和你一起吃。” 14.皮筋 昨晚。 北子坡中学的排屋尽头,唯一的光隅孤零零的陷在黑暗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莫许习惯性的再次抬起手,看了眼腕上的表。 这是他今夜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已然形成肌肉记忆一般一次次抬起。一次次放下。 现在已经是十一点过半。 若是因天气影响导致何愿没来上课他倒是能松一口气。怕只怕,夜雨中的山路艰险,要是发生了些什么意外…… 如此想着,莫许一改镇静。他一把拿起靠在角落的格子伞,快步夺门而去。 路经丛山中最后的末班车已经抵达了终点。 莫许找到了在休息室里避雨抽烟的司机,在追问中只得到了司机师傅的否定答案,车上没有过十几岁的年轻少女,一路过经也没有见到载着人的摩托车。 于是,他撑着伞来到了通往盘山公路的入口,拦截下一辆辆过路的车辆行人,一一问询。 夜里转风,浸着雨水的衣服被过风一吹,便吹散了体表所剩无几的温度。 莫许早已忘乎了时间。在没有确认何愿安全的前提下,他无法舒解自己紧绷神经。可身体的异样由不得他继续执着。 太阳穴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难忍的胀痛,身体乏力而寒冷。 他不能就此倒下而耽误了寻人,他只能先赶往附近的医院买一些速效药让自己还能撑一撑。 说来也巧。 他刚刚买完药,就在医院遇到了正遭受毒打的何愿。 推开隔间的门,莫许提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 他将面条放在了桌子上,转身走近了何愿的身旁。 他从口袋里拿着一个扎头发的皮筋,随即递在了她面前。 “宵夜摊挂着卖的,我觉得你会需要。” 那是一个淡蓝色条纹的布制皮筋,花纹稍显褪色,绑在上面的硬纸标签都陈旧泛黄卷起了边沿,可不知为何,拿在他的手中竟显得格外漂亮。 修长的指骨节分明,仔细修剪过的指甲平整而干净。细润的皮肤与她平日里做活的那双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何愿缩了缩手,惶恐道: “这太不好意思了莫老师。” 她的脸颊有些泛红。 也不知是因为十几年来极少有的收到过别人送的东西,还是自卑于用自己这双显得有些邋遢又粗糙的手去接下他递上来的东西。 “买都买了,留在我手上也没有用处。” 他依旧微笑着,言语柔和的开解着。 何愿收下了皮筋。 在一遍遍的道谢声中,她走出了隔间向卫生间跑去。 沾满了水渍的镜子中。 她脸上的青紫红肿尤为明显,划伤的口子因上了药而遍布着药水的浓色。 雨湿的齐肩短发早已阴干,又因斗乱而变得乱糟糟的一团。 如此狼狈的模样,让她都不忍再直视镜中的自己。 拧开的水龙头发出刺耳的尖锐声响,何愿努力的搓洗着双手,用沾湿着水的指擦拭着脸颊上灰黑色的脏痕。 她将挂在手上的水珠甩落,反反复复的捋着头发。 最后,用那淡蓝色条纹的皮筋将头发扎了起来。 她对着镜子左右扭转着头,试图看清绑在头上那皮筋的模样。 她从没有过那么好看的扎花皮筋。 这还是莫老师送给她的。 看着镜中扎着皮筋的小辫子,何愿不自觉的勾起了唇角。 回到隔间时,何愿接下了莫许送到了她手边的那碗面条。 凹凸不平的不锈钢碗里装着清汤的面,漂浮着油圈的表面撒满了葱花,葱香四溢。放置了一段时间的碗并不烫手,捧起来温温热热的。 莫许说和她一起吃,实则只买了一碗。 何愿问起时,他只说刚刚吃了药,不能吃东西。 “期末的考试。如果你的成绩能达到中等线以上,我会提名让你留在镇上当志愿者。到时候我再帮你争取一个成人班的学习机会,你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工作。” 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 何愿惊然中漫着愈加浓郁的喜色,目光坚定的望着身旁的男人: “莫老师,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我相信你可以,我对你有信心。” 他礼貌的笑容在他一瞬垂眸之间,像是被炙热烘烤,充盈着曾时从未有过的温度。平静的双眸镀上了一层柔软的情绪。 就像是属于莫许而并不再是莫老师的情绪: “等成人班顺利毕业……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就安排你到城里工作。”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何愿不可思议的瞪大了双眼。 莫许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 她从没有幻想过离开这座小镇。 在她的愿景里,能从山村去到镇上就已经是她思所能及的毕生所求。 她时而觉得自己的想法会不会过于天真?即便她用尽全部的力气,似乎都像是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幻梦境。 更别说外面更广阔的那个世界。 那个连幻想都是一片空白的未知世界。 那个与自己一生都不可能会有关的世界。 “谢谢你,莫老师!” 真挚的波光在她的眸中荡漾,拨动着他跳动的心脏。 他害怕自己沉溺在清澈的泉池中央,只能错开目光,转言道: “你的小本子还带在身边吗?” 何愿放下了手中的面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着那拇指般长的铅笔,一同捧在了手中。 莫许拿过她的本子和笔,翻开了那本他见过许多次却从未真着看清的“笔记本”。 被剪裁成统一大小的过期日历,背面写满了她的笔记。所谓的装订竟是用针线缝在一起。被反复翻阅的纸张已经有了残损的预兆,莫许翻到最后才发现这个记满了笔记的小本子已经没剩几页了。 他有些困难的握着那支过于短小的铅笔,俯着身在小本子的最后一页上书写着什么。 铅笔划过纸张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他前额的发垂在眼镜框前,跟随着他笔下的动作而微微晃动着。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他将小本子递回给了她。 “以后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帮助,都可以联系我。” 15.八万 掏空了两个姐姐的彩礼,弟弟终于救回了一命。 可惜坏了脑子,成了个傻子。 何奶没有力气再追着何愿打,她双腿一撂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哭天喊地。 何老汉倒是并无所谓,傻不傻有什么关系?这鸡巴不是还好好的吗,能为老何家传宗接代就行。 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几天,何奶板着个脸将弟弟手背上的针一把扯掉,裹上包被就叫骂着何愿收拾东西。 回去的路上,何奶纵着脾气念了一路,医院就是坑钱的地方,医生都是骗子。还不如回村找巫医烧点纸灰水保平安,说不定宝崽根本就没傻,都是医院骗钱的话术。 何愿曲膝抱着一大包弟弟的用品,聒噪伴在耳畔像是被她自动过滤,她面色平淡的望着天。 放空的眼神光里是溢满的憧憬。 只要能通过考试。 只要能成为志愿者。 她就能上成人班学习更多的知识,还有可能会去到城里。 三轮车驶过颠簸的道路,震着她的碎发飘动在眼前。 她全然不顾的微眯着眼,任由天光铺洒在她的眼底,钻入她身体里的每一个昏暗缝隙。 进了村,何老汉独自开着三轮要去还车。 何奶抱着弟弟走在前,何愿拎着东西跟在后头。 快到家门口的泥巴路上,何奶突然加快了脚步啪嗒啪嗒的冲了过去。 “死妈货!狗屌的!” 尖利的骂声立即响起。 何愿被惊得抬起了头,只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何奶一手抱着娃娃,一手卯着劲儿一把拽住了肖纵的衣角,死命的拉扯着 “还敢来我门前!?滚滚滚!” 不管那矮小的老太如何拽扯,都不足以撼动那个身型庞大的男人。 黢黑的瞳珠凝着稍显急迫的眸光沿着那条道路落在了少女的身上。 那一瞬间。 他似松下一口气,开解下了紧绷的神经。 泥泞斑斑点点的泥泞遍布在他的裤脚上。 汗渍与水渍搅合在一起,扩着白色的边沿晕湿了领口一大片。 他就像从水里捞出来,又晾在风里好一会儿,半干不干,浑身湿潮。 何奶顺着肖纵的视线回头望向了何愿,又沿着何愿的目光仰着脑袋回到了肖纵脸上。 似是在二人的相视之中察觉出了端倪,她气不打一出来: “耶嘿!死聋子还惦记我家何三?!几斤几两自己不晓得?” 她自知打不过皮糙肉厚的肖纵,只能转身向何愿冲去: “你个贱婊!” 干枯的手一巴掌扇在何愿的脸上。 何愿还没来得及反应,何奶又是一巴掌将要落在她的头上。 本准备好承受的痛觉并没有降临。 一只大手制住了老太的手腕。 老太的骂喊声愈加刺耳。 肖纵放开老太手腕的同时挡在了何愿的身前,任那暴躁的老太如何捶打都一动不动。 “要死噢!” 还完车回来的何老汉看到眼前的一幕,立马跑着过来将自己的老娘拉扯开。 他故作气势的挺着胸膛,眼睛里露着怯意,推着老娘躲闪开了几步对着肖纵大吼道: “聋耳朵!干什么!” 何奶咬牙切齿的指着肖纵: “守着我们门头口,就等着我们何三呢!” 何老汉这时才想起去还车时听人闲聊到,聋耳朵这两天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冒着大雨像是到处在找谁,又是去河沟又是去公路上,还时不时在何愿家附近徘徊。 原来就是为了找何愿! 可见何老汉并不气恼,像是抓住了对方的软肋,不知从哪里拣来了几分勇气,他仰着头狠狠瞪着那个牛高马大的男人: “想要我们家何三是不是?!” 说着,他抬起手比划出一个“八”的数字,举在肖纵的眼前: “八万!给得出八万的彩礼……”话音未落,他扯着自己的女儿往男人怀里一推“我就把何三送进你的被窝!” 八万。 两个姐姐的彩礼都是一万八,何老汉说出这个数字摆明了就是不准备让何愿离开何家。 听到父亲给自己这高到不可思议的“定价”,何愿就如被推入了漩涡之中,越卷越深。她失神的推离了肖纵,小跑追着父亲跟进了院门。 “狗屌的聋耳朵,老鼠屎一样,甩都甩不脱!” 何奶朝屋里头走,嘴里的囔囔不见歇。 何老汉跟在老娘身后,随即掩上了家门: “表侄仔不是在派出所?要是下次他再缠着我们何三不放,就让表侄仔把他抓起来!” 何奶转过身面向何老汉,神情认真了几分: “村口赵老头出三万要我们家何三,卖不卖?” “卖个屁,三万还不如不卖!”何老汉垂着眼角,满目溺爱的望着何奶怀中沉睡的儿子:“留在家里以后伺候宝崽,等以后宝崽讨了媳妇,还能伺候宝崽妻儿。这不比三万值当?” 这话说得有道理,何奶一边点着头,一边眨着小眼睛思索了片刻。 她刚想出言说些什么,只听何老汉又接道: “要真有人能出得八万,卖也卖得!” 大门被一股力量撞开。 木门拍在墙壁上,惊的二人一个哆嗦的投去目光。 站在门口的少女背对着天光坚声高扬: “是不是我自己能拿得出这八万,我就能离开家里头。” 何老汉笑出了声: “你拿八万?屁屎!” 16.折叠伞 po18 a r.c o m 既然别人能用八万买她,那么她是不是也能用八万买下自己的自由? 何愿这么想着。 八万,只要能赚够八万给爹奶,她就能将所有牵扯断个干净。 八万…… 家里一年的收入都才几千块,她又没有文化,整日也没有闲时,怎么能赚八万块钱呢。 想到这里,愁容逐渐攀上她的脸。汗水流过她的眉间,陷入了颦蹙的沟壑里。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 o1 8 gb.co m 大路上。何愿双手抓紧了肩膀上的麻绳,将背上装满了农具的竹篓颠了颠。她的上身因背后的重量而前倾,正弓着背吃力的行走。 何愿一时陷在杂乱无章的思绪中,根本没注意到身旁驶过一辆摩托车。 摩托车停在了距离她十米的大路前方。 满臂青筋的大手从车侧抽出一瓶水。软塌的塑料瓶被撕去的标签,残留的胶印都陈旧成了深黄色。 拧开瓶盖后,男人仰首猛灌。 突出的喉结因大口吞咽而滚动,那双半垂的深沉瞳眸正瞥着后视镜,看着那身负重物的少女越走越近。 何愿走着走着,突然被出现在身前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她惊了一跳,被强行从思潮深海中拽了出来,脚步不由得往后退挪了几步。 在看清身前的背影后,她缓了缓神。 眼前的男人刚做完活,宽松的背心已汗湿。工装裤上全是泥泞,斑驳的靴子就像从泥巴浆里捞出来似的。 伤痕累累的粗糙大手上握着把折痕整齐的崭新折迭伞,此时正递在她的身前。 何愿懵了两秒。 那桃红色的折迭伞上还印着牡丹花,怎么看都与这壮硕粗犷的男人格格不入。 见何愿迟迟没有接下,肖纵这才回过头望向她。 何愿眨巴着眼与他对视。 而后指了指自己问道: “给我的?” 看她犹犹豫豫迟迟疑疑,想着她又该计算着怎么还他的人情。 肖纵一个回身,直接将折迭伞塞进了何愿背上的竹篓里。 何愿还没反应过来,男人早已骑着摩托车扬尘而去。 何愿放落下背上的竹篓,撑着膝盖弯着腰歇了口气。 她抽出了篓子里的那把明艳艳的折迭伞,好生的拍打去了被农具染上的尘土,眼睛里的喜色随着将伞撑开的动作愈渐浓郁。 家里从没有那么好的伞,还是折迭伞。 那把靠在灶房门背的印着猪饲料广告的长柄伞已经锈迹斑斑,伞骨都折了好几根。平日里做活遇到雨天都披个麻袋雨衣,没人会腾出一只手去举一把伞。 撑在手中的伞转悠了起来,何愿仰着头看着那朵牡丹花一遍遍从眼前转过。 阳光映透伞面将那灿烂的笑靥染上了一层浓浓的桃红。 欣喜之下,何愿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收起了伞好一番拨弄检查,却怎么都没见到写着价格的硬纸牌。伞柄头残留着胶渍,似乎被撕去了价格贴。 这下让她苦恼了。 不知道价格,她该还肖纵多少钱? 大雨放晴了好几日。 晚上都能清楚的看到头顶上明晃晃的月亮。 曲折的盘山公路,摩托车穿行在夜色,正往镇上的方向行驶。 今天的活着实耗得她有些筋疲力尽,何愿靠在肖纵的背上昏昏欲睡,环在他腰上紧扣的双手无意识的渐渐松开。 好在那只热腾腾的大掌及时将她的双手包裹住,不然她怕是要从车上滚下了山。 可不能再这样下去,待会儿还要上课,课堂上绝对不能走了精神。 何愿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清醒了一分。 北子坡中学门口。 何愿攀着肖纵的肩膀从摩托车后座越了下来。 她脱下头盔交到了肖纵手上,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被肖纵牵住了手腕。 他并没有过久与她肌肤相触,在引得她注意后立即撒开了手。 只见他一手竖起了一只手指头,另一手在竖起的手指上,五指抓握后摊开。就像在比喻一把伞。 何愿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今天背着那棉秋衣裁制成的碎花布袋,她将布袋从身后拽到了前边,随即拍了拍笑嘻嘻的说: “你说伞是吗?带了!” 肖纵点了点头。 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肖纵望了望天。 群星明晰,光光点点的落在夜幕里,今天应该不会下雨。 下雨也没关系。 她有伞。 有伞,就不用和别人躲一把了。 17.抄书 上课的时间总是那么快的转眼流逝。 短短的每天一个小时,对何愿而言显得无比珍贵。 因为她知道,未来的一切不好言说。此时此刻或许会是她一生之中仅有的能坐在课堂上的机会。 准点的手机提示音响起。 莫许如常一般的细致收拾着讲台上的个人物品。 他的动作很慢,即便早已将手上的东西整理好,他也会静静的坐在一旁等待何愿时而需要解惑的提问。 “莫老师。” 何愿捧着手中的笔记本,来到了莫许的身前。 “在医院的时候,您给我垫付了多少药费?” 没想到,这次何愿并不是前来提出课堂上的问题。 她脸上的伤还没好透,青紫褪去了大半,伤口早已结痂。长长的睫毛正望着手中的本子扑扇着,模样稍显局促。 一种油然而生的不忍情绪牵动着心上的一缕弦,心口躁乱的抽动让他再不敢望向她,转而将视线落在了那旧日历制成的小本子上。 她翻开的这一页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莫许凑近她的身前,暗雅的芬芳隐隐在她的四周徘徊。那修长的指落在了本子上写满的数字。 “这是?” 那靠近的温度将何愿的脸颊上染得一片薄红。 她小声道: “是我欠的路费。” “路费?” 何愿点点头: “用摩托车送我来上课的同村是出于好心,但每一次接送我都有记着。等赚了钱,我就把路费还给他。我不能白白得人家好处。” 她的话质朴而真诚。 莫许不由得回忆起了每天在学校门口骑在摩托车上的那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 深邃而立体的五官在昏黄的灯光下切割出了明显的阴影面,每日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肌肉充鼓,身型健硕。 那的确是个外表优越的小伙子。风雨无阻的载着何愿来镇上上课。从上课等到下课,毫无怨言。莫许曾一度以为那是何愿的男朋友。 可见何愿讲其划分得条条道道,能所见得,即便那小伙子有什么心思,何愿应是没有的。 莫许淡淡笑道: “护士小姐没有收药费。” “没有收吗?” “嗯。” 只见何愿为难的歪着头,接着在小本子上簌簌的写着什么。 她想着,当时应该记下护士小姐的名字。幸好还记得护士小姐的长相,到时候有空去医院找一找,给她送些果子或者鸡蛋也好。 “对了。” 莫许转身走到讲台,在手提袋里翻找着什么: “最近学校的事情比较多,我手头上有些活干不完。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帮我做一部分?” “方便!”何愿毫无犹豫:“莫老师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我平时有个抄书的工作,只需要将书抄到本子上,一面十块钱,一页就是二十。你看怎么样?” 说着,莫许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一本书。 陈旧的书籍布满了长时间翻阅留下的痕迹,那应是他很喜欢的一本书。 何愿想赚钱,她曾想过很多种赚钱方式。 去田野里揪野菜,去山上拾枯枝。零零总总加起来,都没有抄一页书来得多。 抄一页书能得二十块,若她抄得勤,一天能赚更多。 何愿难以掩饰心中的欣喜若狂,可渐渐的,她的脸上生出了几分踟蹰。 “……我的字不太好看。” 她怯生生道。 莫许将书递在她的身前: “字没关系,只要确认无误抄下来就好。到时候我帮你审核。” 少女的眼睛的绽放出了星辉,波光粼粼的闪烁着。 她接下了书,捧在怀中: “好!” “书里遇到不会的字就标注下来,课堂上我为你讲解。这样一来能识字练字,还能赚一些钱,你一定能进步很多。” “谢谢莫老师!” “怎么是谢谢我呢,应该是我谢谢你帮我分担了工作。” 莫许再次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皮质外套的笔记本,笔记本上夹着一支深蓝色的笔。 “这个是本子和圆珠笔。要是本子写完了,笔的墨水用尽了,就找我来拿新的。” 看着何愿缩着手的模样,莫许大抵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他温声宽解道: “这不是我送给你的,你也不需要去记价格。这是工作用具,免费的。” 如常的鞠躬致谢,如常的道别。 今日与寻常没有什么不同。 如常的等到何愿离开教室,莫许如常的漫步走向了门外的走廊。 晚风吹过他的发梢,光束反射在金丝眼睛上。他的目光追随着楼下的脚步声,远远的望着没入黑暗的小小身影越跑越远。 直至远处响起摩托车的轰鸣,他才会转身关上教室的照明灯,轻轻的关掩上了嘎嘎作响的破旧教室门,还予这座校园在深夜里应有的沉静。 穿过山川的风带走了少女的歌声。 坐在摩托车后座的何愿环抱着身前男人的腰,摇晃着脑袋,哼着小曲: “星星月亮跌到井里,我用水桶一一捞起~” “我拾起星星拾起月,手捧起井水洒向天~” “星星回去了吗?月亮回去了吗?~” “星星月亮挂在天,终于挂在天~” 肖纵听不到少女美妙的歌声,却感受到了她散发出的欢喜潺潺流入了他的心田。 头盔下。 那沉冷的面孔不自觉的勾起了唇角。 18.还钱 白日灿烂,正当炎时。 田间的泥巴道旁边是几棵矮树,何愿坐在矮树的阴影下躲得方寸阴凉。 宽松的短袖袖沿破着一圈洞眼,洗得褪色的英文字母胡乱的拼成了一行花纹。她的腿上倒扣着一个簸篮。 她把簸篮底当作了桌面,专心致志的伏着身在上面抄书。 每当听见远处传来何奶拖着鞋跟的脚步声,何愿便立即将本子和笔藏到树根下起身干活。要是起的慢了被何奶瞅见,何奶就会以为她懒骨头偷闲,叫骂着走过来朝她腿上踹过几脚。 到了晚上回屋睡觉。 何愿悄身将灶屋的木门落下栓,转身就跪在床边抄书。 不敢开灯惹来家里人的注意,只能挪着本子追寻着窗口投进来的薄薄月光。一笔一画仔细而认真,用眼吃力时她不禁揉搓着眼睛。静默的窄小空间里,久久回荡着她悄声念着的笔下每一个字的读音。 课堂上。 莫许给何愿结算了第一笔工资。 何愿抽出的闲暇在一个星期里总共抄写了三页纸,字体紧凑的间隔过于诚实,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莫许教着何愿书写适当的松弛感,并鼓励她加大字与字之间的距离。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多写几页。 当莫许交予何愿三张对迭的二十元钱时,何愿万分珍重的将钱捧在手里。 被迭得过分整齐的钱币崭新又平展,就如将它递予的那个干净男人一般一丝不苟。 她一声声道谢真挚而由心,仿佛那纯澈的笑容能渗入每一隙光所不及的阴影,烘热,照亮。 晚十点零八分。 校门口的白炽灯频频闪烁,门卫大爷举着扫帚头,一下一下的熟练敲击着灯泡连接处。 滋滋的电流声绽了出来,几番敲打后,还真就解决了这接触不良的老毛病。 何愿背着斜挎布袋从远处的黑夜中跑来,她停在光域中平歇着喘息,在与门卫大爷道别后满面喜悦的来到了肖纵面前。 肖纵本想跨身上车,却被何愿拽了拽衣角阻止了动作。 何愿抬手指向远处,肖纵顺着何愿指向的方向投去了视线。 那是路边的宵夜摊。 三轮车上搭着口斑驳的铁锅子,一排佐料套着塑料袋装在纸盒子里。车旁简易的搭着一处遮挡,绕着电线的灯泡随意的挂在架子上。 好不容易赚了钱,何愿决定请肖纵吃宵夜。 何愿叫了两碗米粉,二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轻薄的塑料板凳随着压力咔咔作响,何愿抱着布袋从里面掏出了两张二十元钱。她将钱放在了因油层而反着光的折迭桌上,推到了肖纵身前。 还未等何愿出言,老板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米粉落在了桌前。 升腾的汽雾像给二人之间隔上了白纱,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彼此的脸。 何愿只好挪着板凳凑到了肖纵身边。 她靠近他,身体抵着他坚实粗壮的手臂,在他耳畔大声而慢速的说道: “这是我欠你的路费,谢谢你帮我。” 肖纵看着桌上的钱愣了一会儿,他转首望向何愿,神情些许不解。 他摊着手比划着,似是在问何愿这钱的来处。 “莫老师让我帮他做了些工作,抄一页书能赚二十块,我现在可以赚钱了!” 何愿笑盈盈的望着肖纵,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灯泡的反光点缀在她的瞳孔中央,像落入深海的星星。 眼前,与她对视的男人似乎与以往有所不同。 那层生人勿近的拒之千里不知是何时消融,连他自己都不可控的沁出了与寻常不同的温度。 何愿被那抹温度烘得发热,她失措的撇过脸,从筷筒中抽出木筷,最先将一双筷子架在肖纵的碗上。 “八万,等我赚够了八万就自由了。到时候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话并不为说给肖纵听,不过是自言自语的碎念。何愿搓了搓手上的筷子,将淋着油辣椒的米粉搅拌均匀,埋头吃了起来。 然而身旁的男人目视着她的唇,早已知解了她的祈愿。 肖纵斜着身从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 只见他掏出一沓蜷折起来的零零散散的钞票,并把那两张二十块添了进去,一同推到了何愿手边。 随即端起碗大口嗦起了米粉。 何愿停住了快,愣愣的望着手边的那一沓钱。 陈旧的钱币不知经了多少遍手,满是污渍遍布折痕软软塌塌。有的还因断裂而粘着透明胶带。与那两张崭新艳丽的平展钱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何愿学着肖纵的动作,又将钱推了回去。 她靠近他。 “我不想欠你什么。毕竟……” 她犹豫了片刻,接着道: “毕竟我们也不熟,钱你收下吧。” 肖纵赚钱不容易。 她比谁都清楚。 她已经占了他不少好处,她怎好意思再领下他这番好意? 执着筷子的那只粗糙大手顿了顿,指尖微微一颤。 本盈着柔软的眼眸倏然变得黯淡无光。 他端起碗三下五除二的将米粉扒到了嘴里。 碗空。 从纸筒里扯断了一截布满了杂质的灰黄色纸巾,攥在手里随意的搓了把嘴巴。紧接着,他将桌上的钱抓握在手收进了口袋,起身走向了停靠路边的摩托车。 看着跨身坐在车上等待着她的男人,何愿抓紧动作吸溜了几口。直至碗中空无一物,她才赶忙站起来小跑了过去。 何愿爬上了摩托车后座。 小心翼翼的攥着肖纵腰侧的衣服。 轰鸣响起,摩托车没入夜色驰向远方。 今夜的气压比平日的要低。 19.破冰 夜晚的村口路灯下空无一人。 只有昏黄一隅中成群的飞虫追着光源环绕盘旋。 何愿跨过了路灯下那模糊的明暗分界线。 投身在了光照之中。 她面向通往村子深处的路,将目光掷向最远处眺盼着。 肖纵从来都不会迟到。 不管何愿多早来到村口,都会看到那手里抱着桃红色头盔的高大男人静静的等在那。 每一次,他都换过一身衣服,洗去了身上的尘灰与汗渍,干干净净的出现在她面前。 每一次,她靠近他身后,环着他的腰畔时,都会闻到一股清爽的肥皂味。 这与白日见到他劳作时尤为不同。 说到劳作。 何愿时常会在白天与肖纵擦肩而过。 忙田时,起身喝口水的功夫会见他扛着一背捆木,大汗淋漓的走在田间小道。 挑担走过大路,轰耳朵的摩托车响过身边时,何愿都会窃窃挪着视线,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 这段日子,她却几乎没有在白日遇到过他。 也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么活。 远处传来的摩托车声逐渐靠近。 移动的光域将黑暗的村口小道照亮。 肖纵骑着摩托车来到何愿面前时,掩饰着余喘,平复着起伏的胸膛。 湿意还蒙在他麦色的皮肤,新换的衣服薄薄的浸着汗水。脸旁的污渍被胡乱擦拭,留下淡淡的印痕。 他将她的桃红色头盔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只本就粗糙的手错落着深深浅浅的伤疤,不知经历了什么而微微发颤。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何愿接下头盔戴在了头上,“咔”的一声扣好了插扣。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零钱,交到了肖纵手上。 他收下钱,踩响了打火棍。 她坐在了后座,与身前的男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他们因默契而相互靠近。 又因默契而相互疏离。 无声的男人本就安静,这些日子以来除却安静之外,他的周身环绕着莫名的阴沉。这股阴沉感染在二人之间,让气氛变得有些奇异。 就像不知不觉中,他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但又与最初有所差异,封固在表面的冰层薄如蝉翼,仿佛只需她轻轻一戳就能开裂破碎。 可他无法说出心底深处的郁结。 她也猜不透他的落寞来自于何。 两个人就在这层薄冰两端,各自守望。 上课时间一晃而过。 何愿还沉浸在学习的思绪中难以自拔,埋头习作忘乎所以。 莫许关闭了即将响起的手机提示音,静静的坐在讲台旁。 修长的双腿交迭,显骨白皙的手翻阅着置在腿上的书,他时而伸出一指,推动着鼻梁上的眼镜。 静默的教室中,是笔尖过经纸张的细响,与书本翻页的轻声。 “啊,已经到下课时间了吗?” 何愿望着墙上的时钟早已走过了十点,情急起身: “不好意思莫老师!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看你正专心,就把闹钟提示音关了。” 莫许起身,将手中合上的书放置在了讲台上。 他笑意温和:“没有耽误你回家的时间吧?” “当然不会!” 何愿惶恐的摆了摆手,唯恐拖延莫许的下课时间而紧忙收拾着课桌上的书本。 “今天是课业收尾,也算是这一小节的学习告一段落。下周会有一场小考。” 何愿将碎花布袋挎在身上,目光中决心比她的言出要早上一些: “我不会让老师失望的。” “平时的随堂作业你都做的很好,我从来不担心你的成绩。” 接纳下她所有决心的,是他坚定的信任。 “这次小考,我向上级申请了奖学金。只要能及格,就能有一百元的奖励。如果能考到满分,就有两百元。” 那双好看的眼睛,就像是无时不刻都汇满了柔软的温流,随时随地将她包裹其中。 她被他的温度遍染,不自觉的熏红了脸。 高涨的情绪将一切细微的变迁都掩盖得妥帖,她笑意灿烂: “莫老师,谢谢您为我申请奖学金,我一定会争取考得好成绩!” 走出校门那一刻,过经的夜风吹起了路边的尘沙。 跨坐在摩托车上的男人环抱着臂,头侧搭在一边,紧闭着双眼。 他的呼吸平缓而均匀,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夜风撩动着他的碎发抚过他的前额,浓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他缓缓的睁开了眼。 此时,等待的少女已经站在了身旁。 肖纵粗莽的搓擦过双眼,打起了几分精神。 “最近很累吗?” 她的语句说的慢,口型清晰只为能让他看清。 望着她的唇的视线挪到了她因忧心而浅皱的眉心。 迟了片刻,他悠悠的摇了摇头。 肖纵取下挂在车头的头盔,紧接着并没有递上去给她,而是直接为她戴在了头上。 何愿惊奇的张着眼,话还未说出口,只听“咔”的一声,他连插扣都为她扣系了起来。 到底是谁最先戳破了这层薄冰? 是她的那句关切问询。 还是他的主动靠近? 何愿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 她攀上了摩托车后座,挪着屁股坐稳后,展开双臂环在了男人的腰上。 他的体温依旧热烫。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瘦了许多。 20.反常 当两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拿在手中时,何愿兴奋得有些难以自已。 莫许毫不意外这次小考何愿能拿满分。 这两百元现金他早早就准备好,夹在了随身的教材里,就等着能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天。 “莫老师!能占用您一点点时间吗?” 少女的脸红扑扑的,明亮的眼睛正闪闪发光。 “你说。” 何愿踟蹰了一瞬。 她前齿咬了咬唇,目光躲闪。双手攥着仔细对折的钱捂在胸口,模样有些拘谨。 当她再次望向他时,有些小心翼翼。 “校门口附近有个米粉摊,我能请您吃宵夜吗?” 莫许稍作思量: “这太破费了。” 他并不是不愿意,而是要花费她得来不易的钱,着实会让他有些内疚。 然而何愿误以为他言在拒绝,生怕再难找机会还他那么重一份份人情,她激动道: “您帮了我许多次,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况且上一次在医院的时候您还请我吃了面条,不仅如此还送了我那么漂亮的扎花皮筋!” 说着,她转着头拨弄着头上的小辫子,露出了那淡蓝色条纹的皮筋。 他送给她的小小皮筋。 她真的有每天都戴在头上。 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愈加柔软。 心间触动起的波纹逐渐泛滥,男人不自禁的微笑起开。 “虽然只是一碗米粉,希望您不要嫌弃……” “当然不会。” 莫许转身收拾着讲台上的书册,待一切准备好后,他拎起随身的提袋走下了讲台的台阶: “既然如此,今天提前下课,我们走吧。” 灯泡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黄褐色油污。 锅子里漫出滚滚汽雾穿梭在并不算明亮的光域里。 何愿向宵夜摊老板付过了钱,还特地多加了一份肉添在莫许的那一碗。 在她抱着碎花布袋将要落座时,才发现莫许已经为她将塑料板凳拖出了合适的距离。让她只需要直接坐下身就好。 刚坐在板凳上的何愿就不住的扬着脑袋四处张望着。 脸上是浅浅的忧色,并不浓郁,仅仅是无意间从内心深处渗透了出来。 刚出校园就没见到肖纵的身影。本想邀着他一起坐下来吃碗米粉,却不想他今天不知人在哪里。 “在找什么?” 莫许轻声问道。 何愿被他的声音拉回了注意,连连摆手道: “没什么。” 简易的搭棚缝缝补补,布满油渍的桌椅诉说着本身的年代感。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和坐在身旁的男人格格不入。 宽阔的肩膀撑起雪白的衬衫,衣面干净平整。修剪得恰到合适的头发浓密而清爽。白皙的皮肤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下都隐隐透出光泽。特别是那张精致的面庞,让人恍惚间有一种虚幻般的错觉。 眼前的男人与这个场景无法相融。 就像是跳脱于黑暗的一抹柔光,难以融入黑暗,却又照亮黑暗。 端放在二人桌前的米粉滚着热气,老板豪爽的撒了一大把香菜,肉香和着香菜的滋味被高温激发得淋漓尽致,让何愿不禁舔了舔嘴皮。 莫许早早的为她递上了木筷,连带折迭好的纸巾都整齐的放在了她的碗边。 同样的宵夜摊,同样的米粉。 只是坐在身旁的人不同。 那壮硕的男人端起碗来就大口大口的扒着粉,几声哗哗的嗦响声后连汤带料一样不剩。他会甩脱的将筷子往碗里一撂,扯出纸巾狠狠的搓擦着嘴巴。 而这斯文的男人,他扶着碗沿倾身吃下夹起的米粉,入口的滑粉轻轻一嗦完全不会溅出汤汁。细嚼慢咽之下连咀嚼都紧闭着口。一碗吃下,雪白的衬衫不见一滴油点子。 他的一举一动都恪守着某种约束。 这是何愿从小到大都从未亲身体会过的修养。 目送莫许离开后,宵夜摊也开始做起了收尾工作。 何愿坐在塑料板凳上,怀中抱着碎花布袋,迟迟没有离去。 “小妹,还不回家?” 宵夜摊的老板刷完锅头,浑水往路边一泼,笑眯眯的问道。 何愿生怕耽误宵夜摊老板收摊,立即起身帮着迭放塑料凳。 “没得事咧,你坐咯。我还要捡灶头。” 老板为人和善,连忙摆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此时。 刺眼的光线从远方闪过。 摩托车的声音在宁静的夜色里显得尤为明晰。 肖纵出现在何愿面前时,喘着粗气。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额头滚了下来,单薄的短袖早已湿透,上面还遍满了脏污。 他急匆匆的将头盔递给何愿。 却只见何愿呆站在那里愣愣的望着他。 “你去哪里了?” 何愿放缓着言语,试图让他看清自己的唇动。 可平日里认真望着她嘴形辨别她话语的眼神竟然偏挪闪躲。就像是在刻意回避她的问题。又像是根本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而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何愿不死心。 她扒拉揪扯着他的衣领,让这个高上她许多的男人被迫侧下身,方便她凑近他的耳。 “你最近很忙吗?总是很累的样子。” 高大的男人一动不动。 她继续遮着声问道: “是不是接送我太累了?” 这时,他才慌忙摇头。 何愿放开了他的衣领,疑着眼望向他。 明明听得见她的话,却选择性回应她的疑问。 就像是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肖纵最近着实反常。 “肖纵。” 她唤道。 他知道她在叫他。 稍显疲惫的目光对上了她的视线。 “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别累坏了身体。” 她眉心紧皱,一字一句说的认真。 坚定的眸光写满了忧虑。 而她对他每一分的忧虑陷入他心海时。 正无声无息的激起了平静海面的层层涟漪。 一层接着一层,逐渐翻涌成浪。 21.车 hehu an 9. c om 晚,十点三十分。 已过下课时间半个小时,何愿还没有来到教室。 莫许抚下袖口盖住了手表,随即拿出提袋翻出了一把钥匙,急忙往教室外走。 他刚要将教室灯关灭,匆急的少女便喘着粗气出现在他面前。 何愿一手扶着门框,大口大口的喘息不停。 碎发飞散稍显凌乱,她满面通红,汗水湿在她的衣领。 “莫老师……” 何愿吞了口唾沫,上气不接下气: “对不起,我来晚了!” 紧绷的情绪得以松懈下来,他眉宇舒展,落下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现在才过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莫许转身,从方才的提袋里翻找出了一包纸巾,撕开封贴抽出一张递在了何愿身前。夲伩首髮站:hehua n 1.co 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何愿连连鞠躬的接下了纸。 摊展开的纸巾散发出淡淡的茶香,白净厚实又柔软。 这是何愿用过的最好的纸。 家里用的手纸是灰色的,里面布满了花花绿绿的杂质,粗糙得和砂纸没什么两样。何奶赶集会买来一箩筐。没有包装袋,毛巾一样大小的手纸用绳子捆着,买回家来需要自己剪裁。 即便是店里用的卷筒纸,都掺着各种杂质。薄如蝉翼都能透得出人影。 不舍用来抹汗,何愿又按着折痕把纸折了回去,攥在手里用手背草草的擦抹着额头。 “我没有事,是平时送我来上课的同村今天并不在约定的地点等我。我在原地等了很久也没有见他来。我本来想去他家找他,可刚好看到了过路的末班车,所以就直接上车自己过来了。” “以后如果不方便来上课,可以打电话告诉我。” “对不起莫老师,耽误了您那么久……” 现在早已过了下课时间,莫许还在教室里八成就是为了等她。 何愿内疚的垂下了头,话语越发小声。 莫许淡淡的摇了摇头。 “不耽误,能看到你平安我就放心了。你也不需要与我道歉,我从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翻山越岭来上课,即便有人陪伴我也着实担忧。所以,我不希望你去做一些冒险的事情。如果往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希望你可以给我打个电话,而不是一个人跑过来,好吗?” 他的言语中从来没有过一丝责备。 适度放轻的声音将他本身的磁性声线裹上了一层温缓的柔风。伴随着难以自抑的忧色,很难不让人暖上心头。 她闪躲着目光真诚的点了点头: “好。” 何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胆怯什么。 不仅仅是那一分内疚,还有内心深处无以言表的异样感受。 就像往心口牵着一根线,时不时频频拽扯着,不能说难受,也谈不上好受。 那种感受过于陌生,陌生到会让自己产生浓浓的恐慌。 面对莫名的恐慌,她只能选择逃避。 “那现在,你要怎么回去?” 他的问询声接而响起。 这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何愿不禁犯了难。 “我……” 男人轻轻一笑: “我送你吧。” 学校操场旁的空地上。 一双车灯闪了闪光。 何愿站在一辆小轿车旁呆呆的眨巴着眼睛,却见莫许已走在了她身旁,为她开启开副驾驶车门。 “莫老师,这是您的车?” “是的。” 修长的手遮在她的发顶,以防她磕着头。莫许将她送入车内后为她关闭好车门,随之坐进了驾驶座。 封闭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车内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杂物,就如它的主人一般一尘不染。 何愿有些拘谨的坐得笔直不敢动作。 “系好安全带,我们要出发了。” “安……安全带?” 何愿有些慌乱的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觅着那个名为安全带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的声音给予了她一丝安抚: “没关系,我来教你。” 莫许将自己本来扣好的安全带解回了原处,一步一步细心演示: “靠背侧上方的这个位置,有一个金属扣,看到了吗?” 何愿认真的看着莫许的指示。 学着莫许的动作,拉出了一个金属扣。 “就像这样,以均匀的速度抽出来,卡在座位旁的这个位置。” 似乎并不困难。 只听咔的一声,何愿完成了一整套动作,顺利的为自己系好了安全带。 成功的喜悦漫在她的脸上,也染得身旁的男人勾起了唇: “虽然今晚你没有来得及上课,但也学到了新的知识,看来没有白跑一趟。” “莫老师总能教我很多知识!” 汽车发动。 显骨的双手熟练的转动着方向盘。 车灯照亮了校园的路径,一路向校门口开去。 门卫大爷从亭子里小跑了出来,手动挪开了门口的障碍物。 他喜笑着向按开车窗的莫许道: “莫老师,新车买来第一次见您开啊!” 莫许礼貌的应了应首,微笑道: “是,送学生回家。” 直到驶远了校门。 何愿才好奇的问道: “莫老师新买的车?” “对。” “您的宿舍那么近,也需要用车吗。” 他的笑容依旧平静。 只是目视前方的眼睛,不经意的流露出了温热的光泽。 “工作需要。” 自上次何愿没来上课,他在雨夜寻觅的那晚后,他就决定必须买一辆车。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最近的店里买下了一辆二手车,办理好所有的手续后,将它停放在了学校的空地。 门卫大爷时常打趣道,从宿舍到学校不过几分钟到路程,莫老师哪里需要用车? 以他自己而言,他的确不需要用车。 通勤步行足够,巴掌大的镇子道路也并不算宽敞,开车反而麻烦。 平日里,车子放在户外动也不动,早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调皮的学生以此为画板,用手指在车窗车门上画上太阳稻谷还有月亮星星。 这辆急切买下的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用武之地。 好在。 现在能派得上用场。 随着何愿的指引,莫许开着车将她送到了村子门口。 盘山的路程就如他想象般的崎岖,越靠近村子,越艰难的路况极为颠簸。没有路灯的泥巴路可以称为困难重重。 这里的村庄就如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 用极致的黑暗去与外界划分着相对克制的距离。 “谢谢莫老师送我回来。” 莫许望着村口那盏灰蒙蒙的或许可以被称之为路灯的赤裸灯泡,这似乎是周遭唯一的光源,除此之外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无边黑暗。 他开解着安全带坚声说: “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何愿连忙摆手: “不用了!村子里的路我熟,摸黑都会走。” 的确。 虽然他是她的老师,但是大晚上他与她走在村子里的确不妥。 他虽放不下心,但还是嘱咐道: “那你一路小心。” “老师也要一路小心。” 她的告别声落,正摸索着打开了车门时,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等等。” 莫许从提袋中拿出了几包纸巾。 他侧过身直接拉扯开何愿挎在身上的碎花布袋,将纸巾装了进去: “这个你带在身上,平时总会需要的。去吧。” 22.住院 裹满了铁锈的大锁扣在门上,门前也不见熟悉的摩托车。 何愿攀在窗台,用手掌抹了抹玻璃上的灰尘,不住的往里头张望。 屋子里半掩着褪色的窗帘,昏暗无光的室内什么也看不清。 从昨天早晨路过,肖纵家就是现在这番景象。整整过了一天一夜,竟还是一尘不变。何愿不免有些担忧,这似乎意味着肖纵一整天都没有回家。 昨晚他没有在村子门口等她。 也没有提前与她说他的去向。 他去哪儿了呢? 整座村子里没人与肖纵走得近。唯一与他有交集的,只有一个与他数出了好几代的远房表叔。远房表叔在山上种木,平日里肖纵常为这表叔做活。 何愿忧心忡忡的背起了放在地上空荡荡的竹篓,她攥紧了肩带,朝着一座小山丘的方向奔去。 阳光从稀疏的树冠缝隙间漏了下来,斑斑点点的映了一地。 扁嘴的老汉坐在树桩子上,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旧毛巾抹了把汗。他从荷包里掏出卷了一半的烟,伸出舌头在烟纸边沿反复舔了几遍。 “翁叔哎。” 附近响起一个似是在呼唤他的声音。 扁嘴老汉睁着凹陷的眼睛四处张望着。 只见从远处走来一个背着竹篓的年轻女娃娃。她步子走得急,在这并不好走的泥石路上险些摔跟头。 越是走近,扁嘴老汉越是见着眼熟。 直的女娃娃喘着大气站在他身前时,他认出了这是老何家的三女。 “翁叔!肖纵去哪儿了你晓得不?” 年轻女娃崽一上来也不客套,直接表明了来意。 村里关于肖纵和何家三女的那些风言风语他也听到过不少,这下看来两人关系着实不一般。 扁嘴老汉打量着这水灵的女娃娃,手指反复搓捏的卷着烟,话语平淡: “他住院了。” “住院了?!” 眼前的女娃娃急切得不得了,俩大眼睛里边水花花的动: “他得了什么病?” 看着何愿的反应,扁嘴老汉笃定了心里的猜想。 他的眼神光里意味深长: “你不晓得?” 说着,他把烟叼在嘴上。摸着荷包搜出了一盒火柴。 只听嚓的一声,火柴头燃起了火苗。 怼在火苗上的烟头慢慢绽出了火星子,扁嘴老汉缩着脸颊狠狠的吸了一口。 随着吐出的烟雾,他悠悠道: “他去挖死人金,洞眼里坍塌,他被砸进了医院。” 死人金。 这是村子里没文化的人给起的名字。 虽然没文化,但名字起的很贴切。 挖了会死人的“金子”。并非金子却比金子更值钱。 从很多年前,城里头就会有一些个老板来淘“金”。国家不允许,他们就偷偷摸摸的搞。私自雇农民工,不做防范不穿防护的下到他们在软土地私挖的洞眼里,帮他们挖死人金。 下一次洞少的能赚七八百,多的上千。 一开始很多村民都抢着去,结果去十个回来一个,得到手的都是买命钱。一来二人也没人敢去了。 软土地钻的洞眼都危险,容易塌得很。 可要是大动作的挖凿生怕被查,那些老板只敢自己钻小洞。再雇些不要命的进去挖,即便死了人,付几个钱的赔偿金手上都还有得赚。 可见,这“死人金”比人命都值钱。 只是没人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曾有村民偷藏了一些拿去卖,村子镇上哪里都卖不掉,只当是破铜烂铁理都不理。 这不要命的黑活别人躲都来不及。 肖纵为什么突然要去做这个?! 晚上做完活。 何愿背着碎花布袋溜出了家门。 她在村上小卖铺里用座机打了个电话给莫许,与他请好了今天的假。 随后,她坐着最后一班末班车,来到了镇子上唯一的医院。 医院门口刚搭起的宵夜摊生起了火,稀稀疏疏等候在旁的客人基本都是病人家属。 这个时间点,医院来往的人很少。 并不算宽大的前厅显得空空旷旷的。 “哎呀,是你啊!” 一个声音响起,穿着白衣裤的护士小姐笑盈盈的向何愿走过来。 何愿认出了来的人。 那是上次为她解围的护士小姐,还为她处理伤口,免了她医药钱。 “这么晚了来医院干嘛呀,哪里不舒服?” 何愿的眼睛里闪着光,掩不住的欣喜与感激: “护士姐姐,上次谢谢你!” 护士小姐摆摆手: “哎呀,小事。不用挂在心上。” “我……” 逐渐凝重的神情漫了上来,何愿皱紧了眉心: “我朋友住院了,我来看他。但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个病房。” “他叫什么名字呀,我帮你查查。” 说着,护士小组向导台的方向走去。 说是导台,其实只是一个放置在大门边的木制办公桌。被刷成白色的桌子已大片大片的掉漆,露出了本有的木色。 护士小姐从桌面的厚厚一沓本子里抽出了一本小册子,垂首翻展开。 “他叫肖纵。他是做工时被砸倒住院的。” 听到这个名字,护士小姐止住了手中的动作。 凝思了片刻,她恍然大悟: “喔,那个不怕死的,去挖死人金的男人啊。” 她的语气里透出了隐隐的轻蔑。虽不明晰,却足以被何愿捕捉于心。 护士小姐关上了册子,领着何愿往里走: “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他。” 冷光打在白色瓷砖上,给人染上了一层莫名的寒意。 无人的病房过道里,只有两人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你那朋友是不是欠了钱啊。一般去挖死人金的,要不是赌鬼,要不是瘾君子。走投无路才去做这个。他要是这种人,你可要离他远一点。” 走在身前的护士小姐语重心长。 也是她的直言,让何愿终于明白了她的轻蔑出于什么。 面对着为自己着想的热心人,何愿胸怀中暖意徐徐。 也不遮掩,就如当作朋友一般她坦言说道: “他应该……不是这种人。他是个孤儿,没有亲人朋友,又听不到声音说不了话。他人很好,不求回报的帮过我很多,所以我过来看看他……” 何愿顿了顿,收紧了握在胸前布袋肩带上的手: “我如果不来,也没有人会来看他了。” “这样啊。” 护士小姐轻轻叹息: “我说他做手术的时候怎么都没有个家属来签字呢。” “做手术?他伤的很严重吗?” 何愿追着步子走近到了护士小姐身旁。 “骨头砸断了几根,接回去了。” 23.四万 病房里的陈设素净而简单,虽显陈旧但非常干净。 安静的室内将仪器运作的低频音衬得分外明晰,嗡嗡的游走在耳边。 相对于医院,人们更愿意选择诊所。远于镇子的村落对巫医和医婆更为青睐。若非救命的大病,少有人会来医院。 对他们而言,人一到医院就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洞。 钱就得大把大把的往里扔。 故而整个病房内的两排病床上都空无一人。 唯独靠近窗边的那一张,此时静静的躺着一个男人。 何愿轻轻的带上了病房的门。 对流的窗户开着一个小口,随着关门的动作,淡蓝色的窗帘被从缝隙里钻入的夜风吹得轻轻拂动。 何愿蹑着步子走到了肖纵的病床旁。 沉睡的男人紧闭着双眼,立体的五官在冷光的照射下刻映出了界线分明的阴影。 他脸上布着的几块青紫尤为明显,搭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臂缠满了绷带,苍白的面色憔悴而虚弱,抿闭的薄唇少了几分血色。 何愿轻悄悄的搬过一张木制板凳,缓缓屈膝坐了下来。 年久的木凳被压得像要快散架一般,发出持续的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回荡扩大。何愿瞬间定住了身,生怕这刺耳的声音将病床上沉睡的男人惊醒。 然而她的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在她抬起头时,方好对上了那个微弱的视线。 男人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半狭着眼露出郁郁沉沉的瞳仁。 起初他有些懵怔,在逐渐拨开浑浊后,他的目光清晰了起来。 他并没有在他的情绪上灌有太多颜色,只有稍显执着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不舍挪开。 何愿立即站起了身,把身下那吵闹的木凳搬到一边,顺势将挎在身上的布袋安放一旁。 见床上的男人正艰难的撑起身,她赶忙扶着他靠坐了起来。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 何愿双手合拢偏在脸侧: “要再睡一会儿吗?” 缠满绷带的躯体挪了挪身,遍布着伤疤的手在床沿拍了拍。 何愿知晓他的意思。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拍过裤子上的尘灰坐在了病床边。 刚落坐,肖纵便侧过身用那只勉强还算得上完好的手在床头的枕旁翻找着什么。 伴随着哗哗啦啦的塑料袋声,只见他拎出了一个袋子。沉甸甸的袋子不知道装着什么,被他放在床沿,推到了她身边。 黑乎乎的塑料袋皱皱巴巴,破着星星点点的洞口,上面还沾着混白的泥灰。 何愿扯开塑料袋紧捆的活结。 扒开袋子的一刻,瞬时愣住了手一动不动。 袋子里堆着几沓厚厚的百元大钞。 还有用牛皮筋仔细捆好的一迭迭零钱。 破旧的零钱里夹杂了一迭崭新平整的钱币。何愿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莫许给她的钱。她付给了肖纵当车费。 何愿错愕的瞪大了眼。 不可置信的望向靠坐在床上的男人。 肖纵伸出手指了指那一袋钱,而后摊出四只手指比划在身前。 他的目光灼热而纯澈,他没办法说话,只能将千言万语藏在眸眼中的骇浪里,一波接着一波翻涌而来,将她卷入深海。 “你去挖死人金……” 是为了赚钱给我? 何愿的鼻子有些酸涩。 她尽力抑制着抖动的声调,却还是没办法遮掩波动的情绪从言语中泄漏出来: “你去挖死人金干嘛啊。” 好在他听不到她言语中的异样。 他只能看见她的眉心皱得发紧,垂落的眼不愿看他,蜷握在一起的双手攥得发红。 她生气了吗? 他想告诉她,这里是四万多块钱,虽然还不够八万,但他还能去赚。 他能赚够八万。 有了这八万,她就自由了。 颤抖的手将塑料袋绑上了结,她将那一袋钱推了回去。 肖纵见状稍有情急,他怕她误会什么,他怕她不收,他试图用一只手比划出内心所想,想让她收下钱,他契而不舍的把钱往她身边推。 “我都说了我跟你不熟了!” 明明不熟才对。 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帮她。 甚至为了她去不要命的赚钱。 她不想看他变成这样。 为了自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已经欠他太多了。 她已经还不清了。 几近于吼喊的声音终于让他听到了她的话。 那只错落着伤疤的手微微一颤,无措的缩了回去。 他靠回了床头,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低垂的头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但与曾经听到这句话后表达出的倏然冷漠截然不同,此时,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拘谨得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起身大步离去。 病房的大门被轻轻关掩,空荡的室内只剩下一个人。 肖纵靠仰在床头,涣散的眸光并不焦距的落在天花板上。 她说。 她与他不熟。 是啊,他们不熟。 她不应该和他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他不应该一步一步的向她走近,试图靠近她。 他们只能维持于不熟的关系,这样才是最好的。 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是想对她好。 不留余力的对她好。 是因为她曾经帮过他吗? 是挖夜虫时投来的勺子?是她为他出面证明清白?是她在路边为倒地不起的他包扎伤口?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他没有别的念头。 他只想她好。 挂钟的哒哒声已在脑海深处形成了惯性的巡回。 肖纵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睁着眼坐了多久。 忽而,病房的大门被再度打开。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何愿已端着一碗馄饨坐在了他的床边。 少女捧着冒满热气的不锈钢碗,用勺子搅动着汤面的葱花。 那双长睫毛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此时正泛着红。 她舀起了一只鼓囊囊的肉馄饨,鼓着腮帮子在嘴前吹凉,而后小心翼翼的递到了肖纵的唇边。 肖纵看了看眼前的馄饨。 又看了看沉着脸的何愿。 “啊——” 何愿似是示意他张开嘴,催促一般的又将勺子往前伸了伸。 他试探性的微微打开唇。 一口含出不锈钢勺,将馄饨吞入了口。 “护士姐姐说没人照顾你,你一直没吃东西。你都不知道饿的吗。” 她在自顾自的念着他听不到的话。 他就这么呆呆的望着她,一口一口吃下她喂上来的馄饨。 “那些钱大部分是你的赔偿金,拿出一部分请个护工也好啊,你就这么一个人硬撑,不饿死也得渴死。” “肖纵!” 他知道她在叫他。 他回过神来应着她的眸光。 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再也接不下里头堆满的眼泪水。 泛红的眼角逐渐湿润,凝出晶莹的水珠子,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别去挖死人金了好不好。你要是答应我,我就收下你的钱。” 她抬起胳膊,用短袖沿擦干了脸: “就当是我向你借的,以后连本带利还给你。” 24.遇险 何愿在医院睡了一宿。 天还未亮,她就要赶着最早的班车回到村里。 班车的过经点挂着块用铁丝网紧捆的破旧班车牌,上面手写着每一趟班车的过经时间。离早班车还有一段时间,此时除了何愿,这里还没有一个人。 暗沉沉的天透出薄薄的光,镇子的街道开始人来人往。 挑着满担子新鲜瓜果的农家人正紧着步子走往集圩,得趁早占个好位置。蹬着三轮车的翁叔躬着身卖力踩踏,随在车旁的婆婶一手扶着摞得老高的货物,一手抓着车边,借力助推。 冉冉升起的烟火气正在唤醒这片小小的土地。 “妹啊!过山进村没有?” 这时,眼前停下了一辆厢式货车。 从降下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烫着波浪卷的阿婶笑得夸张,眼角的褶子堆在一起。纹得整齐又浓重的眉毛像两条毛毛虫爬在眼皮子上,异常违和。 何愿摇了摇头: “我等班车咯。” 阿婶笑得热情,操着一口并不地道的方言: “哎呀,班车还要好久才来喔。上我这里,你上车我们就走了喔,比班车快多了喔。” 见何愿有所犹豫,阿婶伸出戴满花花绿绿首饰的手招挥不断: “就比班车贵一块钱而已,上了就走!我们进村收果的咯,那不就是顺便赚点带客费罢了啊,后座还有几个客呢。来嘛。” 若是等来班车,回到家估计会被何奶发现自己外出。即便自己蒙混过关,也免不了被骂懒骨头的打上一顿。思来,搭顺路车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然何愿心疼那多出的一块钱,但只要不被家里察觉到异常,也是合算的。 “行嘛。” 听何愿点头,阿婶心花怒放,立马走下了车。 她臃肿的上半身穿着一件艳丽的红短袖,腰上勒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在她下车后,何愿才得以见到坐在驾驶座的司机。 那中年男人双手搭着方向盘,嘴里叼着根烟,长相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凶狠。 “妹啊,来咯。” 阿婶已走到了车尾货箱,朝何愿招着手。 何愿小跑着赶了过去,翻着布袋正要掏钱。 只听阿婶催促着: “不急给钱,到了再给一样的,快点上来嘛,赶着走喔。” 阿婶说着已把门拉开,她伸出一只手来接应何愿。 扶着阿嫂的手踏上车尾横板,何愿跨入了漆黑的货箱。 箱门紧闭的一刻,本就昏暗的空间内只剩下门隙中的一线天光。 门外,明晰的落锁声响起。 何愿疑着眼高声问道: “这还要上锁的?” “肯定啊!等下山路颠簸,门给颠开了把人滚下去受了伤,我们不得担责的啊!” 阿嫂应得自然。 货箱内坐着几个人。 借着一隙微光能看清是几个与何愿差不多年岁的女孩子。她们靠坐在箱壁,埋着头一言不发。 随着车子发动,何愿也寻了块空地靠坐了下来。 一路行驶。 车子摇摇晃晃的开始颠动起来,显然已经驶出了镇子。 何愿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微薄的光线下,那些同乘的女孩就像干枯无水的蔫软菜苗,随着车子的晃动歪歪斜斜的吊着脑袋,虚弱而无神。 何愿感觉满身都是她们投来的视线。 那些目光极为胆怯,像是试探性的打量着她。 “你们是哪个村头的呀?” 被盯得发寒,何愿启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 话音一落,并没有人回应。 她们开始闪躲着视线,收敛起了方才的目光。 这时。 一个角落孱弱的声音微微响起: “你干嘛要上车啊……” 出声的女孩很是瘦弱,她颧骨突出面颊就像凹了进去,衬得那双眼睛像是瞪得极大。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艰难的从唇齿见挤出来。 可即便如此,何愿也能听出其中的恐慌: “他们是拐子鬼,我们都是被骗上车要拉去卖的……” 嗡的一声。 脑子像是炸开一样: “你说什么!” 何愿浑身一震。 紧张的情绪让她头脑发懵,遍身寒意四窜。 听她的口音稍显耳生,怕是并非来自于附近,而是更远的地方。 货车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但不似过山,更像是下山。镇子处于群山中的半山腰,这两个拐子鬼应该是想带着她们离开这里! “嘎——” 就在这时。 伴随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所有人不由得往前一倾。 车子突然刹停了。 “狗屌的妈卖批!” 车上男人的吼骂声震耳欲聋: “一路别老子的车!赶阎王趟的疯癫子!” “你别下去了哎!走啊!手上还有货!” 阿婶的声音尖锐的响起来。 “走你妈走!他把车横路中间,怎么走!我撞死他?!” 车子摇晃了一阵,猛烈的关车门声让人吓得跳起来,应是驾驶位的两个人走下了车去。 接着,一阵吵嚷声铺天盖地。 中年男人撕扯的骂喊声、推搡声、重物敲击声接连而至。 发生了什么? 有人逼停了这辆车? 隐约间,警车鸣响越靠越近。 直至明晰得近在咫尺时,车上虚弱的女孩们都撑起了最后一丝力气,向箱门靠近。 那嘈杂的冲突声随着警车的停止而凝滞。 女孩们纷纷抵在门前不停的拍门呼救。 终于。 货箱门再度打开。 明亮刺眼的天光一股脑的涌了进来,何愿不由得用手遮住了双目。 身着警服的人将女孩们接应下车。 这场惊心动魄的劫难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刻竟然就这样顷刻瓦解了…… 何愿扶着箱壁向箱门走去。 迎着天光,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男人仰首与她对视。 本纯洁的白衬衫染上了脏污,本精致白净的面孔上沾着血渍。 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稍许散乱,就连鼻梁上的那副金丝眼镜都划上了深深的磨痕。 他是狼狈的。 可他的目色温如旭日,穿透过她灵魂的同时直击她心海深处的孤岛,驱散阴霾。 他微笑着。 向她伸出了手。 她犹如被蛊惑一般,望着他的目光难以挪移。 鬼使神差的没有任何犹豫将手递了上去。 就在她准备撑着他的手跳下车时,高栏绊住了她的脚,她向前一倾向地面扑了下去—— 脑内预判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跌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被极具安全感的双臂紧紧环搂。 男人稳稳的将她接在了怀里。 醇雅的淡香充斥着她的鼻息之间。紧贴的身体将心跳的界限模糊,已然难以分清到底归属于谁。 从惊险中抽身的何愿尚还懵神,她眷恋着这份让人沉醉的安全感一动不动。 直至男人将她扶稳在地,倏然拉开了二人之间的紧密,她才逐渐清醒。 “有没有受伤?” 莫许忧心问询。 何愿脱离开了攀在男人臂上的双手,拘谨的握着胸前的布袋肩带。 她摇了摇头。 “没有!” “那就好。” 莫许舒了一口气。 两个拐子鬼被警察押上了警车。 看着周围混乱的一切,何愿将目光凝在了横挡在货车前的那辆小轿车上。 那小轿车分外眼熟。 再看看眼前的莫许,何愿才惊觉一切—— “莫老师!是你把拐子鬼的车拦停的?” 也就是说。 刚才那拐子鬼下车是和莫老师冲突打斗?! “我早上外出,刚好看到你上了一辆货车。那货车挡了车牌,我总觉得不对劲,所以立马回去取车跟了上来。没想到它并没有开去山里,而是往城镇外的方向开。我意识到你可能遇到了麻烦,就立马报了警,然后一路开在它前边逼他停下来。” 充满磁性的声音将整个事情的始末叙述的极为平静。可他面上的青紫血痕尤为刺眼,不免让何愿心头一紧。 何愿从碎花布袋里翻找出了莫许送给她的纸巾。 她抽出一张,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我一直带在身上,看来真的用得到。” “谢谢你。” 莫许接下了她的纸巾,浅笑依旧: “你呢,为什么一大早会在镇子上。” “接送我上下课的同村……他住院了。我来镇上看望他。” “那这段时间,你要自己上下课?” 莫许面上生忧: “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办,我很担心。” “莫老师!没关系的!我不会再上顺路车了,我一定会确保我自己的安全,您让我上课吧,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生怕莫许像之前那样为了她的人生安全试图将她劝离,何愿激动恳求着。 “我并没有拒绝你来上课的意思。” 他的眼中荡漾着柔软的光泽: “不如,这段时间我来接送你吧。” 25.憧憬 打开车门的一瞬间。 涌来的是扑面的凉爽与淡淡的清香。 “莫老师,晚上好!” 红着脸颊的少女提着一个沉重的编织袋,绽着满面笑颜递进了车内: “这是在山上摘的野甜果,我都洗过一遍了!这个时段的野甜果可好吃了,汁水饱满酸甜可口。” 莫许赶忙侧倾着身接下了何愿手中的重物: “你送的夏橘我都还没有吃完呢,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每天都要我送那么多东西。” 何愿坐入了副驾驶座,熟练的抽出了安全带,认真的系扣在身前。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莫老师不嫌弃就好。” “当然不嫌弃,我很喜欢。” 男人应该是真的很喜欢。 真切的言语滚烫而赤诚,他双手转动着方向盘,即使目视着前方的行途也遮不去余光中流露出的满眼喜悦。 接连许多天,莫许都接送着何愿上下课。 在莫许明确拒绝了何愿对于车费的金钱交易后,何愿只能以各种方法去弥补心中的欠待。 莫许深知何愿的性子。 所以他并无推辞,不管她送上什么,他都珍重接受。 车灯照出的一大片光域铺在沿途的村道路面。 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嗑嗑的闷响。 “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紧张吗。” 公益课即将迎来尾声。 得来不易的上课时间也步入了倒计时。 最后的考试决定着她是否能挣脱出荆棘的围困。 那就像是命运的指针。 何愿搓了搓手心: “嗯,有些紧张……” 她凝重的神情里在一瞬间破茧而出了一道坚韧: “但我有把握能取得好成绩!” “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 男人的确信依旧,每一次的肯定似乎并不仅仅是给予她的鼓励,更是将他对她的信任一次又一次的加深在她的心间。 “等考完试,我带你去城里转转吧。就当是结课礼物,奖励你的努力学习。” “城里……” 何愿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莹动的光泽不停闪烁着。是希冀,更是无边的憧憬。 可这份憧憬的波痕随着她逐渐黯淡的眸光而平静,半耷拉下的眼皮里藏满了落寞。 因为她知道。 她不可能再瞒着家里偷偷溜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美好织梦。 “莫老师,城里是什么样的呀。” 她将落寞镀上了一层伪装的欢颜。 即便不能身临其境,也想听听来自遥远彼端的一切。 “城里,没有这里风景好,也没有这里空气清新。没有成群的山,也没有铺天盖地的密林。到处可见的是高楼大厦,还有川流不息的车辆,与通宵不灭的霓虹灯。” 她用预览过的书籍报纸,路过所见的电视广告里仅有的画面,吃力的拼凑着那个陌生的世界。 沉浸在幻想中的少女不自觉的笑弯了嘴巴: “我们会坐火车去吗?就是那个长长的,像蛇一样的车。” 说着,她激动的展开双手比划着。 他温和的笑容扬了起来: “如果你想体验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坐火车花的时间相对要久一些。更便捷的,还是坐飞机。” “飞机!” 她的漂亮的眼睛在发光,伸出的手指着上方: “可以飞在天上的!” “是的。” “那是不是也可以坐火箭!” “火箭?” 沉浸在兴奋中的少女喋喋不休: “以前路过村长办公室,看电视机里说,火箭比飞机还要快!我经常在田地里仰着头能看见过经的飞机,从天空上划过去,拖出一个长长的白色尾巴!可我从来没有见过火箭……莫老师坐过火箭吗?” 他温柔的笑意中生出了一分认真的神色。 他并不认为少女的话很可笑,反而将语气里的赞同展露得异常明晰: “火箭作为航天载具,目前还没有办法投入到公共交通中使用。但是或许很多年后,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人类的进步,你我都可以坐一坐火箭。” 何愿现在才知道,原来每一次提到火箭王婷都会咯咯的笑不拢嘴,是因为火箭现如今根本还不能让她坐。 “我都不知道……” 她自嘲的笑了笑。 “我还以为火箭和飞机火车一样呢。” “虽然不能亲自体验,但我可以带你去火箭的发射基地看一看。想去吗?” 构想中的幻境被他谱写的极为具像化。 让她陷入美好的同时,也难以抑制遗憾的渗出。 许久。 她将内心的祈愿脱口而出: “想。” “何愿。” 莫许唤着她的名字时,倾入了太多曾前从来没有过的浓重情绪。 他就像是感觉出了她掩藏得极为小心的低靡。 急于抚平,急于疗愈。他郑重而深切的许诺道: “别担心。有我在,我一定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26.出院 “何愿!” 空落落的医院走廊。 手中握着塑料饭盒的白衣护士望向走廊尽头背着箩筐的少女,喜笑唤道。 她和同伴打了声招呼,随后脱离了群体向走廊尽头走去。 何愿从背上放下了大大的箩筐,弯下身,开解着箩筐里绑在麻袋上绳结。 “邓秀姐姐,我给你带了点果。” “哎呀!” 邓秀看着眼前汗淋淋的女孩不由拧着眉心疼道: “那么远扛起过来,累死你喔。” 扒拉开了箩筐里的麻袋,一个个色泽浓郁的大果子露了出来。 何愿站起身,抬起胳膊用短袖袖沿蹭了蹭额侧的汗珠子: “上次的瓜好吃没有?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带。” “好吃嘞!比圩上买的粉甜。我分给同事,她们都问我哪里买的那么好的瓜。” 邓秀从麻袋里拾出一个果子,抵在鼻前闻着果香。 “但是啊,每次来你都带东西喔,我都不好意思了。下次别带了嘛,好累的。” 看邓秀喜欢这些果子,何愿心里也高兴: “多给你送点。等肖纵出院,我就没什么机会过来了。” “你不知道啊。” 邓秀惊讶的望着她: “那小伙子今天已经办出院了!” … 也不知道是碰得巧,还是怎么的。 何愿刚走出医院大门,就见着路灯下停着一辆熟悉的摩托车。 站在摩托车旁的高大的男人本久久的望着医院大门,在看见何愿的那一刻,暗淡的目光隐隐闪出了一道光泽,执着的凝在她身上。 随着何愿的走近,肖纵将手里捧着桃红色的头盔递了上去。 可站在身前的少女并没有接下他的头盔。 秀气的眉头压得很低,眉心挤出了几道不悦的痕迹。 她愠怒道: “干嘛提前出院!” 他心虚的错开了视线,装作没看见她的唇动,还想亲自帮她戴上头盔。 她可了解他的小心思,每次不想回答的话就瞥开视线不去看她,当作没看见! 何愿这次才不纵容他,直接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伤都还没好出院干什么!” 肖纵知道自己没办法再逃避这个问题。 他垂着眸,转身将手上的头盔放在了摩托车座。 只见那只粗壮紧实的手臂伸在了她的面前,上面还有长长的一道缝合口。 不待她疑惑,男人扬起另一只手就朝伤痕处实实的拍了几下。就像是在展示自己已经并无大碍。 然而他的举动瞬间让何愿急了眼。 她连忙捂着他的臂伤,轻轻的抚过那道狰狞的伤痕,还不停的在他的手臂上吹着凉气,忧心不已。 温热的指腹触过他的皮肤的一刻,四窜的电流沿着血管袭入他的心脏。 男人的喉结微微的滚了滚。 凝在少女身上的目光揉得过分绵软,已然与他粗犷闷沉的模样极为不符。 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填满着忧虑望向他。 “真好了?” 他不敢再对上她的视线。 唯恐自己那无意流露的真切情绪将她吓坏。 慌乱躲闪过眸光后,肖纵点了点头。 … 路边草丛里的虫鸣阵阵,高低交错形成了某种重复的节奏。 二人回到村口时,夜已深。 何愿撑着肖纵的肩膀从摩托车上跨了下来,站在一旁解着头盔的插扣。 这时,他朝她递上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 即便她说让他暂时保管,他果然还是不死心。 这钱不在她手上,他就生怕她过后不收似的。 何愿知道他的执拗,便也再无推拒的接下了那袋钱。 他像是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表情松懈了下来。 男人抬起手,扬展这四只手指,而后比划着一番动作,就像是在告诉她:剩下的四万等我赚够了给你送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神情认真。迫切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回复。 她怀里抱着那袋沉重的钱,有些失神的望着他。 “肖纵。” 她问出了那个,结在心里好久好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落入她瞳仁中的灯影像坠进深海里的星星。 白净的脸颊上微微的布着红血丝。 他抬起手,像是被蛊惑一般伸向了她的脸。 他多想轻抚过那张圆润又好看的脸。 可就在将要触到她的皮肤那一刻,他止住了动作。 顿在她脸侧的手转而落了下去。 他压抑着瞳眸中的炙热,拍了拍她的肩膀。 27.摩托车与小轿车 h ehuan1.c o m 满空深蓝将霞光驱赶了干净。 入夜的丛山变成了层峦剪影。 丛山深处的村落零零星星的布着深深浅浅的光斑。延至村口的弯曲小路上黢黑一片,两旁的一大片水田被穿插其中的泥巴道并不规整的切割成无数块。一块块平静无波的镜面里边落满了天空中倒映下来的星星,就像摔在地上破碎的天。 伴随着引擎声,一个光点从村落沿着弯曲小路一路移动。 车轮碾过的碎石发出嘣响,多日无雨的干燥尘土被轻易的掀起。 直至来到村子口的路灯下,那辆斑驳的老式摩托车才停了下来。 身材健硕的男人迈过修长的腿,跨下了摩托车。 与泥泞的车子不同,他穿着一身略显陈旧却非常洁净的白色背心。咖啡色的工装裤边边角角破着线头,因洗过无数遍而褪出了白边。 他站在摩托车旁,强健有力的手臂鼓着肌理明晰的肌肉,此时正在开解着后座用牛筋绳捆绑着的桃红色头盔。 今天的村口道路与平日不同。 肖纵抬起头。夲伩首髮站:hehu an4.c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只见前方的道路边竟然停着一辆深色的小轿车。 熄了火的小轿车就这么静静的停在那里,那自身的暗色几近于与夜色相融,也不知停了多久。 只是看了一眼,肖纵便低下头继续收拾手中的牛筋绳。 一圈一圈绕在手上的牛筋绳绑上了结,塞回在了收纳仓里。他捧着那个印有白猫卡通图案的桃红色头盔,迎着灯光,仔细的擦拭着上面的尘灰。 小轿车的前车窗降了一半。 金边眼镜反出锐利的光泽,靠坐在驾驶位的男人一直将目光落在后视镜。 路灯下的摩托车与高大的身影印在其中,那人的一举一动都从后视镜的照映落进了他深暗的瞳孔中。 何愿驻足在村子口。 不由的搓了搓手心里冒的冷汗。 怎么办。 肖纵提前出院,她还没来得及与莫许说不用再来接送她上下课了。 此时路边停着摩托车与小轿车,她该怎么办…… 要上谁的车? 踟蹰了好一会儿。 何愿艰难的迈着步子向路灯下走去。 少女的身影刚刚步入微薄的光域之中时,捧着头盔的高大男人立马转身面向着她。遮盖着热切的沉冷目光凝在她身上,手中似是时刻准备着将头盔递上去。 只听静谧的远处传来轿车的关门声。 坐在驾驶室的男人已经立身站在了车旁。他卓绝的气质就如自发的光辉,出挑于昏暗的灯照。一丝不苟的着装与精致的面庞显得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就淡淡的微笑着。 平静的看着她。 何愿深呼一气,碎步跑到了肖纵身前。 壮硕的身躯遮去了灯光,将她拢在了阴影之中。 她并没有接下他递上来的头盔。 而是眉间凝着几许忧色,挥舞着手缓慢说道: “你先回去休息,不用这么急着来接送我,等伤好了再说。” 在他看着她的唇动,迟了许久才理解了她的意思时。跌入瞳海的落寞逐渐侵蚀了那汪温热,并不明显的情绪被他微颤的眨眼掩饰了过去。 他颓然的垂着首,破碎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头盔上。 愣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翻找着刚刚才收卷起来的牛筋绳。 何愿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立马就自顾自的收拾起东西来,便也不再逗留的赶着步子跑到了小轿车旁。 莫许早已为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她如常的向他问好,如常的坐进了香喷喷的车内,如常的系上了安全带。 视线却不受控的透过车窗,看着后视镜里那个捆绑着头盔的身影。 车子发动。 后视镜里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化作一个再也看不清的模糊光点。 “莫老师。” 何愿转过头,望向那个正在开车的男人。 “嗯?” “谢谢莫老师这段时间接送我上下课。我的同村他出院了,之后就不麻烦莫老师了!” 目视着前方的男人久久不语,平淡的瞳眸中读不出其中情绪。 骨节明晰的手转动着方向盘,转出颠簸的路面,车子微微震晃着。 沙粒的磨响越来越小,一时平缓的宁静中,那个温沉的声音响起: “好。” 好一会儿,他接着道: “我准备了一份礼物,等下课后我送你回来再交给你。” 他露出了那浅浅的笑容。 温和、淡雅: “就当,是我们这段时间盘山行途的完满句号。” 28.摩托车 刚走出教学楼,天就开始飘起了小雨。 雨滴不大,像针似的。有一滴没一滴的落在皮肤上,激起一瞬间凉凉的湿意。 一只手遮在了何愿的发顶。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她耳尖一热: “还有几步路,我们跑过去。” 空地上的小轿车闪了闪车灯。 车灯前的光域将落雨的行径照得清清楚楚。 何愿加快了步子小跑了起来。 为她遮雨的男人跟在她身旁不远不近,二人之间隔着并不会相贴的距离,却能够让她嗅到那好闻的来自于他的淡香。 莫许将何愿送入副驾驶后小心的关上车门,随后坐入了驾驶座。 车内暗黄的灯光打在男人身上。 他的发间藏匿着雨珠,眼镜的镜片上落着零星的水痕。好在雨水不重,不足以浸湿衣衫,轻飘飘的水粒就这么挂在衣服纤维上,摇摇欲坠。 “天气预报说过两天有暴雨。考试前的这几天,你就在家里复习吧。” 莫许拧转着车钥匙,发动机启动的那一刻,车身微微震动。 “好。”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或者需要我的帮助,记得给我打电话。”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止,莫许侧首凝着眉: “方便打电话吗?” 何愿点了点头: “嗯!小卖铺里有电话,离家不远的。” 他若有所思。 心中盘算着什么样的手机坚固耐用性能稳定。又要寻一个什么样的借口送给她。 车子开出了学校大门。 此时,一个停在校门口的身影一闪而过。 何愿急忙降下车窗,从后视镜里果然看到了那骑在摩托车上的男人! 小雨越下越密。 水珠子铺在衣服上凝成一滩,慢悠悠的钻入了布料的缝隙之间。 小轿车从校门里开出与肖纵擦肩而过,暗色的车窗里是少女扎着小辫子的朦胧剪影。 他随即踩动着打火棍,准备动身跟在后头。 可就在这时,却见小轿车的刹车灯红光一明,缓缓停在了半路。 车门开启。 少女走下了车。 夜晚的道路上,他看不清少女的模样,只看着那背着车灯光线的身影,描着柔和的绒边,在细雨中奔跑,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的心跳,也跟着少女的靠近而止不住的越跳越快。 终于。 她来到了他面前。 他呆愣的望着她,一动不动。 “头盔呢?” 何愿眨着漂亮的大眼睛,凑近那个失了神的男人问道。 他陷入了她瞳海中央的漩涡,越陷越深,深到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深到没入海面沉溺消亡。 胸膛中跳动的感受极为强烈,每一下的震感都牵动着他的神经,让他不由得加深了呼吸。 然而她并没有再给他沦落的机会。 “嗑嗑——” 何愿敲了敲肖纵头上的头盔,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的头盔呢?” 此时,肖纵才回过神来。 他立即跨身下车,取下腰带上挂着的钥匙串,打开了摩托车后新添的黑色储物箱,从中拿出了何愿的桃红色头盔。 平日里肖纵都将何愿的头盔用牛筋绳捆在车后座,风吹雨打蒙上了灰,着实不是办法。所以他特地在车尾安了个储物箱,为这个小小头盔遮风挡雨。 密密麻麻的雨越下越大。 四周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肖纵展开了深红色的雨衣穿在身上。 何愿坐在后座,掀起雨衣衣摆钻了进去。 他像往常那样左右检查的身后的雨衣有没有盖好少女的身体。 她也像往常那样挪着屁股向他靠近。 她环过他细窄的腰,紧贴着他温热的后背。 他将她身周的雨衣拉扯好,抬脚踩压着打火棍。 摩托车在轰响中移动。 何愿望着天,将脑袋倚在那宽厚坚实的背,任由夜空中坠落的雨点滴撞在头盔的挡风罩,绽出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只有坐在摩托车上,她才会真正的松懈下紧绷的身体,惬意而安心。 她曾以为这份松弛来自于她与肖纵不用过度遵循人与人之间的礼仪,或者是因为纯粹的金钱交易而不用担心相互的亏欠。 可她总觉得,安然来得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投入了过分信任的安然里,似乎夹杂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依恋。 坐在车内的男人望着远去的摩托车消失在夜色深处,平静的目光中不知何时裹着一层薄薄的冰晶。 忽然。 手机的响铃打破了沉浸在暗色中的静谧。 莫许划过接听键,将手机抵在耳边。 “喂。” 原本平静的目光稍稍低垂。 他的声音漠然: “爸。” 空淡的神色渐渐凝出一丝并不明晰的负面情绪,仅仅从他微蹙的眉头间表现出来: “好。” 他的声音中带有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 “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尽快赶回去。” 29.一起走 这是整个夏天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干净整洁的单人宿舍房里,个人物品早已所剩无几。打包好的行李箱扣着密码锁,原本属于这里的所有陈设都归于原来的位置。 阴暗的天空时而绽出一道雷电,窗外闪过几瞬耀眼的白光,将唯开着一盏台灯的屋内顿时照亮。 站在窗边的男人显然陷入了思潮的洪流中央。 金丝眼镜的镜片反过电闪的白光,任凭轰然雷响惊震,他也毫无反应。 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又亮,里面堆迭了一行注名为“父”的未读信息。 在手机又一次信息震响淹没于暴雨声中时,男人才缓缓的将目光落在了桌面。 他走到了桌前。 抬手间并未触及再一次震动的手机,而是拿起了手机旁的信封。 这是他未送出手的礼物。 打开还未沾粘的信封口,他抽出了两张机票。 机票的目的地是州央特别行政自治市。乘机人的姓名分别是何愿、莫许。 离考试时间还有两天。 他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只剩两天。 等考完试,再将这份礼物送到她的手中吧。 等考完试,他就带着她去城市里好好玩一玩。 坐火车,坐飞机,看火箭,看高楼大厦和霓虹灯。 凝在机票上的目光逐渐柔软,他不自觉的扬起了浅浅的微笑。 只是那微笑随着他面向窗口而转瞬即逝。 倾盆倒下的暴雨毫不留情的砸在密闭的玻璃窗面,发出绕耳的撞响。接连四溅的水花汇成一股股瀑布,在玻璃面形成湍急的水流,直涌而下。 他祈祷着。 希望考试那天,会是晴空万里。 —— 肖纵收拾完东西准备出门。 刚打开大门,就见到了门前撑着桃红色牡丹花雨伞的何愿。 这雨下得太大,她应该在门口等了好些时间。即便撑着伞,周身都已湿了个透。 是啊。 她在门外不管敲门还是叫他的名字,他都听不到。她就只能守在门口一直等到他开门。 想到这里,肖纵心头一拧。 大手拉过她的腕将她紧忙拽进屋,就在何愿收起伞在门口甩着伞上的水珠时,肖纵已经大步走进了里屋。 等他再匆急走出时,手中拿着曾经给何愿擦汗的那条毛巾。 他似乎想解释这条毛巾被他洗干净后好好存放在柜子里,不脏,很干净。 但何愿并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她没有像曾经那样犹豫,而是直接接过那条毛巾,擦起了头发。 这是何愿第一次进到肖纵的家里边。 村里的单身老汉家里都出奇的糟乱,人人都说没个女人的家就会变成狗窝猪圈。 但是肖纵的家尤为不同。 四面是没有上漆的红砖墙,水泥地面很干净。悬在头顶的灯泡发出暗黄色的光芒,裸露的电线绕在房梁上好几圈。并不算大的厅室里有一张斑驳的木桌,桌面上空无一物,桌底下是一把横木凳。 靠在墙边略显残破的木头柜子里放着零零碎碎的杂物,其中一面柜门斜斜的半敞着,显然是铰链损坏导致无法闭合。 简陋的小平房里被打扫的出奇的干净,并不算多的东西每一样都摆放得很整齐。 这里除了大雨天空气中弥漫的腥土气就再无其他。 包括她手中的毛巾。 那一股樟脑丸的气息之后,是淡淡的肥皂味。 她以为肖纵每日忙得很,应是没这个空闲整理屋头的,没想到独自一人生活的男人将一切都打理得很好。 擦完湿漉漉的头发,何愿将毛巾搭在脖子上。 看眼前男人的架势,应该是刚想要出门接她去上课。 “今天、下雨。不用、上课。” 何愿指着外头的雨,又摆动着手,比划着嘴里说的话。 肖纵迟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回身去抽出来桌子下的横板凳,随即放在了何愿身后,像是在邀请她坐下来。 然而她就这么站在他的身前,并没有打算坐下的模样。 她仰首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他就这么静静的与她对视,等待她开口。 “肖纵。” 她叫了声他的名字。 犹豫之下略微垂落下眸。 而后她再次望向他,神情认真: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她已经习惯了男人在她每一次话语后的迟缓,他无法像健全人那样即刻明白她的意思,他需要有一段时间去辨别她的话,理解她的话。 可就在她这句话说完后,男人愣了许久。 久到望着她的眼睛逐渐失神,逐渐陷入了被围困的思绪之中。 她握住了他的手,试图用触碰将他从神陷中唤醒。 布着茧的宽大手掌轻轻一拢,下意识的想回握住她。 “如果我要走,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 和她一起走。 肖纵举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又胆怯的将指尖朝向了何愿的方向。 仿佛是在确认着她的话。 仿佛不敢相信他所理解的意思。 她双手一同紧握过他的手,真着的狠狠点头: “对,你和我。我们一起。” “考完试,如果我的成绩能留在镇上当志愿者,我就不想回来了。等钱凑够了,我将买身钱交给家里,我让家里放我自由。以后,我就在镇上生活。或者,再以后,我会去县里!” 她的眼里是憧憬,是希冀。 她的话就像在说给自己听,给自己描绘出极为具像化的未来。她毫不吝啬的与他分享并邀请他的加入。他虽然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话,但他早已被她鲜亮灵动的神色所感染,不禁扬起了眼尾,用最温暖的目光将她小心翼翼的包裹在中间。 她畅想着未来的每一步,而她的畅想之中,竟然会有他的身影。 雨湿的一缕发粘在她的脸颊。 他用指腹将散落的碎发撩别在她的耳后。 过于亲昵的动作让何愿一愣,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阻止,就这么呆呆的感受着男人的温度染红了她了耳尖。 他的瞳孔中是她的影子,也只有她的影子。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如果他能说话,他最想问的大概是: 可以吗? 我可以,在你身边吗? “肖纵。” 她再次叫了声他的名字。 此时与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不一样。 她像是撕扯开了隔在二人之间薄膜,靠近他,触碰他。 她眼里的光泽就快要将他融化,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目光,好似要穿过他的身体,在他的心脏上狠狠深扎。 “我……” 何愿的话才刚出口,一声巨响惊得她失魂。 肖纵家的大门被暴力踢开,紧接着走来的是一群披着雨衣的粗莽壮汉。带头的,竟是何老汉。 何老汉眼见着何愿和肖纵这般亲密,气得那是七窍生烟。 他暴跳如雷的指着肖纵,转头对身后的人嘶喊道: “表侄仔你看看!就是他!快把这个聋耳朵抓去你们派出所里头!” 30.放过他吧 po18 c v.c om 几个与肖纵身型无差的雨衣男人不管不顾的闯进了屋,将这本就不大的屋子瞬间挤满。 他们围在肖纵身旁,把原本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强硬的隔离开。 其中略显矮小一些的男人挺胸昂首的走到了肖纵身前。压低的雨衣连帽看不清他的上半张脸,雨衣的水珠沿着衣摆在地上滴了一圈。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本沾着湿露的证件,在这个比自己高上许多的男人身前高扬: “接到报案,你涉嫌猥亵,请配合我们走一趟。” 肖纵不知道眼前的男人说了什么,但那人手中的证件证明着他警察的身份。 他凶戾的眼神中多了一丝顾虑,视线不由得越过人墙紧锁在何愿身上。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d k. co m “表侄仔噢,你说这么多些屁用,他又听不到。” 何老汉在试图将女儿拉扯远,嘴里自顾自的念道。 何老汉的表侄将手中证件一收,操着一口并不算流利的普通话: “该说的我说了,听不听得到是他的问题。带走!” 一声令下。 几人拥了上去,粗暴的擒着肖纵的双臂,蛮横的反扣在他的背后。 偏远村落最讲究沾亲带故之间的关系,何老汉寻来派出所工作的表侄,就是为了好好教训一下纠缠着何愿不放的肖纵。 何愿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诡计? 她害怕自己连累了他,是自己让他白白遭此横祸。 何愿挣脱开何老汉的拉扯,扑到了壮硕的雨衣男人身前,激动的拽着那双紧束着肖纵臂膀的手。 “放开他!他没有罪!你们不能抓他!” 何老汉见此,大步过去一把抓住了何愿的头发,大力的拽扯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迫得何愿往后一倾生生跌坐在地上。 “贱逼物,进到男人屋里头要不要脸,回家!” 何老汉邋遢话无休无止,他丝毫不因那是自己的女儿而手软,反而如同对待所有物一般摒弃分寸。 何愿反手握着头顶上父亲那干枯的手腕,试图反抗却并无办法,被那佝偻的男人就这样拽着她的头发往门外拖。 忽然。 压擒着“嫌疑犯”的雨衣男人手中的臂膀以蛮力挣脱,他刚要再度狠力制服住这个胆敢抗争的男人时,一计猛拳瞬间砸到了他的脸上,砸得他头脑发懵。 肖纵放倒了阻拦在他身前的所有人。 剑眉高斜,凶狠的眸中烧燃了赤焰,他抬脚朝何老汉踹去—— 何老汉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混乱,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踹倒,即刻就四仰八叉的跌在了地上,他连连发出痛苦的呻吟,脸上的五官都拧挤在一起。 肖纵忧心的抚着何愿的发,神情就像是将她的疼痛转移在自己身上那般。 她本已麻木了这种以暴力为基底的亲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可就在他揽着她,一遍一遍抚过她的发顶时,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了上来,她鼻子一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盈满了泪。 她就这么望着他。 摄取着他近在咫尺的温度。 可就在他想将她扶起身时。 身后几个穿着雨衣的男人袭了过来。 弯肘扼锁在肖纵的喉咙,将他向后拖拽。扑上来的两人再次箍住了他的双臂,反扣在身后,随即扣上了银色的手铐。 带有私人泄愤的色彩,几个男人握着紧拳狠狠的往肖纵身上砸。 肉体刺耳的砸响划破了铺天盖地的雨声。 “肖纵!” 何愿爬在混乱的雨衣男人脚下,想攥住雨衣衣摆。 可身后一个大力,将她往后拖行。她的手抓了个空,整个人扑倒在地。 何老汉放下了何愿的脚踝,一瘸一拐的往自己女儿身上踢了一脚,似不解恨,又朝着女儿的头一踹。 他骂骂咧咧的抱拖着女儿越过门槛,一把砸在了暴雨中的泥巴地上。 她的眼睛始终望着那个被围袭的男人。 看着他满脸青紫,嘴里冒血。 看着他眼窝肿起,任人一次又一次下着死手捶打。 雨砸在身上,特别疼。 父亲再一次拽住了她的头发,拖动着她。 雨水与泪水混淆在了那张通红的脸。 她颤抖的声音模糊在了雨声中: “爹爹!我跟你回去、你别害他了,求求你了。” 她哭喊着、哀求着。 “我再也不和他见面了、真的。我错了!爹爹、放过他吧!” 何老汉反手朝自己女儿脸上吃着力扇了几个巴掌。 本就因情绪激动而通红的脸霎时烙上了重迭在一起的明显巴掌印。 何老汉吐了口唾沫,恶着脸咬牙吼道: “不搞死他,老子不姓何!” 少女呜咽着被父亲拖走。 掉落的浅蓝色条纹发圈浸在泥巴水里,逐渐被染成了土黄色。 孤零零的淹没在暴雨深处。 31.婚事 何愿被拖进了那间多年以来严令禁止踏入的“家”屋。 泥巴沾满了她的衣裤,雨湿的发还在不停的滴着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已经被雨水洗去了血色,布着巴掌印的脸颊微微肿起。 何愿还来不及去消化痛楚,只见桌边的木凳上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陈旧的红色头巾裹着她的发,塌垂的两边脸窝点着红色的印记,那是代表媒婆的妆印。 桌子上放着几沓钞票。 坐在媒婆旁的何奶正在舔着指一张一张的数着手中的钱。听见何愿被拖进了屋,她眼不带抬。 何奶钱数完,整整齐齐的摞在腿上。 厚厚的钞票她手都不舍得挪开,就这么死死的捂着: “八万,正好咧。” 媒婆喜上眉梢,毕竟谈成这桩婚事,她到手的喜红利数额可观: “是咯,八万彩礼在这里,到时候迎亲,红猪红牛照给,不会少你们一点的。” 何愿瞪大了眼睛。 她浑身发抖牙关打颤,前所未有的恐惧将她一口一口吞噬。 “奶!我不出家门!我哪里也不去!” 何愿跪挪到何奶跟前,双手拽着老太婆的裤脚,攀伸着想去夺走她腿上厚厚的几沓钱。 何奶死死抱着怀里的钞票,几脚下去正往何愿身上踹。 “把钱还回去!我不走!” 不顾何奶的捶打和踢踹,何愿揪着裤腿死死不放。 家里面竟然那么快找到了合适的“买家”! 她还没凑够买身钱,她还没有参加考试! 她不能就这么被卖掉! 见这混乱模样,旁边的媒婆赶紧着过来试图将何愿拉开,表情夸张的劝慰道: “哎呀,三妹!好亲事的咯,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旁边马窝村的孙家晓得没?孙老太就一个独龙崽,今年才五十三,青年才俊。除了脑瓜子有点慢,什么都好。去到他们家,你就伺候他们母子两个,没得妯娌事又没得姑姐囔,来年生个宝崽,你就当家作主啦!” 站在一边杵得和个木头桩一样的何老汉掏出了一包硬纸壳烟盒,甩了几把烟盒上的水珠,抽出了一支香烟。刚拿出打火机还没把烟点燃,就见女儿扑到了自己身前,苦苦哀求: “爹爹!爹爹!我在家照顾弟弟妈妈,我再也不去见别人了!别把我卖出去!” 他啧的一声拿下嘴里叼着的香烟,对着女儿吼喊道: “卖卖卖,讲得愣难听,这是为了你好,给你找个好婆家!你两个姐姐十四五岁就嫁了,你都快十八了何三!” “我有钱!我凑了钱!” 满目通红的少女艰难的爬起了身,她抬起手臂狠狠的擦了一把几行倾落的泪痕: “我把钱给你们,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咔的一声,打火机窜起了火苗。 火苗将香烟头燃满了火星,何老汉瘪着双颊狠狠的嘬了一口。 浓烟从他的鼻腔与口中升腾而出,他淹没在烟雾里狭着眼哼笑出声: “就你那四万块钱?” 轰鸣雷响在她脑海中炸开。 全身被电击过,她身体一软险些跌倒。 没钱买烟的何老汉从来都是嚼焦烟草。 何愿盯着父亲手中的硬壳烟盒和打火机,浑身像是坠入了冰窟。 “你们拿了我的钱?……” 她的嘴皮在打颤,空洞的双眸在震惊之余倾泻出了绝望的洪流。 大股大股的眼泪水汹涌滑落。 嘶哑的声音吼喊质问: “你们拿了我的钱!?” 何奶扯着嗓子,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利刃: “钱是在家里头灶屋找到的,我何家的灶屋,就是我何家的钱,关你逼事?” 她抱着怀中的彩礼起身往里屋走: “从今往后,你是他孙家的人少管我何家的事!” “把钱还给我……” 何愿想追上何奶的背影,她刚迈出大步就被何老汉拽住了胳膊猛力往回扯倒。 神经断裂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情绪的崩塌让她难以自持。 她挣扎着,哭喊着。 额头的青筋暴起,她满脸通红歇斯底里: “把钱还给我!把钱还给我!!” 何老汉一屁股坐在跌倒的女儿背上,紧紧的反扣着她的手。 媒婆见怪不怪的递上了麻绳。何老汉叼着烟,一圈一圈的把绳子绕过何愿的双手腕,箍得她双手充血。 “三妹啊,你的钱不就是你弟弟的钱啦?姐姐嘛,这辈子不就是为了弟弟活的。给弟弟活得好了,你在娘家才有人帮你撑腰是不是?” 媒婆蹲着身,用粗糙手拨开何愿脸上凌乱的发。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啧啧夸赞着八万值当。 就在这时,何愿张开嘴狠狠的咬了媒婆的手。 媒婆疼得扯声高叫,甩着手挣脱开来跌坐在地。 一改方才的笑脸人,她大骂道: “嘿你个犟种!八万彩礼还不舒服?真当自己千金奶奶!癫婆子、再过两天!两天后你进了孙家的门,夫家打不死你!” 32.出嫁 “莫老师,那位同学怎么还没来啊。这都过了考试时间半个小时了。” 监考的老师抬眼看了看墙壁上的挂钟,他神情为难的紧着眉头,考试试卷握在手里卷了又卷。 此时的暴雨下得正大,即便与身旁的人交谈都必须扯着嗓子,将声音拉高。 莫许望着门外有些失神,迟了许久才被同事的声音拉回了意识。 他从手提袋里翻找出车钥匙,一刻不停的往门外走: “这雨下得太大了,我还是去接她一趟比较好。” 监考老师有些不明所以,脸上写满了“至于吗”三个大字。惊异之下他赶着步子试图跟在莫许身后: “莫老师!你要开车上山路啊?以这暴雨的能见度来看太危险了!这种公益课的小考试没那么重要的,镇上的志愿者名额那些个村民谁稀罕过啊。” 奈何疾步行走的男人腿太长,三两步就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监考老师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不住呼喊: “哎!莫老师!” 雨云将白日的天光遮了大半。 陷在暴雨中的村庄明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其中最是明亮的,要属何家的平屋。 何家今日有喜,何老汉的三女出嫁。 一大清早,隔壁村就拖着红牛红猪冒雨来到了何家。按照习俗,何家得在院里摆桌,给过喜的人大鱼大肉的吃一顿。可奈何大雨倾盆,院里摆不了桌,几几过喜的老汉婶婆只能挤在那破旧的小小平屋里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没了何愿帮手,家里就只有何奶一人忙活。 老太婆一把年纪躬在灶房忙里忙外,何老汉坐在屋里翘着老腿陪宾客们闲聊。 嗑着瓜子的老婶嘴皮上粘着瓜子仁的碎渣,侧首随意吐了口壳,咀嚼不断的笑问道: “老何噢,不见新娘子?” 何老汉嘬了口烟,淡然回应道: “脸皮薄嘛,在猪圈里躲着不愿见人。” “咋躲猪圈里啊?” 满堂人笑得欢。 穿着斗笠的中年人正赶着红猪进猪圈,抬眼就见角落里被绑着手脚的少女,不用猜都知道,绝对是何家今日出嫁的三女。 这种事见怪不怪,他眼皮都不带抬的,一心做着自己的分内事。 “哎!猪圈门头要锁好!” 站在灶房门口的何奶朝猪圈的方向吼着破天的嗓子叫唤道。 “晓得!” 安置好红猪,中年男人走出了门。 他仔细的扣上门上的锁后才赶着小步往屋里走。 何愿看人已走远,连忙拆开伪装松开手中的束缚。 手腕上的绳子已经被她用碎石割开,她一边往外探着头,一边开解着脚腕上的粗麻绳。 好不容易松落了浑身的捆绑,她急忙趴在破烂木门上,透过缝隙确认着猪圈外的情况。 此时所有人都已经进到了主屋里头,何奶端进去最后一口大锅,众人准备开席。 吃罢后那群人会将她接走,她必须赶紧行动。 猪圈唯一可以称之为窗户的开口在接近于房顶的位置,那大小看上去难以穿过一个人。 可那是她唯一逃出去的通道,何愿决定试一试。 她拼命跳跃着,用双手攀在了台沿。 好在平日里她做惯了重活,手臂的力量足够将她整个人撑起来。 她咬着牙双臂发抖,两只手死死的抓着窗台。 刚刚探出两条手臂一个头,肩膀就卡在了窗户里。 不管何愿如何调整着角度,肩膀死活过不去。 既然如此,只能用蛮力挤出去。 何愿双手卡在外墙,两脚蹬着墙面死命往外挤。 肩骨脱臼的胀痛让她眼角润湿,卯着所有的力量让她满脸通红。 一声骨响掩盖在雨声中,她终于探出了半个身。 生生从高处砸在浅水沟的身体渐起四溅的水花。 何愿摔得有些发懵。 双肩的疼痛已经无法让她用手撑起身体,她只能翻滚着以腰力坐起来,而后晃晃悠悠的站立。 她攀扶着墙壁,吃痛写在脸上,悄然探出半个头再次确认了无人注意到她。 不待片刻,她立马转身就往外跑。 一遍遍的擦过脸上的雨水。 何愿用尽全身的力气迈着步子狂奔着。 “何三跑了!!!” 身后传来穿耳的怒喊,声音刺过她的胸膛让她霎时惊心。 她不敢回头,只能更快的迈着步子。 没想到才跑不远就被发现了!拼体力和人数她万万没办法跑掉。只能先在屋丛之间躲藏拖延时间! 何家院子里冲出了一个个穿着斗笠和塑料雨衣的人。 他们默契的四散开来到处寻觅逃跑的新娘子。 小卖铺里的老奶帮着儿子看铺面。 躬着身在一旁剥麦条。 “我打个电话!” 老奶耳朵背,没听清。 老花的眼睛一片朦胧,她眯着眼只见一个湿哒哒的少女从门外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买什莫?” 她问道。 少女没接她的话,匆忙的往桌子边走。 她以为少女还要再逛逛,便也不再理会的继续埋着头做手中的事情。 遍着污泥的手颤颤巍巍的拿起了座机的听筒。 何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湿透的纸,纸上的一串数字因为雨水的浸湿变得有些模糊,好在每一个数字都能勉强看清楚。 手指按过座机上褪色的按键,发出哒哒哒的刺耳按键音。 “嘟——嘟——嘟——” 等待音的持续时间无限延长,夹杂其中的还有自己剧烈的心跳。 听筒里的声音就像她最后的救命绳索,牵动着她所有的神经。 “咔、” 接通的回响让她如释重负,何愿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莫老师!莫老师!我是何愿!” 她的声音颤抖,决堤的眼泪一股脑的涌出。 可电话那头并无人回应。 一片低频的嘈杂伴随着电流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莫老师?” 再一声不知名的微响之后,熟悉的等待音再度传来。 跌入谷底的绝望感险些将她吞没,她没有时间去应付自己的情绪,只能对照着电话号码再次拨号。 突然间。 身后一个力度将她紧紧拽住,猛力往后拽! 她手心一松,弯卷的电话线吊垂着听筒左右摇摆。 只听身后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响起: “抓到何三了!你们快来!” 33.洞房 木窗框的漆色有些斑驳。 无数雨滴绽在玻璃窗,将那大红喜字盖上了朦胧不清的水色。 房间的墙面上糊着深深浅浅的灰色水泥,白晃晃的灯泡被几根电线垂钓在屋子中央。 一张铺着红被的木床靠在墙边,撑起的桃色蚊帐里,何愿被粗麻绳一圈一圈的捆住手脚系上了死结。 木门开启时,门外的嘈杂声顷刻涌了进来,又在门关掩后那声音被再度隔绝。 来的人带进屋了一潮水汽,他踏着直板板的步子,啪叽啪叽的声音带着水响,朝着何愿越来越近。 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红短袖,半边衣服扎进了裤头。 高高卷起的长裤露出了粗肥的小腿,明黄的人字拖与脚趾头一同染上了脏污的土灰色。 他半张着嘴,眼神呆滞的转悠着脑袋环顾着屋内。直至面向何愿时,他咧着嘴露出黑黄的牙齿,痴笑着。 “嘿嘿……” 他大步向何愿走来,嘴里不停念叨: “新婆娘、新婆娘、嘿嘿嘿……” 何愿动弹不得,恐惧让她下意识的吼出声: “滚!” 那傻汉听她一声嘶吼,立马被吓得肩膀一颤,瘪下了嘴。 “你凶我!” 他气得急喘不停,在屋子里转着圈像是在寻着什么。只见他一个蹲身,从床底下掏出了一块板砖。他故作恶狠狠的模样斜着眼瞪着何愿: “妈妈说,你不听话就要打你一顿!你凶我!我要打你!” 说完,他跪在床沿手起砖落对着何愿身上砸。 何愿一个翻滚躲过了他生猛的一砸,他气急,差点哭起来: “你为什莫凶我!” 正当他再次高举起板砖要接着下狠手时,何愿出声: “因为你把我捆起来了!我当然要凶你!” 他悠悠的垂下了手,像是觉得何愿的话很有道理,又很是委屈: “不是我捆的你!” “那你帮我解开,我就不凶你了。” “不行。” 他摇着头,肉垂垂的腮帮子摇晃不止: “妈妈说,松开你你会跑。要把鸡鸡插在你屁股里面尿完尿才能松开你。” 面对着他令人作呕的言辞,何愿不免生理性反胃。 她冷静抚平自己的情绪,深知对于眼前的人不能用刚硬去解决问题。 何愿声音放缓: “我不会跑,你看你都把门关上了,我能跑到哪里去?” 傻汉转头看向身后的门。 “况且门外还有那么多人,你妈妈我爹奶也在外头。我要是真跑出去了,他们也会把我抓回来。你说是不是。” 见他心生动摇,何愿继续说: “你要是不帮我解开绳子,我就恨你,凶你。以后不照顾你和你妈妈,也不给你生宝崽。” 傻汉急了。 “不行!要生宝崽!” 他将板砖往床上一甩,从裤腰带上扯下一把折迭小刀,跪步挪近何愿,弯着身用小刀吃力的割着绳子。 “我给你解开绳子,你给我生宝崽。说好的,你不给我生,我就打死你……” 他一边割,一边自顾自的嘴皮子不带停。 好不容易,脚腕上的绳结断裂松解。 他直起腰,开始割何愿手腕上的粗绳。 看着何愿细嫩的手,他呆滞的目光一路往上。眼前女人那双大大的眼睛上铺着浓密的睫毛,挺立秀气的鼻子很是精致,还有那红润润的唇让人看了忍不住想亲上一口。傻汉狠狠的吞咽下口水。割绳子的刀还没落,他伸着手开始扒何愿的衣服。 “你干什么!!” 何愿拼命闪躲。 “我要看你的奶球。” 一个傻憨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何愿吞下了一腔怒骂,强迫自己镇静: “你先帮我把绳子解开!解开之后想看什么都可以。” 他垂下头思考了片刻。 “你不骗我?” “真的!” 那么漂亮的女人,应该不会说谎。 傻汉信了她。 傻汉举着短刀,一下一下的用刀刃摩擦着绳子。 终于,碎绳落地,身上最后的束缚被松解开。 傻汉看何愿松下了手,刀都不顾收的随手一扔立马扑上去。 然而何愿脚一抬,狠狠的踹在他脸上,傻汉被踹得哇哇直叫: “啊——你要死!你踹我!” 何愿翻过身就要往床下跑,谁知那傻汉力气大,双手抱住何愿的腿就往床里边拖。 “你骗我!还踹我!你要死!我再也不信你了!” 沉重而臭烘烘的身体压了上来,何愿差点喘不过气。 肥圆的手拽着她的衣领就往下扒,何愿尖叫着,使出吃奶的劲儿疯狂扇打着傻汉的脸。那傻汉疼得哭红了脸,放下了手中撕裂了一半的衣领,抬起掌也往何愿脸上扇。 他的力气比何愿大得要多,每一巴掌都扇得何愿眼冒金星。 见掌掴的女人被打得难以动弹,他开始为所欲为起来。 何愿无力的摊着手,身上的傻汉下体一直往她腿上拱,裤子里的硬货蹭在何愿大腿上,让她一阵想吐。 猪头一般的大脑袋抵在她胸脯上猛吸。 何愿攥紧被子的手摸到了一把小刀。 那是刚才他随手甩在床上的刀。 傻汉还在纠结是先扒她的胸罩还是她的裤头时,后颈猛然袭来的疼痛让他一愣。 他直起身,反着手摸向后颈。 “血……” 手掌上一片猩红,他哭的更大声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何愿举起刀往那张肥脸上猛的一划。 裂开的肉里夹着厚厚的黄色脂肪,血液顺着那张肥脸一直往下淌。 “啊——!!妈妈——!!” 傻汉捂着脸倒在床上,发出杀猪一般的刺耳惨叫。何愿慌忙的望向门窗,即便依旧大雨倾盆,也不由害怕他的声音会引来他人的注意。 她随手拿起了床上的枕头,死死的压在傻汉的脸上。 “唔唔唔唔——” 本就悬殊的力量让何愿根本摁不住,傻汉舞着手扯开了枕头,凶狠的目光渗着血色,肥手握住了何愿的脖子,死死紧掐。 何愿难以呼吸,痛苦的张着嘴。 额侧的血管凸起,憋红的脸开始泛紫。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了手中的折迭刀—— 只听一声割破皮肉的声音后。 从傻汉颈间动脉喷溅出的血液洒了她满身。 掐在脖子上的手渐渐松落,肥硕的身体倒在了床上。 何愿连滚带爬的跌下了床,她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喘息不止。 浓浓的腥味冲入了她的鼻腔,握着刀的手上满是粘稠的血液。 何愿看向自己颤抖的手,惊恐的甩开了紧握的刀。 她杀人了。 激烈的情绪起伏让她脑袋发懵,她努力的搓擦着身上的血,却怎么擦都是徒劳。血染在衣服上,沾在皮肤上,越擦越多。 她红着眼将撕裂衣领的短袖脱去,上身只留着一件纯白的内衣。 这时,屋子里发出了并不寻常的响动。 她确认了一眼前窗和大门依旧紧闭,声音的源头像是来自于后窗。 何愿绷紧了神经,她能明晰的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响在耳边。她趴在地上再次捡起了小刀,举在胸前。 就在她奋力站起身冲向后窗时—— 眼前,窗户大开。 过风带着雨水猛灌入了屋内,冲刷去了大半弥漫的浓重血腥气。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从窗沿处跳下地。 浑身湿透的男人喘着粗气。 他脸上的青紫还未消散,伤痕已结好了疤。 周身接连不断坠落的水珠绽在地面,将他脚下一圈都浸湿成了深色。 急切而慌乱的眸光在对上何愿的视线时,逐渐镇定,逐渐放软。 哐的一声,沾满血色的小刀落地。 酸涩冲涌。 她再抑制不住的哭出了声: “肖纵……” 34.出逃 何愿颤抖的指着木床的方向。 她压抑着激烈的情绪,却还是因意识的崩溃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杀人了……他死了、他死了……” 血浸湿了棉被,顺着床沿往下滴。 一滴接着一滴,在水泥地面凝作一大滩。 庞大的躯体急忙阻隔在何愿身前,像是不希望她再看向那里。 肖纵脱下外套狠狠的在一旁甩过表面的水珠,而后披在何愿身上,将她严实包裹。 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的手鲜血淋淋。肖纵为她拉上外套的拉链后,握过她的双手,扯起身上湿润的衣角,反复搓擦着她手心的一片猩红。 她的脸上遍布着微微肿起的巴掌印,白皙的脖颈处是几近发紫的深红指痕。 深重的呼吸让她的胸脯剧烈的起伏。 握在他手中的指僵硬发寒,而她浑身抖动不止。 他试图用镇定去感染她的慌乱,久久无果后,他只能用自己的靠近去解禁她紧绷的神经。 肖纵将她拥在怀中,收拢着双臂,将她陷入他的温度,融入他的气息。 她拼命的回拥着他,紧紧环扣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膛。 她不知所措的陷入绝境的边缘,只能靠与他相拥支撑着为数不多的理智。 就在这时,他从衣服里抽出了一个湿哒哒的布裹,递在了她身前。 从混乱中抽回意识的何愿真着盯着他手中的碎花布裹,双眼越睁越大。 她急迫的接下他手中的东西,一圈一圈的解开绕捆的布绳,摊在眼前的,是她自己的碎花布袋! 她惊骇的望着肖纵,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去我家偷来的?” 她问道。 肖纵点了点头。 翻开碎花布袋,里面是她随身的小本子与大拇指一样长的铅笔。 以及她的身份证明与个人户册。 大开的后窗吹入了大鼓的凉风,将麻袋制成的窗帘掀起。 肖纵指向窗口。 就像是在指向一条爬出万丈深渊的陡峭攀道。 孙家院子里已经撑起了大红色的雨棚。 大滴大滴的雨砸在塑料棚上,落得嘭嘭直响都已经把嘈杂的人音盖了个大半。 桌子上的大锅菜被木炭烧得滚着浓烟。 大雨浇淋的潮湿环境并不能熄灭宾客的热情,人们举着酒碗撕扯着嗓子谈天说地,各个喝得满面通红。 一身花红衣裤的孙家老娘今日是笑得合不拢嘴巴。 对着何家奶奶和何家老汉一口一个亲家的叫个不停。 “哎呀,亲家公。怎不见你婆娘来哦,嫁女儿哎,天大的事。” 孙家老娘双颊两抹红晕深深,笑眯的眼尾挤着层层迭迭的褶皱。 好酒好菜满桌摆,何老汉显然已经醉得失了神志。 他拿着酒碗的手又些颠抖,即便如此,他还提起白色的塑料提桶往碗里倒酒: “癫婆娘一个,来这里干嘛?” “癫婆娘?” 何老汉从来对自己的媳妇闭口不谈,孙家老娘只知道他媳妇卧病在床从来不出门。 没想到他酒后失言,无意透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病情。 “亲家公哎,你婆娘癫的噢?讲亲的时候不见提,这癫病传后人,到时候何三生出个憨儿怎么办?” 何老汉打了个酒嗝,笑得轻蔑。 她孙家老娘都不怕自己憨傻儿子生出个憨儿,倒怕他婆娘把病染到了她孙家。 “又不是天生癫,怕卵怕。” 何老汉将酒桶往桌上狠狠一砸,酒水从嘴口溅了出来。 他颠颠倒倒站姿不稳,撑着椅背指着自己的脑壳高声道: “以前不仅不癫,脑瓜子中用咧!还是有文凭的!” 听到这里,孙家老娘悬着的心落了大半。 何家三妹生得美,妈妈还有文化,以后她孙家的种可不得非富即贵?说不定还能当个大官,成了马窝村的村长,光宗耀祖。 孙家老娘一边想着孙儿宝崽是叫孙光宗还是孙耀祖,一边抬着步子就往屋宅走。 一路穿行在桌席间回应着亲朋好友的道喜,她小跑着来到了屋宅的屋檐下。 贴着喜字的玻璃窗蒙满了水雾,什么都看不清。 孙家老娘放弃了探头张望,转而来到了门前,贴着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屋外大雨哗啦啦,屋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对于这个脑部发育迟缓的儿子,关于繁衍的教学她并没有马虎。 她“手把手”的扶着儿子的命根,找来了家禽灌洗了几遍,让儿子“实战演练”。 终于教会了儿子如何在女人屁股里尿尿后,她还生怕儿子硬不起来而喂了他些种猪配种用的药水。 可现如今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孙家老娘越想越焦心,就怕晚见着未来的孙儿宝崽一刻,只能不管不顾的推门走了进去。 她心想大不了再扶着儿子的命根帮他插进去,推他屁股教他动好了。 “宝崽啊!” 她拧着眉边走边唤儿子。 越近里屋,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越是刺鼻。 她预感不对劲,心里敲着鼓。 在踏入里屋时,眼前的一幕把她吓的跌坐在地。 暴雨铺天,在众人的欢悦声中,一声尖锐的哭喊破空而出: “宝崽————” 群山朦胧的轮廓隐在雨帘深处。 盘山公路,飞驰的摩托车溅起了两侧高高的水花。 骑在摩托车上的一男一女并没有穿着雨衣,就连头盔都未佩戴。 雨水打在二人身上,浸透了二人的发,浇湿了二人的衣。 他们向前路赶赴,用尽全力的奔逃。 就像企图摒弃身后所有污浊遍布的颓败残垣,冲向被暴雨洗刷后的清澈明朗。 何愿搂着肖纵的腰,抵靠着他坚实的后背。 她闭着眼。 在雨声中,二人交织的心跳回响于耳畔。仿佛此时交缠盘绕的血管将二人的心脏捆绑在一起,谁也无法将二人撕扯剥离。 细微的异响从远处传来。 越靠越近。 当何愿听出那是警车的鸣响时,她猛然睁开了眼。 摩托车的速度渐渐减缓。 前方的公路上。 警车的警示灯透过厚重的雨色,闪烁得格外刺眼。 35.离别(乡村篇结束) po18td.com 拉开的警戒线隔去了路宽的大半,来去的行车只能根据交通指挥依次通行。 盘山公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 摩托车跟随着车流缓慢前行。 惊魂未定的何愿悄然侧首,望着警戒线内的事故现场。 警车与救护车列排,大批的警员与医护人员匆忙投身于救险之中。 轮胎摩擦的印迹被暴雨冲刷得所剩无几,但隐约得见刹车的痕迹终结于悬崖边。盘山公路并没有安全护栏,道路狭窄,越到群山深处越是坎坷。平时行车翻下山崖的事故时有发生,更别说这样的暴雨天气。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 et. c om 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注意这场与己无关的小插曲。 警员的亮色雨衣刺得她发怵,何愿将头埋抵在肖纵的后背,环在他腰间的双手越束越紧。 肖纵似是察觉到了身后人的紧张情绪,沾着雨水的大掌覆在她的手背,透过一片湿凉的表面是他灼热的温度。 通过限制路段。 男人安抚般的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紧接着,摩托车轰鸣声起,疾速的惯性将她拉扯,夹杂在风刃中的雨滴显得格外锋利。 他们终于再度踏上了奔逃的路途。 夜幕无声无息的降临在灰暗的天境。 这场暴雨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火车站的门头灯在夜色里很是明亮。 湿意充斥在空旷的检票大厅,阴凉而黏腻。来来去去的行人步伐匆匆,他们身扛麻袋肩挑扁担,过经的地方都落下了一个个鞋印,密密麻麻的脏污鞋印杂乱无序,重重迭迭的把水磨石地砖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花纹。 站在立柱旁的少女双手握着火车票等候在原地许久。她穿着一件男士外套,雨水湿透了全身。除了斜挎的碎花布袋,再无一物。 向她越靠越近的奔跑声牵扯回了她的意识。 何愿抬起头正好迎上了肖纵的目光。 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买票去了那么久。只见他手里握着一迭钞票,递在她面前。 “哪里来的钱?” 何愿缩着手,目光惊疑。 他知道她的犹豫,便也不再给她退缩的机会,直接握着她的腕将钱压在她的手心,紧紧的捂着不许她挣脱。 力量的悬殊让她奋力的挣扎无果,直至她无意望向他挂在腰带上的钥匙扣,她忽而休止下来一动不动。 钥匙扣上少了一把钥匙,那是摩托车的钥匙。 她抬头再次迎上他的视线时,双眼蒙上了一层波动的水雾,眼眶渐渐泛红: “……你把摩托车卖了?” 他瞥过视线无措躲闪。 索性夺下她手中的钱弯身将钱往她布袋子里塞。 “你不要卖摩托车!你把摩托车赎回来!” 何愿推拒着他的手,却还是无法阻止他将钱塞入后握着她的双臂迫使她望着他,停下挣扎。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是委屈,是伤痛,是挥之不去的歉疚。 “你借给我的四万块、被我家里人抢走了。我已经欠了你好多好多钱了,我不能再收你的钱了……” 带着哭腔的话语他虽无法听入耳,但她的泪珠映入他的眼中,掀起了他心潮翻涌的酸楚。 他松下了她的双臂。 宽大的手掌捧起了她的脸,粗糙的指腹轻柔的抹过她的泪珠,擦拭着她的泪痕。 水滴顺着鬓发滑落过他棱角分明的脸。 他真挚的目光急迫而漫溢着浓烈的不舍。 温热的气息越靠越近,近到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脸颊。 何愿神止一刻,不自觉的闭上了眼。像是纵容着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然而预想的温度没有到来,忽然间迎来的,是身前一凉。 男人退身一步与她拉开了距离。 肖纵指了指站内,又伸手轻轻的推了推她的身,像是在催促她赶紧离开。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他显然没有跟她一起离开的模样。何愿情急的拽着他的臂: “我们一起走!肖纵,我们一起!” 他不再看她。 只是像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波澜,伪装平静的摇了摇头。 是啊。 杀人的是她,与他无关。 他有他的生活,他不必离开家,四处奔逃。 他不应该被她拖累才对。 能将她救出,送她到火车站,还给了她那么多钱。 她能做的是,绝不能让他受到牵连。 何愿松开了拽在他臂上的手,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 火车检票入站的喇叭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 人群接连着向检票关口快步涌去。 “我走了。” 她说。 他点头。 “你回去吧。” 她说。 他点头。 她斩断了最后牵扯的目光。 毅然转身朝人流赶赴。 他看着她小小的身影陷入人群,渐渐融入拥挤的人潮,直至他如何仰首张望都再难寻觅。 他找不到她了。 他急得红了眼。 “何、愿——” 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纷乱扰耳。那陌生的声音模糊不清的呼唤着她名字的那一刻,她心间一震,脚下的动作倏然停滞。 她回首想再看他一眼,可推搡不断的行人使她除了攒动人头再如何仰望都别无他见。 她转过身。 开始逆流推挤,艰难的拨开人群往回走。 终于,她破出湍流向他奔去—— 他展开双臂搂住了她的身体。 她踮起脚尖倾身将吻落在了他的唇。 炙热的吻凌乱而深切。 她拼命摄取着他的气息,试图将与他有关的痕迹烙刻在灵魂的角落。 他没有逃避,也不再闪躲。 将曾前所有压抑自控束缚的不为人知全然化作最后的眷恋,与她相交,相融。 她与他都清楚。 这或许是一场不能再见的离别。 … 派出所值夜的警员正埋头抄录着文件。 大门被开启时带进了一阵夹湿的冷风,惹得他浑身一凉。 警员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浑身湿透的高壮男人走了进来。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警员站起身,礼貌问询道。 来的男人满身滴着雨,雨珠子一串串的往下落,不一会儿身下就积来一滩水。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摇了摇手。 以为是聋哑人求助,警员立即想先去为他找干燥的东西擦擦身。谁知那男人拦在他身前,不停比划着什么。 “你需要我送你回家?” 警员望着他的动作猜测道。 男人摇了摇头,继续比划。 “你东西丢了?” 男人摇了摇头,继续比划。 警员努力的分辨着他所想表达的意思,拧着眉注意着他的动作。 嘴里根据着他比划的事物不停念道: “刀……捅刀?你捅别人的胸口?死了?” 警员惊着眼: “你杀人了?” 男人松了口气。 点了点头。 36.再遇 地面上碎纸屑翻滚着向前挪移,被夜风牵扯起的塑料袋在半空几经转悠后轻轻然飘落在地,逐渐扁塌,泄气。 路灯下,匆匆过往的行人不禁耸着肩膀缩了缩头,加快着步子的同时将双手揣在兜里,再没了边走边玩手机的欲望。 又一波降温像是冬季的悄然试探,在没彻底摆脱回温前都暂不能称之为冬天。 所以饭店依旧按照着秋季的营业时间,关门得很晚。 当店门戴上锁时,街道上已是空无一人。 灭了灯的前厅只剩下插座标示灯在亮着红光,还有并未关紧的后厨大门留有一条门缝,从中映出了一道棱角分明的白光。 服务员与厨师们换下了工服穿上了自己的常装,人们正提着随身物成群结队随性谈聊着往后门走。接连道别声在后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也渐渐分散后消失。 归于安静的后厨里,一个刺耳的刮扣声变得极为明晰。 开着盖的巨大电饭煲早已拔了插头,冰冰凉的没了半点热气。 尚还穿着工服的少女手持饭勺,正倾着身卯着劲儿在电饭煲里刮铲着粘在内胆底部的锅巴。好不易忙活了一顿,她鼓着腮帮子吹开保鲜袋,一勺一勺将锅巴装了进去。 “何愿!” 一个尖锐的女声叫嚷着。 只见从更衣间走出一个卷发女人。女人踏着高跟长靴,穿着超短裙,上身却裹着厚厚的毛绒外套。 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容,手上正在穿戴着可拆卸美甲。她将布满油星子的工服往台上随意一抛,一步一步向站在电饭煲旁的何愿靠近: “晚上我有事儿,后厨卫生你帮我收拾呗。” 何愿把保鲜袋口扎上了结,径直往更衣室走。 在过经女人时她淡淡的说了句: “我也有事儿。” 打开自己的储物箱,何愿掏出了迭放在里面的衣服。 她摘下口罩,白皙的皮肤被口罩勒出了深深的红印子。在脱下卫生帽时,一头几近及腰的乌黑长发随着皮筋的松脱披垂在肩膀。 急促的高跟鞋声嗒嗒嗒的再次靠近,女人不死心跟着何愿又走进了更衣室: 女人倚靠在储藏柜旁,环着臂,模样有些不耐烦: “哎呀,兼职又不用打卡,你今天少去一天也跑不了几个钱,人要懂得变通!” 何愿始终没有看那女人。 她脱下工服整理好放入柜中,打开了携身印有广告语的编织布包,将那袋锅巴饭装了进去: “我已经帮过你很多次了。你不分我钱也不代我班,连杯水都不请我喝,还怪我不知变通?” 啪的一声关上柜门,她一边往外赶,一边最后回应道: “我想你还是找别人帮你吧。” “啧。” 望着何愿远去的背影,女人翻了个白眼。 一旁走来个染着黄毛骨瘦如柴的小伙,他穿着副厨工服,一双胶手套上还沾着泡沫。来到女人跟前,他一脸谄媚模样掖也掖不住: “别跟她一般见识,那农村妹暂住证都要到期了,到时候还不得夹着尾巴滚回农村去!” 电瓶车在城中村里穿行。 楼与楼之间没有路灯的狭窄间隙仅凭着前车灯一路开道。 何愿身上的绿色外卖服并不合身,松松垮垮的笼罩着她。背上“吃就送”三个平台大字反着银光,头盔顶装饰用的小风车乘着疾风在疯狂旋转。 每每到达目的地,她都手脚麻利打开车后的保温箱,一把提出捆绑严实的快餐盒直奔一个个黑暗的楼道。 打着游戏的肥胖男人没好气的骂骂咧咧夺下外卖摔门而去;醉了酒的中年男人靠在门框边趁机摸手又出言调戏;从聚会兴头上抽身的年轻女人拎出了几大袋垃圾拜托顺手帮扔。 不断的骑上电瓶车又跨下电瓶车。 不断的疾走与奔跑。 她反复的每一个动作都机械性的形成了肌肉记忆。 夜深。 寻得个空档,何愿在路边停下了电瓶车。 摘下口罩,她掏出怀中松散开解的保鲜袋,把方才吃了一半的锅巴饭直往嘴里送。 远处走来一个背对路灯光晕的人影,向她越靠越近。她没工夫去研究过路人,一心只在补充体力上,一口接一口的吃着所剩无几的锅巴饭。 “嘿,美女。天那么冷,请你喝个热茶。” 来的人停在了何愿身前。 何愿抬头一望,只见是个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小伙。 保安小伙身型敦实,他双手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笑嘻嘻的眯着小眼睛。 看何愿略有防备,保安小伙昂着下巴指了指路旁围墙解释道: “我在这个大学门卫室值班,经常看你来学校送外卖呢,眼熟咯。” 这里是大学外围,刚刚骑车路过了学校大门停在了围墙边。眼前小伙子的制服也的确是这边大学里头她常常见着的工作服,何愿逐渐放松了警惕。 “谢谢你。” 冰冷的锅巴已经发硬,嚼在嘴里有些艰难,吞咽下腹也干噎卡喉,此时有口热茶着实舒顺。何愿接下小伙子手中的茶,试探抿过温度后,仰着头一灌到底。 “我叫王栋梁,二十五了,还没女朋友。我看你好漂亮哦,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小伙子也是直接,半点废话没有直抒胸臆。 杯中茶水见了底,何愿用掌心搓擦了把嘴巴,礼貌递回空杯: “我不找男朋友。” 小伙子没有死心的打算,他接过杯子凑近了一步,咧嘴笑得热情: “哪有不找男朋友的?我条件好你考虑一下嘛。我在大学里头工作,一个月五六千,烟酒不多沾,平时老实得很只打游戏。我老家盖了个两层楼,你和我处,我能养你,保准你不用风吹日晒送外卖咯。” 架在电瓶车头布满裂纹的手机时宜的亮起了屏幕,何愿滑灭了连连不断的提示音,掏出兜里的口罩戴在脸上。 “谢谢你的茶,有单,我先去忙了。” 她利索的扭动着车把手,只抛下一句话后便开车离去。 小伙子小跑追了两步,在静夜里吼着嗓子: “哎!美女,你叫什么名字啊!留个联系方式啊!” 从全天营业的药店里取到了外送药品。何愿骑上了车,前往这一单的目的地。 目的地并不远,就在刚才路过那所大学旁的一个小区。 走在静悄悄的小区内,何愿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虽说是个稍显陈旧的老式小区,但环境宜人,绿化繁茂,一看便是在园林建造上下足了功夫。 老式建筑的楼房维护的很好,充满着岁月的痕迹却不显陈旧。 没有智能门禁等先进设施的楼栋单元门口能直接进入,何愿大步跨着步梯来到了二楼。 “嗑嗑嗑——” 感应灯因敲门声亮起,晕着橙黄的光照亮了楼道。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何愿站在门口,静候着大门打开。 许久无声无动。 正当她抬起手要再度敲门时,一声开锁声后,大门开敞。 室内的暖白灯光一涌而出,迎着扑来的光线,何愿看清了开门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谢谢你,辛苦你了。” 沉淳的声线夹杂着寥寥沙哑,钻入她耳膜紧捆她心脏。 意识被囚禁在空白格,何愿愣在原地忘记了呼吸。 灯光下,男人宽阔的肩膀上搭着一件毛衣外套,里衣开衫的领口松着扣子,露出了明晰的锁骨。散落的前发略显凌乱,像是刚刚吹干还未来得及打理。 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还沾着几颗水珠,那张英俊面孔上少了丝她曾时所见的矜正,多了几分疲惫。 何愿的手有些发颤,她倏然埋下了头,急忙递上了手中的药品袋。 指尖触及男人手背皮肤的那一刻,何愿猛的收回了手。 她无措倒退了两步,深深的鞠了一躬后,头也不回的慌乱往楼下走。 不管不顾的奔跑让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静谧而空旷的小区里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 还好她戴着口罩。 他应该没认出她。 37.救助 凌晨十二点刚过一秒,派送订单的提示音将游离在困意间的何愿惊了一大跳。 她搓了搓被冷得发红的鼻尖,紧忙滑动着屏幕查看新订单所要前往的地址。 滑动的手忽而凝止在屏幕上方一动不动。 连带神情都像是被点击了定格键,倒映着手机屏幕中信息的眸散去焦距,呆滞而空洞。 愣神了许久,何愿才收回了意识。 对着后视镜,何愿仔细的带好了口罩。保证口罩最大面积遮住自己的脸,又觉得一双眼睛过于醒目,而刻意压低了头盔。 一副万事俱备的模样后,何愿开着电瓶车驶向了远方。 深夜的街道上铺面已关门了大半,半降着卷门的商铺也仅仅明着昏暗的余灯,做着打烊的收尾工作。 灯示板上“全天二十四小时营业”几个大字闪着红光,整个街道上只剩一家药店还亮着充盈的冷白。 何愿推开玻璃门,提着纸药袋匆匆从药店里赶了出来。 与寻常不同。 从未在意过派送物信息的她,此刻正捧着纸药袋迎着光线真着审视票单上的信息。 袋子里装的是一盒止痛药。 当目光落在联系人“莫先生”三个字时,好不容易平静的内心再度杂乱难安。其中交织着并不单一的复杂情绪扰得她胸口沉闷。 深深的呼吸像是一种自我安抚,何愿不再纵容自己的混乱思绪耽误时间,急忙拿着药物赶往目的地。 楼道感应灯明了暗,暗了明。 站在门口的何愿始终不敢敲响大门。 眼见着派送时间将近,再拖下去得扣不少钱,这个月的全优奖金怕是就此泡汤。 她似是心一横,抬手敲响了大门。 “您好,您的外卖到……” 话还未说完,锁响一震,大门打开—— 何愿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眼前的人。 “先生,您的外卖请拿好。” 她双手提着药袋举在身前,刻意放低的声音像是在掩饰着本有的声线。盯着自己脚尖的目光战战兢兢不敢乱动,余光所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向自己伸来。 在男人抓住药袋提手的那一刻,何愿倏然收回双手,转身就往楼梯跑。 “不好意思!” 男人的声音响起,稍显急迫的叫住了她。 何愿扶着楼梯扶手正要往下走,脚步在闻声后逐渐放慢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腿脚不方便,可以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吗?”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楼道。 腿脚不方便几个字终于牵绊住了她不管不顾的奔逃。 腿脚不方便…… 他为什么会腿脚不便? 带着忧心的疑问,她点头应下了他的请求。 何愿扶着门框,套上了随身携带的一次性鞋套。 跨入玄关,整洁而明亮的室内散发着并不算浓郁的香氛气息。这是一间紧凑的两居室,客厅里并没有寻常所见的电视沙发,而是一排通顶的开放式书柜,与长长的书桌。 射灯打在满墙整齐的书籍,一尘不染。 原木书桌上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鼠标旁玻璃杯里的水还冒着腾腾热气。 始终垂着头的她,此时才敢抬起眼,偷偷望向那个熟悉的背影。 他依旧披着上一次所见的那件毛衣外套,颀长的身影立姿笔挺,只是相比从前多了分若隐若现的单薄与憔悴。 此时何愿才看见,他一手撑着木制拐杖,行走有碍。 药袋静静放置在餐桌上。 他买的止疼药,与他的腿有关吗? 眉心不自觉皱起。 何愿心中紧紧一拧,鼻息间暗暗叹出酸涩的气息。 “请跟我来。” 意识到身后的人迟迟未动,莫许回首礼貌相邀。 何愿缩着身,将鼻梁上的口罩边沿捏紧。她望着莫许走进了一间卧室而稍显迟疑,顿了顿后紧跟着加快脚步。 铺迭整齐的床面连褶皱都少有,床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暖色的氛围光感。贴墙的衣柜旁架着一把折迭梯,莫许止步在折迭梯前。 “阳台的窗户忘记关紧,从窗外跑进来了一只小猫。” 修长的指朝向衣柜顶,他喉结微动,声音轻缓: “它就躲在衣柜顶的箱子后面,看起来很虚弱。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把它抱下来,我给它喂些东西。” 衣柜顶放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行李箱后,一条灰白色的毛绒绒尾巴正垂落着轻轻发颤。 何愿攀着梯架,一步一步往上踏。 站在一旁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木杖,双手稳固在折迭梯两侧: “小心一点,小猫的爪子很锋利,不要被它抓伤了。” 稍稍挪开行李箱,一只脏兮兮的小猫露了出来。 瘦弱的小猫一身白毛,因为风餐露宿而沾满泥灰。它缩作一团瑟瑟发抖,蓝色的双瞳水蒙蒙的泛着光,眼睛周围布满了泪痕。 何愿取下了防风手套,试探性的慢慢向小猫伸去手。 小猫因虚弱而无力躲藏,只能更紧的蜷缩身体,就像是无望的接受着即将到来的危机。 “乖哦。” 气音柔和的从唇间发出,何愿轻轻抚摸着小猫的身体。顺着毛层的方向,一遍一遍安抚着。 “喵……”小猫怯怯探出头,发出微弱的叫声。逐渐放下警惕一般,开始用小脑袋拱着何愿的手。 “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说着,何愿轻悠悠的抓起小猫,将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 完成了这场顺利的救助,何愿将小猫放进了早已准备好铺着珊瑚绒毯的纸箱。 莫许略显艰难的蹲下身,将盛着食物的小碗放入了纸箱里。小猫像是知道靠近的人没有敌意,它褪去防备,凑近莫许递来的小碗,狼吞虎咽的吃着被切成小块的鸡胸肉。 随着他垂首,发丝略过金丝眼镜。 他扬起温柔的浅笑,浓长的睫毛下满目温色。那张明锐的侧脸轮廓锋利,却被他柔和而斯文的气韵染尽优雅。 他的模样与几年前一样。 一点都没有变。 流连的目光迟迟落在他身上,有些不舍得挪移。 就在这时,何愿忽而眸光一动,被边柜上暗红色的物品吸引去了视线。 那是一个暗红色的蝴蝶结发夹。 轻微的使用痕迹意示着它有一位很珍惜它的主人。 这间屋子,应该有女主人? 微颤的睫毛在无措眨动,何愿转身就往玄关走。 她急促的脚步声惹得莫许注意,他慌忙抬起头,却困难于腿脚不便而难以起身。 “等等!” 不顾男人的呼唤,大门开启后被小心关闭。 身着外卖服的女孩连鞋套都来不及脱下朝着楼下仓皇而去。 不能被他发现自己。 还有…… 如果屋子里有女主人。 自己与他单独待在屋里。 不合适。 38.暂住证 到了饭点,这是店里最繁忙的时段。 人来人往的厅门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关门开门,涌入室外的凉风。玻璃窗上因温差而铺满了朦胧的水雾。 嘈杂人声中餐具的碰响最是显耳,玻璃酒杯的相抵伴随着异口同声的祝福语一声接着一声。 “何愿!” 人群中,穿着工作服的中年女人招着手呼唤道。 何愿前脚刚在旁桌上菜,后脚便紧着步子赶了过去。 “领班,怎么了?” “老板找你噢。” 被称为领班的大姐忙得脚不离地,抛下一句话后便匆匆投身于忙碌中。 上到二楼的一间茶室。 宽长的木茶桌被刷得油亮,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圆头粗颈,发际线凸显着岁月的痕迹。他为自己斟上了七分茶水,用戴着扳指手串的花里胡哨的手握起小小的茶杯,摇着脑袋品着茶香。只见他的嘴抵着杯沿轻轻一抿后,发出一声舒爽的叹息。 “来了啊。” 老板并未向门口看去,只是朝何愿勾了勾手,便一手撑着膝盖开始查阅发出巨大提示音的手机。 何愿走到了茶桌前,步子都还没站稳,只听老板拖着声音悠悠说道: “你的暂住证,快到期了吧。” 何愿一怔。 眼前的场景让她十分熟悉。在其他城市落脚时,每每临近暂住证到期,老板都会想着办法劝她辞职。 如今她留在州央的时间已经在按天倒数,她落寞的垂下了头: “是的。” 老板故作一副认真的模样: “哎呀,你在我们这儿工作了大半年,我也不是什么硬心肠的人。我知道你想留在州央市,可根据你的收入,估计达不到续签暂住证的标准吧。” 他假作思量,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齿间发出嘶的一声: “这样,我也不跟你拐歪抹角。我有个提议,你看看合不合适。” 颓灭的眸光微微闪烁: “您说。” “我可以帮你做假的收入证明和流水,达到续签暂住证的标准,让你继续留在州央市大展宏图。只是呢,我做这个东西肯定是冒着风险的,我得收一些风险金。” 老板神情为难,说着看似体己的话: “我知道你不容易,拿不出多少钱。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所以呢,你只需要和我签个合同,未来三年不领工资,就当是义务劳动积攒工作经验。” “不领工资?我也需要生活,没有钱我要怎么生活?” 老板取下腕上的手串,握在手里用肥短的粗指不断盘搓着: “你不是晚上还兼职送外卖嘛,够你生活了吧。” 手机铃声在此时不可时宜的响起。 何愿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本想关灭,却在看清打来的人备注时,手指悬在了挂断图标上迟迟不动。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她轻轻一鞠后走出茶室,在堆满杂物的门口走廊上接通了电话。 “喂,组长。” “小何啊,你前段时间是不是送了个单,帮客人救了只猫啊?” 电话那头是外卖平台管辖区域小组的组长,此时那边风噪巨大,他撕扯着嗓子努力把声音扯到最高。 她像是陷入了静止,被思绪笼罩着无法脱身。 许久,她才舔了舔嘴唇,轻声道。 “是……” “那边客人想联系你表示感谢,但是骑手在平台上都是虚拟号码,他特地通过平台客服找到了我这里,想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我特地来问问你,要不要给他你的号码?” “不。” 急迫的拒绝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试图整理好并不合适出现在此时的情绪,礼貌言道: “号码我就不给了,麻烦组长帮我转告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一个小忙而已,请他不要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原本过于疏冷的话语不受控的夹杂着零星感怀: “祝他生活愉快。” —— 家政阿姨望着一柜子没开封的外卖药袋,神情疑惑。 她取出一个,反复端详。又取出一个,左右对比。一个接一个,每个外卖药袋都一模一样,同样的药品,同样的店铺,就连下单的时间都精确到每一天同分同秒。 她撑着膝盖站起身,掏出手机,拨去了一个号码。 接通音响起,她立马扬起了礼貌的笑脸: “喂!哎莫先生啊。您宿舍柜子的这些外卖药需要帮您开封存放在药品柜吗?” 得到电话那头的回应,她又蹲下身将掏出来的外卖药袋一个一个整齐的放回原位。 “哎、哎、好的好的。” 关上柜门,家政阿姨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往玄关走: “哎对了,莫先生,您宿舍这边的卫生我已经打扫好啦,您家里的钥匙我就放在宿舍餐桌上啦。这段时间多谢您的照顾啦。下户结算公司会发到您的邮箱,麻烦您给个好评啦。” 玄关门口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塑料桶里收满了各种清洁用品。家政阿姨连连道别后挂下电话,将手机揣回了兜里。 即将要离开这里,她环顾一遍四周,检查着还有什么遗留物。转溜的眼睛定在了并不显眼的边柜上,一个暗红色的蝴蝶结发夹让她叹息了一大口: “哎呀!我的夹子原来在这里哦,还以为弄丢啦。” ———————— 理事被抓壮丁,抓去出差了TAT 24号晚上回家,25号见!宝贝们!! 39.好久不见 自建楼房并没有楼间距的考虑。本着土地最大化使用的原则,即便与隔壁楼紧密相贴,相对的窗与窗之间不到半臂距离,也丝毫不影响这里人满为患一房难求。 城中村里并未设有市政路灯。不过是在外露的杂乱不堪电线丛里抽出一根,随意接上一个灯泡,又生怕多耗那几分电费而选用尽可能最低的瓦数,片面的刚刚照得个大概。 穿过仅能走得下一个人的狭窄夹缝,何愿停在了死胡同的尽头。 娇小身影在暗夜中模糊不清,只能借墙那头店铺门牌闪烁的余光,将她的轮廓描上了走马灯的微弱炫彩。 她双手撑打开一扇双开大铁门,稍稍用力推开。自建房的一楼门厅里亮起了感应灯。 倏然明亮的冷光照亮了室内。不算狭窄的门厅里停满了电瓶车,车辆见缝插针停得满满当当,地上杂乱的充电线交织在一起,让何愿不得不踮起脚尖每一步都得寻个空白区域落足。 走进一楼杂物房,一个向下的楼梯深深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何愿显然有些疲惫。她站在楼梯口耷拉着眼,动作缓慢的掏出手机,打开了电筒功能。 她一步一步踩着手机电筒圈出的光域走向地下室。 在看到房门大开时,本身的无精打采瞬间惊走! 她急忙打开房间里一侧墙壁上的开关,悬挂在房间内的裸露灯泡啪的一声亮起。 地下室被强行隔出的小房间被顷刻照亮。 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安装着一个老旧换气扇,仅仅一张小床便几近填满了这里大半区域,区区只能站得下一人的卫生间里瓷砖零零碎碎的缺了大半。好在主人干净整洁,将这狭小又陈旧的区域整理得规整又清爽。 只是错落在地面上凌乱脏鞋印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难道,进贼了? 来不及多想,何愿放下随身编织袋,扑在地上翻找着床底。好不易找到一个铁皮月饼盒,何愿匆忙扣着边沿将其打开,一一检查着里面的物品。 残破的碎花布袋被折迭得方方正正,她的身份证明与个人户册都还迭放在原位。 几沓捆着细皮筋的现金下还有一张印字都褪色的火车票。 贵重物品一样都没有少,她重重的缓下了一口气。 她并没有改变跪坐在地上的姿势,而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通讯接通后,电话那头的声音被困意包裹,发出了不耐烦的语气。 “喂,房东阿叔。我是住地下室的何小姐。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大门打开,家里被人进来过!……” 何愿的话被对面声音打断: “噢,你的门我开的,我带人进去看房。” “看房?我并没有租房解约的打算,况且,距离房租到期还有一段时间吧!” 那边传来一声无意识的冷笑: “何小姐,你的暂住证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到期了。你要续租可以啊,先把你的城市暂住证续上再说吧。收留非法越境人员我们可是要担责的,真不好意思我们担不起这个责!” 话刚说完,手机里传来话断提示音,耳边再度陷入一片沉静。 她呆坐在地上许久。 匍匐着将月饼盒塞回原处后,她才起身将大门关好。 取下卫生间门背上的抹布,在接废水的塑料桶里过了几遍,吃力拧干。 何愿蹲在地上擦抹着一个个鞋印。 因寒冷而吸了吸鼻子,她随意用衣袖搓擦过鼻尖,朝手心哈了口热气。 降温了。 她是不是又要走了? —— 州央市户籍局大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并不算多。 就连等待大厅的座椅都没有坐满人。 玻璃隔离的一长排办理台窗口上是电子显示屏,机械的叫号音一次又一次回荡在暂住证办理厅。 听到叫号。 何愿抱着印有广告的随身编织袋快步来到了窗口,坐在了黑皮凳子上。 “您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 窗口那头,身着工整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朝电脑屏幕,恪守规正的工作态度隐藏着稍显疲惫的麻木。 何愿从怀中的编织袋里掏出了一沓文件,曲折着塞入了窗口传物口: “你好,我想续签暂住证。” “好的,请稍等。” 工作人员接下文件,比对着上面的信息,敲击着键盘。 在一番详细审阅后,空冷的声音再度说道: “不好意思啊,您这边达不到续签标准,无法续签暂住证。” “我的综合收入已经达到了续签标准,为期半年。是哪里还不符合?” “外卖派送员的收入并不属于稳定收入,综合收入里这个是作废的。您合规的稳定收入达不到续签标准,这边不能帮您办理续签。” 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 在此之前所有的不死心都在这一刻全数处决。 她没有学历,没有钱。 不管哪一座城市都不会收留她,反反复复的被排挤被驱逐,反反复复的居无定所。 她早就习惯了。 况且,她还是个见不得光的杀人犯。 何愿牵起苦涩的微笑,轻声回应道: “好的……谢谢你。” 工作人员从传物口归还着所有文件: “请您在证件有效期内离开州央市,如果延期滞留,属于非法越境。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咨询的?” 接过文件,何愿站起了身: “没有了……” “好的,祝您生活愉快。” 工作人员按响新的叫号声。 而她早已陷入沉闷的深潭,耳畔虚空。 直至。 身后一个声音从万籁中脱颖而出。 “何愿。” 明明是很好听的声音,落在她耳间却让她心头一震,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何愿顾不上拿起窗台上的文件,抱着编织袋拔腿就跑。 “何愿!” 身后的脚步声一轻一浅的急促追来,伴随着木杖杵地的叩响越靠越近。 何愿不敢回头,撞开人群一路往大门口狂奔。 忽然,木杖跌在瓷砖地板上发出刺耳的落响。 何愿挂在心头的牵绳紧紧一扯,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身望去。 “先生!对不起啊!” 把莫许撞倒了的中年人满脸愧疚的一遍遍道歉,搀扶着他站了起来。 莫许站直了身后连忙摆了摆手,礼貌颔首表示谢意。 这时,身前一双布满浅浅粗糙痕纹的手向他递上了木杖。 顺着那双手,他的眸色试探着一路向上。 他胆怯的去触及她的目光,唯恐将她惊扰,又会与之前一样独自逃奔于千里之外。任凭他如何在迷惘的深渊里发了疯的寻找,都无声无迹再无踪影。 在确认她暂且放下一切提防时,沉叹的鼻息像是如释重负。 他用伪装的镇静熟练掩盖住了内心的狂澜。 翻涌的滚烫被封锁在瞳海之间,唯独表露出的,是潺潺温流将她包裹、浸透。 精致的五官被他打磨得温润柔和。 “好久不见。” 何愿无措的垂下头,她抿了抿嘴,怯声道: “好久不见,莫老师。” 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她递上前的拐杖。 他与她的手相距极近,不过一纸之薄,却依旧没有相触。 柔和的声音气音如春风般入耳,她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万般小心翼翼。 “方不方便,坐下来聊聊?” 何愿缩回了手。 紧张的情绪让她紧紧的抱着怀中的编织袋。对于他的小心翼翼,她再不忍拒绝: “我下午还要上班,等下班了才行。” “好,我等你。” 莫许抽出手机,反转过方向摁亮屏幕递在了何愿手边: “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光亮的手机屏幕不染尘灰,连透明手机壳的贴合处都不见脏污。默认的壁纸上只有几个少量的软件图标。他的东西从来都与他一样,干净、清素。 何愿下意识在编织袋上悄悄然搓了搓手,谨慎的接下了他的手机。 按下听筒标志的图标,她稍显迟疑的输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就在她输完最后一个数字后,男人纤长的指伸了过来,点下了拨号键。 只听。 她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带着震动连连响起。 他浅笑。 “我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有变,还是我写给你的那个。” 这一刻,一切就像又回到了从前。 40.结婚 “叮——” 迎客铃随着玻璃门的开启发出了悦耳的清脆声响,尾音长延逐渐淡出。 一股幽沉的熏香全然碾压去了综合饮吧调和的饮品气息。 暗色调的空间过于吝啬的使用着光源,暖色调射灯零零散散的刻意规划在宽阔室内的合理位置,让周遭的一切都陷于了明与暗暧昧的交界点。 极简的仿古格调在眼所能及的每一个区域,将设计师对内敛奢华的理念展现得淋漓尽致。西洋乐器演奏的复古音乐以一个合适的声量悠扬其中,让人能所听品,又能易所忽略。 这个时间段饮吧的人并不多,何愿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莫许。 刚好与她对上视线的男人淡淡一笑。 他穿着一件深色长款大衣,简约的款式没有多余的修饰,衣面平整垂感自然。看上去不过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架不住他过人的肩宽与端持的身姿,穿在他身上格外凸显沉肃矜雅的气质。 何愿提了提肩膀上的编织袋。 陈旧薄款羽绒外套在走线处飞出零星绒羽,刚刚下班的何愿尚未拆下工作时的盘发。她并无在意自己的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反倒是一路困在思绪里,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故人。 “莫老师。” 走到桌前,何愿持着礼态,轻轻一鞠。 男人的脸上勾着熟悉的柔和笑容,伸手示意她坐下后,轻声问道: “想喝什么?” “都可以。” 修长的指按下了桌上传讯机的接音按钮,男人微微侧倾过身,对着收音口低声道: “两杯清茶,谢谢。” 两人相对而坐。 她拘谨的放下编织袋,调整着稍显僵硬的坐姿,连神色都绷持得十分不自然。 服务员送来的两杯清茶放在二人面前,尚还滚着浓浓的热气。 何愿垂着头,浓长的睫羽遮着眸。她试探着抬起手,将还在发冷的双手握在了温暖的杯身。 “何愿。” 他最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静。 与她的闪躲相比,他的目光始终坚定不移的望着她。那份坚定之中不由得显露出了几分贪婪。 “什么时候来州央的?”他问道。 “半年前来的。” 红润的指间扣刮着杯壁凹凸不平的纹理,她试图将话题的重点从自己身上转移出去: “莫老师是州央人?” 何愿怯生生抬起眸,在触及男人目光的那一刻,像被灼伤了一般,又迅速垂落。 “是的。” 飘忽的视线试图寻到降落点。 不经意之间,她看到了靠在沙发旁的木杖。 近乎于黑色的木制拐杖被打磨得光滑无比,薄薄的涂刷物让整个表面泛着浅浅光泽。 这件东西不应该属于他才对。 想到那句“腿脚不便”,何愿心脏一紧。 “莫老师、”她的目光任留在木杖上,只是眉心不自觉的颤了颤:“您的腿是怎么了?” “出了些意外。” 他回答得极为淡然,就好似与己无关。 “严重吗?是……暂时的吗?” 方才的无措在此刻演变为了浓浓的忧思,她开始愿意与他对视,连她的声音都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感。 久久凝着她的双眸并非失神,反倒是交织万千情绪急于平复,最终以极为克制的冷静收场。 他平静回应道: “不是。” 不是暂时的…… 那便是永久的。 永久的需要依托外物行走,永久的腿脚不便。 “怎么会这样……” 他像是不舍她陷入低落的情绪,启声说道: “我离开北子坡中学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曾经去你家找过你。” 她显然被他的话所触,抬起微惊的眼望着他。 “你的家人说,你跟着亲戚去边海市务工了,他们也联系不上你。我就辗转去到了边海市。我找了几年,却怎么都找不到你。” 微惊的眼变得不可置信。 她不可置信自己杀了人为何没人究查,她不可置信家人为何撒谎瞒骗他自己去了边海市务工。她更不可置信,为何莫许会去她家找她,还为了家人随口胡编乱造的谎言真就跑去了虚假的信息地找了她那么多年。 “您一直在找我?为什么?” “我想确认你平安。” 他真诚得露骨,每一个字听在她的耳朵里,都显得无比沉重。 “期末考试你没有来,在此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你。没人知道你的踪迹,也没人能与你联系。我很担心。” 因为她的不告而别,他将担忧系在心头那么久…… 一腔酸涩因愧疚而来,他对她那么好,她却让他那么累。他只想确认她的平安,她却因身负人命害怕面对过去,而屡屡躲藏。 何愿倏然站起身,她对着莫许深深一鞠: “让老师您那么操心,真的很抱歉。” 莫许摇了摇头,安抚她坐下。 他笑意温柔: “能看到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因应激反应而蜷缩在角落畏惧而惊恐的面对着周围的一切。 他害怕将她惊惹,只能耐心的一遍一遍反复试探靠近。 好在,她终于在他的安抚下卸去了一身防备,回归了她本该有的温度。 “我已经好久没回去了……那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的眼中寻不见思乡的牵挂,仅有些许好奇。 “我每年都会去那里一趟,那里什么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我的家人没有为难您吧?” 何愿这么问,莫许并不奇怪。 当年他在医院时见过她家人的跋扈模样。 她失踪后,为了能从她家人口中寻得她的消息,他每年都会向她的家人支付一笔不菲的问询金。 当然,他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她: “没有。” 何愿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细微的表情变化由少至多的感染了她整张脸。 即便她在刻意掩饰,却也拦不住流露出与众不同的在意: “那您有没有……有没有遇到过之前接送我上课的同村,就是那个骑着摩托车的小伙子。” 他依旧浅笑。 只是搭在腿上的显骨双手微微轻蜷。逐渐空洞的瞳孔穿梭过一瞬与他并不相衬的寒凉。 他没有思量的坚声回应: “有。” 她有些急切,眼里闪烁着微光: “他还好吗?” “他结婚了。” 他平淡的声音就这么磨得锋利穿过了她的胸膛。 让她心口隐隐发痛。 耳边响起明晰的心跳牵动着她的神经发胀,她头脑发懵,不自觉的深深吞咽着。 许久,何愿喃喃出声: “结婚……” “上一次去的时候,我看到他骑着摩托车载着妻女往村外去。一家人其乐融融,他的孩子都会叫爸爸了。” 握举着茶杯的手有些微颤,平静的茶水表面泛起阵阵涟漪。何愿掩饰着波澜情绪,滚动着喉咙灌了口茶。 她抿了抿唇,牵起并不好看的微笑: “那挺好的……” 他捕捉下她所有的反应,并以此融化了他方才倏然凝结了寒冰。 他再次迈进一步: “何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没有。” 何愿摇着头,在低落中抽出了一个迅速的反应。 “你的暂住证快到期了。” 他的话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她知道她无法隐瞒什么,只能心虚的垂下了头: “嗯。” “我想我可以帮你。” “我……我不好意思麻烦您!我会想办法的。” 她太害怕欠别人。 因为她知道,以自己微弱而渺小的力量,根本无法将所有的恩情如数奉还。 “你的暂住证有效期不到两个星期,即便现在想办法去给你一份高收入的工作,你也来不及凑齐半年的收入证明。暂住证续期的条件是收入、工作和学历。这三样都没办法在短期内做到。不过还有一个条件倒是来得及。” 充满磁性的声音徐徐而道,他话语认真: “只要与州央户籍的人登记结婚,你就可以马上拿到州央市的居住权。” 许多外来务工者为了留在工作地,的确会以假结婚来“骗”得居住权。有些本地户籍者也形成了某种产业链,从而收取高价费用,将婚姻做成了生意。 何愿并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因为费用她根本承担不起。 此时。 对面的声音再度响起: “如果你想留在州央,你可以考虑和我结婚。” 结婚…… 自己和莫老师结婚?! 何愿震惊得瞪大了眼,不可思议的微张着嘴,显然被这个提议惊得哑口无言。 脑海中一闪而过莫许家里的蝴蝶结发夹,何愿抽回了意识: “您的女朋友不会同意吧……” “我是单身。” 虽然她知道这是为了她能留在州央的假结婚,但是他是她所敬仰、尊重的莫老师。帮助她牵挂她的师长。 他一心为她着想,她不能恩将仇报! 何愿双手摆动,连带着头都频频摇动着: “为了让我能留在州央而与我假结婚,这绝对不可以!这样我就给您的婚史添了一道瑕疵!我不能害您!” 他有意劝解,真着的话语中添了几道柔软: “你不必有负担。只要婚姻满五年,你就能拿到州央市户籍。我们结婚,不仅是帮了你,也是帮了我。” “帮了您?” 他双手抬起,搭放在桌面。 修长的十指交迭,凸起的筋脉虬结在他的手背。 “我父亲重病在身,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一直希望能看着我结婚,所以你和我结婚,完成我父亲的夙愿,也是在帮了我。” 如果这是对他的帮助,她定不会拒绝,这是她难得能为他做的。 她的思量只存在了片刻。 何愿抬起头,目光坚定的点了点头: “好。” 41.搬家 天气预报有时候不准确。 明明显示今日全天多云,此时竟下起了小雨。 刚刚从饮吧走出的二人并肩站在屋檐下。 雨并不算大,细细密密的铺落而下,在橙黄的灯域里最是明晰。 恍惚间,就像是回到了过去。 脑海中那永远藏匿在黑暗里的北子坡中学校园,整个校园里唯一明亮的那扇格子窗。 多少个公益课下课的夜晚。 他也与现在一样,与她并肩站在教学楼楼道口的屋檐下,被预料之外的雨阻住了脚步。 “我送你回去。” 温淳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从回忆里涌出的画面被眼前的高楼大厦所代替。 他的提议显然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太麻烦您了!雨不是很大,我……” 莫许不知何时掏出了车钥匙,他触亮了感应钥匙的屏幕。 只见饮吧店门口的停车位上,最靠近门口的一辆汽车闪烁着车灯。 他微笑邀请: “上车吧。” 大手遮在她的发顶,她仰首侧望,深藏在脑海中的一幕幕与现实重迭交错。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闻到了他周身沉冷的隐香。 就如从前那样。 她像是再难找出拒绝的理由,身体随着他的前行而迈开了步子,在他的护送下进入了副驾驶。 一切就如从前一样。 只是这并不是从前的那辆车。 车内的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味道。华丽的部件,精致的做工,名贵的用料。 何愿并不认识汽车品牌和车标,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透露着它不菲的价值。 她身体僵硬,连抽出安全带的速度都慢了又慢。生怕自己无意间的磕碰将什么位置弄坏,到时候想赔都赔不起…… 车辆平稳的行驶起来。 她将无处安放的双手直挺挺的撑在腿上,对于莫许的熟练驾车动作而忽生好奇: “莫老师腿不方便,也可以开车吗。” 车子倒出停车位,驶入主路,逐渐沉陷在了车流当中。 男人目视前方,金丝眼镜里反过周遭霓虹灯的流光。 他轻然一笑: “开车只需要一条腿。” —— 城中村的道路不管是车与人都不太好走。 狭窄,混乱,时而遇到陡峭的大坡,时而因筑建施工崎岖不平。 雨停在了一个合适的时间段,车子停在了能极限进入的最后一个岔路口。 何愿谢绝了莫许的陪同,一个人穿梭过房子之间幽暗的小路,往住处的方向大步疾走。 如常的打开了手机照明。 与平日疲惫的沉重脚步不同,今天的她落步轻快,就像卸下了心底最沉重的一块巨石。 她能继续留在州央,不用再为暂住证发愁。 她终于不用胆战心惊的活在被驱赶的倒计时里。她可以专心的攒钱,去上教育机构的成人学历直通班…… 忽而,她的步子渐渐缓落,扬在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任惊愕吞噬。 道路尽头的死胡同旁,自建房外的铁门大敞。 铁门旁堆着像山丘一样的大量杂物。 肥矮的胖男人从铁门里抱着一手衣物走出来,朝着地上那堆垃圾一样的杂物随意一撒—— 何愿看清了。 那是她的衣服,地上的杂物,都是她的东西! “房东阿叔!” 她奔跑了过去: “你为什么乱动我的东西!” 肥胖的男人插着腰,一脸轻蔑的俯视着蹲在地上慌忙捞捡着东西的女孩: “何小姐,我已经和你短信说明了。新房客急着搬进来,让你把东西清出去。你自己不清,那就只能我好心帮你清了。” 终于找到了最贵重的铁皮月饼盒。 何愿拍了拍盒子周围的灰尘,收进挎在身上的编织袋。 她倏然起身恶狠狠的斜着眉,怒目瞪着那圆头圆脑的中年男人: “我没有及时看到你的短信!况且你只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我连新的住处都没找到!我怎么搬?!” “那是你的问题,和我没关系。” 轻巧话刚说完,就见女孩一把抱过地上的衣服直往铁门里冲。 房东阿叔阻着何愿的脚步,拦在她身前: “哎!你干什么!” “我要搬回去!我的房租还有几天才到期,你凭什么赶我走!” 中年阿叔人虽矮,但身型肥大。他顶着大肚皮推搡着女孩的肩膀,想用蛮力将她逼出铁门: “新房客已经住进来了!你还想搬回去?” 忽然。 突如其来的力量将他一把推抵,阿叔不由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一个高大的男人将女孩挡在身后,站在了他的面前。 还未来得及看清男人的模样,只听他满含肃厉的低沉声音响起: “合同没到期前,租客的租用房屋是私人领域。你擅入他人私人领域,是非法入侵私属地罪。你未经他人允许私自丢弃他人物品,看这些东西的损坏程度,应该算是恶意毁坏。你不履行合同契约,公然违约挑衅合约法,可不仅仅是交罚款那么简单了。” 房东阿叔眯着眼,借挂在铁门口的灯泡微光,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上许多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深色长大衣,手中拄着木质拐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凸显着斯文气质的金边眼镜,立体的五官棱角分明。 别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男的看上去挺有钱。不仅如此,从刚才他说话的气质来看,还是个文化人。 房东阿叔退去几步拉开了与男人之间的距离。 他面露几分顾虑,却依旧嚣张不改: “大不了你们报警啊。拖个几天等她暂住证到期,看警察是抓我还是抓她!” 之所以无所畏惧,不过是因为他通过外来人员申案时间的法律漏洞,屡屡用这个方法多赚几天的房租钱,还能顺便私扣下押金。 即将被遣返的外地人可没这个本事将他如何。 他从没失败过。 “抓她?警察凭什么抓她?” 男人的质问发着寒气,让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不知来自于他的身高还是他的声音: “我们结婚后她随配偶同籍,有州央的居住权。警察有什么理由抓她?” “结婚?……” 房东阿叔有些发愣。 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疑着的眼越张越大。 方才还昂挺的肥硕身躯一瞬间缩了起来: “啊……我、我……不好意思啊。这……” 他嘴巴打颤,话都说不清,只能点头哈腰对着男人身后的女孩礼貌说道: “何小姐,我把剩下几天的房租退给您,您看看丢了什么坏了什么,我给您赔偿。您看可以吧?” 何愿语气坚定: “我要搬回去。” 房东阿叔冒着冷汗。 他为难的迟疑了片刻,回应道: “行吧,要不您和新租户商量一下?” 何愿走过身前的男人,回身朝他轻轻一鞠: “莫老师,我自己去处理就好。” 不等他回应,她撞开房东阿叔的肩膀,直往地下室的方向大步而去。 几声敲门后,地下室紧闭的房门微微开启。 从里边儿怯怯的探出一个脑袋。 那是个憔悴的女人。 她扎着稀薄的头发,长满褐斑的脸上垂塌凹陷。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大,伴有些许稚气,却因眼角的皱纹与明显的眼袋衬出了几分人到中年的错觉。 她畏惧的看着眼前的房东和陌生女孩,声音很小: “您好,请问这是……” 房东阿叔懒得废话,肥手扒开大门直往里走。 女人被吓得往后倒退,扑身抱住了床上两个在被窝里的孩子。 孩子们睡眼朦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睁开眼就见母亲惶恐的模样和闯进来的肥硕男人,纷纷扯着嗓子哭喊了起来。 “你们先搬出来,过两天再住进来。” 房东阿叔不管不顾抱起女人一旁的被褥就想往外走。 女人细弱的手拉扯着被褥一角,快要哭出声来: “为什么!我们没地方去!你要我们搬去哪里?” “等等!” 正在拉扯的二人停住了动作,一同将目光投向了走进门的女孩。 只见她走向前来,从房东阿叔的手上抱下被褥,送回了女人怀中。 而后,她对阿叔漠声说道: “你把剩下几天的房租退给我吧,还有我的搬家费用和私人物品损坏赔偿。让她们好好住在这儿,我现在就走。” 堆满电瓶车的门厅里亮起了感应灯。 铁门深处的身影越走越近。 在看清向走来的人时,莫许在黑暗中偷偷褪下冷肃,眨眼间蒙上了一层柔和: “怎么样?” 何愿扬了扬手机,满是裂痕的屏幕上是一串收款金额。 她笑得疲惫: “房东已经把钱赔给我了。我去附近找个旅馆,暂时住几天。” “不搬回去了?” 何愿摇了摇头,鼻息间轻轻一叹,顺而颓落下肩膀。 她依旧笑着: “新租户是带着两个小孩子的母亲,拖家带口的不容易……没关系,我记得路口就有一个旅馆,我把东西搬过去就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的话稍有停顿,像是在思量着接下来的话是否适宜说出口: “可以暂时搬去我家。” “这不合适!……”何愿连连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一来太打扰您了,二来我怕家里多个人,您会不方便!” “周一到周五我都住在职工宿舍,就是你给我送外卖的那个地址,只有周末我才回家。我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空置的。你的东西搬来搬去也不方便,不如,暂时住到我家里。” 莫许言语诚恳,可何愿早已被他话中另一重点牵去了所有思绪。 “……原来您早就知道,当时送外卖的是我。” 他并无意解释。 只是扬起浅浅的笑,话比方才更温柔: “那只小猫我养在家里,最近更换家政人员,我还苦恼没人照顾它。你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42.新工作 老式小区还没有地下停车场。 车子直接驶进了独栋别墅的院门,穿过一个种满花木的庭院。 夜里并不能看清院子里的景象,只能通过一路暖色调的石灯光晕,一闪而过看到那些被修剪得极为规整的灌木与矮树。 车子停入了车库。 何愿跟随在莫许身后,睁张的眼睛就没有松懈过。 这是一个位于州央市区边界的纯别墅老式小区。依山傍水,绿植茂盛。 以往外卖送到这,都是不予许入内的。会有物业管家签收,再由他们交到业主的手中。 没想到,莫许的家在这里…… 伫立在茂密庭院中央的,是一栋复古的三层小洋楼。 大理石建筑外立面因岁月而呈现出微微的陈色,凸显年代感的同时被护理得并不显老旧。繁复建筑设计与厚重草木为伴,却并没有给人一种压抑的幽谧气息,反而让人意外的松弛。 “咔”的一声解锁音后,大门开启。 “请进吧。” 头上悬吊的吊灯亮了起来,方好照亮了玄关区域。 莫许打开胡桃木鞋柜,抽出来一双纯白色棉拖,轻轻置在何愿身前。 “谢谢莫老师。” 何愿稍显拘谨的匆匆换上棉拖,将洗刷得有些褪色的浅色布鞋整齐的摆放在一边。 男人脱下风衣外套,挂在了一旁的木制衣撑上。木杖杵在木地板,发出一下一下的闷响。他穿着深色毛衣领口露出白衬衫洁净的翻领,休闲西装裤的折痕利落到底,外出一整日都不见多余的褶皱。 何愿跟随着他深深浅浅的步子走进了屋内。 周围黄铜壁灯亮起时,她终于看清了这里。 比起外立面的复古繁复,屋内的装潢显得简约却不失古典气韵。 乳白色的墙壁未作多余的修饰,边沿的石膏线使用的是钢琴键造型。挑高大厅并排着三扇巨大的弧顶格纹窗。一路延往上一层的楼梯使用着深黑纯铁艺细柱扶手。 客厅并没有常规的电视,黑色真皮沙发前是一个壁炉,壁炉做有原石通顶饰面。 除了那张铺在沙发前的重工复古地毯,整个屋子的色调都纯净而简单。 “喵……” 安静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微弱的猫叫。 只见从边柜地下小步跑出来一只雪白的小猫,毫无畏惧的往何愿奔去。 “小猫!” 何愿瞳中绽着灵动的微光,笑得欣喜。她蹲身将小猫抱在怀里。 小猫比上一次见肉实了不少,不再是骨瘦如柴的模样。原本稀疏邋遢的皮毛变得蓬松又柔软,要不是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何愿险些没将它认出来。 “它还没有名字呢,你给它想一个?” 莫许来到她的身边,温声而道。 何愿站起身,一遍一遍的顺抚着小猫的背毛。小猫似是沉浸在享受之中,发出咕噜咕噜的震鸣。 “它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女孩子。” 小猫被她摸得翻转了肚皮,两只毛茸茸的前爪露出粉嫩嫩的小掌,越过头顶努力伸展着。 何愿定睛一瞧,见那通体的雪白身体,只有肚子上有一块不规则的黑毛。 她伸着手轻轻戳着小猫肚子上的黑毛,笑着说: “它的肚子上有个心形的花纹,那叫心心好了!小心心。” 她的笑总能无声无息的感染着他,让他不自觉的被喜色浸透。 “心心,很好听的名字。” 厨厅的吊灯亮起。 莫许将木杖靠在一旁,显骨的双手撑在餐厅岛台上,他轻声问询道: “饿了吗?我给你做些吃的?” 何愿摇摇头,生怕莫许会有所行动而言语急切: “我不饿,不用麻烦的,莫老师。” “那我给你倒杯温水,你坐着休息一下。” 他从岛台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玻璃杯,调试好直饮水龙头的温度后,扭转开关。 清澈的水柱绕着热气落入了杯中,水面落击着气泡越升越高。 何愿怀抱中的心心双眼已眯作了缝。 “莫老师……” 她站在他的对面,压低的音量多了分认真着,又像是不愿惊醒入睡的猫咪: “我会给您付房租的。” 水盛于杯中七分满。 修长的指及时扭拧关闭了开关。 他将水置在她的身前。 深邃的眸这才慢慢抬起凝向她: “最近,我遇到了一些麻烦。” 她疑惑的眨着眼,因心切而极为认真的问道: “什么麻烦?” “原先,家里在岗了几年的家政人员刚好合约到期。这段时间,学校的任务又追得紧,我着实没有闲暇去重新请人。心心不能没有人照顾。平时这里没人居住,也需要一定程度的维持清洁。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有专人修剪养护,屋子里得有人与他们对接。” 地暖逐渐升温,他微微推起衣袖,露出了腕间精致的机械表。 筋脉明晰的手撑展开来,撑在身体两侧的桌面上。 “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考虑辞职,来为我工作。薪资按照行业标准来给,会比你现在打两份工都要多一倍还有余。保险缴齐,正常休假,年终奖励,包吃包住。” 她根本没有拒绝的道理。 比原本还高的收入,工作内容简单又轻松,还解决了住房问题。 她会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需要做的事,又刚好能帮他这个忙。 只是,明明是他请她帮助,她却总觉得不舒坦。有一种自己白白占了便宜的愧疚感漫上心头。 何愿并没有露出喜色,她垂着眼沉默了许久。 在她抬起头望向他时,眉心紧得拧作了一团: “家政上岗需要执照,我没有做过家政。如果老师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您工作。” “好,等你办理完辞职手续,就可以来签入职合约。” “莫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何愿抿了抿唇,接着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只需要维持空屋的洁净,就能有那么高的薪资……这不会是您给予我的一个例外吧?” 他眸眼一垂,就像是在用这个瞬间整理着自己瞳海中的浮动。 他的话语却平淡依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当年不懂,以为您真就有需要抄书的工作。后来我才明白,您是想通过让我抄书学到更多的字,再用这个理由……让我能接受您的钱。对吗?” 她纯澈的眼睛真真的望着他,干净得一眼便能望穿。 可他相反。 那双看似温柔又平淡的眸,被重重迷雾笼罩,只要陷入其中,便再难脱身: “只是维持空屋的洁净,的确没有那么高的薪资。以往的家政人员还需要去我的宿舍清洁卫生,周末我在家时,为我准备三餐。还有……” 他的目光略有闪躲,他矜正的站姿不改,却不经意间透出了淡淡的狼狈。 当他再度启声时,他将那狼狈的错觉幻化成了响在耳边的薄薄自卑: “一定程度上的帮助我生活。” 她被他的片刻沉落一击及心。 心脏被拧得一阵酸麻。 “何愿,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她急于疗愈自己心中的愧意,即声道: “没关系,我可以!不会的我可以学,我能做好!” 她生怕他误解成自己的怜悯,紧随解释: “我不能对不起您给我开的价格,不然这个钱,我拿得不安心。” 他露出了释然般的笑容,垂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动作轻缓的推到了她的面前。 “明天可以到处走走,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后天早上……” 他顿了顿,笑意似乎更浓郁了一分: “我们去登记结婚。” 43.婚前准备 莫许将何愿带领到了二楼的客卧。 客卧宽阔通风。独立卫浴面积宽敞,干湿分离还有浴缸。复古胡桃木大床旁有一个木百叶门所隔的步入式衣柜,里面的空间就像是一个小小衣帽间。掀开窗帘,格子纹推拉门外凸伸着一个的小阳台。阳台围栏底种着满满的蓝雪。因寒冷早已陷入休眠的蓝雪花不见花朵,繁叶像瀑布一样往下流淌。 这一点都不像是所谓的“员工宿房”。 莫许安排搬运工作人员把何愿所有个人物品放在了她的房间。 在教会了她智能电器的使用方法后,莫许嘱咐她早点休息,东西可以第二天醒来再整理。而后,他便不再逗留,开着车回往学校宿舍。 微开的拖拉门缝隙涌入夜风,牵动起雪白的纱帘边沿。 窗外汽车的声音渐行渐远,周遭再度回归本有的静谧。寥有虫鸣几几传入耳边,伴随着玻璃门里明着的暖黄吊灯直到半夜。 这是何愿睡过最软的床。 也是何愿睡得最安心的夜。 第二天,何愿来到饭店办理离职手续。 对于即将被驱逐出境的员工,饭店老板早就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只需要何愿一个签名,结算完工资后就能拍拍屁股再无瓜葛。 再到“吃就送”外卖平台城市点归还电瓶车和工服时,何愿拿回了一笔不小的电瓶车押金。与手头上存的钱加在一起,她就能到教育机构的成人学历直通班报名小学班一个学期。 如果她能努力一些,这些钱足够她拿到小学毕业证。 夕阳用最后一缕余光照亮着这座城市,在一片橙黄下,路灯一一亮起。 何愿维持着用小本子记录的习惯,始终不会去用手机里的电子备忘录。 超市购物赠送的环保编织袋是她的随身挎包,上面印刷的广告语开始脱胶掉落。何愿站在公交车牌旁,掏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用圆珠笔在上面认真书写着,时而抬起头研究着站牌上的信息,陷入沉思。 她没有交通工具。从莫许家到莫许宿舍怎么坐车才最快捷,附近的菜市场和超市需要坐到哪个站,以及最近的医院在哪。这些都是新工作的重要内容。 一辆干净得反光的深色汽车缓缓驶来停靠在路边。 车窗降下,坐在驾驶位的男人头发梳得规整,他穿着硬挺的深色格纹风衣,金边眼镜恰到好处的衬出他斯文谦和的气质。 他望着她,目色里含着夕阳的柔光: “何愿。” 熟悉的声音抽回了何愿的思绪。 何愿侧首一瞧,笑意漫在脸上: “莫老师!” “上车。” 生怕有碍交通,何愿急忙钻入了车里。 失去了最后一缕阳光后的空气变得有些冰凉,还好车内适当的调高了温度,与车外就像两个世界。 车子停在了一个红灯。 搭在方向盘上修长的手转而伸向风衣口袋,从中拿出了一部手机。 “这是给你的。” 莫许将手机递在了何愿身旁,顿了顿,他接着说: “工作用品,员工必备。” 以前在商务楼做保洁,坐在办公室里的员工也会有公司配备的电脑与手机。在员工离职时需将其还给公司,这个何愿知道。只是不知道的是,原来做家政也会配备手机当作工作用物。 崭新的手机就像是刚刚开封,不见一点瑕疵。极细的金属边框泛着明亮而锐利的光泽。 与架放在一旁莫许的手机,像是同一款式。 不同的是,他的手机是黑色,给她的手机是白色。 何愿小心翼翼的接下手机,心中庆幸。 自己的手机本就是别人使用得极为残损的二手物,如今几近报废的边缘。能有一部新的手机用于工作,也能增加工作效率。 “我会好好保管的。” 绿灯亮起时,车子平稳行驶起来。何愿从编织袋里掏出了破旧的手机,开始捣鼓着将电话卡拔出。她一边埋头手中的动作,一边问道: “莫老师,我们要去哪儿?” 男人目视前方,转动着方向盘的手牵动着衣袖,露出了腕间那块精致的机械表。 “去商场。我给你准备一套明天登记结婚穿的衣服,本来想提前帮你买好,但是涉及到个人尺码的东西,还是去试穿比较好。还有……” 车窗外的灯光照映着他侧脸明晰的轮廓,他微微偏首,抽出片刻时间望了她一眼: “要去买结婚用的对戒。” 何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拧着眉头说道: “去商场买实在太贵了!那里的衣服动辄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戒指就更不用说了。既然是假结婚,能省则省,不要花太多钱。” “你这么说,的确有道理。只是该有的还是得有,到时候见我父亲,可不能露出破绽。” 他真着的回答就像是早有准备的脱口而出。 可事态的发展与他预料的有所不同,何愿灵机一动,提议道: “我想到一个地方!” —— 入夜。 城市的夹缝角落里,一条宽阔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人们夜逛的热情丝毫没有被骤降的温度浇灭。 街道两旁搭着长长的一排遮棚,每个遮棚是一个摊位,每个摊位售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贴手机膜的摊主正专心致志的给客人手机擦灰。卖皮包的摊主正用着三寸不烂之舌给客人介绍自己宝贝。卖古玩的摊主未迎来生意,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和隔壁卖小家电的摊主谈天说地侃侃而谈。 挂满衣服裤子的摊棚悬着冷色白炽灯,摊主将写着“两件五折”的大字板举得老高,大声喊卖着: “两件五折!两件五折咯!” 摊主眼睛尖,看到路过的客人目光多上几刻停留在自己摊位上,她就会热情招揽道: “美女!美女来看看咯,两件五折,好划算咧,都是当季新款!” “老板,那个白衬衫套装一起多少?” 眼前的客人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一件尤显陈旧的薄款羽绒外套,肩上挎着赠品编织袋,一双布鞋洗得有些褪色,一身看似“廉价”的装扮却并未遮掩去她的气质,清澈明丽的容貌极为出挑。更显眼的,是她身后站着的英俊又优雅贵气的男人。 摊主笑盈盈的操着一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 “美女眼光好哦,这个是名牌同款!衬衫五十,裤子五十,外套一百,一起五折一百拿走。” “您觉得款式怎么样?” 何愿闪烁着亮晶晶的眼睛,回首问道。 莫许并未立即回应她,而是走上前去挤进挂满衣服的狭窄通道,伸手仔细摸了摸那套衣服的材质。 他微微一笑回应道: “还不错,可以试一试。” 摊主将套装捧在手上,敏捷的取下了衣夹,直往何愿面前捧: “试试咯美女,你又漂亮身材又好,很配你的啦。” 直到何愿走出摊棚后用布围起来的简易试衣间,摊主大姐的嘴就没停过。 她领着何愿照全身镜,还贴心的一路举着移动暖风机: “你看,好看吧!你让你男朋友看看,可好看啦。” 只听那声男朋友,何愿脸上唰的一红。 她连连摇头还没来得及反驳,莫许在一旁认真说道: “版型可以,用料也算舒适。” 他将她的羽绒外套披在她的肩膀,转身便掏出手机即要付钱: “老板,结账。” “等等!” 何愿压住了他的手机,面色严肃道: “老板,少点,七十卖不卖?卖的话我直接穿走!” 用划算的价格解决了穿着问题,何愿心满意足的昂首阔步,步伐都轻盈了起来。 莫许并肩走在她的身旁,以一个极为礼貌的距离,并不显过于亲近,也不显疏远。 “何愿,我有一个问题。” 嘈杂的人声中,他淳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跳脱而出,让她能轻易听清。 何愿仰首望着他: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真的要结婚,无关价格和其余的外界因素,你会喜欢怎样的戒指。” 她未有犹豫,直言道: “我的手要干活,戴戒指着实不方便。如果我以后真的要结婚,我不会想买戒指。” 街尾的金饰店还开着门,门头陈旧而简单的招牌早已褪色。 何愿直向目的地,继续说道: “这一次是要瞒过老师的父亲,所以我想好了,我们去打一对金戒指!纯金的戒指不失体面,应该不会露馅。等以后把戒指归还给您,您也可以将戒指融掉,以克数回款,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何愿。” 他叫住了她。 她停下了脚步,回首与他对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的眸中像被洗刷去了方才的光泽,逐渐暗淡。 许久,他勾起了有显牵强的笑容。 “好,听你的。” ———— 很神奇。 这章大纲的原剧情是:莫许带着何愿去到了商场,买了很贵的衣服和价值不菲的戒指。 可写到莫许提议去商场时,脑子里的何愿告诉我,她根本不会去那里,那里的东西太贵了,她想去夜市摊。 我同意她的提议,所以将这章后面的剧情改了。 我觉得她是活着的,不是我在为她写故事,就像是她在告诉我她的故事。 以及,肖哥倒数三章出狱= =+ 44.登记结婚 证件拍照处的大门随着咔的一声被打开。 工作人员手里捧着单反相机,从门缝处探出个脑袋: “下一对新人可以进来了。莫许、何愿!” 核验资料的工作人员坐在办公桌旁埋头整理文件,在收下新一对夫妇递上来的资料后抬头间瞥了一眼,本机械性落下的目光再度抬起,不由张大着眼睛笑着夸赞: “呀,帅哥美女噢!像模特一样的。恭喜噢。” “谢谢。” 新郎官彬彬有礼的致谢,新娘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手捧单反的工作人员扬起了喜庆的笑颜,招着手道: “来,两位新人坐到那边的凳子上。” 鲜红色的背景布前放着两张凳子,两边的打光灯将光线聚集在了背景布中央。 何愿撑着莫许的手臂,扶着他慢慢坐下。在接下他手中木杖将其靠在一旁后,何愿小跑而来坐在了莫许身边。 她抚顺着身后飞乱的披发,将两鬓垂落下的发束别于耳后。金灿灿的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显得格外耀眼。 身旁的男人稍稍靠近,微凉的大手伸向她的衣领。 凸显着骨节的修长手指上戴着与她同样的素圈金戒,在打光灯的照射下泛着明锐的光亮。 一股隐隐冷香入鼻,何愿僵持着不敢动作。 他细致的翻折好的她的衣领。 随着悄声而出的话语,温热的气息游走在她的耳边: “好了。” 何愿礼貌的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调整好身姿,并肩坐得端正。 “好,两位新人靠近一点,微笑——” 他的臂膀与她相触,侵袭而来的体温肆意流窜,让她胸膛之中的震感变得明晰。 何愿牵动起唇角,不知是因紧张还是空无所想的思绪而显得笑容装持,并不赋予任何情感。 空落落的双眼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头。 只听“咔——”的一声,闪烁的强烈白光在一瞬间填满了视线。 拿着证件与照片,递交到了结婚证办理窗口。 两人并排坐在窗口,手握签字笔,签写着一张接着一张申请单。 何愿望着莫许的签名,迟迟没有下笔。 思绪在恍惚间牵回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 那时,他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对她说:我叫莫许,你可以叫我莫老师。 那时,他向她递上粉笔,让她也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就这么一笔一画的,生涩的在他名字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他们的名字第一次并排列在一起。 时间的推移造就了现在微妙的变迁,他们的名字再次紧紧相贴。 他们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关系,重新诠释了再次签署姓名的意义。 即便这一切都只是假的,在何愿看来,却足以拨动着她的心波,灌入了复杂而难以言说的心情。 “怎么了?” 她愣神好一会儿,这让他不禁温声询问。 “我在想,我的名字还是老师您为我取的。” 纯澈的双眸望向他,干净而透亮。 蕴含其中的,是尊敬与景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迎过她的目光显然有些淡淡的失落,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到底在失落什么。 “当时没有问过你的意见,有些失礼。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喜欢。” 她笑着。 随之,何愿握好书中的笔,在莫许的签名旁,仔细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愿望的愿,愿景的愿。” 领取到了结婚证明,两个人这一刻起,就是合法的夫妻。 何愿拿着结婚证明撤销了外来人口暂住身份,改为配偶同属。五年后,她将能正式拿到州央市的户籍。 走出户籍局时,何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心底的大石头这才算真正落了下来。 阶梯陡峭,何愿自然而然挽过莫许的手臂,扶着他一步步往下走。 “莫老师,您帮了我这么多的忙,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他落步缓慢,好在不显艰难。 莫许轻然笑道: “如果你想报答我的话,请我吃宵夜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 后厨的烟囱源源不断的飘出一股股浓白,街边的大排档在夜色最浓郁的时间段已坐满了人,喝酒划拳的声响一波波的能传去老远。 透明塑料布围在露天桌椅旁,锁住了其中存蓄的热量。布帘掀起又落下,落下又掀起。温度化为具像的蒸汽跟随着来来去去的人进进出出。 在这凉夜里,服务员们还掀起衣袖,忙得脚不离地大汗淋漓。 “莫老师,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何愿向莫许豪迈的递上了陈旧的菜单。 过塑的纸质菜单早已卷起了边角,上面布着一层油渍。莫许仔细看过菜单后叫来服务员,也不客气的报上了几道菜名。 他扯过一张纸巾,将服务人员用抹布潦草擦过的桌面又仔细擦拭了一遍。尤其在何愿衣服能所触的桌边反复擦拭了多次。 戴着素金戒的显骨大手提起茶壶,他顺而为她倒上了茶水。 “何愿,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谈聊着。 何愿拆除着消毒碗筷的塑料薄膜,随而言道: “我想考学历。我看到有教育机构开设了成人学历直通班,虽然很贵,但是我可以攒钱一点点来。先考小学,再考中学,暂时不想得太过于长远,能有个中学文凭是我的目标。” 将最先迭放好的碗盘筷子放在莫许面前,何愿打算拆封自己的那一份。 男人忽然将手伸来,把她的那一套餐具挪近身旁,为她拆封: “机构重于盈利,的确会贵上很多。他们广告宣传力度很大,所以很多人不知道,其实成人考学项目在各大高校也都有。” 他一一将餐具拿出,整齐的摆在她的桌前。 而后餐巾纸放在了她落手可触的区域。 “学校里也有?” 何愿惊着眼。 “我所在的大学就有这个项目。州央政府重点扶持,属于半公益项目。费用大概是机构的五分之一,而且初考免费,自费的补考也并不贵。” 何愿真着的望着他,眼神里闪动着光芒: “需要如何申请?” 他浅笑: “交给我就好,我帮你报名。一般的课程都在晚上,你可以一边白天工作,晚上读书。” “太好了!” 她兴奋得难以压抑声量,红扑扑的脸颊因激动的情绪而爬满细微的红血丝: “谢谢您莫老师!您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下,你又该如何报答我。” “我想想……” “不如,我来提。” “好!只要我能做到的,什么都可以。” 他将目光中藏有私心几缕。 像是并不畏惧被她所识,又像是期待被她所识。 “以后不要叫我莫老师,也不要称我为‘您’。” 他坚定道: “叫我莫许。” 45.莫太太 “呀!莫老师手上戴的是结婚对戒吗?” 中年女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将目光瞄准了莫许手上的戒指。 素圈金戒戴在那只修长显骨的手上,随着关合笔记本电脑的动作而泛出细微光泽。 莫许微笑颔首: “是的。” “莫老师真是不声不响的,什么时候结婚了啊!” 一旁的中年男老师大腹便便,他一边收拾着文件,一边惊叹不已。 刚刚会议结束,人们陆陆续续的走出会议室。却在听到几人对话内容时又纷纷折返回来,一个两个围在了莫许身边。 “上周领的证。” “恭喜恭喜!有没有订好什么时候办婚礼啊?我们要计划着准备份子钱了。”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莫许并未一一答复,而是手撑桌沿缓缓起身,笑意谦雅有礼: “等确定好了时间,一定会提前通知大家。” —— “心心!吃饭喽!” 小奶猫听到了呼唤,迈着脚步飞快的窜到了何愿脚边。 它拼命的仰着首,睁着浅蓝色的眼睛。不停发出细软的叫声。 何愿将碗里的肉混合着碾碎的熟蛋黄搅拌均匀,蹲身放在了地上。 雪白的小脑袋立马一头扎进碗里,不管不顾的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好不好吃呀。” 心心吃得香,连胡须上都沾上了食物。 撩起碎发别于耳后,何愿抱着膝盖笑得宠溺。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响。 何愿站起身,在围裙上抹了几遍手,掏出手机触划过接通图标。 “喂,莫……”莫老师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她及时咽了下去。“莫许……” 她依旧不太习惯直呼他的名字,每每念在口中,都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 先不说他比她年长好几岁,曾经的师生关系根深蒂固,直呼其名倒是有一种逾越的冒犯感。 电话那头,男人充满磁性的温和声音响起: “想麻烦你一件事情。工作上需要一个文件,我忘在家里了。你方便帮我送来学校吗?” “好!没问题。” 正式入冬的州央市在吝啬的阳光下显得又些阴冷。 披发在一定程度上有保暖的作用。 何愿散落下劳动时束起的马尾辫,乌黑浓密的头发未经修饰,自然而然的披在身后。 走下公交车,迎来的冷风让她缩了缩身。 看来,薄款羽绒服已经无法抵御如今的温度了。 眼前学校大门旁,“州央大学”几个大字刻在立柱上。 何愿肩膀上挎着随身的编织袋,一身质朴的穿着,模样融入在大学校门口来来往往的稚嫩学生面孔中,就如同其中的一员般毫无差异。 “嘿!美女!” 门岗室里探出半个身子。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敦实小伙双眼笑成了一条缝,正朝着何愿不停招手。 看何愿走近,他一步跨出门岗室,凑到了何愿身前: “美女,你还记得我没?上次给你倒水喝那个,王栋梁!” 何愿用手勾了勾肩膀上的编织袋肩带,礼貌的点了点头: “你好,好久不见。” “又来送外卖了?今天没穿工作服?” 小伙笑眯眯的打量着何愿,双手不停的搓动取暖。 “我来送文件。” “送文件?新业务?学校好大的,我带你去啊。” 说着,他随意嘱咐了一声门岗室里的同事,便转过身往学校里走,一副要引路的模样。 见何愿脚步犹豫,他热情的招着手催念道: “别客气咯,走嘛走嘛,我带你,到时候你迷路了耽误时间可要被客户骂!” 往常她来过这座校园送外卖。 不过每一次她都掐着时间生怕超时,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这里。 就如小伙所说,这里好大好大。 在学校里,学生们从校门到宿舍或教室,都需要坐校内车才能抵达。 一栋栋形态各异的宏伟建筑,像森林公园般的花草树木,还有曲折的小桥与栖息着天鹅的湖泊。 看着所经的风景与洋溢着青春的少男少女,何愿闪动的目色里充满了艳羡。 小伙将何愿的四处张望看在眼里。他用大拇指划了划鼻头,舔着嘴皮子得意道: “这里是州央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能在这里工作不容易的咯。我是有能力,才能在这里工作。” 迟了迟,何愿才收回目光: “那挺好的。” 小伙放慢了脚步,意图与何愿并肩: “所以嘛,你考虑一下,和我谈朋友嘛。我工作好条件好,人又老实,长得又帅,好多妹崽追我,我都没同意!还有妹崽追着来我住处给我送饭,我门一关,见都不见!” 他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她为与他保持距离,刻意往一旁挪了挪。 “我……” 为了能斩断他的念想,何愿直言道: “我已经结婚了。” 小伙显然不信,脸上还挂着玩味的笑意: “你上次还说不谈朋友,怎么突然结婚了?你莫骗我玩咯。” “我真的结婚了。我来就是给我先生送文件。” 何愿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小伙微张着眼,笑意不减的试探道: “你先生?你先生是谁?” “我先生在这里当老师,他叫莫许。” “莫许?”小伙定在原地,笑容倏然消逝。挤兑在一起的眉头越拧越紧,他惊异得声音都高了几度: “政法院那个莫教授?!” 圆圆的脸上五官挤作一起,只听他不禁笑出了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逗我玩噢,哈哈哈。人家是名牌大学教授,怎么可能和送外卖的结婚噢。” 他一边摆这手,一边继续往前走: “莫教授年纪轻轻能当教授,好不简单的。长得又帅又有背景,追他的妹崽条件都个顶个的好,排着长龙要和他谈朋友。”他瞥了眼身旁的何愿,摇了摇头:“你是好漂亮没错,但是你就一个外卖妹,人家放着有权有势的千金小姐不结婚,和你结婚?他脑子进水了吧!” 话说了一大串,身旁的女孩一个字都不吭。小伙子也不在意,他昂首挺胸走在前,继续喋喋不休: “我是为你好才和你说那么多,不要抱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也老大不小了,已经到了生育年龄了,要赶紧结婚生子,多认清现实别被网上那些个毒鸡汤洗脑筋。那种人中龙凤你攀不上的,像我这种也是社会上的精英啊,其实也不比他差到哪里去……” 他话还未落,忽见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腔的话堵在了嗓子眼,小伙惊讶得倒退两步,原本挺直的腰杆都屈弯了稍稍: “莫……莫教授,您得闲啊。” 树荫漏下几道阴冷的灰白天光,方好照映在男人的身上。 他穿着黑色的长款大衣,系扣开敞,露出撑铺着宽阔胸膛的浅色调高领毛衣。他卓越的身高让人不得不微微仰首才能与他对视。一切恰到好处的完美却因他手中所执的木杖而添了一道刺眼的深痕。 他面上带着持礼的温和笑容: “我来接我太太。你们认识?” 那句“太太”霎时堵得小伙满头大汗哑口无言。 “啊……哈、……” 小伙瞪大了眼睛,一面看看前边的莫许,又回身看看一旁的何愿。 他慌慌张张的大退一步与何愿拉开了距离,嘴都打上了结巴: “莫教授,您太太不认识路,我……我给她带路。” “是吗,那谢谢了。” 莫许并肩于何愿身旁,不顾她微怔的失神,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男人温热的手握过自己时,何愿心头一颤,鼻间深吸。她就这么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在他的身旁。 身后的小伙笑得僵硬,一边哈腰一边往后退: “应该的、应该的。您慢走唉。” 忽然,笃在地上的木杖不见抬起,男人停住了脚步。 他稍稍侧首,金丝眼镜反过一道锐利的光痕,温和的言语并未改变,却不知为何让人听上去背脊发凉: “还有。你刚才说的外卖妹,怎么了?” 小伙此时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他喉头一滚,双手并在身体两侧不住的鞠躬致歉: “对不起啊!真的非常抱歉!莫太太,刚才真的冒犯了,我口无遮拦无心之失。真的不好意思!” 也不是什么大事,何愿摆了摆手: “谢谢你给我带路。没关系,你去忙吧。” 小伙嘴巴还在不停道着歉,双腿倒是诚实得转身就跑。 牵拉着自己的手并没有因旁人的离去而松开,反倒是越握越紧。 何愿悄然侧眸望向两人相握的双手,五指却因僵直而不敢回握。 只听,身旁的男人温声问道: “到门口怎么没给我打个电话。” 她吞了口唾沫: “我怕打扰到你工作。” 她那若有所思的模样,让他眸光一沉: “那人的话不要放在心里。如果不开心的话,我可以找他单独谈谈,让他……” “我并不是因为他的话而不开心。” 何愿打断了莫许的话。 她寸寸抽离了他的手心,拘束的碎步旁移。言语上未有低靡,反而极为理智: “我是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对旁人说我们是雇佣关系比较好。” 她没有因为小伙的话而不开心。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外卖妹有何羞耻,她不偷不抢,凭自己双手赚钱。不管是送外卖还是服务员,又或者是现在的家政人员,她从没有过半点因为自己的职业而感到自卑。 她能在城里打工,为自己活着,这可是她曾经连奢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只是…… 只是她也深刻的明白了,她与莫许,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当她与他的世界扯上了关联,对他而言,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的戒指呢。” 他并未接过她的话,而是望着她的手,轻声问询。 何愿垂首掏着羽绒服口袋,从中取出了一团折迭整齐的纸巾。 她将纸巾小心翼翼的摊开,露出其中金灿灿的戒指: “做活的时候怕弄坏,所以取了下来。” 他没有纵容她的疏离,近身一步靠了过来。 他抬起那只带着戒指的手,从她的掌心里拾起了与他相配的那枚戒指。 紧接着,他将那枚戒指,戴进了她的无名指: “何愿。对任何人,都要说你是我太太。” 心脏停滞了一格,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何愿知道,莫许的本意是不要让二人的虚假婚姻关系暴露在外。可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话语太温柔,还是他的眸光太炙热,让这句话镀上了本不该有的温度。 “待会儿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拉扯回她的神止,平淡的目光不由转到了她滑落于手肘处的编织袋。 本以为他想为她将提带扣回肩膀,没想到他顺势将她的编织袋取落下手臂,反手扣到了自己肩上。 “什……什么人?” 他再次牵起她的手,修长的指穿过她的指缝,紧紧相扣: “去了你就知道了。” 46.回家 州央大学的教职工食堂共有五层高。 何愿仰望着眼前的建筑,眼睛睁得老大。 远远看来,还以为这是图书馆或教学楼,没想到,竟然仅仅是吃饭的地方。 以前在村里,何愿常常会路过外村的一所小学。 学校里的学生并不多,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老师加校长一共两个人,又是厨工又是瓦工身兼数职。 学校没有伙房。到了饭点,校长和老师会架着大锅到操场旁的棚栏里生火烧水。 等水烧好,学生们会拿着从家里带来的装着大米的饭盒,一一放入大锅中,统一蒸熟。条件好的学生,大米上会有肉干或腊肠。条件差一些的连大米与饭盒都没有,只有一根红薯。 如果天气好,学生们会蹲在阳光下吃,坐在树荫里吃。如果刮风下雨,学生们就只能挤在棚栏中央吃。 那时,小小的何愿站在学校围墙外,怯怯瞥过便不忍收回目光。 她幻想着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自己也能身在校园。 “滴——” 莫许刷过证件,出入口的闸机门开启。 何愿跟随在莫许身后,走进了这座食堂大楼。 一楼偌大而空旷,公共座位摆得满满当当。一整排玻璃窗里摆着各色热气腾腾的菜品,教职工人员端着餐盘在各个窗口徘徊,而后零零散散的落座。 然而他们并未在一楼逗留。走进电梯,莫许按下了第五层的按钮。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只能听到电机运转的低频音。随着电梯门开启时,眼前的五楼与“食堂”两个字显得格格不入,那更像是个精致的高级餐厅。 一扇扇落地窗挽着深色调的天鹅绒窗帘,窗边的座位是舒适的皮制沙发。 餐桌间的间隔不像一层那样紧凑,一旁的过道深出通往分隔好的包间。 天光从通顶的落地窗外倾落下来,薄纱隔绝了几分强烈,让光线过滤得极为柔和。 窗边的一个位置上,一位气质优雅的老者看了过来,接而笑道: “莫老师。” 莫许牵着何愿来到老者身旁,礼貌介绍道: “这位是负责州央大学成人考学项目的程教授。” 老者笑颜慈祥亲切,她规整的盘着斑白的发,穿着素净淡雅。 何愿轻轻一鞠,微笑道: “程教授您好,我叫何愿。” 程教授将视线投在何愿身上时,稍有一楞。 “何愿,你叫何愿对吗?来孩子,快坐。” 她端量的目光愈加灼热,眸中渐渐荡漾起一波接着一波的温流。即便她有意克制,却也拦不住情绪的动荡。 “何愿,常常听莫老师提到你。特别是几年前他在北子坡中学支教的日子。你能从那里出来,很不容易。这说明,你是个很坚强勇敢的姑娘。” 刚落座的何愿双颊泛着微微的淡红,显露出腼腆的模样: “谢谢您的夸奖。其实,我的力量很微薄。多亏了……多亏了我身边的人,包括莫老师。他们无私的帮助我,我才能走出大山,站在这里。” “莫老师说你以前就很好学,只是没有很好的机会。还好现在也不晚,应该说,只要你有心,任何时候都不晚。” 程教授以礼颔首谢过莫许的倒茶,继续对何愿说道: “成人考学是从小学到高中的自考学历,如果能顺利拿到高中毕业资格,就有机会正式考入大学。” 何愿没有想过正式进入大学读书。 能自考学历,已经是她最有限的展望。当听到能有机会读大学时,她惊喜非常: “也就是说,我也有机会成为大学生,在这座校园里读书?” 心脏快速的跳动让她胸膛阵阵发热,她激动得难掩喜色。 “州央大学的校考题目有一定难度,如果你想来这里读书,可是要加倍努力了。” 程教授笑得和蔼,捧起桌前的茶杯细细品饮。 一旁的莫许从一开始便再无多言,听着二人的谈聊,默默着手于餐桌上的事务。铺布餐具,添水倒茶,忙碌不断。 服务员将菜端上桌后,他又撩掀起袖沿,将主菜摆放在了程教授与何愿方便夹食的位置。这时,他才温声对何愿解释道: “州央还有其他大学。拿到高中毕业资格后,可以参加任何一所大学的校考。每个大学的校考难度不一,州央大学算是整个州央最难考的院校。” “原来是这样。” 眼下要做的不能展望得太长远,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 何愿平复着心中的澎湃,眼神里是满满闪动的辉光。 程教授望着坐在对面的男女,面上泛滥出喜色: “如何能考入州央大学,那是最好不过的。这样你们夫妻二人就不用分开了。” 开始略有紧张的情绪逐渐舒缓,年长的高知老者用她的亲和力将气氛烘得暖意洋洋。 程教授向何愿介绍了成人考学各项细节,并且耐心解答了她的困惑。在双方留下了联系方式后,叮嘱何愿若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 这让何愿亢奋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用餐结束。 “莫老师,是您专门为了我约见程教授的吗?” 夜幕将临,校园里的路灯早早亮起。 两人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虽没有亲昵牵手,他却依旧肩上挎着她的编织袋。 她的余光笼着他,一路迁就着他的速度,并没有太快。 “程教授专门负责这个项目,其中详细与注意事项她比我要更为了解。”莫许顿了顿,侧首笑望着她:“还有,这位同学怎么又叫我莫老师了?” “我的脑袋里潜意识把你放在了长辈的位置,可能因为你比我年长不少,算起来我们相差了八岁。” 莫许抬手摸了摸下巴,被刻画得精致的浓眉微皱,假作疑虑: “我很老吗?” “当然不是!您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三十岁的人。我们村子里的汉子,人到三十都皮糙肉厚满脸褶子,不像您细皮嫩肉……”忽觉不对,何愿声音一止,吐了吐舌头:“细皮嫩肉这个形容词是不是不太恰当。” 莫许轻笑出声: “我姑且理解为你在夸我。” 待笑意散去轻然,他略带认真道: “何愿,明天周末,我带你去见我父亲。” 如此说来,他们以最快的时间领了结婚证,却连家中长辈都没有见过。 说不紧张是假,何愿一阵深吸,郑重的点头: “好。” “早上我去家里接你。” 何愿疑惑万分: “周末,你不回家住吗?” 他接过她的视线,小心翼翼的温柔询问: “会不方便吗。” “哪有主家人回家,还问家政方不方便的。” 言罢,她笑出了声。 他习惯性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不由得与她一同展颜: “好,那我们现在回家吧。” —————————— 见完爸爸肖哥就来了哈哈哈哈哈!! 这章主要是画个重点人物!程教授= =+ 47.见父亲 这是一座远离喧嚣的僻静医院。 两旁遮天茂树将车辆驶过的主径道笼罩在绿荫之中。 好在丛叶并不算密集,天光从摇晃的枝叶间漏下,投撒了满地光点。 车子停靠好。 身型高大的男人手持木杖从驾驶座里走出。他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深色西装大衣的垂坠感展平了褶皱,显得笔挺而端庄。平日里凸显着斯文气质的金丝框眼镜此时生出了几分贵气。 何愿走下副驾驶,她扶了扶头上的贝雷帽,行动起来有些许不自然。 她低头看着微敞的长款红色呢子大衣,总觉得不够得体,又仔细的把一排扣子一一系扣。 莫许为她准备的新衣服非常合身,内搭柔软的材质穿在身上也很舒服。只是相比于她自己的衣服来说,横竖都不自在。她没有戴过这种圆圆的必须斜着戴的帽子,也不习惯穿着连裤的长袜,还有那双皮质锃亮的低跟小皮鞋。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捆住了四肢,有些束手束脚。 “冷吗?” 看着她扣扣子的动作,莫许站在她身前,垂首关切问道。 “还好。”何愿僵硬的扯了扯衣服,将腰背挺得笔直。 他就像刚刚在家时那样,为她将歪斜的帽沿扯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望着她的目色逐渐镀上了薄薄的微光,他无法抑制的勾起了唇角。 没有化妆的脸呈现出健康的肤色,不显得过于冷白。秀气的眉毛清晰又柔和,那双灵动的眼睛上铺着浓长的睫毛,微微透红的脸颊不见多余的瑕疵。 她并不需要过多的粉饰,就足矣美丽动人。 他牵过她微凉的手,指腹在她的手背上细细摩搓: “室外气温比较低,到了室内就会暖和很多。走吧。” 何愿走在莫许身旁,自然而然的紧紧回握,就如早已习惯了与他相牵的这个动作。 她抬眼望着四周,眼神里闪烁出几分好奇。 坐落在茂树间的医院大楼,楼层并不高。主楼左右以连廊连接着周围的楼栋。 没有州央其他医院那样患者来来往往人潮拥挤,这里安静得出奇,人也少得出奇。时而会有医护人员推着身作轮椅的患者在花园般的前庭里慢悠悠的散步,时而也有一行穿戴庄重的家属悄无声息的过经长廊。 这里的人似乎都带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气质,这种属于人身上的气质将整个环境都渲染得极为冷肃,也压得何愿大气不敢出。 “莫先生,莫太太。” 迎面走来的男人彬彬有礼,他身着白大褂,看样子应该是医生。在他的身后随着一名护士,在见到二人时也礼数周到的鞠了鞠身。 莫许一边与医生交涉他父亲的情况,一行人一同往医院内走。 低跟皮鞋的落步声伴随着木杖拄地的闷响突出于其他脚步回荡在走廊。 何愿拘束的稍稍垂着首,一路望着自己的鞋尖,目不转睛。 直到他们停在了一间病房门口,何愿才正了正身体抬起了头。 病房大门打开。 宽大的病房空间里只摆着一张病床。病床两侧架满了医疗仪器,屏显出各种密密麻麻的数字与波线,同时也发出了重迭在一起的设备音。 落地窗外一片绿意,薄纱半掩,无风无动。 窗前的轮椅上坐着一个没有头发的老人。老人面向着窗户,只留有一个背影。 半跪在地的护士正在为他调试安插在身上的仪器,一旁穿着严谨的护工着手于更换病床上的用品。 见到莫许的身影,护士与护工妥善好手中的事物后走出了大门。 他始终牵着她的手,牵引着她走近了他的父亲。 “父亲,我带何愿来见您了。” 紧张的情绪让心跳撞得胸膛发震。 何愿刚想开口,却见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像是丧失了意识的模样。 穿着病服的枯瘦身体就像只剩下一副骨架,内凹的脸已脱了相。他半垂着涣散无光的眼睛,呆滞的望着窗外。他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还有管道几根过经微开的嘴,深入了他的喉咙。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犹如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 何愿稍有一愣,挪着视线望向了身旁的莫许。 莫许像是知晓她的迟疑,他轻轻颔首,微笑道: “没关系,他听得见。” 何愿重新收拾好她的仪态,深深鞠了一躬,认真道: “叔叔您好,我是何愿。” 他接过她落毕的话,轻声说道: “父亲,我们已经领证,算是正式结婚了。离我第一次与您提起她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她。” 莫许曾经在他父亲面前提起过她。 这让何愿心中一惊,她怯怯的偏侧过目光,悄然看向身旁的男人。 “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是在学校教室。那是一个,人们都不会去重视的公益课。村民不重视,校领导不重视。没人注意,更没人在意。可就是这样的一堂公益课,她却不远千里不计艰辛的跑来上,把它当作最珍贵最宝贵的东西。” 目光中的男人注视着他的父亲,真着的将口中的过往裹上了层层温度。他的一字一句真切而赤诚,落在她的耳畔,也牵引起了她不自觉的悸动。 “她认真对待每一节课,她很勤奋,也很聪明。每一次作业与考试,她基本都能拿到满分。她会为自己学到知识而开心很久,也会为自己取得好成绩而兴奋不已。我被她的坚毅与强韧所吸引,她就像石岩缝隙里的小草,努力吸收着仅有的养分,拼尽全力生长。她美好又纯澈,她不屈不挠,又极具生命力。我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爱上她。” 爱上她…… 她知道他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瞒过他父亲的谎言。 是演绎,是虚假。 或许是因为他的演技卓绝,又或许是他的声音浸透深情。 她紊乱的心跳在紧张之外,不由自主的悄生了别样情绪。 那种情绪让她红了脸颊,连耳垂都滚烫无比。 “我多么希望,她能一直存在于我的生命里。用她炙热的光,照亮我,温暖我。所以,我想尽办法去寻找她,去留住她。让她成为我的妻子,让我有幸能与她执手一生。” 握着她的手越束越紧。何愿屏息一瞬,凝向莫许的眼睛。 他依旧望着他的父亲,只是眼底涌动的情愫再难藏匿,如洪流般倾泻而出,灌入笼罩着她的余光中。 他说道: “没有什么会将我与她分开,除了生与死。” 走出医院。 稍凉的过风铺在何愿脸上,让她缓和了不少脸颊上多余的温度。 莫许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的将凝在心头的话说出: “何愿,有一件事,我需要取得你的同意。” 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只能躲闪着无措的视线回答道: “什么?你说。” 温淳的声音淡淡的响起。 不缺郑重: “我想办一场婚礼。” 48.刑满释放 “肖纵。” 狱警弯翻着手中的名簿,念出了一个名字。 许久不见回应。 他嘴里“啧”的一声抬起了头,声音里添了几道肃厉重复念道:“肖纵!” 狱警身前,站作一排的人们高矮不一有胖有瘦年龄各不相同。他们统一剃着板寸,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囚装,此时正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他们之中最显目的男人。 男人比身旁的人都高上许多,甚至比站立笔挺的狱警都高出半个头。极短的板寸将发际线边沿刻画得非常清晰,额侧隐隐突出的血管延至锋利的眉尾。 浓显的五官被棱角分明的面上骨骼衬得极为锐厉,微微塌垂的唇角配上半掩在睫毛下的沉肃瞳眸给人一种阴狠暴戾的错觉。仿佛他只要眉间一动,就会抬起爆满肌肉的粗臂,一拳将人的脑袋砸得稀巴烂。 站在男人身旁的胖子圆头圆脑,头顶刚到他的肩膀。穿在别人身上略显宽松的囚衣轮到胖子身上险些变成了紧身衣。 胖子努力睁着那双缝缝眼仰首瞅了他几下,见他还无反应,只能伸出手肘朝他手臂杵了杵。 肖纵意识到狱警在叫自己,向前跨了一步。 “出监都不积极,怎么,舍不得走啊?报一下你的身份证明编码,编码无误后核对个人信息,没问题就签字按手印。” 言毕。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狱警刚想发作,身旁刚才全神贯注埋头处理事物的同事这才抬起身解释道: “他是残疾人。听力有损,不会说话。” 像是想到了什么,接而补充: “也不会手语。” 狱警打量了一番这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皱起的眉头中原本写满的不耐烦逐渐生出了几分惋惜,他手捧着文件递向肖纵,试图用单手笔划的动作让他理解自己的意思。 胖子挪着步走到肖纵身后,拽了拽他的衣服。 肖纵感受到拉扯,侧弯着身靠了下去。胖子随即凑近他的耳朵,以较慢的速度大声传达: “肖哥,警官让你核对信息!如果核对没问题,就签字。” —— 天气持续了一段时间的低温,还有继续往下降的趋势。 高墙外围的树木不是耐寒的品种,此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与零星摇摇欲坠的枯叶。 寒风凛冽,监狱大门外却十分热闹。 路边停着长长一排车辆,有冲洗光亮的名牌轿车,有锈遍斑驳的面包车,有铺满泥泞的小货车,也有饱经风霜的电瓶车。 一簇簇人丛聚集在监狱大门口,早早就守在这里的刑释人员家属不停的探头张望,满心欢喜期待着与亲人团聚。 沉重的巨大铁门被推开。 手中提着行囊的人们接连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戴着毛线帽的中年女人热泪盈眶,朝一个从门里走出的小伙扑了上去:“大彬!我的大彬啊!” 小伙瘪着嘴不愿哭出声,拥抱着她强忍着哭腔:“妈!儿子不孝!” “大彬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几岁大的小女孩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企鹅一样歪歪扭扭的跑去抱住了一个板寸头中年男人的大腿:“爸爸!爸爸!”中年男人顺势将小女孩抱起,脸上洋溢着滚烫的幸福。紧接着,一家老小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尽是欢喜。 头剪短发的女刑释人抱着行囊,苦着脸四处张望。在看到一旁抱着鲜花的男人时,她鼻子一红哭出了声。男人急切的上前抱住了她。 “我还以为你嫌我,早走了咧。”女人窝在男人怀里放声大哭,男人笑嘻嘻的安抚着:“我哪舍得噢。翠芬,我们回家,爹爹妈妈做了好菜。” “老爹!” 皮肤黢黑的老头穿着一身军大衣,他刚把烟条往嘴里塞,手还没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就听见了儿子的呼唤。 老头扬起脑袋摘下了烟条,他挂着脸没给好脸色的嘟囔道:“臭小子。” 胖子大包小包的提着大麻袋,俩缝缝眼笑成了细线,激动的跑向父亲。老头脸上又凶又寡,身体倒是很诚实的迈着大步迎上去,顺势接下了儿子手上的重物。过后,还不忘皱着眉头作骂一声:“知道的晓得你蹲了监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哪里享福了!怎么又肥了一圈嗨!” 胖子笑嘻嘻,不气也不恼,胖手打着圈摸着自己刺挠的脑袋。 忽然意识到了后面跟着的人,胖子赶忙指着自己的老爹介绍道:“肖哥,这是我爸!” “老爹,这个就是我在信里说的肖哥!肖纵。” 跟在胖子身后的小伙子又高又壮。老头还不及儿子高,只能吃力的撑着眼昂头往上望。 男人浅浅的胡渣印在薄唇四周,英厉俊毅的长相属于人群中一眼就挪不开视线的长相。只是本就带点狠戾的气质加上一头板寸,更是像个穷凶极恶的亡命暴徒,有一种下一秒就能从怀里掏出枪,对着人脑袋丝毫不带犹豫的嘣上一枪。 稍有畏惧是一种本能。 老头一改那一瞬间生起的防备,咧嘴笑得亲切: “小肖,我是蒋彪的父亲,我叫蒋德为……”老头一顿,忽而想起了与儿子信件里的内容,转而面向儿子:“他听得到吗。” “老爹,你大声点,讲慢一点,他能懂。” “哦哦哦。” 蒋德为咳了咳烟嗓,提高了声音,把每个字都拖了尾: “多谢你,一直以来,对蒋彪的照顾!他在信里都跟我说了,要是没有你,我这软囊儿子,要被人欺负死。你无亲无故的,以后就跟我们干。我们有一口饭吃,就绝对饿不死你。” 不等肖纵有所反应,他惊叹道:“那么冷你穿这么点!”说着,立马回身引路,招呼着:“来来来,快上车快上车。” 蒋德为扛着儿子的行李袋在前走,他随言问道身后的儿子: “你肖哥的行李呢?” 蒋彪摇了摇头: “他没行李。除了释放文件,就一身进监前的衣服,还有一把雨伞,和一个发圈。” 蒋德为一愣,显然对这个回答充满疑惑,不禁出声:“啊?” 此时他才真着的注意到,穿着一套薄薄夏装的肖纵,一手拿着文件袋,一手握着一把桃红色的折迭伞。他粗壮的手臂鼓着肌肉,筋脉一路延至手腕。那粗腕上真就绑着一个女人家用的花头绳。花头绳看起来有些破旧,淡蓝色的条纹褪色了大半,因岁月的搓磨布料已经泛起了绒线。 “肖纵——” 三人正往前走,身后突然响起了呼喊,蒋家父子俩相继回首望去。见状,肖纵也跟着回过身。 只见大门里疾步走来一位警员,她手里握着信封,气喘吁吁来到了肖纵跟前。 “是肖纵对吧。” 蒋德为礼貌的走向前,以一个长辈的模样问询道: “怎么了警官?还有什么手续没办妥吗?” 警员扬了扬手中的信件: “刚刚派来的信,收件人肖纵。” 她将信件递给了肖纵,舒了口气: “这晚一步怕是就收不到了!” 蒋彪歪着头好奇的凑了过来。 在监狱里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来这里探望过肖纵,更别说给肖纵寄信寄东西。蒋彪知道肖纵是个孤儿,上头无亲身边也没伴,临到出狱竟然来了封信,蒋彪也着实诧异。 肖纵捏着手中的信,眉宇间错落着寥寥不解。 他认识的书面字不算多,只能从长长的联系住址中挑着认,寻寻觅觅找到了寄件人的落款: 何愿。 唯独这两个字,这两个在无人时他偷偷写过无数次的字。 当赫然呈现在他眼前时,犹如一道电光闪过将时间凝滞,让他一时忘却了呼吸。 那张沉肃的脸上有些难以掩饰心底流露的涌动。他目中微波粼粼,手中的动作也稍稍带着急切。 打开封信,大手小心翼翼从中抽出来的,是一张精致的请帖。 深红的卡纸中间,烫金的“囍”字极为显目,显目到刺及他的双眼,有些发疼。 触在纸面的指尖有些微颤,他缓缓的将请帖打开。 一行行过目其中,颤抖的呼吸从他的鼻间吐出。 他眼中方才凝成的柔软光澜正在逐渐坍塌,破碎。 他的神色僵在了最寒凉的一瞬。随着肩膀的微动,明明挺立的身姿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颓靡。 渐渐的。 从浓稠的落寞里竟然升出了一丝喜色,喜色混淆在苦涩之中,不太明显,也不太好看。 他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她要结婚了。嫁给一个体面的人,过上富裕的生活。 他应该为她高兴。 他身有残缺,还做过牢,不体面。 与他在一起,不体面。 他想斩断留恋,将请帖合上。 却在目光触在那个名字上时,迟了又迟。 最终,他还是用指腹轻轻滑过那个名字。 同时,在心底念了数次。 49.婚礼 造型师拉出收纳箱的抽屉,一排排精美的珠宝饰品陈列其中光闪夺目。 她挑选出一条反射出耀眼光彩的钻石项链,转身走向坐在化妆镜前身着婚纱的何愿身边。 巨大的化妆镜足足占了半面墙,镜子四周环着灯带,充足的光线将镜前的一切都照得明晃晃。 化妆师手持化妆刷,在何愿的脸颊上轻轻带过定妆粉。 此时,何愿坐直了身,下巴微微高扬,嘴唇紧抿。 浓密的睫毛向上卷翘,闪闪发光的眼睛里映着灯带的光点。她的眉毛被修饰得极温柔,腮红浅浅的扫过双颊,并不突兀而很显气色。 她穿着一件并不繁琐的纯白婚纱,简约而优雅。 露肩的设计显得肩颈留白过多,造型师将繁丽的钻石项链戴在何愿的脖子上,一繁一简相搭配瞬间将素简的整体点缀出了华贵而内敛的气质。 化妆间的大门开启。 造型师在为何愿盘头发,让她不便扭转脑袋,只能动着眼珠子往大门的方向望。 余光拢过一个向她走来的修长身影。 木杖细微的闷响穿插在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中。 男人止步在她的身后,她刚好能透过化妆镜看向他。 冬日里,莫许很喜欢穿深色的衣服。而今日不同,他穿着一套浅色西装。 西装剪裁贴合身型,宽阔的肩膀将上衣衬的笔挺。腰部流畅的线条隐隐描绘出了极窄的轮廓。纽扣并不是耀目的金属色,而是并不出挑的泛着素雅的光泽。 他梳着规整的背头,如雕刻般精致的五官无可挑剔,金丝眼镜就像是淡素着装中的点睛一笔。 何愿有些挪不开视线。 眼睛就像不受控般的系在男人身上,身体本能的被美丽的事物所牢牢吸引。 在放置稳木杖后,莫许拿出了一个面包。 显露着骨节的大手撕开了包装袋,一股淡淡的麦香散发而出,紧接着他朝她伸过手。 面包递在何愿嘴边。 何愿眨巴着眼,有些发愣。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待会儿婚礼开始有得忙一阵。到时候顾不上吃饭可要挨饿了。” 关切的话语太过于温柔,注灌入耳让人升温。 何愿并没有张口去咬,而是触过他温热的手背,急忙接过他手中的面包。 “……谢谢。” 刚朝着面包咬上一口,盒装牛奶上插好的吸管再次递近了她的唇。 就像是怕她再将手中的东西拿去,他温言哄说道: “没关系,直接喝就好。” 本就因盘头发而僵直的何愿,连神色都僵在了那里。 从小到大还没人喂过她吃东西,这个动作与其说过于亲昵,不如说让她过于生疏。 努力将口腔中的面包咽下,何愿微微启唇。 不必她挪移脑袋,他便将吸管送入了她的口中。 扣好垂地的长长头纱,刷上暖红调的唇色。 新娘的妆造算是全部完成。 何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不像她,又本就是她。 她从没有化过妆,也没有被如此精致的打扮过。附加在身上的一切都如此陌生,陌生到她像是套上了一具空壳,束得她动弹不得。 他靠近她身后。 朦胧的冷香丝丝入鼻。 随着抬起的双手,西装袖口展出一截衬衣袖沿,显露一道机械表的银光。 她以为他的双手会落在她的肩膀,心中一提。却在他大手撑落在椅背时,让她紧绷的心松懈了下来。 他从镜中望着她的眼睛,久久不愿挪移。 涌动在他瞳海下的千丝万缕像藤蔓般的紧紧缠绕住她的四肢,她的躯体。 比起她方才的目不转睛,他显得更为贪婪。 他望着她,微哑的温沉声音响起: “我太太真美。” —— 婚礼即将开始。 宴会厅外,迎宾桌前的婚礼工作人员正在收拾满桌物品,准备入场观看婚礼仪式。 专心于手中事物的工作人员感觉到一个身影靠近,随即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迎宾桌前。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深色灯芯绒夹克,即便宽松却也能看出他壮硕的身材。褪色的牛仔裤不知是刻意做旧的设计,还是已经反复穿过千百遍。他的鸭舌帽压得极低,一双幽深的眼睛泛着低靡的光点藏匿在阴影里。胡渣浅浅的印在他的唇周,有一种道不出的莫名疲惫感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男人脸上锐利的骨骼轮廓将他的英俊刻画得有些凶戾,再加上极具力量感的身型,这让工作人员心里有些发毛: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粗糙的手布着陈旧的伤痕,他将手上的请帖放在了迎宾桌上。 工作人员疑着眼望着桌上的请帖,又抬眼瞅了瞅比自己高上许多的男人。 怎么看,这个男人都与身处的奢华星级酒店格格不入。若不是他优越的外貌,单只看他的装扮,还以为是维修设备的体力工人。 婚礼的主角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来的宾客不说非富即贵,也是文质彬彬的体面人。不像是与眼前这样的人会扯上关系的样子。 就在工作人员迟疑的时候,男人将手上的塑料袋提起放在了桌面。 沉甸甸的塑料袋落在桌面发出闷响。 男人从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里掏出了厚厚一沓裹着红纸的现金,推到了请帖旁。 如此大方的随礼让工作人员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可疑人员前来蹭吃喝,没想到还真是参加婚礼的嘉宾。 “噢……您是来参加婚礼的啊。” 工作人员倾身指引着方向道: “您往前走,尽头的大门进去就好,婚礼就快开始了。” 男人顺着工作人员指向的方向投去目光。 也仅仅只是投向目光,却站在那一动不动。 他站了许久。 柔动的目光逐渐消沉,逐渐失神。 他像是淹没在低潮的洪涌里,沉溺得无声无息。 在他好不容易抽回意识时,挪动的脚步并未往宴会厅大门的方向区,而是转身往外走。 奔逃般的疾步却在行走得并不远的距离开始放慢,再慢。 直至完全停止。 他的胸膛尤显急促的起伏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身体在轻轻颤抖。 他垂着头,帽檐遮挡住了他的脸,不能看清他的面容。 宽阔的肩膀稍稍颓塌,挺立的背脊不知何时微微弓曲。 他就静静的站在那里。 却可以用破败两个字去比拟。 50.剩下的四万 奏曲随着指挥员的挥棒悠扬而出。 手执乐器的演奏者们身着简雅的黑色礼服投入在音律之中。 偌大的宴会厅悬挂着华丽的水晶吊灯,晶体折射出的绚丽光痕幽漫闪动。渲染着氛围感的装饰壁灯散发出淡淡的暖黄光晕。 随着厅门开启,满座宾客们纷纷将目光投向走来的一对新人。 拖尾的雪白头纱铺在地面,优雅的长裙刚好及地,每走一步都能从裙沿露出光闪莹动的高跟鞋鞋尖。 挽在莫许臂弯的手因紧张而微微蜷起,除了自己胸膛中的心跳,何愿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小心脚下。” 柔和的声音随着靠近的温度传入她耳,在何愿反应过来要迈上台阶时,莫许已弯身为她稍稍提起了裙摆。 站在光域之下,何愿努力挺直了背脊面向众人。 在维持着带有一丝僵硬的微笑同时,她目光闪烁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或许是心虚于假结婚的真相,又或许是她从来没有应对过这样的场面。 相对于何愿的紧张来说,莫许显得松弛得多。 他垂落下臂,温热的大手顺势将她紧紧牵握。像是试图用贴近给予她此时此刻力所能及的安抚。 莫许打开了扣在领间微型话筒的开关,他持礼而庄重: “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与我的妻子何愿,在这里向大家表示由衷的谢意。” 在何愿感受到身旁男人投来的注目时,她侧转过首仰望着他,稍显无措的接过他柔和的目光。 他望着她。 接而说道: “我幻想过无数次站在这里的场景,也幻想过无数次你穿婚纱的模样。我曾经将这份幻想命名为卑劣,困锁在我躁动的内里,企图封存。可越是压抑,越是纵容它肆意滋长,直至几乎将我所有的意识都全然吞噬。我无法追溯爱上你是在哪一刻。唯一知晓的,是从那一刻起,这份对我而言不敢袒露的感情早已将我占据,严丝合缝的撑盈着我的内心。” 浓长的睫羽半遮过他的眸,他细细摩挲着她的手: “以年为计数的等待并不算久。当年换算为月,月换算为天,天换算为每时每分每秒。再将等待的尽头陷于未知,这就像沉溺在茫茫人海中的酷刑,让我几近窒息。没有你消息的这些年,除了寻觅,我找不到让我解脱的任何方法。我向自己许下誓言,即使翻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要找到你的踪迹。我想,冥冥之中我们早已连结,让我有幸,再与你重逢。” 暖色调的光映在他的轮廓边沿,泛起绒绒光羽。 他的眼里藏匿着惑人的光圈,将无可挑剔的皮囊点缀得牵人魂息。 在城里,她常常听到公主与王子的名词。此时此刻,眼前的男人在她的脑海里才真正具像化了这个陌生的名词。 “在我打开家门看到你的那一眼起,我对未来的所有设想都将由你的名字构建而成。这份设想,早在在爱上你的那一刻,就已经成型。” 他真挚得刺骨,每一个字如星火般燎烧着她的血液。 她明明知道他口中的话不过是做戏,是演绎。可在沉陷于他眸中炙热的同时,她有些难以自拔的被他感染。 “何愿,我没有想过将来我们会分开,从来没有。” 他的手抚过她的脸。 在肌肤相贴的那一刻,已然分不清到底谁比谁更滚烫。 “何愿。” 他唤着她的名字。 “我爱你。” 心脏漏过一拍。 呼吸倏然停滞。 沉冷的淡香扑面。 他靠近她。 将一个极轻极柔的吻,浅浅落在她的唇间。 满堂宾客欢呼高涨,一声声祝福迭起。 站在宴会厅靠后的人群此时纷纷向前挪移,洋溢着喜悦高举相机。 人群中。 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压低了帽檐,向着宴会厅大门的方向大步离去。 无人注意这一个逆流而去的身影,他就像从未来过,消失得无声无息。 —— 到家时已经半夜。 被简单布置了一番的房子还算具备新婚居宅的标准。大门上挂着红彤彤的囍字,每一面窗户都的贴着囍字窗花。本素色的冷调家具,也稍稍用红色点缀。就连莫许房间里的四件套都换成了深红色。 莫许靠坐在客厅沙发上。醉意余下的疲惫让他靠仰着首,开解下衬衫领口的扣子显露出颈间突出的喉结。 他还算镇静,仅仅用沉默在稀释着体内的酒精。 “我扶你回房?” 何愿换上了一套轻便的衣裤,只是头上的盘发和精致的妆容还未卸下。 她挽着薄毯盖在他的身上,轻声询问道。 “我坐一会儿就好。” 他的声音牵扯轻浓浓的沙哑,语调依然维持着本有的谦持。 衬衣袖沿稍稍卷起,露出金属表带。显骨而修长的指推过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优柔着目光望向她: “你还不去睡?” 何愿摇了摇头。 “我还睡不着,我打算把随礼整合统计一下。” 说着,她坐在一旁的单人位沙发上,掏出了笔记本与圆珠笔。 “不要太累了。” 他言语中刻着关切。 “好。” 桌子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包。 何愿撩过额侧的碎发别于耳后,从中拾起一个红包,开始记录金额与署名。 写着写着,她忽而笔止。 何愿抬头问道: “程教授没有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迟了好一会儿,莫许浅淡的声音才渐起: “程教授的丈夫住院了,她在陪护。所以没办法亲自过来,只托人送来了随礼。” 何愿若有所思的点着头,继续了笔下的动作: “那到时候去成人考学班报道,我给程教授带些喜糖过去。” 他轻笑出声: “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天呐,这个随礼也太大了……” 山丘般的红包堆里,极厚的一沓现金用红纸几面环缠,系上红线。 何愿用了些力气单手将其抓起,放置在腿上。 她细细端详充满疑惑: “这个现金的包裹方法,和我们村的一样。莫老师,你还认识来自我们村的朋友吗?……” 当她再次望向他时,靠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已闭上了双眼。 均匀的呼吸让他的胸膛缓缓起伏。 她止住了方才的话语。生怕将他惊扰,连每一个动作都轻上了许多。 数过一张张新旧不一的钞票,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在静夜中自言自语: “四万,竟然有四万。出手真阔绰。” 她翻遍了裹缠现金用的红纸,却怎么都没发现其中署名。 “但是……为什么没有留名字呢。” 51.喜糖 “真的不需要我带你去教室吗。” 莫许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何愿肩上挎着编织袋,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快步奔走在教学楼的长廊之间: “真的不用麻烦!没关系,我能找到的。” 高扎的马尾辫随着脚步摇摆在身后。 为了今天的报道,何愿用新工作的第一笔工资买了一件崭新的短款羽绒服。 羽绒服连帽上围着一圈绒毛,新衣蓬松又暖和。只需要在里面穿一件高领毛衣,便足以抵御冬季的初寒。 “如果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她一心二用般的回应着莫许的话,目光随着行走掠过一间间教室的门牌编号。 “等你报道结束后……” 即便看不到他的脸,也能从他柔和的声音中听出淡淡的笑意: “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餐。” 她似是被他的笑意牵动,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好,到时候联系。” 走廊的尽头,大开的教室门里传来密集的人声。 在确认了门牌编号无误后,何愿将手机塞入牛仔裤口袋。面上因兴奋而绽放的明媚将她的脸颊烘得红扑扑。她握紧肩头的挎带,加快步子跑了过去。 教室里此时已经坐有大半的人。 穿着潮流的年轻人在低头刷着手机信息,一身工服的黝黑中年人坐在一起彼此交谈,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正仔细的擦拭着手中的老花镜。 这是面对社会人士开办的成人考学班,故而每个年龄段的人都有。 这是何愿第二次走进教室。 第一次是在北子坡中学,第二次便是这里。 这里比北子坡中学的教室大上很多。崭新的桌椅干净而整洁,宽大的窗户将充足的天光充盈进了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没有黑板,没有粉笔。讲台上原本是黑板的位置镶嵌着一块巨大的可手写电子屏幕。头顶也没有吊扇,取而代之的是吹出阵阵暖气的中央空调。 这里的一切都新奇又夺目,她就像无意走入了世界的另一端,陷入了与自己原本轨迹格格不入的陌生领域。 何愿找了一个靠前的座位坐了下来。 她掏出编织袋里专门为上课准备的崭新笔记本与圆珠笔。翻开首页,她垂着头一笔一画仔细的在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老师到来时,教室里层层迭迭的人声逐渐变小。 在一一点名过后,老师开始了对成人考学项目的详细介绍。 所有的教学包括初级小学、中级初中,高级高中三项课程。 每项课程在学期末会有毕业资格考试,只有通过了考试拿到了毕业资格证书,才能继续下一个课程。 正当何愿在认真记录着老师所说的注意事项时。 教室里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哇————”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声音投向了教室后排的角落。 一个女人抱着几岁大的孩子正焦急安抚着。 女人穿着一件洗到褪色的棉衣,头上戴着毛线帽。她看上去极瘦,褐斑遍布在脸颊,颧骨突出,脸上的皮肤垂塌凹陷。 “米米乖噢,乖噢。别哭了。” 她坐在课桌前,横抱着自己的女儿,又是摇晃又是轻拍。 小女孩挤兑着眼睛哭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横流。不管女人怎么哄都毫无停下来的打算。 “吵死了,上课都没法上。” 一人出声抱怨。 “还带个孩子来,哭又哄不好,耽误大家的时间。” 另一人出言附和。 “就是,影响到别人了就该有自知之明啊。” 紧接着,零零碎碎充满厌烦的情绪向女人砸去。 女人急得满头大汗,见老师都无法继续上课,她只能抱着孩子起身往门外走。 “对不起啊大家,对不起啊。” 一边走,她一边鞠躬致歉。 孩子的哭喊声随着女人的走远越来越小。 老师翻过手中的讲稿,继续了刚才被打断的话。 楼道口。 女人单薄的身影坐在楼梯上。小女孩站在她身前,哭喊的声音在整个楼道里回荡。 “饿……妈妈饿饿……” 小小的手上紧紧攥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食物包装纸死也不放,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撑开曾经装有小蛋糕的包装袋拼命舔着碎屑。 “米米不哭了好不好,等妈妈忙完回家给你做饭饭吃,吃肉肉。妈妈要上课,上课学习知识才能挣钱钱,给米米买娃娃,买肉肉。” 女人既心疼又焦急,粗糙细弱的手指抚过女儿通红脸颊上的泪痕,把女儿搂进怀里轻哄。 “你好,我这里有些吃的,可以先给孩子垫垫肚子。” 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随之,来的人手中捧着一个印有囍字的糖盒递到了女人面前。 “谢谢你啊……哎?” 女人一边连连道谢,却在看清了眼前人的长相时,她瞪大了眼无比惊喜: “是你啊!” 与女人一同面露惊喜的何愿笑意轻然: “果然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 刚才在教室里,何愿看着女人的模样就分外眼熟,在忽而想起了在哪里见过后,她便跟了上来。 何愿蹲下身,将手里的糖盒递在了小女孩面前: “你叫米米对吗?这里面有糖果和饼干,拿去吃吧。” “快谢谢阿姨!” 女人抚着孩子挣扎得凌乱的头发,教言道。 米米捧着糖盒立即停下了嚎啕大哭,刚刚平息下的抽泣让话语暂时不太连贯: “谢……谢谢……阿姨。” 米米打开了糖盒,看着一盒子的糖果两眼放光。女人挑出里边的一包适合充饥的小饼干,撕开包装袋后放到了女儿手里。 看着女儿安心埋头吃着饼干,女人面向何愿笑得激动: “妹妹,那时候你把房子让给我们住,我都还没来得及感谢你。这次你又帮了我个大忙。” 何愿回想起那时房东因找来了新租户而把自己赶出门。 本来在莫许的帮助下,她可以搬回去。却看到出租房里新住进来的母女三人时,有些于心不忍。 若自己强硬的要搬回去,这母女三人必定得露宿街头。 所以,最终何愿还是让拖家带口的女人住了下来。 没想到竟然那么巧,会在成人考学班的课堂上再次遇到了那个女人。 思及房东的嘴脸,何愿满脸愤然: “那房东惯会欺负外来人,专门钻法律空子谋些不义之财。你最好不要在那边长住,能搬就搬。” “谢谢你啊妹妹。我签了半年的租约,等合约到期了我就换一个地方。那房东人品不好,我也不想继续住他的房子。你放心,我在州央的暂住证签的亲属签,能呆在这里两年。他想用暂住证的法子套我,还暂时套不着。” 何愿安心的点点头: “那就好。要是房东再为难你,你一定要报警,不要憋着忍着。他要是看你好欺负,指不定要怎么为难你。” “好。” 女人拨了拨毛线帽沿下的碎发,亲和的笑道: “我叫李想男,妹妹你怎么称呼呀?” 听到这样的名字,何愿笑意将熄。 空落落的双瞳之中泛起了一道微光。 与其说是怜悯,不如将其称之为共情。 她遮掩去那一闪而过的变迁。 再度牵起垂落的嘴角: “我叫何愿。” —— 中午时间。 或许因为是周末,这座教学楼的出入口来往的人并不多。 稀稀疏疏的人潮之中,静立在大门口的修长身影实在惹人瞩目。 每每路过的人都不自觉的投去目光,又生怕被人察觉自己稍显冒犯的凝视,而立即收敛起了盯在那人身上的视线。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何愿匆匆小跑了出来,她额头上碎发凌乱,羽绒服的连帽都因奔跑而侧偏在一边。 莫许微微一笑: “没关系,走吧。” 随着她的脚步,他与她并肩而行。 他自然而然的抬起手为她轻轻整理好了身后的连帽,在目光触及她肩膀上的编织袋时,不禁问道: “怎么没有背我送给你的皮包?” 闻声,何愿脑子里蹦出了前几天莫许送的那裹着层层精致包装的皮包。 她随即伸手拍了拍自己的编织袋: “我的编织袋也没有坏,况且,我也习惯用这个了。” 何愿从没见过包装得那么仔细的皮包。 纸袋里边套纸盒,纸盒里边裹包装纸。连金属扣和拉链把手都被保护膜缠得仔细。 如此想着,何愿一个心颤: “……那个皮包很贵吧?” 他依旧笑得温和,只是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我觉得款式很好看,你应该会喜欢。想着你的编织袋也用了很久没有替换,所以就买了。” “的确很好看,谢谢你!只是让我平时用,我实在舍不得。等到有什么需要我扮演‘莫太太’的场合再用比较合适。” 说着,何愿点着头,像是在赞同自己的想法。 然而她并未察觉,身旁男人的笑容在她所言“装扮”两字点在心头时,稍有褪色。 他温声不改,转言道: “喜糖送给程教授了吗?” 她盈着遗憾的笑容: “说来话长,喜糖没有送到程教授手里,只能下次了。” “没关系,程教授的丈夫出院了。过几天是冬临节,我们可以买些礼物去程教授家拜访她。” “会不会太打扰了?” 他转过眸,掩去了方才的寥寥异样,恢复如常: “我看得出,程教授很喜欢你。” 52.听不见 4 7 5x.c om 蒋德为在州央开轮胎店。 店面处于郊区的高速路口,车来车往生意还算不错,在维持基本生活的前提下也能存下两个钱。不说大富大贵,吃饱穿暖也足够了。 蒋德为的轮胎店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干。没多余的钱去招人,一人当作仨人使。寻思着儿子出狱后身边能有个帮手,让自己多少能喘口气。没想到儿子出来带了个狱友,蒋德为留他在店里当学徒,刚好够仨人。 傍晚。 行驶过高速路口的车辆稀疏。 车灯在昏暗的马路上穿流,划出了一道道光痕的轨迹,拖着光尾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临座城市边沿,四周不见高楼大厦。马路边的一排脱落着墙皮的老旧平房显得有些荒凉。其中只有一个铺面孤零零的亮着灯。 或许因为今天是冬临节,其余几家店铺的老板早早就关门回家一享阖家团圆。只有亮着灯的这家不同,小小的店面是店主唯一的资产,所以店就是家,家就是店。 店铺并不大,昏黄的灯光从室内照出来,映在了大门口摞得老高的一堆沾满尘土的汽车轮胎上。 室外轮胎摆满两侧,室内轮胎也不少,伴随着满地零落的器材横七竖八,毫无规律可言。 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工作场所,被硬生生用条纹塑料布隔出了一方空地,摆了张锈迹斑斑的上下铺。 蒋彪将沾满脏污的工作服随意的往床上一扔,露出了破着洞眼的毛衣背心。他一边套着厚外套,一边往墙边走。 肥壮的身体爬上了一个搭在墙边的木梯,圆乎乎的脑袋探进了了天花板与屋顶的狭小夹层。 “肖哥!走了!”夲伩首髮站:i52 yz w.co m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他晃着手臂,大声呼唤。 狭窄的空间明着一盏掉色的塑料台灯,可以被称之为阁楼的夹层里堆着杂物。一张并不能算作是床的木板上铺着干净整洁的四件套。被充当床头柜的塑料凳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个人物品。 肖纵换好一身干净的衣服,扣上了他的鸭舌帽。在看见蒋彪的呼唤后点了点头,向外走去。肖纵个子高,在阁楼上行走只能稍稍弯着腰。脚步碾过木质隔板咿呀作响极为刺耳,就像随时会坍塌一般。 下了阁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铺面,蒋彪关上了室内唯一一盏白炽灯,同着肖纵一起放下了铺面的卷门。 蒋德为坐在铁皮面包车里降下了车窗,悠悠然的吐了口烟圈。 车后因重量颠了颠,车门被哐的一声关闭。 蒋德为见状狠狠的吸了最后一口烟后,随意将烟尾弹到了车窗外。 “老爹,晚上我们吃啥。” 平时过节都是买些大肉在店里煮,好不容易出去搓一顿,蒋彪兴奋得嘴都合不拢。 瞧儿子那憨样,蒋德为笑出了声。他发动了汽车,踩着油门转动了方向盘: “邱老板的胎先送过去,就在那边附近看看,还有没有饭店开门。开着啥吃啥咯。” 蒋彪垮下来脸: “冬临节哪里有饭店开那么晚,到时候都关门了咋个办?” “咋个办?那就回家吃快熟面!” —— 邱老板是个墨迹人,验个胎整半天。 墨迹到蒋德为那压扁的香烟盒都空空如也。 蒋德为和儿子陪着邱老板继续整,他朝肖纵扬了扬手中的烟盒,肖纵头一点,双手插兜大步往亮着灯的超市方向走。 超市是大超市,有一长排的收银位。 只是今日员工不多,只有一个收银位站着收银员。 在烟架上取下了蒋德为常抽的那一款香烟,肖纵随在长长的付款队伍后,跟随着队伍缓慢的前进挪动着脚步。 付款过道的沿途会在架子上摆着随手所需的小玩意儿。 口香糖,巧克力,各号电池还有纸巾。 帽檐下的眼睛凝止不动,目光落在了一排五颜六色的扎花皮筋上。 木讷而沉冷的目色随之漾开了薄薄的柔光,微微盈动。 粗糙的大手缓缓抬起。 手腕上的蓝色格子扎花皮筋随着他抬手的动作从袖口显露出一沿。 他取下了货架上的一个桃红色扎花皮筋,与香烟一起握在手中。 指腹抚过套在皮筋上的塑料包装,他就像在脑海中想象着一个留着及肩短发的少女,将发尾握在手中,用桃红色的扎花皮筋一圈一圈的扎出了一个小辫子,然后对他笑得明媚动人。 沉冷的脸上冰雾渐渐散开,他回应着脑海里女孩的微笑,将薄唇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莫许,这钱无论如何要我来付。” 相隔了几个人的队伍末端,一个女声浅浅响起。 莫许在前推着购物车,车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礼品。 他回首望向身后握着钱包神情坚决的少女,浅笑回应: “程教授随礼的钱在我手上,这钱应该我来掏比较合适吧?” “但是……我也想出一份心意。” 跟着前进的队伍,何愿挪动着步子。 为了方便与身后的人交流,莫许稍稍侧过身,垂眸认真的与她对视: “我们是夫妻,礼物交到程教授手里,那就是我们两个的心意。怎么能分你我呢。” 眼见着她拧着眉心,他是不忍的: “不如这样,以后你代我去看望程教授时,礼物交给你全权负责。” 她展颜一笑,扬起了唇角: “好!” 似乎等了很久,终于排到了莫许结账。 何愿负责将刷录完价格的礼品装重新装进购物车。 “哎呀不好意思,耽误了些时间。” 收银员一边用商品条码怼着扫录仪,一边笑盈盈的充满歉意的解释道: “刚才有个帅哥钱没给够,和他沟通了好久,话都不回一句。好不容易钱给够了,找给他的钱都没拿稳,手上掉了个硬币,我怎么喊也不应。” 一旁提着购物袋正要走的老人家不禁搭话: “现在的年轻人闷闷沉沉,怕不是甩脸色噢,那么难沟通。” 收银员点着头附和: “就是啊,人长得那么帅,脾气那么差的。” “会不会是因为他听不见。” 何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失神的双眼并无聚焦的散落在前方。 像是说给他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她继续喃喃: “他听不见你说的话,也说不出话回应你。所以总是被误会。” 她像是陷入了深海般的思绪漩涡,任由自己沉没。 虚空的瞳眸渐渐染上了阴霾。 一只大手覆在了她的手背。 何愿被恰时而来的温度抽回了意识。 她抬首望去。 温雅的男人拨开着她满目的浓雾,轻笑道: “何愿,我们走吧。”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为陌生人辩解时会想到了某个人。 即便她不愿承认,也不想接受。但那个被她强行掩埋在心底的身影,其实一直都在。 是啊。 她不应该将那层层遮掩悄然翻开。 他有他的美满人生,他有他的幸福生活。 他与她。 从未开始,也不应称之为结束。 何愿牵动起唇角,平息了心间的暗自翻涌。 对莫许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 53.照片 “哎呀!怎么还带那么多东西。” 程教授笑眯了眼,急忙接下莫许与何愿手上的礼品小心放置一旁。招呼着二人进到屋里边。 充满着生活气息的屋子温馨又整洁。东西虽多,却摆放得井然有序,一点都不显杂乱。 电视机里播放着节日晚会,沙发前的茶几上满满几盘的水果还挂着水珠,厨房里高压锅的声音在滋滋作响。 几人落座于木质沙发,何愿分派着手中的茶杯,莫许提起茶壶添置着茶水。 程教授生怕二人够不着桌上的水果点心,调动着盘子果篮的位置,直往二人身前摆。 修长的手捧起热气腾腾的果茶,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闪动着金色的光。 莫许持着微笑礼貌问道: “程教授,您先生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已经没事儿了。这不,现在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买菜了。” 提到丈夫,程教授悦色写在脸上。 她笑呵呵的握着茶杯,用杯壁的温度裹着手心。 渐渐的。 望着杯子的眼睛落幕下方才欣喜,她转过首望向坐在身旁的何愿,笑容由在,只是目色里携着分低落: “没能去参加你们的婚礼,还真是遗憾。” 不似客套,也不像是聊表歉意。 她的话由心而发,真就是如她所说,对此抱有万分遗憾。 何愿被程教授的低落所触,她掏出手机坐近了身旁的老者一些: “虽然没有拍婚礼的视频,但是我手机里存了照片。”触亮手机,屏保上是一只翻着肚皮的白色小猫。何愿点开相册,将婚礼现场与莫许的合照放大,递到了程教授面前:“您看。” 披着头纱的女孩美丽从容,笑容落落大方,素雅的婚纱简单而衬出了她纯澈的气质。她挽着的男人穿着精致的西装,身材修长相貌俊朗,矜贵而谦雅。 程教授捧着手机看得仔细,越看越欢喜。 她靠近着何愿,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 她们坐得很近,近到将温度存蓄在彼此之间,近到何愿能看到老者的眸中,闪动着柔柔的水波。 “你穿婚纱的样子真好看。” 老者的声音里注满了浓烈的情绪,一种让何愿无法解释的微妙情感。 程教授将手机还到了何愿手中,目光还依依不舍的留恋着屏幕上的照片。 “虽然这声祝福有些晚,但是还是祝你们新婚快乐。平平安安的,长长久久的,携手一生。” 年轻的新婚夫妻二人真诚的感谢道: “谢谢您。” 这时,屋外传来开锁声。 只听咔的一响,大门开启。 “回来啦?” 程教授探着头,提高声量道: “这高压锅上汽得有十五分钟了,你估摸着点。” “嗯。” 闷沉的回应伴者关门声响起。 年老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脱下保暖帽露出苍苍白发,戴着手套的手里提着塑料袋,里边装着小葱和辣椒。 面对两个年轻客人的问好,他本沉闷的应了两声就想转身就往厨房里走。 可就在他看到何愿时,他停在了原地动也不动。 年老男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沉结的阴郁不知为何慢慢化开,他有些惊讶,满目热切翻涌却又不断压制。 “老岳,愣着干嘛,快去做菜啊。” 听到妻子的催促,他才缓过神来。立即斩去了自己多余的情绪,转身往厨房走。 就像当时程教授刚刚见到她那般,程教授的丈夫也是如此。 眸中滚烫,目光炙热。却又怕吓到她一样极力掩藏。 晚餐伴随着电视的背景音,在欢声笑语中完满落幕。 这平淡而温暖的拜访不知为何,让她心生留恋。 回程的路上,她不禁向莫许问道了一个小小的疑惑: “冬临节是全家团圆的节日,怎么不见程教授的儿女?” 镜片里反射过车窗外流动的光点,专注于开车的男人声音响起得迟了半分: “程教授有过一个女儿,应该是出了些意外。” 他的话并未说下去。 她也读懂了潜在其中的残忍剖白。 —— 饭店前厅的客人没剩几桌。 已到了营业的尾声,服务人员开始投身于收拾卫生。 “真的!要不是肖哥,我真就回不来了,老爹!” 握着啤酒瓶的蒋彪满脸通红,话音刚落立马打了个酒嗝。他委屈的挤兑着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们那群王八蛋!总总欺负我、为什么啊!凭什么啊!我错哪儿了!我做过的事儿没一件有错!即便蹲了这些年、我也不觉得我做错过什么!” 蒋彪越说越激动,眼泪水真就大滴大滴的往外淌。 蒋德为比儿子能喝,几瓶酒下肚也就落得个微醺。看着儿子这副模样,他扯下嘴里叼着的烟,怒着眉头一巴掌拍在蒋彪的后脑壳:“哭孬哭!软蛋!” 肖纵没沾什么酒,以礼回了两杯后,就着几口菜一直在埋头吃饭。 桌上三个菜,仨人吃了一晚上没吃完。看着剩下的一堆大肉,肖纵拍了拍蒋德为的手臂,指着菜比划着。 蒋德为看出肖纵要去找服务员要打包盒,便点了点头让他去了。 前厅的灯关去了一半,只留有客人还在的位置明着几盏。 肖纵在前台拿过打包盒,本想转身离去,余光却无意间瞥到了挂在墙上的员工证件照片。 登示板已经积满了灰,一排排人员照片略有褪色。 他的目光执着的锁于其中一人,神情越陷越深。 照片上,戴着卫生帽的女孩身着服务员的工作服,她半身挺立微微带笑。 她清澈,柔和,美丽又自信。 她不管什么模样,都能深深的将他吸引。 他留恋于那张脸,更留恋于那个人。 无形的力量就这么死死拽住了他的脚步,让他始终无法离去。 这时,打扫卫生的服务员用抹布随意的擦过墙上的登示板,放下抹布后,有仰着头一张一张摘取了离职人员的照片。 肖纵眼见着服务员将何愿的照片撕下,和着一堆照片随手就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啊!你干嘛啊!”服务员被吓了一跳。 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小伙子突然之间走过来,二话不说就弯身翻垃圾桶。 他情急又激动,动作没轻没重。被垃圾里的碎玻璃划破了手也毫无反应。 直到。 他翻到了一张照片。 54.伞 李想男站在教室门口,怯怯的探进一个脑袋左顾右盼。 此时老师正在讲课,她迟到了许久。 教室里人已坐满,在没看到空位前她不敢贸然进去找位置,生怕会因此打断老师连贯的思绪。 这时,前排一个身影正向她招手。定睛一看,李想男紧锁的眉头倏然开展。 只见何愿将占位的羽绒服捞到了怀里,她指着身旁的空位,示意李想男来到身边。 李想男弯着身轻悄悄的走进教室大门,在一路低声的致歉声中从几位同学侧挪的身前走过,坐在了何愿的一旁。 “总是不能准时下班。”李想男的外套下还穿着工服,她一边悄声对何愿悄声叹说着迟到的缘由,一边从布包里掏出一看就是从女儿手中借来的儿童笔记本。 教室里的空调开到了比较高的温度。何愿将羽绒服折迭好收纳近了编织袋,身上只穿了件高领毛衣。 听李想男所言,何愿凑近她小声道:“待会儿我把笔记借给你抄。以后的课我都拿手机帮你录下来,到时候发给你回家慢慢听。” 说着,何愿拿出手机,将传讯号码调展在屏幕上,向李想男推了过去。 李想男睁大着眼,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意外的降水在气象台预测之外,刚好卡在下课时间铺天降落。 夜色中的雨点隐蔽在黑暗里,只有路灯光圈的区域才能明显所见水珠过经的轨迹。更多的,还是从细细密密的声音中判别这场雨的大小。 往日晚上下课,都能搭乘莫许下班回家的顺风车。今日正逢莫许工作内容不在校内,何愿特地嘱咐不必为了接她而刻意绕来学校。 何愿驻足在教学楼大厅门口,仰首望着突如其来的雨脸上犯难。 离开了温暖的空调房,晚风裹挟着湿意在这个天气尤为显冷。她将羽绒服拉链拉到了顶,把连帽盖在了头上,持着一副准备往前冲的架势。 这时,一把折迭伞递在她的面前。 顺着握在伞上细瘦的手回眸望去,是女人淳朴的笑容: “何妹,你躲伞回去。” 何愿连忙摆手:“不行!我拿了你的伞,你就要淋雨了!” “没事咯,我习惯了的。你拿去用!别客气。”李想男拼命将伞往何愿怀里塞。 两人推拒了片刻,只听何愿提议道: “不如这样。我回去要搭公车,你用伞躲我到校门口的公车站台就行,这样你我都不用淋雨。” 撑起的雨伞刚好将两个人紧靠的身影遮挡。 女人比何愿矮上许多,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衣也显得非常瘦小。 整齐的脚步统一跨过浅水沟。鞋子踏在穿着一身水衣的地面,发出啪叽啪叽的湿润脚步声。鞋跟不时勾起几滴水珠,溅湿了两个人的裤脚。 到达公交车站台的遮檐下。 李想男将伞横在身侧晃震着表面的水珠,何愿不禁问道: “姐姐,你要怎么回去?” 雨有变大的趋势,砸在地上的声响愈来愈扰耳。让人不得不提高声量说话: “我走回去!” 公交车站台里的人越涌越多,多半是被这场毫无预兆的雨迫得在此躲避。一个个身影从何愿身后穿行,高大的男人与肥圆的男人走过时,他们身体挤在她背后,让她不得不站在阶梯边沿,空出了更大的位置方便人行往来。 站稳住脚,何愿侧首再次问道:“走回去?这里离你住的地方可不近。你平时都是靠步行吗?” 李想男摇摇头:“下雨不方便骑单车,平时我都是骑单车的。” “那回去的路上你要小心一些。”何愿叮嘱道。 越过何愿的头顶,李想男看到了一个带着鸭舌帽的高壮男人。 即便路灯的光线并不算充沛,但男人锋锐的侧脸轮廓还是将那一股莫名的戾气刻画的极为清晰。 出自一个女性本有的危险意识,李想男拽了拽何愿的衣袖: “你也要万事小心,跟着人群走,别落单。大晚上的不安全。” 道别过后,何愿目送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过首来,她拢了拢带着毛绒边沿的羽绒服连帽,往车流的方向静静眺望。 “走!老爹在对面!我们过马路!” 淹没在嘈杂人声中的话语除了声量极大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身材肥圆的男人跨出了公交车站台,随在他身旁的高大男人撑起了一把伞,将二人躲在了伞下。 两个粗犷壮硕的大男人,撑着一把明艳的桃红色牡丹花雨伞,的确会让旁人不经意的瞥上一眼。 那抹夜色下的艳色,也同样钻入了何愿的余光,牵动来了她的视线。 雨水跌在伞面上撞出无数水花。水珠顺着伞骨流至末端滴滴穿成珠帘般落下。 艳丽的牡丹花被岁月鞭笞上了脱褪的痕迹。 与她曾拿在手上的。 装在碎花布袋里的。 撑展在阳光下握着伞柄旋转的。 斜搭在肩膀无谓大雨倾盆的。 他送给她的。 那一把。 她珍爱非常却在一场闹剧中丢失的折迭伞。 正在一点一点相重合。 耳旁的人声车流声雨声风声在顷刻间掐灭。 她的双眸中印着那慢慢远去的桃红色,神思沦陷在了记忆的洪流,越陷越深。 身体被潜意识驱动。 她迈下公交车站台,任大雨砸在她的衣面也不管不顾,就这么向着那个她想追寻的执念快步赶靠—— 强烈的灯光闪烁逼近。 穿刺过耳膜的汽车鸣笛声让她一瞬惊醒。 身后,一个力度紧紧箍住她的腕,将她猛地往回拉扯。 擦肩而过的行车溅起一帘水花,全全打在了护她在怀的男人背后。 倒落在地上的黑色雨伞刚刚停下旋转的微动。从惊险中抽过神来的何愿迎着落雨轨迹的方向仰首而望。 男人的发丝湿润,雨滴坠在他的发梢,金丝眼镜上落满了水珠。 呢子大衣湿遍了肩头,他惊慌的神色随着深深叹息归于平静。 “莫老师……” 意识到念错了他的称呼,何愿敛去恍惚定了定神: “莫许,对不起。” “没事。” 他似是心有余悸,束在她身上的双臂越箍越紧。 “你没事就好。” 马路对面。 蒋彪见身边人止步,有些疑惑不解的顺着他的视线往回往。 车流拖着灯尾在雨雾中快速穿梭,茫茫一片雨夜的杂乱并无其他不同。 “这么了,肖哥。” 他问。 鸭舌帽下的双眼并无定焦,像是在夜雨中寻觅什么,又像是涣散着不明目的的放空。 蒋彪扯了扯肖纵的衣服,试图夺回他莫名而来的注意。 肖纵也并无再迟疑,回过身再度向前走去。 “肖哥,你这伞也太娘炮了。桃红色的,还有牡丹花,这是女人家才用的东西吧。” 蒋彪意在吐槽,并没有想让肖纵听见的打算。 望了望用针线缝缝补补的边沿,他啧啧摇着大圆脑袋: “这伞也该换了。” 憨纯的念叨声随着远去的身影淹没于水雾深处。 这场大雨,不知何时会停。 55.过往 车子停在路边。 砸在挡风玻璃上的水珠绽出了无数圈痕,不一会儿便凝成了一层层下淌的波纹。 “莫许,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愿坐在副驾驶,她早已脱去了沾了水的羽绒服。正用手随意的一遍遍抚顺着摘下连帽后被牵拉出的散乱发丝。 男人此时也已脱去了淋湿的大衣,发梢的湿润早已被空调干燥的暖风烘干: “我看雨太大,所以折回学校想接你回家。走到你所在的教学楼,发现人已经走空了。我猜,你肯定是去了公交车站。” 何愿从编织袋里急忙掏出手机。 只见屏幕上未读信息红点提示图标频频闪烁,未接来电也不止一个。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手机!” 男人从储物空间里拿出麂皮绒,微笑着认真道: “不需要道歉。” 修长的指从高挺的鼻梁上勾下沾满水痕的金丝眼镜。 他垂着眸,仔细的擦拭着手中的眼镜镜片。 他一边专注于手中的动作,一边轻柔问询: “何愿,你想考驾照吗。” 在他的话语结束后,车内的狭小空间里迎来了久久的静谧。 或许是因为她从未见过他取下眼镜的模样。 故而她望着他的侧脸有些失神,像是努力在这陌生的轮廓里找寻着熟悉的角落。 他手中的金丝眼镜是他所有优雅谦和气质的由来。 摘取下这分斯文气质,他竟尤显不可靠近的距离感。 仿佛是被警戒绳圈围在中央的精工雕琢的艺术品。华美、精致、无暇、却不允任何人向前一步。 异样的宁静惹得他注意,莫许侧首望向身旁沉默下来的女孩。 在他的目光与她相触的一瞬,何愿窘迫的急忙收回稍显冒犯的视线。 “考驾照?学开车吗?” 看着她无措的搓着手中团成球的纸巾,他深邃的眸中暗藏微动。 他轻然勾起唇角,重新垂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对。这不仅是一项有用的技能,以后刮风下雨,你需要独自出门也方便。刚好学校旁就有一个驾校,你可以抽时间去学一学。” 往常只要莫许得空,她去哪里他都会开车载她。 一直以为何愿都觉得怪不好意思,明明自己为他工作料理家事,他反倒是为了她方便,成了她的随行司机。 如果自己会开车,出行方便又能多为莫许多一件事,这才对得起他付给她的工资! 一改方才尴尬的闪躲,她眨巴着星光点点的大眼睛,兴奋非常: “如果学会开车,我是不是就可以载你了!” “那你岂不是身兼司机一职了?看来工资得涨才行。” “好!我要抽时间去学开车。”何愿下定决心。 “我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 将眼镜重新戴回。他迭好麂皮绒方布后,将其收纳在原位。 他的目色里掺杂着零星肃意: “当年,你没有来参加期末考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女孩脸上的轻快逐渐融化。 比起笑容的刹时僵硬,她眉心的皱颤难解更先显露出来。 阴霾将她吞没,她颓然垂下头,轻轻抿着唇。 她的抗拒尽收他眼底。 他开解道: “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 “我家里逼我嫁人。” 她打断了他的话。 沉默半许,她接而道: “我家里一直想把我拿去换彩礼钱。他们在我身上标好了售价,八万,只要有人能出得起八万,就把我嫁出去。当年我天真的以为,如果我自己凑够了八万,是不是就能给自己赎身。” 她一顿,浓长的睫毛半掩着泄露出斑斑光点的眸,沉落的情绪此时与大雨相洽: “我没来得及凑够八万,家里人就找到了买家。期末考试那一天,我被他们绑着强行出嫁。” 听到此。 他不可思议的望着她,仿佛在艰难的消化着她口中的每一个字。 他的眼中是怜及,是痛心,是深深的自责与内疚。 以及一闪而过的凛冽寒光。 他双手紧攥,压抑着用靠近给予她安抚的冲动。 努力维持着二人本该有的礼貌距离。 “肖纵……” 念道这个名字时,她倏然声止。 她的眸光中牵扯出一道别样的光闪,绵柔却充盈着痛楚: “同村的那个小伙子。他知道我需要八万块的时候,借给我了四万八千五百九十七元。为了帮我凑钱,他拼命工作,还去打黑工落得一身伤。可他借给我的那些钱,全部都被我家里人拿走了。他不仅借了我钱,还将我从买家手中救出来,带着我逃跑。他把我送到车站,把自己的摩托车卖了,让我不至于出门在外身无分文。” 她吞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声颤,努力平复着因鼻腔酸涩而溢出的情绪。 她深吸,再缓缓吐出凝重的气息。 置落在车窗外雨滴的微红双眼空散无焦: “他帮了我很多,我欠了他很多。我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还清我欠他的一切。” —————— 56.听见 p o1 8a z.c om 蒋彪从卫生间里出来,双手在松垮的裤子上抹了抹水,眼睛一亮就瞥到了扣在肖纵耳朵上的装置。 “肖哥!你买助听器了!” 此时。 外面行驶过一辆满屏广告的宣传车,大喇叭循环播放着广告词: “299,只要299。老年保健耳灵通299三盒,附赠进口助听器。送父母,送长辈,您最好的选择……” 蒋彪提着裤子往店铺门外追,只见那宣传车卷着飞尘早已开远。 “哎嗨!”蒋彪系着腰带面色难看,叹息一路来到肖纵身边:“肖哥!你被骗了!” 肖纵一身脏污,一看便是刚落下手中的活。他调试着一边耳朵上的装置,时而不知因不适还是难受,皱紧眉头。 那被称为“助听器”的装置看上去极为廉价,灰色的塑料制品边沿粗糙。随着肖纵的拨弄,终于亮起了绿色的指示灯。 蒋彪凑在肖纵身前,面露狐疑:“怎么样?听得见吗?” 静默许久。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 o1 8a g. com 肖纵沉黯的双眸稍有一抬。 对蒋彪点了点头。 蒋彪松了口气的同时并没有露出多少喜色。见肖纵立马蹲身开始做活,他站在一旁喋喋不休:“助听器哪有随便买的啊!都是要去医院检查了给定制的。这种便宜的只是单纯放大声音,杂音又多,戴久了伤耳朵。肖哥,你还是少用为好!好的助听器可贵了,好几万呢!唉,肖哥,你不是存了好几万吗?完全可以买个好点的助听器,干嘛要省这个钱啊!……” 话音还没落,一个巴掌拍在蒋彪后脑勺,拍得他“哎哟”一声捂头大喊。 “愣在这干嘛?嫌活不够多?小肖和你一起学技术,他都上手了你屁都不会。成日不做事屎尿话最多!” 蒋德为叼着烟,不满儿子还在揉后脑勺,便也不客气一脚踹在儿子膝盖弯:“滚去搬货!” 系紧裤腰带,蒋彪缩着脑袋小跑而去。 “小肖啊。” 蒋德为拍了拍肖纵的肩膀。 肖纵放下手中活,拿一旁搭在椅背的毛巾擦了擦手。 他站起身,像是在等待蒋德为接下来的话。 蒋德为指了指店门外: “有人找你。” 临近高速公路的马路上被一辆辆快速驶过的汽车掀起浓浓尘烟。 店铺门外两旁杂乱的轮胎蒙满尘土,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各种斑驳的换胎器具。 其中,站着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人。 男人身形颀长,身着垂坠无皱的长款大衣,无论是质感与剪裁版型,便能让人一眼看出价格不菲。锃亮的皮鞋踩在积得厚厚的尘土之上,或因来时行步稳正,竟未惹得分毫他色。 他手持木杖,抓握在柄处的指间露出了金灿灿的戒指。 深色中的一点耀目光亮并不突兀,倒是与他的金丝眼镜相互呼应。 男人察觉到了肖纵投来的目光。 他淡淡一笑,以礼颔首。 肖纵愣在原地。 地上似升出无数藤蔓,紧紧的缠绞着他的双腿,让他难以迈出一步。 他在挣扎,在拉扯。 好不易才撕碎了牵绊的束缚,他艰难的抬起脚步向前走去。 跨过地上的杂物。 肖纵走到了莫许身前。 莫许稍稍仰首,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上些许的男人。 壮硕的体格将外套撑得紧绷,深色的衣裤沾满尘土。裸露在外的皮肤多多少少印着污渍,还有那头上的一层薄灰,几近盖满了发梢。 他们面对面而立,却割裂般的如同来自两个世界。 “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莫许带着礼貌的笑意,邀请道。 肖纵落下目光,将眸垂得很低。 他摆了摆手,拒绝了莫许的相邀。接着他指向店铺,像是在告诉莫许,自己还有活要做。 “那就不耽误你太多时间,我长话短说。” 优雅的气质从他的抬手间尽现,修长的指推了推高挺鼻梁上的眼镜。 莫许接着道: “我太太寄给你的结婚请帖,你收到了吗?” 那张沉肃的脸上并无变迁,即便故作平淡,却也掩不去瞳眸中蔓延开来的裂痕。 迟了迟。 肖纵才轻轻点头。 “那就好。” 儒雅男人的笑容随和而持礼,寻不出任何差错: “我太太以前受到你很多的照顾与帮助,她很感激。我这次来,是想将这个交给你。” 洁净的手一尘不染,连甲沿都修剪得平整而不留多余。 他递上了一个牛皮纸袋。 “她欠你四万八千五百九十七,这里是五万现金。里面还有一张卡,卡里的钱,是她的亏欠。” 莫许寻觅到了身前人眼中沉坠。 他趁其沉坠,将原本温和的话语里斥入寒霜: “她心里有块石头压着她喘不过气,她想将欠你的都还清。因为,她不希望,再与过去扯上任何牵连。” 那醇雅的声音如雷电穿过对立之人的四肢百骸。 深邃瞳眸中的裂痕越漫越多,直至坚固的掩藏顷刻粉碎。 随着胸膛起伏,苦涩的洪流破涌而出,早已将男人装持的平淡淹没。 粗糙的一双大手垂在身侧,掌心里全是伤口与裂纹。 即便草草擦拭过,表面还是沾满脏污。 他的手很脏。 很脏很脏。 他这么脏的手。 只会让她纯白的人生道路,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未有迟疑的接过莫许递上来的牛皮纸袋,肖纵稍显粗鲁的扯开袋子。 从厚厚的钞票里,他拿出了那一张卡。 肖纵把纸袋随意裹紧,夹在腋下。却将那一张卡重新递回了莫许面前。 他指着纸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又指了指银行卡,摆了摆手。 他不愿接受她的亏欠。 她不欠他什么。 什么也不欠。 他想她好。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她好。 她现在很好。 这就足够了。 他愿意接受了她的清算。 清算过后。 过去与未来,他们都不会有任何牵扯。 莫许并未立即接下他递上来的卡。 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肖纵的腕上。 “你手上的皮筋,曾经是她的东西吧。真是怀念……” 儒雅的男人笑意深重,落在腕间的目光挪移开来,紧紧凝向了对立之人的双眼: “这是我送给她的。” —— 刚搬完一车货的蒋彪开敞着外套小步走来。 望着远去的豪华轿车,蒋彪满眼疑惑: “肖哥,这男的谁啊。看起来好有钱哦。他那辆车可是名牌顶配!啧啧啧,那身衣服估计都贵得很。看那气质,绝对是有钱人家出身……” 蒋彪站在肖纵背后言语不歇,只见高上自己许多的男人忽而抬起了手,将助听器的开关摁下。 绿色的开机提示灯啪的一声熄灭。 紧接着,肖纵转身就走。 就在过经废物堆时,他扔下了他曾绑在腕上视若珍宝的扎花皮筋。 半夜遇到耗子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但是这次的动静着实太大了,听声音,这耗子得比猫还大。 被动静吵醒的蒋家父子虚着眼探起身。 “什么鬼动静。”蒋德为爬起来披上了军大衣。 “有贼?”蒋彪从上铺爬下来,鞋都没顾着穿,随手提起了一个撬棍。 父子俩一前一后的悄步向前。 两人互相瞅着对方,眼神光里沟通着某种无声的暗号。 突然,二人一鼓作气默契的将门打开! 只见漆黑的屋外,一个手电筒光束照在废物堆里。 高大的躯体弯身在地,倾身其中不管不顾的翻找着什么。 蒋德为刚要冲去大干一架,忽而被儿子抢先一步拦在身前。 蒋彪揉了揉睡眼,对着那团黑乎乎的身影呼唤了一声: “肖哥?” 57.两个世界 蒙满了灰尘的白炽灯明着暗黄的光。 夜里寒风穿梭在门窗的缝隙之间,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锈迹斑驳的水龙头即便反复拧紧,也避免不了因老化而渗出的水滴。 水滴落在胶盆的水面,伴随着清脆的滴答声,漾起一圈圈涟漪。 男人蹲在砖砌的水池旁,宽阔的肩膀随着手中搓洗的动作而耸动着。 厚厚的白色肥皂泡掩盖去了粗糙掌心上的薄茧,男人手中的小小扎花皮筋被搓了一遍又一遍。 在清水中洗去泡沫。 他小心的将扎花皮筋拧干,起身走到挂有一排衣物的晾衣绳旁。 插在地面的木棍作为一个支点,用废弃电线与屋檐之间牵起了简单的晾晒区域。 男人取下一个木夹,将手中的扎花皮筋稳稳的夹在了晾绳上。 随着啪的一声开关按响,夜色中稀薄的暗黄光源就此关灭。 男人的脚步越来越远。 挂在晾绳上的扎花皮筋,悄然凝出了一滴未被拧干的水珠,滴落在了布满青苔的潮湿地面。 睡在上下铺的父子呼噜声交错成曲,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和谐的节奏。 阁楼里还明着灯。 光线从木板隔层的缝隙之间不经意漏了出来。 肖纵坐在床沿,塑料台灯的微弱光晕不足以照亮他的脸。 在光域所及的狭小范围内,只能看清他手中捧起的纸盒。 曾经装有食品的纸盒四周加固着透明胶带。 随着他将盒盖开启。 一个个还套有包装袋,扣着标签纸的崭新发圈失去挤压,从盒子里膨了出来。 有桃红色打着蝴蝶结的,有浅紫色绣着蕾丝花边的,有大红色点缀着亮片的,还有米黄色波纹斑点的。 她从前,一直很珍视她唯一的扎花皮筋。 那个浅蓝色条纹的扎花皮筋。 她会在洗头的时候将扎花皮筋仔细洗过,挂在篱笆上晾晒。 她每天都戴着它,悉心呵护又万般珍惜。 他以为她很喜欢扎花皮筋。 所以,每每看到好看的发圈他都会买下来。然后越买越多,越买越多。多到整整一个盒子都快装不下了。 他一直以为,她很喜欢扎花皮筋。 可他如今才知道。 她喜欢的,其实是送给她皮筋的人。 指腹抚过盒子里的一个个塑料包装袋,在静夜里发出了明晰的轻响。 他曾无数次幻想着他将盒子交给她的场景。 幻象里她笑得开心,用装满星星的眼睛望着他。 幻象里他能听到她悦耳的笑声,幻象里他能对她说: “何愿。你戴上,都好看。” 今夜之后。 他将幻想全部掐灭了。 —— 从驾校里出来时,何愿神情为难。 她掏出手机,点开了莫许的信息对话框,双手点击着屏幕,发出哆哆哆的触屏反馈音。 “莫许,谢谢你帮我安排驾校事宜。学车的费用不应该由你出,我把钱通过信息转账转给你了,希望你能收下!” 指腹悬在发送图标上迟迟没落下。 犹豫再叁,何愿将“希望你能收下”改成了“请你一定要收下”。 她抿了抿嘴唇,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摁下了发送图标。 终于松下一口气,她将手机放入编织袋,迈着大步朝学校的方向走。 刚走几步,只听手机信息提示音响起。 何愿立马停下脚步,从编织袋里重新翻出手机点开了最新的信息。 “员工培训在未与员工签订自愿合同的情况下,向员工收取学费,是州央区法不被允许的。我不能当一个黑心老板。” 紧接着,莫许又发来一个哭泣小猫的表情图。 即便因为学车费用的事情有些困扰,但当将那只可爱的哭泣小猫与莫许联想在一起时,让何愿不禁笑出了声。 离上晚课的时间还早,何愿想着要不要去学校与莫许碰个面,将今天已经去驾校登录完信息的事情当面告知他。 “我现在去学校。你是否有空?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信息发送后不一会儿,对面发来了一个定位,并附带了所在教室的详细地址。 点开定位地图,何愿跟随着导航向学校走去。 从电梯里走出,何愿穿过走廊,驻足在了地址显示的位置。 教室的后门留有一道门缝。 从里面隐隐传来熟悉的讲课声。 原来莫许还没有下课! 何愿愣在原地有些无措,生怕自己的的贸然进入会打扰到课堂上的人。就在她打算在门口等待到这堂课结束时,几名学生甩着湿漉漉的手像是刚从卫生间里出来。 她们打开门紧跟着走了进去,当最后一人将要掩门时,迟疑着望向了站在门边的何愿: “同学,你要进来吗。” 就这样。 何愿跟随着几人,走进了教室。 大门开启的一瞬。 那熟悉的声音才完完全全清清楚楚的流入耳畔。 环状阶梯型的教室比何愿上晚课时所在的教室更为宽敞。 对应着环形桌椅的挑高吊顶天花板是一圈圈灯线,充足的光线将整个教室照得极其明亮。 巨大的显示屏占满了一整张墙,站在讲台位置的男人正在专心授课。 因室内略高的空调温度他已脱去外衣,毛衣领口翻出浅色的衬衫领。 深显的面骨轮廓即便距离很远也能将他的精致五官刻画清晰,比起他的长相,他儒雅温淳的气质似乎更为夺目。 她望着他有些失神。 失神在记忆深处的一幅幅画面里。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看到他讲课的模样,熟悉又陌生。 熟悉于他一点也没有变,就像当年在北子坡中学一样。 陌生于此时此刻,他的完美授课似乎少了一分她熟悉的温度。那个当年他在北子坡中学课堂上,她最熟悉最亲切的温度。 授课结束时,学生们陆续离开了教室。 也有学生几人拿着平板电脑或者笔记本,围在莫许身周,与他讨论交流。 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前提下,何愿悄悄的从一旁的过道慢慢前移。 在最后一位学生向莫许微微鞠躬表示感谢转身离开后,教室里再无他人时,何愿才蹑着脚步朝莫许靠近。 忽然。 站在讲台旁的男人脚下不稳,险些倾倒在地。 还好他一手吃力的撑在桌沿,另一手被急忙赶来的何愿稳稳搀扶。 “何愿。” 他勉强的牵起唇角,对她笑得并不自然。 细细的薄汗布满了他的额头,额侧因忍耐而鼓显青筋。 何愿低下头才发现,他不便行走的那条腿正在微微颤抖。 “怎么了,很难受吗?” 何愿满面忧色,小心翼翼的扶着莫许坐在了椅子上。 他强持着平静,轻柔说: “没关系。” “我能看看你腿部的状况吗?” 何愿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失礼,但是面对她从未在他面上所见的疼痛难忍,此时她早已被关心占据。 男人突鼓着筋脉的手紧紧束在她的腕间,就像是阻止着她想要查看的提议。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眉心深拧难解: “你的腿伤,这么严重吗?” 他将笑容努力伪装得更加完美,可鼻息间并不平稳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 “不用担心,待会儿我去趟医院就好。” “我陪你去。” “不,不用陪我。” 他拒绝得尤为坚定。 许久。 尽力缓解下方才的急迫,他重新裹上温和,微笑着对她说: “抱歉,可能不能陪你吃晚餐了。好好上课,等我来接你。” 58.秘密 李想男很开心。 平日里都是何愿帮她录上课视频,借给她上课笔记。这次终于迎来了报恩的机会。 接到何愿请假的消息后,李想男连忙查看手机内存。在删掉了几条女儿玩耍手机时录下的不明视频后,终于释放出了足够的内存空间。 她将手机架在桌面,调整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等待着老师的来到。 离上课还有一些时间。 她很庆幸今天刚好能准时下班,可以为何愿录到一整节课的内容。 流光穿梭于繁华街道。 夜幕降临时,整座城市已铺满灯火。 医院里明着冷白的灯光,消毒水的气息渐渐让嗅觉形成了惯性。 何愿走在空旷的医院走廊,仰首望着一个个门牌上的名称,确认着刚才在护士站咨询到的信息。 莫许腿伤发作,却拒绝了她的陪同。 他一个人开车去医院,不管是出于雇佣关系还是师生关系,她都做不到视若无睹。 何愿回想起在莫许宿舍打扫卫生时,她看到了署有莫许名字的医院材料收纳袋。在请好晚课的假后,她毅然决然的来到了医院。 “……如果几年前在那次意外后,立即进行截肢手术,估计情况会比现在好一点。莫先生,您暂时还是换轮椅吧?” 空旷的走廊深处已经远离了人群。 半掩的室门里传出的声音足以让过经者听清。 “不,不用。” 在听到“莫先生”这个称呼后,何愿驻足在了门前。她本还心存迟疑,却在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沙哑虚弱回应时,她立马转过身,靠近了那道门缝。 诊疗室内。 拉挡的床帘遮住了两个正在对话的人。 浓重的药水味遮盖着隐隐的腐臭气息。 随着医生的动作,金属硬物的磕响伴着布料的摩擦加重了男人无法忍耐的痛苦喘息。 只见。 一条黑色的机械假肢被医生取落,搁置在床旁。 脑袋里的嗡响震得何愿发懵。 她睁张着双眼,用手紧紧捂住了差点流露出惊愕声音的嘴。 “受力的创口一直没有护理妥善,截面的情况不太好。您没有时间来医院进行护理,也要在家里费些心思啊。” 医生从金属托盘上拾起器械,冰冷的碰响刺进空气里,让人不寒而栗。 隐忍着剧烈感知让男人的呼吸颤抖,为了让他转移注意力,医生接着问道: “之前的陪护人员不是一直负责您的创面护理吗?这次您怎么一个人来了。不会这段时间都是您为自己换药吧?” 迟了许久,他的声音才艰难响起: “……我一个人就可以。” 医生深深叹息: “如果一直不愈合,之后的恢复会很困难。您不要那么悲观啊。只要好好配合治疗,以后才能摆脱拐杖。熟悉使用义肢后,完全可以做到和常人一样行走。” 床帘被忽然掀起。 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疑惑的望着眼前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 刚想开口问询,只听靠在床上的男人唤道: “何愿?” 莫许惊讶于何愿的出现。 却在她将视线挪向他身下的残肢时,他稍显激动的撑起身体想做出抵抗。 他挣扎的挣扎让她心惊,她急忙弯身扶着他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汗水沾湿着男人的发梢,他抬起手紧紧的压过她的后颈,迫使着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 “别看。” 他的呼吸凌乱而急促,他的声音沉重而带着祈求。 她却并未向以往那样顺从。 何愿撑着他频频起伏的胸膛挣脱开来。 她站起身,转头面对医生,郑重道: “您好,我是……”一改犹豫,她坚定了几分:“我是他的太太。关于伤口护理的的方法和注意事项,麻烦您跟我就行。” “不。” 莫许坚声拒绝。 对于这样的场面,医生并不为奇。他放下手中的器械,脱取下一次性手套礼貌说道: “莫先生,莫太太,你们先沟通一下。” 言罢,他便走出了室内轻轻关闭大门。 随着门把手的扣响。 室内的空气陷入了阴沉的寂静。 莫许用脱下的外套遮盖住了自己不堪入目的残肢。 握在衣服上的手迟迟没有松落,反而越攥越紧,绷显出手背上明晰的筋脉: “你不用做这些。我会去请人……” “你打算辞退我吗?” 不等他说完,何愿以严肃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为什么不用做?我是你雇佣的家政人员,依照你所说也需要照顾你的生活不是吗?为什么之前在岗者的义务我却不能做?是你不信任我吗?还是你不放心把自己交给我吗?” 一次又一次。 他给予了她太多例外。 建立在仅仅益于她的例外,不惜损害自己都要成全她的例外。 她本就是个不愿意亏欠别人的人,所有的例外压在她身上只会让她难以喘息。 他帮了她那么多,事事为她着想。她做不到坐以待毙。 所以,她褪去了曾经的敬仰,将他暂时划分到了一个平等的领域,把沉积在内心深处的歉疚以一种强韧的态度一股脑宣泄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委身在阴霾下的沉郁。 浓长的睫羽半遮着低垂的眸,宽阔的肩膀未见塌落。他的坐姿依旧撑着一身本有的自持。 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白鹤,在孤寂幽潭中央落寞的曲着颈,黯然颓伤。 “害怕吗,恶心吗。” 薄唇微张,他不敢看她。 声音里藏匿着让她陌生的卑色: “你会嫌恶我吗。” 她不理解他的这一分卑色,更不理解他所说的话: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但我很害怕。” 他抬起眸望向她。 平静的瞳海里早已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我害怕,你因此而离开。” 何愿扶着他的肩膀,将他身后的枕头整理好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有个舒服的支撑点可以后靠: “平时周一到周五,晚上上完课后我去你的宿舍照顾你,留宿到第二天早上你去上班,我再回家照顾心心料理家务。”她坚定的望着他的眼睛,语气不容拒绝: “莫许,以后请让我来帮你换药。” “何愿。”他蹙紧了眉宇,像是想继续劝说。 可她并没有给他劝说的机会,而是用他从未见过的肃然厉声道: “如果是拒绝的话就不必说了。你不信任我,可以辞退我换一个新的家政人员。要是希望我继续留下来工作,就一视同仁,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任何例外。” 59.伤口 哗—— 一声轰然巨响,斑驳的卷闸门被推抬起。 “来来来,看看,看看!” 蒋德为笑得合不拢嘴。 他拍着手上的灰领路在前,带着蒋彪和肖纵来到的新的店面。 满地铺着厚厚的积尘,每一步都印出清晰的脚印。 空旷的店面比原来的大上许多,叁个人交错的脚步声踏出了回音阵阵。 蒋德为指了指地面:“这里安个操作台。”又回身扬起双手比划:“这里搞个升降机。”走到墙边,举起手再墙面点了点:“这边再摆个满墙置物架!” 说罢,他推开了一扇陈旧的木门。 随着刺耳的拖响,蒋德为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走廊灯泡的开关。 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一个长长的走廊出现在眼前。 “沿着这个走廊,左边是茅坑,右边有叁个房间。尽头就是个大仓库!” 蒋彪急不可待的小跑进走廊。 他左边瞧瞧面积可观的茅坑,右边推开了一扇扇房门。 蒋彪笑得眯弯了眼: “嘿!我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肖哥!你也是!” 蒋德为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直接用嘴巴从开口处叼出了一支烟。 他嘴角抿着烟,烟支随着他的话语上下抖动着: “这边地段好,刚好是市区和郊区的分界点,车流量大。对了,附近还有个挺有名的别墅区,里面都是有钱人,现在有了仓库,以后得囤些高档货了。” 打火机嚓的一声燃起,火焰点着了烟头,火星在蒋德为缩着脸颊的深吸之下,愈烧愈旺。 摘下嘴上的烟,蒋德为吐出了一股烟雾: “到时候,我们还得拓展些其他业务,比如充值汽车内外护理什么的。要学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蒋彪转身拍了拍身后肖纵坚实的臂膀: “肖哥,到时候业务做大了,不会说话写字总归不方便,你还是得花些心思学一学才得嘞!” 见此,蒋德为一巴掌拍在儿子脑瓜上: “死玩意儿,你肖哥除了不会说话写字,业务可比你熟练多了!有这功夫叮嘱你肖哥,怎么不好好督促一下自己?你肖哥是我们‘老蒋轮胎’的熟练技术工。现如今还是入了股的股东!寻思寻思你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摘下初级技术工这个名头?” 蒋德为最爱拍蒋彪脑瓜。蒋彪时常想,自己没那么聪明很大可能是蒋德为给拍的。 蒋彪心态宽,他倒是无所谓。 肥厚的手揉着脑壳,他傻笑道: “总要有人打下手嘛,以后跟着老爹肖哥混,我饿不着!” 叫骂了几声儿子吃吃吃,就知道吃。蒋德为转向肖纵,语重心长: “小肖啊,你投给我的四万块钱就当你入了股。等新店开业,收入稳定了,年底分红少不了你。到时候你的收入符合标准,就可以去续签你的暂住证。等持续到了一定年限,你就能永久留在州央了。” 似是还带有曾经交流的习惯,即便肖纵已经戴上了助听器,蒋德为还是会将语速放慢,声音扬上几个调。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蒋德为吸了一口烟。 最后的烟尾落在地上被他用鞋底碾灭,蒋德为真着问道: “以后,你想定居州央吗?” 总是陷在沉静里的男人目光空散。 不知是在理解着话语的意思,还是周旋在思绪的洪流深处。 迟了许久。 直到他的眸中凝出一道莫名的眷恋时。 他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 壁炉的玻璃罩里,火焰在不断跳动。 明艳的红与黄交错穿插,交织又分离。 心心躺在壁炉前的软垫上盘成了一团,悠闲的撩动着毛茸茸的尾巴,闭着眼均匀的呼吸着。看上去像陷入了沉睡,却又在听到声响时转动着耳尖。 莫许靠坐在单人沙发。 屋子里温暖的体感让人不必穿着累赘,他只穿有一件白色的衬衣,开解的领口露出了明晰的锁骨,稍稍后靠的姿势让衬衣撑出了坚实胸膛的弧度。 何愿扎起了长发,弯身在一旁,将装满药物的托盘放在茶几上。 男人腿上的薄毯遮盖着他的下身。 唯有一条腿处坠着空落落的褶皱,里面什么都没有。 何愿压抑着内心因不忍而泛起的波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而镇定。 她尽量的放轻动作,双手捏起了男人腿上的薄毯。就在将要掀起时,却还是被男人的手紧紧摁握。 她理解他。 就像安抚一般,何愿松开了薄毯,捧起了男人修长显骨透着微薄凉意的手。 她接过男人破碎的目光。 真挚柔和: “别怕。” 她微微笑起,试图感染他融化他: “交给我,相信我。” 他的手微微一颤。 睫羽盖落下沉眸,他仿佛逃避般的闭上了双眼。 撩起薄毯。 她第一次真着的看到男人身上残缺的那一部分。 他的气质,他的身姿,他的体魄,他的相貌。 精确的刻画出了一副完美无暇的肉体。 完美得不真实,完美得仿若伫立在摇摇云端,可见不可及。 当过度的完美被生生在眼前撕碎时,其中的震撼难以用语言去形容。 心头就如被狠狠揪扯,痛楚弥漫一时,酸涩冲入眼眶。 因为被撕碎的不仅仅是他的肉体,还有他一直在她面前伪装平静的灵魂。 她不禁在想,他为何会遭此劫难,他该有多痛苦。 她越想,便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在弯身时碎发遮挡住了她低垂的眼,让隐隐泪光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呈现在他面前。 何愿小心翼翼的揭开缠绕在膝盖以下断肢处的绷带,一圈一圈松解开来。 直到最后一圈脱下,狰狞的残肢暴露在空气之中。 深色的药水覆盖了大片面积,缝合的皮肤因护理不周而拉扯裂组织生处肉芽。 其中还因平时的动作而牵扯出血色,凝固在缝合口四周。 何愿用水盆接在下面,她打开了一瓶清理伤口的药水,用镊子夹起棉球迟迟不敢下手。 她观察着男人的神情,开始慢慢的将药水倒在伤口,并轻轻的用棉球清理着凝固的血痕。 莫许依旧紧闭着双眼。 在药水沾湿皮肤的一瞬眉间轻颤,呼吸变得沉重了几分。 意识到男人的腿部因疼痛而筋挛,何愿停下动作急切问道: “需要吃些止痛药吗?” 他平静了许久,沉哑的气音才从唇间发出: “不用。” 何愿不敢再放缓手中的动作,她不能延时他的痛苦。 在仔细上好药后,她用新的绷带重新一圈一圈缠绑好伤处。移开水盆,她为他好生的将薄毯盖回了腿上。 何愿端着水盆要去倒水。 却在起身时止住了脚步: “哎呀。”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轻声感叹道。 “是不是应该洗完澡再换药比较好?” 莫许缓缓抬起眼,望着她。 牵起一个落满了疲惫的笑容: “没关系。” “医生说你一个人总是不小心往伤口处沾水,所以才迟迟不好。” 她笑意轻快,企图驱散二人之间的所有凝重: “还是我帮你洗吧。” 60.洗澡 主卧的浴室很大。 整面落地窗户做了特殊的防窥处理,躺在窗前的浴缸里能看见花园里茂密的树丛,而从外向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仿古的黑白马赛克瓷砖带有自然的石纹,做有精准灯光设计的照明布局,严苛的保证着射灯的光域覆盖到每一个角落却又不失氛围感与格调。 精致而复古的装修却在墙面的不同位置安装了扶手装置。那些繁琐的装置就像是本不属于这里而被强行加装,破坏了整体的设计感又显得怪异而违和。更像是时刻提醒着,这里的主人行动不便。 提前开好的暖风机让整个室内都维持在了合适的温度。 何愿挽好袖沿,将扎绑好的马尾辫盘夹在头上。在反复确认好浴缸旁放置的座椅不会因重力移动而打滑后,她走出浴室将莫许搀了进来。 “其实……我可以自己来。” 莫许并没有随着何愿的动作顺势坐下,而是停在座椅前撑杖站立着。 何愿把沐浴露抱在怀里,从电动烘干架上取下了毛巾,向后一甩搭在肩膀。 浴缸里的水只接有小半,她撑在浴缸壁,用手划动过水面,试探着水温: “我妈妈有疯癫病。以前在家里,都是我帮妈妈洗头洗澡。你放心,我有经验。” “……不是不放心。” 水雾薄薄的弥漫在四周,将相对而立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淹没在了氤氲里。 多么微妙的变迁在男人白皙的皮肤上都显得极为明显。 不知是暖风机的温度过高,还是池中热水汽雾熏染。男人的脸上透出了平日从未所见的淡红。 “可以麻烦你帮我拿一下那边的浴巾吗?” 那一抹红像是难以被禁锢,不一会儿便从脸颊蔓延开来,染红了他的耳廓。 何愿忽而意识到。 这和帮妈妈洗澡似乎不一样。 眼前的是一个男人。 一个还与自己有着合法夫妻关系的男人。 “啊……好、可以。” 在何愿转身拿浴巾的那一刻,她的脸颊倏然温热。 再将浴巾递在他身前时,她垂着眸,目光闪烁。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何愿匆忙背过身。 手指无意识的扣弄着怀中的沐浴露瓶身,另一手撩起额侧碎发,频频别于耳后。 细微的拉链声划响,衣物摩擦又落地每一个动作都听得清清楚楚。 静了好一会儿,男人轻柔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好了。” 在她面向他时,他已端身坐在了座椅上。 除了开解的领口,男人上身的衬衫还保留着几分严谨的模样。脱下的长裤整齐的迭放在一旁,淡色浴巾遮挡在了他的下体,刚好盖过残肢,唯独露出了一只稍显肌肉线条的腿。 何愿深深一息,努力卸下那不自然的拘谨,弯身为莫许解开衬衫衣扣。 她离他极近。 近到他领口漫出的隐隐香息混淆在温湿的空气里,钻入她鼻腔的那一瞬加剧着温度在她体内的蔓延速度。 他沉慢的鼻息扑动着她的碎发,他的体温染过她的指尖,使她捏在衣扣上的手都不再稳持。 随着开敞的衬衣,她就着他的抬手的动作,为他脱下了仅剩的衣着。 她并不是没见过男人的赤身裸体。 从小到大,村里的男人们从来都是在夏日里除了个裤衩再无其他。家里爹爹何老汉更是毫无顾忌闺女老母,光着腚就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黝黑的皮肤泛着滑腻腻的油光是农作时男人们的常态。有的体毛旺盛浑身糙发,有的身宽体胖肚子圆溜溜,有的肋骨明晰瘦得干瘪。 男性光裸的躯体在何愿眼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扰目的存在。每每看到都会迅速避开目光,并不是不好意思,只是单纯的不想看到。 这很长的一段时间截止在此刻。 眼前的躯体似乎与她以往所见的大不相同。 他的肤色比她更白,平滑又紧致。 宽大的骨架撑起体格并不细瘦,显现的肌肉不算硕大充鼓,但线条分明纹理清晰。 臂肌起伏,筋脉一路延聚在手背。胸肩宽阔,衬得腰腹窄小紧实。 这具精美如艺术品般的躯体上,却不见任何毛发。 绷显着筋脉的手拘束的握持着裹在下身的浴巾。 延绵着青筋的腹肌上隐隐布着藏在皮肤下的细微毛囊。 看来,他并非是天生毛发不多,而是勤于修理。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过于坦诚的表露出被吸引的真相。何愿急忙在浴缸里浸湿手中的毛巾,拧至半干后摊在手里。 她轻轻攀扶在他的肩膀,在手心触及他皮肤的一刻才发觉他的体温远比她所料想的更为滚烫。感受到男人的肩膀微微一颤,她敏感的收纳起多余的力度,只将触碰浮于表面。 润热的毛巾带着湿意抹过他的侧颈,莫许微微仰首方便她的动作。 持着毛巾的手从侧颈擦抚到锁骨,突出的喉结稍有滚颤,扑在她鬓间的鼻息停滞了下来。 毛巾一路向下,擦抚过坚硬的胸膛。他压抑着胸膛的起伏,却也掩不去并不平静的频率。再次拂过她碎发的鼻息深重而炙热,烘烤着她的皮肤,灼烧着她绷紧的神经。 沉默在二人之间逗留了太久。 闷热让她呼吸困难,她只能不断的调整着鼻息的力度,使肺部获取到更多的空气。 或许是因为缺氧,心脏的跳动渐渐异于寻常。 侧腹斜肌随着他的呼吸而绷紧,即便她的手擦拭得很轻,毛巾抚过发硬的肌肉也能感受到皮肤下凹凸的形状。 忽然。 烫热的大手紧紧的抓住了她的腕。 她的手停在了他的下腹。 毛巾下明晰的筋脉涌动着血液,微微跳动。 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她心脏一空。 她惊然抬眸方好对上了他沉凝在她身上的视线。 金丝眼镜蒙着浅白色的薄雾。 浓长的睫羽下,那双暗涌波痕的双眸微微裹有淡红。 囚禁在他身体里的汹涌险些从他目光中露出马脚。好在,他善于伪装,善于掩盖。 莫许牵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我的手机,放在楼下餐厅。可能会有些工作上的信息需要及时回复。可以,麻烦你帮我去拿上来吗?” “好。” 何愿将毛巾搭在浴缸壁,转身过后仓皇而去。 浴室外的冷空气让何愿得以喘息。 她大口深吸,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心跳还在失去控制般的跳动,她用手背贴着滚烫的脸颊,想象着自己现在的脸,一定和熟透的苹果一个模样。 何愿一边碎碎念叨着暖风机温度真的太高,也不知是宽慰还是借口。一边加快着脚步,匆匆向楼下走去。 蒸汽朦胧的浴室里。 独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摘下了眼镜。 他颓然低垂着头,修长的手展撑在他的眉弓,全然遮住他的双目。碎落的前发落在了他筋脉突出的手背,发梢沾有几分湿意早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另一手胡乱的攥着堆迭在一起的浴巾。 紧紧遮挡着下体撑起的挺立硬物。 太糟糕了。 还好她没发现。 她没发现他对她起了生理反应。 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无法自控的硬了。 61.梦想 jileha i. com 何愿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白天,在做好自己分内工作后赶往驾校学车。学车结束刚好可以与莫许在学校食堂一起吃晚餐。晚餐的短暂相聚后迎来了夜幕,她便早早的踏着最后一缕霞光来到教室上晚课。 成人班汇聚了不同年龄段,不同圈层,不同社会背景的成年人。思想和观念的固化让陌生的个体很难相融,更不会有所谓的同学或朋友之间多余的情感连结。甚至谁也不认识谁,打个照面也不会多一声问候。 或许是因为早早有过一面之缘,何愿与李想男在几番巧合之下相识。又或许是两个人之间有着无数相同的轨迹。在这间教室学习的日子里,她们越走越近,积存了一层又一层的情谊。 同样从偏远山区里走出来的李想男,也拥有着无比崎岖的过往。 她们同样从一出生就已标好了价码。她们是属于弟弟的商品,用以给弟弟换取美好的人生。她们以最具性价比的模式在保证活着且能生育的前提下被抚养成人。 也可以并不需要成人,就能给家里、给弟弟带来巨大的收益。 李想男还未成年时就被家里强行嫁给了同样未成年的同村男孩李华。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在家人看似祝福的喝彩声中,穿着稚嫩的着装胸口扣着红花拜了天地。 李华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混荡子,小小年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在这场不情不愿的婚姻之中,夫妻二人都相看两厌。 但是厌归厌,二人也知道,如果不满足家里对传递香火的执念,自己不可能会有自由。 李华想要混社会搞女人闯天地的自由。 李想男想要逃出这里不再被任何人禁锢的自由。 李想男的第叁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孩,这意示着她的任务已完成,她终于可以去追寻自己所期望的人生。 可在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正一分不差的复刻着自己成长的路径时,她丢下了刚满月的儿子,毅然决然的带着大女儿粥粥与二女儿米米离开了老家,离开了她从小到大的村庄。 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女儿受到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更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她们重演自己的命运。 她投靠嫁到州央的姐姐拿到了亲属暂住证,带着两个孩子决定在这里扎根,在这里开启新的人生篇章。 不管再苦再累,她都要让女儿们好好长大,能吃饱饭能有书读。 临近小学学历毕业考核。 何愿常常在下课后留在教室里,为李想男讲解一些不懂的问题。 两个人就这样靠在唯一的光束下,浅浅细语。 “补课”结束在窗外雨声停歇下来的时刻。 为了赶在下一阵雨来临前回家,二人匆匆的收拾着桌上的个人物品。请到首髮站powenxue2.com阅读 何愿打开了新换的麻布袋,将东西一一收纳回去。 在随身编织袋不堪重负的破了一个大口子后,她终于意识到陪伴她多年的编织袋也该光荣退休了。 莫许知道她并不会将他送的皮包作为日常用品,便送给了她州央大学的教职工赠品。一个印有州央大学校名以及校徽的麻布袋。 “我要是能够拿到初中学历证明就够了。等拿到了初中学历,才能参加技能考核。有了技能证书,我就能赚多一些钱。等攒够了钱,我就盘个铺面做点小买卖。我想好了,民以食为天,我就卖吃的。” 李想男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将笔盖扣了回去。 她长长一叹,眉间积满了随着考核越来越近而堆迭得越来越深的凝重: “可要是不能通过考核,这一切都是空想。” 何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好好姐,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你的模拟卷成绩一直都很好,要给自己一些信心。” 好好是李想男的小名。她并不喜欢“想男”这个名字,所以何愿从来都是叫她的小名。 走出了桌椅之间,两人的脚步回荡在空旷的教室里。 走在何愿身后的李想男接着道: “粥粥要读私立学校的话我实在供不起,如果要就读公立学校就必须要有州央的户籍。想留在州央,还是有些难了。不过没关系,最差的结果就是换一座城市生活。去一个迁户要求没那么高,教育不算太差的城市也不是不行。” 不等何愿回应,李想男问道: “何愿,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啪的一声,教室里唯一的光源被关灭。 黑暗之中,何愿的轻轻念道: “梦想。” 沉默片刻,她继续说: “我想离开家里,出去打工。我曾经的梦想也算实现了吧。” 走廊的充足光线照亮了一前一后走出来的两个人。 何愿拉着门把手,将教室的大门关掩。 “如果以现在来看……” 她面向李想男,大大的眼睛里绽出明亮的星火,露出了纯澈的笑容: “我想学更多的知识,去帮助更多和我们一样的人,让她们也能读书,也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你想……当老师?” “老师?” 她想当老师吗? 在这个想法忽然过经她大脑的一瞬间,她是不确定的。 提到老师这个名词,何愿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是莫许。 是站在北子坡中学讲台旁的莫许。 他就像她灰暗路途中的一盏明灯,恰时出现在迷茫的浓雾中,指引着她,照亮着她,给予了她无限的希望。 如果这就是老师的作用与意义,那么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教学楼高层的个人办公室里仅仅亮着一盏台灯。 修长显骨的手在键盘上敲动不止,细微的机械打字音总是在空格与回车键上稍显有力。电脑屏幕的反光映在了男人金丝眼镜的镜面,时而因思考而简短停顿后,他会拿起玻璃杯轻抿一口温水。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将目光凝在了大门的方向,沉静的眼眸里生出了几分期许。 直到在几声敲门声后,他所等待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平淡的神色终于在这一刻盈满了暖意。 何愿扶着门框,碎发因一路跑来而微微凌乱,她笑得坚定: “莫许,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想当老师!” 对于她的决定,他稍有一愣。 在认真考量过后,温柔的给予了他的建议: “如果想当老师的话,州央师范大学应该是不错的选择。选修教育专业,拿到教师资格证后,你就能成为一名教师了。” 她走向他。 当停在他身前时,她平息着喘息,露出了好奇的目色: “莫许,你为什么会选择当老师?” 他操作着鼠标将资料保存,在关灭电脑屏幕后,他的瞳仁中只剩下台灯的暖黄光点: “说来惭愧,我并不是什么心怀大义的人。我没有桃李满天下的愿景,也没有教书育人的执念。走向这条路,更多的是迫于我父亲的压力。” 他望向她,平淡的言语中是一缕难以察觉的细微情绪: “让你失望了吗?” 何愿频频摇头: “只是感慨,我以为你会自由自在一些。但事实是好像每个人都有很多的不得已。” 看着他双手撑着座椅扶手缓缓起身,她压抑下了上前搀扶他的冲动。而是拿起他的木杖,递在他的身前: “那如果,没有你父亲的压力,你会想做什么呢。” 他接下木杖,微笑颔首: “如果没有这些条条框框的束缚,我大概会去做一个旅行者吧。攀上高峰游过深海爬过雪山,用相机,用文字记录我所经历的一切。 旅行者。 这个梦想对如今的他而言,是否有些残忍? 何愿不希望被莫许发现,她就像是因怜悯般垂落的眼眸与轻蹙的眉心。 她努力添满力量,源源不断的输入到他的身体: “医生说只要你好好复健,不说正常行走,跑步啊攀岩啊都不是问题。” 她走近他,用着他曾教她的模样,给予他裹满温度的安抚: “况且还有我,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他陷入在她的许诺深处无法自拔。 在短短的霎那间,眼前里已翻过未来与她携手的无数篇章。 他不敢将自己的感情剖露太多,生怕将她惊扰,把她吓到。 他收回了涌出浓烈情绪的目光,却无法抑制的牵起了唇角。 “对了!有个好东西我要给你看。” 何愿取下肩膀上的麻布袋,探入其中好找一顿。 直到。 她拿出了一本黑色皮套的证件,举在了莫许面前。 “你拿到驾驶证了。” 他惊喜道。 “嗯!所有考核一起次通过,怎么样,厉害吧!” 她得意洋洋的笑弯了眼。 台灯关闭。 两人并肩走出了办公室。 陷入黑暗的室内,隐隐得见窗外乌云散去后的微薄月色。 闭门的轻响还予了室内一片宁静,门外走廊的谈笑声随着二人轻慢的脚步越来越远: “那今晚回家你开车?” “第一次上路就走夜路啊!莫老师太看得起我了。” “我从来都是无条件相信你。” “好。那就由司机小何同志,为您服务!” …… 62.庆祝 何愿手中捧着小学毕业资格证明,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喜悦从心底漫出来,将身周的空气都染上了绚丽的颜色。 满目的亢奋之中,忽而牵出了一丝忧色。何愿转首看向人流过往的教室大门,一边眺望寻觅,一边紧张等待。 “何愿!” 李想男笑得合不拢嘴,她从人群的缝隙中钻出,举着证书雀跃着来到何愿身前: “我过了!我过了!” 这是何愿第一次见到那张愁苦的脸上绽放出耀眼的笑容。 被残忍岁月摧残得几近枯萎的花,也可以迎风绽放,生机勃勃。 她感动的温热了眼眶: “太好了!” 何愿牵起李想男的手,彼此的手紧紧相握: “我们可以一起上初中班了。” 李想男的眼睛里闪烁着盈动的波光: “何愿,多亏了你。要不是你一直在帮我,我一定不会那么顺利的拿到小学毕业资格。” 何愿拼命摇着头: “别这么说,应该是多亏了你自己的坚持。你又要工作又要带孩子,这么辛苦都能考过,真的非常厉害!” “何愿,晚上你有时间吗?我……我想请你去我住的地方吃饭,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也一起庆祝一下。” “会太麻烦你吗?” “当然不会!今天是周末,粥粥不用去幼儿园。横竖我都要给孩子们做饭,你来了,她们还能沾你的光,吃顿好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何愿似是想到了什么,从麻布袋里翻找出了手机: “对了,周末的话,我要回去给莫老师做饭……我得先和他请个假。” 李想男眨着懵愣的眼睛,看着何愿点开了备注名为“莫老师”的信息对话框。 “请假?那不是你老公吗?” 触在手机屏幕上的手一止: “说来话长……其实,他是我的雇主。” “雇主?” 何愿点点头: “嗯。我在他支教的时候与他相识,我们曾经是师生。我来到州央拿不到暂住证,他知道后,提议与我假结婚,让我得以留在这里。他帮了我很大一个忙,还给了我一份在他家当家政的工作,我很感激他。” “是这样吗……” 眼见何愿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李想男却依旧疑着模样: “我看他对你特别好,他看着你的眼神光里全是爱护。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感情很好的夫妻呢。” 听到此,何愿连连摆手: “好好姐,你误会了。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让我尊敬的师长。” 他的目光的确很温柔,从来都很温柔。 那应该是他的本性,并不是对于她的特例。 何愿这么想着。 —— 地下室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要亮着灯,只能从排风扇的缝隙之间窥得几寸天光,去判断夜幕是否降临。 床单上的卡通图案已经洗到褪色,边沿的几处破损走线细致的缝着补丁。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坐在床上。 大一些的孩子扎着麻花辫,正专心致志的埋头在本子上画画。小一些的孩子冒着鼻涕泡,歪着头看着姐姐笔下的作画目不转睛。 “猪……猪猪!”妹妹伸出短短的小指头指着本子,咧嘴咯咯笑得开心。 “米米笨蛋!这是牛!”说着,姐姐两只手翘在头顶,模仿着牛角的模样:“哞——” 排风扇极速旋转出一圈残影,滚滚锅气顺着风向的路径被卷出了屋外。 李想男刚从铁锅中铲出小炒,就听到了房门的敲响。 “来啦来啦!” 她将热气腾腾的小炒放在冒着泡的火锅旁,双手在围布上一顿搓擦,快步走去打开了房门。 “何愿!你来得巧咯。我刚做完最后一个菜!” 门口带进一阵凉风,何愿赶紧迈入房门用手肘将门推掩。 “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啊!你真的是。”李想男连忙接下何愿手中的大包小包:“你这样太见外了啊,以后再这样,我不给你进我家门。” 天气穿冷,何愿穿上了长款羽绒服。似乎披发已经难以抵御现在的温度,她的脖子已经裹上了自己编织的深红色围巾。 肩膀上的麻布袋已经滑到了手肘,何愿顺势将其取下放置在旁,接着脱下手套塞入口袋里:“又不是给你买的,我是给我们粥粥和米米买的。” 两个孩子看着陌生的客人怯怯的往后缩。 却在视线瞄中了何愿拿起的玩具时,双眼放光抑制不住的透露出渴望的神情。 “粥粥、米米你们好,初次见面!我是你们妈妈的好朋友,我叫何愿,你们可以叫我何阿姨。” 何愿捧着超大的玩具礼盒,透明薄膜下展示出了五彩斑斓闪闪发光的玩具套装。诱得两个孩子瞪直了眼睛。 李想男笑容满面,她抽出了折迭桌下的塑料凳,一一摆放开来。 “叫什么何阿姨啊,叫干妈!叫了干妈,才能收下玩具。” 得到了妈妈的允许,两个小姑娘乐呵呵的爬到床沿,异口同声: “谢谢干妈!” 火锅里的汽雾向上升腾,将悬挂的电灯泡淹没其中。 四个人围坐着小小的折迭桌,欢声笑语驱散了阴冷空间的寒凉,让窄小的屋子真正承载了家的意义。 李想男从地上拎起了一个白色塑料壶,架在腿上费力的拧着瓶盖: “这是我从家里边带来的果酒,好东西噢!你一定要尝尝。” 说着,站起身就往何愿杯子里添。 何愿扶着纸杯,笑应道: “多亏了好好姐,我真是有口福啊。” “妈妈!我也想喝果汁!” 粥粥舔着嘴巴,举着自己的小碗央求道。 一旁的米米也跟着姐姐的动作,指着何愿手里的纸杯,嘴里发出急切的渴求声。 “这个不能喝,喝牛奶好不好?干妈给你们买了好多的牛奶噢。”李想男将牛奶插上吸管,放在了两个孩子身前。 照顾完两个孩子,李想男高高举起身前的不锈钢杯: “来,庆祝我们拿到毕业证!一起迈进初中考学的门槛!” 何愿也端起纸杯,冲劲满满: “祝愿我们一帆风顺,再接再厉!” 两个小娃娃学着大人的模样,握着手中的牛奶撑直了手臂。 欢乐之中,她们呐喊着: “干杯!” 城中村的崎岖小道上停着一辆豪华轿车。 路过的人们在夜风中缩着脖子,却也不畏寒冷的回过脑袋瞥来目光,又或是驻足在原地一番打量。 过路人想多几眼这美梦中才会出现的豪华轿车。 也想看看能开上豪华轿车的人,到底与自己有着怎样的差距。 坐在驾驶位的男人穿着深色的大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扶在方向盘上露出了腕间的金属机械表。 他将手机抵在耳旁,听筒里反复的等待音让他稍稍露出了些许忧心。 直到接听音咔的一声响在他耳畔,他才轻轻舒了口气: “何愿?” 然而,电话那头并不是他熟悉的声音: “啊……莫教授您好!我是何愿的朋友。真的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她现在、她现在喝醉了,意识不清晰,路都走不了……” “我现在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莫许急忙解开安全带。 在打开车门将要拿起木杖的一瞬,他稍有迟疑。 悬在木杖上的手终究没有落下去。 莫许紧握拳头收回了手,艰难的站起身。 一把关上车门后,他撑持着并不稳正的身体,向巷子深处走去。 63.他的吻 没人的屋子里会维持着暗色调的基础照明。 壁灯的暖黄光线被白色灯罩过滤的极为柔和,仅留的几盏射灯在昏暗的区域圈出一隅羽化的光圈。 大门开启时,玄关处的复古吊灯感应般的亮起。 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室内被无限放大。 莫许横抱着何愿,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坐在沙发。 男人将要撤离的一瞬,何愿收紧了环在他脖颈间的手。 像是不舍于熟悉气息带来的安全感,又像是不适应一路途经寒冷的温暖决然抽剥。 “何愿,我们到家了。” 沉雅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了又轻。本要脱离开的身体停滞不动,不忍般的再次向她贴近。 “别走……” 声音牵动起微颤,浓重的鼻音宛若哀求。 她穿梭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之间,生怕自己的又一次松手,将再度重演心底难平的无可挽回。 他顺势坐在她身旁,由着她环搂着他的颈。可他的手却立即从她身上摘了下来,秉持着克制与尊重,悬在她身旁似近非近的距离: “我不走。” 男人身上的隐隐香息带有着他的温度,胸膛之中的心跳随着她的紧贴而极为明晰。就像过去一幕幕熟悉的相拥,在恐惧中的安抚,在危难中的拯救,在离别时的逗留。 “……我会把钱还给你,我不想欠你。我不想……” 何愿不自觉的将头埋在男人的颈窝,用冰冷的鼻尖轻轻滑蹭着男人颈间。湿润的眼角在他的皮肤上落下了晶莹的痕迹。 他的呼吸一窒,喉结轻轻滚动。 连她所触及的皮肤都在微微发烫。 “我不是讨厌你,我不是疏远你。我不是……我……”她的身体在轻颤,睫羽上凝满的水珠源源不断落下一片湿意:“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我不想你去挖死人金,我不想你卖摩托车,我不想看到你再因为我而受苦。” 紧搂的身体在这一刻僵止不动。 射灯下的明与暗被投落的光线锐利划分,映在男人阴沉的脸上。 久久,温热的掌心捂在她的肩头,轻柔拍动。他似在安抚,一切又显得如此的冰冷与疏远。 她安然松懈,试图沉浸在平静的温河。 却就在此时,男人握着她的双臂,解落了她的环搂。 “我去帮你拿热毛巾。” 他扶稳她的肩膀,话语依旧带有他特有的温柔。 而此时此刻,他更像在躲藏,在掩盖坠入深窟的情绪。 他只想借口逃离。 莫许起身的一刻。 一个力度忽然拽扯着他的腕,让本就无外物支撑的身体失去平衡,跌落而下。 他压在她因惯性而躺落的身体。 柔软的唇触在他的脸颊,她的呼吸混淆着酒精的气息,染透了本就迷醉的空气。 “你别走好不好,你别走……” 她细语嘤咛,轻轻抽泣。 浓密的睫羽扑落,随着轻颤又微微抬起,露出闪动着水波的眸海一隙。晕红的脸颊将眼尾都染上了醉色。 难得软弱,破碎又美丽。 他稍稍支撑起身体。 大手撩开她额前的碎发,指腹拭过她眼角的泪痕。 “何愿。我最后一次给你推开我的机会。” 黯淡的眸光似藏凶险,又爱意汹涌。 筋脉突出的大手抚着她的脸,细细摩挲。他露出了并不应该出自于他的陌生冷肃: “最后一次。” 他的衣领被她紧紧拽扯。 他顺着她的力度垂下首,接下了她送递而上的吻。 唇与唇紧紧相贴。 炙热的呼吸交错凌乱,温度升腾只需一瞬之间。 湿软的小舌探入他的齿间,他全然接纳任由索取。试探般的迎合着她的深入,他勾绞着她的舌尖,吮吻出暧昧的水声。 一触即发的是早已无法禁锢的倾洪骇浪。 颅内的沸腾一路贯彻全身,逐渐烧灼着他强持的礼数,最终焚毁成了全然不顾的失控局面。 拉扯开二人之间的纠缠,骨骼突出的大手从鼻梁上摘下金丝眼镜,置落一旁。 脱解下身上的厚重大衣,他再度压了上去。 沉重的呼吸急促而滚烫,略带霸道的吻强势侵入。 他啃噬着她湿润的唇,将他的气息喂入她的口腔。 涎液从她的唇角间漫出,泛出晶莹。 冷香在她的唇齿间绽放,男人的矜持被搅得粉碎,不同于常的热烈让她无暇喘息,只能无限加重摄入带有他体香的稀薄空气。 他的吻让她深陷情潮,即将坠入从未触及的欲海领域。 本就混沌的意识被炙烤得丧失了仅存的思考能力,身体被无形的力量牵动着越靠越近,她的臂如藤蔓般缠上他的脖颈。 —————— 64.荒唐(一)【莫许H】 深重绵长的吻让体温升了又升,即便褪下衣物也燥热依旧。 她被剥落得所剩无几,他却规整着衣裤,尚还能被称之为得体。 烫热的掌心灼烧着她的皮肤,轻柔的探入了从未被任何人所触摸的领域。 陌生的触感让她汗毛立起,细微的电流窜向四肢,心跳无可自控的在胸膛中拼命挣扎。 男人的腰胯陷入她的双腿之间,她被迫开撑着腿,接纳下男人宽大身躯的压挤。 他举起青筋突鼓的手,解开衣领。细致的半掀起袖沿,露出手臂上分明的肌肉线条。 有力的双臂撑在她的身侧,机械表走针的声音循环在她的耳畔,未能拉扯出她的清醒反而逐渐融入在了她的潜意识里。 矜正的气韵遮不住欲望的洪流,高雅与凛冽沉溺在欲海深处。 斯文的罩衣被撕裂成两半,被烈焰吞噬,被焚烧成灰烬。 细密的吻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遍落在她红得发烫的耳廓。 舌尖舔舐过她的侧颈,吮吻在她皮肤上的力度稍显狂妄,在留下来一个个红印的同时又用齿尖不断噙咬。 “唔……” 痒意从他的唇所触及的地方一路蔓延至全身,奇异的陌生感受混淆着酒精在体内燃烧升腾。何愿别过头,紧紧咬着唇,试图以逃避去缓解陌生感带来的恐惧。 抚过她背脊的手解开了内衣扣带,男人的大掌钻入松解的束缚覆在柔软的乳肉。 从紧箍中挣脱开来的丰乳饱满柔软,随着身体的动作而轻微摇晃。 握在乳房上的手缓缓收紧,乳肉从指缝间挤出。 指腹拨碾着乳尖,从来掩藏在衣物里的淡红肉珠在男人的揉弄下愈渐发硬挺立。 私隐的部位被人抓握,羞愧是埋藏在身体里的本能。何愿满脸通红,双手无措的抵在男人宽厚的肩膀。 “……不。” 若她能持有一分清明,就能从那双熟悉的深邃眼眸里寻觅出陌生的贪婪。 低沉的声音沙哑又轻慢,随着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畔: “不喜欢吗?” “感觉……好奇怪……” 还未来得及接受从乳尖传透全身的战栗,腿心被隔着层层裤子的硬物重重的往里顶。 西装裤被男人的跪姿拉扯出利落的褶皱,跨间隆起的硬物撑顶着布料,绷出了紧鼓的凸起。 仅剩一条内裤的下体被男人胯下的硬物磨弄。隔着薄薄的一层,碾出了内陷的孔缝形状。 这个感受远远比乳房上的敏感潮更为刺激。 压在下体上的硬物顶弄摩擦在内凹的肉缝之间,莫名的酥麻难解痒意,下腹痉挛着淌涌着阵阵热流。 骇浪一波接一波的拍打着她的意识,思绪被卷涌着沉入深海,她早已放弃思考,全全交给身体本能的反应: “好奇怪……好奇怪……” 一双肉实滑嫩的双腿夹在男人劲窄的腰侧,纯色的内裤洇湿了一隙,深色的一片还在不断蔓延。 “哪里奇怪?” 他问。 “不……不知道。” 男人将她抱得很紧,让她有些难以呼吸。何愿仰着首,微微张开湿润的唇,她的喘息急促又委屈。夹杂着暧昧的音节,洒落一地。 细微的拉链声从身下传来。 紧接着,一个滚烫的硬物从紧束里弹出,拍抵在了她的腿心。 不同于层层遮挡,裸露出的硬物显现出明晰的柱状,压回她的肉缝之间,隔着湿透的内裤浅浅的嵌了进去。 “是这里吗?” 他又问。 “还是这里?” 他并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 湿热的舌尖挑过充血的乳尖,温软的唇衔着肉珠含入口中。 舔弄与吮吸刺激着她绷紧了身体,齿尖摩擦又轻咬住乳头拉扯弹回,带着水润的涎液拉出银丝牵连在他的唇间。 水蒙蒙的眼眸空散迷离,她绷着腰弓起脚背,又像是将乳肉往男人嘴里送。 一双大手包裹住她的两边臀肉,揉掐着往滚烫的硬物上摁压。 仿若无形的内裤湿成了透明的颜色,如花瓣般的私处被硬物挤着往两边撑,紧紧的夹含着盘绕青筋的坚挺。随着男人挺胯的动作而反复摩擦,渗出更多晶莹。 血液在燃烧。 以惊人的速度在身体里横行。 何愿紧咬着唇,一排齿印落在了红润的唇沿。无力的手顺势环于男人的颈,抖动的双腿本能的缠上了男人的腰间。 “愿愿……” 黑暗之中,沉哑的声音带着性感的喘息,如靡靡之音蛊惑着她: “乖,张开嘴。” 她松开齿间的力度,在微微启唇时被男人灌入的气息填满了口腔。 舌与舌搅动的水声从唇缝漫溢而出,细碎的嘤咛黏腻而暧昧的挑动着男人的神经,让他的动作撕破柔和的坚持愈加带有攻击性。 湿淋淋的内裤被男人修长的指轻轻勾起,牵着几缕细细的黏腻丝液,剥离开了泛滥着水光的粉嫩花瓣。 摘去仅余的一层似有似无的隔阂。 滚烫的硬物再无阻隔的紧紧贴了上来。 “啊……” 陌生的触感灼烧着她的敏感处,大腿根部的肌肉紧绷痉挛。 身体里诡异的燥痒难耐抽空了五脏六腑,空落落的虚无迫切的希望被充盈,被填满。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也不能称之为难受。 就像渴了想喝水,饿了想吃饭。在满足欲望之前的索求得显得如此躁动不安。 只是何愿不知道如何如缓解这种不好受。渴望而不知如何填补,有所求又不知求的是何物。这种无助的迷乱让她绝望,本就深陷在混沌中缥缈的意识开始纵容着本能的情绪,染红了眼尾,泛漫着泪波。 花芯被硬物碾得发抖,颤颤巍巍的抽搐翕动。 硬热的端头被汁液沾得滑润黏腻,抵在甬道的入口处徘徊不前。随着一次次施力顶挺又有意或无意的滑戳开来游离在花蕊四周。 被挑弄的神经在叫嚣着。 不断撕扯着。 她以一种会让自己疏解的方式抬着臀往那不知名的硬物上送。 硕大的端头顶在绵痒的入口,她不过是稍稍一沉,那粗大坚硬的圆硕物就卡在了花蕊边沿,将周围的皮肤撑绷得发紧。 “唔……”她的声音漫出哭腔。 异物从浅口抽离。 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唇角,温沉的声音哄说着: “现在还不行,愿愿……” 65.荒唐(二)【莫许H】 塑料包装袋撕扯开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空气。 那个声音将她惊醒,使她抽回一缕稀薄的意识。 颤动着挂满晶莹水珠的睫羽,何愿强撑起沉重的眼皮。 从一隙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了一个堆迭着重影的熟悉轮廓。轮廓在逐渐清晰的过程中愈加与脑海里默认的人影再无关联。 “莫老师?……” 散发铺落,丰乳颤动。 可怜兮兮的美丽面容透着薄红,似醒非醒的扑动着长长的睫毛。并不算纤瘦的躯体肉感恰到好处。 宽大的双手掐在她细窄的腰畔,她的腿心与男人的胯下紧紧相贴,滚烫硬物昂扬着抵在缝隙口,摩擦碾弄。 她以一个极为羞耻的姿势面对着她最尊敬的师长。 这让她惊骇,让她慌乱。 绵软的身体挣扎起来变了分味道。 不安的扭动之下,光裸的下体频频磨蹭过那沉甸甸的硬物,细微电流绵绵密密袭入小腹,惹得她她战栗不已。 她无力的拉扯着他的腕。男人异常炙热的手筋骨明晰,手背突出的血管在她触碰间搏动不止。 她不动还好,她一动起来,他便一时乱了心神。 自持龟裂,星火燎原。 男人面色平和依旧,只是紧咬的牙关牵动起面部肌肉的线条,深邃温沉的双眸俯视着身下禁锢在怀的贪图,其中绽出一道灼目的猩红。 粗硕硬物就着黏腻体液撑开了紧闭的浅口。 锐利的疼痛感最先袭来。 何愿微启着唇,深吸了口凉气。 意识凝聚在明晰的痛觉中,她忘乎所以倏然静止不动。只有抓握在男人腕上的手越扣越紧,甲沿深深的陷入在男人的皮肤里。 紧接着,痛觉被持续不断的胀意笼罩。 异物往她身体深处挤去,强硬的力量逼迫着她容纳下并不合适的巨大尺寸。 何愿以为,自己即将被撕作两半。 “啊……” 不适的胀痛牵扯出她本能的抗拒,何愿推抵着男人的手臂,呜咽着泪眼朦胧。 “你已经没有机会再推开我了。” 暗调的氛围灯光让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却被男人身周弥漫着的浓重压迫力扼得无法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质疑,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他陌生得让她害怕。 “莫老师……莫老师、”她在哀求,抽泣着细语嘤咛:“好胀……好难受……” 她以为自己的恳求在男人身上奏了效。 嵌入小半的硬物随之轻轻抽离,冠端突出的柱状物刮弄过下体的软肉,在胀痛之下竟生出了一片酥麻痒意。 可那胀痛感还未完全脱离身体的感知时,男人压着腰胯,又将硬物往她身体的深处顶。 “呜……”断断续续的哭腔穿插于急促的喘息,强烈的满胀感击溃着她的强持:“不……不要再进去了。” 疼痛使她紧张得发抖,异物的侵袭让下体阵阵紧缩,腔肉痉挛蠕动。 在排斥着异物的同时又紧紧裹绞着它,就像在不断吞咽。 血液冲涌着突暴的青筋盘满了男人的下腹,插入半数的性器被绞得胀大了一圈,撑得艰难吞含的花口绷得发白。 莫许抑制着生理上的冲动,深喘着停下了动作。 他倾身覆在她身上。 似是不忍般的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温热的吻落在她的眼角,她的鼻梁: “愿愿,放轻松……” 他回归了她熟悉的温声软语,沙哑的声线中是遮不住的浓情: “乖,放轻松。” 对他的信任从来都是占据了她心间极大的一部分。 满含香息而轻柔的吻不似方才猛烈,诉尽温柔的点在她的唇上。试探着伸入的舌尖勾起她的软舌往嘴里吮。 注意力被他唇间的搅弄分散,何愿深吸着松懈下紧绷的身体。 掐在臀肉上的手轻轻往外掰弄,又揉捏着将她的双腿撑张。 心脏还未完全放落的瞬间,男人的腰胯重重的一沉,粗长的硬物狠狠贯了进去。 身体被持续不断的力度生生撑开。 何愿抽吸着凉喉的空气。声音梗在了喉头,不出也不进。 烫热的根茎埋在体内胀动难止,硕大的冠端与每一根突鼓的血管都与腔壁紧紧贴合,填塞得毫无缝隙。 胀痛的体感被快感麻痹,脑中本紧绷的弦引得一路火星快速焚毁。灰烬飘洒于欲海,被浪潮吞没,翻卷深陷。 奇异的感觉已经不能用好受与难受去判定。 更难以在她的词汇库里挑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去准确比拟。 66.荒唐(三)【莫许H】 莫许握住她试图夹拢的膝盖,大手重重的扣压,迫使她更大的撑张开双腿。 何愿还没能从陷入羞耻的本能里抽身,男人沉着胯一寸一寸将性器顶入更深。 绞咬着强势闯入的异物,内里的软肉紧箍着粗茎不断痉挛。酸胀感瞬间从一个点无限扩散,她的小腹就如被粗长的硬物顶穿。 交错的呼吸凌乱而粗重。 持续升腾的温度让汗液浸透男人的衬衫,被情欲炙烤的不仅仅是皮肤,还有胸膛之间躁动的心脏。 狠力抽出大半的性器带着零星血色裹满粘滑润,一瞬空舒后男人又沉沉的压了回去。 抽出与撞顶的反复动作让敏感的壁肉被撑绷摩擦,硬烫的冠端每每撞在深处的芯口,都会激荡起一波接着一波的快感。 何愿连指尖都在发麻。 她颤抖的攥皱了男人胸膛上的衬衫,迫使他开解的领口向下拉扯,露出了汗津津的充鼓胸肌。 掐在她腿上的手越束越紧。指缝中挤出的软肉被他掐得发红,留下了一圈印记。 男人握着她的双腿将她翻迭,让遮于腿间的粉肉露了出来。抽出的性器借着前倾的身体重力狠狠撞入,狰狞的深粉色粗长硬物完完全全没入其中。 “哈啊…啊…” 她像一只脱水的鱼,喘息得急促而无助。 好不易拉扯起来的悬在崖壁的意识,终于还是被斩断了绳索。再次坠落深渊,陷进汹涌的漩涡,卷入海底。 湿如决堤的腔肉即便紧缩也难以抵挡硬似烙铁般茎柱的大力开阔。 男人的自控瓦解得所剩无几,每一下抽送带着分凶狠的滋味。 “莫老师、不……太深了、啊……” 从喘息间,牵扯出她轻软无力的声音: “好奇怪的感觉……我、我有些受不了……” 男人烫热的鼻息扑在她颤抖的睫毛上。 充满磁性的声音携着性感的低喘,像毒素一般窜过身体,掀撩着本就热烈的生理欲望。 “叫我莫许,愿愿。” 空白的大脑没有思考的能力,她呜咽着: “莫许、莫许……” 话音还未落,她才意识到压在身上的男人是个骗子。 她的求饶毫无用处,即便言听计从也没有换来心慈手软,反而变本加厉。 最后一缕自持的理智被她口中的名字击碎。 怀中的女人正唤着他的名字,被他占有。 她唤的是他的名字,不是别人。 她没有把他认作别人。 狠狠拍撞在湿黏下体上的阴囊沾湿一片,随着性器抽出带出汁水,又随着重重撞入将水液溅出,落满了她腿间的皮肤,也湿透了男人的西装裤。 肉体相撞的声响盖去了交错的喘息,暧昧而淫秽。 难以忍受的凶猛让何愿张开口用力咬住了莫许的肩膀。 疼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坠胀依旧明晰,只是变得并不纯粹的穿插在酥麻快感之中。 难耐的刺激让她忽生了快要失禁般的尿意。 尿意激发出潜意识的紧张情绪迫使她肌肉筋挛,让腔肉越收越紧。 男人闷哼着发出低吟。 身下的律动却不见丝毫因阻碍而收敛,反而强势挣脱开绞缠,加大了撞顶到底的力度。 填塞撑胀与倏然空虚极速交错,触及在深处敏感点的剧烈刺激密集上涌,侵蚀着她的神经。 无限的循环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只有肉体的撞击声与黏腻的水声一遍一遍循环在耳畔。 男人的动作变得猛烈而毫无章法,又快又狠的一次次贯穿诉满了走火入魔的贪婪。 “唔嗯……慢一点、太快了……” “抱歉……” 他持着他本有的谦和,却做着毫无矜持的动作: “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 臀肉下的沙发面料沾湿了一滩水痕。被搅得黏白的水液牵扯在交合处,从撑得发紧的肉缝边沿溢出来,挂着丝线摇摇欲坠。 “啊啊……” 小腹的坠胀汹涌,快感无限堆迭就要冲破颅顶。 欲海迷途,何愿如抓着救命稻草般紧紧环着男人的脖颈。 男人泛着薄汗光泽的额头暴出清晰的青筋,浑身的肌肉绷得死紧,筋骨在皮肤下凸显出分明的阴影。 那双述满柔和的斯文眉目此时如蛰伏的兽瞳般绽出腥光。 他倾身压去,深深一吻。 紧实的双臂紧紧的抱住了身下柔软的身躯,腰胯的抽送凶猛狠戾,让她整个身体都往沙发里沉陷。 “唔……”他阖上了双眼,下颌紧抽。 深深顶入的肿胀硬物在紧缠的壁肉里不断弹动。 从冠端冲涌出的白稠隔着一层薄胶的也难挡滚烫。 在白光逐渐抽离颅内后,何愿瘫软在了莫许怀里,绵若无骨。 只剩下一阵阵神经反射般的轻微抽动。 深重的喘息逐渐归于平静,紧箍着她的双臂却并未松懈。 二人鼻尖相触,她任由他的鼻尖轻轻抵蹭,轻吻着她的脸颊。 “愿愿,你逃不掉了。” 薄唇温柔的落在她的嘴角: “再也逃不掉了。” 67.我们的关系 天光从窗帘间的缝隙中偷偷钻入,映射在纯色的被面,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极窄光痕。 光痕过经沉睡少女的面庞,方好落在她紧闭的双眸。 浓密的睫毛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色。扑动微颤间,渐渐睁开一隙,露出一泽水润的瞳光。 平展的眉心轻动,她从柔软的被子里抽出了手,遮挡在了眼前。 沉重的脑袋还在发胀,干涩的嗓子让她不住的发出轻微哼咳。 不止如此,身体微微翻动牵带着肌肉酸胀愈加明显。最为明晰的还是下体直冲腹部的异样。 逐渐汇聚成型的意识回溯到昨晚。 清晰的记忆点尚还停留在与李想男母女吃火锅。 李想男老家带来的果酒可称一绝,酒味不浓果香四溢。火锅吃着又辣又热,果酒一杯接着一杯当做了饮料便没了分寸。 然后呢? 努力拼凑着模糊的记忆碎片,其中混淆着梦境与虚幻,乱作一团。 梦境里,她身处家乡的火车站,是与肖纵道别的那天。 离别前夕的倾盆大雨,抵死纠缠。 可现实呢? 朦胧的视线逐渐聚焦,何愿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艰难的撑坐了起来。 身上被妥善穿好着睡衣,皮肤表面残存着隐隐沐浴露的芬芳。 熟悉的沉郁香息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 那是属于莫许的气息。 这里,是莫许的卧室。 时间在此刻凝止,感官停滞。 凌乱的画面穿梭在她的脑海,男人的低喘,开解的衬衫,禁锢着她的紧实双臂,与捏在她臀肉上的滚烫掌心。 刺痛与撑胀汹涌,快感如潮。 交织,绞缠,融合,入侵。 脑子嗡的一声,眼前一片空白。 何愿终于意识到,他们昨晚…… 越界了。 开放式厨房选用了最好的抽油烟设备,机器运转的声音并不算大。 油烟卷作一团,刚刚升腾而出便极速吸入烟腔,半刻也未来得及在空气中逗留。 平底锅里的煎蛋泛起了金边,抖动的蛋黄逐渐凝固。 骨节明晰的手握着锅铲,闪耀的素金婚戒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泽。 莫许站立在灶台前,并无需借助木杖,一手握着锅柄,一手用铲起了煎蛋,盛在了瓷盘当中。 缓慢走下楼梯的脚步声越靠越近。 小奶锅里的牛奶冒起了绵密的气泡,莫许并没有回身,而是关上了火微笑着扬声说到: “早餐马上就好,你坐下来稍等一下。” 热气腾腾的牛奶倒入杯中,香浓的乳液呈现出诱人的乳黄色。 莫许端着食物轻轻的放置在了岛台餐桌上。将何愿的那一份摆在她身前,细致的架好餐具,并将迭好的餐巾放在她手边。 “牛奶有些烫,稍微放置一会儿再喝。” 他一边落座于她的对面,一边嘱咐道。 她埋着头,双手拘谨的落在腿上,扣搓着衣摆。 长长的睫毛毫无规则的颤抖不止,遮盖住了她的目色,只有眉心间的拧皱难舒难解。 他有些担忧,温声询问: “头还疼吗?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 迟了迟,何愿摇头。 她抬起无措的双手,握上了被壁。不过只是从扣搓衣物转变为了扣刮瓷面。 “我……” 她始终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我昨晚喝醉了……我不知道我不能喝、我……我以前没喝过……” 充红的脸颊让她面上皮肤发烫,何愿一鼓作气脱口而出: “我在不清醒的时候做了不可控的事。真的……很抱歉……” 未等她话落,他言语如斩: “我是清醒的。” 她胆怯的抬起眸,方好应接下了他坚定而真挚的目光。 他的真意不假,言语中的愧疚与自责也不假: “是我在纵容你,也在纵容我自己。该道歉的,应该是我。” 他的目光太过于灼热,烫得她不禁闪躲,却无罅藏身。 这份灼热似曾相识,就像早在眼前出现过无数次。却又显陌生,就像她此时此刻,才真正读懂其中的意思。 “愿愿。” 他亲昵的唤着她。 “我与我父亲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婚礼上与你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我没有说谎,也没有在演戏。从始至终,我对你,从无虚假。” 凝着她的那缕温热的视线不曾挪移,不曾飘忽。 他郑重而诚恳。 “我承认我很卑鄙,与你结婚,更多的是我的私心。但,与你成为夫妻的那一天起,我就从未想过我们会分开,从来没有。” 杯中的牛奶表面震着微波。 紧握在杯壁的双手捏得发颤,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原本滚烫的脸颊温度泛滥,染红了她的耳尖与侧颈。 他说。 那些话都是真的,那些誓言是真的,那些许诺是真的。 他爱她是真的。 这份沉重的感情像突如其来的巨石砸得她头脑发懵压着她喘不过气。 她尊敬他仰慕他。 她视他为师为长。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与其说不愿,不如说不敢。 他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不敢去想,也不会去想。 可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可他们还有了夫妻之实。 可他还对她……有着这样的感情。 她是否。 需要重新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 咬紧的嘴唇渐渐松开,她轻轻吞咽,迟疑了许久才继续道: “我会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的为难像针雨般铺在他的心面,刺痛着他。 他比谁都清楚。 她的为难,只因她的心里装着另一个人。 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瞳眸微动,沁出零星苦涩。却急于掩饰,牵起唇角,重现温柔: “你不需要立即答复什么。我知道,你需要一些时间。没关系,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他的笑意逐渐冰冷。 绽出锐利的邪光,裹上阴狠。 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又如何。 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又如何。 他会将那个填满她心的人肢解成块,撕成碎片,从她心里掏刮得一干二净。 再一步一步跨进去,一针一线缝起来。 没有人再进得来,她也无法再将他剥离,将他驱赶。 —————— 肖哥下章见!=v= 68.避孕药 地处偏南区域的州央鲜有落雪。 今年与往年不同,今年格外的冷。 药店的感应玻璃门随着一声提示音缓缓拉开,从门中走出身着羽绒衣的女人埋着头大步赶往停在路边的豪华汽车。在打开车门后,迅速坐入了驾驶位。 米粒大的冰点子从天空中坠下来,掉落在车窗前挡风玻璃,细细密密的发出轻微的砸响。 何愿缓着气,脸颊被低温冻出了微微红晕。披在身后的乌黑长发上沾着一串串水晶珠般的冰雪粒,连羽绒服表面上逐渐显现出了冰粒融化后的小小一圈水印。 她愣了许久。 放空的眼睛逐渐聚焦时,才从口袋拿出了刚才在药店里买的药品。 浅红色的药盒上,一行药物医学名称极为显目。 通俗易懂的“紧急避孕”四个字反而衬得很小。 凝重的情绪仿佛压在指尖,捏在药盒的力度让纸面陷了下去。 对于男女性事,何愿并非不清不楚。 只是她从没想过自己什么时候会经历这个过程。 也没有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 她下定决心般的打开了药盒,抽出银色的药板后顿了顿。 此时车上没有水送药,她还是得开车回去才能服用。 把药板塞回盒子里,何愿将避孕药随意置在一旁,系上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不过开了没多远的距离,方向盘后的显示屏上突然闪烁起了气轮胎气压不稳的提示。 眼下倒是先要将回去吃药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找个汽修店检查一下轮胎故障。 在即要打开导航搜索附近的汽修店时,路边门口摆着开业花篮的铺面门头,“老蒋轮胎”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看着开近店铺门前的豪华轿车,蒋彪两眼放光,肥圆的身体灵活的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他小跑到车前指挥着停车,在车子停稳后蒋彪笑开着脸迎了上去。 只见,豪华轿车的驾驶座走下来一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看着很年轻,穿着素朴也没化妆,身上也并未佩戴任何珠宝首饰。晃眼一看就像个未踏足社会的懵懂少女。 未施粉黛的脸带着微微红晕,明艳的五官纯澈清透。然而细细一看,稍具肉感的鹅蛋脸并不给人一种稚气,只是将出挑的美艳几番柔和,搓磨得不具备任何攻击性。这种滑柔的纯澈气质,往往会被人误解为年少懵懂。 蒋彪望着女人的脸愣了几秒,这种纯粹的美让他本能的被吸引。 意识到自己过于直接的视线并不礼貌,他立马客气的咧嘴笑道: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 屋外飘着雪粒,蒋彪红着脸引着美女向屋檐下走。 “你好师傅,车子显示左前胎压不稳,可以帮我检查一下出了什么问题吗?” 美女不仅人美,开着豪华汽车还为人亲和,一点没有自己所遇到的那些土大款身上的傲气。粗枝大叶的蒋彪语调都轻缓了许多: “好的好的,您稍等一下哈。” 从一旁推着器械,用液压千斤顶顶起一侧车身,蒋彪熟练的蹲在地上一通检查。 很快,他发现了问题: “哎呀,轮胎被钉子扎了!” “需要换胎吗?” “倒也不需要,补上就行。小功夫而已,也不贵!” “补胎大概多长时间呢?” “十几二十分钟吧……”蒋彪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面向女人,憨气十足又热情难掩:“美女,最近我们新店开业,充值可以有优惠,还送内外护理。您要不要考虑一下?” 何愿稍有沉思。 这家轮胎店离莫许家很近,店里还有护理业务,平日做做保养也方便。 冬季天寒,不管公事还是私事,莫许常常让她开车出门。她并没有机会给莫许的油卡充值,倒是可以出钱给车定期养护。 如此想着,何愿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好,可以详细了解一下你们的充值优惠有哪些吗?” 还在想着如何说服美女充值,没想到美女这么快就答应了。 蒋彪喜出望外:“可以!您跟我来。” 蒋彪领着何愿来到收银台,指着墙上的价目表一一讲解。 何愿凝神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回应。时而中途提出疑问,看着对方热情的回复不禁被感染得牵起笑颜。 两个人一来二去,全神贯注在充值操作上。 全然不知险些出现的第叁人,此刻正仓皇失措的侧身躲在了储物架后。 高大的身影僵得笔直,背脊紧紧贴在储物架的支撑柱。 因沉重呼吸而起伏的宽厚肩膀在微微颤抖。空散的眸光仿若失魂,凌乱的鼻息暴露出男人阴沉外表下紊乱的神思。 她的丈夫特地找来与他说—— 她不希望再与过去扯上任何牵连。 她要与他划清界限,她要将他摘除干净。 她一定,很不希望见到他吧。 他有想过走得远远的,离开这里,离开她所在的城市。 可他用尽所有力气,都怎么都塑不起这份决绝。 打从留在州央起,肖纵总是怀着莫须有的期待。 期待,能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遇到何愿。 不用很近,远远的就好。 远远的,不被察觉的,悄悄然的。 看她一眼。 他向自己保证,一定会将自己藏得很好。 绝对不会让她发现。 他的确如他保证的那样将自己藏匿了起来。 然而,他却不敢看她了。 沾满污渍的大手缓缓抬起,落在耳畔简陋的助听装置上,轻轻按下开机键。 指示灯亮起时,巨大的电流音混淆着凌乱的杂音涌入耳膜。 在逐渐适应了嘈杂声后,世界仿若无声,唯独,只剩一个悦耳的声音。 那个紧紧束在脑海里微乎其微的声音。 那个曾呼唤着他名字的声音。 那个,他只敢在回忆里重温无数遍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何愿打断了蒋彪的话,与他礼貌颔首后,侧身过去接通了来电。 不一会儿,她神情稍显急迫的询问道: “师傅,我一个小时后过来取可以吗?” 蒋彪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没问题没问题!补好胎后帮您做好内外护理,您放心交给我就行!” 见何愿匆匆离去,蒋彪拿着她留下的车钥匙将车子开入了店铺的操作台。 摸着豪华轿车的内饰,蒋彪啧啧称道不绝。可越看,他的眉头挤得越紧。 直到他走下车后面对着朝他走来的肖纵,挠头问道: “肖哥,这车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啊。我想想,我在哪儿见过啊……” 肖纵一如既往的阴着脸,推来护理用具,准备干活。 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外套灰黑一片,健硕的身型将一件陈旧的脏衣都衬得分外出挑。他掏出塑胶手套,麻利的套在了暴突着筋脉的大手上。 他从用具里拿起收纳筐开始探入车内,准备将车主的私人物品暂时收捡入内。 干净整洁的车内并没有太多的私人物品。 通体的暗色一眼便能探明清楚。 “啊!我想到!”蒋彪在一旁恍然大悟:“肖哥!这不是上次来找你的那个贵公子的车吗?这美女是谁啊?是他妹妹?还是,他媳妇儿啊?……” 亮起的助听设备指示灯证明着肖纵将蒋彪的话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里,只是此时他的注意力被中控台的置物槽内,一个显眼的浅红色盒子所全然吸引。 他把盒子拿出,本要将其放置在收纳筐的动作顿止不动。 他似有一番挣扎。 最终,还是将其握在手中,递近眼前。 久久。 落入字间的视线一紧,他的瞳孔微缩。 他看懂了。 他看懂了,这是避孕药。 69.想见的人 粥粥翘着小脚在公园的公共座椅上吃巧克力。小舌头舔过嘴巴,将一圈棕褐色香甜污渍刮得干干净净。 何愿怀里抱着熟睡的米米。生怕将她吵醒,而小心翼翼腾出一只手,轻悄悄的从麻布袋里拿出一张纸巾,为身旁的粥粥仔细擦着嘴角。 像是发现了什么,粥粥眼前一亮。她抬起手指向前方: “是妈妈!妈妈来接我们啦!” 听到姐姐的声音,米米睡眼惺忪揉搓着眼睛,嘴里不停念道: “妈妈,妈妈……” 何愿顺着粥粥的指向投去目光,却在见到远处走来的李想男时,神情刹那凝固。随着惊异与不解丛生,笑意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就瘦小的女人微微佝偻着背,走来的步伐虚弱又缓慢。 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即便被好好擦拭过也难掩皮肤上零星血渍。通红眼眶就像是刚刚才从哭泣中抽离,疲惫与狼狈同时重重压在她的身上。 粥粥已迫不及待跳下座椅,朝着妈妈小跑而去。何愿挎上布包怀抱米米紧跟在后。 “谢谢你啊何愿,谢谢你赶过来帮我照顾孩子。” 李想男接过米米抱在怀中,艰难牵起一个掺杂着苦涩的笑容。红肿的眼睛里,曾经明亮光点不再,只剩下灰暗一片。 看着李想男这副模样,何愿心中一揪,满面担忧急切问道: “好好姐,发生什么事了?” “家丑不好外扬啊小妹,你就别问了。” 回答何愿的,是站在李想男身后的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身材丰腴,棕色卷发用发夹盘在头上。她衣着讲究,做着艳色美甲的手握着车钥匙,满身首饰金光闪闪,堆得一身贵气逼人。 粥粥抱着妈妈的腿,看到那中年女人并不陌生,反而很亲切的甜甜唤道:“姨妈!” 李想男面带歉意,声音嘶哑而轻弱: “何愿。我家里出了点事情,我要去处理。等处理完了我再与你细说。” 何愿点点头: “好。你要保护好自己,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时告诉我。” 过于微薄的雪来不及堆迭,在雪后暮色中渐渐融化,蒸发。 渐行渐远的女人一瘸一拐走得很慢。 橙红夕阳将她单薄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妈妈,我们回家吗?” 牵着她衣角的大女儿仰着脑袋懵懂发问。 “粥粥乖,和米米先去姨妈家住几天好不好?” 听话的大女儿乖巧点头,却在看到母亲的伤痕时忧心万分: “妈妈,你怎么流血了?疼不疼妈妈?” 女人腾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大女儿的头: “妈妈不疼,妈妈不小心摔了跤,没关系,妈妈很坚强。” —— 何愿回到老蒋轮胎店取车时,夜幕已经将残阳压成边界一线。 街边一排店铺里亮着明暗不同黄白不一的灯光。 只有门头各式各样的招牌像是约定成俗一般将功率最大化,在逐渐走向暗色的氛围里显得极为夺目。 光洁如新的汽车被妥善停在了店铺门口停车位。 蒋彪换下了工装,穿着一身崭新衣裤向何愿小跑而来,笑嘻嘻的将钥匙交付在了何愿手中。 何愿刚打开车门准备上车,便听到身后的蒋彪朝店里大喊道: “肖哥!老爹催得急,我先走了!” 落在车门上的手忽而停滞不动。 她鬼使神差的回过了头,向轮胎店内望去。 冷白的光照之下,堆满器械的店铺里略显杂乱。 手工打磨的声音并无规律的断断续续传出。 寻觅的目光顺着那个声音,终于凝在了一个蹲在一旁弓身做事的背影。 身型壮硕的男人穿着印有店名的工装外套。因体力劳动而并不畏低温的高高掀起袖沿,露出了粗壮而肌肉分明的小臂。 修长的双腿忽而伸展起来,他站直了身,在置物架上翻找器具。高大身躯遮阻过他头顶的光线,在地面映落出一个巨大的阴影。 恍惚间。 眼前的背影似乎与脑海深处的烙印相重迭。 她着了魔般的去比对那个轮廓,又拼命摄取着极度形似而产生的悸动,去填补内心深处因过载的思念所留下的深渊巨坑。 就在何愿目光触及到那人耳朵上架扣的助听设备时。 她瞳孔紧缩,呼吸屏止。 血液极速灌入心脏,驱动起了剧烈反应。砸在胸膛的巨响震耳欲聋,烫热灼烧着她的眼眶,酸涩从眼底冲涌。 她还未来得及迈出脚步去上前确认自己的猜测。 手机铃声像斧刃般猛然斩断她的思绪,迫使她回归清醒。 何愿匆匆翻找出手机,接通了署名为“莫老师”的来电。 “愿愿,什么时候回家。” 电话那头,温柔的声音克制着一分炙热,努力维持着往日平静。 然而她心在别处,回应的话语显露出几分潦草。 “莫、莫老师。我马上回来。” 或许是因为这个较为疏远的称谓,他稍有一顿,燃在言语间的火光逐渐暗淡: “……好。肚子饿了吧,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莫老师。”此时,她才将注意牵回:“以后您不用做这些,我来做就好。” “你开车慢一点,路上小心。” 他没有给出确切的回应,只是放柔了声音,重塑了暖意: “我等你。” 何愿将手机收回,当再一次抬起头时,方才的人影已无踪无迹。 她大步向前几近奔跑,在跨入轮胎店后环顾四周,焦急寻觅。 吞咽声撕裂着她的耳膜。 深重的呼吸涌入鼻腔,凉至肺腑。 应该是认错了吧。 一定是认错了。 他怎么会在州央…… 握在布包肩带上的手越捏越紧,红润的指尖摁得泛白。 她平复着翻涌的情绪,用一声苦苦轻笑,浇灭了一番可笑的妄然猜测。 她作罢一切假想颓然回身。 就在抬眸之际。 只见白冷冷的灯光下,她所想见到的那个人,刚好与她相对而立。 70.我们 “肖纵。” 从震颤的余波中抽出神思。 她脱口而了出他的名字。 男人沉静的本色并无他变,只是眉目之间显有微怔。 迅而蔓延的浓郁情愫被眸海中央一道雷鸣撕裂,顷刻间四溢出倾盆苦涩,如暴雨般铺天盖地,又被他眨眼间的侧眸掩饰敛入心底。 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你怎么会在州央。” 她以深吸压抑着喉头颤动。 将滚烫的情绪假作风平浪静。 沾满灰黑色污渍的粗糙大手缓缓抬起,他垂下头,指了指胸膛工装上印有的轮胎店名称。像是在解释着,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是啊。 进城务工是寻常事,在村里也并不算稀奇。 他如今结了婚,有妻有女。或许,他的妻子现在还怀了第二个孩子,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他从来都是勤劳肯干的,绝对不会让妻女吃了苦头,所以只身外出打拼,养家糊口。 又或许。 他是带着妻女一起来到州央谋生活。 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才好。 如此想着。 何愿也闪过了凝在肖纵身上的热切视线,企图掩藏因酸涩而微微洇湿的眼眶。 余光里。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握。 不待片刻,他便迈过沉重的脚步,从她身旁走过。 从地上拾起的金属器具发出短暂的拖响,衣服摩擦声随着频频响起的打磨声持续拉长在安静的空气中。 回荡在空间里的刺耳声响几经来回,穿透伪装的平静,磨碾过两个人躁乱的心脏。 何愿挪转着脚步,拘谨的转过身。 面向正在弓腰埋头做事的男人。 她望着他。 柔动的目波悄然攀缠而上,不舍抽离。 他明明没有变。 却又似变得翻天覆地。 岁月的寥寥沉淀洗刷去了他曾时最后的稚气,褪脱了那层若隐若现的少年血骨,让他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像是因疼痛而麻木,因煎熬而憔悴。 这看似微乎其微的蜕变犹如活活扒去了他一层皮。 血淋淋的。 让人心惊胆战。 这似乎在意示着。 这些年来,他过得并不好。 “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我……” 生怕被误会为她的过分纠缠,何愿急忙解释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将曾经欠你的,都尽我所能的还给你。” 划过耳畔的磨响戛然而止。 持着器具的手轻轻一颤,手背明晰的筋骨阴影鼓动。 肖纵停下了动作。 她从来都害怕欠他。 从来都是。 或许这份亏欠使她陷入了极大的困境。 才让她即便不愿意与他再有牵扯,还是会将未还清的亏欠梗在心头。 他该如何安抚她?又该如何劝慰她? 将器具置于一旁,肖纵再度站起身。 二人相距得很近,让他不得不后退一步,拉开了一个生疏的距离。 披垂在肩的自然发色泛出柔和的光泽,她的肤色并非冷白,而是透着红润的健康颜色。 时间将她清秀的五官反复雕琢,如今已是明艳出彩,美丽动人。 并不需要这么近。 即便远远的站在彼端,她的轮廓,她的背影,足以纠扯起他的心弦,让他再难平复如初。 肖纵全副武装起一身坚韧硬甲,试图藏匿起任何一个角落袒露出的过分炙热。 此时,他才胆敢与她对视。 涟漪水色铺满了她的瞳眸,逐渐将他故作平淡的视线感染得动荡难安。 “你。” “不欠。” “我。” 这是何愿第二次听到肖纵的声音。 浑厚而低沉。 却无法连贯而字字顿止,带着诡异的音调从齿间艰难扯出。 上一次是离别的时候,他唤出了她的名字:何愿。 这一次是他们再度相遇,他对她说:你不欠我。 决绝的。 冰冷的。 她还未来得及适应扑面而来的寒意,只见他微微摇头: “别。” 颤抖的手抬至耳畔,比作出了电话的手势: “联系。” “不联系。” 突出的喉结艰难滚动,他的声音渗出了微薄沙哑: “我们。” 他垂下眼帘,阻止了徘徊在眼眶四周的温热显露。 他无措的用袖口搓擦过鼻子,随之蹲下身,拾起工具继续苦干。 汹涌的情绪化作手中的力度,打磨器具的动作愈加狠猛。 久久。 充满杂音的助听设备里传出了微弱的话语: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的音调抖动,难持平稳: “对不起,多有打扰。” 遮在身上的人影逐渐挪移,头顶冷白的灯光全然洒落。 打磨声加快了频率,他始终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 直到。 门外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紧锁手中器具的视线变得稍显模糊。 他抬起臂。 用臂袖粗莽的蹭拭去眼角淡淡余温。 直至车子的声音消失于夜色,他都没有抬起头向门外望去一眼。 —— 车子已经熄火许久,却迟迟不见何愿进屋。 莫许披上外套,随即走出家门。 夜幕笼罩。 院落里的路灯发出幽幽淡黄光芒。 气温低于零度,庭院早已关闭了喷泉。平日里惬意的活水流动声不再,只剩下一片静谧。 停在门口石阶旁的车子连车内照明灯光都已关灭,只能透过微弱的路灯光线隐约所见坐在驾驶室内的剪影。 “嗑嗑——” 莫许轻轻敲响了车窗玻璃。 随着缓缓下降出一隙的车窗,他看到了一双湿红的双眸。 难掩的忧色让他眉宇一紧。 莫许打开车门坐入了副驾驶。 隔绝了外界风过的车内空间安静得犹如时间停滞。 他与她并肩而坐。 “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他并未看向她,而是空置着目光,淡淡问道。 “不是。” “是我让你困扰了?” “没有。 何愿吸了吸鼻子,鼻音浓重的声音接而解释道: “不是因为这些,与您没有关系。” 他微微侧眸,金丝眼镜反射过窗外路灯光线,镜片里映出的光痕刚好遮住了他望向中控台浅红药盒的目光。 “这个不要吃,对身体不好。” 何愿稍有一愣。 意识到莫许发现了她买的避孕药,心中一紧: “但是……” “放心。” 他温声打断了她的话。 柔和的目光凝向她,其中闪过一瞬浅薄的落寞: “昨天,我做了安全措施。” 71.冲突 从初中班报道的那一天起,李想男就没有来过。 最后一次见到李想男时,她浑身是伤满是狼狈。 此后,不管是电话还是讯息,都如石沉大海。即便好不容易盼来对方的回应,也只是寥寥几字让何愿不要担心。 心头挂着的忧切越积越沉。 何愿决定要去找李想男一趟。 城中村楼与楼之间本就狭窄的过道还堆满了各色杂物,勉强留出的一隙仅仅能让人小心翼翼的侧身走过。 轻悄的女声隐隐回荡在寂静深径。 随着脚步声愈渐明晰,一个人影从黑暗的径道中踏了出来,步入了路灯所及的淡薄光域。 “……所以我要晚一些回去。” 何愿身挎布袋,手机抵在耳畔。一边回应着电话那头的声音,一边注意着脚下坎坷不平的道路。 听筒里沉默了片刻后,温柔的男声满含担忧: “需要我过去陪你吗?” “不用不用!您不用担心我,莫老师。以前我在这儿住了大半年,这边的路我熟。” “愿愿。” 稍有迟疑,他接着道: “我觉得我们生疏了不少,你从那天后,又开始叫我莫老师了。” 柔软的语气是他一贯的底色。 只是此时,他的话中不再将伤怀隐藏,反而像刻意表露一般,企图让她有所察觉。 她也的确听出了他情绪的坠落。 在那荒唐的一夜过后,他对她袒露了真心。 这对她而言可以称之为沉重的真心,让她下意识的推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是排斥,也不是反感,更不是拒绝。 是不知所措的逃避。 她说过,她会好好考虑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在没有完完全全拔除盘绕在心脏里的那条根茎前,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强行扎入新的萌芽,去接纳一份新的感情。 一股不知名的歉疚压在心头。 何愿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 “我……对不起,我习惯了。” 他并没有继续他的低落,而是携着笑意,生怕加予她一分一毫的压力: “没关系,按照你的习惯来就好。不管叫我的名字,还是叫我莫老师,都可以。” 临近巷子尽头的目的地。 一片嘈杂人声牵扯起她的目光。 只见。 尽头自建房的大门口,一群人影聚作一团,像是在围观着什么。 礼貌道别后,何愿收起了手机。 她昂首而望,加快着脚步小跑了过去。 孩童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女人微弱的抽泣声夹杂其中。 人群之间,李想男单薄的身影蜷缩在一起。薄光照映着她凌乱的发丝,沾满脏污的衣裤因暴力撕扯而松垮。她紧紧的护着怀中的两个孩子,胆怯抬起盈满泪水的眸,望向站在身前的男人: “……李华,你放过我好不好。” 被唤作李华的男人身型矮瘦,大大的脑袋上还特地还抓了个发型。他站在那里,脖子前倾驼着背,两条外跨的腿因穿着紧身裤而显现出和胳膊一样的粗细。 李华望着地上的母女叁人轻蔑一笑,露出一排毫无弧度的平板牙。他推了推鼻梁上故作斯文的黑色细框眼镜,咳着喉咙里的老痰侧首一吐,用大拇指粗莽的搓了下宽大的鹰钩鼻头: “李想男,给不给就一个字,我他妈不想跟你废话。” 男人的话语带着浓重的乡音,声音又细又尖锐,与他瘦细的身型极为相符。 坐在地上的李想男像被逼得急,带着哭腔的语调高扬了起来: “我哪里给得起?!我们母女叁人要生活,粥粥米米要上学!我把命给你吧!” 见女人生了分反骨,李华怒火中烧。 他抬起穿着拖鞋的脚就往女人脑门上狠狠一踹,把李想男踹倒在地。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啧啧摇头,像是怕惹上是非,并无一人上前劝说阻拦。 李华根本不顾两个孩子抱着母亲瑟瑟发抖,已经哭着上气不接下气。上前就想朝着倒李想男的腹部猛力一踹—— 就在这时。 他脚还未落,一个力度拽扯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生生拉开。 细瘦的身体差点因没站稳跌了下去,踉跄几步后他定了定身,才看清了上前阻止他的人。 与他一般高的年轻女人将李想男扶起,随即拦在李想男身前。 披在身后的乌黑长发因方才的动作而垂乱在肩膀。漂亮的眉目恶狠狠的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凶厉逼人。 要是放在平日,李华还会斜嘴舔着牙齿尖搭讪一番。可眼下碍在身前,再好看的女人都会让他恼怒非常: “你哪个!关你逼事!” 李华指了指李想男,脱口而出了反复过无数遍的熟练台词: “我是她老公!这是我们夫妻两个的家务事,还不快滚!” 谁知,那女人骨气硬得很。她丝毫没有退撤的意思,反而并无畏惧的一动不动将李想男母女叁人护在身后。 “耶嘿!” 李华气急,掀起衣袖怒骂道: “哈卵掰婆,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 何愿把肩膀上的布袋摘下,转身落在了李想男怀里。 她伸抬起双手,利索的用腕间皮筋将披发束成了马尾: “来啊。” 虽说男女力量悬殊,但就体量而言,这个如同竹竿子一样的男人,何愿根本不放在眼里。她本就不算纤细柔弱的女人,多年的体力劳动让她肌肉紧实,为存储足够劳作的体力,她从来都是吃饱吃够。 她拉开了外套的高领拉链,气势汹汹厉声接而道: “打啊。” 如同挑衅般的言语激得李华抬手就朝何愿脸上挥。 没想到何愿掐着他的腕,反手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错愕的瞪着眼,扶了扶被巴掌打歪的眼镜。 他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竟然不怕他,还敢跟他这个男人家动手。 李华五官扭曲咬牙切齿,倾身扑上前去想捶何愿的脸。 然而手还没碰着她的一根汗毛,只见她双手朝他肩头重重一推,细瘦的男人就这么哀嚎一声四脚朝天的仰倒在地。 李想男害怕何愿与李华硬碰硬,到时候牵连到何愿受伤。她急忙上前搂着何愿的臂: “……何愿,算了、别跟他打了。” 何愿轻轻抚着李想男的手背。本想出言安抚李想男的情绪,没料到,爬着站起身的李华竟然从地上拾起一块板砖,死咬着牙关就往她头上砸—— 硬物砸在肉体上的闷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窒住了呼吸。 砖头落地。 几滴血色坠在路面,绽出大大小小的猩红花点。 李华惊着眼, 随着他缓缓仰首,眸中怒焰逐渐被本能的恐惧吞噬殆尽。 突然挡上前来的男人身材魁梧高大。 绷紧的下颌因生生挨了一砖头正源源不断的淌着血。 昏暗的背光不足以看清他耳朵上架扣着什么电子设备,只有其中的绿色提示光点以一个急促的频率在不断闪烁。 垂吊在墙角的裸露灯泡光线暗淡。 薄如蝉翼的光芒将他浓显深邃的五官刻画得立体而刚毅。 阴沉的瞳眸禁锢着暗流涌动。 凶戾气焰几乎是在一瞬之间熊燃遍体,让人背脊发凉汗毛竖起。 方才还无比嚣张的李华霎时泄了气。 他倒退了几步。 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72.同村 “你……你要干什么……” 李华两条竹竿似得腿不停打着摆子。 本津津有味在旁围观的众人,在看到这场闹剧突然介入了一个牛高马大的壮汉时,生怕波及到自己,而纷纷退散开来。 庞大的阴影压迫着李华踉跄退步,失去了人墙的阻拦,他抵靠在了布满青苔的围墙边。 认怂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失颜面。 李华横着一对小眼睛,抽动的五官故作凶狠而拧在一起。 细薄的声线撕扯起了最大的音量: “你……你他妈再敢靠近一步试试!” 肖纵侧垂过头。 骨节明晰的手抬至耳畔,摘取下架扣在耳朵上的助听设备。 随着他将其收入衣袋,那双阴戾的眸幽幽抬起,寒光肆虐的俯视着眼前细瘦矮小的男人。 紧握的双拳发出骨骼的动响。 顺着那个声音,李华望向了壮硕男人身侧暴鼓着青筋的拳头。 还未来得及消化一阵惊心,一个重拳狠狠砸在他的侧脸—— 巨大力量的冲击让李华眼冒金星,细瘦身体蔫软无力的倾倒在地,惨叫声刚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又一重拳砸在了他的鼻梁。 蒋彪拨开四散的人群,小跑着冲上前去。 就在刚刚,他和肖纵来到附近送货。向来爱凑热闹的性子让他听到吵闹声便走不动道,正昂着头往层层人群里探的时候,肖纵竟冲破了重围硬生生挤了进去。 正疑惑从来寡淡人情事的肖纵怎么突然生了兴致,没想到他肖哥还不满足于围观,直接上了手?! 眼见肖纵手中的细瘦男人已是鼻青脸肿。 眼眶肿得堆挤在一起,歪斜的鹰钩鼻鲜血直冒。 蒋彪最是知道肖纵的狠手。 当年自己被监狱里的混头欺负时,肖纵把那壮硕魁梧的混头打得半死。一个喊打喊杀满身青龙白虎的凶残混头,被他们口中的“残废”打得爬在地上满口叫妈,那场面的冲击力还历历在目。更别说现下这个骨瘦如柴的骷髅架子再被打下去还有没有命活。 唯恐闹出人命,蒋彪紧忙扑上前去拽住肖纵的胳膊。 因施力而充鼓着肌肉的手臂坚硬如石,蒋彪几近挂在胳膊肘上,用自己身体的重量拼命阻止着肖纵的动作: “别打了别打了!” 李华可算是寻到了一个空档。 不顾其他,他用最后的力气撅着屁股手脚并用的向外爬。艰难站起身后,便一瘸一拐的头都不敢回就往远处跑。 闹剧在主人翁抱头鼠窜后迎来尾声。 人潮稀疏,逐渐散去。 李想男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上前来向肖纵轻轻一鞠不停道谢。 “谢谢你啊小哥……” 背向她的高大男人并未理会她,对她的道谢充耳不闻。 正当李想男面生疑惑时,何愿的声音响起: “他听不见。” 李想男侧首望向挎上了布袋的何愿,以为自己听岔了: “啊?” 何愿牵扯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用以掩盖流露而出的并不想为人所知的真实情绪。 她故作平淡道: “我和他认识,他是我同村。他……有听力障碍。” “你们认识啊。” 李想男与不远处的蒋彪异口同声。 始终没有回头的肖纵转身就走。 像在逃避,像在躲藏。 未有一点迟疑,也不带丝毫犹豫。 蒋彪追在肖纵身后问其伤情,李想男也想上前挽留,可牵着女儿们不便追赶,只好与何愿说道: “哎!他的伤看上去挺严重,让他去我家先处理一下吧。” 何愿轻轻颔首,随即迈开大步拉近了与肖纵之间的距离。 她伸出手。 牵住了他的衣角。 他疾步一止。 缓缓侧转过头。 以高挺的鼻梁为界,男人的半张脸陷入模糊了边缘的阴影面。 沉肃的面色固持着本有的阴冷。 剥离温度,藏匿情绪。 稀薄的微光撒在她的面颊,扑动的睫毛镀上了光点, 凝望着他的那道眸光微微偏侧,落在了他下颌的伤口。 血液顺着男人锋锐的颌骨往下淌,他的下巴坠满猩红。 她眉心一紧,忧切倾显。 何愿指了指自己的下颌: “你的伤。” 接着摊出手覆在上面: “要处理。” 他没有戴助听设备,所以她的话很慢,口型尽量清晰。 只是她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她的意思。或因灯光太暗,或因声音太小。 他并没有回应,只是静立不动,失神般的望着她。 久久,他才摇了摇头。 抬手用袖沿粗莽擦蹭过血流不止的伤口。 “别!” 见肖纵如此动作,何愿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腕。 接而急忙从布袋里翻找出纸巾,捂在了他的伤口处。 白色的纸巾在触及血液时,顷刻被鲜红浸透。 生怕自己的血渍将何愿弄脏,肖纵拉扯着她紧束的手,硬生生将其从自己的腕间摘下。 他后退一步,脱离开了她的触摸。 尤显急迫的挣脱在她看来是刻意推拒。 她无措的收回手,低垂下眸。 垂在身侧的双手搓捏着衣角,细碎的脚步在悄然后挪。 他们之间的相隔,再次被越拉越远。 “小哥,你去我家包扎一下吧。我家就在附近。” 跟随走来的李想男双手比划着,试图让肖纵明白自己话语的意思。 “是啊肖哥,这伤口得清理一下才行。” 凑在一旁的蒋彪也仰着脑袋劝说道。 决意逃离的坚持在渐渐消散。 肖纵的眼中闪过一瞬动摇的微色。 73.上药 被暴力踹开的大门导致铰链脱落,摇摇欲坠的斜歪在一旁。 房门上原本贴着的一幅幅水彩笔涂鸦散落在地。 粥粥蹲下身,通红小手将其一一拾起。又拉扯着衣袖,埋头擦拭着印在画上的灰黑鞋印。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何愿蹙眉深深的一叹。 放下肩上的布袋,她弯身扶起倒落的衣撑,将地上凌落的衣服捞在怀里。 “何愿,别急着收拾,先给你同村处理一下伤口吧。” 李想男从床边的抽屉里拎出了装满药物的塑料袋,避过满地碗碟碎片,递到了何愿面前。 “粥粥,看着米米。等妈妈打扫好你们再进来。” 说罢,李想男拿起靠在门边的扫把撮箕,动作麻利的处理着脚下的碎片。 粥粥拉着妹妹坐在了门口矮凳。 被铁丝缠绕着接口的陈旧板凳咿呀作响。 小小的孩子们没有哭泣,布满红血丝的脸颊上只有方才未被擦干净的泪痕。 她们沉默而平淡的静静待在黑暗的角落,麻木得似乎将一切都习以为常。 肖纵掀起衣袖,把倒地的储物柜抬挪归位。 刚要弯身捡拾落物,一个身影阻在了身前。 地下室空间狭小,落足之处着实紧张,所以肖纵的同伴没有跟着过来。 虽然何愿也知道与有妇之夫肢体接触着实不妥,但除了她之外,眼下的确没有更合适为他上药的人。 何愿牵强的勾起了一个生疏微笑,在肖纵身前扬了扬手中的药水。又指向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过去。 肖纵反复拍搓过手心的灰尘,目光闪躲的颔首落座。 在她的身影越靠越近时,男人低垂的睫毛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他僵硬而无措,模样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咬抵的牙关绷紧了他的下颌,布满血色的伤口四周沾染了脏污。 她在一个礼貌的距离止步。 撕开医用消毒湿巾,何愿小心翼翼的清理着男人脸上混淆着尘土的血渍。 二人刻意被压制得极为轻慢的呼吸几近静谧无声。 窄小的室内除了陶瓷碎片伴着扫把的声响再无其他。 生怕自己的动作会让他不适,在仔细注意着伤口边沿的同时,何愿也在时刻关注着肖纵的神动。 沾满深色药水的棉签轻轻柔柔触过划破的皮肤。 他平静无波不见任何起伏。 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忽而有些不舍抽离。 半遮的眼睛里含满深空般的暗色,高挺的鼻梁寥有几道割破皮肤的细微划痕。他薄唇微抿,稍稍抬起下巴,好方便她的动作。 长时间佩戴助听设备的耳朵周围留有一圈深深的印记,应是磨破了又结痂,结痂了又磨破,反反复复难以愈合。 这时,男人侧颈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引起了她的注意。 与手指般宽度的陈旧伤痕有着异于皮肤的颜色,突出的肉芽崎岖鼓起,一直从侧颈延伸而下,又与男人微开领口处另一道伤痕交错。 何愿指尖一抖。 心中钻出一缕酸涩,让她不免疑惑,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会留下如此骇人的疤痕? “躲了那么久,还是被他找上门来了。” 处理好地上的碎片,李想男弓着背捡拾着凌乱的杂物。 她吸了吸鼻子,压抑着淡薄哭腔,叹息而道。 被李想男的声音拉回思绪,何愿利索着动作,将手中用过的棉签扔入垃圾桶,继续沾取着药水为肖纵上药。 “他为什么这么对你?” 何愿言语气愤,想起那细瘦男人的丑恶嘴脸,她脸上厌恶难掩。 “他知道我在外打工有钱赚,就来问我要钱,说是给儿子的抚养费。他家有田有房留给儿子,更不缺养儿子的钱!他就是觉得我把女儿带走了,怕以后翅膀硬了不回家,他家拿不到两份彩礼给他的宝贝儿子!” 李想男用衣袖狠狠搓了搓泛红的眼睛: “我都给他们家生了儿子了,为什么还要纠缠我。粥粥米米也是他的孩子,他都不盼她们好过!” 李想男曾草草提及过远在老家的丈夫。何愿以为,那只是个与李想男老死不相往来形同陌路的边缘角色。没想到会是这样黑心肠的败类人渣。 放下手中药物,何愿抽出纸巾递在李想男手里: “好好姐,要是下次他再来找你麻烦,对你使用暴力,你一定要报警!” 话落间,何愿看出,李想男没有报警应是有所顾虑。 或许是因自己外来人口的身份而觉得低人一等,又或许认为她与李华有着夫妻关系而被敷衍处理。 湿润的眸间显现出一抹难处,李想男面向着何愿肖纵二人,笑意悲苦: “这次真的谢谢你,何愿。还有你的同村。要不是你们,他估计又要对我下狠手。连累到你们,我真的很抱歉。” 言罢,李想男深深一鞠以表歉意。 何愿拉着她:“别这样说,好好姐。” 面对着随即站起身的肖纵,李想男问到: “对了,还不知道,你同村怎么称呼。” 偏侧的余光还未来得及拢过他。 她始终没有望向他。 “他叫肖纵。” —— 蒋彪坐在驾驶座玩手机游戏。 正当对决紧急时刻,他全神贯注盯手机,紧紧咬着牙,手指大力的摁在屏幕上,发出激烈的咄咄声。 一局落败,他啧的一声往后一靠,将手机甩在身旁的副驾座。 后视镜里,昏暗灯光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维持着微妙的距离。 蒋彪真着地眯着眼睛,渐渐坐起身,终于辨出了靠近者的身份。 他打开车门走下车,笑嘻嘻的招呼道: “哎!何小姐!刚刚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蒋师傅你好。” 不远处,何愿微笑着轻轻颔首。 “何小姐的车停哪儿了?” “我没有开车过来。” “这么晚了也没公车了,不嫌弃的话,我载您回去?” 何愿连连摆手: “……这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挂着热情笑脸道敦实男人加快了脚步,紧忙打开了铁皮面包车的后座车门。望着后座杂乱的货物与私人用品,蒋彪一阵迟疑。不过片刻,他立马掉头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来来来,您坐这。您和肖哥不是同村吗?一路上还能叙叙旧呢。” 高大的身影擦身而过,如一阵风一般识趣的钻入了拥挤的后座。 何愿没有再推拒,在与蒋彪的连连道谢后,坐入了副驾驶。 空旷街道上行车无几。 路边一家家店铺结束了一天的营业,寥有零星光点明在为数不多的半掩卷闸门内。 身为同村的两个人并没有叙旧的意思。 倒是掌着方向盘的蒋彪一路上喋喋不休,一刻没让空气安静过。 整齐的路灯由小到大,接连从眼前闪过。 与蒋彪的对话渐渐有些漫不经心。 何愿目视前方的双眸像是闪动着挣扎的拉扯,颤动不止。 终于。 她悄然抬眸,怯怯的凝向了驾驶室中央的后视镜。 耳畔所有的声音在此刻消止。 万籁俱寂。 坐在后排的男人目色浑浊。 那双通过镜面与她对视的深邃眼睛不知是因巧合而接过了她的视线。 还是。 他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挪移。 74.案底 莫许的衣裤讲究。 大部分穿着会有衣物护理店的人员定时上门打包带走,在清洗护理过后,再迭得一丝不苟送回来。 所以落在何愿手上浣洗衣物的工作量并不大。 冬日里难得高阳,风里多少带着些午后的余温。 横穿整个露台的绳子上晾晒着床单与衣物。 悄然过经的微风轻轻掀动起衣角,平静被面如轻浅的浪翻涌动不止。 何愿实在不太习惯使用烘干机。 如果不是长久的阴雨天,她一定会抱着脏衣篓来到露台。牵拉起长长的绳子,将衣服一件一件的挂上去。 没有什么比阳光更能给予衣物十足的安全感。 相比起昂贵的洗涤香氛,被阳光炙烤过的味道更让人心安。 铃声适时的在最后一件衣服垂扯平整后响起。 “喂,好好姐……” 何愿刚刚接通来电,李想男焦急的声音立即打断了她的话语: “何愿!不好了!李华他、他报警把你同村抓起来了!” —— 派出所大门口。 矮小的女人穿着淡薄的褪色棉衣,站在身着制服的警察面前: “……他就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先打的我!多亏了那位大兄弟见义勇为我才幸免于难!不信你看!我给你看我身上的伤!” 她努力扬起单薄的声线,激动的拨开衣扣,用力拉扯着衣领,露出了锁骨间的青紫。似是生怕不够自证,她又将扎在裤子里的毛衣翻开,不管不顾的将腰间的伤痕袒出。 警察连忙阻止着她的动作。 应是眼下的事情来来回回沟通了许久还没有结果,只能嘱咐这夫妻二人远离室内嘈杂,在这里先作协商。而后,便转身离去了。 站在一旁满头满脸缠着绷带的瘦弱男人嗤笑出声: “李想男,我打你是夫妻之间的家务事,他打我可就不一样了。他把我打成这样,我不可能跟他就这么算了!” “你!……” 快步赶来的何愿挡在了李想男身前。 碎发落在她的双鬓,清丽的双眸此时被塑得极为锋利,无畏无惧的瞪着缠裹着绷带的男人: “你想怎么样。” 李华昂起下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眼熟的女人,原本轻蔑的笑意变得别有意味。 他举起了包扎着半臂的手,伸出了叁个指头: “叁十万。他给我赔叁十万,我就不追究了。” “叁十万?!你讹人呐!讹不了我钱你就讹别人?!李华,你要脸吗!” 李想男上前一步指着男人唾骂道。 要是没人,李华一定会大力揪起妻子的头发,狠狠的扇她几个耳光。 可人在派出所门口,顾及周遭,他倒是卸下了对妻子原本的凶残模样。 李华推了推鼻梁上新配的无框眼镜,吊着细窄的小眼睛,傲慢非常: “刚才警察可都说了,这男的有案底,而且刚出狱不久。再犯案,处罚只会更严重。”他啧啧而道笑出了一副欠揍的奸滑相:“我是无所谓,没钱赔给我,他就滚回监狱老家继续蹲呗。” 言罢,他抬起留有长长指甲的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眼。 随着指沿一弹,朝指甲缝里猛的吹了一口气。过后,便耸着瘦窄的双肩走进了派出所大门。 李华的话让何愿有些无从消化。 什么叫有案底? 什么叫刚出狱不久? 睁张的眼睛有些失神,她的眉心越拧越紧: “什么案底……他说刚出狱不久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同村犯过不小的案子,如果这次李华死咬着不松口,你同村……将面临很严重的后果。” 李想男红了眼睛,话语里霎时填满了哭腔: “对不起,都是我拖累了他。都是我不好……” 事态紧急,陷入迷惘与悲伤都不能够解决任何问题。 何愿斩断深陷的思绪,揽过李想男的肩膀,轻拍着她的肩头安抚道: “好好姐,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望向派出所大门的目光坠满凝重: “我能去见我同村一面吗?” 李想男用掌心狠狠搓过眼睛,随之摇了摇头: “目前我们都不能见他……” 像是想到了什么,李想男猛然抬起头: “刚刚警察说,律师可以见他!如果能请到一个好一点的律师,你同村是不是就有救了!” 何愿神止了一瞬。 不过一瞬,她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翻找出联系人页面,悬在空中的手指却迟迟没有落下。 直到她紧蹙的眉间微微一颤。 就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她果断按下了“莫老师”备注名旁的拨通图标。 75.肖先生 李华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他坐在派出所的公共长椅上,翘着二郎腿轻松惬意的刷着短视频。 直到一个气质卓越的斯文男人走进派出所大门,在表明了自己律师身份后被警员领进了通往审讯室的森严走廊。 李华坐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眉头一挤。 他不信自己软弱的妻子能有这本事,能在这城里花得起大价钱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请个大律师。 为自己方才的一瞬担忧而好笑。 李华继续后靠在座椅上,点开了聒噪的视频软件。 随着指尖滑动,屏幕上一个个舞动的性感女人倒映在他的镜片上。那双眯着的小眼睛看得发直,一边嘴角不由得高高勾起。 视频娱乐无声无息的吞噬了大量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余光瞥见几名警员正向自己靠近。 李华收起手机,懵神的看着围站在自己身前的警员。 “怎……怎么了?” 他问。 “麻烦移步。” 肃色之下,警员让出一隙,让李华的目光得以投向延至深处的走廊。 李华有些摸不着头脑: “该问的不是都问过了?我是受害者啊!” 话音刚落,只见走廊里,下颌裹着绷带的健硕男人身上未戴任何牵制的走了出来。 李华的眼睛越瞪越大,指向肖纵的指颤抖着: “他……他怎么放出来了?!他还没给我赔钱呢!怎么能放他走!” “你涉嫌故意伤人,对方属于正当防卫。你的妻子举报你家庭暴力,提出验伤申请。你是自己跟我们进去,还是要让我们带你进去。” 远在他乡,李华本已做好了死皮赖脸大闹一场的打算。但当看见一个胸前扣着高阶胸章穿着异于寻常警察制服的中年男人与那位气质非凡的“律师”共同走出来时,犹如闷头一棒让他刹时清醒。 感情这是有后台! 原来是走了关系! 看着眼前的一幕,李华认命般的沮丧着脸。又掩不住神色间的气愤频频回眸,不情不愿的跟着警员向走廊深处走去。 “莫老先生现在身体怎么样?” 明明是面对小辈,高阶警官却将姿态有意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低度。 莫许礼貌轻鞠: “您挂心了,父亲的病情没有在持续恶化,医生说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就好那就好。” 止步于派出所大门前,莫许以礼笑道: “到这里就好,您不用送了。” “好好,慢走。” 何愿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看似身份并不寻常的警官在与莫许临别前竟微微一鞠,神情竟稍带谦卑。 莫许只是一个大学教授。 理应不至于有凌驾在警务官员的社会地位之上才对。 脱离了拐杖的男人站姿端挺。 在望向她的一刻,眉目间漾起柔和的涟漪,牵动起温柔的笑颜。 他正要向她走去,她早已大步来到他的身前: “怎么样。” 她的急切多加掩饰,他却一分一毫尽收眼底。 他温和不改,比起消化心头的阴霾,他更急于抚平她内心的不安: “你放心,他已经放出来了。现在应该在办理相关手续,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 何愿松了一口气: “真的太谢谢您了,莫老师。” 言罢,她深深的鞠了一躬,真诚而充满了歉意: “非常抱歉,打扰到您工作突然把您叫过来,还要麻烦您帮我。” “你可以再多需要我一些。” 弓垂的上半身还未来得及直起。 男人载满暧昧的轻声细语染红了她的耳垂。 何愿缓缓起身,她目光闪躲,就像是刻意避开莫许的目光。 撩起耳畔间的碎发别于耳后,她转言道: “好好姐的老公被关进去了?” “嗯,可能要在这里待一段日子了。” “活该!” 一旁走上前来的李想男愤然道。 “等他出来,我想要和他离婚!但是……”李想男眸光黯淡:“但是我怕,他不愿放过我。” “一旦家庭暴力定罪,就可以强制离婚。我可以帮你提起诉讼。” “真的吗莫教授!谢谢您!” 这时。 一个敦实的身影伴随着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远处小跑而过。 “肖哥!” 寻着声音的方向,何愿迅而投去视线。 玻璃大门被慢慢推开。 高大的男人从中走出,气雾从他微启的薄唇间呼散,看似阴沉的脸与一身壮硕的体格让周边所见者都忽生几分畏惧,纷纷露出怯意避而远之。 有人避之不及,有人目光紧锁。 即便肖纵做好了斩断牵缠的准备,但当余光拢过何愿的身影时,本以为被重塑完全的强持顷刻龟裂。 他还是偷偷抬起眸,想悄无声息的看她一眼。 他的悄无声息正正的撞上了她满溢的浓烈。 浓烈的是关切,是忧心,还有她不愿被人所知的情愫。 那个拥有着她“丈夫”身份的男人随即转身,紧紧挨着她,与她并肩而立。 贵气而儒雅的男人带着极具修养的姿态,礼貌微笑: “肖先生慢走,路上小心。” 两个人站在一起那么般配。 像光耀一般将他的满身泥泞照得清清楚楚。 是刺痛。 也是酸涩。 这让本就闷堵的胸膛更不好受。 肖纵摁下目光,以礼颔首。 紧接着,便跟随着前来接他的蒋彪快步离去。 她牵动的目光难以割断,早已将留恋写满了眉目。 直到一个温热的掌心握住了她的腕,过于亲近的温度让她倏然收回注意。 “我们走吧。” 莫许牵着她,温声道。 刚脱离拐杖的男人还需要她的牵持,她并不会抗拒这带着协助意义的亲近。 何愿挽过莫许的手,扶着他的臂跟随着他的脚步: “你要回学校吗?” 莫许摇了摇头: “我请了假,先将你朋友送回去,我们就可以直接回家。” 李想男在旁连连摆手: “不用麻烦!待会儿我姐马上就来接我了,你们先回去吧。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进入车内。 提前预约好的空调让车内外形成了强烈的温度反差。 冷热交替之下,热烘烘的暖风拂得她面上泛红。 “愿愿,晚上想吃什么?想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可以预定餐厅也可以去超市买菜。” 系扣上安全带的男人双手搭放在方向盘上,牵扯起的袖口露出了光泽闪耀的金属机械表。 在他侧首望向何愿时,只见,她凝视着后视镜一动不动。 镜面影像中。 一胖一壮的两个男人并肩而行,远去的身影逐渐化作黑点,直至淹没在人海。 “愿愿。” 他再次唤着她的名字。 语气温和依旧,只有面目犹若凝满冰霜。 她迟了片刻,应了他一声。 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有件事情,我想对你说。” “什么?” 她疑惑的眨动着眼睛。 “前不久,我去见了肖先生。你欠他的那些钱,我都帮你还清了。” 76.坦白 极致的隔音让车内空气凝固。 唯有细微的机械表秒针转动证明着时间还在流逝。 许久。 何愿才从莫许的话语间抽出意识: “……您去见了肖纵?” “没有提前与你商量,是我的错。我急于疏解你郁结在心头的亏欠,所以才私自下了这个决定。希望你不要生气。” 她还来不及去顾及莫许早就知道了肖纵的踪迹。 胸膛的沉闷就铺天盖地的淹了上来,让她喘不过气。 她曾假以为对肖纵的铭刻更多来自于无法填补的亏欠。 这份亏欠的确郁结在她的心头,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混淆于扯不断的情愫里,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质。 仿佛只有自己还欠着他。 才有借口念着他。 牵强的勾起唇角,她眸中失神: “也好……还了就好……” 夺回神思的一刻,何愿真着的望向莫许: “莫老师。那些钱,我会想办法填给您。” “这些钱是婚内支出,法律上来说算是我们的夫妻共有财产。只要还存在婚姻关系,你的钱与我的钱就并没有那么清晰的划分。如果你实在想还给我,那也是等你与我离婚后。” 男人平和的声音在言到“离婚”两个字时显有波澜。 他慢慢垂下眸,微启的薄唇滞了片刻,才满含落寞的将她的名字唤出口: “愿愿。” 他努力的将微笑维持在一个自然的弧度,似是不愿将情绪的异样显露于她面前: “即便我没有考虑过离婚,也没有设想过分开。但我会尊重你的所有决定。我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也不会用身份、过往、金钱去牵制你。”搭落在膝盖上那修长显骨的手越捏越紧:“毕竟……像我这样身有残疾的人,跟你在一起只会拖累你……” “不!” 她急于否定他的设想,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 “不是这样的莫老师,我没有在意过这些!” “从得知您真实的身体状况后,我坚定着要陪您变得越来越好,我没有想过离开。之所以一直没有给您答复……是因为……” 急迫的声音稍有一顿。 提在喉口的气渐渐呼散,闪躲而过的眸光空置在旁。 “是因为肖纵。” 她向他剖开内心。 也在向自己坦白: “我心里一直有肖纵,一直都有。” 此时此刻。 她才真真正正的承认了那不敢言说的感情。 真真正正的为那份并不单纯的“亏欠”正名。 “我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了,他有他的人生,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我在尽力的走出这一段连开始都没有的感情。” 她在尽力的淡化与肖纵相关的一切。 她也必须斩断与忘却。 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如果,我是说如果。肖先生并没有结婚生子,你会马上离开我吗。” 即便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柔软。 却也挡不住苦涩川流。 他的苦涩来自于早已参透她内心深处的真相。 也来自于预见了她的答复。 她的沉默紧紧箍住了他的心脏,勒出了血痕,让呼吸都分外刺痛。 她抿唇不语。 他也足以一清二楚。 “愿愿……” 他想开解她,话说出口又拦不住自卑的鞭笞: “是我不够好,是我不能打动你,是我……” “您很好,很好很好。好到特别不真实。” 她牵握起他的手,试图用温度将他的颓落碾碎。 她亦想开解他: “我与您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若不是您踏入我的世界让我们相遇,我这一辈子或许都不可能接触到您这样的人。我可以把您尊为师长,视为亲友,却难以将您……看作是平等的关系。” “我与他一样。” 他郑重万分。 “我是一个男人。可以是你的恋人,也可以是你的丈夫。” 温热的大手抚在她的面颊,男人领口冷香拂过她的鼻尖。 他向她靠近。 停在了一个极具暧昧的距离: “你想走出来,你想忘了他,我可以帮你。” 厮磨着耳膜的沙哑声音让她心尖一颤。 眸光盈动之时。 滚烫的吻落在了她的唇间。 77.引导 大门关闭的一瞬,发出沉重的闷响。 高大的身躯逼了上来,将何愿迫抵在玄关墙角。 印有学校名称的麻布包落在地上。 锃亮的皮鞋将碎步退挪到淡色棉靴围困得无处可逃。 两个人的呼吸交错在极近的距离之间。 温热而深重。 “你可以拒绝,也可以离开。你是清醒的,也是自由的。” 磁性的声音还带有规正的理性。有棱有角,真着沉肃。 只是那双紧紧凝视着她的如晦暗瞳眸翻涌着漩涡,就像即将把她吸入其中,尽数吞没。 上一次意识沦陷,她在混沌中被本能牵着鼻子走。 这一次她非常清醒,她完全可以推拒,完全可以表达出希望他给予她足够的空间,以及她接受他的时间。 只是她没有这么做。 她坚定的要走出来。 她决绝的要忘了那个人。 或许。 莫许真的可以帮到她。 烧红了面色的火种在肆意焚燃,染红了她的耳,蔓延至她的颈。 心跳响彻耳畔,明晰的震动在胸膛。 何愿缓缓抬起手,试探般的轻触于男人的脸颊。 指腹触即男人的皮肤时稍有闪躲,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一般落了下去,轻轻抚摸。 这的确是一张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脸,像天工造物,寻不出半分差错。 他的皮囊赋予了两性之间无可抗拒的吸引力,那是摒弃了意识与理智的本能反应。 她承认自己在很多个瞬间被他吸引。 用这些瞬间拼凑起来,她是不是就能喜欢他?爱上他? 就像。 爱上肖纵那样? 她倾身靠近,踮起脚尖落下生涩的一吻。 她试图用行动告诉他,她不打算拒绝,也不准备离开。 她的吻像刃尖刺破了他的矜守,所有强持的固守从破口处倾然决堤。 男人的身体压了上来,有力的臂挽过她的腰,大掌箍住她的后首。 沉重的鼻息带着男人身上淡雅的浓香,启开她唇缝的舌极具侵略性的送入她的嘴,绞弄着她无处躲藏的舌。 强势的吮吻让她应接不暇,呼吸断断续续,身体再无法支撑,几近瘫软。 曾经交融过的熟悉气息早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了烙印,如火引般被顷刻点燃,烧热了她的体温。 这是不可控的,是身体的连锁反应。 她在升温。 他也是。 男人平整的风衣堆落在地。 他解开她的衣扣,为她脱下了厚重的外套。 虽然已经人事,但是上一次的种种皆混淆在混乱之中,零星片段若隐若现,似梦非梦。 而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与莫许如此亲近。 紧张的情绪早已压过了悄然升腾的欲念,她挣脱一隙,用轻微的声音怯怯道: “莫老师……这种事情,我、我有些难为情。” 烧红的脸颊烫热无比,剧烈跳动的心脏牵动着每一根神经都在战栗。 就因为她是清醒的,所以她难以面对莫许的亲近。 “会讨厌吗?” 他温声问。 “不、不是。不是讨厌……那奇怪的感觉有些难以启齿。” 不是排斥,不是厌恶。 是羞愧难当,难以自处。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羞怯的垂下头。 颤动睫羽下是不停闪烁的凌乱目光。 成长的环境没有给她在观念上太多的选择,在局限的区域里所接受的认知就是女人对性的羞耻与禁锢。 不能直面感官上的变化,必须压抑生理上的冲动。 一旦欲念悄然萌芽,是抑制,是逃避,而不是正视。 他抬起手,触即墙面的开关屏显,将玄关照明全部关闭。 屋子里仅剩增添氛围感的壁灯发出微淡的暖光,还不足以照亮彼此的面容。 昏暗及时降临,或多或少缓解了她的紧张情绪。 他没有继续碰触她的衣服,而是握起她的手,抵在薄唇,在她的手心留下一个极轻极淡的吻。 他解开自己的衣领,牵着她顺着自己的侧颈一路向下,贴在了他坚实硬鼓的胸肌。 她的手僵硬无动,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与闷在胸膛中的频频跳动。 “人类的欲望出于身体的本能。一个成年人,无论男女,都会产生生理需求,和性欲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端挺颀长的身躯将她困于他的阴影之下,他握着她的腕继续移动。 透薄薄薄的衬衫,她感受到男人细窄的腰腹紧绷发硬,肌肉的崎岖在触感下显现无遗。 在摸到皮带的金属扣时,何愿手一抖,下意识的想往回缩。却在男人恰到牵制她的力度下不能动作。 “这不是禁忌,也并不可耻。不应承载偏见,也不该受到批判。” 她分神于男人的言语。将所有的注意力汇聚在那只难逃掌控的手,抚过平滑的西裤,直至停留在男人下身的凸起。 硬物撑顶起西裤,隔着布料都能清晰其中滚烫。 她的血液在躁动,她的呼吸愈渐不可控。 细微的电流过经她的身体每一个角落,最终汇集在她的下腹。 何愿深深吞咽,紧紧抿闭着唇。 “接纳自己身体的变化,不被完全支配控制的同时,去理解它,适应它。抛下那些那些世俗给予的荒唐枷锁,去感受,去享受。学会自洽,直面自己。” 过于理性的剖白割裂于他的动作。 他用自己的身体为范本,去缓解她的自耻。 “情欲不该担有污秽的命名,那是爱意的宣泄。” 话到此处,肃然之下才添有几分浓情: “我会这样,只因为我爱你。” 爱这个字眼足以撼动她的神经。 他赤裸裸的情愫,一遍又一遍的敲击着她曾经为那个人塑起的坚硬躯壳。 她会产生“奇怪”的反应,也是因为爱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 他显然是她最好的老师。 她的腕早在不知不觉失去了禁锢,她的手却并未离开他的身体。 何愿靠近莫许,仰探着首凑近他的颈窝。她用鼻尖滑蹭着他的侧颈,男人的体香像毒素一般加剧了她的迷醉反应。 在大脑清空一切顾虑后,剩下的只有欲念的驱使。 至少此时此刻,她想靠近他。 想陷入他的温度,融入他的气息。 带着余温再次覆上的吻剔去了霸道,柔情万千。 他细细衔弄着她的唇,并不显莽撞的舌探入了她的口中。 他卷动她木讷的小舌,引导着她的回应。每一步都细致入微,又温柔似水。 她就像躺入了他谱写的温流,在预料之中逐渐沉沦。 “别怕,交给我。” 修长显骨的指勾下了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他的浅笑满盈宠溺: “一切交给我。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78.教导(一)【莫许H】 即便褪去衣物,室内的温度也不会让人觉得冷。 不知是暖气调温过高还是血液过分沸腾,她泛着微红的肌肤因燥热难耐而渗出薄薄细汗,遍身略显湿黏。 男人的吻灌满浓情却并不显浓烈,而是秉持着他惯有的温柔气质,谱写得格外缠绵。 炙热的掌心温度在她腰畔留下了触感的延迟轨迹,牵引着她的意识,寸寸下挪。 直至裤扣松解,男人的手探入其中,身体的本能反应让她拽住他了的衣袖。 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伸入裤子的那只手。 她吻得分心。 从未做过粗活的手平滑细嫩。他的手修长显骨,指沿修剪得平整而毫无多余。 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出他的手。 他的手灵巧的在键盘上敲击;他的手执笔写下隽雅的字体;他的手松弛的握在汽车方向盘。 以及方才进门前,他的手在消毒湿巾的仔细擦拭下凸显出清晰的脉络。 而就是这样好看的手。 甚至还佩戴着结婚戒指的手。 此时,正抚在了她的私处。 在那抹手心温度隔着内裤落在她的私处时,电击过经她的大脑。反馈在她遍体的,是止不住的颤抖。 指腹勾勒出内陷的深凹,轻轻慢慢。 反复滑动之下洇出湿痕,彻底坐实了他撩拨的意图, 而他的力度停顿在一个微妙的敏感点时,只是稍稍用力碾压,她下身的肌肉就不自控紧缩起来。 她的轻哼从喉咙里漫出来。 他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不舍的分离了两人紧紧相贴的唇。 他压抑下喘息,轻声细语: “抱歉,除了与你,我没有任何性经验。对女性的生理需求只有在那一次后从文字上稍有了解。但我相信,比起文字,还是从你身上获得反馈更具参考价值。” 暧昧言语带着严谨的规正感,让人前与人后混淆不清。 在此情此景,更让她满红耳赤。 逐渐扩散的湿意让内裤贴黏在皮肤,若隐若现的透显内里形状。 沾满湿滑的手指绕着敏感点不停揉动,丝丝痒意丛生。 “唔……” 何愿咬着唇,像是惧怕从口中发出不同寻常的音节。 “是这里吗。” 他靠近她通红的耳,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耳廓: “让你舒服的地方是这里吗?告诉我。” 试图张开的嘴最终还是咬唇紧闭。 她眨动着迷离的微红双眼,沉默不语。 “我想让你舒服,让你在性爱中体验到快乐。这是身为丈夫在婚姻中的义务,是我应尽的职责。所以,你要教导我才好。” 轻柔的声音模糊了虚实,气音入耳,氤氲黏腻。 “……是。” 羞怯的声音在他的引导下悄然响起,淹没在二人的喘息间似有似无。 恍惚中。 她似乎听到他在她耳畔淡淡的温柔一笑。 碾在敏感点的手指将拨弄的力度加大,每一下碾压与滑动都在疯狂拉扯着她的神经,将感觉逐渐放大无限蔓延。 她的双腿在发软,只能搂住男人的脖颈维持站立的姿势。 “如果你感到不适,要立即叫停。” 他话音刚落,另一手环过腰侧,托抬起她的臀,迫使她踮起脚尖。 敏感点在激烈刺激下还来不及适应,悄然探入臀缝间的指已拨开了湿透的内裤,触到了沾满水润光泽的软肉。 修长双指在紧闭的软嫩缝口来回游荡,挑拨起一缕酥痒钻入心脾。 他试探着挤入肉缝之间,抵在芯蕊中央的指稍稍用力,越陷越深。 湿热内腔紧紧包裹着他的指,层层软肉在肌肉紧绷的排挤后,渐渐试图接纳,宛若吮吸般裹缠着外来入侵物。 那晚,这里就像现在这样。 只是吸纳裹绞着的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他的性器。 脑内回溯的一瞬,血脉偾张颅内胀动,深邃瞳眸闪烁出一抹隐隐的红。 男人的镇静自若绽出裂痕,从中能窥探出平静外壳下的内里早已是波澜不止。 他稍有失态,手中力度忽而失控,两指顺着软肉的收缩深深插了进去,全全没入。 “啊……” 她双腿颤抖,绵软无力的身体完完全全倾在他身上。 异物感在深入的一刻最为强烈。 也仅仅一瞬,就被快感侵蚀,化为疏解。 被反复揉弄的敏感点掀起汹涌的巨浪,一遍遍拍打在意识边缘,让强持的清醒愈发岌岌可危。 没入肉缝的双指加速抽送。 男人湿润的掌心拍打出一片水声。 “唔……我、我不行……啊、” 陌生的体感让她兴奋中显现出未知的莫名恐慌。 言语逻辑被搅浑得混乱不堪,思维糟乱如麻。 她无法去形容这种即将临界巅峰的冲击,她想阻止这奇怪的感觉,身体却又潜在的希望获取更多。 矛盾的对决无关胜负,两败俱伤之下只有她残存的意识缴械投降: “莫老师……莫……好奇怪、唔唔……” 好奇怪。 这是她在性爱中出现得最频繁的用词。 她无法解释的未知,她难以开解的困惑,都让他纳入职责的范围内。 是老师的职责,也是丈夫的职责。 “女性的阴蒂是不可忽视的性器官,其中含有丰富的神经组织。在受到充分刺激后,会产生充血与膨胀,最容易唤起女性性高潮。然而阴道高潮还尚有争议,我更尊重你的真实感受。” 看似理智的回应根本藏匿不住暧昧的气息,充满磁性的沉雅声线撩动着她的耳膜震震发麻: “你所认为的‘奇怪’,可以称它为快感。” 零零落落的字节散落在她意识表层。 她此时无心去当他的学生,更无力去当他的学生。 颤抖的呼吸急促而深重,她仰起首,拼命摄取着稀薄而滚烫的空气。 就在此刻。 他忽然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悬在敏感点上的指放任着充血的肉珠不管不顾, 倏而抽离的双指牵出几缕垂坠而下的银丝,形成孔缝的软肉在紧缩翕动间闭合。 “要继续,还是停下来?” 他问。 即将登颠的潮涌被截停。 宛若成千上万的蚁爬满全身,陷入煎熬的麻痒。 她一改方才唇齿难开,坦然直面了内心深处真正的欲望。 就像在他身前褪下了封持的固守,袒露出人之本性的赤裸。 “继续。” 她说。 他要的。 就是她在他身前的毫无保留。 只听。 他温声再启: “好。” 79.教导(二)【莫许H】 “啊…、” 塞满的指填补过空虚的叫嚣。 拨弄在敏感点上的动作加快了频率。 男人平整的衬衫被一双淡红指尖的手攥出无数深深浅浅的褶痕。 每一次深吸,他那充满着魅惑色彩的体香直贯鼻腔,将她本就单薄的神思蚕食得除他之外再无别物。 思绪里满是融合,是相嵌入,是无分你我,再难断纠缠。 白光将所有成像顷刻侵蚀。 直窜遍体的电流让她止不住的筋挛抽颤。绷直的脚尖无力的点在地上,早已没有了支撑作用,全凭男人有力的双手稳稳托举。 人体本能的性兴奋抵达得太过猛烈,以至于冲散了残存的零星意识,将她陷于无边虚境。 意识消散后在逐渐回流。 那具温热的身躯将她压抵在墙面,不轻也不重,刚好让她动弹不得。 皮带金属扣开解发出清脆的响动。 伴随着拉链的微声,滚烫的硬物从中弹出,压在她的小腹上。 他执起她虚软无力的手,拿住了一个胶滑物,套在硬物顶端。 滑油薄胶裹过粗长的性器,一路套下。 茎身盘绕的青筋在她所触下异常明晰,隐隐胀动。 意识捕捉到手中的触感是什么。 何愿喉头一吞,咽下了一口燥热,让好不容易即要走向平静的心脏被灼烧得狂跳不止。 “阴道高潮的争议在于是否存在,解剖学证明女性所有的亢奋点都集中于阴蒂。然而人与人之间存在的个体差异并不能以大多数或研究结果去一并概论。在证实有多数人无法从阴道获得高潮的数据来看,其中的少数被解释为生理结构差异,或心理快感。” 平静的声音并无过多起伏,唯有炙热鼻息深深沉沉拂在她的发顶。 温雅言语萦绕在尚且混沌的意识周围,淳厚声线诱使着她的欲望逐渐放大。剥离了暧昧本质的“教导”在浓情的反差下并未将她那一腔欲火熄灭,反而愈演愈烈燃沸了满身血液。 “以生物繁衍为本能的心理暗示,由身体激素所影响从而产生对受精的渴望,在受精的过程中体验到满足感——以此解释为,心理快感。” 他捧着她的臀将她托举起来,她双腿一悬下意识勾环在男人劲瘦的腰窄。 男人的性器压在她双腿之间。 似有似无的摩擦下,她腹中燃起一个火团。温流潮涌,腿心深处潺潺而出的体液沾满了烫热的茎身,湿遍了二人之间。 高潮后的余波在以别样的方式扩散。 难耐的痒动磨得她头皮发麻。 是想被填满,被撞入深处的渴求。 这是心理作用还是生理趋势已然不重要了。 脑子里不受控的想到那晚。 昏暗中的呼吸交错与密不可分。 狠狠塞入的硬物直抵身体深处的敏感区域。一次次贯穿,一次次挺顶。 这是唯一能解眼下百蚁噬心的方法。 “愿愿,你想要吗。” 他问。 长发垂散在她身后,碎发粘在汗湿的脸侧。 她紧紧环搂着他的颈 只听,他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想要我吗。” 他在诱导。 在勾引。 “拒绝我,接纳我。只需要一句话而已。” 他给予她选择的权利。 并将自己所有的理智浮于表面。 可内里,成千上万的藤蔓从血肉里疯长而出,死死将她缠绕,抵死不放。 喘息中。 她终于牵出了一丝薄薄的气音: “……想。” 得到应允的那刻,男人的鼻息重重一沉。 握在她腿上的手紧了一分,柔软的腿肉被骨节分明的指掐出凹印。 男人绷紧肌肉的腰胯重重一顶,抵在下身的坚硬冠端挤入窄小湿软的肉缝,生生塞了进去。 “唔、啊……” 极致的满涨感不同于手指戳弄,何愿不自控的叫出声。 插入的刺激让她浑身发抖,死咬着硬物的内腔就像是因兴奋而阵阵收缩越绞越紧。 二人下身紧紧相贴。 粗大硬物撑得肉缝边沿绷得发白,嵌连处渗出一圈水光,仿佛之要一动作,就会冒出水来。 莫许喉间闷闷响起一声沉哼。 他温柔吻过她的耳垂,舌尖挑动再轻轻一衔: “愿愿,放轻松。” 急促的喘息凌乱无章,她试图放软自己的身体。 还没等她适应异物感的侵袭,男人抬着她的臀将水光淋淋的性器抽出了大半。 虚空灌入不过片刻,他双手捏摁着她的臀肉,挺动着腰身。 再次全全撞了进去。 80.教导(三)【莫许H】 他从来都是用那双淡雅的眼睛望着她。 目色中的波光泛起浅浅涟漪,聚集着千丝万缕的温柔,小心翼翼将她缠绕包裹。 昏黄薄光下,他的眼睛淡雅依旧。 只是过分浓稠的情愫被欲望的火种引燃,充满攻击性的绽出非比寻常的猩红光闪。 他垂眸俯视着她。 却像巨蟒死死绞缠着即将吞入腹中的猎物,是极致的贪婪。 陌生的恐惧让何愿心脏一悬。 这种恐慌不仅仅来自于那极具压迫感的凝视,还有他强势而不可抗的力量。 她与他的下体紧紧嵌在一起,那手都握不住的硬热粗茎现在竟完完全全的插了进去。 下身的满胀感塞得她小腹酸软,她竟有一种肚子即将被捅破的错觉。 “动情动欲会刺激阴道分泌润滑体液,这是在为性交做充足准备。避免接纳阴茎的过程中受到伤害。” 他的“教学”仍在继续,维持着沉稳的声线并没有暴露出熊熊欲焰。仅凭沉重的鼻息与淡薄的沙哑绽出火星,灼损了他原本天衣无缝的强持。 随着他话音渐落,陷在体内的性器带着一片湿滑抽脱出一大截,接而又重重压了回去。 “嗯……” 摩擦在内壁的炙热,顶触在深处敏感点的酥麻,细细密密的袭入了她的腰腹。 男人理智而赤裸的言辞加剧了肉体相融合的心理冲击,一波又一波的转化为快感游遍全身。 攥扯着他衬衫的手都在发抖。 她浑身的毛孔都在叫嚣。 张开的双腿呈现出一个接纳的姿势。 男人托着她的肉臀开始挺动腰胯大力抽送。 “这里现在已经非常湿润了。这意示着你的身体在渴望被插入,就像现在这样。” 水液裹满茎身,溢出撑扩得紧绷的花蕊边沿。 又随着肉体拍撞的响动飞溅四周。 “渴望性交的本质是繁衍的本能欲望。你的身体想让我射精,将精液灌入最深处。你的身体渴望受精,渴望孕育新的生命。” 身下动作的幅度牵动着男人的声音微微浮动,每一个喘息点因用力而稍有停顿,在此情此景竟极为性感。 “愿愿,你在渴望我。” 磁性声线带着低哑的气音,像一剂催情猛药。 心脏被他唇齿间的每一个音节所牵动,猛烈震颤。 无可控的筋挛与紧缩绞得男人喘息一窒。 他眉间一蹙,牙关紧抵。矜雅有持的面色在此刻才显现出几分失态。 然而他并未像寻常那样马上重新塑起破裂的矜正,而是任其碎散,不管不顾的解禁了困在身体里的汹涌占有欲。 “哈啊、……” 她的呻吟被男人狠戾的动作生生截断。 体内的硬物挤开腔肉,狠狠往最深处越撞越深。 晕眩感让她脑子里一塌糊涂。过载的快感已然难以忍受,何愿张开嘴,齿间一闭用力咬在男人的肩膀。 是疏解,是发泄。 是强烈刺激下无处挣扎的疏散点。 粗长硬物在湿透的花蕊间快速抽送,交合处连贯着拍响,让空旷室内回荡着淫秽的肉体拍撞声。 遍湿的晶莹被磨成了乳白色,牵扯在二人相连间,摇晃得滴滴下落。 带着黏腻的水色灌入耳间,使人血脉冲涌面红耳赤。 “莫……” “老师”这个称谓在此刻显得并不合适。 在他亲自剥落下身周为人师长的光环时,她早已不配再用这个称呼去唤他。 他再不是她虔诚仰望的,照亮她前行路途的,遥不可及的光耀。 她无法绝对的用好与坏去定论二人关系的颠覆。 她只知道,“老师”这个称谓。 她不能再说出口了。 “莫许……” 在她试着接受他的爱意,为他“丈夫”的身份正名时。二人关系倾斜的天平才真真正正的持平。 “莫许、莫许……” 她试图让自己全身心沉沦在欲望的洪河。 用他的名字为自己催眠,从而忘却心间深扎错乱的根。 “愿愿,是我。” 沙哑的气音压在她耳畔: “你的丈夫,你的爱人……”咽下喘息,他沉声接道: “只能是我。” 或许是错觉。 男人的话语不再温柔。 像独裁者的法令。 像强制者的压迫。 可隐隐之中,又像歇斯底里的哀求。 眼下,她无力去剖析男人的内里。 青筋缠绕的茎身在腔内快速的摩擦,碾出阵阵酥麻。 深入的端头一遍一遍抵在花芯上,毫不留情的撞得又重又深。 几近疯狂的占有将她的意识冲散,思绪掏空。 在快感堆迭至巅峰时。 猛烈的高潮揪扯起她所有神经,她紧紧搂着身前的男人忘记了呼吸。 掐在双臀上的手挪移开来,留下两个淡红掌印。 男人双臂死死箍着她的身体,就像要将她融入他的身体里。 在男人释放的那一刻。 她最后一丝游离的清醒捕捉到了耳畔渐渐淡散的低哑声音: “你身体里的,你心里的,只能是我。” 81.风波未平 空气凝固。 挂钟的秒针走转了一圈又一圈。 何愿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她捧着手机,全神贯注的盯着屏幕上信息收件栏。 刚洗完的头发还来不及吹干,湿润发间还凝挂着无数晶莹水珠,正顺着发丝一路滑至发尾,而后一一浸入肩膀上的毛巾。 “叩叩——” 敲门声将她的思绪勾扯了回来。 莫许身着素色家居服从门外走进。微开的领口露出明晰的锁骨,柔软衣料仅靠宽阔的骨架衬得平整有型。脱离助力的行走还能寻出些微异样,即便在家他还是习惯将那只假肢完美伪装在裤衫的遮掩下。 他自然而然的走到何愿身后,摘下她肩膀上的毛巾,为她仔细擦拭着发间湿润。 “还在等成绩单?” “嗯……” 毛巾盖在她的头顶,修长的手抓动着轻轻揉擦。她无意于男人的亲昵动作,依旧将凝重的目光锁在手机屏幕: “最后一个大题我拿不准,如果这分丢了,我怕我考不上高中班了。” “没关系,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把毛巾搭落在旁,莫许拿起梳妆台桌面上的吹风机,拨扣下开关。 相对静音的吹风声维持在一个足以被忽略的低频音,并没有遮盖住他的话语: “即便做好最坏的打算,考不上重考就是了。大不了,我来给你课外辅导。” 何愿后知后觉的身体一僵。 此时才意识到男人为她吹头发的动作实在过于亲密。 即便在上一次“坦诚相待”后,他已经完完全全沉浸在丈夫这个角色里。 而她,却还停留在适应的过程中无限挣扎。 她试图表现得自然一些: “那也太大材小用了……” 他淡淡一笑: “怎么会呢。当年,教你识字的不也是我吗。” 手机嗡嗡的震动惊得何愿肩膀一颤。 她赶紧捧起手机打开了新接受的信息。 视线来回,行行过目。 凝肃点眉心渐渐舒展,唇角越扬越高。 “我过了……” 她转过身望着他,笑眼里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我过了!” 他显然被她的笑意感染,也陪着她笑眯了眼。 “恭喜。” 用梳子换下手中的吹风机,莫许握起她的发,缕缕梳顺。 沉浸在喜悦中的何愿立即拨打了李想男的电话,等待着对方的接通。 只听接通音响起的一刻,她兴奋道: “好好姐!你收到成绩单了吗!” “……收到了。” 电话那头,李想男的声音极为低落。伴随着浓重的鼻音,连呼吸都在颤抖。 一缕忧心截断了她所有的欣喜: “怎么了?你是不是哭了?考试没通过吗?” “考试通过了……” “好好姐,发生什么事了?” “何愿,我不能去上高中班了……” —— 高中班报道那天,何愿特地查询了录取名单。 排名靠前的李想男名字旁,被备注了“退班”两个红字。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 自建房密密麻麻的紧挨在一起,一扇扇窗户里已点亮了明暗不一的灯光。 伴着铁锅铲的翻炒声,带有锅气的炊烟从窗口的排风扇里抽出。弥漫在楼与楼之间狭窄通道间。 这让每每穿行的路人都不免打上几个响亮的喷嚏。 何愿刚来到李想男的住处,就听见紧闭的门房内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何愿熟悉这个声音,急忙靠近房门扬声呼唤: “米米?米米!怎么了!” 孩子边哭边念道: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呜呜……” 房门从外扣上了锁,李想男应该是将米米独自留在家里。 “米米,我是干妈啊!你知不知道妈妈去哪里了?” 门内,是孩子从床上跳下来,穿着小拖鞋啪嗒啪嗒逐渐靠近大门的小小脚步声。 “干妈!米米睡觉觉,醒来妈妈就不见了……” 何愿贴在门上,就像想尽力靠近门里的孩子: “米米别怕,干妈在门外陪你。乖啊不哭。” 身后的脚步声让何愿回过头去。 只见步入地下室的楼梯上,李想男牵着粥粥的手走了下来。 “好好姐!” 女人头发随意的捆绑在身后,松散而碎发凌乱。 她面色憔悴眼眶微红,听到房内小女儿的哭声,急忙赶过去将大门的锁头打开。 从屋子里走出的米米在看到妈妈的那一刻挤着哗哗直流的眼泪哭得满脸通红。 李想男蹲身抱起小女儿温声轻哄着。 李想男的状态不对,何愿担心不已: “好好姐,怎么了?是不是李华又找你麻烦了?!” 女人面向何愿,鼻头一红,泪水从眼角滑落: “我不能离婚了……” 何愿诧异扬声: “为什么?” “莫教授一直在帮我跟进起诉离婚的流程,一切都很顺利,我以为我可以摆脱他了。但是……但是以我的经济能力不可能拿到粥粥米米的抚养权。李华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对抚养权不愿松口。如果离婚,粥粥和米米就只能判给他。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姐妹俩带出来,我不能让她们再回到那火坑里。” 李想男用掌心狠狠的搓擦着泪水: “不仅如此,李华出来后还去我工作的地方大闹一场,导致我被辞退。我去哪里工作,他就去哪里闹。他就是想让我没有经济来源,这样他的胜算更大!” 82.一波又起 p o1 8 i. co m 前车灯照亮了城中村狭窄的小道。 车辆缓缓从中驶出。 直至汇入主路车流中后,莫许才温声问询: “怎么了?” 何愿从坐进车内时就愁云密布。 拧挤在一起的眉心难以开解。 与莫许说了李想男的遭遇。 迎来片刻沉默后,男人慢条斯理的正色道: “以李小姐现在的情况来看,的确很难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不过李先生有暴力倾向,这会是一个重要的切入点。但是,李小姐目前收入不稳定,也没有固定居所,最好的情况,大概是只能留一个。” “一个?好好姐一定哪一个都舍不得。” 她鼻息间深深一叹。 “如果她能有固定居所或资产证明,或许能扳回一局。” “固定居所?是要买房的意思吗?先不说好好姐能不能有资格在州央购房。州央的房价那么高,即便选在最偏远的住宅,都是难以承受的价格。好好姐估计连首付都没办法拿得出。买房子太不现实了。” 莫许思来提议道: “购房资格的确难办,但是资产证明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在州央拥有一间商铺的条件就宽限很多。只要名下有一间商铺,并且注册经营,算是在资产和收入上都有保障。” “商铺的确比住房要便宜不少。但是这个钱……” “不知道她亲属手上没有额外的商用房产。将房产暂时转到她名下再注册经营,用以争取抚养权,也是个可行的办法。只是这一操作对对方并无受益,反而要承担较大的风险。大可能不会同意。” 李想男的姐姐李来弟的确有额外的商用房产。 而且不止一个。 高级洋房的走道里。 隐隐的哭声在楼道间徘徊,让路过的业主都不免将目光投向了尽头打开着防盗门的一户人家。 门内,一个穿着讲究身材丰腴的中年女人环抱着双手。门外,憔悴瘦弱的女人一身洗到褪色的陈旧外套,肩膀上还有几道儿童水彩笔的污渍。想看更多好书就到:po 18k. co m “姐,我没有求过你什么,这次就当我求你。” “想男,你自己掰着手指头算算,你来州央我能帮得上的都帮了对不对?把店面过到你名下这事儿,我真帮不了!” 李来弟高扬的语调并非烦躁,凝在眉间的更多是无奈。 只因帮不上什么又不忍直面苦难过眼,她只想用逃避的方式去疏解心中的揪扯感。 李来弟扶着门将要关闭,却见李想男细瘦的手攀在门框上,她泪眼婆娑嘴唇颤抖: “姐,姐,你知道李华那混蛋不是东西,粥粥米米要是落他手里,这辈子就完了……” 挣扎许久,李来弟才一股脑的将藏在心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实话跟你说了吧。你以为我日子多好过?家里我可不过手一分钱的,去买个菜都得刷我老公的卡,大钱我更做不了主!你来州央我接济你帮你签亲属签,这一样样的我老公意见可大上天了。他知道我家穷,我还有个弟弟,怕我全家攀上他吸他的血了,结婚时候就跟我约法三章别想从他身上捞一分钱!他从来不让我沾娘家的事情,我看你是我亲妹子的份上吃了他多少脸色!” 谁人都道她嫁的好,嫁给个做工程的大款。穿金戴银住豪宅开豪车,村里妹一朝成为城市阔太,好让人羡慕。 可现实呢?丈夫像防贼一样防着她,丈夫一家看不起她,从来将她当外人。婚后被迫在家带孩子,连菜钱都必须过老公的眼。亲妹子遇到困难,她一分钱都拿不出,只能去卖首饰接济。想到此,李来弟眼角湿润起来。 李想男愣了愣。 她着实不知道姐姐的处境。她以为就如她所见,姐姐生活顺遂家境富裕。 “对不起啊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有那么多难处。” 李来弟心一横,狠心劝慰道: “想男,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粥粥米米的人生会怎么走,是她们的命。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落得现在这个下场,都是我们的命。” 此时,楼道电梯门缓缓开启。 本在楼下等待的何愿,因李想男迟迟未下来,而前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在看到了李想男姐妹后,她带着粥粥米米走了过去。 “既然最好的情况是能留一个,你就想想是留粥粥还是米米在身边吧。另一个,就送回去吧。” 李来弟话语刚落,才见已经靠近的三人。 可话已说出口吞都吞不回去。看着那两个孩子圆溜溜的大眼睛,她只能闭紧了嘴巴,希望孩子还小,听不懂这些。 粥粥松脱了何愿的牵拉。 她握着妹妹圆短的小手,带着妹妹走到了李想男身旁。 “妈妈。” 李想男垂首。 那剪着蘑菇头的孩子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她,眸中无悲无喜,纯澈中是极为认真的模样: “我长大了,我能自己睡觉,自己吃饭,我知道用完煤气灶要关红色的按钮,高压锅要落气了才能打开盖子。米米不行,米米什么都不懂,吃完饭不会擦嘴巴,拉完臭臭也不会擦屁屁,连睡觉都要哄……” 小女孩将小小女孩的手,放到了她们的妈妈手心: “让米米跟着妈妈吧。” 李想男鼻子一酸,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她蹲下身,紧紧抱着两个孩子: “妈妈会想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姐姐你好,我叫何愿。我是好好姐的朋友,我们之前见过的。” 何愿礼貌上前,对李来弟道: “我的丈夫是受理好好姐离婚案的律师,过户商用房产是他提出来争取抚养权的办法。我知道这么做有一定风险,你们不愿意也是在情理之中。所以你看能不能考虑一下,将赠予性质的过户,改为售卖。只需要一套价格不用太高你们手上闲置的商铺,将其卖给好好姐。” 对于何愿的建议,李想男仰起首有些无措:“可是、可是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何愿依旧面向李来弟,言语诚恳: “所以就想与姐姐你商量一下,买商铺的钱就打一个借条。如果在规定时限内将钱还清,这个商铺就归好好姐。否则,就将商铺抵押收回。至于是分期还款还是一次性还清,包括其中的利息细则,你们都可以商量。在时限之内,如果商铺空置的确也是在产生折损,不如让好好姐用这个商铺做生意,收入再按比例分红,总归是要确保将你的损失降到最小。” 这办法颇有“空手套白狼”的味道。但比起将房产赠予暂用,公证立约弥补损失才是关键点。 何愿的建议的确有人松口的余地。 李来弟低眸认真沉思了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和我老公商量一下。” —— 闭塞的空间里,一排排电脑亮着显示屏,光闪映在电脑前的一个个人脸上,五光十色。 激烈的键盘敲打声与唾骂声混杂。 烟雾缭绕之中充斥着剧烈的烟草味以及各种口味的泡面气息。 在网吧里不知日夜。 游戏正逢生死时刻弹出续费通知,即便立马叉掉续费窗口也难逃一败涂地。 “草!” 李华将键盘一砸,取下耳机泄愤般的往屏幕上一甩,便仰躺在靠椅上。 几天没洗的头发泛出油腻的光泽,穿着人字拖满是污渍的双脚交迭着搭在桌面。李华刚想抽根烟,一旁的手机发出了震动。 打开新收到的未读信息。 李华气得跳了起来。 这竟是一条诉讼离婚的通知! 他明明已经抓住那女人的软肋!为了那俩孩子,她绝不可能离婚! 李华越想越气,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去: “操你妈个贱逼!离婚是吧,你别后悔!那俩姑娘你她妈一个都别想带走!” 电话那头,女人一改之前的愤恨哭泣,镇定又淡然: “按流程走就是了,其他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好,俩姑娘你不要了是吧。行,离呗,我也不亏。一个姑娘我卖十万八万,我儿子也委屈不着!” 这边气急败坏,那边却云淡风轻。 只听女人冷冷的哼笑一声: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说罢,便将电话挂断了。 只留下听筒里一串长长的等待音,和一个无能狂怒的瘦弱男人无歇无止的唾骂声。 边郊的一片自建房高矮不一。 与闹市的城中村相比,这里略显荒凉。 道路上鲜有人穿行。一排排店铺开着门的数来也没几家,其余的都紧紧关闭着卷闸门,其中还有不少贴着“店铺转让”的陈旧广告纸。 狠狠挂断李华的电话后,李想男将手机收进了口袋。 她站在一间店面前,一边掏着钥匙一边对身后的何愿说: “就是这里了。” 见李想男要打开卷闸门,何愿赶忙上前帮把手。 卷闸门“哗——”的一声向上收卷,被搅散的灰尘顷刻漫布在空气中。 二人捂着口鼻探身跨入。 空旷的房间层高优越,格局方方正正。李想男越看越兴奋: “还真是挺大的……上边可以作隔层,我们母女仨人就可以住在这里了!还省下了租房子的钱。” 环顾四周,何愿问道: “好好姐,最终敲定的价格你能负担得起吗?” “我姐说这间铺子不好卖,放在姐夫手上好些年了,倒是不值几个钱。我跟她签了两年的合同,每个月只需要支付给她利息,两年后还本金。如果能还上,这个铺子就归我。还不上铺子就抵给她。至于赚的钱分红什么的,她就不收了。” 李想男一边瞧望一边向隔间走去。还未迈入深处,她扶着水泥墙面回首面向何愿接道: “两年,我的暂住证也是两年到期。就看我这两年的努力,能不能在州央扎根了。只是这段时间我没有办法去上课了。未来……再说吧。” 她话语中并未掺杂太多失落,更多的是面对新生活的坦然。 何愿跟在李想男身后,将安慰的言语裹上了鼓舞的语调: “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暂时停一停,等生活安稳了,我再继续考学历。” 李想男眉尾上扬,像是鼓足了劲儿。 “好好姐打算用这个铺子做什么呀?” “我想好了!民以食为天,我要卖吃的。具体卖什么我还没想好。” “虽说街那头就是新开发的楼盘,但这一片应该是改造规划外的城中村,人烟稀少,路过的人都不见几个。我刚刚特别留意了一下周边居民,发现很多楼栋都是荒废的,这里多数都是满头白发的老人家。” 女人惊异着眼,方才还奋发的模样瞬时被浇灭。 她垂眸凝思,喃喃着: “那怎么办……” “我之前跑外卖遇到过一类商家。所在地很荒凉,但是线上单子却不少。你可以考虑一下主要做外卖和社区团购什么的。等这边新楼盘入住率高了,不愁没有人点餐。” 李想男豁然开朗,她牵起何愿的手,满目热切: “愿啊,你真是我命中的贵人!要是没有你,我这一路多少坎儿都过不去。” 何愿回握着李想男的手。 粗糙而枯瘦的手冰冷干燥,何愿不由捏紧了一些: “以前,我深陷泥沼的时候,也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帮了我一把。有身边的朋友,也有素不相识的人。当时我就在想,我要是变得足够有力量,我也要做她们那样的人。” 偷偷教她识字的王婷,为她解围还不收药费的邓秀。 还有破例为她办理身份证明借给她衣服穿,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户籍局的姐姐。 她的生命中有太多这样的人。 在时间长河的角落里发出闪闪光芒,默默支撑着她,感染着她。 李想男决心般的点了点头:“我也想变得有力量……” 忽然,似乎察觉到一些异样,李想男皱紧了眉头: “愿,你有没有闻到一个奇怪的味道。” 何愿吸着鼻子嗅了嗅:“还真有。” 二人随着气息一路往深处走,那可以称之为恶臭的气味愈加浓烈起来。 直到她们止步在紧闭的后门前,可以确定的是,气味就是从门外散发而出。 李想男上前扭动着锈迹斑斑的门把手。 “哗啦——” 就在后门开启的一刻。 伴随着苍蝇缭绕,堆积成山的生活垃圾从门外挤了进来—— 此刻,李想男终于知道了这间商铺不好出手的原因。 83.好好食小吃店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好好姐根本没有办法申请到食品经营许可证。” 悬在头顶的吊灯照亮着餐桌上热气腾腾的晚餐。 何愿与莫许相对而坐,聊说着所经所扰。 莫许夹起一只白灼虾置在碗中,修长的手套过一次性手套,仔细的剥解着虾皮。 他看似垂首专注剥虾,话语却并未顿止,接而回应道: “你是说,店铺后门的空地并不是垃圾集中点,而是周围住户图方便,随手扔在了那里?” 何愿咽下一口汤,停下了筷子: “嗯,居住在那边的都是老年人。一开始或许因为腿脚不方便,所以寻个便利,顺手就近扔在了空地。但我特地去勘查了一番,离附近最近的垃圾集中点是新设的,其实并不远。估计,常年以来他们习惯了,懒得改也不愿改。听说街道管理办沟通了数次也没用,算是个疑难问题。” “老年人的话,制止和劝说恐怕用处都不大。即便上升到罚款,也会很难执行。” 言罢,莫许将手中剥光皮壳的滑嫩虾肉蘸上酱汁,放在了何愿碗里。紧接着,他又不停歇的拿起一只,继续着手新的剥壳工作: “强硬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将罚款关联到他们子女身上,并且强制执行,我相信他们的子女也会来约束他们的行为。” 想来,何愿眉头越皱越深。 以前住在村里,同村之间紧密的关系的确要比城市邻里关系要深得多。 关系处好了,下雨天帮收个谷,风雨来了闩个门都是顺手的小事。要是关系不好,不说互帮互助,在禽畜吃食里下毒都是有的。 “好好姐在那里做生意,可不能把周围的人际关系闹得那么僵。街坊邻里的,要是撕破了脸日后可不好相处了。” 何愿陷入思绪,目光空置无焦,筷子夹着碗里的虾仁直往嘴里送。 忽然,她灵光一闪。 不顾嘴里满满当当,她鼓着腮帮子道: “我想到一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得通……我想试一试!” 晨光初现时,天边牵出一隙橙黄。 淡薄的微光落在高矮不一的房顶上,渐渐将坐落于城边的小小村落照亮。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时,满头白发的老奶奶踏着小步来到门前。遍是皱纹的手将陈旧大门上扣着的简易锁链抽出。只听咿呀一声刺耳的拖响,大门开启。 天光从门外涌入,昏暗的室内照出了一方明亮区域。 门外,竟站着一大一小点两个孩子。 大些的孩子剪着蘑菇头,小些的孩子扎着双马尾。水灵灵的孩子长得漂亮,她们手拉着手笑容满面。 这俩孩子看着眼生,不像是附近住户的孩子。老奶奶疑着眼刚想发问,大孩子便出声言道: “奶奶好!定点扔垃圾有活动,只要将生活垃圾扔到指定地点,就能领一排鸡蛋。活动三天,先到先得!” 老奶奶本半信半疑,只见道路上来来回回的邻居真就提着一排鸡蛋往家里走!不待多时,她敏捷的转过身开始弯腰收拾铁桶里的垃圾。 几个巨型垃圾桶旁撑起了一个鲜红色的棚顶。 “定点扔垃圾送鸡蛋”几个大字明黄耀眼。 此时,这里已是排着长长的队伍。 每个人的手上都提着鼓鼓囊囊的垃圾袋,把垃圾扔入垃圾桶后便能从工作人员手上领到一排鸡蛋。 白着发的老者们都热情高涨,人人捧着鸡蛋笑容满面。 穿着红背心的街道管理办工作人员们正在派发着鸡蛋,从忙碌中抽出一隙时间的何愿将电话拨给了李想男: “好好姐,你那边垃圾处理得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铲车做工的机械音。 李想男高扬着声调回应道:“师傅说下午就能铲完!” 何愿兴奋的绽出笑颜: “这么快!那太好了。明天按计划行事,就等后天看看效果如何。” 挂断电话,何愿点开了莫许的信息对话框。 不敢闲下太久,她匆急打出了一段字: “谢谢你帮我与街道管理办沟通这次的活动,目前一切顺利。” 不一会儿,对面回来了信息: “希望会有一个好结果。”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还未结束,随着叮的一声提示音,文字框再次弹出: “中午为辛苦工作的各位订了工作餐和饮品。晚上快结束了通知我,我去接你。” 下意识打出“不用麻”三个字时,何愿停住了指尖的动作。 眸光一滞,她陷入了思绪。 像是试探着剥落身上的躯壳,将凝在屏幕上持礼的目色层层卸下,拙劣的学着裹上一层柔软光泽。 随即,她将未发出的三个字删了干净,重新发送道: “好,我等你,注意安全。” 不再等待回讯,何愿将手机收入衣兜,再次投入到工作之中。 三天的活动结束。 李想男站在店铺后门外惴惴不安。 原本这里堆积成山的垃圾全部被铲除。 平坦的空地此时撑起了几个遮棚,遮棚里摆放着整齐的桌椅。 桌面上不锈钢茶壶旁摞着塑料杯,各种娱乐棋牌都收纳在透明盒里。 一切准备齐全。 能不能成功就看今日了。 远处,一个拎着垃圾的老人正往这边走来。 果然定点扔垃圾活动结束后,还是会有人习惯性的只认老地方。 李想男见了急忙迎上前去: “阿婆早啊。” 瘪着嘴的阿婆见来者眼生,堆垃圾的老地方竟也焕然一新。瞬间竖起几分防备没给好脸色。 “阿婆,我是在这个铺子做生意的。这边的垃圾我都清理干净了,我特地在空地上支了棚子,夏天遮阳冬天防风。里面麻将啊字牌走牌都有,还免费提供茶水。以后可以来这儿歇歇脚,放松娱乐!” 特地让粥粥米米去通知住户领鸡蛋,也顺势探查到了这里的老人都喜欢什么娱乐活动。 每日闲闷的老人寻常都在家组织打牌,能有这样一个场地,对他们来说正是需要才对。 阿婆疑着眼,满面不信任: “是不是真的不要钱哦?我一毛钱都拿不得出给你。” 李想男诚恳道: “当然!场地免费茶水免费。街坊邻居的,都来嘛。” —— 下课后。 何愿马不停蹄的往李想男的铺子赶。 定点扔垃圾送鸡蛋活动可以让居民们熟悉新的垃圾集中地点。 趁着三天时间再把店铺后门的垃圾清理干净,布置好娱乐场地。 比起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整洁便民的娱乐场地对居民来说应该更具吸引力。 如果效果好,店铺后门以后都不会被扔垃圾。邻里和谐一片,还能互相照应。 如果效果不好…… 何愿摇摇头,只想着先走一步看一步。 亮着灯的店铺里摆放着杂乱的物品还未来得及收拾。 何愿惦着脚尖跨过一个个障碍物直往后门走去。 留有一缝门缝的后门被轻轻推开。 眼前,亮堂一片。 整个空地热闹非凡,不再是垃圾遍地的模样。 几个遮棚中悬着明晃晃的灯泡,其中坐满了人。 老人们围坐在一起打牌打麻将,还自发搬来了用废弃铁锅改造的炭盆用以取暖。 晚来临近散场,有的牌桌前脚刚结束,几个阿婆后脚就躬身开始自觉收拾卫生。李想男本在旁谈天,见此赶忙过去帮把手,还一边笑说着“没事没事,我来就好。” 何愿放下布包,掀起衣袖来到李想男身旁帮忙摞板凳。 “愿!” 李想男见何愿的身影,惊喜非常。 何愿眼里闪烁着光痕,迫不及待的问道: “看来是成功了?” “这些叔婶多数都聊得通!还有跟我同乡的呢,好照顾我的。” 何愿松了一口气: “我担心了一整天,生怕这事儿难办。” “好在有这次以表善意的前提,真心捂真心。能敞开了聊,什么都好说。” 收拾好一桌,旁桌的邻里也准备散场。 几人热心的整理着桌椅,不认闲的李想男拿起扫把开始扫地,何愿将使用过的茶杯收拾在盆子里: “对了好好姐,你想好卖些什么了吗?” “想好了!炒菜要手艺,煮粉不易打包。我琢磨了许久,决定卖老家的糯米饭包菜。” “糯米饭包菜?” “煮熟的糯米饭里啊,包上酸菜、豆干、芋头、肉末、腊肠,中间夹一片咸脆,往里填一勺磨得细腻的豆蓉再攥塑料袋里包成团。可好吃了。” “听上去就馋死人了。”说着,何愿舔了舔嘴巴。 李想男咯咯笑不停:“到时候第一个给你尝尝!我们那儿这东西遍地都是,各家有各家的特点。主要是量大便宜管饱,而且里面的菜色丰富又好吃,拿着就走方便携带!” 欢声笑语在一盏盏明灯熄灭后归于宁静 夜色里,只剩下风过树梢的协奏曲。 改头换面的“垃圾场”从此得以新生,变成了独居老人们的娱乐小天地。 暂用本来准备给粥粥读书用的小金库将店面极简单的装修一番。 在李想男等待了大半个月终于拿到齐全的证件后。 “好好食小吃店”正式开张。 同日。 李想男与李华在州央户籍局办理完了离婚。 粥粥米米归李想男,老家的儿子归李华。 李想男带着两个女儿净身出户,终于结束了这场炼狱般的婚姻。 84.谢谢 坐在遮棚里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围坐在牌桌前,全神贯注着眼下这一场牌局战役的胜负。 一动不动。 只有炭堆里啪的一声绽出火星时,才让围观者撑在火盆上的几双手下意识缩了缩。 剪着一头短发的阿婆还绑着围裙,就像是刚从忙碌的厨房里抽出空档跑来与邻里好友们寻寻乐趣。 一抬眼的功夫,她就见一个光头老汉提着垃圾往这边走。 “嘿!老鬼头!这边不给丢垃圾啵!” 她高扯的声调洪亮而极具贯穿力。 可那驼着背的光头男人充耳不闻,一意孤行的想把手上的垃圾扔在遮棚附近。 正坐牌桌的胖老头推了推老花镜。 他站起身往光头老汉那走,握手上的牌还平平展展的举在身前: “你敢把垃圾丢这里,你前脚扔我后脚丢回你家门口你信不信!” 见几人来势汹汹,自知寡不敌众,光头老汉缩了缩头,提着垃圾转身走去。 不用再有专人特意维护,这里的受益者们会团结一致守卫自己的权利。 不仅如此。 好心的阿公阿婆还会保持这里的卫生,轮班制的在一天娱乐结束时收尾清洁。 时而李想男不在店里时,他们也会帮忙看看铺子,看看孩子。 遮棚下的小小世界已然有了自己的秩序。 外卖派送工作的经验让何愿多多少少有一些同行人脉。 联系了当时很照顾她的组长,与李想男一同去争取到了满意的商家上线优惠,好好食小吃店正式上线外卖平台。 由于所在地较为偏僻,订单并不多。即便扩大派送范围,添更多派送费,依旧无济于事。 在何愿每晚上课前都听到同学们讨论吃点什么时,忽而萌生一计。她自掏腰包让班里的同学尝到了李想男做的糯米饭包菜后,果然接到了不少预定订单。 莫许知道何愿正为着李想男的事业助力,也效仿着她的模样,将糯米饭包菜分发给同事品尝。 一时间,州央大学的团购订单足以让李想男每日无闲。 太阳从层云之间透出小小一角。 临近黄昏,本闷郁的天空洒满薄阳,将阴冷的空气染上了几分暖色调。 蒋彪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 圆圆的脑袋往车窗外探,只见看似荒凉的城边小村道路上,此时格外热闹。一间看似普通的铺面门口竟排着长长的队伍。 “好好食、小吃店……” 念着门头的大字照片,蒋彪灵光一闪: “我记得这个名字!最近在网上炒得可火了,听说这里卖的糯米饭团挺好吃。” 蒋彪舔了舔嘴巴。 肚子合时宜的咕咕一叫以表回应,蒋彪扭过头向副驾驶的肖纵道: “肖哥!晚饭吃这个呗!” 热闹的队伍里都是一个个年轻面孔。 有成群结队的小姐妹,有亲密无间的小情侣。 末尾,一胖一状的两个男人倒是显得有些突兀。 好不容易排到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悬在头顶的路灯亮起,正好照亮了店铺门前的区域。 “老板!两个大号全家福饭团,加辣!” 话音刚落,看到李想男的身影,蒋彪嘴角一扬: “哎!是你啊!” 李想男正埋头铲着木桶里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刚抬起头透过眼前蒙蒙气雾看清了站在身前的两个人:“哎呀!蒋师傅肖师傅!” “李小姐,这是你的店啊?” “是啊!”李想男咯咯笑道:“之前真的谢谢你们帮我解围,都没有好好报答过你们哦,这糯米饭我请你们吃,别嫌弃哈。” “这多不好意思啊!” 蒋彪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眼睛已经笑眯成了一条缝,乐得不行。 “你在这的话,那何小姐——” 话都还未说完,蒋彪侧眼一瞟,正正的望见了站在一旁打包糯米饭团的何愿。 何愿松垮的扎着马尾,两鬓零落着几缕碎发,时而需撩着指尖别于耳后。暖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将浓密的睫毛镀成金色。她穿着一身轻便的浅色棉衣,戴着于李想男同款的格子袖套,此时正忙于将打包好的糯米饭团交到客人手中。 蒋彪看得发愣,全然不知身后的肖纵也与他无差。 只是比起他明晃晃的注目,身后的目光更显收敛。 肖纵微微偏着首,淡淡的目光落在何愿脸上。 他像在掩饰着注视,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失神。 他不过想悄然凝视,她却忽然转过头,方好与他对上了视线。 在这一刻,揭穿了他的怯怯。 他理应以最快速度收回目光,去挽回这份过分赤裸或许会带给她的排斥。 可他鬼使神差的没有这么做。 是自己太过贪婪还是对她的惦念扰得他神智不清。 他不知道。 只是每个静默的瞬间在她的身影挤满了脑海时,他多想看她一眼。 远远的看她一眼。 无数的期盼拥挤堆迭。 在面临期盼得以实现时,他只能被操控,被驱使。 好在,她亦不曾闪躲。 他们就这样静静相视,仿若周遭的一切皆陷入沉寂。 唯有目色喧嚣,扰乱心弦。 “愿啊她一有空就过来帮忙,我都想给她发工资了!” 李想男专心包着手中的糯米饭团,给的料子十足,肉菜量大,包在手里握都难握完。 “对了,后边有热汤啊,我让愿帮你们盛两碗打包。” “不用辛苦何小姐!我去我去。” 蒋彪小跑着进到店里,和何愿打了声招呼便擦身而去。一边拿着桌上的一次性碗勺一边不禁频频回首,眼神光里暴露了他暗藏的小心思。 蒋彪拿着大勺躬身盛汤。眼见着李想男把包好的饭团递给何愿打包,肖纵愣了片刻,还是动身走到了何愿面前。 她垂首将饭团装进塑料袋,动作却比往时慢了很多。 余光拢过男人的身躯,男人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拳,手背上突鼓的青筋极为明晰,指沿修剪得很短。 他穿着一件工装外套。这件外套应该刚洗过不久,即便沾上了新的灰尘,其中规整的折痕还隐隐印在上面。 何愿整理出一个持礼的笑颜。 在抬起头将手中打包好的饭团递上去时,让自己尽力保持一个执有距离感的神态。 男人抬起手,本想从她紧捏的指尖取下塑料袋绳结。 可他顿了顿,还是转而将双掌展开,想从底部捧起饭团。 “谢谢何小姐!” 蒋彪抢先一步拎过了何愿手中的糯米饭团,笑盈盈的往外走。 肖纵稍显局促的收回手。 礼貌颔首后即要跟上蒋彪的脚步。 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何愿的声音。 “等等!” 她从塑料筐里掏出了两个酱包握在手中扬了扬: “这个酱包忘记装进去了……” 满载而行的蒋彪无手空闲,肖纵只能再度折回来。 他摊开手掌在何愿面前。 粗糙的纹理深深浅浅,还会有几道陈旧的伤痕印在上面。 略显干燥但洗的很干净。 何愿将酱包放在肖纵的手心。 指尖点在他炙热的皮肤上,也仅仅一瞬。 男人喉结滚动。 迟了迟,沙哑的声音响起: “谢、谢。” 关上车门,陈旧的铁皮面包车震了震。 把食物挂在一旁,蒋彪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颓着个脸: “哎,我死心了。”他叹息道:“我看到何小姐戴的婚戒了!看来啊,她和那个有钱的大律师真是夫妻。” 车子发动,松散的零件随着被发动机抖得哐哐作响。 蒋彪的滔滔不绝: “也是,何小姐那么漂亮,即便单身,估计也看不上我!算了算了,我们这种人啊,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嘴上释然,脸上却写满了不甘。 想从同伴身上收获些许本意安慰的情绪价值,可同伴如今都能应几个字了,还是依旧沉默不语。 蒋彪不禁转首看了眼坐在身旁的肖纵。 只见他低着头,指腹摩挲着微蜷的手掌心。 仿佛透过自己的手,能看到什么似的。 85.一家三口(一) 米米背着印有幼儿园名字的小书包,肉嘟嘟的小手仅仅能勾住何愿的指。 为了尽力跟上何愿的步伐,小脚啪嗒啪嗒迈得急,口鼻并用的喘息着。 不忍小小孩子走得如此艰难,何愿索性蹲下身,将米米抱了起来。 这下不必再顾及孩子的脚步,何愿搂紧孩子加快了脚下速度。 “米米,待会儿到新幼儿园报道,下午干妈来接你回家。除了干妈,你不要跟任何人走,记住了吗?” “记住了!” 米米环着何愿的颈,小脑袋一歪,圆溜溜的眼睛隐隐泛红: “干妈,妈妈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米米不要担心,妈妈很快就能好起来了。”轻喘夹杂了温柔的话语间:“这段时间就让干妈来接送你好不好?” 米米抿着嘴点点头:“嗯!” 城中村的街道转角。 粉刷得五颜六色的幼儿园在一排水泥色房屋中格外显眼。 围墙上被岁月风雨洗刷过的儿童壁画已经褪色,斑驳的大门掉落了大半外漆露出了金属本有的颜色。 一个盘着头发的年轻老师站在门口,左右盼望着。 当看到何愿抱着米米跑来时,她礼貌笑道: “是米米对吗?” “是的!” 何愿气喘吁吁的将米米放下来,不顾发间凌乱不停道歉: “不好意思啊老师!转园报道第一天就来晚了。” 老师是个温柔又和善的姑娘,她连连摆手说着没关系。蹲下身以平等的角度与米米耐心交流,并感叹道米米竟不哭不闹,真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 办理完转园手续,交齐了各项费用。 何愿马不停蹄的往医院赶。 医院走道里人来人往。 李想男躺在了走道旁的病床上,头上手臂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虚弱非常。 何愿将买来的快餐放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把李想男扶起身。 “好好姐你放心,我是亲自把米米送进幼儿园的。下午放学时间我提前过去,不会让李华有可趁之机。” “我是怕辛苦你……” 李想男满含歉疚,泪盈盈的望着何愿: “你马上要高中学历毕业考了,要是因为我的事情耽误了成绩,我可不得恨死我自己。” 何愿打开快餐餐盒,稳稳当当放在李想男腿上。接着撕开一次性筷子包装袋,握着两根筷子仔细的搓动了一番才将其递到李想男手中: “恨你自己做什么,要恨就恨李华!要是他不去你店里搞破坏,你也不会被置物架砸伤。” 想到李华就来气。 不知道金鱼屎一样的李华用了什么神通找到了李想男的店铺。 一通破坏后用孩子作威胁,如果李想男不给对等于两个女儿的彩礼钱,就把孩子抢回去卖。 店里被砸得乱七八糟估计得休业几日。受伤的李想男自顾不暇,还要心惊胆战孩子的安危。 好不容易走向正轨的美好生活,又被这混账男人搅得一团糟。 明明好不容易离了婚,李华竟还要紧紧相逼。想到此,李想男愤愤而道: “他就是觉得亏了两个女儿的彩礼!在他眼里粥粥米米哪里是他的孩子?那是他儿子未来讨媳妇的本钱。” 女儿换彩礼钱的确是他的意图,他不愿白白亏了本。但几番死缠烂打并不全因夺回女儿: “你信不信,你要是给了他钱,他又会有新的借口去打扰你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的暂住证半年就到期了,用留在州央这半年的时间,你会想方设法的折磨你。” 瘦弱女人满目担忧化作泪水从眼角流出,她哽咽道: “我是真怕他就像威胁我时说的那样,要把孩子直接抢回老家去。” “我就不信他敢直接去幼儿园抢人。” 幼儿园门前围满了人。 过路人听见其中传来的吵嚷声纷纷停下脚步探首眺望。 只见幼儿园门口,年幼的孩子抱着老师的腿哇哇大哭满脸胀红。凶神恶煞的细瘦男人戴着一副斯文眼镜也遮不去一身痞烂气息。 “证明你们也已经看了!我是孩子的父亲,我还不能把孩子接走了?!” 李华撕扯着细哑的声音吼喊着,还将手中的亲子证明扬在老师与门卫大爷的眼前。 本要报警的门卫大爷此刻为难,他摁下手机站在一旁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老师始终对这不善的男人抱有防备,她将小小的孩童护在身后: “您的证明的确没有问题,但是您也看到了,孩子哭成这样,怎么都不愿跟您走……要不,还是打电话让孩子妈妈来一下……” “打卵打!她算什么掰贱货东西!我的种我还做不了主了?!” 说着,李华抓过米米的腕就以蛮力拉扯。 “哇——” 紧箍的小小手腕被掐得泛红发紫,米米疼得直哭。 眼见孩子受伤,老师再看不过眼,她不愿放开米米又拼命阻止着这个陌生男人的粗莽动作: “这位先生!您冷静一点!” 就在这时。 从人群中冲来一个身影。 高大的男人扣过李华的肩膀大力一拽,李华重心不稳往后一倒四脚朝天。 他狼狈的爬起身正要破口大骂,在看清来者何人时瞪大了双眼: “你——” 他强持着恶狠狠的模样,眼神光里却透露出几分畏惧: “又是你!你、你、你这个死残废!” 并无需过多动作,肖纵不过向李华逼近两步,细瘦男人就下意识的抬起手挡在脸前,本能的惊恐后退。 那时的打不是白挨的,如今李华大鼻头的鹰钩鼻尚还歪斜着。 对肖纵的恐惧来自于历历在目的痛苦,思及此,细瘦男人不禁颤抖起来。 小小的孩子知道肖纵曾经保护过自己,此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挣脱了老师的手,死死抱住了肖纵的腿。 眼见米米与这高大的男人如此熟悉,老师疑着眼望向一脸胆怯的李华,弯腰问道: “米米,告诉老师,谁才是你的爸爸。” 抽泣的孩子发着抖,两只小手用力攥着肖纵的裤子。 望着李华的眼里满是惊恐,她伸出小指头,指向了肖纵: “……他是我爸爸!” 一时间,群众围了上来。 “人贩子!” “那戴眼镜的鹰钩鼻一定是人贩子!” “抓起来!报警抓起来!” 眼下辩驳也无用,证明也无用。 一群人涌上来时你一拳我一脚,还有的拽扯着李华的头发疼得他龇牙咧嘴。 本想无声无息的把孩子抱走以此威胁,李想男也不敢把他如何。 可现在的局面要是被李想男发现当众对峙,在警察面前他横竖都不占理。况且他本就有闹事前科,如果再被抓了个现行,他的暂住证会因此作废。 如此想着,李华不再纠缠。 他奋力钻出人群,在无数人的追打中,一溜烟的逃得无影无踪。 何愿赶到幼儿园时,门前围满的人群在渐渐散开。 不明发生了什么,她心中一紧,大步跑了过去。 “米米妈妈!”看到何愿,幼儿园老师松了口气:“还想打您电话!刚刚米米差点被人贩子拐跑了!” 老师回过头,引着何愿的视线投在了肖纵身上: “还好,米米爸爸赶来了。” 何愿脑子一懵,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米米抽泣得厉害,便无暇顾及其他,连忙先将她抱起温声安抚。 用指腹抹过米米的泪痕,又一把拧下了米米即将挂进嘴里的鼻涕泡泡。 何愿想从肩膀上的布袋里拎出纸巾,然而抱着孩子的姿势让这个动作却显得有些艰难。 这时,高大的身影走近。 男人像是知晓她的意图,大手勾过她肩膀上的包带,顺而将布包从她手臂上摘下。 他急忙从中拿出一包抽纸,直接把她的布包挎在了自己肩上。 他抽出两张纸巾。 递了上去。 她仰首与他相望。 他却如被她的注视灼烧,闪躲的垂下了眸。 看着这一幕,老师更坚信眼前的男女是一对夫妻。 “对了!米米爸爸妈妈,明天是亲子游园会,小朋友的父母都来是最好不过的。米米刚转来我们幼儿园,也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熟悉一下幼儿园的环境。” 老师笑眯眯的望向米米: “米米,想不想爸爸妈妈陪你一起在幼儿园做游戏呀?” 停下哭泣的米米望了望何愿,又望了望肖纵。 低垂的小脑袋里不知道思考着什么。 不一会儿,她抬起头: “想……” 何愿意识到。 这场误会看来暂时无法妥善的终结了。 放学时间。 幼儿园门外聚满了前来接孩子的家长。 孩子们欢悦的嬉笑声响彻在整个街道。 何愿挂断与李想男结束的通话。 凝眉间将手机攥在胸口,似有思索。 终于,她像是鼓起勇气一般转过身去,几步走到了肖纵身前。 “明天,你有时间吗?” 她问道。 肖纵愣了愣。 点点头。 “好好姐没办法参加米米幼儿园的亲子游园会。她拜托我们帮这个忙……” 何愿心一横,直言道: “既然已经被误会了,那么明天亲子游园会我们两个来吧。” 86.一家三口(二) 街道转角的幼儿园今天非常热闹。 围栏上绑满了彩色的气球,手工制作的小灯笼画着稚嫩的涂绘挂在大门两侧。拉起的涂鸦海报上是水彩笔手写的“亲子游园会”几个大字。 此时,家长们带着自己的孩子正陆陆续续的走进幼儿园里。 “哎呀,谁家爸爸好帅啊。这宽肩窄腰的身材又好,身高绝对有一米八五往上了。” 穿着居家服的女人牵着儿子,眼睛就像是被扣上了锁,牢牢的拴在了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身上。 她身旁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这才将注意力从手机屏幕上挪开,顺着妻子的目光不屑的一瞥: “切,你没看他耳朵上戴着助听器?帅有个屁用,残疾人一个。” 听到丈夫酸涩的言语,女人一巴掌拍在丈夫圆滚滚的肚皮上,肚子上的肥肉抖了叁抖: “我穿上高跟鞋都比你高!在你们男人里面,你算几级残废啊?!” 为了今天的活动何愿多有准备。 她穿着一身运动服,高束的马尾辫随着她弯身的动作垂落在肩膀,两鬓仔细梳理过鲜有碎发散落,清爽又干练。 在桌台上签完到,她放下笔直起了身。 坐在桌旁到两位老师笑容满面,她们满眼喜色的望着何愿,又时不时将目光投到她身后。 “米米的爸爸妈妈颜值好高哦。” 另一个老师搭着话道:“是哦,而且米米妈妈好年轻啊。” 回过头。 肖纵抱着米米站在她身后。 如她一样,肖纵看起来也像是好好准备了一番。 他特意将头发修剪得规整,看起来干净利落。半扣的深色外套里是一件纯白内搭,隐隐得见被充鼓胸肌绷起的弧度。 米米被他抱在手上,自然而然的环着他的脖颈。他一手挎着米米的小背包,一手腕间系着米米的花边帽,宽厚的肩膀上还挂着五颜六色的儿童水壶,恍惚间,真就像一个孩子的爸爸。 看着他身上缀满东西,何愿赶忙上前: “我帮你拿一些东西吧!” 肖纵摇摇头。 “不、用。” 相较于以前,他开始试着说话,也愿意去说话。 他能说出简单的词汇和并不连贯的句子,虽然发音生涩口齿不太清晰,但足以让他人理解他的意思。 何愿笑笑:“我们家米米爸爸好称职啊。” 她意在逗趣着引他多少几句话,可话说出口倒是让她面生薄红。 与她相对而站的男人与她无差,此时顿时垂下了的眸,耳根微红。 二人之间沉默许久。 他才缓缓启声道: “应该的。” 亲子游园会在一阵欢快的音乐中正式开启。 轻松惬意的小游戏花样百出。 充气池塘里放满了各色玩具小鱼,何愿握着米米的手,共同持杆钓起一条条小鱼。接二连叁放到了肖纵手中的篮子里。 地上整齐摆放的各式各样的糖果玩具,肖纵握着塑料圈轻轻一掷,套中了一个又一个奖品。一旁的“母女”二人在每每套中时都一阵欢呼,为这位厉害的“爸爸”大声喝彩。 不一会儿的时间,米米手中的奖励便搂都搂不完。 连“爸爸”身后的小背包都塞得鼓鼓囊囊。 终于,来到了亲子活动的重头戏。 障碍赛跑活动。 妈妈抱着孩子绕过障碍物,爸爸越过重重体能难关,两人以中心点汇合。 好在何愿有先见之明穿了一身方便活动的衣裤,此时她正抱着米米,与其他参赛家长并排站在赛道上。 远处,一行男人们蓄势待发。 他们高矮胖瘦不一,其中最为出挑的是比旁人都高大了许多的男人。 宽大的骨架与充实的肌肉,过人的身高与优越的比例,无疑不让围观在旁的人多看上两眼。只是每每有人发现了他夹在耳畔的助听装置时,都会惋惜的摇摇头,而后几声碎语。 眼见老师将信号枪高高举起,何愿搂紧了怀中的孩子,低语道: “米米,可要抓紧咯。” 米米环紧了何愿的脖颈,用力点点头: “嗯!” “嘭——” 信号枪里彩烟四散。 所有人向前迈开脚步—— 一开始使用十足爆发力的妈妈们最先气喘吁吁慢下脚步,何愿稳着呼吸全神贯注于脚下障碍物的闪避,不知不觉间已冲到了最前列。 她寻得片刻抬起头向远处望去。 那边的爸爸们竞争更为激烈。 稍具难度的独木桥已经败下了部分男士,紧接着的引体握杆前进更是能做到者少之又少。一身肥肉的男人无力用手臂撑起沉重的身体。久坐办公室缺乏运动的男人在双手握住横杆时已经肌肉颤抖寸步难行。 寥寥几个身形壮实的男人才能凭借手臂的力量握杆前行。 肖纵双手一松从高杆上跳落而下,一马当先结束了关卡。 何愿穿过了最后的障碍,抱着米米蓄力最后冲刺—— 血液在沸腾。 心跳在加速。 不知是胜利曙光的照耀。 还是瞳仁中映现的人影在向自己奔来。 他们向彼此奔跑。 越来越近。 就在到达终点的那一刻,何愿因惯性身体前倾。 这时,肖纵展开臂膀,牢牢的将何愿接在怀里。 二人急促的喘息交错,心跳声纠缠在一起,早已辨不清彼此。 何愿抬起头,刚好陷入了他的凝视。 他们以一个极近的距离相视,像是偷窃了片刻时光,纵容自己无限沉溺。 几声礼炮鸣响惊得何愿肩膀一颤。 二人怀中的米米不由被吓得捂住了耳朵。 “恭喜米米和爸爸妈妈~获得比赛第一名!” 彩带飘洒如雨。 亮片闪动着晶光落满了二人的发。 “米米第一名!爸爸妈妈第一名!” 米米欢呼着。 她抱着何愿,在她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又探着身在肖纵脸上吧唧嘬了一下。 他们在漫天绚丽缤纷下再度相视。 她牵起微笑。 不是曾经的持礼,不是构造的伪装。 是喜悦的表述,是完完全全感染着他的心浪澎湃。 他望着她。 深深的望着她。 就像要将她刻入眼底,藏在心里。 “来来来,让我们第一名的米米和爸爸妈妈留一张合影!” 老师为米米挂上奖牌,拿着单反相机笑眯眯的走到叁人身前。 肖纵小心接过何愿手上沉甸甸的米米,二人并肩站在一起。 老师举起相机: “好,来、看这边。爸爸妈妈再靠近一点。” 何愿局促的挪着脚步,直至与肖纵的臂膀相抵,感受着他的温度在相触之处无限蔓延。 米米一手搂着肖纵的颈,一手挥舞着,像是在找寻何愿的牵引。 何愿默契的抬起手与米米肉乎乎的小手牵在一起。 “开心一点哟。叁、二、一——” 快门按下。 何愿微笑着稍稍偏头,就如同靠在身旁男人的肩膀。 沉肃的男人浅浅扬着唇角,目色褪去阴霾,恍见明朗。 …… 夜风拂起雪白纱帘,波浪般的褶皱轻轻摆动。 庭院里隐隐花香随风漫入窗台,混淆着泥土的芬芳,清新淡雅。 书房里仅留有一盏台灯,晕出由深到浅的暖黄光芒。 台灯下最亮的光域里,放着一张看似一家叁口的合影。 纤指抚过照片上男人的脸庞,久久摩挲。 忽而指尖一滞,停留在他难得所见的笑容。 在她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未笑过。 不止是笑,他的脸上吝啬于任何一个情绪的表述。 过于沉冷。 凝在照片的一双眼睛像是陷入追溯的洪河。 追溯着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追溯着或许更久更久的回忆。 轻柔的敲门声传来。 何愿急忙抽开抽屉,将照片放了进去。 在莫许打开门时,刚好将抽屉推回。 “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 见到她模样仓促,他止步在门前,并未走进。 何愿转过身,摇摇头。 “没有!我正要去睡了。” 她站起身,将座椅推正。大步走至莫许身前: “以后你先睡就好,不用等我。快要学历毕业考了,平时我要多复习一下功课才行。” 金丝眼镜映着暖黄光点,男人温和的目光包裹着她。 他抬起手,抚在她的脸颊。 他微微倾身,在她的额间留下一吻。 “没关系,我等你。” 她覆在他的手背。 以一个装持得还算自然的微笑掩饰过了眸中一瞬闪躲。 “走吧,我们去休息吧。” 书房大门缓缓关掩。 她将那看似不经意的视线投在抽屉的位置,执着的目色藏满缱绻难以割断。 直至房门紧闭。 无数留恋隐在空旷的黑暗之中,悄无声息。 平房窗外临近一片野蛮生长的草丛。 到了深夜,虫鸣不歇。 陈旧的床头木柜虽斑驳褪色,但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其中摆置的物品排列得整整齐齐。 一只助听设备安安静静的躺在桌面,插着长长的数据线,其中闪动着红色的充电提示灯。 躺在铁架床上的男人穿着松垮旧衣,被当作睡衣的旧衣边沿破着窟窿,图案早已褪色。却被男人壮硕的身体衬得剪裁有型。 男人平静的瞳眸中刻意藏匿着不为人知的千丝万缕。 每一丝每一缕,都紧紧缠绕在他手中捏握的照片上。 照片上是一家叁口。 幸福而甜蜜。 87.遗忘 李华趁着李想男独自外出采购时直接进店抢人。 没想到在店里转了一圈,一个女儿都没见到。 就在他打开后门的一瞬间,一大群大爷老太怒气冲冲的向他扑了过来—— 警察赶到时。 鹰钩鼻的细瘦男人满脸青紫。被撕扯烂的衣裤可怜巴巴的垂在身上,难以遮体。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臭鸡蛋砸在破裂的眼镜上,隔夜的剩菜淋在他头顶,发丝挂满了米饭。 混淆着食物发酵气息和隐约排泄物的滋味让出警人员不得不捂住了口鼻。 大爷老太争先恐后指认李华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幼儿园、店铺里调出的监控录像作为难以辩驳的物证。 离婚后骚扰前妻。 毁坏前妻财产。 并且还三番抢夺判给前妻的孩子。 条条罪证坐实,李华被撤销州央暂住证。 并且拉入州央入境黑名单,接下来的二十年内都不得踏入州央一步。 坐上遣返车的李华如疯狗般咆哮,他面目狰狞双眼布满血丝恶狠狠的厉声诅咒着。 然而除了诅咒他再无他法。 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 从此。 城中村红红火火的好好食小吃店里。 藏着母女三人平静的小小幸福。 顺利拿到成人高中学历毕业资格后,何愿要准备参加不同大学的校考。 与莫许和程教授的讨论下,何愿将目标指定在三个学校: 州央大学、州央师范大学、州央城市学院。 莫许每晚都会在书房里为何愿补习,专项专攻于不同学校的考题。 奋战了多少个日夜。 终于迎来了赴身战场的一刻。 入学考试时段,莫许请好假期,负责开车送何愿去考场。 从州央大学,到中央师范大学,再到州央城市学院。 他送她走进一所所学校大门,又接她从一所所学校大门走出。 相较于成人学历考试完全不同,高校校考更为严苛。 经过重重全身扫描,不能带入任何工具,连着装与穿戴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与她同考的学生们都是稚嫩的少男少女。 他们于正统的全日制高中毕业,稀疏平常的对待着这场人生中必经路途,松弛而平静。 她与他们坐在同一间考场。 坎坷的前路绊了她一跤又一跤,她庆幸于自己有勇气爬了起来。 一路爬到了这里,得以与他们同行。 考试铃响起。 何愿握起笔,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考场内静得可怕,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窸窸摩擦声久久回荡。 考完最后一所院,何愿随着人流从校门走出。 站在校门口等待着她的男人手捧鲜花,温柔微笑。 轻风拂过他额间的碎发,金丝眼镜的边沿映出光泽。 他就像一幅为她所绘的完美画卷。 每一笔都巧夺天工。 她迎他走来。 接下他递予的捧花,与他执手远去。 盛夏将至。 等候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校考成绩陆续公布。 就如料想中的那样,州央大学对何愿来说难度还是过大。她的校考成绩排名靠后,能入选的几率渺茫。 师范大学是何愿从始至终的重点志愿,如果师范大学的排名也不理想,就只有城市学院作为保底。 州央大学的落榜使等待师范大学成绩公布的时间极为难熬。 做好了最坏打算的准备,何愿盼来了州央师范大学的信件。 “莫许!莫许!” 大门关掩声响起。 何愿赤足奔跑,脸上绽着激昂的笑颜,手上捏握着印有州央师范大学字样的信封高高挥舞: “州央师范大学!我被录取了!” 莫许放下手中的事物向她大步迎来。 不必借助外力辅助,他行走时已与常人无异。 何愿将录取通知书举在身前,眸光闪耀下是掩不住的兴奋: “我踩在录取人数的倒数几名!太惊险了!” 接下她手中的信件,莫许将其摊展开。 他淡淡的舒了一口气,喜色漫上眉梢: “太好了。” “成人学历考试太过顺利,让我有些自得了。没想到,大学校考其实难很多很多。是我准备不充分,竟然是踩着录取线通过的末位数。” 喜悦过后,她习惯性的自省。并非自责,而是在复盘中自我完善。 “以成人学历班进入大学的人少之又少,成人学历班不比全日制系统学习,其中欠缺了很多思维逻辑上的引导,更专注于得到结果。” 忽而,莫许弯身将她抱起。 何愿双足一悬,下意识双手攀扶在他的肩膀。 他望向她,目光中弥漫着宠溺的馨甜滋味: “好在,我们愿愿很聪明也很努力。能进入大学学习,已经很棒很棒了。” 即便他们已经拥有最亲密的关系。 即便她已经下定决心接受他。 可对于他的亲近,她还是不适应的僵硬着身体,无措的闪躲过目光,面上发烫: “……还要多谢谢你不辞辛劳的每夜给我补习。” 她试图更进一步,言语放软略带俏意: “即便身上工作任务繁重,也要等为我补习结束后再熬夜通宵干活。” 莫许一怔: “被你发现了?” 他事事以她为先,从来都将自己的事情安排在后。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滴水不漏,没想到还是露馅了。 他语出间是淡淡的自责: “是不是我半夜起身的动静太大,吵到你了?” 何愿摇摇头: “我起夜的时候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 环腿间的手臂束紧了一分,迫使她更紧密的贴在他身上。 仰视她的那道温柔目色里裹上了几层氤氲: “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心跳震耳欲聋。 何愿深深吞咽,深呼之下转言道: “我、我还要去感谢一下程教授!选学校和预判考题时她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他并没有继续逼近。 而是将她从怀中放落,为她理好凌乱的衣衫: “晚上,我们请程教授夫妇吃饭吧。” 说是请程教授夫妇吃饭。 可在程教授丈夫的强烈邀请之下,二人还是来到了程教授家里共进晚餐。 窗外填满夜色。 电视机里播放着电视购物的广告反复又反复。 餐厅里满桌菜肴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程教授的丈夫岳老师从厨房端上来最后一道菜,便招呼着开饭。 “岳老师,程教授呢?” 莫许一边为桌上的空碗添舀着鸡汤,一边问道。 说来的确有些奇怪。 在打电话给程教授时,接听电话的是岳老师。 从一进门到上桌吃饭,都没有见到程教授的身影。 岳老师脱下身上的围裙,神情显现出一抹异色: “我去叫她出来吃饭。” 所有的异常汇聚出一丝忧切,何愿望着岳老师打开房门进入。 久久,他终于扶着妻子慢慢的走了出来。 “程教授!” 何愿站起身,微笑着迎了上去。 但当她看清向她走来的老者时,忽而止在了原地。 那从来带着笑容,热情又亲近的老者。 那衣冠得体,每一缕发都梳得无比规整的老者。 此时无措的睁着眼,目光呆滞。穿着松散的家居服,发间凌乱。 她脚下细碎的步伐近似挪动,拖鞋摩擦在地面拖响一路,那声响也震得何愿心间发疼。 岳老师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程教授落座。 从餐边柜里熟练的抽出围兜,系在妻子的颈间。 他抬眼招呼道:“吃饭吃饭。大家吃,别客气。” 接着又挪动着座椅靠近妻子身旁,从来严肃的岳老师对妻子轻声询问: “喝汤好不好?” 干瞪着眼的程教授一圈一圈环顾四周。 她声音颤抖:“馨崽哎,馨崽不吃饭的?叫馨崽吃饭啊。” 岳老师鼻息一叹,握住了妻子的手: “馨崽去同学家,晚点回。叫我们先吃。” “她不会走丢了吧?她不会丢了吧?!” 面对着妻子突然情绪激动,岳老师环着她的肩膀轻拍安抚: “没有。”他的声音越放越柔和:“你想多咯,馨崽去和同学吃饭了,等下就回了。” “噢……” 程教授的情绪立刻放缓,在她抬起头望向席间二人时,眼中似乎若隐若现了几分清醒: “莫老师哎……何愿……” 她忽而热情笑道: “吃饭啊!吃啊,别客气啊。我们馨崽下厨做的!你们尝尝。我都不会煮饭的,都是我家老岳做,馨崽和爸爸学了一手好厨艺。全家就我不会做饭,惭愧了。” 说罢,她端起汤碗大口大口饮食着。夸张的表情让她的动作起伏巨大,不少汤汁从碗中溅出。岳老师拿着纸巾不停为她擦拭。 莫许与何愿神情凝重的相对而望。 只听。 岳老师的声音淡淡响起: “是阿尔兹海默症。” 88.馨崽 本计划好用一整个暑假弥补二人的新婚旅行。 却因突如其来的出差通知让旅行安排延后。 莫许在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就怀抱着歉意坐上了飞机。 空荡荡的小洋楼里,只剩下何愿和心心。 大开的窗扇涌入温热夏风,知了的长鸣穿插在风扇转动声里。 心心翻着肚皮百无聊赖的躺在大理石岛台台面,猫爪爪伸向放在台面上的手机,有一下没一下的扒拉着。 何愿站在水槽边弯身洗果。 炎热的天气让她盘起了长发。每每摇头的风扇转向她时,她鬓边碎发都会随之飘动。这让她不得不勾起湿漉漉的小拇指,频频将碎发撩于耳后。 忽然。 手机屏幕一亮,信息提示音嗡嗡震响。 心心吓得一个激灵,快速翻身警惕的伏在一旁。 何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随即拿起手机点开了备注名为莫许的未读信息: “不要为了省电而强忍着炎热不开空调。” 他竟对她了如指掌,连她平日里偷偷隐藏起来的小小心思都早已看透。 何愿刚点开输入框打算回复,那边再次发来信息气泡: “心心一身皮毛,就像穿着着厚厚的棉衣。如果她会说话,一定会说:妈妈,开空调吧。” 紧接在后的,是一只委屈小猫咪的动态表情。 即便何愿并不习惯莫许自称心心的爸爸,并给她冠以心心妈妈的名号。 但望着岛台上慵懒翻滚的小猫咪,联想着莫许的话,她竟不禁笑出声来。 何愿揉弄着心心软乎乎的肚皮,细声细调与她对话: “心心,热不热呀?” 心心被摸得舒爽,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共鸣。它顺势摊开身体悠闲享受着何愿的爱抚。 还是顾及了一分心心的感受。何愿操控着手机遥控,随着“滴”的一声,凉风从吊顶隔栅间柔柔吹出,空间内瞬时清凉宜人。 刚想走向窗台关闭窗户,手中手机的震响让她一愣。 这次。 是“岳老师”的来电。 —— 汗水让她的薄衣有些许透湿。 老式楼房的走道里,何愿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岳老师比起上一次见憔悴了不少,照顾病人对一个老年人来说的确过于劳心劳力。 “大老远把你叫来,真是不好意思……” 老人的话语充满了愧疚,领着何愿走进屋里的脚步都不似曾前有力。 何愿换好拖鞋跟随在岳老师身后。 “岳老师您别这么说。只要能帮到程教授,我一定尽我所能。” 他们停在一扇房门前。 老人似心有犹豫。 迟疑了片刻,他从裤兜里掏出了钥匙,打开了这扇看似尘封许久的房间。 窗外的夏日艳阳被纱帘过滤得极为柔和。 洒满了这间小小的寝室。 这里的物件相较于现在显得款式老旧,但每一样东西都保存得很好,一尘不染摆放整齐。 碎花遮光帘被绑束在一旁,木制书桌上是一台古旧的厚重台式电脑。单人床上铺着带有蕾丝花边的被单,装着全身镜的衣柜表面贴满了卡通人物海报。 这里,像是一个少女的房间。 沧桑的老人抬起满布皱纹的手,抚着挂在座椅上条纹花色的书包。 “我们曾经有一个女儿,她叫程馨。在她考上州央大学的那一年……”他有些哽咽:“她失踪了。” 老人压抑抖动的气息继续言道: “直至现在,我们也没有她的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夫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她特别激动的回来与我说,她遇到了一个和馨崽长得很像的女孩子。不仅眉目相似,身型无差,连声音也像。” 老人望着她的脸,悲流袭遍了他的眸色: “她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去参加你的婚礼。那时,她捧着手机里你和莫老师的结婚照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一个人悄悄抹着眼泪。我知道,她想馨崽了。或许可以说,她没有一时不想着馨崽。想着馨崽大学毕业工作,想着馨崽结婚成家,想着馨崽怀孕生子……即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我和她都知道,馨崽的失踪是我们这辈子都走不过去的坎。” 原来当时初次见面时程教授会露出那样炙热的目光。 原来在看到她与莫许婚礼照片时程教授微微红了眼眶…… 小小卧室里填满了曾经的主人遗留下的幸福碎片。一家三口的水彩涂鸦,字迹端正的生日祝福,还有那张还未来得及送出手的母亲节贺卡。 那一定是一个在满满爱意里长大的姑娘。 “我夫人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常常情绪激动不吃不喝满世界找女儿。我的请求或许有些失礼,但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老人恳求道: “小愿,你能不能……能不能装作是馨崽,安抚一下她的情绪?” 遮光帘紧紧掩盖着天光。 窗帘杆的缝隙中偶有漏网之鱼,直射在天花板上,形成一道道锐利的光痕。 老者白发散乱的躺在床上。 红肿的双眼虚弱的半眯着,眼缝中晶莹的泪光隐隐闪烁。干涸的泪痕在枯皱的皮肤上留下了浅浅白印: “馨崽、馨崽、馨崽……” 即便声音沙哑,她依旧不停念着一个名字,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房门被轻轻打开。 躺在床上的老者陷入意识到漩涡,并没在意走进房间的人。 只听哗的一声,窗帘被拉开。 无数天光争先恐后的涌了进来,瞬间照亮了一切。 也包括站在窗前的人。 “妈妈,你还不起床咯,太阳都晒屁股了。” 老者干裂的唇一颤,声音止在了喉咙。 她艰难的睁开眼,缓缓扭过头,望向窗边的人。 穿着黄色格子裙的少女扎着两个麻花辫。 双眸闪烁着灵动的光泽,秀丽的眉毛俏皮挑起。 她记得。 那件裙子是她为少女裁布定制的。少女以理想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她特地买了少女最爱的黄色格子布做了一套漂亮的连衣裙,作为少女上大学的礼物。 “馨崽啊……馨崽、” 老者伸出干枯的手,努力的想抓住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的身影。 可这次与曾经不同,那身影不再是虚空,不再是幻境,不再是泡影。少女握住了她的手,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少女的体温。 “妈妈。” 少女唤着她: “爸爸都做好饭啦,我们出去吃饭咯。” 老者被扶起身,她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身前人,片刻不离。 所有悲望化作欣喜,笑颜中混淆着痛楚。 她一把抱住了少女放声大哭: “你去哪里了啊,馨崽、馨崽、妈妈好担心你啊,我的馨崽……” “我去同学家玩啦。” 少女轻轻拍抚着她的背,似是吞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哭腔,接着道: “对不起妈妈,我回家晚了。” 89.栀子花不好 po1 8w u.c om 程教授吃完东西后,在何愿的安抚中渐渐沉睡。 何愿换下了那件黄色格子裙,回到少女的寝室将其整齐迭放在床边。 衣柜边是通顶开放置物格。 一个个相框里的相片引得何愿的逗留。 年轻的夫妇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留下温馨的合影,虽是黑白照,但他们的笑容比任何颜色都绚丽。 骑在父亲肩膀上的幼孩挥舞着小风车,咧嘴笑出了的小牙缺了几颗。一旁的母亲举着双手小心翼翼的护在孩子身周。 穿着崭新校服的小姑娘站得笔直,身后背景是小学校门,她的眼睛里闪耀着难掩的兴奋。 站在颁奖台上的女孩自信飞扬,她高举着奖杯,照片将一切定格在喝彩与欢呼的高潮时刻。 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扎着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她一身漂亮的素色连衣裙,俏皮的歪着脑袋微笑着望着镜头。 何愿的目光停留在少女的脸庞。 她拿起相框,看得入神。 自己和她果然长得很像。 只是照片里的女孩被爱意滋养,浑身散发着明丽的光芒,自信从容又大方。就像原野中的向日葵,吸收着阳光的养分,肆意绽放。 而自己却像石岩下的小草,陷在阴湿的缝隙里,努力扎紧自己的根茎,灿阳的普照只是奢望。 “这是馨崽最后的留影。那时她十七岁。” 岳老师从门外走来,他的视线凝在照片上女儿的身影,其中饱含的珍爱渐渐被悲流冲散。 “她有一头浓密又漂亮的秀发,她很爱她的头发,从来都舍不得剪。我和她妈妈都会给她编辫子。她喜欢她妈妈给她编,因为嫌弃我洗衣做饭的手开裂,裂纹会勾扯着发丝,扯得她发疼。” 何愿也很喜欢自己的头发。 少时,她百般呵护着自己的长发,用肥皂经常清洗,用梳子每天梳理。 可家里奶奶看不惯她洗头,长发又很容易在追逐中被爹爹奶奶一把揪住,落得一顿毒打。所以,她只能将头发剪短。 抚过照片上少女乌黑粗亮的麻花辫,何愿眼里尽是艳羡。 忽然。 何愿定睛不动。 照片上歪着脑袋的少女侧颈露出一圈淡红色的胎记。 为看真着胎记的形状,何愿凑于窗前光亮下仔细核对着那处胎记。 核对着,隐约间有些熟悉而藏在记忆深处的胎记。 她的神色越看越凝重。 整个人就像坠入冰窟,不停的微微颤抖。 恍惚之下,何愿启声问道: “岳老师……您女儿脖子处的胎记上,是不是有一颗很突出的痣?” “因为怕病变,我们一直想带她去医院切掉那颗痣。但还没来得及去……”想看更多好书就到:da n me ib.co m 岳老师突然意识到,这张照片上并没有露出那颗痣。 他紧蹙着眉,满目惊疑: “你怎么知道……她的胎记上有颗痣?” 何愿的意识早已困在混乱的思绪中。 她本还将一切解释为巧合,直到她看到照片上少女身后平屋门口挂着的门牌号—— 志子华8号。 志子华8号。 栀子花不好。 无数脑海深处记忆的碎片袭来。 砸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几近窒息—— “栀子花不好、栀子花不好、栀子花不好……” 瓦顶漏下的雨水滴在瓷碗里,溅起一地水花。 女人裸体坐在盛满热水的胶盆中,干枯瘦弱的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 她的背影如干柴,骨骼就像要戳破薄薄的皮肤,每一根都形状分明。满是污渍的背部遍布着狰狞的伤痕,一头糟乱的头发黑白参半,被胡乱剪得长短不一。头顶还有因伤疤而斑秃的几块能见头皮。 她一直在细语默念着一句话,不足以被旁人听清,却刚好落进了蹲在一旁为她擦洗身体的孩童耳朵里。 孩童不禁问道: “妈妈,栀子花是什么花呀?” 爹爹奶奶说,妈妈得了疯病癫了脑袋。癫子说的话,不要往心里去。 但是小小的何愿想和妈妈说话。 即便妈妈从来都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也不会与她交流。 “栀子花不好、栀子花不好、栀子花不好……” 此时,妈妈又在重复着一句话,一句何愿听不懂的话。 妈妈会说很多何愿听不懂的话,说很多很多。 就像说给自己听,又像说给天上听。 小小的何愿用毛巾沾着水,满是冻疮的小手攥着毛巾在母亲身上搓擦。 一直擦到了妈妈的后颈,上面有一块浅红色的印记。一开始何愿以为是伤口,不敢用力。之后才发现是天生就有的颜色,大人们称这个为胎记。 妈妈的胎记上有一颗很大的痣,小小的何愿每每帮妈妈洗澡时,总想用手指戳一戳。只是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她怕多余的动作会惹妈妈犯病。 妈妈还在重复着同一句话。 何愿幼嫩的声音再次响起: “妈妈,为什么栀子花不好啊?” 女人幽幽的转过头来。 她脸颊凹陷,皱纹深印,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恶狠狠的怒视着何愿: “你叫我什么……你叫我什么?” 何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闭紧了嘴巴。 她要抓紧时间忙手中的活,小小的手拿起肥皂,开始在母亲身上擦。 “我不是你妈妈!滚啊!恶心的东西!!你滚啊滚啊!!!!” 女人突然的挣扎激起盆中水花四溅,她推倒了她的孩子,又在她的孩子身上拼命捶打。 “你去死啊去死啊!你为什么不死啊!你去死啊啊——” 何愿捂着脑袋缩在地上,湿漉漉的水打湿了衣衫。她麻木的闭着眼忍受着习以为常的一切,一心只想着妈妈发病完后,她得继续为妈妈洗澡。如果动作太慢,爹爹奶奶也不会饶过她。 那时的何愿只在想。 爹爹奶奶不喜欢她,妈妈也不喜欢她。 一定是因为,她是女孩子。 —— 夜里。 书房还明着灯。 心心从门缝钻入房间,仰首望着坐在电脑桌前全神贯注的何愿。 它眨巴着眼并无吵闹,徘徊了片刻后便乖巧的跳上一旁的单人躺椅,蜷成一团绒球闭目养神。 何愿操作电脑还不太熟练。 她严苛遵循着莫许的教导,改掉一只手打字的习惯,双手摊放在键盘上。只是每一下敲击字母,都要将目光从屏幕上挪下来,默念寻觅一番。 在网页搜索框里,何愿输入了老家村子的名字。 她心有所思的迟疑了片刻,像是鼓足了一番勇气,重重的按下了回车键。 一条条文字信息展示满屏。 似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她又在村名后加上了“杀人案”三个字。 地处偏僻的山沟沟果然没有多少面向外界的信息。 即便一遍遍完善搜索关键词,还是一无所获。 然而何愿并不死心。 在所查到的信息条中,她发现了一个从老家镇子里升职调任到县城里的警察。 那名警察的介绍里,有写到有关村子里的案件不过寥寥几字:破获杀人案,凶手自首。 “凶手自首?” 身为凶手的她并没有自首,这名警察破获的案件应该和自己没有关系。 紧接着,她又来到查询通缉犯的公开网站。 不管输入了身份证明编号还是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与自己有关的一切。 回想起来的确很奇怪。 自己明明杀了人,从出逃后就没有任何追究。多少年来相安无事,正常的办理暂住证,正常的入职,正常的租房。连莫许每年去到她的老家,不仅未闻她的谈言,连家里的亲人都只道她外出务工。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以至于她早已放松了警惕,将这件事抛于脑后。 直至如今打算重新回到那里时,才惊觉自己一身罪责竟毫无后果。 既然查不到,她也不必再顾虑什么。 何愿点开飞机票购买网址,在目的地一栏填入了自己家乡城市的名称。 她本来决心再也不会回到那里。 但如今,她必须回去一趟。 90.归乡 好好小食店对面的铁皮围墙被拆了大半,被拓宽的道路旁开始撑起了小摊。 这里变成了热闹的小吃一条街。 蒋彪停好车后便跟肖纵一路直奔好好小食店,对路旁新开张的其他摊点毫无兴趣,就连瞥都不瞥上一眼。 现在是饭点,李想男忙得不可开交。 长长的队伍人头攒动,穿着外卖服的派送员围在一旁面色焦急。 邻居奶奶戴着袖套围布前来帮忙,两个人默契配合一刻都不得歇。 终于排到了蒋彪肖纵二人。不必他们出声,李想男就知道两位老顾客平日必点。 蒋彪探着脑袋往店里一阵张望,他欲言又止挣扎了片刻不禁问道: “今天周末,何小姐没来帮忙啊?” 李想男麻利包着糯米饭团,炎热的天气让她双鬓汗淋淋的,只能耸着肩膀用臂袖抹蹭过即将滴落的汗液: “愿啊她回老家了!” “回老家?” 这句话不是蒋彪说的。 声音陌生得让李想男惊奇的抬起头。 壮硕男人高过站满店门口的人群。 他戴着鸭舌帽,将半张脸遮在阴影当中。架扣在耳朵上的助听设备微弱闪烁着绿色光点。宽松的工作装外套衣袖高高卷起,露出麦色双臂充鼓的肌肉。 对于李想男的话,男人明显有些不可置信。本就鲜少言语的他上前一步眸中急切的问出了那句话。 显然被肖纵情绪的起伏所惊,李想男愣了愣才继续道: “是啊,愿说回老家处理点事情,前两天就走了。” —— 赤裸裸的太阳光烧灼着来来去去行人黢黑的皮肤。 老汉打着赤膊,满身黑亮光泽;小伙无惧暴晒,用衣角擦了把额头;老奶顶着草帽,走上两步得歇喘一口;妇女抱着孩子,忍耐着烈日用手掌为孩子遮阳。 拖拉机轰隆隆驶过马路。 柴油黑烟瞬时弥漫开来,被掀起的尘土向道路两旁扩散,惹得行人不禁捂住口鼻。 空荡荡的镇医院大厅开敞着大门。 热流从门外一股股外涌入,引导台旁站着的护士小姐不由得凑近了老旧的落地风扇,似是还觉不够,拼命煽动着手掌企图为黏腻的脖颈降温。 “你好,我想找一下邓秀。” 护士小姐抬起头,只见眼前是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穿着素简,纯色上衣搭配着牛仔裤运动鞋。长发扎在身后全身上下没有过多装饰。但气质一眼出挑,相貌也非常出众。 她肩膀上背着一个布袋子挎包,双手提着满满的礼品盒。 生怕是病人家属送礼触及职业底线,护士小姐略有防备的言道: “您稍等,我联系一下邓护士长。” 不过片刻,邓秀从走廊里赶来。 在看到拜访者那一刻,她热情洋溢的小跑而来: “何愿!” 何愿迎了上去,眸光里难掩兴奋。 邓秀并无变化,还与当年无差。一切就像回到了几年前,她们在医院里相会的每一个下午。 “何愿!我们好久没见了!你才想着来看我呀,我以为你都把我忘了咧。” 邓秀故作气愤的跺了跺脚,笑容却漫在脸上,让这伪装的气愤多了分俏皮味道。 “这几年我外出打工去了,这才回来一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 “我就说嘛!” 一眼瞥见了何愿手上提着的大包小包,邓秀怪不好意思: “哎呀,又带那么多东西来啊,你真是死性不改哦。” 何愿被邓秀的话逗得咯咯直笑,她将东西往邓秀手里塞,语气也逗趣了许多: “这么久没来看你,可不得补偿一下啊。” 几番推脱难拒,邓秀收下了何愿的礼物。 她在同事面前抬了抬提满礼物的双手,俏声解释道: “这个是我朋友,好好关系的。” 同事也跟着欢笑,玩笑几声见者有份。 留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何愿走出了医院。 太阳晒得人发疼,她一路挑着阴凉走。 今天是周末,北子坡中学一片宁静。 她从来只看到过学校的夜色,第一次见到这里被天光普照的模样。 校门口“北子坡中学”几个大字已褪色了大半,门头瓦顶缺了几处瓦片还来不及修补。 校园深处的两旁树植比以前茂盛了许多。茂树遮着天日,道路成荫,偶有渗透下斑斑金黄光线,随着风动树冠轻轻摇晃。 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温雅又亲和。在无数个夜晚,他就在这座校园的一间教室里,与她相隔着讲台而望。 何愿下意识摸了摸无名指上的素金戒指。 面对这无常的人生走向,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身后是摩托车过经的轰响。 她本能般的猛然转首。 却在看清擦身而过的摩托车上坐着的陌生人时,热烈目光瞬间熄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应该说,幻想什么。 她的期待与幻想,根本就不在这里。 “小妹有事啊?” 门卫室里探出了一个脑袋,见何愿止步在校门外许久,出声询问道。 那个脑袋不是光脑袋,而是有着一头掺着银丝的黑发。 看门卫眼生,何愿先是一怔,接而问道: “你好!我以前在这里上过课,和门卫室里的大爷认识,所以过来看看他。原来那个光头发的大爷呢?” 门卫男人友善笑道: “你早点来还能赶着看看他哦。他现在不做了,回去抱孙崽啦!儿子生了个龙凤胎,好福气的!” 几句闲聊后,何愿与门卫男人道别。 在斩断了停留于学校大门的目光中最后几缕留恋,她迈步离开了这里。 一排排自建房高矮不一。 宽敞大路上只有房檐下落得一席棱角分明的阴凉。 何愿贴着围墙一路走,直至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房屋前院的院门开成一条缝。 能看见院子里坐在遮阴棚下的女人穿着随性,头发盘夹在头顶,正专心致志埋头剥满盆的果壳。 “王婷。” 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自己的名字。 王婷懵神的眨巴着眼抬起头。 看着推门走进来的人,她呆滞不动。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努力辨认着来者的身份。 当确定了的的确确是她多年未见的好友,她尖叫着站起身抱了过去: “何愿!何愿啊!何愿你那么多年去哪里了啊!” 她的声音因过分激动而带着哭腔。 抱在何愿身上的手越搂越紧,就像是生怕这个几年无影无踪的好友又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一样。 “我出去打工了啊。” 何愿抹着王婷的泪,安抚道: “哭什么啊,傻不傻。” 意识到两人站在太阳光底下傻晒,王婷赶紧邀请何愿进屋。 关上屋子大门。 王婷从抽屉里找出多年不用的遥控器,滴的一声打开了盖着蕾丝布的空调。 整洁的客厅被布置得简单而温馨。虽稍显陈旧,却能看出屋子的主人对小小家宅的百般爱护。 王婷一边从冰箱里翻找出冷饮,一边话语不停: “你去哪里打工了呀!突然就不见了,都不跟我说一声。我让我家里人去问你爹奶,他们闭口不提的,我担心死你了。” 何愿接过王婷递上来的冷饮。 握在手里好一会儿,迟迟没有打开。 她思量了许久,才平静启声道: “我爹奶逼我嫁人,我把强迫娶我的那个男人给杀了。” 王婷一愣。 望着何愿的眼睛越瞪越圆,张开的嘴巴已经忘了如何闭上。 她定在原地哑口无声,只听何愿接着说: “村里的聋子救我出去,帮我逃跑。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地不敢回来。” 久久。 王婷才缓过神来。 她若有所思默念着: “难怪……” 对于这声恍然大悟般的感叹,何愿疑神问道: “什么?” 王婷叹息一声,坦然而出: “难怪那个聋子会为你顶罪。” 91.顶罪 在何愿的记忆里,那是村里的一座远离屋群的宅子。 它孤零零的坐落在荒凉的地界,四处无人只有草木作陪。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这本是一座破败而老旧的废宅。 被遗弃的宅子住进了被遗弃的人,竟开始渐渐变得拥有了生机。 它的主人是个孤儿。 又因身有残疾被远亲嫌弃,只能一个人在这座废弃的旧宅里努力生活着。 他勤劳肯干,他吃苦耐劳。 他慢慢将这个废弃的旧宅修葺完整,拓宽面积。让屋顶不再漏雨,让野草不再生根,重凿了水井,拉上了电线。 他用他的双手,一点一点的塑起了他的容身之所。 他小小的家。 而现在。 那座宅子被铲得干干净净。 一片废墟里野草丛生,粉碎的砖与瓦堆积一片。 碎散的家具被恶意砸毁七零八落,经过时间的推移而早已变色腐烂。 何愿伫立在烈日下,望着被夷为平地的宅子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温热从眼眶里漫出,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模糊。 王婷的话还回荡在耳畔,每一个字都化作一幕幕景象,重现在她的眼前: “当年你失踪了之后,隔壁马窝村死了儿子的孙家人去你家闹过。当时闹得很凶,一群人气势汹汹的过来把你家都砸了个遍。本来要拿你爹偿命,还没来得及动手,警察就带来了自首的凶犯……就是那个聋子。” 接下来的话,王婷欲言又止。似是挣扎了许久她才满目不忍的继续道: “你知道你爹在派出所有个表侄子……你爹他表侄子说是把犯人带过来指认现场,实际是把犯人带给两家人处以私刑。那时候在聋子家门口围满了人,何家的人孙家的人,还有一些看热闹的。那聋子被绑得结实动都动不了,押跪在家门口任别人肆意虐打。何家的人打他是要他说出你的下落,孙家的人打他是为了泄愤。我家的人也去了,说是那聋子被打得满地是血不成人形,就还剩一口气吊着。后边实在太造孽,我家里人看不过眼才离开了那里。听说那聋子最后被带去坐牢了,他唯一的宅子也赔给了孙家。不过那个地落差,不值几个钱,孙家一怒之下就把宅子给铲平了。” 那是暴雨过后的片刻晴朗。 在人山人海的重围中。 倒在血泊里的男人满脸青紫,鼻息微弱。 浸湿深红的粗麻绳紧紧捆绑着男人的身体,被硬物砸破的头还在不断冒着猩红。浑身衣物交错着无数破口,像被利刃劈砍,划开皮肤,深若见骨。 干瘦的老汉一脚踢在了男人腹部。似是并不解气,又拾起一旁沾满血色的断折木棒狠狠砸在男人头上。 枯皱的手紧紧攥起男人的发,迫使他抬起头。 “何三在哪!何三在哪!——” 老汉声嘶力竭咬牙切齿,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 “把哑巴打到说话,这不是得打死他吗……” 王家婶子在人群中探着头,又不敢直视而频频闭上眼。她叹息着摇摇头,与周边人谈说。 周边人冷漠的嗑着瓜子,倒是对着血腥场面不为所动: “肖聋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家里又没人,这条贱命怕是要填在这里了。” 孙家老娘刚死了儿,喜事变丧事。她身穿满身红,却绑着一圈白布。 她哭得眼睛发红,留着一股蛮力从前来帮忙的娘家兄弟手里握过手臂一样粗的棒子,径直朝肖纵走去。 “我宝崽到底是不是你杀的!啊?!” 孙家老娘蹲下身,死死拧着男人带血的耳朵,嘶喊着: “如果是何三杀的,你就指他何家老汉!我们再不针对你现在就放了你!” 既然儿子已经死了,与其让无依无靠的聋子赔座送人都不要的废宅,还不如将矛头指向利益最大方。毕竟何家有田有地,罪责转嫁到何愿身上,她拿到手的赔偿就越多。 她的算盘何老汉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何老汉才急于找到何愿,好撇清关系。 眼见着孙家老娘竟然直接威逼利诱,就怕肖纵严刑下嫁祸何家,何老汉叫嚷着冲过去: “嘿你个卵掰婆娘!讲什么鬼话!” 孙家老娘的娘家兄弟不是吃素的,一见何老汉要动粗,纷纷上前拦住了他。 孙家老娘尖叫道: “那何三跑什么!” “……我。”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伴随着血水而出的声音沙哑至极,音调诡异。 “人、我……杀、” 两方人同时望向躺倒在地上血淋淋的男人,一阵懵神。 懵神于他竟然会说话,懵神于他竟然在生死抉择中选择了一条死路。 孙家老娘回神一刻急了眼,举起手中的棒槌狠狠一砸。 “谁杀的!——” 肿胀得高高隆起的眼睛已经难以看见眼球。 只有一隙反光辨出了他的瞳仁紧紧盯着孙家老娘。 男人额侧青筋暴起,咬紧牙关忍受着浑身剧痛。 他从齿间狠狠的、坚定的挤出一个字: “我。” 那滩血。 那滩经年洗刷得所剩无几的血。 此时,就在何愿的脚下。 何愿跪坐在地,弯下了身。 晒日下框出了她上身轮廓的阴影,烙在地上。 她用手拂过干燥的泥沙,反复摩挲着地面深褐色的血渍边沿。 一滴晶莹坠落。 刚好绽在血色曾染过的地方。 一滴又一滴,一滴又一滴。 怎么都止不住,怎么都停不了。 原来他身上的案子就是为她顶的杀人罪。 原来这么多年她的相安无事并非侥幸,而是他挡在她身前,扛下了本不属于他的罪责。 他没有结婚生子。 他没有开启新生活。 他没有什么所谓的幸福人生。 他在为她顶罪。 在为她坐牢。 92.计划 何四不顾被暴晒过的地面滚烫,即便穿着开裆裤也直接坐在地上。 几岁大的孩子目光呆滞,微张的嘴巴留着口水。下巴一道道干涸的口水印没人擦拭,结在皮肤上变成了深色扣都扣不下来。 他慢悠悠起身,撅起灰黑的屁股蛋肆意排泄。 一通舒爽后又直接坐在排泄物上。 似是觉得新奇,他直接用手抓起排泄物,满面痴呆的把屎团在手里揉成球。 突然。 他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走进了家院。 面对陌生人,何四一顿呜哇乱叫,随手拿起屎团朝来的人扔去。 何愿退身一闪,躲过了排泄物的来袭。 她定睛望向坐在院子里的幼孩,不禁皱起眉头。 不全是因为排泄物的熏天臭气和幼童的脏污,还有一丝奇异。 自己离开家那么多年,弟弟至少也是七岁有余。可这孩子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七八岁的孩子,倒像个三四岁的娃娃。难道脑袋烧傻了还影响了身体发育?还是他有什么别的隐疾?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拉起长长的刺耳拖响。 何奶一边念叨着宝崽一边从门里走去来。 当她见到何愿时,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前这靓丽的女人一头精致挽发,耳朵上戴着亮闪闪的珍珠耳环。一身优雅的连衣长裙用料昂贵平整无皱。她挽着一件外套,挎着真皮背包脚踏高跟鞋。那一串金项链和手上的金戒指才叫一个贵气夺目。 何奶一开始没认出来,打量了许久,面目从懵然逐渐变得气愤狰狞。 她尖叫一声:“死你噢何三!你还有脸回!怎么没死在外头” 听到何奶的叫嚷,屋子里走出了何老汉。 何老汉盯着何愿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眼轱辘几经来回才确认了她的身份。 “你他妈个贱逼物,赔钱!” 何奶拽住何愿手中的外套死不松手: “赔钱!黄了孙家的婚事,八万块全部还了回去!你不把八万拿来,你莫想走出克!” 看着何老汉也要张牙舞爪的扑过来,何愿松脱了手中的外套退身一步厉声道: “这些年你们问我老公要了多少钱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一听“老公”两个字,何老汉和何奶一愣,停住了动作。 何老汉回过神,指着何愿唾沫横飞: “你讲什么鬼话?!你老公哪个?孙家崽早死了,我们问他要钱?他给我们纸钱嘛!” “我老公每年来这里一趟找你们问我的去向,你们不是每年都要一笔问询费吗?啊?他给你们的钱不止八万了吧?你们从他身上刮了多少钱,说啊。” 何愿硬气的挺直身板瞪了回去,言语犀利无半分畏惧。 “莫意思?你跟那个城里面来的老师结婚了?” 何奶问出这句话时还是懵的,何愿直接从皮包里掏出了结婚证明,并翻来了有夫妻合照的那一页举在二人面前傲气十足: “看清楚了没有?看明白了没有?” 本还带着三分存疑,看何愿拿出高级的全屏触摸手机,调出了相册摆在他们面前。 那隆重的婚礼,那豪华的别墅,那四个轮子的轿车,看得何奶何老汉眼冒金光,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直接跳进屏幕里沾沾富贵气。 横眉怒目的两个人面色放缓,连语气都变了副模样。 “你拿了他多少彩礼?钱呢?他那么有钱,彩礼得有几十万吧?”何奶摇着头啧啧而道。 “我们生养你那么大,你的命都是我给的。彩礼不往家里拿,你还想自己拿着?”听何老汉语气强硬,何奶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脸上。转过脸和翻书似的,语重心长的劝道: “娘家是你的支柱,弟弟是你的底气,这个钱要给弟弟,以后你男人家欺负你,你弟弟才会去帮你还手,对不对?” “彩礼彩礼彩礼,有点眼力见好不好。你们也晓得我老公有钱,眼睛多浅盯着这点点彩礼钱?” 何愿收起了结婚证明,弯身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外套。 她一边拍打着外套上的尘土,一边端起一副高傲气势,又稍稍放下身段缓和道: “我回来干嘛?不就是为了一家人有好日子过?家宅子还是这破烂样,你们过得苦我一个人享福,我也不心安。我老公给我在城里面买房买车,什么都准备好了。你们想去城里住跟我走就得。连医院都打点好了,弟弟带去城里治病,以后就在城里读书还给安排工作,等到弟弟讨媳妇生崽,那些个房子车子,我老公全部妥妥帖帖。” 何奶越听越欢喜,笑得满脸褶子挤堆在一起:“何三好大本事噢,吊到个金龟婿!” “哎呀,好啊,好好好。祖宗保佑啊。何家以后不得了啊。”何老汉双手合十对天拜鞠。 日晒当头,何奶赶紧拉着何愿的胳膊往堂屋里请: “乖啊,莫站在外头噢,晒得很,进屋进屋。” 当初将她赶出家屋的人低眉顺眼的将她请入了门。 又是摆凳又是倒水,好不热情。 何愿端起水杯扫眼环顾着四周,家屋里的一切与她离开前毫无差别。 漏着几缕光束的破瓦顶,牵着杂乱电线掉在屋中央的电灯泡,缝缝补补的烂木头,一尘不改的家徒四壁。 同村里的盖起新房,重整装修不在少数,日子越来越好。何家讹了莫许那么多钱,还拿了自己的四万,怎么还是过得穷困潦倒。 何奶与何老汉进隔间里了好一会儿,应该是在商量着什么。 何愿只是静静等待着,大不了见招拆招。 打从她计划回到这里,她就做好了一定要带妈妈离开的决定。 村子里串通一气,一致对外。她难以与一个团体抗衡。 管辖村落的派出所沾亲带故,何愿早就有所体会,更是万万不能相信。 只能将一家人骗出村,让他们处在孤立无援的境遇后直接带去外地派出所,她才能救出妈妈。 何奶最先从隔间里走出来,她拐过身走出屋门抱起了坐在地上的何四。 随意抓了把野草擦蹭去了何四身上的屎印子,何奶宝贝的抱着独孙笑着脸皮返了进来。 何老汉来到何愿身前,点了支烟: “乖啊,家里面祖宅还在。奶奶年纪大了,出不得门。你爹爹我还要守那一亩三分地。你呢,就给点钱把这房子装好生,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安度晚年。以后啊,宝崽就跟着你在城里享福气,你是他的姐半个娘!等逢年过节时带宝崽回来看看我们就行,你看怎么样?” “那妈妈呢。” 何愿没沉住气,脱口而出。 “你妈妈?” 何老汉瞥了一眼旁屋,冷冷笑道: “你妈妈除了这个屋,哪里都不得去。” 他的语气决绝而坚定,严肃中带着冷冰冰的不容置喙,看似毫无商量的余地。 烟雾从满口黄牙的嘴里吐出,熏得何愿一阵皱眉。 她以偏首捂口的动作悄然陷入沉思,思索着接下来的走向。 何奶何老汉不打算离开这里,的确也在她的设想范围内。 眼下如果继续纠缠唯恐会惹来猜疑,她暂时不能逼得太紧。 何愿装模作样的摸了摸何奶怀中何四黑乎乎的脸蛋,转首笑道: “我先去看看妈妈。” 93.妈妈 阴湿的房间里没有窗,充斥着刺鼻的霉味,恶臭扑鼻。 悬在空中的旧灯泡蒙着厚厚的尘灰,将本就微弱的光线滤得所剩无几。 昏暗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靠着墙壁的木架床。 床木经岁月打磨得光滑油亮,其中无数似抓痕般的印记触目惊心。 躺在床上的女人赤身裸体,身上一道道陈旧伤痕多数已经恢复成了寻常肤色,只是遗留下那凹凸不平的增生将一场场暴力铭刻在这具残破的身躯,这一辈子都难以磨灭。 女人侧卧在床上,面对着墙面。垂坠的皮肤与斑斑白发让她近乎于一位垂暮老者。 最为显目的,还是她脖子上扣着锁的链条。 链条将女人与木床拴连在一起,就如同捆束着一口牲畜。 这是何愿自儿时起最熟悉的画面。 时隔数年,当这一幕再现眼前时,却足以冲击得她心口发闷浑身发抖,在炎炎夏日让她不寒而栗。 何愿从小就知道,妈妈得了疯癫病。 爹爹奶奶说,如果不拴着妈妈,妈妈就会杀人。最先杀的,就是何愿。 那时,小小的何愿被吓破了胆。 她害怕妈妈。每每为妈妈洗澡换衣喂饭送水,都一次次被妈妈又打又骂。这让她更加笃定了爹奶的话——妈妈一定会杀了自己。 那时,小小的何愿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那么厌恶厌自己。 爹爹奶奶说,只因为何愿生出来是个女孩。女孩是破烂货,是血蛀虫,所以妈妈恨自己。 恐惧吞没了小小的何愿对母亲仅存的依恋,恶语相向拳打脚踢磨尽了何愿对母亲的温情。母亲这个角色,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于内心深处晦暗的角落,孤凛冰冷,几近遗忘。 何愿放下手中的胶盆,在温水里捞起满是窟窿的毛巾,麻利拧干。 将毛巾对迭摊在手心,她熟稔的跪在床沿,为母亲擦拭身体。 囤积满泥垢的侧颈若隐若现着红色的印记,印记上是一颗指甲盖般大小的肉痣。 何愿用毛巾擦拭过肉痣边沿,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直至母亲身上这块红色印记的形状完完全全与记忆中程教授女儿照片上的胎记相重合。 她手有一抖,呼吸一滞。 鼻腔酸涩冲涌,湿润瞬间模糊了视线。 没有了儿时的畏惧,没有了少时的冷漠,她的双目波澜涌动,轻颤的眉心堆积着万千不忍,唇沿被咬得泛白,久久才渐渐松落。 “妈妈……”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确切来说只是微启唇缝间的一丝气息。 因为她知道,她的母亲不喜欢听她唤“妈妈”。 如今她更明白,她的母亲根本不愿意成为她的妈妈。 她深呼一气。 俯下身凑近母亲的耳畔: “程馨。” 毫无生息动也不动的女人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忽而一颤。 锁链的牵动带着金属的拖响。 女人挣扎着翻过身,枯瘦得凹陷的双眼瞪得狰狞。 她扬起一指抵在唇间,眸色里满溢出畏惧与胆怯: “嘘————” 她用力的摇甩着头,沙哑的声音被压得很低: “这个名字不能说!打死我,他们会打死我!” 一瞬间。 泪水决堤。 何愿捂着嘴想掩盖泣啼,却无法控制眼泪汹涌夺眶而出。 起初,她还怀有一丝不确定。 与其说她怀有质疑,不如说她更希望这万般种种到最后只是巧合。 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只有这样,真正的程馨才有可能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再或者早已告别于世,远离世间病痛苦楚,化为风化为雨,化为天上的星星在每一个夜里凝望着她最爱的也是最爱她的爸爸妈妈。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 商务车平稳的行驶道路上。 杯托上的玻璃杯中,水面不过浅浅泛着若隐若现的波纹。 空间里回荡着敲击键盘的轻响。 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专注于笔记本电脑屏幕一行行字述。 忽然,手机来电提示音响起。 他接通电话将手机抵在耳边,空余下的一只手依旧放在键盘上敲击寻不得空歇。 电话那头没有多余的问候: “莫老师,方便接电话吗?” 莫许礼貌笑应: “方便的。岳老师,您说。” 那边迟疑了好一会儿: “……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了。我们与何愿……是亲缘关系。” 悬在键盘上的手一止。 停滞了好一会儿,莫许合上了电脑。 他回应道: “我明白了。” 不及挂断电话,莫许按下与前排司机通话的按钮: “麻烦掉头。”他的声音稍有急切:“去机场。” 天刚蒙蒙亮。 何愿便给了何奶何老汉一笔钱,让他们去圩上买好酒肉。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她要叫何大姐何二姐回家吃饭。 目送何奶背着何四与何老汉坐上向邻居借来的电三轮远去,何愿转身就往屋子里跑。 先是来到何老汉糟乱的卧房一顿翻找。似无结果,她又跑到了何奶屋间搜寻过床榻衣柜的每一个角落。 差不多将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她都没找到一把钥匙。 那把,开启妈妈脖子上铁链锁头的钥匙。 忽然,脑子里闪烁过一个画面。 何老汉握着一串丁零当啷的钥匙,抽出一把用来磨挫厚厚的灰黑指甲。 那把铁链钥匙一定与房门钥匙串在一起,全都在何老汉手上! 要从何老汉手上拿到钥匙并非简单的事情,她必须有援兵。 望着渐渐明亮的天,何愿赶忙换上一身便于活动的衣着,急匆匆的离开了家门。 一家人围坐在折迭桌旁闷头吃午饭。 何大姐舀着粥一口接一口往小儿子鼓鼓囊囊的嘴里塞。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所有人探着头往院门的方向望,只听一声呼唤: “姐!我是何愿!” 何大姐又惊又喜,立马放下手中的碗勺起身过去开门。 铁皮院门抽过锁条被推开。 “妹啊!你回来啦!哎呀进来吃饭啊——” 何大姐话都没说完,胳膊就被何愿拉扯着连人走出门外。 何愿翻山越岭没得歇,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呼吸半句废话都没有: “姐……我回来不为别的,我、我要把妈妈带走。明天回去吃饭,我们一起带妈妈走!” 何大姐疑惑的脸拧在一起:“莫意思?妈妈怎么啦?带走她干嘛?” 何愿搓过唇周沁出的汗珠: “妈妈是被拐卖来的,我找到她亲生父母了,我要把她带回家!” 何大姐疑色不改,其中添了几道惊异。 她转溜着眼珠子,陷入了凝思中的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她才望向何愿: “为什么?” 为什么。 何愿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问“为什么”。 “妈妈的父母找了妈妈很多年,你也知道妈妈过得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我想帮她,她是我们的妈妈,我们要帮她!” 何大姐的目色过于平淡,平淡到毫无波澜。 “事已成定局,她在何家那么多年都已经生儿育女,这都已经是别人家的女人了,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这次,换何愿疑着眼。 她无法去理解姐姐的话,更不可置信姐姐会这么说。 “她回去和父母团聚,她回去开启新的生活!她不是别人家的女人,她是她自己啊!” 何愿有些激动,眼睛里逐渐泛起微红。 倒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冷漠,何大姐悄然叹息间伸出手拍了拍何愿的肩膀。 何大姐那平淡的眼睛里更多的是难掩的无奈: “妹,不是姐不想,是姐做不到。凭我们能把妈妈带出去?你也知道警察来了都要和爹爹抽根烟,村子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啊,怎么带出去?” 何愿刚想开口,却被何大姐打断: “再者,姐就一个在家带崽的,倚靠着屋里那口子讨脸过活。这要惹出点什么事来,你要你姐怎么好过?……” 眼见着妹妹眸中的光火渐渐熄灭,何大姐不忍直视妹妹的眼睛。 她偏过首垂眉叹息着: “妹啊,希望你理解姐的难处。” 到何二姐家时已是黄昏。 何愿已是无法维持站立,只能敲门过后坐在石阶上大口大口喘气。连开门声从身后响起她都暂时无力起身回头。 “三妹?” 唤她的声音轻柔,接连着碎步靠近,何二姐走到了何愿身前。 “怎么累成这样的?我给你倒杯水……” 何愿拽着二姐的衣角,虚弱的摆摆手。 她抬起头,终于见到了分别多年的何二姐。 何二姐样貌不似大姐般巨变。结婚数年,除了添了几道皱纹,倒是还如当年模样。 二姐与何愿看起来更相像,只是比何愿瘦弱许多。她的瘦弱是与生俱来,从小就做不了什么重活。与她纤瘦的样貌相匹配的,就是她唯唯诺诺的性格。 也因了解二姐卑微怯懦的性格,何愿对此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与二姐阐述了自己的意图,希望得到二姐的帮助。 如她所料,二姐很是为难的沉默不语。 许久。 二姐叹道: “三妹,原谅二姐……” 她们有她们的难处。 身处泥沼,自身难保的境遇如何脱身救母? 更何况,是毫无情感牵扯的疯癫母亲。 何愿早已在心口宽解了无数遍,渐渐释然。 她牵起一丝微笑: “二姐,我明白。” 遥想当初,二姐是三姐妹中最温顺的一个,何老汉常常将二姐带在身边忙田里帮把手。何愿不由问道: “二姐,妈妈脖子上的锁头钥匙,是不是在爹爹身上带着?” 何二姐略有思索,点了点头: “是,就在他那一串钥匙上。” 阴郁的脸色终于显现出一缕薄阳: “好。我知道了。” 言罢,何愿返身就走,急于往家的方向赶。 “三妹!” 何二姐追出几步,掩不住的担忧: “你要自己一个人?……” 远处。 奔跑的身影短暂停止。 橙红光色描绘着她的轮廓,碎发浸在晚霞的余光里微微飘动。 她回过首,背对着夕阳。 绽出一个坚韧的微笑。 94.救母(一) 装满烫水的铁盆里还在冒着热汽,满盆鸡毛漂浮在水面。 剁好的鸡肉下了油锅,随着滋的一声沸响,灶屋里油烟肆虐。 何奶抄着铁铲一顿翻炒,末了,拿起菜盆甩甩水渍,盛上了一大盆炒鸡肉。 也不怕烫手,她指头拨弄着鸡肉一番好找,把鸡腿鸡翅挑选出来另装入一个小碗。而后拿盘子在上头一盖,便偷偷藏在了不易发现的角落。 菜都没上齐,何老汉就喝得满脸通红。 他一边捻着花生米,一边打着酒嗝,时不时还要往灶屋张望,不耐烦的喊道:“妈啊快点嘛,几个菜搞嫩慢。” 见何老汉杯空,何愿赶紧懂事的添满。一瓶见了底,她又会紧接着开瓶新的备在一旁。 何老汉的酒量何愿多少有几分掂量。她悄然偷瞥着何老汉裤腰带上挂着的一串钥匙,频频仰首眺望门外即将落幕的霞光,似是在掐算着逐渐流逝的时间。 夏日雨季的降水有些摸不透规律,时而天日正中都会飘来朵乌云滴上几滴。 白天还是整日晴好,何奶端上最后一道菜时,天空竟飘下了小雨。 院门外传来开门栓的声音。 几人不免伸着头往外望。 “这时才来?!再晚点嘛,晚点来当狗舔碗!”看清了来者,何奶没好气。 何老汉并无过多在意,只是继续嘬着小酒吃起了热菜。 何愿俩眼越瞪越大。 不可思议的来回望着被小雨打湿的两个身影。 “姐?……” 何大姐笑嘻嘻的放下来肩膀上扛着的两麻袋果: “妹啊。我们来晚咯。” 何二姐拎着饮料放在桌上: “对不住啊,山上封路,野路难走得很。” “何三说你们不来的,怎么又来了?” 何老汉拖着醉意的烟嗓,斜眼瞟着迟来的两个女儿。 何大姐也不客气,直接拖着板凳坐上了桌,还帮二妹也顺手拉了一张挨在身边: “妹好久才回一次噢,见都见不到几面的。肯定要吃个饭啊。” 何二姐从灶屋拿来了两副碗筷,打开了饮料打算往桌上的空杯里添。 “喝什么水?喝酒!贱逼物莫扫兴头!” 何老汉猛地一推何二姐手中的饮料,扯嗓斥骂。 何二姐陪笑道:“爹爹噢,莫怪。肚子不得许啊。” 何老汉没再制止,而是握着酒瓶转向何愿: “她不喝,你喝!”见何愿寥有几分犹豫,他质问道:“怎么啊?你也怀崽了啊?” 何愿握过酒瓶往自己杯中满,直至酒液从杯沿溢出,她举起酒杯站起了身: “今天高兴,肯定是要陪爹爹喝的。” 她转身,面向身旁的两个姐姐。与何老汉对视时的淡漠目光在触及姐姐们时瞬间被温热填满: “多谢大姐二姐顾我,冒着雨长途跋涉过来和我吃这餐饭。谢谢。” 说罢,她仰首一饮,喉头滚动,一杯酒全全下肚。 夜色将近,门外的雨越下越大。 一顿胡吃海塞后何奶囔囔着要去茅房,回来要给宝崽喂饭。 何奶前脚刚走,三姐妹后脚便围在何老汉周围确认着趴在桌上说胡话的男人还剩几分清醒。 啪的一声,何大姐一巴掌拍在何老汉脸上——毫无反应。 何大姐点点头:“醉完了。” 何二姐拽扯下何老汉腰间钥匙,分辨了好一会儿,取下了一把放在何愿手中: “是这把!” 不待多时,何愿拿着钥匙就往后屋的小隔间走。 妈妈蜷缩在床上摇晃着身体,何愿拿着钥匙的手有些发抖。 钥匙插入锁眼,轻轻一拧—— 只听咔的一声,紧闭多年的锁头打开了。 何大姐悄悄来到茅房门口,落下了门闩。何二姐拿来了些瞌睡药喂入了妈妈口中。 何愿用毛毯把熟睡的妈妈裹了起来,背到了背上。妈妈的身体很轻很轻,轻得让何愿根本不花费几分力气就能将她背起。 何二姐为何愿缠紧背带,又怕大雨淋湿二人而找来了麻袋雨衣铺了上去。 眼见何二姐也披上了麻袋,何愿声出忧心: “二姐,你身体不便就不用跟来了。我一个人就可以。” 何二姐系好了领绳,跟在何愿身后并不打算停下脚步: “没事咯。怀崽十个月什么时候不干活的?临盆前都要下地。” 王婷已经在村外待候。走出村子的这段路虽然不远,但没出村之前都有太多不确定性,多个人的确多一份保障。至少在这短短的路程中,何愿能保证二姐的安全。 没有时间让她们多待片刻,何愿背着妈妈冲进了雨里。 望着两个妹妹逐渐消失在夜色雨境,靠在茅房门口的何大姐松了口气。 “咚咚咚——” 身后的茅房门被大力敲响,何奶似乎已经解完了手。 “要死——!门怎么不开得?!” 一边说着,何奶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撞门。 还好何大姐体重压制,房门被抵得牢牢不动,任凭何奶如何吃劲的又撞又推都纹丝不动。 何大姐咬紧牙关扎稳马步,心中默念着一切平安一切顺利。 她望着天空虔诚祈祷着,祈祷这雨能可怜可怜她们的妈妈。 能下小一些,能停一停。 何愿背着母亲大步踏起一路水花,何二姐护在身后四周张望生怕遇上村民。 她们找了一条最少有人走的路,一路昏暗无光离村口的路程也稍远一些,好在途过大半也没遇到一个人。 就在二人心口一歇的片刻空荡,前方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们是哪个?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帮把忙?” 雨声铺天盖地,路过的中年男人不得不扯起嗓子出声问道。 “叔哎!我是何家老二啊。” 何二姐走向前来拨了拨遮头帽沿,好让同村阿叔看清她的长相: “三妹好不易回家,喊我们吃饭,吃到一半妈妈吃坏了。好严重了眯眼不醒!我们要带妈妈去看医。” 同村阿叔与何愿对视一眼,便上前来拨开了何愿背上麻袋雨衣的一角。 枯瘦的女人果然陷入了昏迷般微张着嘴一动不动。 同村阿叔面色一急: “你们爹爹奶奶呢?” “爹爹奶奶喝醉咯,打都不醒。” 何二姐佯装焦急,都快哭出声的模样。 也分不清是邻里间的关切还是留有一个约定成俗的心眼,同村阿叔的目光中不尽是担忧,还夹杂有一丝复杂的防备之色。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开拉车带你们去!” “不……” 何二姐本想找个借口拒绝,却被何愿打断了话语: “好的,谢谢叔救命啊,我们在这里等着你!” 同村阿叔点点头,捂着草帽匆匆的小跑而去。 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何愿心中愈渐冰凉: “他一定会叫人的。” 她笃定。 何二姐一惊: “那怎么办!我们现在跑?” 雨水砸在麻袋上牵起一连绕耳的连响。 何愿的脸陷在遮帽里,看不清颜色。 只能所见她缓缓摇头: “直接跑,他们一定能追上来的。” “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等他们过来?!”何二姐急得攥紧了何愿身上的雨衣。 余光拢入了道路旁废置的干草堆,何愿凝得入神。 忽而她转首望向二姐,目色坚定: “姐,我们分头走。” 95.救母(二) p o18b t.co m 何奶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一撞—— 茅房门板折作两半,直板板的跌在地上。 一脸惊恐的何大姐转身就要跑,何奶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死死拽扯住何大姐的头发。 八十多岁还能下地搬重物,何奶身上的力气可不是盖的。何大姐疼得龇牙咧嘴,被何奶拖扯着迈进屋子推倒在地。何奶本想添上几脚解解气,却见屋子里没了何愿的身影: “何三咧?!” 何大堵门,何二何三不见。何奶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不对劲。 废囊儿子还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何奶一眼就瞅见一直别在儿子裤腰带上的那串钥匙此时落在了板凳上。 何奶转溜着瞪大的眼睛,脑瓜子嗡嗡直响。 她赶忙大步往后屋小隔间去。 刚到门口,就见床铺上空无一人,斑驳的铁链甩在床边,锁头大开。 “要死噢要死噢——” 何奶气得直跺脚,她冲去一脚将烂醉的儿子踹在地上。反手拽住了何大姐的头发,厉声质问: “你们想搞什么卵掰祸事?!还敢堵我茅房门口?!” 何大姐吃疼的捂着头,捶打着头顶上满是皱纹的手:“我不晓得!我不晓得!我坐在茅房门口睡着咯!我不是故意堵到的!” 何奶一拳头锤在何大姐鼻梁:“骗鬼骗!” 何老汉被何奶的猛踹跌在地上砸到了脑瓜。吵闹声牵扯着疼痛扰遍了耳朵,他嘴里囔囔着撑扶起身,一边揉着脑壳一边不明所以的睁开眼。 响亮的一巴掌落在他脸上,还给他了几分清醒。 只听何奶尖锐的声音穿刺过他的耳膜: “喝死你噢!哈屌货!婆娘都跑了!!” 何老汉爬起身脚下不稳颠颠倒倒,看到空空的屋床他一拍大腿破口大骂。 他随手拿起墙角处的柴棍,拍打着大女儿的脸逼问: “人呢?你妈妈呢?!”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大女儿就像是只会这一句话,无限重复着。 何老汉气急,举起柴棍将要狠狠往下砸—— “何叔哎——!”想看更多好书就到:w a nbe n ge.n et 一声雨夜中的叫喊让何老汉愣止了动作。 黢黑的屋门外铺着密集的雨帘,零星几个光点晃悠在院门口,嘈杂声从远处涌近。 穿着蓑衣披着麻袋雨衣的一众人走了进来,人们手中拿着手电筒,面色焦急。 为首的中年男人用手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何叔!何三背着你家婆娘往刚山上跑咯!” “什么卵!”何老汉吐了口浓痰唾沫,恶狠狠道:“何三这个灾星烂货,无事献殷勤,原来在这等着呢!” 言罢,他摘下墙面上的草帽带上头,跟着人群往外赶。 “老何,你婆娘都烂完了。莫要了嘛,窝不出蛋了!” 即便同村男人是命运共同体,一起守护着“私人财产”。但大雨天的刚山险峻,总有人会心有迟疑,不愿冒这个险。 “鬼屁!人六十有几都能怀崽,我婆娘还活着就还能生!” 其他人也不是不理解何老汉。真金白银买来的猪婆,生到最后还只生了个傻脑壳,放谁都不可能甘心。 人群后的何奶也披上了麻袋系好了领绳准备跟去寻人。 离开前她先去灶屋里头拿出了先前藏起来的一碗好肉,随即带到自己屋里放在何四身旁。 又觉得自己外出无人看管何四,只能抱着他到后屋小隔间里,用原本捆绑儿媳的锁链捆到了孙子颈脖上。 何四不哭不闹,目光呆滞的望着何奶。 何奶满脸宠溺的将大碗好肉推到他身旁: “乖儿宝崽,鸡把腿鸡翅膀,等哈饿了自己吃哈。” 摸摸乖孙脑袋,何奶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电三轮停稳在路边,王婷从车上跳下来。 塑料雨衣随着她的小跑哗哗作响,水珠滴了一路水磨石台阶。 门头灯光照在“北子坡派出所”几个大字上。 王婷摘下遮帽露出一头湿漉漉的头发,透着玻璃门向派出所里张望着。 值班的一个警员看到了门外的身影,那个身影迟疑久久不敢推门而入,故而他走上前去打开了门。 “你好,什么事?” 王婷目色带有几分畏惧的不停往警员身后探着头。 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她知道何家派出所有关系,但以几年前的小道消息来看,何老汉他表侄应该是在村派出所任职。所以她特意开车把何家母女载来了镇派出所,这样能脱离那层关系网的掌控。 几番确认这里也没有眼熟的角色,王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请等一下!” 说完,她跑到电三轮旁,将车上披着麻袋雨衣的人接应下车。 又将一个看似昏迷的人背在了背上。 她一边背着人跑回屋檐下,一边喊到: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这是被拐卖妇女!请救救她!” “你们先进来!” 警员满面肃色打开大门将几人安置在休息区,便赶忙拿起对讲机向上级汇报。 王婷放落下背上的人,终于歇下了一口气。 “没事了、没事了……” 她声音颤抖着抹过眼窝上混淆着温流的水滴,像在安抚着自己,也像在安抚着身边人。 尽头过道,办公室的木门咿呀开启。 随着脚步声渐近,警员迎了上去: “组长,有被拐卖妇女解救下来,前来报案。” 身着警服的男人步步走出昏暗的过道,直至现身在光域之下王婷才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何老汉的表侄子——! 刚落下的气再次被提到嗓子眼。 王婷惊愣着瞪大双眼牙关打颤,好不易缓回神来,她低喊一声: “跑——” 身旁人一把背起沉睡的女人拔腿就跑。 王婷紧跟在后一起冲进了大雨里。 “擒住她们!” 何老汉表侄面露凶狠,厉声指挥下带着所里几人紧追而上。 来不及坐上电三轮,二人不顾一切的奔跑在夜雨里。 水花在踏步周高高溅起,雨衣早已没了本身的作用。随着奔跑的动作,雨水肆意灌入遍体,浸透了衣裤。 身后湿透了制服的警员们穷追不舍。 慢慢缩短了相隔的距离。 就在这时。 大路上车灯闪烁。 一辆轿车从远处驶来。 王婷看清了轿车车牌异于寻常的底色。 那是执政官员才能使用的车牌底色! 王婷扑倒了路中央,展开双臂跪在大路上拦住了行驶的轿车。 那是最后的希望,最后的机会! 轿车渐渐减速,停止了下来。 “救命啊!救命啊——” 王婷挥舞着双手哭喊着。 身后的警员追上来,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压扣在地面。她呜咽着,哭泣着。 其余警员围着何家母女,团团将二人制伏。 何老汉表侄一身警服被浇透。 他走到轿车后车窗旁,等待车窗摇下,随即露出了恭敬的笑颜敬礼道: “胡局,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车里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回事儿。” 身着警服的男人陪着谄媚的笑脸。 “精神病人出逃,耽误您了。” 96.救母(三) “拐卖!是拐卖!!救命啊!这些警察是一伙的!救命啊——” 王婷破声嘶吼着。 她的脑袋被死死的按抵在地面,疼痛让她无法继续口中的求救,只能痛苦呻吟着。 何老汉表侄不耐的瞥了一眼王婷,正眸一瞬又恢复了谦卑的姿态: “胡局,您路上小心,这边我们会处理妥善……” 他急于送走这位大人物,可话音未落,轿车后座车门突然开启—— “愿愿!” 车门里传出的声音划破了雨夜。 前排司机与助理紧忙下车撑起伞,遮挡着走下车的三人。 其中二人走向前来的步伐稍显急迫,冲在最前的年轻男人跨步奔跑的姿势有些许异常,他无顾遮挡,只身陷入倾盆大雨之中。 包围在何家母女周围的警员不敢阻挠从大人物车上走下来的人,他们纷纷散开一隙让两人挤入了人群里。 透过车窗,莫许就认出了在夜雨中奔跑的身影。 直至车灯照过一瞬那遮帽下的脸,莫许更为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那声“拐卖”震得他胸口发麻,他无法冷静自持去坚守他在外人眼里的那份沉稳,他只想去到她的身边,确保她的安全。 莫许急于抽开擒束着瘦小女人身周的手,将她护在身前。 而那个身影似是受到了惊吓而不断推抵着他。 “愿愿、愿愿,没事了愿愿……” 他安抚着,想去捧起她的脸。 却在掀开女人遮帽的一刻,愣在了原地。 女人与何愿有几分相似,但比何愿憔悴瘦弱许多。 她一脸惊恐的望着他,随即拽扯下他的手防备的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我不是何愿!我是她姐!” “程馨——” 身后。 年老的男人哭喊着。 岳老师确认了沉睡女人后颈的胎记,将她一把抱起。 他多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女儿,斑驳白发满面皱纹,干枯的身体不成人形。 “馨崽、馨崽、爸爸来接你啦。馨崽,我们回家啦。” 严肃寡言的老者此时泣不成声。 他亲吻着怀中女儿的额头,紧紧贴着她的脸颊,珍惜而爱护,视若明珠。 就像,那年她还在襁褓中的模样。 举着伞的助理跑向前来为这对父女遮去了落雨。 穿着规正的中年男人胸口别扣着政职徽章,端身立于司机撑举的伞下。他满目肃色的瞥着一身制服怯首低垂的男人。虽未出一言,但足以让那男人牙关打颤浑身发抖。 何老汉表侄深深吞咽一口,他认命般的颓落下双肩,闷在心口的慌乱气息长长一舒,紧闭上双眼。 就如接受了自己职业生涯终止于此的事实,与接下来面临的审判和严处过后的无尽凄凉。 “何愿呢。” 金丝眼镜的镜片布满水露,遮去了他忧切的目色,却遮不住他言出焦灼: “何愿在哪里。” 何二姐指向远处的大山: “她为了引开追来的人,上刚山去了!” —— 手电筒的光束扫遍崎岖山径。 人群穿梭在雨夜山林里。 “何三在这里!——” 听到一人扬声吼喊,所有人调转过方向将手中的光源投了过去。 一个背着重物的身影从茂树间穿梭而过。 大部队踏着泥泞疾步追赶。 没有光线照亮脚下,何愿仅凭每落一步的预判去稳持着脚步。 心脏的跳动声已盖过了麻袋雨衣上的水珠砸响,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回荡耳畔。 她像是已经接近体能极限,但是人群就在身后,容不得她减缓一丝一毫的速度。 如果被抓住,发现妈妈不在自己背上,他们一定会折回去追上王婷的车。 她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让王婷和二姐带妈妈逃出去。 她必须坚持。 突然。 前脚掌一空。 前方从下涌上一阵扑面的风。 何愿及时收回了步伐。 以她多年走山路到经验来看,不出一米就是一个悬崖。 胡乱扫射的电筒光线越逼越近,嘈杂的人声与凌乱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发颤。 被抓住和跳下去。 何愿只能二选一。 何愿努力让自己镇定。 她蹲下身,摸索着来到悬崖边缘。而后拾起一颗石子,垂坠着投落下去—— 石子的回响让她一喜。 悬崖边应该有一个距离不算太远的落脚点。 这个距离跳下去还不足以要她的命。 她将背在身后用于混淆视听的干草团抱在怀里。 而后以怀中干草为垫,贴着山壁纵身一跳—— 人群赶到附近时不见何愿的身影。 眼见前方是悬崖,他们笃定何愿不会从这里下去,转而涌去旁侧继续追寻。 直至人声越来越远。 躲在石壁下的何愿才敢喘息出声。 好在她的判断无误,跳落下来除了有些表皮擦伤外并没有太严重的伤势。 “嘶——” 刚还在暗自庆幸没受伤,起身的一瞬何愿又摔了下地。 脚踝的疼痛让她眉头一皱,不算特别疼,但是足以影响她奔跑的速度。 看来,她不能再与他们上演追逃,只能靠躲藏与巧避取胜。 眼下她没有力气继续奔走,这里还算安全,她只想歇上一歇。 浸满水的衣服粘在身上,阴冷山风驱散了夏季炎夜的高温,带来了清凉外的几缕寒意。 何愿扯好身上的麻袋,蜷缩在干草堆旁将头埋在双膝之间。 不知道王婷和二姐现在带着妈妈到哪里了。 有没有走出盘山公路,有没有去到镇上。 有没有脱下一身湿衣将身体擦干,安全舒适的等她与她们汇合。 眼皮子有些沉。 何愿险些睡过去。 她不能在这里过夜,这很危险。 王婷二姐还有妈妈在等她,她要想办法下山才行。 何愿扶着石壁缓缓站起。 身上被湿意坠得发沉,行步艰难。 落了一夜的雨还未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场雨,就像当年她逃脱逼婚时的一样大。 她好像总在雨中奔逃,难以停歇。 湿透的全身被抽走体温,空虚而冰凉。 她善于去忍耐与习惯,再独自塑起坚韧,用尽全力维系着生命力,奔跑,冲刺。 她不是不觉得累,也不是不知疲倦。 只是命运像火舌般在她身后卷动,差一秒便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不会有人永远用外套裹在她肩膀拥她入怀。不会有人永远将她载在身后拼尽全力的将她拖举出深渊,更不会有人永远奋不顾身不计后果的为她铤而走险。 她能倚靠的。 只有自己。 这时。 崖上突然传来了脚步碾过树枝的脆响。 一束光线直射而来。 何愿下意识用手遮住久未目及光线的双眼。 心脏一空。 她慌张之下就想往悬崖下跃—— “何、愿——!” 直到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一个发音奇异而咬字生涩的声音。 一个。 在多年前火车站离别的暴雨之夜,同样如此呼唤着她名字的声音。 97.守木屋 肖纵伏在崖边,倾身伸下手。 何愿脚下垫过厚厚的干草,攀着石壁,努力想抓握住男人的手。 两只手在拼尽全力的够及对方。 指尖相距越来越近。 雨水落在她昂仰的脸,她半眯着眼,扑动的睫毛湿满水色。 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描绘着男人的轮廓,似乎在她看见他身影时,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他探出上身一把握住她的腕。 她抓紧他的手,随着他的拉拽被他抱上悬崖—— 落在他怀中一刻,他的温度瞬间袭遍她的全身。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见到横放在地面的电筒余光隐隐,反射出他发梢摇摇欲坠的水滴,与他不停颤抖的湿润睫毛。 滚烫的大手撩过她脸颊上乱布的碎发,深乱的呼吸扑在她的发间。他捧着她的脸,急切的分辨着她身上是否带伤。 他的触摸不具备任何暧昧情绪,而是将忧心灌入每一个抚摸的动作中,就像是她的伤痛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在没有确认她安然无恙之前,他都无法冷静。 “肖纵。” 何愿牵住了他的腕。 唯恐雨太大杂音扰耳,她靠近他闪烁着绿色指示灯的助听设备旁: “肖纵,我没事。” 听言。 他胸膛一沉,像是落下一口气。 她能感觉到他的即将抽离,他试图回归二人之间本该有的疏远。 可她没有给他机会。 而是紧紧握住他的手,那粗糙而布满茧痕的手。 她想挽留他的温度,却迟疑着不知要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道: “……我脚扭了,走不了路。” 他弯下身将手电筒拾起,递到她的手中。 随即蹲下身背对着她,像是在告诉她,他来背她。 她并未有片刻迟疑,勾着他的脖颈,挂在了他宽厚的背上。 大雨转为暴雨,山风狂妄,山路并不好走。 泥巴顺着坡往下流,每跨一步都必须踩实了底,一刻分神都会被整个人冲下去。 此时下山并不是个好决定。 好在刚山对于肖纵来说还算熟悉。 以前远房表叔在这里种过一段时间木,运木的工作全全由他承包。来来回回的山路走过数遍,连远房表叔以前在山上搭的守木棚屋他都了如指掌。 棚屋虽然废弃了多年,但还算完好。 除了墙壁边沿渗着水,屋顶顶棚倒是没有漏雨。 小小的棚屋里有一张陈旧的木架床。 一张补了脚的板凳靠在床边,一堆锈迹斑斑的伐木用具靠在墙角。 雨水砸在棚顶啪啪作响。 肖纵抖去床被的浮灰,将内里翻面,重新铺回了床上。 他扶着何愿坐在床沿,又赶忙去关上了大门,阻止了大股大股涌进来的风雨。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何愿一边脱去身上的麻袋雨衣,一边问道。 男人并没有及时回答她的话语,而是接过她手中的麻袋雨衣,甩去了满布的水露,挂在门把手处。 他转身走近。 屈膝坐在了床边的凳子。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湿,这才望向她回应道: “好好、姐。” 她明白他的意思。 显然是好好姐告诉他自己回到了这里。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山上。” 她又问。 他为什么知道她在山上。 因为他看到了镇派出所门前的追逃,他正要冲上前去时,莫许的出现让他止住了脚步。 当看到莫许靠近的身影并不是她时,他好不容易放落的心再次悬提。 他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见何二姐指向远方,他便知道,她还留在村子里。 接下来便是他回到村落,见大批涌上刚山的村民心生猜疑。 在听到他们嘴里念着“何三”这个名字时,他确定了他的猜想。故而偷偷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路上山。 他没办法去表达他的经过。 只是沉默了片刻,挑选出几个词汇,拼凑言道: “你姐、跑。你……丈夫、救、她们。” 说到“丈夫”这个词时,他稍有一顿,眸色暗淡。 也仅仅一瞬,便被他遮掩过去,继续双手比划着接而说: “人、追你、我、跟来。” 何愿的眼睛越睁越大。 “莫许来了?!他救下了我姐姐和妈妈?!” 她忽而靠近,又惊又喜。 “她们安全了对吗!” 她因欣喜而与他靠得太近,手攥着他的衣衫,让他有些无措。 为了让她安心,肖纵未有顿止,而是偏过目光频频点头。 “太好了……” 何愿松下一口气,热泪盈满眼眶: “我成功了,妈妈得救了……” 落回肖纵身上的目光一怔。 湿透的薄衣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描绘出明晰的肌肉形状。她因紧攥着他胸前的衣衫而拉扯下了他开衫的衣领。 露出了交错的深深旧痕。 那时在好好姐家里,她为他上药便注意到了他的身上的深痕。 起初她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落下一身的伤。 而现在,她知道了。 何愿并没有松开攥在他衣服上的手,反而开始开解着他的衣扣。 对于她的动作肖纵脑子一懵,僵在那里忘记了呼吸。 却在开解下最后一颗衣扣时才反应过来试图阻止她的手。 可一切为时已晚。 何愿不顾阻挠拉开了他的开衫。 就如她所想,甚至比她所想象的更为残忍。 一道道密集的伤痕遍布满身,更有几道狰狞的痕迹横劈他胸膛腰腹,因没有妥善缝合处理而冒着厚厚的肉芽。甚至还有一整块皮肤缺失,仿佛被生生割去,留下了一片内凹的红色。 肖纵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他急忙抽扯出她手中的一角,捂过了自己袒露的身躯。 垂首间慌乱的系上衣扣。 充满嘈杂雨声的那一只耳,听到了她颤抖的气音: “多疼啊。” 酸涩冲涌着她的鼻腔发疼。 徘徊在眼眶中的热流从眼角滑落。 她无法想象那“满地是血”“不成人形”的惨状,她不愿去想,更不敢去想。 她怕她陷入愧疚。 不,不止是愧疚。 是最重要的人为了自己险些丧命的后怕。 就在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映入她眼眸时,她再也无法去忍下自己的情绪故作平静。 她毫不顾忌的哭出了声,肆意宣泄着被她曾经强行困锁在怀的浓烈感情。 “不疼。” 肖纵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伸出微颤的手,用指腹轻轻抹去她脸上一颗颗泪珠。 一滴一滴眼泪坠在他心口,砸得他生疼。 他想安抚她,他想宽慰她。 他说不出连贯而具备说服力的话语,只能一遍遍重复着: “不疼、不疼……” “……为什么。” 那双湿透的眼眸莹动着最柔软的光泽。 紧紧的望着他: “为什么要为我顶罪。” 98.没有人比你好 “为什么要为我顶罪?为什么去挖死人金为我凑钱?为什么风雨无阻载我上下课?为什么以身犯险救我?为什么被人虐打都不把我供出来?为什么……” 眼泪沁入唇角,泛满苦涩。 何愿泣不成声: “为什么要扛下杀人的罪责替我坐牢?” 她要与他划清界限。 她不想与过去有任何牵扯…… 所以。 她在怪他吗。 所以。 她又会说我们不熟吗。 她说。 我们不熟。 我们明明不熟。 他明白她天性的纯善让她无法视若无睹,他所做的一切揪扯着她心底的愧意难平。 所以她急于斩断,急于清算。想弥补他,不愿再亏欠他。 可他想告诉她。 她其实不必有歉疚更无需挂怀,他所做的都是他心中所愿,与她无关。 他多想告诉她…… 可以把与他相关的所有都摘干净然后将他视为无物。 就如抚去肩上落叶,就如弹落发梢尘灰。 他不会打扰她,更不会靠近她。 她只需要幸福的生活就好。 浓密的睫毛遮落,莹动中的眸海掩上一片阴影。 肖纵垂着头。 千言万语凝在喉口无力脱出,最终只能化作叁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叁番闯入你的生活。 对不起,让你为难。 对不起。 他有着壮硕的身躯与锋锐的五官,所有的棱角都透露出他狠戾的底色。 可不知为何,此时他明明端挺的坐在那儿,却如同紧紧蜷缩,仓皇的捂住周身裂痕,努力拼凑着破碎的外壳。 她没办法做到冷眼旁观他的自陷。 倘若挖死人金时洞窟塌陷他没能获救,倘若那场私刑施暴者少了一分一毫的把握。 她怕是连后怕的机会都没有。 闷雷从远至近。 电闪的刹那照亮了这座小小的木屋。 也照亮了她注视着他的坚定瞳眸。 她伸出手。 覆于他的手背,紧紧抓握。 “肖纵,看着我。” 置落在一旁的手电筒微光闪烁。 他鼓起勇气,缓缓抬眸与她对视。 “接下来话,请你认真听我说。” 她沉甸甸的真挚让他胸口一震。 这不像是他以为的诀别亦或者了断。 肖纵倾过身,稍稍偏首,用那只架扣着助听设备的耳靠近她。 “逃走后,我一直奔逃在外。因为无法拿到居住权,所以居无定所辗转于各座城市。直到来到州央,在我的暂住证即将到期的时候,我遇到了莫许。莫许提议让我与他假结婚,帮我获得州央的居住权。我同意了他的提议,与他领证。” 肖纵目色微怔。 不可置信的转首望向她。 然而何愿的话并未说完,她攀着他的臂膀,主动靠近了他的耳畔: “我所听闻你已经在老家结婚并且有了孩子,所以我才在见到你后与你疏离……同时也试图去接受一份新的感情。然而我发现我错了……” 她微微深吸,平息着一震酸涩: “我没有去证实这个听闻,还对此深信不疑,这是我的错。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没有结婚生子,而是为我顶罪为我坐牢。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给你带来的痛苦,更没有办法不去正视自己的内心。” 她坐回身。 接过他因惊骇而僵止空洞的视线,珍重的唤着他的名字: “肖纵。” 柔动的目色满含情愫钻入了他心底每一寸晦暗的角落。 她的声音轻拨着拉扯在怀的一根根弦动: “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想念你。我想见你,我想感受你亲近你,我想……” 雨声中,她说: “我想和你在一起。” 温软的掌心抚过他的侧脸。 她的呼吸越来越近。 就在唇与唇即将相触的一瞬,他握着她的双臂,将她推拒开来。 二人之间的距离淌过湿润的风。 沉痛凝在他眉心,久久不散。 她说,与他疏离的是她。 可从相遇至今,是他一遍遍将她推拒,也是他恪守着二人之间的距离。 他在自怯,也在自卑。 一具残破的身躯,一段不堪的过往。 他有什么资格去支撑起与她相关的未来? 他喉头滚动,咽下一腔苦涩。 他说: “我、不好。” 她没有顺应他的推拒。 而是将本有的坚定镀上了一层光火,灼入他遍身裂缝,融尽孤寒: “没有人比你好。” 99.只想你陪我 她急于舒展他紧拧的眉宇。 倾身间双手攀在他宽阔的肩膀,在他的眉心落下轻轻一吻。 她垂眸凝着他的模样。 他薄唇紧抿,无处安放的视线几经徘徊才幽幽抬起,小心翼翼与她相视。 波光粼粼的眸海中,失去禁锢的浓情翻涌。 他像是有许多话想与她说。 那千言万语连他的目色都难以装载,在盈满眼眶的一刻,溢出眼角,尤见湿润。 风雨无歇。 光闪乍现。 她一吻封唇。 延续了那个多年前遗留在离别里的深刻。 他未再推拒,更无闪躲。 而是试图回应,全然接受。 他动作青涩,情动下是他努力模仿着她的模样。 轻轻用吻触及她的唇瓣,厮磨轻衔。 她湿软的舌尖悄然探出,轻易撬启他的齿,带着她的气息侵袭而入。 温热的鼻息逐渐加重,扑动起她半干的碎发。 她拽着着他的衣领,将他拖坐在床沿。 接而跨坐在他的腿上,环着他的脖颈,覆身紧贴。 炙热呼吸凌乱交错,唇齿间盈满了二人混淆在一起的暧昧气息。 她强硬的步步紧逼,卷过他的舌搅动吮吸。迫使着他与她勾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男人垂落在身侧的双臂慢慢抬起。 宽大的手掌握过她的腰畔一路向上。 骨节粗大的手筋脉鼓动,沿着她的腰脊抚过她的背间。 两个人身体紧贴面就像燃起了火。 熊熊烧灼的焰火焚毁了二人之间的相隔,将彼此融化,渗透,杂糅。 她的温度侵袭至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剿灭彷徨,再将乱作一团的思绪一瞬清空。 他的眸中,他的心间,他的脑海里,刹那间被她严丝合缝的紧紧填塞。 落入指尖的衣扣几经拨弄被勾扯着一一松解。 她滑柔的掌心贴在他起伏不断的硬鼓胸膛,带着撩拨意味的反复摩挲。 肌肉明晰的沟壑间滑过水珠。 男人抽动的皮肤上泛满薄薄光泽,早已分不清是雨湿未干还是细汗淋淋。 坐在他身上的躯体与他紧紧相抵。 耻部愈发紧绷,从未感受过的生理反应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形成了缺氧反应一般呼吸急促满面潮红。 他有些羞愧。 他害怕自己这幅模样会让她厌恶,会让她排斥。 她却像是早已猜到他即将到来的抗拒,从而斩断了那绵长的吻,将唇抵近那只戴着助听设备的耳: “别推开我。” 语落在他耳间,如丝般缭绕心上,束住了他即要执行的动作。 他僵硬不动,唯有呼吸深重难掩颤抖。 她吻着他的耳,舌尖勾挑轻轻舔舐。 洇湿的痕迹染得他耳廓发红,低喘伴随着细碎音节沉沉一落。 “唔……” 不仅仅是她在耳畔的挑弄。 游离在他腰腹间那只温软的手探入身下,隔着衣裤,覆在了他羞耻的硬挺,不断抚摸。 混乱的思绪被愈渐攀升的欲念裹挟,让肖纵无法维持仅有的意识。 唯独她那声“别推开我”让他死死坚守。 绷撑起的裤衫就像难以困缚蓬勃,即将崩裂。 她却如火上浇油一般用指沿勾勒着其中形状,圈圈绕绕。 肖纵咬紧牙关,额间血管突鼓。 细微的拉链声淹没在落雨中。 解禁下的滚烫昂扬被她抓握在手,难以环扣。 青筋盘缠触在手心隐隐跳动,如巨蟒,如兽器。 她急迫于想用他的气息去掩盖身体里残留的烙印。 那个与心间藏匿的轮廓丝毫未有重迭的烙印。 那本该是他。 那只能是他。 褪下的衣裤散落在旁,她持着肿胀的硬挺抵在腿心。 血液冲涌着他头皮发麻。 在理智燃烧殆尽之前,他不能再纵容她所为。 他忽而箍住了她的腰身,阻止她的坐落。 她望着他。 只见那眸中欲海翻腾之下,是一线清醒。 木床咿呀作响。 她以为他会推开她。 然而身体的忽然悬空让她一惊。 她被他抱起放落在床,紧接着,他压了上来。 壮硕的身躯将她围困在怀,坚硬的肌肉迫近压抵着她的柔软。 他的吻相较于她更为滚烫炙热。 他学着她主动逼近,将舌送入她口。 热烈的吻带着生涩的蛮力,毫无技巧的掠夺与索取却又持着一分收敛,强守温柔。 她双臂缠上他的颈以同等的热烈相回应。 唇齿缠绵搅动着黏腻水声,连连嘬响回荡在小小的木屋空间。 恍惚间。 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放在她车里的避孕药品。 他握住了那双盘上他腰畔的双腿。 那份清醒告诉他。 他不能。 男人喘息声从死咬着的齿间溢出,烧灼着她的神经。 她沉醉于他的气息,任其肆意点燃埋藏在体内的无限渴求。 下身酥软一片,湿意在缩动间潺潺外淌。 粗长茎身抵在湿润的花缝间沾上一片晶莹。 随着他的力度,如烙铁般烫热的硬物陷入双瓣间,在腰胯的摆动下反复摩擦。 “啊……” 何愿绷紧了身体。 她不自觉的挪动着臀,想迎着男人的动作递送。 并未往里深入的性器陷在花缝中,将花瓣撑挤开来。 湿滑粉嫩的花瓣紧紧的裹在硬物两侧。 冠端撞在肉核上激起她一阵酥麻,青筋鼓动的茎身借一片湿滑反复碾弄。 她分不清这是折磨还是享受,只能呜咽着抑制着喉间传出的娇色。 手电筒苟延残喘下最后一线微光闭灭。 还未完全适应黑暗的双眼前一片漆黑,他无法看着她的神动去分辨她的感受。 即便他留恋于她对他展现出的渴望与欲涌。潮红晕在双颊,水盈盈的双眸里尽是春意,微启的朱唇吐露出阵阵香息。 就这么望着她,便足以点燃他遍身毛孔。 失去视觉的判断力,他只能侧首将耳抵近她的唇。 黏滑的性器在她双腿间反复挺动,拖拽出一片湿润。 滴落而下又牵扯着银丝摇摇欲坠。 她知道他在听。 这让她更为羞于袒露。 何愿抿着唇,齿间紧紧咬着唇肉。 却在那烫硬的冠沿摩擦过早已充血的敏感肉核时,酥麻贯穿遍身: “哈啊、……” 破口而出的呻吟燃沸了他的血液,让他满目猩红。 湿透的薄衣下,男人腰腹的肌肉纤维绷得条条分明。 筋脉明晰的大手抓握着她的双臀,臀肉从指缝间溢出,随着硬物嵌在花缝中的碾磨而不断颤动。 像是得到了允许,也像是习得了要领。 胯间挺动的频率在加快。 她束紧了环在他颈间的双臂。 他的吻落在她的脸颊,她的侧颈,她的耳尖。 “肖、肖纵。” 她念着他的名字。 潮涌如电闪般劈经她的四肢百骸。 她抽搐着,感受着男人浑身肌肉坚硬如石,喘息粗重。 颤抖的齿尖咬住了她的颈肉。 还不至于会让她发疼,但一定会留下齿痕。 男人低沉的鼻音一阵闷哼。 他战栗着。 浓液源源不断播撒在她的小腹,烫热灼烧着她的皮肤。 二人的喘息逐渐平缓。 屋外的夜雨也即将迎来尾声。 肖纵支起手肘,急于去处理自己在何愿身上留下的污痕。 刚撑起身,却被何愿双臂勾着拽回了原位。 温软的唇触在他的耳垂。 她说: “陪我好不好,陪我走接下来的大半生。” 她说: “我想你陪我,只想你陪我。”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沉厚的声线灌着沙哑: “陪、你。” 陪着你到你所愿的尽头。 或。 陪着你到你不需要我的时候。 100.名义上的丈夫 屋檐上凝着一串晶莹的水珠。 水珠挂在棚顶边沿的末梢越坠越沉,不一会儿便滴落而下,绽起水洼一片涟漪。 被大雨洗刷过的空气异常清透。 晨曦的微光穿过树冠缝隙,斑斑点点的投落在在地,照亮了软泥上一路下山脚印。 “我的脚踝没有那么疼了。你如果累了就放我下来,知道吗?” 何愿伏在肖纵的背上。 看着他冒满细汗的侧脸,不禁抵在他耳畔说道。 男人未有回应,她知道他听到了。 只是以无意停歇的步伐告诉她,他不累。 初晨的光线并不晒,落在皮肤上温温热热。 宽厚的肩膀给予了她充分的安全感。 何愿侧着脑袋靠在男人的颈窝,以最亲近的方式环搂着他的脖颈。 “肖纵。” 她以最温柔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世界那么大,我们能在州央相遇,是不是很有缘分?” 肖纵目色一怔,若有所思。 她似乎并不知道他入狱的消息。 她将他们的相遇定义为缘分,可明明是她将结婚请帖寄到了监狱,告诉了他自己所在的地方。 还是…… 那张结婚请帖并不是她寄给他的? “如果当时我离开了州央,我们是不是就遇不到了。” 她似乎陷在构想的落寞中,语气稍显低靡。 她的话让他回过神。 他带着细喘启声道: “找你。” 停顿的字节并不连贯,但每个字都坚定真着: “你、在哪里。我都、找。” 枝稍盛开的白色花朵凝满晶莹剔透的水露。 他摘下一朵,递入她的手心。 她抬起手,迎着光束转动着手中的花,就如当年转动着他送的折迭伞。 暴雨初晴后的冉冉薄阳将那灿烂的笑靥染上了一层柔和的灿烂。 时间就像是回溯到了过去。 只是过去这份悸动萌芽在心,不清不楚的揪扯在怀。 她不知如何将其命名与定义,更不知如何表达与吐露。 好在一切为时不晚。 在承认与正名她对他心动的同时,也能一字一字说与他听。 让他明了。 “肖纵,我……” 话未说完,前方传来的嘈杂声让何愿心中一紧: “有人!” 远处。 来的人很多,乌泱泱的一大群。 肖纵环紧何愿的双腿,背着她打算调转方向。 那群人却早已发现了二人,叫唤着追了上来。 直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愿愿!” 何愿转过头。 这才看清追来的并不是村民,而是身穿警员制服的警察。 ——与她名义上的丈夫。 原本脱离的助力木杖再次持在莫许手中。 他的行姿艰难,每一步都像忍受着刺骨的疼痛。 从来严谨规整的穿着此时显得异常皱乱。 沾满泥渍的鞋履与裤脚,散落的碎发与满面疲惫。 就似跌落云端的鹤,砸在泥潭里,白羽泥泞满身是伤。 山路崎岖并不好走,加上他似乎腿伤发作,忍痛之下并不能稳持。 何愿被肖纵从背上放落,心中对师长的牵挂尤在,让她忧心忡忡的迎了上去。 就在莫许险些跌倒时,何愿及时撑扶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免于狼狈。 “愿愿,有没有受伤?” 莫许无顾其他,焦灼的目光游遍她全身上下,忧切难忍。 何愿摇摇头: “我没事。倒是你,你不能走那么久的路!这还是连山路都没有的野山……” 修长的手带着凉意抚在她的脸颊。 他满目慌乱这才得以平息,化作潺潺温流。 可她并未像往日那样顺应着他的亲近。 而是将手覆于他的手背,将他的手缓缓从脸颊上挪下。 这明目所见的疏离让他眸光一僵。 指尖微微一颤,被冷冰冰的空气穿膛而过。 直至他缓缓抬眸。 视线越过她的肩膀,与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对视的那一刻。 他恍然明白了这份疏离的因由。 确认莫许站稳,何愿送开了扶在他臂上的手。 她悄然后挪着脚步,与莫许拉开距离的同时,离肖纵越来越近。 而再过细微的动作莫许都尽收眼底。 放落在身侧的手轻轻蜷起,手背上筋脉鼓动得愈加明晰。 金丝眼镜下,平静的目光褪去了一层温和的伪装,在与何愿身后那高大而壮硕的男人对视时,从深邃中隐隐绽出几道锋芒。 肖纵并非察觉不到莫许竖起的锋刃。 即便对方以稳重的姿态将一切刻意掩盖得天衣无缝,但那种割裂开空气直逼在他身周的压迫感,让他敏感的嗅到了一丝危机的气息。 他更明白。 这种针对他而生的戾气,只因何愿。 如果何愿选择了莫许,他一定毫无犹豫的退后一步,将她送到她丈夫身边。 可既然何愿已表明了这场婚姻不过是毫无感情牵扯的利益交换,并且坚定的与他并肩,他便没有理由怯懦下去。 身旁是何愿与他紧贴的臂。 肖纵展开手掌,将她的手轻轻抓握。 十指相扣。 肖纵还以相对而立的男人冷漠回视。 就像是不屑于那个男人的尖利,以漠然相对,无惧不畏。 余光拢过二人相牵的手。 莫许眼尾一颤,抓握在木杖上的手捏得发白。 他扬起柔和的笑颜,目视着何愿温声道: “愿愿,妈妈已经送去镇医院了。岳老师陪在她身边,你可以放心了。” “岳老师也来了?”何愿惊讶。 “嗯。在确认了亲缘鉴定书后,他与我取得联系。我就与他一同过来了。” 何愿有些恍惚: “鉴定结果出来了?……” “对。” 莫许颔首: “你也程教授和岳老师,是亲缘关系。” 一切尘埃落定。 一切真相大白。 她的妈妈,就是那个与父母失散多年的程馨。 她的妈妈,就是被活活撕碎了幸福人生而被强迫囚禁逼疯的“何家婆娘”。 何愿用掌心狠狠抹去了眼角的湿润,接而问道: “医院怎么说?妈妈的病……可以治好吗?” “妈妈身体上有一些小毛病,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不过这些只需要长时间修养便能康复。而她精神上的问题……我们要先转院,把妈妈送去州央更好的医院接受治疗。” 何愿点点头。 却见莫许将手摊在她身前。 像是在等待她的牵握。 金丝眼镜反射过一线明锐的光泽。 男人正言道: “只是现在,你需要跟我和警察走。去镇上派出所处理一下关于你家里人口拐卖的问题。” 101.何四 病床上枯瘦的女人沉沉闭着眼。 被妥善清洁后的皮肤洗去了污渍,一头打结黏腻的白发剃了干净。 守在一旁的老人用棉签沾过纸杯里的水,薄薄的涂抹在她干裂的双唇。 护士换好了新的点滴瓶药水。 老人调试了一下药滴速度,为女儿仔细掖好被子。 抬眼间,他望见了病房门玻璃窗口外聚集了不少人。 见岳老师从病房里走出小心的掩上房门,何愿迎了上去: “岳老师。” 何愿还不及换下泥泞的衣裤,不过草草打理一下身上的污渍,便匆匆来到了医院。 岳老师牵起疲惫的微笑,颔首回应。 本想与何愿身后的莫许问候一声,却见不远处站着两个村妇打扮的女人。 一个身宽体胖,穿着狼狈满身布着泥点子的,脸上顶着几处青紫。 一个矮小消瘦,与何愿一般衣服湿了又干,结满水渍。 她们畏畏缩缩的站在墙边,搓捏着衣角,低垂着头,抬眸的一瞬又无措的落下。 何愿察觉到了岳老师的视线,大步走到两人身旁介绍道: “岳老师,这是我的两个姐姐。这是大姐,何娣。这是二姐,何贱。” 岳老师眉头一皱。 只因这些名字落入耳时有些刺痛,让他目中隐动着几分疼惜。 走近二人身前,岳老师才真切的看清两个孩子的脸。 虽说是姐妹叁人,多少有几分相似。但岁月并没有给两位早早成家的姐姐施予一丝一毫的怜悯。被生活搓磨的痕迹写在她们的脸上,失去光泽的眸只剩暗淡,呈现出与她们年龄极为不符的苍老。 何大姐与何二姐早已知道了身前这位老者的身份。 她们未有亲近,而是维持着应有的距离,学着何愿的称呼礼貌的唤道: “岳老师,您好。” “好。” 岳老师淡淡道回应了一声。 并没有再多的流连,而是收回了目光掩去了叹息。 她们都明白。 即便拥有着同源的血脉,他们也不会以亲人的方式相认。 在仇恨中诞生的生命,将血缘裹上了憎恶的色彩,以复杂的羁绊呈现在眼前。即便实属无辜者,也难逃牵连。 她们深刻的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谨慎的维持着该有的平衡,绝不跨越。 “镇上那些同流合污的警员已经被带走了。目前已经分派了县城里的警察来处理这个案件。他们去村上的何家没有找到人,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岳老师的话让何愿一愣。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睁着眼: “他们难道逃走了?不可能吧……” 话语未落,走廊那头传来尖锐的哭喊声: “救命啊——一定要治好他啊——” 紧接着,一群医护人员推着推床脚步匆急的往急救室赶。 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脸蛋憋成了可怖的紫色,嘴边还残留着呕吐物的污渍。 跟随在旁的老奶紧紧抓着床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的宝崽啊——我们何家的根啊——何四啊!你要是走了,我哪还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啊——” “你不放手我们怎么救人啊?”医生急了,怒骂出声。 何奶终于松开了手,眼见着心肝被推进了门,她撂着双腿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嚎不止: “造孽啊——造孽啊——何家惹了哪路妖魔啊,要断子绝孙啊——” 忽来一脚踹在了何奶背上,把哭天喊地的何奶踹在了地: “你把宝崽脖子栓铁链!才害宝崽掉下床窒息命都要没了!何家祖宗当鬼都要索你的命!” 咬牙切齿的何老汉不顾地上坐的是自己的母亲,抡起拳头就想砸下去。 “是何家的人!抓住他们!” 守在旁的警察敏锐的发现了二人的身份,火速冲过去将两人制服。 何老汉还脑壳发懵,不停叫唤着: “我犯了什么罪!警察乱抓人!?你也不问问我表侄是哪个!” “买卖人口,强奸,非法拘禁,故意伤害。还不够定罪?” 岳老师满目猩红,强忍着一腔怒火,步步走近: “我女儿被你们害成这样,我不会让你们后半生好过。” 何老汉突暴着眼。 想到何愿无缘无故回家把她妈妈掳走。 原来是因为联系到了那婆娘的亲人! 看着眼前自称自己婆娘父亲的老人一身斯文,一看就是有条件的人。 何老汉褪下方才的慌乱满脸谄媚的跪在地上: “爹啊!我的岳父!我是你的女婿仔啊!——” 嬉笑出满脸褶子的黑老汉看着与岳老师年纪相当,那一声声“岳父”叫得岳老师矜守的文化人生来的礼教都全然不再。 他大步向前一脚踹在何老汉的脸上,绷紧的拳头用尽所有的力气狠狠砸在何老汉脸上,砸得他鼻血直流。 身侧的执法人员并未阻拦,反而松开了手沉默对待,任岳老师对何老汉一通毒打。 一旁何奶见状,也扑跪在地: “亲家公!嫁谁不是嫁啊,女人这辈子不就是生儿育女了!嫁来我们何家供她吃供她喝,莫有亏待你女儿的!你看啊!还给你生了那么多孙崽啊!以后孙儿绕膝享福气了啊!” 岳老师扬起满是血的手指向何奶,怒吼道: “闭嘴!” 何奶并非看不懂脸色,而是事态紧急,她顾不得其他。 她跪在地上越挪越近,双手合十不停叩拜: “亲家公啊!求求你出钱救救你女儿的儿子吧!那可是她唯一的男丁,你亲外孙哦!身上流着你家血脉的男崽哦!” “我让你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岳老师眉间闪过一瞬痛苦,他捂着胸口,似是在忍受身体的不适。 何愿急忙上去撑扶着他: “岳老师!” 见到何愿的身影,何老汉气不打一出来。 他一手捂着脸上的鼻青脸肿,一手伸着指狠狠的指着何愿: “何叁!你他妈的灾星!你回来一趟就要把你弟害死!你个短命鬼!” 何奶恶狠狠的瞥着何愿,漏风的嘴巴并不打算停下来: “亲家公!这个叁女是灾星转世,克香火的!你外孙宝崽现在躺在急救室里就是被她克的!就是她啊!你女儿死了那么多胎,死了儿,就是她害的!你可要离她远一点!只有你的亲宝孙才是延续香火的根啊!你一定要救救他!” 莫许目色锐厉的走向前来挡在何愿身前。 岳老师伸出臂护着何愿: “你再乱说话……” 被拦在身后的女人并未陷在维护里。 她安抚着老者放下手臂,又握了握手拄拐杖男人的腕点点头。 接而走向前,正正的立在自己父亲和奶奶身前,亲自面对从小到大指向她的尖锐矛头。 “我害的?” 她厉声质问: “你的孙儿宝崽为什么会送入抢救?那是因为你用拴着我妈妈的铁链拴着他的脖子!我妈妈为什么死了那么多胎?那是因为你们算卦算出女胎就药流,直到她伤了身体习惯性流产。你们还好意思把所有的罪责怪在我身上?说我是灾星我是瘟鬼?真正的瘟鬼是你们!你们才是鬼煞!” 幼时骂她是灾星,她会哭鼻子。 少时骂她是灾星,她会麻木着沉默以对。 这是她第一次反抗,字字见血的刺着何家跪在地上的母子无言以对。 这出挑拨离间显然没有任何作用。 何老汉放软了话,跪在女儿面前挂上了虚伪的笑脸: “何叁、何叁!求求你外公,救救你弟弟吧!进重症房不是小数目,我们出不起啊!那是你亲弟弟啊何叁!血脉相连啊!” 深知眼下的形势,攀亲再无用处。 何奶一边扇着自己巴掌一边哭求: “我们造的孽我们担!这条老命赔给你们!宝崽是无辜的啊!救救他吧——” 从人群中走出的邓秀悄悄来到了何愿身旁。 她拽了拽何愿的胳膊,皱着眉头低语道: “这个孩子不是之前那个孩子。” 何愿满面疑惑。 她听不懂邓秀的话: “邓秀姐姐,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邓秀接着说: “几年前你家送进来高烧抢救的那个孩子,早就死了。” 102.报应 xyushuwu10.com “之前那个孩子生了病,来医院手术。医生叮嘱你爹奶术前不要给孩子喂食。你爹奶心疼孩子饿,瞒着医生偷偷给喂了好些吃的。导致那孩子麻醉后出现反流呕吐,在手术台上窒息身亡。” 何愿的眼睛越睁越大,似是难以消化邓秀的话,连呼吸都停滞了下来。 邓秀的话还在继续,而接下来的话更是震得何愿头皮发紧: “至于现在这个孩子……这孩子的出生当时在医院里轰动一时,因为他的母亲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寡妇,算是异常罕见的高龄产妇。听说那老寡妇有个傻儿子在结婚当天死了,她一个人无儿无女无依无靠,不知道怎么的,就和你爹搅合在了一起,还怀了孩子。只是这么大年纪生孩子的确太危险,最后连产床都没下就断气了。” 难怪。 难怪她当时回来看到何四的第一眼就觉得年龄不对。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何老汉竟然重新生了儿子以何四的名字继续养着。这个孩子还是和孙家老娘生的! 何老汉显然听到了邓秀的话,他直起身指着邓秀咧嘴疯骂道: “乱讲掰话!我崽就是我婆娘生的!” 何奶扑在岳老师脚下,扯着他的裤脚涕泪横流的哭唱着: “亲家公,你可莫听别人乱讲!宝崽就是你的亲外孙,血浓于水啊亲家公!” 岳老师一脚挣开纠缠上来的何奶。 他凶狠的指向何老汉:看好文请到:p o1 8en.c om “我现在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女儿只是我的女儿,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身份。她不是谁的母亲也不是谁的妻子!你儿子跟我没有丝毫关系,我也不可能会出钱救他!” 他的声音回荡在走廊,狠绝得不容一丝温度: “不要以为我会顾及这可笑的血亲牵绊!在我眼里他身上的血缘只会让我憎恶!我比谁都希望他死!” 说罢,岳老师毫无犹豫的转身就走。 跪趴在地的何家母子哭嚷得五官扭曲,任警察如何拉扯都形若无骨般的瘫颓下身。 似乎就只剩下最后的希望,他们痛哭流涕的念着何愿的名字,像是试图唤醒她的一分动容。 何愿不禁冷冷笑出声。 他们口中的血缘真是个可笑的东西。 他们口口声声将血缘栓在嘴边,像是将所有的爱都灌入在血缘之中,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这血缘就像是有指向性的,只在男孩身上奏效。对于同样拥有血缘的女孩,却只留有无限的狠毒与仇怨。 血缘从来不是羁绊。 既然父亲与奶奶唾她为灾祸,用最恶毒的语言去诅咒她谩骂她,无顾她的生死仅仅视她为换钱的轻贱死物。 她当然会以同等的情感回应他们。 是他们教会了她血液的浅薄。 却又想让她被血缘牵绊。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善恶终有报。你们信所谓的天命,怎就不信功德?” 从来盈满温暖的眼眸里,在看向自己的父亲与奶奶时,只剩下一片淡漠。 冷肃的脸无留任何色彩,她的话语满是霜寒: “你们的下场,全都是报应。” 何四最终没有抢救过来。 在医院咽了气。 镇上与各村村民勾结沆瀣一气的公务人员被大规模查办。 何老汉表侄脱去风光横行的制服,锒铛入狱。 当年买卖人口的人贩子,在追查之下才发现早已于多年前被抓获,如今尚在服刑。 当时的事件还登了报纸,陈旧的报纸上写着“支教老师开车奋勇逼停人贩运输车。” 何奶与何老汉因买卖人口等罪行数罪并罚,余生将在监狱中度过。 只是何奶在不久后被诊断出癌症,保外就医回到了老宅。 在经受了病痛的折磨数月后,何奶再难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最终,用那条栓死了自己孙子的铁链绕在脖子上,了去了残生。 不过。 这都是后话了。 —— 夜里阴风阵阵。 监狱外停着一辆厢式商务车。 从监狱走出的弓背老汉坐上了车。 身后跟着的两名衣着正规的彪形大汉也随即坐了上去。 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将老汉夹在中间。 老汉嫌恶的摇摇头,不改满面得意命令道: “烟有没有得?” 车子发动。 两个彪形大汉铁面沉肃,将老汉视为无物。 “耶嘿——你们就这么伺候我的?” 老汉不悦,愤然道: “你们不晓得我女婿是什么人?他能把我安然无恙从牢里捞出来,还喊你们来接我!你们就这样不得脸色?!” 老汉叫嚣着拽扯过一旁壮汉的衣袖,本想挑衅一番。 谁知。 一个猛拳却毫无预料的砸在了他的脸色,砸得他一声惨叫。 只听一人道:“绑起来。” 随后,他便晕晕乎乎的被五花大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次恢复知觉时,明晃晃的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逐渐聚焦的视线久久才看出悬在头上的是一圈医疗器械灯。 他想用手遮挡住双眼,却发现双手被紧紧束缚在两侧,任他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手持注射器的年轻人走到老汉身边。 他穿着随意,踏着拖鞋。即便带着白色口罩也能从深邃的眉眼中看出明显的异国长相。 “啊——啊——你们要干嘛!” 老汉挣扎得手术床一阵晃荡,拼命撕扯着喉咙尖叫着。 年轻人眉间一动,显然不耐烦。 囔囔了两句听不懂的异国话便掀起老汉的罩服想为他注射。 这时,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伸出一臂阻止了年轻异国人的动作。 好在,中年人的话老汉能听得懂,并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落在了耳里: “莫先生吩咐了,不打麻醉。阴茎阴囊全部割除,直接生阉。” 老汉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锋刃割破皮肤后凉意肆虐,下身的剧痛点炸了他浑身的痛觉神经。 他的嘶喊涌出了腥甜。 身下,温热血液喷涌得到处都是。痛意在双腿间的肉块被完全割除后也并未停止,又在他险些昏厥的一瞬被猛的扎了一针不明药物,让他瞬间清醒。 他清清楚楚感受着钻心刺骨的剧痛折磨,漫长到好似度过了大半生。 几个无所事事的黄毛二赖子聚在逼仄的出租屋内。 满地酒瓶狼藉一片,吃过的饭盒堆满墙角,霉菌遍布。 烟雾缭绕下,几人围坐在一台破旧的电脑前,歪嘴笑得猥琐。 “今天搞到个国外的好东西,猛货噢!” 坐在前操作电脑的黄毛仔嘴里叼着烟,握着鼠标一通点击。 “我卵,牛哦。那今晚还不得精尽人亡。” 头顶绿发的绿毛龟跃跃欲试的搓着手。 见影片开播,几人全神贯注的紧盯裂着屏的电脑。 视频里,一头巨型猩猩和一只野猪脖子上拴着铁链从幕布后走出。 它们显然暴躁得并不寻常,唾液顺着嘴角涌在地面。其中最骇然的是它们高挺的胯下巨物。 坐在后的红毛男兴奋不已: “屌!兽交啊!这不得爽死!” 就在一群人期待着被拖上来的会是什么妖艳美女时。 只见,一个赤身裸体的老汉被戴着兽链蒙着眼,像牵狗一样牵着爬了出来。 几人面色一僵,刚刚燃着火焰的眼神光瞬间被熄灭。 “什么卵鬼?怎么是个老男人家?!” “男的女的啊?他胯下也没货啊。” “阉人?太监啊!” “我他妈要吐了!” 一阵叫骂声过后。 视频被迅速关闭。 103.男朋友 离开镇上的那一日,何愿跟着莫许坐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肖纵停在原地目送了许久,久到汽车的轮廓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再慢慢消失在道路尽头。 他拉了把肩膀上的背包。 从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证明与返程的火车票。 在确认了发车时间后,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晒日下。 来来往往的行人挑着扁担扛着行囊进出于火车站之中。 老旧的火车站还是当年模样。 除了添置了几台先进扫描仪器,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一尘未变。只是相较从前留下了更深的时间烙印,让本就老旧的设施更显残破。 大厅的立柱换上了新的养殖用品广告,竹编垃圾筐换成了金属材质。 肖纵望着空空的立柱旁有些失神。 仿佛思绪回溯到了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曾经的那场离别,她就是站在这里。 她彷徨的握着火车票,穿着一件湿着雨的宽大男士外套。除了斜挎的碎花布袋,身上再无一物。 火车检票入站的喇叭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 人群接连着向检票关口快步涌去。 那时。 她就这么逆行在人海里。 朝着他的方向,拼命挣扎。 直至破出湍流向他奔来,紧紧与他相拥,深深与他相吻。 眨眼间。 一切都回到了现实。 肖纵握着火车票大步向前,逐渐陷入流动的人群。 火车上。 拥挤的过道充满了汗水的气味。 习惯性大嗓门的中年人遍布在车厢里,嘈杂得扰耳。 肖纵的大体格让他不得不侧着身举起背包才得以缓慢移动。 好不易找到了对应的位置,他挪身坐了进去。 这是一个靠窗的座位。 他可以安心摘下助听器,不用担心无法听到别人的声音而及时让出一隙供他人来回。 摘下耳朵上的设备,他眉间因疼痛而稍稍一动。 廉价的助听器无法兼顾舒适度,每每摘下都会在耳周留下泛红的磨痕。 久而久之便在皮肤上刻出了无法恢复的印记。 所有的喧嚣归于静止。 他望向窗外,像是坠入了只属于自己的封闭世界。 火车缓缓行驶。 尚还行进在过道的人流一个接着一个入座。 “你好,可以方便换个座吗?” 提着铁桶的中年男人刚刚坐下身,却听身旁停了个人对他礼貌询问。 屁股还没坐热乎就被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中年男人显然有些不悦。 他紧拧着眉侧头望去。 来者是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穿着素色的短袖,扎着松散的马尾,身型微丰气质不凡。 她微笑着,纯澈的眸子水莹莹的,窗外的灿阳将她浓长的睫毛染成了金光色。 立体的骨相撑起了那张稍具肉感的脸颊,五官分明寻不出一丝错处。 中年男人皱起的眉头渐渐展平,望着女人有些发愣。 如此清秀明丽的长相,着实让人挪不开睛。 “我的座位在前面的车厢,是靠窗的单人软座。” 女人微微侧首指了指前方,态度十分诚恳的递上了自己手中的车票。 中年男人狐疑。 单人软座可贵上了许多,怎么无缘无故找他换座。 “干嘛要换啊妹崽?” 中年男声音温缓的问出口。 “我想跟我男朋友挨着坐。” 女人说。 中年男人此时才回过头注意到同排坐在车窗旁的男人。 男人身材健硕,肩宽体阔。即便望着窗外,也能从他的侧脸轮廓看出优越于常人的长相。与身前的美女的确很是登对。 成人之美未尝不可,自己还得了好处。 中年男人并无多言,起身后接过女人的车票便提着随身的铁桶往前车厢走去。 何愿轻悄悄的坐在了肖纵身旁,像是不想被他发觉而放缓了每一个动作。 他望着窗外,过经的景象流过瞳仁。 她望着他,将他的身影印在眼眸。 忽然途经隧道时,窗外一片漆黑。 玻璃车窗上明晰的映出了两人的影子。 肖纵望着镜像里熟悉的身影目色一怔。 迅而猛然转身。 驶离隧道的一瞬,天光倾落入窗口。 刚好洒满了她的脸庞。 她笑靥明媚。 仿佛与那灿阳合为一体,甚至比那日光更加耀眼。 “我跟你走。” 她笑着说。 他没看清她的口型,双手急忙拿起助听设备想往耳上扣。 她却伸出手,覆着他的手背,阻止了他的动作。 她放缓了口中的每一个字: “我不想和莫许一路,我想跟你走。” …… 挂钟秒针的走动声回响在小小的火车站接待室内。 印有火车站名称的纸杯里,卡在杯底的冰块因融化缩小而浮上水面。 男人勾取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疲惫的后靠在沙发背椅。 他微仰着首,喉结微微滚动。 沉眸许久,才缓缓睁开眼。 那双深邃的眸中,拥挤了太多苦涩。 自她跟他坐上汽车后,她频频回首,心有所思的埋着头。 他当然看得出她的百般不舍。 所以他才对她说: “普通购买火车票的方式的确买不到票,不过你想与肖先生同行也不是绝无可能,我可以帮你。” 他并非大度,更不是认输。 他只是持着他本有的谦和为幌子,去掩盖厮杀在心的野兽。 他迫切想听她说:不用了,我跟你一起就好。 所以他才追问着: “愿愿,你想去他身边吗。” 然而。 他高估了他在她心中的位置。 更低估了肖纵的存在给他与她的关系带来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竟未存一丝迟疑的回应他: 想。 104.男小三 机场停车区域车满为患,蒋彪大摇大摆把车停在了路边。 好在大晚上查管不严,他索性直接熄了火,点开了手机游戏准备来一局。 蒋德为从副驾驶走出,哐的一声关上了松散的车门,顺手就从荷包里抽出根烟叼在嘴里。 昏暗的中燃起一颗小小的火星子,紧接着一团烟雾升腾起来。 “几时到啊。” 蒋德为望着飞机场的方向,随口问了声。 蒋彪投入在激战中目不转睛,好一会儿才应: “快了。” 看着斑驳面包车上卷了边的轮胎店广告海报,蒋德为像是闲里讨个顺手,一遍一遍不耐其烦的抚平着翘角。 “你和他说了我们在路边吗。” “我发了定位!” 蒋彪埋着头,像是被手机勾了魂,继续龇牙咧嘴的狂戳屏幕。 远处走来个人影。 蒋德为眯着眼一通辨认: “嘿,小肖来了。” “等我打完这把。” “嚯,好像还带了个妹崽回来。” 听到此,蒋彪无心游戏了。 他关灭手机屏幕,圆脑袋一整个伸出车窗一探究竟。 那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近,他身边果真跟着一个女人! 不仅如此,两人的距离极近,一看关系就不一般! “有情况啊!” 蒋彪嘴角压都压不住。 可随着那女人的样貌愈渐清晰。 蒋彪的喜笑僵在了脸上。 慢慢的,他的嘴角耷拉了下来,俩眼珠子险些瞪出眼眶。 “何……何小姐?!” 蒋彪知道肖纵此次火急火燎的回老家大抵是因为何愿。 身为同村,遇到难处互帮互助也说得过去。 如此说来两人同行返程也并没有哪里不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就是很奇怪。 奇怪到让蒋彪远远望去还以为是一对小情侣。 何愿走向前,笑盈盈的礼貌问候: “蒋师傅好,小蒋师傅好。” 蒋德为没见过何愿,但常常听儿子提起,也知道是肖纵的同村。 今日一见,还真就如儿子痴着脸形容的那样:好漂亮的! 蒋彪没有自知之明,蒋德为还是能掂量得出自己儿子几斤几两重。这样的姑娘和蒋彪搁一块儿都不匹配,他的傻儿子还敢惦记上了。 “何小姐怎么回去?需不需要我们载你一程?” 蒋德为掐灭了手中没抽完的半根烟,掷落在地上又用鞋底碾了碾。 “麻烦蒋师傅了。多有打扰,我去肖纵那儿。” 何愿这话一出,蒋德为直溜溜的往肖纵那儿一望。 只见那从来沉肃冷冽的大小伙今儿像是吃错了什么药一般,竟显现出一副含情脉脉,悄悄然的垂着眸,目光缠缠绕绕的牵在身旁姑娘身上。 蒋德为见多识广,什么大风大浪没遇过。他半句话未多说,只是舔了舔嘴皮子,又挠了挠下巴。他假作咳嗽的收回目光,周到的为两人打开后座车门后,自顾自的溜进了副驾驶。 “什么意思啊?” 蒋彪还在状况外: “什么叫去肖哥那儿啊?” 熟悉的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力度不轻不重刚刚好。 紧接着,身边老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直接回家,走啊。” 蒋彪看了一路后视镜里的何愿与肖纵。 他皱着眉头始终想不通。 直至回到店里,眼看着何愿走进肖纵卧室。 他终于想通了。 蒋彪身体一软摊在凳子上,目光呆滞唇口微张。 一副瘫颓的姿态: “……被肖哥捷足先登了?” 蒋德为有点想笑。 他大口吸了团烟,故意往儿子身上吐,像是想浇醒他的傻脑壳。 “不对啊!何小姐已经结婚了啊!” 烟雾缭绕中的蒋彪挠着脑门。 眼珠子转溜了许久,他忽然灵光一闪: “肖哥这是给何小姐当男小叁了?!” 窗户被关上时,肖纵顺势将窗帘拉闭。 房间不大,空调刚打上一会儿便将闷热驱赶了大半。 “你要给我什么?” 何愿站在门前,仰起脑袋望着身前高大的男人好奇问道。 之前就神神秘秘的说要把东西给她。 不管她如何追问,他都闭口未答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说让她随他回去。 以她对肖纵的了解,他绝不是为了“骗”她回家做些什么。 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一丝期待,期待这持距隐忍的男人敢于迈出一步,主动与她亲近。 可他真就没想对她做些什么。 只是转身弓着腰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个纸盒。 他视若珍宝的捧着一个纸盒,几步回到她的身前,像献宝一样的捧在身前。 曾经装有食品的纸盒已经有些褪色,四个角还用透明胶带加固粘贴。 “这是什么?” 何愿不禁问道。 他递了递手中的纸盒,像是在告诉她,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真挚的眸光里写满了期待。 期待她能收下,期待她会喜欢。 随着何愿将盒盖掀开。 一个个还套有包装袋,扣着标签纸的崭新发圈失去挤压,从盒子里膨了出来。 有桃红色打着蝴蝶结的,有浅紫色绣着蕾丝花边的,有大红色点缀着亮片的,还有米黄色波纹斑点的。 与之不同的,是一个淡蓝色条纹脱线褪色的扎花皮筋。 何愿惊着眼,望得出神。 久久,才指着那只曾经属于自己的皮筋抬首望向他: “你在哪里找到的?我记得很久以前就弄丢了。” “家、门口、地上。” 应该是那场考试前的暴雨,何老汉一路拖拽着她的头发时掉落的。 他竟然捡到了,并且细致保存至今。 “其他这些呢?是你买给我的?” 她又问。 他点点头。 滚烫的目色里有一丝胆怯。 如果他能更努力一点,能连贯的说出语句。 他多想与她说: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式,所以买了很多。 希望你不要嫌弃。 看似粗莽的壮硕男人用那双宽厚而粗糙的手,小心翼翼捧着装满五彩发圈的纸盒。 这副真着的模样让她笑意渐浓。 并不是笑他滑稽,而是觉得可爱。 虽然可爱这个词用在他身上的确不太合适。但就像他捧着一堆扎花皮筋一样,此时此刻并不显得违和。 何愿转眸凝在那个淡蓝色条纹的陈旧发圈上。 目光与神色都停滞了许久。 直到她重整起欢悦,淡淡道: “以前的已经旧了,我不要了。” 她抬手将马尾上的皮筋摘落,乌黑的长发流淌在她的双肩。 她走至床边,顺势坐在床沿: “你给我选一个新的,帮我扎上吧。”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肖纵一愣,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曾无数次幻想着他将盒子交给她的场景。 幻象里她笑得开心,用装满星星的眼睛望着他。 幻象里他能听到她悦耳的笑声。 当那些奢望的幻象完完全全展现在眼前时。 他有些难以置信。 多怕是一场梦,在梦醒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倒计时。 对于他的惯性迟顿何愿早就习以为常,她俏声催促道: “怎么还站在那儿,你不想帮我扎啊?” 肖纵慌忙摇头。 他手忙脚乱的从盒子里挑出了一只桃红色的发圈,挪着步子走到床前。内心像是踟蹰了许久,才缓缓的坐到了何愿身边。 何愿侧过身背对着他。 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拉扯塑料包装袋的声音窸窸作响。 她身后的长发被一双手轻轻慢慢的捧了起来。 他的动作十分生疏,抓握的力度也极为克制,像是生怕将她弄疼。 小小的房间里很安静,只能隐隐听见空调运行的低频音。 还有他平缓的呼吸。 何愿坐在床沿,好奇的环顾着四周。 这是肖纵在州央的住处,她第一次见。 他维存着从前的习惯,将房间整理得极为规整。 身下是一张单人铁架床,床上被子折迭仔细,床面展得平整。应是常常更换与摊晒,干净的床单还留有洗剂的清香与阳光烘烤的味道。 他的个人物品并不多,目之所及只有床头陈旧的柜子上整齐的摆有一行。 仔细一看,其中夹有的透明封口袋里,是一张眼熟的照片。 身后的辫子扎好后,男人手上的力度一松。 何愿顺势倾着身将桌上的透明袋子拎出拿在手中。 那是他们和米米在幼儿园拍的“一家叁口”留影。 可袋子的厚度不似只有一张照片。 何愿打开封口,将迭在后面的照片抽了出来。 她眨巴着眼。 有些惊奇,也有些意外。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她回身面对他,出声问道。 何愿手中的照片上,戴着卫生帽的她身着服务员的工作服,半身挺立微微带笑。 照片显然曾被揉皱,又被重新压平,上面还布着几道折痕的印记。 这是她在饭店打工时照的工作照,竟然出现在了肖纵手上。 肖纵惊觉何愿发现了他的“小秘密”。 那是他在饭店意外撞见更换离职员工照片,好不易才拥有的,属于她的影像。 他无措的解释道: “吃饭、店、捡到……” 他们同在一座城市。 缘分竟又让他去到了她曾工作的饭店,还巧合的捡到了她离职后被撤下的照片。 “都丢了,捡回来干嘛。况且拍得那么丑……” 何愿握着照片背过手去: “我没收了!” “不丑、” 他有些着急的迫身靠近。 展着粗壮的臂膀想从她身后夺取。 他与她贴得很近,像是将她围在怀里。 大掌包裹着她的手,轻轻抽离她捏在双指间的照片。 “好看。你、都好看。” 他在声音温温热热游过她的耳畔。 烘得她面颊泛红。 交织的心跳在以同等速率加快。 他们混淆了近距相贴的前因后果。 所注意的,不再是那张小小照片。 “肖纵。” 她的手环过他腰间。 缓缓束紧。 “我考上大学了。我要留在州央读书,毕业后找一份工作,和你一起生活。” 他呼吸一窒。 将她所述的每一个字都融在心口,凝合了经年龟裂的破碎里。 “我会与莫许提出离婚,凭我自己的能力在这座城市扎根。然后,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 布着茧印的大手抚过她的侧脸。 粗粝划过皮肤,酥酥麻麻。 他试探着抵近她的唇。 落下一吻。 舌尖勾过唇沿,启入齿间。 情动点燃在相互纠缠的那一刻。 让灌满情愫的吻裹上了几分欲色。 彼此深重的呼吸逐渐让空气升温。 就在这时。 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咚咚咚——” 两人的分离还带有余喘。 他们相视一眼后,一同望向房门方向。 只听,门外蒋彪的声音高扬: “肖哥!何小姐的老公来了!他不是来捉奸的吧?!” 105.你好,程馨 蒋彪从杂物堆里掏出一个趁手的工具,一把别在后腰再用上衣好生遮掩一番。 没吃过猪肉得见过猪跑。 捉奸的戏码不就讲究一个大打出手你死我活? 虽说肖哥抢了他颇有好感的何小姐,但兄弟就是兄弟。 关键时刻一致对外,可不能在这时掉了链子。 蒋彪昂首挺胸气势汹汹的往外走。 然而。 店门外并没有出现他构想的冲突扭打。 叁个人就这么站在那儿,看似平和而沉静。 手拄木杖的男人衣着讲究,每一个细节都极致严谨。 本就与周遭市井气息难以相融的矜贵男人孤身立在那里,与相对的两个人隔出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就像是将彼此之间深深割裂开来。 “愿愿,妈妈已经回家了。” 他淡笑着望向自己的妻子,从始至终未正眼看过她身后的男人。 本以为莫许是为了二人之间的事情而来。 何愿反复在心无数次的台词整理在嘴边,却在听到他的话后全数吞了下去。 她深深关切道: “妈妈回家了?不需要住院了吗?” “嗯。妈妈现在身体情况没有什么大问题,最主要的精神状况……医生建议先让她回家接触一下熟悉的事物,这样对她的康复有很大帮助。” 他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 纤长的手干净而平滑,他的皮肤甚至比她都还要白皙。 “愿愿,我们去程教授家看看妈妈吧。” 她并未像过去那样覆上她的手。 而是闪躲过目光,回过身去。 她留有只对一个人才涌现出的浓情,连话语间都难以遮掩: “肖纵,我先去看看我妈妈。” 肖纵垂眸望着她。 轻轻颔首。 沉暗的目色在他人眼里辨不出情绪。 只有她才能读出其中真意。 这是二人之间早已共通的默契。 然而。 所有浓烈在面向她名义上的丈夫时又刹那归于平淡。 这样的对比无疑不是一打弯刀,剖刮过莫许的心脏,引来胸口一阵战栗。 她走近他。 却又像在离他越来越远: “莫老师,我们走吧。” —— “馨崽哎,我们馨崽怎么剃光板头啦。” 镜子前,程教授摸着女儿圆溜溜的光头,咯咯笑出了声。 那张瘪瘦而满布皱纹的脸上绽出从未所见的生机,她神态好似一个孩童,目色灵动。 程馨指着房门外的方向,假作气恼: “爸爸剃的!” 程教授啧的一声皱紧了眉头,朝着门外责备道: “老岳!干嘛剃馨崽头发!” 灶台上笼锅沸着水,蒸汽一同卷入油烟机里。 岳老师从锅子中面不改色的徒手拿出了蒸蛋,而后拧开酱油瓶淋上了一圈酱油。 听到妻女的声音他频频回过头,正肃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欢喜: “馨崽头上长虱子了,不剃要痒死人。” 母女二人互相搀扶着从房间里走出,程教授还在嘟囔着: “用药水洗头啊,到时候可以拿篦子一个一个抓。馨崽小时候去河边游泳染上虱子,你不就是这么一遍一遍帮她弄的嘛?你这个坏爸爸现在图省事了噢,给我们馨崽直接剃光了。” 程馨坐在餐桌前,鼻子一扬: “就是!坏爸爸!” 热腾腾的蒸鸡蛋端了出来。 餐桌前坐着妻女,你一言我一语。 这是他期盼了太久的画面。 是曾经只在梦里才能所见的画面。 岳老师眸中荡漾起波澜,鼻头一红。 他将两碗蒸蛋放在了妻女面前,又将勺子一一摆放在碗里。 程馨碗里的勺子不同于普通的不锈钢勺。那是她专属的带花瓷勺,就连碗都是与勺子配成一套。 这一套餐具尘封了许久。 久到拿出来时,裹在表面的保鲜袋都布满了灰尘。 好在它等来了解封的一日。 这一日也并不算晚。 “今天的宵夜是蒸鸡蛋,蒸蛋里面还放了虾仁的。” 岳老师脱下围裙,也坐了下来。 一听到放了虾仁,程馨笑得开心。 她迫不及待的拿起勺子舀起嫩滑的蒸蛋,直想往嘴里送。 程教授及时牵住女儿的腕,阻止了这莽撞的孩子。 她探过身将头凑近,轻轻吐出凉气,为勺子里的蒸蛋降温。 眼前的一幕融化了男人封固在眸的冰霜。 融化成河的暖流浇灌出了他唇角从未牵动起过的笑容。 他眸中闪烁着属于父亲的慈爱: “还是不是坏爸爸?” 程馨一大口吃得满足,不顾咀嚼放声道: “暂时不是了!” 她的声音依旧沧桑。 她的声音仍然沙哑。 可落在她的父母耳中,那便是世界上最最动听的声音。 门铃响起时。 餐桌前的一家叁口投去了目光。 岳老师起身走去打开了大门。 在看到何愿与莫许后,将二人请入了家中。 “是谁啊。” 程馨问。 “是……” 岳老师久久未答出口。 就在程馨探着头看到了何愿的身影时。 原本放松的神经倏然紧绷—— 她瞪大了眼睛,越开越大的嘴巴不停打着颤。 哐的一声,碗勺被一把推开。蒸蛋泼洒在桌面,热气腾腾。 程馨崩溃般抱头蜷缩,尖叫不断: “啊啊——让她滚!让她死!我不要看到她——让她去死!去死!” 何愿被眼前的一幕所骇,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莫许下意识拦在她身前,轻握过她的肩膀。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在惊骇过后,她漫上了一片愁容。 愁容之中藏尽了伤怀。 坐在一旁的程教授紧紧抱着女儿出声安抚。 她似乎也忘记了何愿,对门外的二人竖起防备。 岳老师已大步走到女儿身边,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女儿的后背: “别怕啊馨崽,别怕。” “她是谁——她是谁——呜呜……” 程馨嚎啕大哭,声音震响在室内,撕心裂肺。 “她是……” 岳老师不愿再纠结如何去解释何愿的身份: “别管她是谁啊馨崽,她和你没关系。” 她是谁? 这并不重要。 她私自绑架着程馨的身份置于母亲的位置。 所以她才会伤怀,才会悲愁。 她不应该这样。 一瞬之间。 何愿忽然明白了。 被迫成为“妈妈”的女孩不必一定要爱自己的孩子。 她是“妈妈”的前提下,是她自己,是程馨。 程馨的时间暂停在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 当播放按钮再次被点开,时间就是现在。 现在温馨的与爸爸妈妈在一起,幸福的坐在餐厅里吃着爸爸做的宵夜。 让那些灰暗而污秽的东西都删去吧,就连那个厌恶憎恨之人的孩子都不要记得。 何愿轻轻推抵开莫许的胸膛。 她牵起一抹释怀般的微笑,对他浅浅点头。 就像在告诉他,她可以接受这一切,也能面对这一切。 即便含有一分忧色,莫许还是顺从的撤过身去,让何愿独自向前。 她一步一步向前迈进。 直至走到了程馨身前。 “你好,程馨。” 她伸出手。 温声道: “初次见面,我叫何愿。是愿望的愿,愿景的愿。” 她忍下了眸中酸涩。 善意笑道: “我是程教授的朋友。” 渐渐的,程馨平静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泪盈盈的眸中惊恐在退去。 听到这个名字,程教授的满目防备不再。 “何愿啊……” 像是从脑海中搜寻到了熟悉的信息,程教授展颜欢笑: “是何愿啊!何愿来啦。” 程教授一边抚摸着女儿一边耐心解释道: “馨崽,这个是何愿噢,妈妈的朋友来的。那边那个是莫老师,是妈妈的同事。何愿是莫老师的老婆噢。” 程馨望着自己的母亲,给予了百分百的信任。 听了母亲的话,她松懈下了蜷缩的坐姿,回归安然。 “何愿……” 程馨念着这个名字。 一个对此刻而言极为陌生的名字。 “对。” 何愿点点头,抬在身前的手靠近了程馨一分。 程馨试探般的伸出干枯的手。 在碰触到何愿指尖时稍有退缩。 却又似鼓起了一分勇气,与何愿牵握在一起。 “你好,何愿。我叫程馨,是温馨的馨。” 106.离婚 何愿依旧是何愿。 是程教授的朋友,也是程馨的朋友。 一切还是原样,却又有所不同。 离开程教授家时,岳老师站在门前。 他背向屋内的灯光,光晕描摹着他的轮廓,驱散去了这么多年来萦绕在身周的阴霾。 他对着何愿轻轻颔首。 沉肃的目色里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温情。 他说。 小愿,谢谢你。 老式楼房的过道稍显狭窄。 悬在头顶的感应灯在脚步声过经时才迟迟亮起。 “是不是很疼?。” 她的声音荡起回音。 甚至能在过于宁静的深夜楼道间听到她的轻叹。 两人一前一后本相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最终还是不忍看他步行艰难,上前扶住了他的臂膀。 “本来已经快好了,行走都能脱离助力。你这趟山爬下来,之前的努力又白费了。” 她表面是在责备他的不自惜,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自责。 他是为了找她。 一个腿脚不便的人生生爬上了那座连山路没有的野山。 也不知道他在山上走了多久。 “蜜月旅行还想带你去登山看日出,看来这个计划要取消了。” 他无奈浅笑,又因疼痛而从喉咙里溢出难忍的音节。 可她并没有回应他。 而是自顾自的陷在沉默里,迷途于沉重的思绪。 好在楼层并不算高,车子也停在单元门旁。 就在莫许打开车门时,却见何愿止步在原地,丝毫没有上车的意思。 灰蒙蒙的路灯下难以看清彼此的面庞。 她静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 “莫老师。” 她面对着他。 以一个生疏的距离,一个生疏的称谓,将二人之间竖起了分隔。 “我想离婚。” 这不是商议的口吻,也毫无试探的问询。 她坚定不移。 即便他已经有所准备。 但当面对她亲手斩断二人关系的那一刻,不免让他血液凝固,心跳倏止。 薄光蒙在金丝眼镜的镜片上,模糊了他的眉目。 握着木杖的手指尖泛白不停颤抖。他艰难的持着身姿,隐瞒崩塌。 好在夜色深沉无人能见,这分狼狈才得以掩藏。 他胆战心惊的危立在她心间。 小心翼翼去寻一个容身之处,提心吊胆的蜷缩在角落。 因为他知晓。 她随时会将他驱赶出境。 这是他偷来的位置。 他用卑劣手段窃取来的温度。 只是他没料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其实,我隐瞒了您一些事情。当年我被家里人绑着强行出嫁的时候,是肖纵来把我救走。在他接走我之前……我杀了人。” 她吞咽下迟疑,全盘托出: “把我那个要娶我的男人杀了。” 男人稍抬起头,镜片上折去了反射的光晕。 那双捉摸不透的眸中并未有过多的震撼,更多的是对于她的隐隐疼惜。 “在他把我送到火车站目送我离开后,他一个人去派出所自首,扛下了杀人的罪责……” 她的尾音颤动,即便深吸着平息起伏的腔调,却也挡不住酸涩冲涌让她眸眼泛红: “肖纵这些年没有结婚生子。他在替我坐牢,坐了好多年的牢。即使出狱了,他也没有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他藏着我的照片,留着我的发圈……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在高墙里是怎么过来的。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没有人会惦记他也没有人牵挂他,更没有人告诉他,有人在等他。他出来时身无一物,连他唯一的家都赔偿给了受害人家属。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却得知我已经结婚。他以为我另择他人不要他了,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他只敢远远的看着我不愿来打扰我……” 她惦念着那个男人,牵挂着那个男人。 在那个男人不知情的岁月里,怀着深情与爱恋期待着重逢。 而在这场关系里。 明明是她不要他。 应该说。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接受过他。 他从始至终,才是那个被遗弃的人 他阖上眼。 阻止了一隙晶莹的流露。 垂在身畔的手紧紧捏在腿侧。 曾时残肢的幻痛剖剥着他的神经早已令他麻木。 可不知为何,此时,那份疼痛正变本加厉的汹涌袭来。 何愿深知,她不能犹豫不决,更不能纠扯难断。 她敬重莫许,那么她就必须理清二人的关系,让他得以抽身,去面对新的生活: “对不起莫老师。我尊敬您,仰慕您,您美好得让人很难不为之所动,我也不否认我对您曾经有片刻心动。但……” “愿愿。” 男人略带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他镇定如常,稳重而寻不出一丝动荡,温柔依旧: “我说过,我会尊重你的所有决定。你永远是自由的。” 轻叹之下,他继续道: “不过,我是在出差时中途折回来的,工作上的事情这几天要返程处理。办理离婚,需要等我一段时间。” 他艰难的塑起稳持的音调。 好在她毫无察觉: “等我忙完回来,我们就去户籍局离婚。” 107.邀请 “你要离婚没问题。大学有学生暂住权,你的确不用担心离婚后能不能留在州央。但是,你要辞职岂不是断了经济来源?你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办?重新找的工作一来没有那么轻松能让你半工半读,二来也不会有那么高的工资。” 大货车停在好好食小吃店门前。 搬运工人卸下了货厢里的电器,轻慢着脚步搬入了店内。 好好食小吃店生意兴隆,不出几月李想男已经给店里换上了新设备,将上一批因手头紧而购置的二手电器全部淘汰。 何愿一边心有所思的帮忙整理着旧保鲜柜里的食材,一边听李想男继续分析道: “原来这份家政的工作你已经得心应手了,也将莫教授家打理得很好。先不说你要面临的这些新问题,莫教授的生活不便自理,都是你在照顾的。现在你急于与他划清界限,直接要走了,他连适应新家政人员的时间都没有。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 最后一句话李想男带着试探的问调,这让何愿把之前的决绝粉碎了大半。 她以为果决割断两人之间的牵扯才能将所有伤害降到最小。 却忽视了太多感情以外的因素。 虽然她之前就设想好,离婚前为莫许重新找家政接手她的工作。但先不说能不能那么快找得到合适的人,新人熟悉工作内容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何愿漫上几分愁容: “我的确没有考虑到那么全面……忽视了莫老师的处境,” 他的腿伤因找她而情况恶化。 他顶着疼痛又要出差继续工作。 不仅如此还要面临离婚。 此时太过决绝,反而会将他的身心伤得更重。 签过收货单,李想男热情的从冰柜里拿出几瓶矿泉水,递给了几位汗如雨下的送货师傅。 门前寒喧几句后,目送着快运的货车驶出了小巷尽头。这才回到何愿身边接着说道: “如果你真的辞职了,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到时候肖哥肯定会供你上学供你吃住。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怕是会有更大的负罪感吧。” 在何愿向李想男坦白了自己与肖纵的关系后,李想男以最快的速度将“肖师傅”这个称谓改为了“肖哥”。就像是用这个方式,默认了肖纵是何愿的男朋友。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何愿点了点头: “好好姐,你说得对。” 李想男明白何愿的愁云为何。 这个最怕亏欠他人的姑娘总是宁愿自己吃亏都不愿亏待了身边的人。 每一个亏欠就像是绳索,一圈一圈绕着她的心脏。日积月累之下,她便会难以喘息,无力承受。 更别说面对的还是一路上帮助她,她所敬重的师长。 以及,她喜欢的人。 李想男轻轻拍了拍何愿的肩膀: “愿啊,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心理压力。不管是肖哥还是莫教授,他们都是为你着想的。你就安安心心读大学,等以后毕业了,能稳稳立足了,那些个人情再慢慢还。” 她看似投身在手中的事物,忙碌分捡着食材,沉默不语。 实则沉甸甸的思绪早已拉扯着她的意识,让她一心二用。 久久,她道: “我想好了。” 即便她愁眉难展,但多少疏解了几分乌云密布: “办理离婚后,我会继续留在莫老师家当家政。但我不会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要从他家搬出去,平时就正常上下班。在读书这段期间,我留意一下合适的家政人选,提前聘用新的家政人员和我一起照顾他,也算是给他适应和过度。” 李想男点点头: “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何小姐!李小姐!” 汽车熄火声一落,蒋彪的呼喊从门外传入。 敦实男人笑呵呵的小跑着进来。他身后的高大男人跟随着走进,顺手取下了头上的鸭舌帽,露出了一张俊朗的脸。 “小蒋师傅和肖哥来啦。” 李想男笑眯眯的紧忙从冰柜里拿出了两瓶冒着水露的冰镇矿泉水。 一瓶递给了热得满头大汗的蒋彪。一瓶握在手里,脚步折回去,塞到了何愿手中。 何愿显然一懵。 抬起头去。 就在望向肖纵时,她不自觉的陷入在了他浓情的目色里,被染得面色薄红,不禁勾起唇角。 她握着矿泉水向肖纵靠近。 又抽出几张纸巾,将瓶身的水雾擦拭一遍,才将水递到了他的面前。 李想男走近蒋彪身旁攀谈: “怎么样啊,你们去谈的那个生意,顺利吗?” 蒋彪扬着下巴咕噜咕噜灌水。 大半瓶冰水入了腹,他爽叹一声狠狠擦过嘴巴,笑容灿烂: “可顺利了!老爹带我们去了合作的轮胎厂,规模不小。虽说是新厂,品牌名气还没打响,但是货品是真的有保障。我们是州央南城区唯一的经销商,目前货品还没铺开,等到时候做大了,我们东南西北开分店,再拿下轮胎厂一整个州央的独家!” 蒋彪学着老爹的模样,一字一句完美复刻,连语气和腔调都有模有样。 一旁。 拿在何愿手中的大瓶矿泉水落在肖纵手上竟衬得有些小巧。 粗粝的指捏着瓶盖将水瓶打开。他并没有仰首畅饮,而是又将水递了回去。 “你喝呀。” 何愿做着嘴形,催促道。 肖纵摇了摇头。 又将水向前递了递。 她额间布着细汗,显然一直在干活。 他想让她先喝。 何愿也未再推脱。 她接过水瓶咽下几口冰水,任口腔内清凉肆意一路入腹。 水瓶再递到肖纵手里时,他抵着那还留有她唇间温度的瓶口仰首灌饮。 明晰的下颌紧绷,突出的喉结一下一下滚动,一瓶水见了底。 “我可听不懂你说的这些个东西,我只知道啊,以后啊不能叫小蒋师傅了,是不是要叫小蒋老板了?”李想男应着蒋彪的话。 “还早还早。最近店里利润可观,肖哥把手上的分红都投给分店筹备了,要是一切顺利,明年我们老蒋轮胎店就有第一家分店了!到时候,我和老爹还有肖哥,都是老板!” 环顾看着好好食小吃店新换的电器设备,蒋彪竖起大拇指: “不说我,看这架势,得先叫您一声李老板!” 李想男被蒋彪这个小老弟逗得咯咯直笑。 余光所见一旁的小情侣因顾及有人而相隔甚远,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她赶紧借口道: “小蒋老板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哎呀李老板你直说啊!” “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个装设备的纸箱子纸盒子搬到后院里去?整理好了送给邻居阿奶阿婆啊,她们好拿去换钱的。” 蒋彪二话不说用行动给予了回应。 他叁下五除二的搂起纸皮就往后门走。 李想男也紧跟其后,蹑手蹑脚落上了后门。 此时。 店里只剩下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肖纵。” 何愿挪动着脚步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她压轻了声量: “我打算从莫老师家搬出来,在大学附近租个房子。” 他垂眸望着她。 认真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住?” 他目色一空。 仿若失神。 星星点点的炙热渐渐在他的眸海中央汇聚如注。 他抬起手抚过她额间汗珠。 轻轻颔首。 何愿回身探着头,像是在确认着后门是否有突然打开的可能性。 再面向他时,她的笑容被蜜色所染,带着分俏皮,朝他勾着手指头: “过来。” 肖纵学着她的模样往后门的方向望了几眼。 他不知何意。 只能顺从的弯下身,侧首将带着助听设备的耳靠近她的唇。 谁知。 他会错了她的意。 她并不打算说些什么。 而是捏着他的下巴,摆正了他的脸。 在他的薄唇上轻轻嘬了一口。 108.他去医院了 夏末秋初,气温还没有降下来的趋势。 正午烈日炎炎。 蒋彪带着新来的一脸稚嫩的学徒工在清点库存。 巨大的仓库架着一排排铁架子,封着塑料薄膜的汽车轮胎排列整齐。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狭窄的过道,止步间一边抹着大汗,一边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写记记。 “嗑嗑——” 仓库的铁门被一个轻柔的力度敲响。 蒋彪看到那熟悉的人影,小眼睛一眺,不顾炎热笑嘻嘻的小跑了过去。 “何小姐!” 何愿将长发盘夹在一起,鬓边几缕碎发散落。 略显紧身的短袖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型,未有刻意防晒的皮肤显现出健康且拥有生命力的颜色。 “小蒋师傅,肖纵不在吗?” 蒋彪还未走近,何愿便迫不及待询问道。 眼见着敦实的男人脚步越来越慢。 笑容由深至浅,最终被愁容覆盖。 “啊……肖哥啊……” 那双小眼睛不停转溜,闪躲不断。 蒋彪伸出手挠了挠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何愿疑着眼,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在哪里?” 这几日联系不上肖纵,何愿很是奇怪。 他从来都会最及时回复她的信息,却在她想约他见面时闪烁其词。 只说过几天再见。 与其不明不白,不如一探究竟。所以何愿直接来到店里找人。 只是没想到连蒋彪也是这副模样。 就像是二人合谋瞒着她什么。 “他……” 蒋彪转溜了好几圈的眼珠子好不易定了下来: “他出差了!” “去哪里出差?” “去……” 蒋彪的眼珠子又开始转了。 “别编了。” 何愿叹息着,戳破了他拙劣的谎言: “你和我说实话吧。” 蒋彪啧的一声,很是为难。 内心挣扎了许久,他紧闭的齿间才挤出了一段话: “……他去医院了。” “医院?!” 何愿双目惊睁,急切的迎上去追问道: “他去医院干什么?他生病了吗!” 蒋彪张着口,欲言又止。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摇摆了好几次,才叹道: “其实没什么大事……何小姐,你还是自己问他吧。他不让我说。” 店里店外轮胎堆积成山。 大敞的店门留不住冷空气,布满灰尘的空调沦为摆设。 几个工业风扇成为了降暑的主力军。 何愿坐在轮胎店内的休息区。 工业风扇凶猛的风浪掀得她碎发飞扬,让她不得不频频撩别在耳后。 指腹在手机屏幕上一通摁触,她打出一行字,发送了出去。 “你去医院了对不对。” 她的焦灼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一会儿,那边回复: “彪告说?” “是啊,他全都告诉我了。” 她想引出他的实话。 “假。” 然而,他看出来了。 何愿挠着下巴,还在想着如何让他说出实情。 那边却发来了新的信息: “心安,无事。回来告说你。” 既然他说回来后会告诉她。 她也不必急于一时追问到底。 何愿放下了揪在心口的忧虑。 面色都温缓了许多。 她神色轻快的继续打下一段话: “这句话应该是:你放心,我没事。等我回来告诉你。” 语序的生疏与会写的字有限,导致肖纵在文字表达上的欠缺。 好在何愿能看懂,也并不介意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教导。 不一会儿,那边发来一个敬礼小人的表情图。 一行字接在后: “好,记住。” 思念成堆成堆的绞得她动弹不得。 她已经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何愿将手机放在茶几桌面,双手交迭搓捏了好一会儿。 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她忽而迅速握起手机,点下了语音通话按钮。 几声等待音过后,语音接通。 心脏被挑动而起,她无比渴望听到他的声音。 可那边久久无声,只有嘈杂的背景音被手机听筒过滤得所剩无几。 “肖纵,我马上开学了。我要准备去学校报道,可能比较忙的时候没办法与你联系……” 她想说:所以我好想见你。 她想说:你也会想念我吗? 可她的唇只是顿了顿,脑子里编织好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最终,只能另作他言: “你可要学会更多的字,才能给我留言,和我文字聊天。不然,我都要把你忘了。” “别、忘。” 那头的声音有些着急,咬字短促。 他的声音入耳时,她心间涟漪阵阵。 只听,他接着说道: “我、多学。” 蒋德为出去谈事儿,酒桌文化容不得他早归。 学徒工下班后,店里只剩蒋彪一个人。 日头落了大半,天光将熄。 蒋彪忙活了一天才得空坐下来吃快熟面。 滚水冒过面饼,蒋彪一口咬破调料包,粗鲁的一通拧挤。 面桶盖上随手压了个烟灰缸,他便掏出手机准备刷刷短视频。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灯光下,本就宽大的阴影被拉得很长。 蒋彪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来了。 他叹息的摇摇头: “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来的男人没有出声。 只是默默的将手上的提袋放在一旁,而后从茶几下的纸箱子里翻出一桶快熟面。 蒋彪一把甩落手机,冲过去抢下了男人手中的面: “肖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儿啊?” 胖圆的男人面色惊异,写满了不理解。 他继续质问道: “为什么要结扎啊?!” 蒋彪想不通,是真的想不通。 二十几年的认知与观念没办法去解释一个好好的大男人婚都没结孩子都没生,为什么要去结扎!这不是断子绝孙是什么?! 然而眼前的男人目色平淡,似乎在蒋彪眼里天大的事对他而言微不足道。 那时。 他在她车里发现了一盒避孕药品。 他知道了,她不想要孩子。 直到那个雨夜,二人在欲海中相拥。 她不管不顾的想要与他结合。 好在他守住了最后的界线,没有酿成大错。 从那之后,他就做了这个决定。 肖纵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弯下身,想去拿回蒋彪手中的桶面。 谁料,蒋彪直接把桶面扔得老远: “吃什么快熟面啊!你刚做完手术不得补补啊!” 说着,蒋彪拿起手机点开了“吃就送”外卖图标。 一边点单,一边愤愤道: “等着!我先点他个五十串烤猪鞭!” 109.小轿车与摩托车 y uz haiwx.co m 州央师范大学开学日的早上。 校园里拥满了人。 不比州央大学庄严宏伟的大门,州央师范大学地处幽静的自然景观里,连校园的建筑风格都优雅古朴,一砖一瓦都彰显着浓厚的文化底蕴。 从车站机场接来新生的大巴一辆辆驶入学校大门。 不少私家车停在路边,送孩子入学的一家人大包小包拎着行李。 一个个稚嫩的面孔散发着勃勃生机,他们拉着行李箱走在茂树成荫的校园大道。 小时候,何愿很羡慕背着小书包去上学的孩子。 王婷知道她的小小心思,特地带着书包来到田间,趁着何奶不在,把书包借给她背在背上过过瘾。 两个小女孩在田地里嬉笑打闹,何愿背着王婷的小书包装作上学的模样蹦蹦跳跳。 末了。 她仔细擦干净双手,脱下肩带,依依不舍的将书包还回王婷手中。看好文请到:powenxue1 6.co m 眸里的留恋远送着王婷的身影越走越远,闪动的艳羡化作一滩落寞,她转身拿起农具继续忙碌手中的活。 过去仿若隔世。 时至今日,她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书包。 何愿背着书包走在树荫下。 深色耐脏,用料扎实,空间巨大,肩带舒适。 这只崭新的书包,是她精挑细选下送给自己的开学礼物。 穿着志愿者背心的热心学长前来带路,一路聊说不忘在临别前红着脸要联系方式。却在听说何愿有男朋友后长叹一口颓下了脑袋。 一路办理完入学手续,何愿随即提交了校外住宿申请。 在综合教室里与同班同学一一认了个脸熟,讲台上的辅导员用词幽默引得阵阵欢声笑语。 班级散会。 人们成群结队的往宿舍楼走去。 何愿与同行的几位同学道别后,一路往校外的方向走。 算起来,莫许的出差即将结束。 即便二人即将终止夫妻关系,但是尚且维存的雇佣关系并无变化。 就在何愿掏出手机,准备联系莫许确认他详细到家日期时。 只见校门口的大路边停靠着一辆再熟悉不过的车。 车门开启。 从驾驶室里走出的男人手撑木杖,站立在车旁。 斯文谦雅的气质从他的每一个细节绽露出来,精致面孔寻不出一丝差错,只是此中隐藏的憔悴若隐若现。 树冠间漏下斑斑灿阳,摇曳在阴影中。 男人白净的衬衫上闪动过缕缕光痕。唯有过经他手指戴有的素金戒指时,光线才会瞬间锐利得刺眼。 他就淡淡的微笑着。 平静的看着她。 忽然。 摩托车的引擎声由远至近牵动起她的注目。 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停在了不远处。 身骑摩托车的壮硕男人穿着稍显修身的短袖上衣,明晰的肌肉线条凸显而出。 一身麦色皮肤充满着力量感。筋脉虬结在手背,暴鼓着一路延至小臂。 他举起肌肉充鼓的双臂,摘下了头盔。 露出了一张看似肃戾却英俊非常的脸。 眼前的一幕让何愿无比熟悉。 仿佛陷入记忆深处的那个夜晚。 她驻足在村子口面对着摩托车与小轿车的抉择。 怎么办。 当她再次面临同一个问题。 她要上谁的车? 她并未思量太久,果断的迈着脚步往小轿车的方向走去。 何愿的身影刚刚步入树荫下,莫许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 他的脚步奇异,比上次见面更为艰难,这让何愿眉间不禁露出几缕忧切: “莫老师,你有去医院检查现在的情况吗?” “我刚下飞机,还来不及过去检查。你放心,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笑意温柔,话语徐徐如风,意图吹进她的心: “今天是你开学第一天,我没及时赶来送你。好在,赶上了接你回家。” 她被旁人的身影牵引着屡屡侧目。 心思清透可视,让他一览无余。 他的笑容逐渐落幕。 阴冷笼罩着眸光里的一汪苦涩,无可抑制的渗透出了眉目。 可她并无察觉他细微的变迁。 只是心不在焉叮嘱道: “你的情况不能再拖了,还是及时去医院比较好。” 他听得出来。 她在赶他走。 今天是她开学的第一天。 多么重要又值得纪念的日子。 他反复吃下止疼药压制住钻心的刺痛,无休无歇的连夜赶回州央。 车里放着他给她准备的礼物与花束,他还给她订了一个很大的蛋糕。 她却并不想见到他。 要赶他走。 心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每一下呼吸都抽得他发疼。 他能以自己的伤痛胁迫她陪伴在身边。 他能展现出无依无助讨来她的怜悯。 他能留住她的方法有很多很多。 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牵强的勾起唇角。 对她说: “好,我现在就去医院。抱歉,没办法陪你了。” 与莫许道别后,何愿不再逗留的赶着步子跑到了摩托车旁。 她眨巴着眼看着肖纵递上来的女士头盔,伸手戳了戳,嘟囔道: “怎么又是桃红色。” “不喜欢?” 呆楞的男人目色惶恐。 何愿无言,只是噙着笑意接下头盔,熟练的戴在头上。 “你新买的摩托车?” 她撑着他的肩膀跨坐在他身后。 挪着屁股向他贴近,一把环搂住了他紧窄的腰身。 “嗯。” 宽大的手握紧把手,他接着道: “接送你。” 她抵靠在他宽阔的后背。 他的温度总会让她无比安心。 “肖纵,我们去哪儿?” 他并未回应。 随着一声轰鸣,热浪扑在身周。 她就像穿梭进了时间的缝隙。 回到了与他飞驰在山间的岁月。 110.我们的家 二十年楼年龄老式小区建筑风格古旧,公共设施也显得极具年代感。 好在整体维护得当,让一切都看上去井然有序。 一排排老树参天,巨大的根茎撬起地面石砖,裸露在外。 树下,老人们扇着蒲扇围坐在折迭桌旁打牌下棋,散漫的时光悠闲而惬意。 摩托车停在围墙边的遮棚下。 何愿跟随在肖纵身后,步入了一栋楼房。 步梯间大大的圆窗涌入天光,让过道并不显阴暗。过经大一家家门户是清一色的老式双层入户门,外层是铁门,内层是木门。 他们止步在了楼道尽头的大门前。 肖纵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稍显生疏的将大门开启。 他带领着她走进。 她呆在门前眨巴着眼愣了好一会儿,才满面疑色的跨了进去。 这是间敞亮的二居室,南北通透采光优越。 露台外是一片盎然绿意,犹如一幅长长的画卷。 屋子里家具齐全,风格简素,以纯色为主。能看出昔日主人对房子的爱惜,只遍布着淡淡的使用痕迹而并不破旧。 “这是哪里。” 何愿问。 “家。” 他面向她。 目色炙热,满含柔软: “我们的、家。” 家。 这个字由他说出,触及在她心间最柔软的位置,让她不禁因酸涩而颤。 他曾经被命名为家的地方因她而化为乌有。 她在提心吊胆的那些年里,东躲西藏居无定所。 偌大的世界,他与她飘零在外,无处容身。 当此时她突然意识到。 家的定义似乎不是那个属于自己的遮风挡雨之地,给予彼此栖息港湾的也并不只是一间小小的屋子。 能与他在一起,共同塑建而成对未来的期许。 模糊的“家”才真正具像化。 装满星星的眼睛里光动闪烁。 她望着他: “这是你租的房子?” “嗯。” 他的神情里并非尽是喜色,还有她所熟悉的怯意。 她当然明白他漫上心头的忧虑为何。 故而放下背上的书包,步入客厅环身张望: “我好喜欢这里!户型方正格局合理。窗外还有一棵玉兰树,花开的时候一定满屋飘香。” “不过……” 她转向他,言语真着: “这里的确离我学校很近,但是离你工作的地方也太远了。我本来想取一个折中的位置挑选房子,这样才能方便你我。” 肖纵摆摆手: “我、骑车。” 她一步一步走向他。 止步在他身前。 “你总是什么都为我着想,从不考虑自己。但你要知道,你在意我的同时,我也很在意你。” 她希望他能体会到她的真意。 从而将那极致的偏爱稍稍向他自己挪移。 “我怕。” 他抿着薄唇,鼻息低沉。 许久,才启声试图连贯起一段长长的语句。 “我、不够、好。给、不多。” 他怕他不够好。 他怕给她的不够多。 “不想、你跟我、受委屈。” 他伶仃一人身有残疾。 他不想她跟着他吃苦、受委屈。 她愿与他一同,他便从不计自己。 他只要她好。 被丢弃的后遗症让他潜意识将自己视为轻贱。 无人与他建立起情感的纽带,他也从未拥有过爱。 他不是不懂。 而是多年凝结的寒冰将其封存,久不见天日。 好不容易。 一束光将冰封融出一隙。 经年累月的爱膨胀而出顷刻间无处安放。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笨拙的掏空他能所及的一血一肉,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呈在她身前。 他怕轻贱的自己留不住她。 他更怕轻贱的自己亏待了她。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如此相似。 所以她懂得他所思所想,与所顾虑。 何愿捧起肖纵的手,细细摩挲着他的皮肤。 让二人的温度融化在一起: “我们的路还很长,我们会越来越好。我不需要你一个人负重前行,我可以与你并肩,去分担,去共度。” 忽然。 他展开双臂环着她的膝弯将她高高抱起。 她面色一惊下意识搂着他的颈。 “负重、” 他赤诚的目光灼灼: “我可以。” “傻子。” 何愿拥紧他的脖颈,抵近他的耳畔: “大——傻——子——” 言罢,她咬住他的耳垂,微微施力留下一排浅浅的齿痕。 似是得趣其中。 她又卷起舌尖将他的耳垂衔入唇间。 束在腿上的双臂箍紧了一分。 男人的鼻息一沉,肌肉紧绷。 她捧起他的脸。 陷入在他深情款款的眸海里,有些沉醉的目泛迷离。 二人的鼻尖轻轻相抵。 混淆的呼吸愈渐凌乱。 直至她柔软的唇将吻递送。 霎那点燃星火,让欲焰燎原。 温软的手抚过他锋锐的下颌,一路游走过他的侧颈,探入领口。 她的掌心就像捂着火团,所触之处都灼烧着他的皮肤,让他燥热难耐。 探入她齿间的舌越绞越紧。 他勾卷着她又缠入口中。 她破碎的呼吸被烧得滚烫。 他的气息与温度瞬间将她侵蚀,让她的身体迫不及待的想与他相融。 唇与唇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抱着她步入卧室,将她放落在了铺着新被单的柔软床面。 如藤蔓般的双臂缠在他的脖颈。 宽大的手掌探入衣摆掐在她的腰畔,他顺势压在她的身上。 111.欢愉(一)【肖纵H】 窗帘唰的一声阻去了天光。 唯有挂杆处泄漏出星星点点连成虚线,朦朦胧胧直射在顶面。 男人高抬起粗壮的双臂,脱下了身上的薄衣。 满身充鼓的肌肉发硬,麦色的皮肤下爆出明晰的筋脉。 大大小小的旧痕遍布在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让她不禁眸光一颤。 她撑起身。 指尖触过男人胸膛上那道最为狰狞的疤痕,倾身覆上了唇。 柔软的唇轻轻滑过那道凸起的肉芽,唇间的小舌带着湿润若有若无的舔舐而过。 攀在硬鼓胸膛上的手一路下抚,直至落在肌肉分明的紧窄腰腹,指腹陷在沟壑里,轻轻描绘。 男人被刺激得满身肌肉抽紧,呼吸愈发粗重。 幽深的眸中死死禁锢着汹涌骇浪,情潮蚕食着他的每一寸意识。 攀在他胸前的女人面涌潮红,掩在睫羽下的明眸春水洇洇。 欲焰缠在她红润的指尖,随着轻抚撩拨绕上他的腰腹。 下身耻部胀得发痛,却不想那只小手直接隔着裤子握了上去。 “唔……” 男人的喉间发出沉哼。 微抬的手意图阻止她,却又颤抖着紧握过拳落了下去。 是接受,是纵容。 细微的拉链声轻轻慢慢。 松解下最后的禁锢,粗硕的硬物从中弹出,高高翘起。 她的手环着那根粗大的肉茎本就艰难,骇人的尺寸还在不断胀大,烧着滚烫的温度在她的手心弹跳不断。 在刚山守木屋的那一晚她情陷欲海,未真着所感。 如今抓握在手有一分掂量,心中不免被惊得一颤。 她垂着眸向手中落下视线。 硕大的肉冠撑展,顶端细孔张动着,冒出一股湿润。 她好奇般伸出一指,指腹碾在孔缝隙间按压,将凝在顶端一滩的粘液挤向四周。 男人呼吸一窒下腹紧抽,被她一时兴起的动作击得得溃不成军。 他像是发现了她的注视,满怀羞怯冲涌,逐渐漫红了他的耳根。 大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扳过她低垂的脑袋,夺过了她那令人羞燥的视线。 他生怕自己掌心茧痕太过于粗糙而将力度轻了又轻。 他勾起她的下巴,在垂首的那一刻便摒弃了一切持守。 任欲焰烧灼着神经,愈演愈烈。 唇齿纠葛越搅越乱。 让两个人的喘息混淆在一起。 舌与舌水洇洇的搅响牵动着二人的心跳。 她牵引着他的手一一剥落身上的衣衫,两个燃烧得滚烫的身躯紧紧相贴。 解禁的野兽露出了他的爪牙,却又极致收敛起最尖锐的部分,让每一个凶猛的动作留有一分余力。 厮磨在她颈侧的齿啃咬得深深浅浅。 她沉溺在欲海中央形如缺氧,已然把所有细微的痛觉化为牵动着遍身神经的酥麻快意。微启的口中吟咛若有若无。 宽大的手掌轻易的握起她的双腿。 软肉从指缝间溢出。 起底下最后一缕遮挡,她最先于他坦诚以待。 她以为他会接而如她般坦诚。 可没料到他竟然一把拉过她的腰,将头埋入了她的腿间。 “别、——” 何愿的话音止在了深吸里。 她还哪有余力去阻止那健壮的男人。只能任他摆弄,全然承受。 高挺鼻尖轻轻划过她最敏感的皮肤。 炙热的呼吸扑在腿心,烫得她战栗不止。 过于难为情燥得她满脸通红。 “肖纵……不、不要这样。” 男人哪里会听她的话。 炙热的口腔包裹上来,像一个深重的吻。 湿润与温热紧紧缠着含苞欲放的花蕊,贪婪的吮吸之下晶莹泛滥成灾。 “哈啊……” 敏感如电流般窜入发梢,何愿仰起首绷直了脖颈。 纤长的五指插入男人的发间,指间缭绕着发丝,不自禁的抓握。 男人伸出舌,沿着湿软的穴口舔舐,就像是不愿落下一滴甘露,全全揽入腹中。 一缕晶莹溢出男人的唇角,顺着他锋锐的下颌,一路缓缓流淌,滚至他抖动的喉结。 唇与舌交替已无法尽意。 他似是注意到了那颗充血的肉珠,挑着舌尖一阵逗弄。 又无法自控的用齿衔叼起她意识汇聚的载体,在那颗挺立的肉珠上浅浅厮磨。 刺激感让何愿双腿打颤,不住的想并拢,又不住的被两只宽大的手掌死死钳住,强硬的掰开。 柔软的舌剐蹭着浅口逐渐钻入紧闭的肉缝。 挑动深探,又勾起一汪蜜汁往嘴里揽。 伴随着深深嘬吸,男人甘之如饴的吮吸着她最后一丝清醒。 颅内激烈跳动的神经就像嗡的一声炸开来。 何愿惊叫一声,下体春潮迭起。 汗水给泛红的肌肤蒙上了一层光泽。 因湿黏而产生的阻力使身下平整的床单拧皱起来。 明明是白日,潜意识却混淆了时间,让她油然而生了昏天黑地的错觉。 他的唇齿终于连着一缕晶莹撤离开了她的腿心。 她无力瘫软着自顾喘息。 直至。 那烫热的粗硬抵了上来。 她才瞬间从本能的惊骇中抽回一线清醒。 112.欢愉(二)【肖纵H】 坚实双臂缠满青筋撑在她身体两侧。 男人的喘息具像化成一团团气雾,如同野兽。 肿胀到极致的阴茎抵在花蕊上沾得一片滑腻,稍稍分离都牵起一缕暧昧的银丝。 他从未有过性交经验,纯白而生涩的模样与他看似凶戾的长相极为不符。他的动作颇为生疏,又生怕让她受伤而小心翼翼。 水盈盈的花唇上,狰狞的性器轻轻重重蹭弄着,沿着微开的缝隙反复顶动。 每一丝触感都勾起她钻心刺骨的痒意,让她再难忍耐。 何愿将手探下。 握住了那根烫硬的粗长。 被衬得微凉的指间触在滚烫上,让他鼻息一沉不禁闷哼。 她引导般的将那硕大端头抵在腿心,又持着力度往里压。 他垂着头,就这么看着她握着他的性器往身下塞挤。 血液冲断了他紧绷的神经。 生而为人的本能让他只需寥寥点拨,便能习得要领。 大手扣在她的腰畔,男人绷紧肌肉的腰胯缓缓挺动。 抵在腿心的滚烫硬物一点一点将周围软肉顶得往内凹入,直至冠端嵌入湿软处。 “嗯……肖纵、啊……” 无处安放的手攀上了他的臂膀,甲沿掐入男人硬鼓的肌肉,不知轻重。 何愿平稳着凌乱的呼吸,眉心拧得极紧。 不全是痛。 剧烈的异物感从仅仅没入一个冠端就让她无法适应,又胀又酸。 男人的性器还在往身体里钻。 撑胀得她下身发紧,浑身肌肉因紧张而抽搐,身下软肉不断翕动。 在他看来,她像是在排斥他。 湿滑软肉包裹着敏感的冠端,像嘴巴阵阵嘬吸。他进退两难止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大口大口喘息着,缓解下一股狠狠刺入的冲动。 “疼、吗。” 充满磁性的破碎音节好不容易凝成两个字。 她知道他畏惧不前只因以她为重。 他怕让她不适,让她受伤。 她双臂勾紧了他的脖颈,扯他他贴近。 接而轻轻吻着他的脸: “不疼。” 氤氲弥漫,馨甜入耳: “肖纵,我想拥有你。” 在她彻底点燃他的一瞬,男人眸中闪烁出一道猩红欲焰。 他突出的喉结滚动,汗水沿着锋锐下颌滚落而下。 握在她腰身上的大掌越束越紧,沾满黏腻的硕大性器往里一挺,撑开了紧闭的花甬。 满胀感伴随着酥麻如浪潮侵袭,碾过难耐的痒意,得以疏解。 她还不及梳理好自己急促的呼吸,男人腰间一沉,狠狠地撞了进去。 “啊……” 她不禁叫出声,身子不自觉的绷直了起来。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声音,刻意将耳贴着她的唇。 粗长硬物塞满了她的身体,连小腹都被填得胀胀满满。 男人的性器在她体内弹动,崎岖筋脉血管刮过敏感的穴壁,快意倏然攀升。 扩开的紧致完完全全将他容纳包裹,陌生潮涌险些将他击溃。 他的动作被本能所支配拉扯,腰胯一抬抽出大半根湿淋淋,又重重挺送一插到底。 “哈啊……” 稍具肉感的小腹被顶起了一处,硕大的冠端捅在她深处让她不禁颤抖。 即便她已做好了十足准备,但这骇人的尺寸真正进入身体时,她有一种被撑裂的错觉。 她只能尽力张开腿,得以容纳下肿胀到极致的骇然巨物。 律动在氤氲中迭起。 何愿身若无骨般化作一滩。 胸前乳肉波动摇晃。 频频抽送撞得她脑袋发懵,晕晕沉沉无力思考。 湿粘感随着每一次挺顶越遍越多。 身下一片粘腻,在撞击的一瞬将水液溅落在四周。 “肖、肖纵。” 她用最甜腻的声音去呼唤他的名字。 旖旎声浪轻盈入耳,撩拨着他原本的澎湃。 这无疑不是给他火上浇油。 身下的撞顶不断。 男人绷紧的腰胯凸显出肌肉纤维,随着他大力的挺送发出肉体碰撞的声响。 他侧首将耳抵在她唇边。 阳光阻在窗外,他看不清她的脸,他只能试图用听觉去抉择自己的力度。 何愿因此而羞赧,咬着唇赌气一般不愿发出声动。 可酸胀刺激着她的神经,男人压身而下时她不免喉间一松惊叫出声。 他的汗珠顺着发丝滴落在她的肩膀。 炙热鼻息扑在她的颈窝,男人的鼻尖滑蹭在她汗淋淋的侧颈,又演变为贪婪的舔舐啃咬。 他还在听。 他听得入神。 身体跟随着她的声息调整着轻重。 粗大性器在湿软的花心深深浅浅。 何愿有些愠怒。 摇摇晃晃的手勾起他耳上的助听设备,颤颤巍巍扣解着。 微小器械被她夺下在手。 回归无声让肖纵失去了判断力。 这下,任凭何愿如何放声,都毫无用处。 大手握着她一双泛红的肉腿撑张开迭在她身侧。 他重重压身顶胯。 将抽出了大半的性器全然撞了进去。 113.欢愉(三)【肖纵H】 麦色皮肤泛起光泽。 肌肉爆鼓的壮硕身躯将她圈在怀中,把她衬得极为娇小。 软嫩穴口被撑展到极致,边沿紧绷,紧紧裹在血管盘缠的狰狞硬物上。 力度失去了忍持愈发激烈,男人的腰胯在她腿间猛撞,花蕊被一次次狠狠贯穿。 每一次撞入都让她汗毛立起全身抽搐。 男人倾身而下用炙热滚烫的吻堵住她的口中即将吟出的声音。 浓烈的爱意倾巢而出,让她险些沉溺。 想与他紧紧相拥。 想与他彼此相融。 这强烈的渴望禁锢在她心怀多年,封锁在记忆洪流之中,日积月累愈渐膨胀。 在被他点燃的那一刻,她早已不能自已。 小腹一团温热顺流而下。 二人嵌合得不留一隙。 强劲的抽送带出一股股湿润,又在狠狠撞入时汁液四溅。 泛滥将二人之间遍湿。 穴口边沿凝积的滑液渐渐顺着股间滑落。 快速的抽动牵连起黏腻液体拉出白丝,原本透明的滑液在反复拍打间变为乳白色。 男人沉重的喘息急促而凌乱,伴随着若有若无的低哼游离在她耳畔。 模糊的气音似是若有若无的念着“愿”这个字眼,却又被肉体拍撞的黏腻水响全全遮盖。 狂猛抽送撞碎了她思考的能力。 被烧灼的神经已然焚毁。 欲涌铺天盖地。 硕大硬物顶弄在花心深处,几近凶狠的往里撞击。 小腹的坠胀感正在融化,剥出了她本能的疯狂欲求。 被渴望蚕食的身体变得无比贪婪。 麻痒袭来,她失控般的往猛烈撞击的硬物上递送着臀。 想被贯入更深。 想将他全部吞没。 想被塞满撑填。 快速摩擦让内腔变得烫热酥麻。 硕物极速贯穿又猛然抽离,冠端拉扯着软肉拖出又随着狠狠一捅带着娇嫩边沿全然内陷。端头毫不留情的往深处顶,将她的小腹一下一下顶出了凸起的形状。 “啊……哈啊、太深了、” 她的脚背绷得笔直,玉珠般的脚趾颗颗蜷紧。 敏感处向四肢扩散着电击般的快感,除快感之外太过于刺激的抽送让男人掌中的双腿不住颤抖。 柔软腔壁阵阵紧缩蠕动。 像将他往深处吞噬,也像要将他死死禁锢。 肖纵深吸一气咬紧了牙关。 下颌绷出一线明晰的筋脉,汗湿的额头青筋直跳。 不知是不是错觉,体内横行的硕物又胀大了一分。因紧裹的翕动而生得更为狠戾,又重又猛的强行冲破紧缠,越捣越凶。 “肖纵、肖纵……啊、” 她一遍一遍唤着他的名字。 娇喃逐渐灌满哭腔泣调。 像是在求饶。 像是在投降。 他的助听设备还攥在她掌心。 是她亲自剥离下了男人的听觉。 现在,不管她如何呻吟,男人都无动于衷。 握着她双腿的大掌一松,两只粗壮的手臂压过她的腿弯,撑在她身体两侧。 盘满青筋的手臂肌肉充血,几近于她的腿一般粗。 极致对迭的姿势让穴口大张。随着男人挺动的腰胯,骇人性器直直捅入一插到底贯入最深处。 肉体拍撞声一下比一下响。 原本白皙的臀肉撞出了红晕。 “肖纵……我不行了、呜呜……” 他听不到她声音的嘶哑。 就如他看不到她因欲潮而涣散的眸光与通红脸颊。 若她能所见。 若她能于他相视。 那么她一定能从他的瞳中望见一片深情。 明晰在欲海中央的真意写尽了情衷。 他无言能表,只能将一切灌入她的名字里,希望她能听见,希望她能读懂。 “愿……” 他贴着她的脸颊,轻轻吻着她汗淋淋的皮肤。 粗重的喘息中抽扯出一缕细微的声音: “愿。” 她紧紧环着他的脖颈。 五指插入他的发间,以一个并不重的力度握扯着他的发。 每一次撞入都愈发猛烈。 粗硕硬物凶狠往里贯捅猛塞,恨不得连阴囊都一同压进入。 水液湿满了二人的下身,挂在根茎上的粘稠白沫随着抽撞一缕缕牵拉起来。 连男人的阴囊上都黏得满是水色。 “哈啊……啊啊……” 汹涌巨浪将她卷入深海,残存的破碎意识容不得她做出任何反应。 何愿仰着首,形若缺氧。 浑身汗毛立起,失控筋挛。 一股异样的热流从下身喷出。 顺着她的双腿源源不断洇湿的床单。 粗壮双臂越捆越紧。 男人深重的呼吸如热浪撒下。 肖纵咬牙闷哼一声后,紧顶在花心深处的性器再未抽出。 膨胀的硬物在软肉裹绞里快速弹动。 滚烫稠液喷射在她体内,越积越多。 被塞满的内腔撑鼓起了她的小腹。 随着硬物抽离,大股浊白湿湿粘粘的涌出体外。 缺氧反应让何愿有些晕眩。 她陷在他的怀里,大口大口喘息。 她双手无力摊在身侧,指尖微微抽动。 掌心里的助听器还在闪烁着提示灯。 成为了昏暗室内唯一的光动。 —— 夕阳西下。 残阳从阳台外洒入一片橙黄。 何愿醒来时,枕边已经散去了属于肖纵的温度。 身上已经被清理了感觉,连湿透的床单都换了新。 躺了许久她才缓解好一身疲惫,艰难的撑坐起来。 地上是一双整齐摆放在一起的桃红色兔子拖鞋。 她伸着脚丫往里一穿,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卧室房门缓缓开启。 洗衣机的运作声隐隐入耳。 刀刃落在砧板上的连响瞬间清晰可闻。 何愿一边捋着长发,一边顺着声音向厨房走去。 灶火上的锅具沸水拍盖。 壮硕的男人穿着被用以家居的陈旧背心,露出精壮的手臂。此时正垂着头忙碌在灶台前切菜。 专属于她的桃红兔子拖鞋踏在地上哒哒作响。 正当肖纵转身去冰箱里拿取食物时,看到了一片橙黄的余光下向他走来的身影。 他目露几分忧思: “再、休息。” 他双手合十侧作耳畔。 “饭好、叫你。” “我帮你。” 何愿兴致冲冲的想往厨房里钻。 可庞大的身躯突然拦在她身前,阻止了她的去路。 他摆着手,一脸冷厉要驱赶她。 言语坚决: “休息。” “好啊。” 她绽出俏色的笑容,仰起首将脸伸向他。 随即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唇角。 憨愣的男人眨动着眼。 浓利的眉高高扬起。 何愿啧的一声索性翘起了嘴巴。 这下。 肖纵才明白她的意思。 塞满最后一线余阳的瞳眸含着笑意。 他用温热的掌心捂住了她的双眼。 将片刻柔软留在了她的唇边。 114.搬家 鸡鸣划破清晨时分的一片宁静。 阳光被纱帘过滤得异常柔和,均匀的铺满室内。 长发流过枕畔,薄被下身体翻动。 空调开了一夜有些发冷。何愿转过身,冰冷的双脚自然而然的贴上了一个烫热的腿面。她挪动着身体抵靠在身旁男人的胸膛,随意搭落的手索性搂过男人的腰,与他紧紧相贴。 男人还在梦里,手臂却无意识的抬起,拉了拉被角,轻轻一环将她拥在怀中。 何愿幽幽睁开眼,眉心不禁一拧。 清醒后腰间酸痛袭来,两条腿都无力支棱起来。 本想着趁休息日能贪个懒觉,前一晚夜里倒是不知疲倦没了分寸。 逐渐清晰的视线凝在了男人的睡颜。 她看得出神。 遥想与他相识的那个夜晚。 她透过窗,望着他被月色刻画得浓厉而英俊的五官,也是这般出神。 指尖轻轻滑过他高挺的鼻梁,落在他抿闭的薄唇,往复摩挲。 记忆中他很少笑,四舍五入约等于没有笑过。 沉肃的神态配上他生人勿近的气质,常常给人一种凶戾阴狠的错觉。 他大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她很好奇。 指尖不自觉的摁在了他的唇角,将其撑起一个弧度。 惹得她噗嗤笑出了声。 忽然。 男人唇启一瞬将她的指咬在齿间。 力度不重,不足以产生疼痛。但让她即便想挣脱也暂时挪不开手。 “你醒啦?” 她语出时才意识到他的助听器放在床头柜上,这句话他听不到。 齿间一松,肖纵缓缓睁开眼。 他知晓她在与自己说话,随即翻动着身想反手拿起助听器。 可她忽而拽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紧接着抵近他的耳畔,字字放缓: “今天我带你出去吃饭!” 逗留在他腿面的冰凉双脚还未升温,可怜兮兮的无处安放。 他趁她蜷起腿的时候捞起了那双脚,捂在双掌之间。 他望着她。 眼里噙着一丝疑惑,像是在等待她的解答。 她再次探首过去,温热的呼吸烘着他的耳: “去我妈妈家,我带你去见我妈妈的家人。” 老式楼房的单元门前停着一辆大型货车。 两面货厢印着巨大的品牌名“货搬搬”。 搬运工人穿着统一的橘红色工作服,正忙碌的从楼房里搬运出一件件包裹好的家具,进进出出在单元大门口。 程馨踮着脚尖直往货车里探首。 生怕自己宝贝的物件有个闪失,时不时还要出声指挥着工人的摆放方式。 无意侧眸间,她看到远处走来一个身影,越看越是熟悉。 直至看清了身影的轮廓,程馨惊喜的唤道: “何愿!” 再见到程馨时,她不再似从前瘦弱,脸上也漫盈了血色。 她穿着那件稍显宽大的黄色格子裙,头上还戴了一顶漂亮的蝴蝶结礼帽,遮住了她被剃光的头。 顺着何愿的视线,程馨发现了她在注意自己的帽子。 程馨笑盈盈的指着自己头顶的帽子: “漂亮吧,我妈妈帮我做的!她还给我做了红的蓝的紫的,还用毛线织了冬天戴的七彩毛线帽!” “远远就瞅见你的帽子了,我寻思着那么好看的帽子我在商店里可从没见着过,原来是绝版的啊。” 何愿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顶小礼帽,不由竖起大拇指,夸得程馨咯咯直笑。 越过何愿的肩头,程馨将目光落在那个过分高大的男人身上。 陌生的男人看上去极为强壮,还长着一张凶巴巴的脸。耳朵上夹着一个奇怪的装置,像电影里戴着传讯设备的杀手。这让程馨面露一分恐惧,不由挪着脚步往后退,退到了父亲的身旁: “他是谁啊……” 何愿礼数周到的和岳老师问候一声,便介绍道: “他是我男朋友,肖纵。” 肖纵显然对“男朋友”这个称呼惊得发愣。 他双手提着礼盒僵在那儿一动不动,耳尖逐渐满上温红。 回神好一会儿,他才向眼前的二位长辈深深鞠躬以表尊敬。 岳老师双眼睁张好似不可思议,程馨却一通打量后话语并无遮拦: “何愿,你男朋友长得好大一个啊!就是看起来,不像个好人。” 何愿摇了摇头,温声道: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救我于危难,无所图的帮助我,对我掏心掏肺的好。我很喜欢他,特别喜欢。” 肖纵目色痴痴。 荡满柔情的注视包裹着爱人的背影。 她说。 她喜欢他。 特别喜欢。 每一个字足以掀起他心潮骇浪。 让他久久不能平。 程馨卸下防备,望着肖纵的目色稍有放软,一边点头道: “人不可貌相,他对你好就行。” 就在这时。 楼上窗口传来一声“馨崽”拉得老长,程教授呼唤着宝贝女儿回家喝牛奶。 程馨与何愿道别后便提着裙子往楼上跑。 岳老师回首嘱咐着慢一点,转身面对何愿时,积出了阴沉沉的疑容: “到底,怎么回事。” 和岳老师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与莫许的虚假婚姻,与肖纵的逆流相望。 何愿坚定着自己的内心,要与眼前这个男人在一起。 趁这次离别前的晚餐,她想将这件事宣之于众。 他们所赴约的,是一场离别的晚餐。 今天,是程教授一家最后留在州央的一天。 为了给妻女有一个宁静的环境休养,岳老师打算举家回到老家的小平屋,志子华8号。 那里依山傍水空气清新,那里有种满蔬菜的小院子。 那里有一家叁口很多的回忆。 未来,也将谱写更多曾经错失的幸福时光。 所以。 她们最后相聚在此,作一场隆重的道别。 听过何愿的话,岳老师舒展开疑云,真着道: “小愿,只要是你想走的路,就义无反顾的走下去。不要怕,人生有很多重来的机会,并不是一锤就能定音,决定了一辈子。” 从来严肃的老者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吝啬笑颜: “你能找到你的幸福,我们都为你高兴。今后,如果遇到了坎坷或者困境,都可以与我们说。毕竟……” 他稍有一顿,无限温情展现在语气之中: “你是馨崽最好的朋友。” 何愿轻轻一鞠: “谢谢您,岳老师。” “不过……” 岳老师眉间展出一道为难: “不过我早就打电话邀请了莫老师来吃饭。眼下,他应该也快到了。” 115.吃饭 rouse 8.c om 屋子里大半的个人物品已经清空。 只剩下基础的家具。 悬在餐桌上的吊灯刚好照亮满桌佳肴,腾腾热气之下香味扑鼻。 程馨舔着嘴巴,眼睛珠子轮转在每一道菜上,迫不及待的想动筷子。 可多年的教育让她不能失了礼节,客人没动筷之前她必须忍耐。 眼见身旁并无动作的父母,程馨缩了缩手。 纠结了好一番,似是着实抵御不了馋虫的叫嚣,她望向桌对面的何愿,启声道: “何愿,你快尝尝我爸爸的拿手好菜!可好吃了!” 再转而望向坐在何愿一左一右的两个男人,她接着道: “何愿老公,何愿男朋友,你们也吃呀!” “咳……咳咳……” 岳老师突然捂着嘴巴发出剧烈咳嗽,试图打断女儿的话。 程馨不明所以,眨巴着眼转向自己的父亲: “爸爸,你怎么了?饭都没吃就呛到了?” 自程馨归家后,程教授的病情有很大的好转。不仅生活能自理,还能追着程馨到处跑。看好文请到:po18h k.c om 除了记忆尚且错乱,并没有过大的影响。 此时,她热情洋溢的招呼道: “大家别愣着了呀,吃呀。” 为了打破拘束,她最先端起碗起身,准备舀汤。 一旁的肖纵赶忙站起身。 礼数周到的双手捧过程教授手中的碗,放在汤锅旁。又将在座者身前的汤碗一一拿过,一同放聚在一起,为众人添汤。 程教授看着眼前高大帅气的小伙子,坚实的臂膀将衣袖都撑得紧绷。笑眯眯的越看越喜欢: “哎哟,这小伙子怕不是练家子的噢!” 她夹起女儿最爱吃的蛋饺,放入了女儿的盘里。 接着又添了些素菜,维持盘中的营养均衡。 转首间程教授攀谈道: “莫老师啊,你跟何愿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这话音还未落,只见岳老师弯身站起: “来来来,吃吃我做了瓜酿。还有鱼丸,我早早买好鱼,自己打的丸子。” 往妻子碗里夹菜的动作尽是慌忙,一样接着一样不带停。 程教授眉头一皱打量着行为怪异的丈夫,嫌弃不已: “今儿怎么话那么多呀。别光给我夹,给馨崽夹啊。” “夹夹夹,都夹。” 岳老师满头大汗,再没话说。 肖纵将盛满汤的碗端于每一个人身前。 在碗落在莫许面前时,他稍有一顿,抬起了眸。 阴冷的眸光方好与其相对。 带着眼镜的男人微微一笑稍稍颔首以表谢意。 他优雅不改,平和依旧。只是在与肖纵视线交错的那一刻,仿若擦出了一瞬无形的锐利光闪,刺破了二人之间久久维持的沉寂。 “愿愿马上要去读大学了,学业繁忙,我们暂时不考虑生育问题。等她大学毕业了再说。” 这句话是回应程教授。 而男人的目光却并无挪移,好似在温柔的话语间暗藏锋芒,想以此为刃,刺入与之相视的那个男人身上。 然而箭无虚发。 肖纵瞬间斩断了目光,收回的手轻轻一颤,以握拳的姿势搭落在桌沿。 带着素金婚戒的修长手指捏起汤匙,莫许细品着那碗肖纵递上来的汤。 犹如品尝着胜利过后的战利品。 程教授点点头:“对对对,我们何愿考上大学了,学业为重。都还年轻,晚点要孩子也没关系。” 听到这,程馨兴奋非常: “何愿!你也考上大学了?我考上了州央大学,你呢?” 程馨的记忆还停留在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 准备上大学前那充满期待的快乐时光。 何愿不敢往下在想。 她搁置一瞬悲思,笑着回应道: “你真厉害。州央大学太难考了,我考不上。我被州央师范大学录取了。” “太好了!等暑假结束,我们都可以上大学了!不过我们两个学校离得远,不能时常见面一起玩儿了。” 畅想过后,程馨有些遗憾。 好在程教授开解道: “没关系,莫老师在州央大学工作,他们俩夫妻得时常见面。到时候何愿肯定经常来州央大学,顺道就能找你玩儿了。” 程馨闪着明灿灿的眼睛: “有道理!” 被细心挑选出刺的鱼肉沾满汤汁,滑滑嫩嫩。 莫许夹起处理好的鱼肉,自然而然放入了何愿碗中。 何愿先是一怔,而后礼貌道谢。就在见莫许再次意图向她碗里夹菜时,她及时挡住了他的手。 刚想回绝莫许的好意,就这回头的功夫,另一旁肖纵已经把两块排骨垒在她碗里。 何愿腾出一只手拦住了男人粗壮的手臂。 一手挡一人,她稍显尴尬的笑道: “我自己来就好。” 这种亲昵展现在外人眼里多少让人有些不好意思。 她怯生生的抬起头望向在座的几位长辈,好在老夫妇的眼里只有女儿,一位在给女儿夹菜,一位在给女儿递纸。 “哎呀,也不知道我们馨崽读大学后会不会偷偷瞒着我们找男人噢。” 程教授一边递过折好的纸巾一边笑说。 程馨握着纸巾就往嘴上擦。 她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才不会呢!我有爸爸妈妈就满足了。男人有什么好的,像何愿有两个男人,多累啊。” 噗—— 这一声,是岳老师口中的汤汁喷出嘴的声音。 “咳咳咳咳——咳咳——” 紧接着,他锤着胸膛剧烈咳嗽不止。 这回不是装的,是真被呛了个好的。 “老岳!你干嘛啊!” 坐在岳老师对面的程教授不能幸免于难,她扯起被丈夫喷溅满汤汁的衣服,愤愤而道。 莫许急忙递过纸巾,肖纵起身处理着桌面上的残局。 岳老师一边咳嗽一边道: “抱歉抱歉……不好意思……” “爸爸,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你就说,别逞强啊。” 程馨给爸爸拍着背。 岳老师摆摆手: “馨崽,带妈妈去换衣服。” 眼见着女儿领着妻子走去房间,岳老师也起身跟了上去: “不好意思啊,你们吃你们吃。我先去处理一下。” 挂钟秒针细微的走动声响彻在屋子里。 餐桌上霎时回归了一开始的沉寂。 莫许抬起手,拿起了桌上的白酒瓶。 修长显骨的指拧开瓶盖,他撑扶着桌沿站起身,倾身拿过肖纵身前的酒杯。 透明的酒液潺潺倒入杯中。 莫约七八分满,便放回了原处。 不等莫许开口。 肖纵已端过酒杯站立起来。 他将杯子举在身前,对向莫许: “感谢老师、这些年、照顾她。” 这一声老师点明着那人的身份。 他跟着她尊他为师长。 言罢。 他仰首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莫许垂首为自己添了酒。 他一改沉稳手有一抖酒水险些溢出杯沿。 他微笑着举起酒杯。 维持着他最习以为常的端姿: “照顾自己的合法妻子,应该的。” 说完。 他矜然抬手,随着喉结滚动,随饮而空。 莫名的气压束得何愿动也不是静也不是。 空气稀薄到好似快要窒息。 可这里也没有地缝,她也没地方可以钻进去。 去逃避被两股无形力量无限极压的空间。 就在莫许刚要坐下时。 他脚下不稳忽而踉跄,幸而何愿眼疾手快起身环过他的手臂将他扶稳。 “莫老师,您的伤怎么越来越严重了?医生怎么说?” 从莫许进门前她就觉得他行姿有异,好似比上一次更要严重。 她不得不多了分忧心。 “最近工作上的事务比较多,我着实抽不开身去医院。” “您不会至今还没有上药吧!” “我自己简单处理过,没关系。” 莫许轻轻拍了拍何愿的手背,以示安抚。 为他换药本就是她的本职工作。 可她最近逃避般的与他划清界限,倒是将他害成了这副模样。 愧疚一点点漫上心头,何愿攥紧了手。 他们既然还存在雇佣关系,她就不能失职。 何愿带了分决心,转首望向肖纵: “肖纵,待会儿我送莫老师回家。之前我在莫老师家当家政,他腿上有伤,一直都是我照顾的。也是因为上山找我才让他的腿伤复发,我要去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他望着她。 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点头。 他望着她扶着她的老师安稳坐下。 望着她关切的询问她的老师腿伤情况。 目波中稍有一荡。 几缕忧思缠染,百般难舍。 “愿。” 肖纵出声。 何愿回过头。 睁着纯澈而明丽的双眸,仿佛在等他说接下来的话。 有那么一瞬。 他的心口就像抽离了什么。 似魂似魄。 似难以割舍的血肉。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他想挽留,他想紧紧攥住抵死不松手。 可最后的最后。 一切只化作唇齿间的话语说出了口: “我、等你回家。” 她笑靥如灿。 柔情似水: “好。” 116.旧报纸 金丝眼镜倒映着台灯的光晕,安静的躺在床头。 男人陷在柔软的被褥里。 他手掌抬起,撑遮在双目前,极力掩饰着从眉目中透露的波澜。 水盆里水色浑浊。 托盘上带有血色的棉球堆积成山。 何愿的动作比往时要慢,从来稳当的手今日隐隐颤抖。 棉球每每触及他伤口的一瞬,他肌肉一抽。即便死死抿着唇,可他沉重的呼吸带着胸膛连连起伏不断,遍身汗水早已渗透了刚刚换上的干净衣衫。 那种钻心刺骨的痛犹如凭空构塑而成,钻入她的身体,让她汗毛立起头皮发麻。 截面已是惨不忍睹,崩裂开的缝合口外翻,因受到重力而绽开。血色染透了深色西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难怪他行姿艰难,连站都站不稳。 然而已到这样的程度。 她却抛下他不管不顾,让他独自面对,独自承受。 于员工来说是失职,于师生来说是无情。 于夫妻来说,是残忍。 久久沉于寂静的空间忽而响起了她的声音: “当初您去我家的时候,给了我爹奶多少钱?” 不去到医院无法缝合,她只能用减张贴暂时闭合裂口。 用外力挤压伤口无疑不是将疼痛再度扩大,所以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沉默了许久,齿间带着余喘,沙哑问道: “谁告诉你的。” “您不要管谁告诉我的,您只需要告诉我一共给了他们多少钱。” “你又会记下来,想着怎么还给我吗。” 过于虚弱的言语裹上了太多气音,好在卧室沉静,让她足以听得清楚。 就连他刻意压抑的苦叹都全然入耳: “你是在跟我清算吗。” 她知道怎样疗愈他的创口,却不知如何抚平他的心伤。 贴在他皮肤上减张贴尚未束紧,捏在绳头的手却迟迟不敢用力。 就如憋在她心口的话,因不忍,而欲言又止。 “愿愿,很多东西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所为你付出的这一切,只有钱是最不值钱的。” “枯木枝五分钱一斤,野甜果五毛钱一斤,野蒜头叁块钱一斤。夜虫值钱,两百块一斤。可夜虫难抓,一晚上不眠不休,顶多也就抓个半斤。您知道吗,像刚山那样陡峭的大山运木,一趟四百斤,一天下来搬个一吨一共是叁百块钱。就算不要命的去挖死人金,一次最少一千块钱。” 何愿吸了吸湿润的鼻子,话语平静: “对您来说,钱的确是不值钱的东西。可对我们来说,钱是用命换来的,钱连我们的命都能买。” 她将他们与他明明坦坦的划分为两个世界。 她将她与他之间隔作山岭洪河。 “您给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也想还予您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我欠您的那些钱,我一定会如数还给您。” 话语间,减张贴忽而收紧。 裂开的伤口被强行并合。 血液从裂缝处汹涌溢出。 可他犹如失去知觉一般,空置的眸光里满是麻木。 处理好莫许的伤口,何愿松下一口气。 她整理着散落在地的棉袋,将药水瓶一一收纳入医药箱中: “莫老师,我会尽快帮您找到合适的家政人员。离婚后我暂时不会马上离职,至少,在新员工熟悉了工作后,我才会离开。” 在把托盘里的棉球倒入垃圾桶时,她稍有一怔。 只见。 垃圾桶里堆迭着无数止痛药的空壳。 过分的用量早已超过了使用规定。 这些天以来,他就靠着巨量的药物维持着身体。 她无法欺骗自己视若无睹。 除去那层坦然所对的师生关系后,似乎还有千丝万缕的纠葛系在心头。 毕竟他们曾经肌肤相亲,水乳交融。 她所要割舍的,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脑子里忽而闪现出肖纵的身影。 他的满目留恋与万般不舍。 还有那一句: 我等你回家。 何愿眸光一冷。 决绝转身。 这时。 腕间缠上了一只微凉的手。 “愿愿。” 他总是在呼唤她时,倾尽所有温柔。 温柔到拂动着她的心波,难以平复。 她眸中动荡却迟迟不敢回身,只是用余光拢过男人的手。 白皙,显骨,五指修长。 手背青筋突鼓,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节,他仿佛比以前瘦了许多。 似乎在程教授家吃饭时,他就并没有什么胃口。 家里冰箱的食物未动过,只是往时用以消遣小酌的酒,一瓶也不见。 她一次又一次的决绝,就像他断肢处一遍又一遍撕裂的伤口。 她逼着他袒露出自己的脆弱,用以换取她过分吝啬的动容。 她以为他会对她说很多。 可随着握在腕间的手越来越松,他只是带着笑意,淡淡的说: “晚安。” 她应道: “晚安。” 她始终没有回头。 …… 自从与莫许有了夫妻之实后,何愿就从她的房间搬入了主卧。 再次回到曾经的卧室里,这里竟然被铺好了床单。 他知道她不会再与他共处一室。 所以早早为她做好了留宿的准备。 与肖纵发完最后的讯息。 何愿缩在熟悉的被子里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天清晨。 她在岛台上,看到了莫许留下的离婚申请书。 她握起备在一旁的签字笔,抽去笔盖。 甚至未有仔细浏览其中详细,便弯身准备签写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画写毕她的姓氏,笔尖停滞,悬在空中难以下落。 你还没有办身份证明对吗? 他曾这样问她。 是的。 她曾这样回复道。 而后,他用用掌心去将黑板上的怨字擦去,紧接着,他从她温软的手中拿过粉笔。在“心”上加了一个“原”字。 他说。 到时候去办身份证明,就写这么名字吧。这是愿望的愿,愿景的愿。 这是他为她取的名字。 多好的名字。 初见时,他的名字与她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结婚时,他的名字与她的名字刻印在一页。 而这一次的,他们的名字挨得很近,却是将彼此分割,斩断牵扯。 手机铃声的突然响动让何愿刚要落下的笔一止。 屏幕上显示着莫许的来电。 “喂,莫老师。” 她压抑着泛滥而起的酸涩,让声音显得平静。 “愿愿,可以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吗。” “您说。” “我现在在学校,中午可以直接去户籍局,和你一同办理离婚。但是我忘记带个人户册了,能麻烦你去我的书房找一下我的个人户册,帮忙带过来吗?” “好。” 深色丝绒窗帘半遮。 窗外高阳透过纱帘,映出窗户的弧顶,投在书桌上。 来到书房。 何愿走到了书桌前,将身影陷入了光域之中。 她缓缓打开抽屉,找到了莫许所说的文件袋。 绕解开栓绳。 红润的指尖一一拨开厚厚的文件袋里一迭迭资料。 其中多数是莫许腿伤的医疗记录。 竟还有在北子坡支教时所购买的车辆凭证。 此时。 一张陈旧的报纸印入眼帘。 扫过报纸上的信息何愿目光一沉,微颤的指悬止不动。 她急迫的将报纸从文件袋里抽出,摊展于阳光之下。 她认得。 报纸上巨大占面的黑白照片是老家的盘山公路。 翻山而下的那辆支离破碎的汽车,是莫许接送她上下课的那一辆。 暴雨里,公路上拉着警戒线。警车与救护车列排,大批的警员与医护人员匆忙投身于救险之中。 这则旧闻的标题是: 《盘山公路行车坠毁,一人重伤昏迷不醒,伤者为下乡支教老师》 117.造化弄人 落日接近天地一线。 残阳余晖将一个斜长的人影印在地面。 户籍局大门外,孤零零的身影徘徊了许久。 户籍局已停止业务办理。 坐在服务窗口的工作人员纷纷做好了下班准备。 离约定时间过去了几个小时。 未束起的长发被微风吹起,双鬓碎发拂过面颊。 何愿无顾发缕凌乱,只是置目于手机上无数个拨打未接通的电话,眉间紧拧之中尽是忧切。 莫许从来不会迟到。 每次相约,他总是会在约好的地点提前待候。 可今日他不仅隔有数个小时不见人影,连电话也未能接通。 即便和莫许同事取得联系,得到的也是“他早就离开学校”的消息。 时间的流逝让何愿心中不安层层堆迭。 心口沉得发闷,连呼吸都略显艰难。 她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 她要去找他,确认他的安危。 这时。 远处驶来的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了户籍局大门前。 从车子里走下了两名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们着装统一,身型挺拔。冷肃的面孔不留存分毫温度。 二人下车后径直向何愿的方向大步走来。 愈渐逼近的危机感让何愿竖起警惕。 她压抑着惊恐,将目色磨得锐利起来。 谁知。 二人止步在一个与她相隔极为礼貌的距离。 他们站姿端正,垂在身侧的双手紧贴裤线。 随即向她微微一鞠。 只听一人启声言道: “莫先生在等您,请您随我们来。” 远离喧嚣的僻静医院沉入夜色。 遮天茂树下,无数车辆靠在路径旁停了长长一路不见尽头。 军用车辆列在医院外围。 身着整装军装者手执枪支,森严围守在这座无名医院的围门外。 黑色商务车一路畅行通过层层严守,直驱医院大楼前。 此时。 大楼前站满了人,却安静得可怕。 在场者穿戴庄重,统一黑色装束。 没有窃窃私语,没有交头接耳,而是面目沉肃一言不发。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唯一能驶入围门,停在医院大楼门前的商务车走下两名安保人员。 他们将后座车门打开,从中迎出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锃亮的黑色中跟皮鞋踏在地面,发出哒哒闷响。 女人长发规整盘于后首,她身着一套黑色衣裙。笔挺的版型将整个人束得矜正持守,硬挺用料所制的西装裙平整无褶,严苛限制着她行姿的每一步所跨出的距离。 所有沉寂在夜色中的人都纷纷投去了视线,也仅仅是幽幽转过眸光,除此之外面不改色无分毫波澜。 “这是莫老的儿媳?” 站在前排的中年男人衣着严谨气质不凡,他不禁侧首与身后的年轻人攀谈。 年轻人上前一步稍稍倾耳,姿态谦卑: “是的,刚结婚不久,婚礼办得低调简单,而且只请了新郎的朋友。” “是哪家的千金。” “这个就不知道了。听说是自由恋爱,无关利害关系。” 中年人未再搭话,只是转回了站姿,将所有心思深深藏在沉默里。只剩平静的面色让所见之人都难以看出一丝情绪。 何愿跟随着引领者一路穿过长长的走廊。 皮鞋急步的回响在静谧中无限放大。 一声接着一声震在胸膛。 直至来到熟悉的病房前。 此时门外重重安保人员的围守,其中站着一位装束规正气质沉稳的老者正与莫许相对而立。 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手持木杖。 简单的纯色西装未配领带与饰物,整体极为素简。 男人清冷中的疲惫感被稍显消瘦的身型无限放大,原本量身定制的衣服穿在身上变得并不是那么合身。 他微微侧首时发现了何愿的身影。 眸中极力凝出一抹温柔,缓缓向她抬起了手。 围在他身周的所有人朝两边退步,空出了一道行径,延伸在她的面前。 她迫切的想去到他的身边,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给予他力所能及的支撑。 皮鞋踏在地上越来越快。 她小跑着靠近他,牵住了他冰凉显骨的手。 他紧紧与她十指相扣,面向老者介绍: “这是我太太。” 老者对何愿微微颔首,一声并不明晰的叹息后,对二人道: “节哀。” 在二人准备离婚的这个下午,莫许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一切来得突然。 却并非是毫无预兆。 用药物与仪器艰难维持的生命每况愈下。 离别,只是早晚的问题。 那是一场繁琐而隆重,却又极为私密的葬礼。 警察封闭了入径的道路口,军人执守在隐秘陵园外围。 一辆辆轿车接连驶入。 身穿统一西装的安保人员护在每一位从车里走下来的人身边,引导着他们走向礼堂。 何愿并肩站在莫许的身边。 陪着他面见了一位位前来吊唁的贵宾。 听着一句句节哀,说着一声声致谢,看着一遍遍鞠躬。 还未恢复的腿伤撑不住整日的站立。 木杖上的手捏得发白,因用力而颤抖不止。 她近而搀扶着他的手臂,想以此维持着他的平衡。 男人并没有侧目望向她。 而是握紧了她的手,浅声低语: “对不起。” 歉疚里更多的是自责与自卑。 自责于让她承担了本不该承担的义务。 自卑于这副残躯将她拖累。 这份复杂而又不单纯的歉疚随着他脱口而出的叁个字刺入她的胸怀,让她瞬间酸涩冲涌,眼眶泛红。 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能更加靠近他,用自己的温度将那具冰凉的身躯捂热。 将那颗碎裂的心脏包裹。 …… 礼堂卫生间里。 巨大的镜前,两个一身黑色正装的中年女人正在倾身洗手, “莫老先生走得也太快了。从出事到离世,也就恍眼几年。” 盘发精致的女人甩了甩双手的水珠,抽过一旁的纸巾仔细擦拭。 一旁的短发女人直接将双手伸入烘干器内,淡然回应道: “以如今的局势,莫老先生即便还在世,也难以扭转什么。” “难说。” 守在门外的年轻女子似是助理,见盘发女人擦干了双手便走向前来递上了皮包。盘发女人从皮包里拿出护手霜挤在手中后,助理又拎着包退了出去。 这时,她才接着聊谈道: “要不是他儿子几年前那场险些丧命的意外,他也不会病情迅速恶化,直接住进了休养所。” “也是,不说多的,至少还能多活二十年。二十年啊,能改变的东西可多了去了。” 盘发女人摇了摇头: “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他儿子一表人才啊,那场意外命是保住了,可惜断了条腿。” 短发女人烘干了双手,对镜简单整理了一番衣装,便同短发女人一同走了出去。 高跟鞋交错踏在走廊瓷砖地面,回响越来越远。 这时,卫生间里其中一方隔间的门才缓缓开启。 跨出隔间的身影低着头。 垂在西装裙两侧的手越攥越紧。 只见她双肩轻轻抽动。 隐约呜咽声在空荡冰冷的卫生间内,若有若无。 118.你应该学会狠心 壁灯点缀在黑暗里。 暖色调的装饰光源从来不为照亮全屋,而是在目之所视的程度将夜晚衬出别致氛围。 一切忙完后,到家已是夜半。 不忍打破静夜无声,连大门关闭的声音都显得小心翼翼。 木杖拄在地板上,发出沉沉闷响。 行姿艰难的男人已经完全无法摆脱何愿的搀扶。 拧紧的眉心渗着细汗,每一步都让他鼻息沉重。 她将他扶坐在靠椅上后,便紧忙直起身想去拿医疗用品。 “抱歉,因为的我的问题,耽误了我们离婚的事情。” 低沉的声线稍有发哑,他对着她几步之遥的背影,启声出言。 她脚步稍有一顿。 显然是听见了他的话。 可她没有回首,也没有回应。 也仅仅只是一顿后,便继续迈步走去。 不一会儿,她捧着药箱来到他身前,半跪在地。 金属器具列在托盘上发出尖锐的碰响,一次性用具塑料包装袋撕裂的声音扰去了屋内的一片寂静。 她熟稔操作着手中医疗用品,准备为他处理惨不忍睹的伤情。 当她正要掀开他的裤腿,为他卸下假肢时。 他忽而握住了她落在他膝盖上的手: “明天,我们一起去户籍局吧。” 暗淡的氛围灯光难以照亮她的神色。 她一动未动,只字不言地垂着头。 似是意识到了与她不合关系的肌肤相触。 他手有一颤,渐渐松落,抽离开了她的手背。 “是考试那天吗。” 沉默蔓延了许久。 才听她沉郁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抬头望向他。 紧蹙的眉间烙着伤怀,眸海深处抑制着动荡难安。 她再问道: “你在盘山公路上翻车坠崖,是考试那天为了去找我对吗。” 警笛声贯穿在盘山公路的那个暴雨天。 那个让她永远无法忘记的惊心动魄奔逃之旅。 她眼睁睁所见盘山公路的交通事故,原来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小小插曲。 翻车坠崖的是莫许。 是不顾安危冒雨驱车为了寻找她的莫许。 “你的腿……是因为我才断的对吗……” 温热的眼眶逐渐朦胧。 她压抑不住颤抖的声音。 这场意外因她而起,让他险些丧命。 即便有幸存活也痛失一条腿,从此身有残疾。 不仅如此。 他的父亲也因他昏迷不醒而病情恶化。 不过数年撒手人寰。 一切都是她。 是她将他害成了这个样子。 “与你没有关系。” 他急于安抚她,把每一个字都塑满温柔。 语气坚定: “是我自己不小心,是我自己在暴雨天没有提高警惕。这只是一场意外,愿愿,你不要去揽责。”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所为你付出的这一切,只有钱是最不值钱的。 时至今日,她才真真正正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 肖纵为她顶罪,入狱数年。家产尽失还差点被虐打而死。 莫许为寻找她而坠崖断腿,生命垂危时导致父亲病重,最终痛失至亲。 而她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他们一次次帮助她,不计所有倾其所有。 她在他们的羽翼下逃脱深渊,振翅高飞。 可她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她一次次推开肖纵又一次次疏离莫许。 她给他们的只有伤害。 无边无际的伤害。 何愿站起身,从桌子上一把拿过了还未完成签名的离婚申请。 纸张被攥得发皱,她的手颤抖不已。 “嘶啦——” 终于。 她狠下了决心,将手中的离婚申请撕成两半。 “我不想亏欠任何人,可我一直一直都在亏欠身边重要的人。我还不起,我也还不了……” 她一撕再撕。 温热的泪水滴在碎片上,浸透了所书写的名字。 他艰难起身拖着残腿来到她身边,紧紧的束住了她的腕: “愿愿!” 他牵制住了她的双手,试图让她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似是在哀求: “不要同情我,也不要怜悯我。不要怀着内疚,去强迫自己做那些根本不愿做的事情。” 握在她腕上的手清晰见骨。 修长指间的素金戒指闪烁着明灿光泽。 原本抛光平滑的戒指如今已经落上了几道痕迹。 这是他们的结婚对戒。 他从来没有取下来过。 于她而言这场虚假的婚姻。 只有他一路当真,坚定不移。 她抽出手,抚在了他的脸颊。 明锐的下颌刻画出了极深的阴影面。 被悲怀搓磨的憔悴面庞失了分血色。 指腹摩挲在他微凉的皮肤。 她波光盈动的湿润泪眼深深地望着他。 一滴温流从眼角滑落,沿着湿痕一路向下。 他本应是多么美好的存在。 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碧玉,温润而华美。 她失手将他摔碎。 又让他蒙上污灰不再清透。 是啊。 她不应再试图丢弃他。 她急于去斩断与他的牵扯。 而那一根根牵扯,是他的血脉,是的筋骨。 她抵在他的胸膛,再无顾及的放声大哭。 泪水浸透了他的衣,她抽动着双肩紧紧环搂着他的腰。 她的撕心裂肺又何尝没有牵动着他的心弦。 那声音贯穿入耳,仿若将他的心脏狠狠拉扯,一分为二。 他回拥着她。 双臂越束越紧。 似是要将她揉入他怀,融入他的身体,让彼此合二为一。 他知道他已经成功了。 他揪扯着她最柔软的一面。 利用她害怕亏欠的本性。 不顾让她痛彻心扉。 用最最卑劣的手段强迫她留在他身边。 “愿愿,你应该学会狠心才好。” 他低语。 对他狠心。 或对另一人狠心。 只有学会狠心,才不会被歉疚围困。 只有学会狠心,才不会失去本心。 哭吧。 大声哭出来。 所有悲痛都只是暂时的。 未来,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长到足够让她忘记一些人。 长到足够让她爱上他。 119.入秋(城市篇一结束) 保安看到一个可疑的男人一直在小区门口徘徊。 那男人身型高大,浑身腱子肉。虽说长相着实帅气,但那张阴戾逼人的脸不免让人添上几分畏惧。 保安观察了许久,确认了他没有带管制凶器。 这才放下了提在嗓子眼的心脏,抹了把汗,沉沉的落下一口气。 他想走向前去一探究竟,却又被男人的壮硕体格骇得止步不前。返身回门亭握了把防身武器别在背后腰带上。又叫上了同伴一同前往,这才朝着男人的方向大步走去。 “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保安肃着张脸,语气硬冷,像是在遮掩内心的胆怯。 “先生,这边是私人住宅,没什么事的话请不要逗留。” 同伴的语气倒礼貌不少,只是横生了因怯懦而讨好的姿态。 男人不过将目光投在他们身上一瞬。 似是毫无在意,又似是忧心至深,便又继续往小区深处的方向眺望凝神。 “请您离开,否则我们就要报警了。” 保安的声音锐利起来,却在看到男人耳朵上的助听设备时,神色稍有一缓。 二人商量着如何比划给眼前的“残疾人士”,将他请离小区大门。 这时。 只见男人目光一动,倾身就想往小区大门冲。 两个保安面对男人的突然硬闯有些手足无措,他们拖拽着他拦在他身前,叫嚷着阻止他向前。 全然不知他们身后,一个身影正从小区深处走出,渐渐靠近。 直至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放开他。” …… 高档别墅盘坐落在林荫小道的尽头。 选取了绝对安静宜人,风景优美的地段。 故而夜里的小区没有外人过经,除却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与细微虫鸣。 这里再没有任何声音。 优雅精致的复古路灯下,映出了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 何愿简单盘着发,双鬓碎发零落,正随着风动拂过泛红的双眸。 她像是掐灭了曾在他身旁展现出的热焰,活生生剥下了一层温度。 只剩下一片冰冷。 他不知道短短几天她经历了什么。 他只知道那双似是哭过的眼睛让他心间隐隐作痛。 肖纵忧切向前,离她近了一步。 他想牵起她的手给予她安全感,他想告诉她有他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 可就在他的手靠近她的一瞬。 捞了个空。 她退后一步。 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愿。” 他很着急。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回家。” 回家。 她多想回家。 骑在摩托车后座,抱着他,紧紧抱着他。 他们乘着夜风,与彼此相贴。 然后回到家里,做一碗热腾腾的宵夜。 再陷入他的温怀,相拥而眠。 她死死摁灭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幻想。 微颤的睫羽下泛滥起一片湿润。 她垂着头不敢看他。 “肖纵。” 即便她极力压制得平和,即便她撕尽了所有残存的温度,却也难掩发抖的声音。 她鼓起勇气与他对视。 拼命扯断缠在目光周围的留恋。 “我考虑了很久。我……” 她用一声轻咳抚平了鼻腔酸涩: “我放不下莫许。” 男人很平静。 久久面无波澜。 可她眼睁睁见他眸中星光一一坠入深海,顷刻间只剩一片暗淡,沦落荒芜。 她双手攥着衣角,甲沿不知疼痛的扣抓着皮肤。 她就这么看着他越沉越深,目色空洞再无一物。 “你知道吗,他是大学教授,能说会道很有文化。看到这个别墅小区了吗,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他拥有一栋很大的别墅。他条件好,我跟他在一起荣华富贵吃穿不愁,他可以给我更好的生活。我不用为生活烦恼,也不用为经济忧虑。” 她假作笑颜,伪装起单薄的傲气,让人一眼看上去演技拙劣: “看清楚了吗肖纵,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见钱眼开,薄情寡义。我不值得你去留恋。更不值得你再为我付出任何东西。” 她不愿他为了她再傻傻期盼,痴痴等候。 就像曾经那样远远守在她的身边,怯怯与她对视,只为看她一眼。 她不愿这样。 他恨她吧,他厌恶她吧。 然后离她越远越好,开启自己新的生活,新的人生。 风动掀起茂树摇曳不止。 落叶如雨,从二人之间旋转着飘落而下。 她从没见他笑过。 可他竟然在此时笑了。 他嘴角高高扬起,目色里却全是流动的光痕。 波光粼粼,愈渐染红。 他笑着。 将两个拇指举在身前,并在一起: “你和他、幸福。” 他指了指自己,摆摆手: “和我、不好。” 他为她高兴。 她的丈夫是个有文化的大学教授。 她的丈夫家境优渥能给她最好的生活。 她不用为生活烦恼,也不用为经济忧虑。 她是幸福的。 他拥有过与她的回忆。 哪怕是短暂的,这便也足够了。 足够了。 他这样的人,不应奢求太多。 他明明是笑着的,可她看着他的笑颜,比任何时候都想哭。 她按耐下自己的目光,垂头急于翻找着衣袋。 直至她抽出了一张银行卡,递到了肖纵面前。 她深吸着,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淡薄: “你替我坐了那么多年牢,还因此赔了唯一的房子。卡里是这么多年来的误工费,损失费,补偿款,以及你老家房子的折现。你收下吧。” 他盯着她的手。 紧紧捏在银行卡上的指尖泛白,有细微的颤抖。 犹豫了一会儿。 他接下了她手中的卡。 顺势收入了怀中。 “愿。” 他意识到他不能再这么称呼她。 “何、愿。” “你、不欠我了。” 他知道她最怕亏欠。 她是个连头盔和折迭伞的价格都会记下来的姑娘啊。 她多怕欠他啊。 她最怕欠他。 “你、不欠我了。你不欠我。”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 尽力把每个字连在一起,连成一句: “你不欠我,你不欠我。” “你不欠我了。” 不要再内疚,从此往后不要对我有亏欠。 你看,我收下了你的钱。 你已经不再欠我了。 再也不欠我了。 都还清了。 不用记着了。 他斩断了与她的对视。 回头向停在小路对面的摩托车走去。 她看着他越走越远。 看着他戴上头盔。 又将一个桃红色的原本即将属于她的崭新头盔轻轻放在了路边。 摩托车轰响一路延绵。 橙红色的车尾灯化作一个渺小的点,他孤独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水雾越漫越浓,她的双眼被淹没,朦胧而模糊不清。 她深吸一气,狠狠的掌心擦了把眼睛。 孤零零的头盔躺在地面。 就如孤零零的她站在风里,被晚来的寒意寸寸侵蚀。 夜里寒了。 入秋了。 120.工作 喘息声轻轻浅浅交错在卧室里。 汗水沾湿了男人的发,他眸眼迷离含情脉脉,不自禁的深深吻了上去。 女人若有若无的吟喘被堵在唇间,在他霸道索取之中逐渐迷失,几度失神。 肉体拍响混淆着湿黏的水声迭起。 快速律动将快感推至云巅。 带有频率响动的床带着搭在边沿的睡袍轻轻摇晃。 随着摇动愈加猛烈而倏然滑落。 他将怀中的女人越搂越紧。 血脉沸腾之际,下身重重撞击与之紧紧相抵。 他用沙哑而极具磁性的声音忘情念出爱人的名字: “……愿愿。” 逐渐平息了激烈的浪潮。 二人的呼吸回归平静。 床头灯忽而亮起。 修长显骨的手顺而拿起了放置在台灯下的金丝眼镜。 何愿脸上潮红褪去大半。 她披上了落在床边的睡袍,随意抚顺着凌乱的发。 “愿愿。” 听到丈夫唤自己的名字,何愿回过头去。 坐在床那侧的男人已经穿上了睡袍。 他弯身拾起地面上避孕用品的包装袋,缓缓站起了身。 暖黄色的柔和灯光照亮了他转身而来的侧脸。 零落碎发垂在金丝眼镜边沿,俊美而精致的面庞在暗调氛围里残留着欲态。 他眸中写满浓情,温声问道: “我们要不要生一个宝宝?” 流光闪过她的瞳。 她稍有一怔,陷入思索。 何愿抿了抿唇。 坦然道: “我才刚大学毕业,我想先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再考虑生孩子的事情。” 男人眼底藏匿着一瞬落寞。 却又被温润笑意掩盖了过去: “好。” …… 晨光倾入挑高大厅的落地窗。 夜间过度而来的冷调逐渐清透暖黄,将家具铺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薄纱。 开放式厨房传来滋滋油炸声。 身系围裙的阿姨盘着规整的斑白头发,正手持长长的木筷,翻动着油锅里的油条。 膨胀而泛起金黄色泽的油条一一出了锅,装入了垫有吸油纸的容器里。 略带皱纹的手捧起满满一盘油条,转身放置到了岛台餐桌上。 抬眸间。 她看见了从楼梯走下来的夫妻二人,瞬间绽起笑容: “莫先生,莫太太。合适噢,我刚好做完早点。” 眼见着满满一桌子刚出炉的早点,何愿扬起笑颜惊喜非常: “廖姨,今天又那么丰盛啊。” 廖姨一边将多余的炸物打包好放入冰箱,一边和善的笑道: “赶着早,炸了油团油饼和油条,直接冻到冰箱里,要吃了就用空气炸锅一炸,原滋原味的。” 廖姨是几年前聘用的住家保姆。 那时,李想男得知何愿需要找一同照顾莫许的家政人员,便推荐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她的同乡,廖姨。 廖姨独自租住在好好食小吃店后门的那一片自建房里,极少与那些老头老太太一同玩耍。从来早出晚归身兼数职只为了还债。 李想男听周围人聊起廖姨总是啧啧摇头,其中神色复杂,读不出是褒是贬。 听闻她年近六十孤家寡人,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年轻时就绑在父母身边伺候到终老,父母走后又伺候弟弟一家。因为弟弟欠下大额债款全家失踪,她最终卖了单位分的房,为弟弟偿还了大部分债务。 那么大把年纪背井离乡来到州央打工,竟然是为了还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债务。 人人道她傻,大不了一走了之。她摇摇头总是叹息:“他毕竟是我弟弟。姐姐嘛,这一生不就是为了弟弟活着的。” 廖姨有做月嫂和家政的经验,何愿与她见面后非常满意。 几年的相处时光验证了何愿眼光的确不赖。 廖姨质朴老实,手脚麻利很是能干,将家里照顾得非常周到。 年轻时廖姨在厂里食堂工作,还做得一手好菜,小菜面点甜食炸物都不在话下。 比如眼前这一桌子的早点,没一样是半成品,全全出自廖姨灵巧的双手。 见夫妻二人落座准备享用早餐,廖姨收拾完厨房脱解下身上的围裙: “你们慢吃哈,我去花园里浇菜。” 为了能让雇主吃到新鲜无污染的蔬菜,廖姨特地在花园角落开拓了一方菜地。 明面上的确是为了何愿夫妇着想,其中心照不宣这是她忙碌生活中的一点点小兴趣。 心心见廖姨走出大门,飞跑着要跟出去。 廖姨见状一把将它捞起,哄了几声就轻轻抛了回去。 随着大门关闭,心心站在门口仰着头,不停喵喵直叫。 莫许为何愿的豆浆里添了一勺糖,瓷勺搅动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愿愿,今天还需要去面试吗?要不要我送你。” 听言,何愿放缓了咀嚼,颓下了双肩: “不用了。新投的学校看了我的简历,觉得不合适。” 她舔了舔唇沿的油渍,吞咽下了口中食物。言语中是数不尽的低落: “州央市区内的小学对于教师入职要求都非常高。百来人参加入职考试,综合所有标准才筛选出寥寥几人成为正式教师。我是通过成人班上的本科,学历上不太好看,年纪也偏大。连参加入职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随着一声叹息,她挥散去了所有低靡,顷刻间又重拾起了信心: “没关系,我决定扩大范围,再去州央郊区外,或者州央附近的县城小学试一试。” 身旁的男人用宠溺的目光包裹着她,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负面情绪不能打败她,逆流与困境也不会让她止步不前。 她拥有极强的自愈能力,她满怀勇气,对未来有着十足的自信。 他爱这样的她。 这样闪闪发光的她。 从认识她到一步一步了解她。 便是从喜欢到爱的全过程。 莫许悄悄然从何愿身上摘下情缠的视线,回归平和。 他斟酌了一番,试探般的出言道: “在此之前,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帮你内推的学校?” “你帮我内推了?” “嗯。我帮你写了推荐信,把你的简历一同投了州央第二小学。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入职。” 何愿的脸上从惊讶演变为凝重: “州央第二小学……那是州央的重点小学吧?如果按照正常程序,估计我的简历都投不过他们的门槛。” “我知道你很抵触暗箱操作。但是愿愿,现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纯粹而公平。州央市区内排得上名次的学校,基本都需要推荐信才能入职。即便这一次你不去,也会有新的人,通过推荐信进入那所学校。” 他并不想打碎她对未来的希冀。 一路走来,即便他护在她身边,却也从不会过多干涉她的步伐。她的路途,他只需要悄无声息的为她扫清顽固障碍即可。 可她希望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社会上立足,那么他便要教会她这一点: “这就是这个社会的规则。虽然很残酷,但你必须顺应它。适者生存这个词,其实在哪里都适用。” 121.特殊 晨光从一扇扇弧顶窗投落下一排整齐的光影。 高跟鞋交错的踏响回荡在走廊里。 何愿穿着系有蝴蝶结领的白色长袖上衣,长裙随着她的步伐如波浪般轻轻摆动。 她一路正姿跟随在一位中年女老师的身后,好奇的目光久久流连于窗外光景。 这里是州央第二小学。 一栋栋高耸的教学楼伫立于优美的园林之中。 偌大的广场一应俱全。 就连过经的走廊都拥有冷气,将室内温度调节在了一个合适的温度。 写满艳羡的眸不禁笑得弯弯。 身前的女老师脚步一缓,推门而入了一间办公室。 整齐的工位上,几名老师纷纷投来目光。 引路的中年女老师将何愿带到了靠窗的宽敞空位上。 她笑容和善,温柔的腔调与她严肃的气质极为不符: “何老师,这里就是你的工位。” 何愿连忙躬身一鞠: “谢谢您。” “那你先休息,我去忙了。” “请问!” 见中年女老师转身就要走,何愿礼貌唤住了她: “请问我的工作安排……” “啊……” 女老师眸光一偏,似有闪烁。她礼貌调整好笑容轻声道: “你先熟悉一下环境,工作安排先不急,等通知就好。” 一丝奇异感漫上心头。 何愿只当是自己过于敏感,没当回事儿: “好。” 何愿放下麻布挎包,轻轻缓缓抽出座椅,生怕打扰了四周的宁静。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向她走来: “不好意思啊,我拿一下东西。” 说着,打扮时髦的女老师拿过桌面上的一包抽纸,裹着略显僵硬的笑意解释道: “这原来是我的位置,临时搬走的,东西没来得及清理好,抱歉。” 没等何愿出声,她便转身向后排角落一个狭小凌乱的工位走去。 此时,何愿才发现一个个视线正悄然凝聚在她的身上。 却在她向周围人望去的一刻,所有人又遮掩般的投身于手中的事物当中。 那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并不是自己的多想。 从她踏入这所校园时,便一直存在。 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萦绕在她身周越积越多。 一整日坐在办公桌前什么都不用做,去询问工作内容得到的答复也是:等通知。 即便想去给同事帮忙,同事也摆着手连连拒绝。 她在这个群体之中显得格格不入,没有该做的事情,也没有愿意与她相近的人。 的确,每个人对待她都笑脸相迎温柔和善,但其中的疏离透露出一丝惧怕的味道。 她有一种错觉。 所有人都惧怕她的错觉。 终于她鼓起勇气再次向上级提出申请,想做一些什么。 办公室里一个身宽体胖的年轻男老师才笑嘻嘻的来到她面前与她主动沟通: “何老师!你好,我姓黄,你叫我黄老师就好。” 他递上了一迭厚厚的资料: “麻烦何老师去把这些资料处理一下,就是投入碎纸机。不过办公室的碎纸机坏了还来不及修,辛苦你跑一趟,用走廊尽头那个碎纸机处理就好。” “好!交给我就行。” 终于有事可做的何愿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闪,捧着一迭资料就往外走。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慢。 她兴奋当头倒是忘记了询问碎纸机如何使用。 正当她转身往办公室的方向返回时。 门口传来的对话声让她止住了脚步。 “她到底什么背景啊?” 一个女声被压得很低。 黄老师的声音回应道: “不知道。连入职考试都不用考,绿色通道极速办的手续,直接就入职了。你都看到了吗,谁对她都是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大气都不敢出的,这关系绝对够硬。” “难不成是什么学校高层的直系亲属?” “不该吧,学校高层的直系亲属能是成人班进的大学?” 听到此。 何愿才确定他们口中讨论的人就是自己。 弥留在目色中的兴奋瞬间浇灭。 办公室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横竖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 女老师声出几分畏惧。 黄老师一声叹息: “我对着她脸都要笑僵了,生怕她哪里不如意那我开刀怎么办。” “我看她人挺好的,应该不是那种人吧。” “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有权有势的人,谁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主任就打算一直让她做杂活?” “以她的能力也不能带班啊,可不就一直当佛一样供着了。” 这时。另一个年龄稍长的声音加入了对话: “哎!她是挤掉了谁的名字进来的?” 黄老师思索了片刻: “我记得叫宋君悦吧。” 女老师惋惜不已: “我有印象!可惜了,那女孩子是国家重点大学本硕,入职考试的笔试和面试成绩都不错的。” 宋君悦。 何愿拧紧的眉心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捧起手中的资料。 只见第一面便是一张简历。 简历上的照片是个带着微笑的女孩。 女孩剪着干练的短发,目光清澈模样稍显稚嫩。 她的名字一栏就是——宋君悦。 122.宋君悦 二十年以上的老式小区早就失去了维护与管理。 从前的保安亭占为杂货铺,小路两旁停满了车。 楼栋违章扩建秉承着能占多少是多少的原则,恨不得将围墙圈在马路中央。 何愿提着满当当的礼物,不时还要低头看看手机,确认一下详细地址信息。 可过于老旧的小区多数连印在外立面上的楼栋号都早已褪色,她像个无头苍蝇一般转了无数遍。 “婆婆!324栋1单元怎么走呀?” 何愿抬着肩膀,用短袖袖沿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向树荫下拿着蒲扇的白发老婆婆问道。 老婆婆一副不好惹的姿态面色凶寡: “就这里啊!” 她扯着破天的嗓子,拿着蒲扇往身后的单元楼指去。 “谢谢啊婆婆!” 一声道谢后,何愿匆匆往单元楼里走去。 好在以前跑外卖时练就了一身好耐力。 何愿爬到七楼除了口鼻共用的喘息外,身板子还是稳稳当当。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后,大门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只顶着黑眼圈的眼睛从门内望出来。 “找谁。” 那人出声。 “请问,是宋君悦宋小姐吗?” 何愿平息着起伏的胸膛,面带微笑。 那只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阵: “是啊,怎么了?” 何愿叹下一口气: “突然找来实在冒昧。你好,我叫何愿。” 见门后的女孩毫无反应,何愿接着道: “是这样的,关于你应聘的州央第二小学教师一职,本来考试已经通过。但是你的名额被人顶替,所以……” “这又是什么新型诈骗?不好意思,我刚毕业,没钱。” 宋君悦眉头一皱不耐烦的想关门。 何愿急忙拦了上去: “你误会了!不是诈骗!” “不是诈骗?” 大门开启。 顶着一头乱糟糟短发的女孩穿着极为宽松的衣裤,她面色不悦: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考试通没通过,又怎么知道有人顶替了我的名额?你是学校老师还是教育局审核员啊?如果是的话,请出示一下你的证件啊。” “我不是老师也不是审核员。” 何愿垂着头自愧不已,连声音都低上了许多: “……我就是顶替你的那个人。” 吊顶风扇慢缓缓的打着圈。 木质沙发上横七竖八躺着衣物,茶几上堆满了玲琅满目的外卖包装盒。 一堆礼品整齐摆放在门边。 何愿双手撑在膝盖,拘束的坐于一张红色塑料凳。 她目光怯怯,凝在正倾身翻找冰箱的女孩身上。 女孩自把她请进屋就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没有暴跳如雷,没有愤恨交加。 淡淡说了声“坐”后就转身往冰箱的方向走。 “我知道这么突然来找你过于失礼,但是有些事情在电话里说没有诚意,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说着,何愿倏地一下站起身,深深鞠了个躬: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并不知道我去州央第二小学任教会挤掉你的名额,如果知道我一定会严词拒绝!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已经离职,并且求请他们继续聘用你!这一次来我想补偿给你造成的损失。” 这时,宋君悦拖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走来。 她耷拉着眼,向何愿递上了一瓶饮料。 何愿一怔,似是没料到女孩的行为。 正当她伸手准备接下饮料时,宋君悦忽然收回了手: “哎不对。你都顶替我的位置了,可没饮料给你喝。” 言罢,她转身从地上的纸箱子里抽出了一瓶纯净水。 直接塞进了何愿手里: “喝水吧。” “谢……谢谢。” 何愿握着纯净水又坐了回去。 只听“呲”的一声,宋君悦拧开了汽水饮料。她仰着首吨吨吨的灌了大半瓶后,发出了一声舒爽的感叹。 接着,她转来藐视般的眼神,眼尾一挑: “我说你这人还真奇怪,得了好处还卖乖。特地来我面前耀武扬威来了?显得自己有关系有能耐,牛逼哄哄的?” 何愿急得放下纯净水连忙摆手: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情我完全不知情,只是我、” 她顿了顿,纠结了许久对于自己丈夫在外人前的称呼: “只是我家人帮我求得了这个工作机会,所以我就去了。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建立在损害你的利益上。” “正常人呢,就会好好的装聋作哑,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多好的职位啊,市重点小学教师,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不像你,家里人随随便便就能安排进去了。”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做到装聋作哑。” 何愿因羞愧而颦着眉: “这本就不是我应该得的,这形同盗窃,和山贼土匪没什么区别!” 宋君悦笑出了声。 “况且,以我的能力也根本没有办法成为市重点小学的教师。我是从贫困山区里来的,从小到大都没有上过学,好不容易来到州央进入成人班读书考学历,在州央师范大学读了本科。不像你,一路都是正统教育,还是国家重点大学的本硕。你才是真正有能力,配得上那个位置的人。” 质朴与真挚从她的眼神里流露而出。 她的羞愧与自责也并不似伪装。 宋君悦落在何愿身上的眸光放软了几分。 但嘴巴里的刀刃子根本没停过: “州央师范大学的本科,不会也是你家里人帮你买的吧。” “不是的!是我自己考的!” “能从成人班考上大学?这种人可少之又少。除非有过人的毅力,或者智商比较高。但我看你这智商也不是很高的样子。你就这么来找我,不怕我打你一顿或者讹你一笔钱?” 何愿有些为难: “打人的话不太好……但是钱的话可以商量……如果数额太大我一下子拿不出来,可能要让我攒一段时间。” 宋君悦叹笑一声: “我真觉得你有点傻冒。” 转溜的眼睛停在了门口那一堆大包小包的礼物上,宋君悦指了指: “那些东西是给我的?” “啊……都是送给你的!” 何愿点头如小鸡啄米。 “那我不客气了。” 说着,宋君悦直接蹲下身打开了一箱牛奶。 她行云流水的拿出一盒,将吸管一捅,嘬了起来。 咕咚咕咚嘬了大半,她才继续道: “你既然已经辞职,我也就既往不咎了。只是那个小学,我也不会去就职了。” 对于宋君悦的回答,何愿惊懵着脸。 “啊?为什么?” “公办的学校不适合我,拿钱少,烦心事多,人际交往可比教小孩更有门道。况且我又没什么背景,去到那儿我也只能当炮灰。” 蹲在地上的女孩仰首望向何愿。 她似笑非笑: “你叫何愿?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了,我叫宋君悦。” 123.原谅 何愿回家时,廖姨已做好了饭。 院子里的南瓜花开了,廖姨摘了些花和嫩苗用于今日的晚餐。 肉沫加入香菇碎与调味料混合搅拌,一一塞入南瓜花中。酿好肉团的南瓜花扎好口整齐摆放在盘子里,放于锅中蒸上二十分钟。 金黄南瓜花里包裹着鼓鼓囊囊的肉团,蒸汽腾腾香气四溢。 一口下去绽出南瓜花清甜的汤汁伴着肉香在口腔里流连不绝。 廖姨自来到家里的一开始就不与户主同食。她说这是以前家政培训时的重要内容,更何况,她一个人吃也来得更轻松。 分出一部分饭菜置于保温后,廖姨便上楼开始了卧室与主卫里的晚间使用准备工作。 餐厅悬坠的复古吊灯下,坐着夫妻二人。 久久未动筷的何愿让莫许察觉出了她不同寻常的情绪。 “怎么了?” 他温声询问。 她微微垂着头。 空置在前的目光里漫出低靡: “我辞职了。” 他并没有过多情绪上的起伏,只是露出一分忧切: “工作不习惯?重点小学的工作压力的确大一些。没关系,我再帮你选一份新的工作。” “你说,现实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纯粹而公平。这个社会的规则很残酷,我必须要去顺应它。我试图去理解,也努力想去改变自己的坚持。” 何愿深吸一气: “但我发现,我好像做不到。” 莫许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安静聆听着她接下来所说的话。 “我被捧到了并不属于自己的云端,就像踩在浮云上,每一步都有可能踩空坠落,每一步都胆战心惊。” 她流露出浓浓的自我谴责: “特别是当我知道我顶替了别人的位置,将自己的便利建立在损害别人的利益上时。那种负罪感过于沉重,压得我根本无法呼吸。” 莫许一怔: “顶替了别人的位置?为何会这样?” 这时,何愿才抬起头望向身旁的男人。 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这是你为我做的。” “怎么会呢。我知道你最怕亏欠别人,我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让你心怀有愧?我只是以我的名义写了一封推荐信,仅此而已。” 似是想到了什么,男人话音一止,陷入了沉思。 片刻,他接而说道: “我猜,校方估计想攀上我这层关系,亦或者畏惧我这层关系。即便招聘人数已满也不愿拒绝我的请求,所以直接用替换的方式将你强行加了进去。” 她以为莫许曾对她所说的“残酷”是脚踩他人而上。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莫许的安排,莫许的意思。 她还在苦恼自己与他的意见相悖,要如何与他敞然而道。 原来他对此并无知晓。 这一切,都并非他所意。 莫许轻轻叹息,目色里写满自责: “对不起愿愿,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都是因为我,给你造成了那么大的困扰。” 心口的冰结在不知不觉中消融。 她对他的误解在这一刻疏解开来。 何愿急忙摇头: “不是的!你帮了我,我很感激你。这次还浪费了你一番好意,你不要怪我才好。” 不等莫许回应,她继而言道: “不过……我一直有一个很好奇的问题。” “什么?” 何愿抿了抿唇,转动的瞳仁里尽是踟蹰。 最终,还是问出了悬在心头多年的疑问: “你应该……不是一个大学教授那么简单吧。” 对于莫许的家事,即便他们已经作为夫妻生活了好些年,她也未曾深究过。 她不问,他便不说。 日积月累的疑惑最终将她塞满,不得不膨胀而出。 男人显然对妻子的疑问有所准备,他平淡道: “我明白你的困惑,但我的确只是一个在大学任教的普通人。” 迟疑了片刻,他解释道: “你所看到的‘不简单’,源于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有比较高的社会地位。即便他已经过世,他留下的人脉也足以让我们的生活比常人更便利一些。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父亲所有,与我无关。所以我从未与你说起过。” 他望向她,泛起淡淡笑意: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可以一一为你解答。” 她并不打算继续再深究其中详细。 她问了她想问的,他答了他想答的,这就足够了。 只是她又添一道疑云不解,嘴巴微微翘起: “有些奇特。” “奇特?” 她点点头: “以前在村里,讲究一个沾亲带故。我爹爹的表侄在派出所工作,他恨不得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村里的混荡子只因为远方亲戚当了村长,基本就将村长两个字缝在了嘴边,生怕人不知道。你就不一样,明明那是你的父亲,却从未听你提起过他的身份地位,仿佛就跟你毫无关系一般。” “我始终认为,自一个人成年后便是个独立的个体。我的父亲所拥有的成就、荣耀都是他的所有物。生为他的儿子能被他的余荫所照拂,这就够了。我没有必要再借势逞威,将他的一切揽于自己名下。就像你说的,被捧到了并不属于自己的云端,会脚踏浮云,步步惊心。” “独立的个体……” 何愿若有所思,目带几分真着凝向他: “我希望在往后的工作与事业上,也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不用再依靠你的余荫,不用遮蔽于你的羽翼。” “我们是夫妻,夫妻不同于父子,我们是生命的共同体。当然,在各自的人生路途中的确需要给予彼此空间。” 说来惭愧,他真诚的低下头: “我先向你道歉,作为丈夫,我没有给你足够的空间,过多的干涉了你的行径。以后,只有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才会出手帮你,其他的时间,我一定会恪守彼此的空间法则,对你绝无侵犯。希望这一次,你能原谅我。” 身为丈夫,他挑不出半分差错。 就如他本身所示的完美,他将完美一词诠释在她所能触及的方方面面。 她不得不承认。 在他为她塑建的安全感内,他给予的平等与尊敬也让她感觉到无比舒适。 数来几年。 他们成为真正的夫妻已经几年之久。 她对他有爱吗? 她不确定。 但她忽而意识到,她已经躺在他的温流里习惯了他的温度、他的气息。 也渐渐沉溺在了他的完美之中。 “好吧。” 她绽开了释怀般的笑容: “我原谅你了。” 124.肖哥 返程公路显示拥堵。 跟随导航指引,何愿的车开入了一条乡间小道。 窄小的道路勉强能通过相对而过的两辆车。路两旁栽满了高高的果树,点缀着橘黄果实的深绿茂叶一路延伸,不见尽头。 电话铃声通过蓝牙从车载音响里传出。 何愿点触了方向盘上的接通按键: “喂,好好姐!” “愿啊,方便接电话吗?” 似是听到了行车的声音,李想男没有继续自己的话,而是转言问: “……你是不是在开车啊?” “方便。我刚刚去县小学面试回来,正开车在一条果树林的小路上。现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前后也不见有车,接电话完全没问题。” “那你要开慢一点呐。” 李想男关切不已。 “安心安心。” “是这样的,你平时晚上有没有时间,可以给孩子补课呀?” “补课?是粥粥吗?” “嗯,是啊。”电话那头的声音低落了下来。 “粥粥才几年级啊,这么小的孩子就补课,会不会压力太大吃不消啊。” 似闻一声叹息,李想男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其实我也不想,但是实在没有办法。粥粥米米就读的小学……已经停课很久了。我怕再这样下去,她们根本没办法上初中。” “停课?!”何愿惊讶道:“学校为什么会停课?” “都怪我……虽然店里生意不错,我们生活滋润,粥粥米米从来不愁吃穿。但是我没有拿到州央户籍,属于外来人口。外来人口子女无法就读州央公立小学,然而私立小学的费用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两个孩子一起就读私立的话我根本负担不起。所以只能让她们去外来人口规划小学读书。” 惆怅萦绕在李想男的声音里: “外来人口规划小学,是专门招收来州央务工人员子女的小学。学费不高,入校也没有任何门槛……但是,规小属于边缘灰色地带,不得政府重视。这几年州央已经相继关闭了几所不同地区的规小。如今唯一一所在爆出学校高层私吞拨款的丑闻后又面临师资锐减,让本就不多的在校学生变得屈指可数,全校都凑不齐一个班的人。现在这所小学,已经形同虚设了。索性连课都停了……” “没想到情况这么严重……” 何愿无法想象,一所位于州央的公办学校竟会遭停学危机。 这是在她认知范围内闻所未闻的事情。 “好好姐你别急,补课的事我答应你。我现在在回城的路上,等我直接过去店里找你,和你详细聊一聊。” “好。愿啊,你开车小心。” “嗯,你放心吧。” 刚挂断电话。 只见小道前方横躺着一个人—— 何愿踩下刹车的同时猛打方向盘。 只听“哐”的一声,她身体一震,车子稍稍向前侧歪斜。 惊险之下她愣了许久。 好不容易终于回过神来,何愿紧忙握着手机走下了车。 人命关天,暂先不顾车子的情况,何愿小跑着来到倒在路中央的人身旁。 刚一走近,她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一个男人呈大字型趴在地面,他身宽体胖穿着倒是体面。 宽厚的背部起起伏伏,巨大的呼吸声陷入某种平缓规律。 人不仅活着,还呼呼睡得香。 并非危及生命的大事,何愿松下了一口气。 这大白天喝酒,还醉倒在路中央着实少见。 回头再望向自己的车。 如她所料。 一只车轮陷入了小道与果树林之间的小水渠。 不借助外力车子根本无法脱困。 当务之急先打电话叫救援,到时候或许能顺路让救援人员将这个醉汉拉去附近的警局。 何愿如此想着,随即掏出了手机。 只见。 手机屏幕布满裂纹损坏严重。 不管她如何戳弄拨动按键都无济于事。 她的手机在刚刚的坠震中竟然摔坏了! “糟了……” 闷头一棒让她陷入苦恼。 深深一阵叹息后她颓落下双肩。 一路上没车也没人,要想等来过路者不知道要等多久。 如果步行走出这条小道求助,应该也要走上很长的一段时间…… 忽而想到了什么。 何愿将陷入思绪的空散目光凝到了醉汉身上: “他应该有手机才对。” 她自言自语。 “先生,先生?” 何愿身着特意为面试准备的正装,行动有些束手束脚。蹲下身的动作都很是不自然。 她轻轻拍了拍醉汉厚实的背: “先生,你醒醒。” “呜呜……” 醉汉嘴里呜咽起来。 像是维持着趴身的姿势难以喘息,他艰难转动着身体,四肢大敞翻仰了过来。 在看清男人的面目时,何愿面色一惊。 她瞪大了双眼惊奇道: “小蒋师傅?!” 蒋彪喝得满脸通红,在地上翻滚一顿后满头满脑的土沙尘灰。 听到声响他似有醒来的迹象,微微睁开小眼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香啊!桂香……” 他撑起身想要搂抱身前的女人。 没想到身前的女人及时一闪让他扑了个空,又哐当一声生生栽倒了下去。 没想到自己下意识到躲闪让蒋彪额头着地吃了些苦头。 何愿歉疚的将他扶起身。 那敦实的小伙就这样哭得像个孩子。 挤着两条缝缝眼,嘴巴大张,上下齿间还牵扯着一缕唾液: “桂香啊——你别不要我。桂香,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何愿一边推拒着男人要攀上来的手,一边又要稳住他的坐姿生怕他又跌下去撞着脑袋。 焦急之间不免放大声量: “小蒋师傅,你清醒一点!我是何小姐!” 好在。 她的唤喊让男人夺回了几分清醒。 蒋彪收回了手,呆呆不动,陷入了懵神的状态: “何小姐?……何小姐……何小姐……” 蒋彪念着她的名字,五官逐渐拧成一团,晃着腮帮子拼命摇头: “不好!何小姐不好!” 他哭丧着脸又一副要落泪的模样: “肖哥苦啊,肖哥好苦啊……何小姐不心疼肖哥,还欺负肖哥!何小姐看不起肖哥,何小姐嫌弃肖哥,何小姐比桂香都狠啊,何小姐不好!” 散落的目光陷入地面的碎石尘灰。 当她再次听到有人提及他时,尘封在深处的心弦被紧紧揪动。 让她不由得浑身一颤。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溺进回忆的悲流。 并反反复复在心底规劝: 过去的都过去了。 既然选择了与之相平行,就要避免一切再相交相汇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 蒋彪外衣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 何愿的目的本就是来找手机寻求救援。 她抽离出与那个男人越缠越紧的思绪,急忙从蒋彪外衣口袋里拿出一部手机准备接听。 却见。 来电备注显示着两个字: 肖哥 125.他怎么还想着她 nvr ens hu.c om 道路尽头,一辆车从远处驶来,越靠越近。 长厢面包车还算崭新,上面贴着大幅的广告贴,“老蒋轮胎店”字样旁是一连串加粗字体的联系热线。 车门开启。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中走出。 胸膛鼓硕的肌肉撑起工装服略显紧绷,细窄的腰腹与宽大的肩膀形成强烈对比。 他戴着深色鸭舌帽,将帽沿压得很低。让她看不见他的眉目,只能隐约所见他轮廓锐利的鼻尖与抿闭的薄唇。 在目光触及远处男人的那一瞬,何愿立即垂下眼,无措的望着脚尖。 她双手握在身前,指沿扣动着无名指上的素金婚戒,扣转着一圈又一圈。 可箍在指间的戒指并没有办法束紧她心海动荡。 他的脚步声似踏着她的心跳而来。 一声一声砸在胸口,闷闷沉沉。砸得她呼吸困难脑子一片空白。 脚步停下时,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斑驳的男士皮靴。 皮靴与她带有小蝴蝶结的单鞋相对,宽大的身体遮住了身前的天光。 她被他庞大的阴影遮入其中。 浑身血液在此时凝固。 她一时忘记了呼吸。 忽而,一只手向她伸了过来。 宽厚的手掌摊开,掌心向上。 粗糙手掌布满了茧痕与交错旧伤。 封藏的回忆在这一刻翻涌而出,不自控又无力阻止。 她想起了他的手触及她时的感觉。 茧痕滑过她的皮肤,酥酥麻麻。 特别是抚过她的背脊,握过她的腰腹。 “车钥匙。”想看更多好书就到:sanye shuwu.vi p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打断了她记忆的凝结。 那低沉声线比几年前要浑厚许多,不仅咬字清晰还音调标准。 她抬起头,方好与他相视。 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在那场初秋的离别后再没相见。 几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可细数来,与他在月色之中的初识竟相隔了十余年。 十余年。 离别比相聚要多。 分开的日子要比在一起的时间要久。 久到每一次再见,她都要花一些时间去适应他的变迁。 浅浅胡渣遍布在他唇周,颌骨刻画着锋锐的棱角。 浓显的五官并无过多改变,只是其中难以言表的沧桑若隐若现。 并非是时间将他搓磨。 应该是更锋利的东西,削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 他的眸光仍旧那么平静。 与其说平静,不如称之为死寂。 与他的一片死寂相衬,她倒是有些波澜难平。 何愿眸光闪烁,迫使自己的言行自然起来: “轮胎卡下去了,不用叫拖车拖出来吗?” 男人摇了摇头。 何愿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放在了男人掌心。 悬在半空的手并未与他相触,她的指尖轻轻一颤,将钥匙一松。 他握紧钥匙后便转身往车子的方向走。 只见他坐入了她的车里。 轮胎扭转摩擦着碎石发出刺耳响声,猛踩油门的轰鸣声让人心头一震。 一瞬间,卡入水渠的轮胎往后一转,竟然轻轻松松开了出来。 当男人再次回到她面前时,顺势将钥匙递回了她的手里。 他并没有过多停留,还未让她说完谢谢两个字便擦身而过走到蒋彪身边,将其一把拉了起来。 何愿把蒋彪拖到树荫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而肖纵抬起蒋彪的胳膊扛在肩上拖起显得轻而易举。 他腾出一手打开后座车门将蒋彪送了进去。 随即坐入了驾驶室。 从来到回他经她身前不见任何迟疑与留恋。 却在坐入车后,迟迟未有开动。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何愿回到了自己的车里关上车门,接而系扣着安全带。 佯装出的平和在此时露了馅,握着安全带的手似有不稳,拉扯了几遍才将其扣紧。 她双手握于方向盘,越攥越紧。 视线无法控制的望向后视镜,紧紧锁于身后不远处的面包车。 直到阳光反射在她指间的戒指,发出刺眼的光泽。 才将她从险些沉溺的思绪中打捞而出。 车尾灯明起了红光,映入他的瞳仁。 男人坐在驾驶室,望着渐渐远去的前车。 死寂的眸海稍有涟漪。 一瞬间被他死死摁灭,强行让一切回归无息。 他踩动油门,跟了上去。 他远远的跟在她身后,跟着她驶出乡间小道,跟着她驶回城区。 跟着她驶入了一个熟悉的城中村,看着她走下车,安然无恙进入了那间名为“好好食小吃店”的铺子。 他这才调转车头悄然离去。 长厢面包车一路驶到闹市区边缘,从车流中分离出后,开入了一家轮胎店里。 轮胎店门头 “老蒋轮胎店” 几个大字分外显眼,其中几行小字列出了店铺位于州央各个地区分店的地址。 占地面积巨大的店铺装修讲究,设备齐全。连接在店铺后的是个巨大仓库,几辆印有门店名称的货车正停在仓库门前装卸货物。 身着工服的员工们在店里忙碌着手中的事物。 见肖纵扛着蒋彪走进来时,纷纷投去了目光。 “肖老板,要帮忙吗?” 一个员工放下手中工具小跑上前,伸长手想接下蒋彪。 却见肖纵径直往店内走去,一边摇头道: “拿水。” 进到接待室,肖纵一把将蒋彪放落于沙发。 蒋彪瘫倒不动,无意扯开的衣摆露出肥硕的肚皮,肥肉晃了两晃。 “桂香……香啊……” 他的嘴里喃了一路没停过,眼泪水都流干了声音都不见休止: “桂香不要我了,何小姐不要肖哥……女人、都坏!” “何小姐”叁个字无意击溃了他的伪装。 深邃眸间一隙裂痕被撕扯开来,从中溢出几分浓烈的情绪。 他试图以逃避掩盖无人得知的狼狈,转身一刻却闻好友的声音继续响起: “肖哥、肖哥……我从没见过你哭。以前你在监狱里跟那些人拼命,被打得头破血流,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你为何小姐哭,你为她哭啊,我都看到了!你到现在还想着她啊,你怎么还想着她啊……我以前不懂,直到我遇到了桂香,我全都懂了……呜呜呜……” 肥圆憨傻的男人甩着脑袋哇哇大哭。 门外,员工端着盛满水的纸杯稍有踟蹰还是走了进来: “肖老板,水来了。” 高大的男人侧身走过。 只留下“泼醒他。”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了。 “啊?” 员工端着水神情为难。 望了望躺在沙发上号啕大哭的蒋彪,又望了望走远的肖纵。 不知如何是好。 稳健阔步越走越慢。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不愿承认的旁观者清。 你到现在还想着她。 你怎么还想着她。 他怎么还想着她? 他不能的。 他不该的。 突然。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接待室内传来蒋彪的尖叫: “噗呸——谁啊!啊?敢泼老子!” 126.前路 一楼好好食小吃店已经关上了大门。 二楼窗台明起了灯。 母女叁人的小小居所应有尽有,还被认真布置得温馨又干净。 墙面贴满了儿童画,柜子上整齐摆放着满满的图书与儿童玩具。 手工所制的小风铃正迎着风轻轻奏响。 窗边,书桌上粉红色小猪台灯刚好照亮了桌面翻开的书本。 粥粥指导着米米写字。米米全神贯注,那只小小的手紧紧握住铅笔,一笔一画写得用力又认真。 李想男从贴满各色贴纸的冰箱里拿出了水壶,在两只玻璃杯里倒上自制的柠檬薄荷水。 她端起一杯放在了何愿身前,深叹一气聊说道: “上个学期,他们断断续续也就上了一个多月的课。那时候整个学校加起来,不到七个人,也就一个老师带着。” 给两个女儿专用的卡通马克杯里添满了水,李想男一手端一杯,放在了用功学习的女儿身边。 何愿的目光来来回回跟随李想男一路: “一个老师七个学生?这要是在我老家也算是平常事。但是在州央,的确夸张了。” “一点都不夸张!起初人人都劝我宁愿回老家读书都不要把孩子送去外来人口规划小学,那时我还不相信,现在是真的信了。” 李想男这才坐在何愿身边,愁容满面。 “按理来说,学校高层下台后,应还会有分派来新的接任者才对。” “公示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没有一个人真的过来接任。州央政府对此也是冷处理,毕竟,州央并不属于外来人口大市,我们这些外来人口也并不享有市民待遇。没钱没势,漂泊无定,那些官老爷才不会放在眼里。” 愤愤一声,李想男仰首大口喝起了水。 一旁的粥粥似乎明白二人的对话,她转过头来嘟着嘴,模样委屈: “别的小朋友都嘲笑我们是垃圾分类小学出来的垃圾!” 何愿皱眉,接声安抚道:“粥粥,别听他们的,他们乱说。” “所以我才急于给她们补课。只要成绩好,不需要户籍都能上州央的公立中学。” 这是李想男能想到的唯一路径,唯一能改变自己孩子们人生的路径。 “我明白了。” 何愿点点头,她拍拍胸膛微笑应道: “粥粥和米米的补课就交给我吧,我每天晚上过来一趟。” “真是太辛苦你了!补课的费用多少我如数给你。” “你说这种话就太见外了。” “愿啊,做人不要那么双标。你不愿亏欠别人,别人也不愿亏欠你的啊!” 似是想到了什么,李想男转而言道: “况且你现在还没找到工作吧?去县小学面试得怎么样了?” 方才还神采奕奕的何愿立马就落下了神气。 她握着玻璃杯嘬了一口水,叹息道: “不太好……” “不太好?” “面试了那么多回,我也是才听懂了那些场面话。”她苦苦一笑:“我的学历并不好看,可能去学校当老师,的确有些不切实际了。” “这就放弃了?不像你啊愿。” “也不是放弃吧,是认清现实。” 没有什么能将她眼中的火星浇灭,不一会儿,那双明丽的双眸再次闪闪发光: “此路不通又不是无路可走,我打算去教育机构试一试。” “教育机构好啊,赚得可比学校老师多!” 李想男灵光一闪: “哎!给粥粥米米补课,算不算工作经验啦!有工作经验,更好找工作的!” 何愿天真的认为。 以自己的专业技能,以及大学时期名列前茅的优异成绩,进入教育机构任职应该并不难。 然而重拾的信心浇灭得太过迅速。 在为期叁天的教育机构面试后,一盆盆冷水浇得她透心凉。 教育机构的确不看漂亮的学历。 但是他们需要专项科目技能级别证书。 灿阳中天的下午。 何愿没有开车。 她走过一团一团的树荫下,明与暗循环交替在她眼前。 让她陷入视觉麻木的同时一遍一遍思索着自己暂时迷茫的前路。 为进教育机构而着力于考专项科目技能级别证书? 不对,她似乎并不是仅仅想找到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 为成为人名教师而着力于继续提高学历? 这的确是她曾经许下的梦想。 但所经所累了许多,让她逐渐觉得这个梦想与心中所期盼的模糊轮廓并不能完全吻合。 她想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她坠在困惑里,无限沉浮。 走着走着。 街边饮品店的玻璃窗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工装外套的高大男人坐在饮品店窗边,粗莽的模样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 就在他的桌对面。 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一头卷发化着淡妆,带有成熟女性的韵味从她举手投足间展露而出。 那绝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特别是她那含有礼貌意味的款款笑颜,足以让空气都变得明艳非常。 127.金项链 何愿本想一走了之。 但是双脚就这么不听使唤的直往店里走。 她坐在了与男人背对背的旁桌,好在高高的长椅靠背能将她完全遮挡。 侧眸之间,她从玻璃窗里看到了自己失魂的模样。 这算什么? 偷窥他的生活? 是自己斩断了一切明明白白划清界限,是自己做了决定选择了与他平行的那条路。 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剧烈的心跳震得她四肢发麻。 理性与本能背道而驰之际,她只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然而足底此时就像黏住了粘胶。 不管理性如何叫嚣着离开,她都寸步难移。 这时,相对而坐的男女映在玻璃上引得她投去了目光。 他们之间的动作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只见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放于桌面推了过去。 女人拿起了那精致的小盒子,缓缓打开后轻笑言道: “这金项链给我,我就收了。收了我可就不还了。” “本就是、要送给你。” 男人的声音不夹杂任何情绪,仿佛将一切置身事外般的空淡。 此时店内并没有其他客人。 相对安静的环境让那一男一女的对话显得异常明晰。 何愿紧握的双手不自控的扣磨着指甲。 思绪翻涌让她早已将方才的纠结抛于脑后。 此时,脑子里只剩下“金项链”叁个字。 金项链。 肖纵送金项链。 他在相亲? 还是,这是他喜欢的人? 他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 他已经准备步入新的人生了。 所以他们再见时他才表现出应有的疏远。 血液凝在指尖让她拼命搓揉。 呼吸发闷,她陷入了假性缺氧反应。 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轻轻淡淡带着笑意: “这事儿也不能怪我对吧?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告诉我蹲监狱是因为杀了人啊。天底下有几个女人能接受嫁给杀人犯呐?今儿能杀别人,明儿就能杀我。这夫妻做的,都还得忧着我的小命。” “不会、杀你……” 男人急于解释,却被女人打断了话语: “世间男人多得去了,没蹲过牢没杀过人的比比皆是,我为什么找个有前科的杀人犯?我是嫌命短吧。” 相比起刚才的沉闷,女人接下来的这席话像雷鸣般劈过何愿的心口。 所有思绪汇聚成一腔苦涩,万千悔意纠缠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宁愿这是一个幸福的开端。 是他拥抱新生活的前奏。 可别人嫌弃他…… 嫌弃他坐过牢、杀过人。 明明是他为她顶下所有罪责。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白白在监狱度日如年,还落得个人人唾弃的“前科”。 在被她抛弃后又被别的女人介怀。 “等等!” 一个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相对而坐的一男一女纷纷顺着声音探头望去。 低跟单鞋踏在地上哒哒作响。 身着正装衣裙的身影向他们走来。 “你是……” 女人望着何愿,满目疑色。 肖纵半沉的双眸渐渐抬起。 不可思议于眼前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坐过牢,杀人坐的牢。先不说他有没有杀人,如果真杀了,也是该杀的人。” 何愿深呼一气,舒下了决心。接而真着的面向女人: “他从小一个人生活,住在一个荒废的破宅子里,自己打水自己烧饭还要做活养活自己。几岁大的孩子无亲无故听不见声音又说不了话,被别的孩子欺负了打回去,还要被那些孩子的父母报复。人人都说他残暴凶狠,但是如果不狠一点,他哪有命活到现在?他连夜连夜的爬山运木,成日成日的搬货。他没田没地,靠自己的血汗挣钱,从来不怕苦不怕累,他凭自己的双手将废宅修葺得遮风挡雨还买了摩托车。他不仅勤劳肯干,还心好……” 他们之间的种种一晃过眼。 她却一字都不能提。 何愿咬了咬牙,波澜目色中是浓浓的真诚: “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最好最好的人。” 他望着她。 望得失神。 每一个字落在他干涸的心田,一滴接着一滴。 早已枯死的遍地残骸被打湿,浇透,融入地面。 又在开裂的巨大地缝里,渐渐生出微乎其微的绿意,破土而出。 何愿牵起唇角,她靠近女人,话语里写满真切: “我是他的同村,我了解他,我能向你保证。你和他在一起,他一定会对你好,好一辈子。他一定会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让你开心,让你快乐。” 女人的脸上从诧异到惊喜完成了一个平缓的演变。 她站起身,笑容满面: “你是何小姐?” 这下,轮到何愿疑惑了。 她指了指自己: “你认识我?” “还真是。” 女人笑叹,燃起了几分热情: “何小姐你好,我叫唐桂香,蒋彪的……前女友。” 她侧首望了望肖纵,接而对何愿解释道: “我想何小姐你是误会了。我跟蒋彪分手了,肖哥送来了蒋彪要给我的东西,顺便还想讲讲和罢了。” 没想到她的误会惹了那么大的乌龙。 唰的一下,何愿瞬间满脸通红: “不……不好意思!我、我以为……” 女人连忙摆摆手: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女人看向肖纵,笑意里贯以一丝冷淡: “不过讲和就算了,分了就分了,果断些对彼此都好。他别耽误我,我也不耽误他。就这样吧,我还有事,你们先聊哈。” 不等何愿挽留,女人便礼貌颔首,挽起身旁的挎包向门外走去。 空气凝固在店里仅剩的二人之间。 何愿吞了口唾沫,将目光僵硬的挪了过去。 她懵懵然眨巴着眼望向肖纵。 接过了他直投而来的目光。 只是在他看似冷淡的目光里。 她读出了些许别样滋味。 像在笑。 又像暗藏欢喜。 128.杀人犯 沉默在二人之间逗留了许久。 久到她已经不敢再与他赤裸裸的对视。 何愿咬着唇沿垂下了头。 “我……” 她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响在耳畔。 “……我先走了。” 落下一句话后,何愿转身就往饮品店外走。 下午的阳光很毒辣,她的脚步很快。 疾步给加快的心跳找了份合适的借口,让一切生理反应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一会儿,她的额头就沁出了细汗,微启的唇不停喘息着。 车辆驶来的声音越靠越近。 直至一辆长厢面包车停在了她前方路边。 车窗打开。 一只粗壮的手臂伸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让她格外眼熟的麻布包。 何愿这才意识到。 原来自己慌忙之下把包给落下了! 她小跑了上去双手抓住了包: “谢谢……” 然而。 轻拽了好几下,男人的手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她略显疑惑抬起了始终深埋的头。 再次与他对视。 男人深邃瞳眸里掩着一片黯淡。 若旁人所见一定会被其中沉冷骇得退后几步。 只有她能看懂。 冰层下藏匿的炙热温流。 “我送你。” 他说。 开窗换气了短暂几秒后,两侧车窗渐渐升起直至完全关闭。 封闭空间里立马清凉了起来。 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吊坠跟随着车子的行驶规律摇摆。 镜子里,男人直视前方的双眼稍有偏转,又在一瞬间回归原处。 何愿坐在副驾驶,双手攥着放置于膝盖上的麻布包。 她揪扯着一根线头,反复缠缠绕绕在指尖。 十字路口遭遇一个红灯。 车子停下后,让原本还存在细微风噪的狭小空间内变得更为静谧。 就连她吞咽唾液的声音都显得清清楚楚。 在饮品店的沉默转移到了车内。 连同着那份悸动难安统统塞了进来。 再不将其打破,她无法预料自己的思绪又将随着身旁男人熟悉的气息飘忽到哪里去。 “小蒋师傅他……他分手了?” 她挑起了一个话题。 “嗯。” 随着男人一声应答,绿灯亮起。 车辆行驶起来。 “小蒋师傅他坐过牢?” 她侧首望向他。 他目是前方,淡漠依旧: “对。” 此时。 何愿才发现,肖纵的耳朵上更换了一个新的助听设备。 助听设备依旧是外置式,夹在耳后。 体积比原先的小了一些,模样更为精致,不像之前那只粗制滥造。 “他是因为杀人坐的牢?” 她继续问。 “是。” 他继续答。 “是一时冲动,还是意外?” 当何愿问到这个问题是,肖纵沉默了片刻。 正遇一个拐角,他转动着方向盘注目于侧面后视镜。 在驶过转弯后,他才启声: “故意杀人。” “故意杀人?” 何愿惊得瞪大了眼。 她无法想象,看上去憨厚老实的小蒋师傅竟然因故意杀人入狱。 每每见那敦实小伙笑嘻嘻的模样,都那么亲切又具感染力。 她如何都无法将这样一个人和故意杀人的杀人犯联系到一起。 “真是没想到……” “他妈妈、被人侵犯身亡。” “……什么?” 听到这,何愿瞳孔一震。 话落之间已然忘记将唇抿闭。 “他为报仇、把那人捅死了。” 久久平息。 深叹中尽是怜悯与惋惜: “他女朋友知道吗?” “不知道。” 肖纵摇摇头,言语耿直: “他杀人,桂香姐介意杀人。” “你是不是个死脑筋啊……” 何愿想不通,蒋彪为什么会让一个死脑筋的男人来说和: “怎么说也要让桂香姐知道事情的缘由,才好判断是不是要跟小蒋师傅继续在一起。这不明不白的只知道是杀人,哪个人不怕呀。” 肖纵懵然眨着眼: “我做错了?” “你肯定做错了呀!你得找个时间跟桂香姐说清楚……不对,小蒋师傅为什么不亲自说,要你帮他带话?” 气氛到此缓和了许多。 她的语气轻快,情绪不再紧绷着。 “桂香姐不理他,拉黑他。” “总之不要让桂香姐再误会下去,要让她知道小蒋师傅做出这样的事是逼不得已。” 肖纵真着颔首: “嗯。” 在即将陷入一阵熟悉的静默一刻,她即时牵起了一个新话题: “你和小蒋师傅,是在监狱里认识的?” “嗯。” 然而她后悔于提起这个话题。 在脱口而出监狱两个字时,就如狠狠被碾过心口。 钝痛让她的呼吸一窒。 好不易松开的双手再次蜷了起来。 “肖纵。” 她唤了声他的名字。 是时隔几年之久,再次唤起的名字。 他的心跳漏有一拍。 抓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一颤。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温声问道。 吞咽让男人的喉结轻轻一滚。 他迟了好久,才应她: “好。” 何愿望着前方的路。 眸光却空洞无光。 指腹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 那已然成为了她的惯性动作。 她牵起一个硬生生的微笑: “我也很好。” 车子驶入了别墅小区的林荫小道。 短暂的相聚即将走向尽头。 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口。 如果路途能更长一些,更长更长一些,那该多好。 “肖纵,我……” 正当她最后一刻想与他再说些什么时。 只见。 小区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的目光紧锁于渐渐靠近的车辆。 他着装矜正,身姿挺拔。 金丝眼镜边沿随着他转首而过闪出一瞬光泽。 他牵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那是只有面对她时才会扬起的浅笑。 就如。 他知道她在车里。 129.不寻常 车门打开。 何愿从面包车内走下,匆匆来到了莫许身边: “我在路上碰到肖纵,他顺路送我回来。” 她急于解释事情的经过。 却在言语方落时意识到自己的慌乱模样。 下意识的怯畏就像是在做贼心虚。 仿佛明知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却做了没了分寸的事情。 “你怎么……那么早就回家了?” 话说出口何愿有些后悔,这句话在此情此景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似是有一层并不希望他那么早回家的意思。 但说出去的话也吞不回去。 她只能闭紧了嘴怯怯望向自己的丈夫。 然而身为她丈夫的这个男人,并没有显露出除平和外的别样色彩。 他淡笑依旧,轻轻牵握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的手心干燥而平滑。 她的手心却湿满了汗。 他就这么牵着她来到了那辆长厢面包车旁。 莫许微微弯下身。 透过打开的车窗,望向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 “肖先生,谢谢你送我太太回家。” 他带着礼貌的微笑,言似诚恳。 只是那被称之为温和的目光越来越显得锋利逼人,仿若与他对视的一瞬便即见血色。 肖纵与之相视并不显畏惧。 眸光中露出了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凛冽。 “好久不见了,要不要来家里坐一坐,喝个茶?” 莫许礼数周到的邀请让何愿目色一惊。 她不敢相信,莫许明知她与肖纵曾经的关系,为何还会发出这样的邀请。 肖纵侧眸转向一旁的何愿。 结满的霜雪眨眼间融解,化作一缕温柔的风,轻轻慢慢又胆胆怯怯缠绕于她身畔。 逐渐陷入迷失的目光鬼使神差凝在了车外二人相牵的手。 肖纵鼻息一乱,仓皇收敛过目色,垂下了眸: “不用。” 他熟练挂档,双手握于方向盘。 掩饰得毫无破绽的情绪却在他乱颤的睫毛上露了馅。 略有沙哑的声音响起: “先走了。” 声毕。 两侧车窗升起,将车内与车外切割开来。 将他与她隔断成两个世界。 他稍显急躁调转车头,试图加大踩下油门的力度。 然而身体并不受他所控。 随着车子渐渐远去,他还是再无可忍。 望向了后视镜里那个只敢偷偷惦念的身影。 仅一眼。 他便硬生生收回了目光。 牵拽她的力量有些不同寻常。 落入阴沉的气氛极为陌生。 几年的恢复,莫许使用义肢已极为熟练。 行姿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一路上,他的脚步有些快,让她不得不时而追着碎步与他并肩。 “莫许。” 她唤了声他的名字。 试图阻止他迈步的速度,还有他手掌越攥越紧的力量。 “抱歉……” 男人语气温和,只是速度一分不减。 穿过花园,走上入户大门的石阶,他稳落而迅捷的打开了锁。 随着大门关闭的一声巨响。 男人反身将她压抵在了玄关墙壁。 他的呼吸带着疾步后的余喘。 熟悉的体香在如此近距分外明晰。 男人勾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他的吻从来灌满温柔。 亦或是缠绵亦或是浓情。 可一次。 却凶狠而霸道。 强有力的舌敲开她的齿,全全送了进去。 舌尖带着强迫意味勾缠起她的舌,往嘴里吮。 “唔……” 何愿有些喘不过气。 她推抵着莫许的胸膛,却被他一手捉住了碗,扣在了墙上。 舌与舌似藤蔓般紧紧缠绞在一起。 不管她如何退脱都被紧紧相逼。 小腹被相隔衣裙与西裤的烫硬厮磨。 一下接着一下,越抵越重。 男人齿间衔起她柔软的唇,并不算用力的啃咬力度带有暧昧的滋味。 她趁机挣脱着偏过头去,得以寻到一个喘息的机会。 被吻得红肿的唇泛着水滋滋的光泽。 其中还牵连着一丝二人的津液,若断若连。 正当莫许想寻着她的唇再度吻下时。 何愿发出细弱的抵抗: “廖姨在家……” “廖姨今天去医院体检,不在家。” 沙哑的声线伴随着性感的喘息,撩拨人心。 “她……她快回来了吧。” 氤氲微薄情动的眸光慌乱闪躲。 他抵近她的耳畔,用唇轻抿起她红扑扑的耳垂: “她还有叁个小时才回家。叁个小时,我们的时间够用。” 修长的指勾在她半身裙背后的腰扣。 那是他为她面试而定制的衣裙,由他系扣,由他开解。 然而她就这么穿着他送的衣裙。 坐在别的男人车里。 莫许渲满旖旎的目色一沉,动作带有一分并不该属于他凶猛。 腰间一松,男人的手接而探入。 何愿攀着莫许的双臂像是在推抵,却毫无作用: “莫许,我们性生活是不是有些……太频繁了。” 过去几年,除去生理期与身体不适,他们近乎于每天都有同房。 她不清楚夫妻之间的相处规则是否有一个必须守定的标准数值。 但在她为数不多的了解中,这个频率,不太寻常。 “不喜欢吗?” 他一边吻她,一边问她。 欲念的火种从一开始是由他栽入她的身体。 是他教导她,开拓她,牵引她。 他当然能轻而易举点燃并且顷刻燎原。 喜欢与不喜欢。 这用于表达她的感受不太确切。 她并不抵触。 却在一开始毫无所念。 又在他层层撩拨下沉迷深陷。 这是一个递进的关系。 是由不喜欢转变为喜欢的过程。 何愿抿闭着口,不愿言说。 只有杂乱无章的呼吸愈加深重。 他的手一抽,轻易从湿润的雨林深处脱出。 带有磁性的声音游漫在她耳边: “但是愿愿,你已经湿了。” 130.你现在想着谁(一)【莫许H我欠着!!! 皮带金属扣发出清脆碰撞音。 细微拉链声轻轻划响。 方形塑料包装坠落在地。 被何愿踮起的脚尖无意碾过,发出磨搓声。 筋脉明晰的手半掩在裙沿下,指间因微微施力而挤出细嫩的皮肤。 何愿细喘息如丝: “别……别在这里。” 言落。 莫许挽着她的双腿,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为维持平衡,她紧紧环住了他的颈。 自然垂在男人两侧的双脚交错的勾在男人身后。 然而莫许的动作并没有因她的话而停止。 微开的窗扇抵不住一阵风入。 被午后烈日暴晒过的风还裹着温热。 强行的冲涌将窗缝生生挤开,烫热的风全然贯了进来。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何愿险些没有抓稳。 她倒吸一口凉气入喉,连呼吸都颤抖了起来。 “我们回房间。” 男人话语轻浅而带着浓浓的气音。 炙热的呼吸扑在她的发间。 烘得她脸颊微热。 他就这样抱着她,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每一下迈步都带有多余的动作。 每一个动作都拨动过她的神经。 何愿双臂发软,手死死攥在男人背后的衬衣。 将原本平整的衬衣揪扯出无数褶痕。 莫许走上楼梯。 相比平坦的道路,他似是借抬腿的动作愈发狠猛。 狂风过经,花园里的树冠摇曳,沙沙作响。 窗扇大开,合页卡在了最极致。 乳白色的纱帘如浪般起伏流动。 烫热的风贯入屋子的最深处,牵动起她双鬓的碎发。 “啊……” 何愿险些掉下来。 好在男人腾出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托在她背后,稳住了她盘绕在他身上的躯体。 汗水从额间滑落。 淌过皮肤留下过经的湿润轨迹。 又摇摇欲坠,牵连着水丝滴落在地。 沾湿了一路。 楼梯的路途不知为何前所未有的长。 长到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热浪一波接着一波捣得她晕头转向。 男人喘息愈发深重。 在终于登至二楼时,他将她再次压在了墙边。 金丝眼镜被修长显骨的指勾取下来。 哐的一声掷落在地面。 男人覆上的吻带有强夺般的蛮横。 充斥着眷恋与贪婪,霸道侵袭。 此刻,她不再像之前那样陷于被动。 而是抚过他的侧脸,陷入情潮忘情回应。 鱼缸气泵口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泡。 咕叽咕叽连连作响。 鱼唇探出水面正一张一合,忽而翻身钻入水中,掀扬的鱼尾接着拍打出一股水花。 唇与唇相分离牵连着暧昧的银丝。 “是谁。” 他低语。 “愿愿,你现在想着的,会是谁?” 是谁? 当男人问出这句话时。 她混乱的脑海里,万千破散的碎片渐渐汇聚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是晚风中戴着摩托车头盔的宽阔肩背。 是车站人流中静立不动的双目微红。 是狂风夜雨中伸向她的手。 是那个小小出租屋里。 抵死纠缠难分难舍的万千留恋。 不止现在。 在回望曾前的多少个夜晚,在他与她的每一个相拥而眠。 她脑海里所构建而出的身影。 从来都没有变过。 酸涩冲涌过她的鼻腔,让她眼眶发热。 她咬碎了凝在喉头的那个名字,狠狠吞入腹中。 连同着脑海中不应燃起的思念一同剿灭。 她不愿言说,不敢回应。 他又怎看不出她以沉默所塑的欲盖弥彰? 抓握着她的力度更重了一分。 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苦涩不经意间从温红目色里绽露出分毫。 倏然又化作一股狠猛,重重欺下。 窗台,随风摇摆的花骨朵欲开欲合。 花芯颤颤巍巍的被风拨弄,由而羞赧的将花瓣合拢。 耐不住阵阵狂妄侵袭,贯入的风浪撑鼓了花苞,又在风止后缩作一团。 迷乱之际。 她恍惚间听到男人的声音微颤: “愿愿。” 像在哀祈,像在苦求: “看我。” 迷离的双眸蒙着薄雾。 倒映着眼前男人身影的瞳仁涟漪波动。 “看着我,你只能看着我。” 这不像是他所说的话。 他今天,果然不寻常。 —————— 对不起!!!我真道卡不出肉!!! 欠着!欠着!欠着! 先推剧情,我一定会补上的!!! 133.奔跑 风扇缓缓转过头来。 吹起窗边的碎花窗帘微微拂动。 又缓缓将头转去。 双鬓飘扬的发丝才垂落静止。 红色小猪台灯照亮了摊展着书本的桌面。 米米攥着小手,紧张兮兮地盯着身旁何愿手中的作业本。 何愿穿着宽松的衬衣,扎着高马尾,下身舒适的阔腿短裤很是休闲。 她神色严肃手握红笔,一条一条为米米刚刚写完的作业进行批改。 那副模样与寻常跟米米做游戏时判若两人,让米米望着她的眼神里不禁露出了一丝畏惧。 “不错嘛。” 何愿勾起了唇角,言语轻快了不少: “一道题都没有错,米米也太棒了。” 米米松下一口气 僵持着的忧心忡忡一瞬间绽出了喜悦,她咧嘴笑出了缺牙: “嘻嘻。” 何愿揉揉米米的小脑袋,转头看了眼桌面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根据安排,米米补习结束后应该是轮到粥粥。 可米米的补习已经结束了二十分钟,额外的作业都批改完毕,却依旧没见到粥粥的身影。 何愿不免有些担心。 “米米,姐姐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她言出忧切。 米米起身正收拾着桌面自己的个人物品。 听到何愿的询问,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 最终摇了摇头。 再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 何愿起身下楼去到店内,找到了正在忙碌的李想男。 整条街巷灯火通明炊烟缭绕。 着名的美食一条街此时人声鼎沸。 好好食小吃店的宵夜“酸辣牛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李想男一个人忙不过来,还雇了几个帮工才勉强顾应。 现时间,店门外露天桌椅坐满了人。李想男坐在收银台手口脑并用,一边帮新来的顾客点单,一边帮吃罢的顾客结账。 何愿绕过拥挤在店内冰柜旁挑选生料的客人,来到李想男身旁: “好好姐,粥粥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什么?她还没回来?!” 李想男撂下了手中的点菜本,起身急忙脱解下身上的围裙。 她仰首向远处唤道: “小罗!你帮我看着这边!” 李想男疾步走向店铺后门,何愿紧跟在她身侧焦急问道: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前门与后门外的景象犹如两个世界,被小小的店铺一分为二。 挤满了年轻人的喧嚣闹市变换为聚拢在灯光下悠闲度日的老者。 “她晚上很喜欢跟她以前在学校时的同学玩。有些住在附近的,有些住得很远,我也不知道她会在谁家里。” 李想男眉头紧锁。 二人穿过坐满老人的遮棚,一一应过老人抬首间相视而来的问候。 直往巷子里走。 “打电话给那些同学的家长看看?” 愈渐安静的环境让何愿的声音凸显而出。 李想男掏出手机,稍有犹豫解释道: “我先试试。不过这个时间,那些孩子的家长大多数都还在为生计奔波,估计都不在家中。” “那我们要怎么找?” “一家一家找吧。” “嗯,好好姐你告诉我地址,我们分头行动。” 就在这时。 昏暗的巷子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像是有成群的人朝着二人的方向越靠越近。 “妈妈!” 只听一声熟悉的呼唤声。 李想男凝沉的面色倏然松懈下来: “粥粥!你去哪里了!妈妈担心死你了!” 最先奔跑跨入路灯光域下的粥粥满头大汗。 她穿着背带牛仔裤,蘑菇头短发乱糟糟的湿粘在脸侧。 双颊因剧烈运动而红扑扑,正张着嘴巴大口喘息。 粥粥狠狠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匆匆来到何愿身前。 “干妈……” 她目露闪动的光泽,尽显出央求模样: “我可以带着她们,一起来补课吗?” 此时。 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向光域聚来,大概有七八个人。 她们站在粥粥身后,列成一排。 她们因怯懦而耸着肩膀缩着身体。 她们无一不是大汗淋漓,脸蛋通红,胸膛激烈起伏不断。 有的马尾辫散乱松了一半,有的外套半垮在臂弯。 有背着小书包的,有挎着编织袋的,还有提着装满书本的塑料袋的。 她们随着粥粥的仰望,一同将灼灼目光投在了何愿身上。 “粥粥!” 李想男很是为难,压声斥责: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 她请何愿来为女儿补习,何愿不过象征性的收了点辛苦费。本就是占了人便宜,她更不好意思再给人添麻烦。 “让她们旁听就好!或者在门外听也可以!” 粥粥坚声恳求,并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我们一定安安静静,绝对不发出任何声音……” “可以让我们在旁边听吗?” “远远听就好……求求您了……” 一个个小小的脑袋悄然探起,怯怯的眸光盈动着泪花,一句接着一句声音越来越小。 她们穿着破旧的衣裤,有的甚至根本不合身。 不少裤脚都脏兮兮的染满灰黑,本就陈旧破损的鞋撕扯开了裂口,露出了翘动的脚趾。 何愿目中闪过一丝不忍。 她扬起微笑,温声问道: “你们从哪里来的。” 孩子们面面相觑。 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人轻声道: “我家在北区……” 另一人低声接而道: “我住在高新东区……” 她们所述的地方距离这里很远。 看着她们这副模样,何愿眉心越拧越紧: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孩子们异口同声: “跑过来的!——” 她们手拉着手一个拽扯着一个从落日跑到夜幕。 她们互相打气,大声鼓舞。 跑过大桥,走过街市,坐在台阶气喘吁吁,又撑起身迈开脚步。 一瞬间。 何愿鼻腔一酸。 她以为这世界上只有她那么傻。 那时候为了去上识字课,竟然想从村子里跑到镇子上。 她明明知道,即便跑过去也会错过上课时间。 她明明预料到结局,却为了抓住那渺小的希望抵死不愿放弃。 只是她是幸运的。 她遇到了载着她飞驰过盘山公路的人,她免于了那场无用的奔跑。 然而眼前的这些孩子,她们硬生生用自己的双脚跑到了这里,来到了她的面前。 “傻孩子……” 她喃喃低语。 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 就像是说给自己听。 好在,曾经的傻孩子已经长大了。 她拥有坚实的双臂,她塑起了一根根羽毛。 她不必再瑟瑟发抖借他人羽翼栖身,她可以给予更多人撑托的臂膀。 她曾说,她想当老师。 她想。 将那一个个曾经的自己从洪流中捞起,从深渊里托出。 她想。 这才是她当时许下梦想的意义。 何愿搓了搓发红的鼻尖,转身真着道: “好好姐,可以借用你的地方吗?” 李想男一愣。 迟了迟才意识到何愿的意思。 她果断点头: “可以!你用!” 134.朋友 po1 8t d.c o m “嘿!胡了!” 赢牌的阿奶将手中一迭牌摔在桌上,笑得合不拢嘴。 一旁牌友纷纷竖起食指抵在唇间,发出长长一声“嘘——”以表噤声。 阿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慌忙捂着嘴,望向一旁遮棚下成群的孩子围在何愿身旁。 遮棚中央悬着灯。 几只小飞虫绕着灯泡扑棱着翅膀。 折迭方桌四周尽可能塞坐着小小的身体。 孩子们肩抵肩,缩着身体挨坐在一起,正埋头一声不吭专心作业。 “愿啊!你朋友来了!” 微开的后门里传来的李想男的声音。 何愿所闻立马探头站起,回应一声后小跑着想往店铺里的方向走去。 她方打开后门。 只见,一个抱着电瓶车头盔的短发女孩站在她面前。 “君悦!”要看更多好书请到:46 8v.c o m 何愿也不客气,直接亲昵唤着女孩的名字。 宋君悦转溜着眼望了一圈。 审视着这间闹市大排档后的一席别有洞天。 直至视线落在了一旁遮棚下的大群孩子身上。 她抬手指了指: “你打电话给我说的兼职,就是在这里给这些小豆丁补课?” “她们是外来人口规划小学的孩子,因为学校停课,她们已经很久没有上课了。我是想……” 宋君悦打断了她的话: “你了解外来人口规划小学吗。” 何愿带有一丝愧意摇了摇头: “我……不是那么了解。” “她们的父母,都是从农村来城里务工的社会最底层。我说这话不是歧视哈,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父母可没钱给孩子补课,准确来说,这些父母不可能出多余的钱给女儿补课。” 宋君悦将“女儿”两个字咬得极重。 她耷拉着眼皮一副轻蔑模样,却字字真着戳中溃口,让人不得不直面现实。 何愿悄然回首。 方好对上了那些孩子怯怯投来的目光。 一双双无辜而清澈的眸在触及何愿视线时又小心翼翼收敛,立马垂下脑袋继续笔下的作业。 她明白宋君悦的意思。 她将一切都想得太过天真,以为与孩子们的父母妥善沟通,便能让孩子们一起补课。 可她忘了。 即便这里是州央,来到这里务工的人群,大多也出自偏远地区。 重男轻女的思想不会因为他们远走他乡而改变,相比留守家乡的孩子,这些跟随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去呈现艰难。 从凝重中抽出神思。 何愿牵起淡淡的笑颜: “谢谢你能来,让你白跑一趟真的很抱歉。” 宋君悦皱紧眉头。 她读懂了何愿这句客气道别背后的意思: “嗨,你不会是想给她们义务劳动吧?别傻了好吗!你给她们补课,一波接一波的补?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傻事根本毫无意义,如果真想改变现状,就得从根源解决问题。” 垂落的眸刹那抬起。 何愿的眼中似是重燃起了火星: “根源?” “她们为什么需要补课?因为学校停课。根本的原因是外来人口规划小学的停运。不过这是州央教育系统的问题,凭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不能扭转什么。” 宋君悦叹息一声:“我劝你啊,还是放弃吧。我们也不是活菩萨,也没办法普度众生对不对?人各有命,别圣母心了!” 见何愿若有所思,宋君悦也不拐弯抹角: “话说,我这趟可不能白跑啊。” 一语点醒。 何愿急忙道: “你来回路费多少钱,我给你。” “我自己开电驴,电费倒是没几个钱。只是大晚上的一来一去,怪折腾人的。” 宋君悦嘴角一扬: “这酸辣牛杂店是你朋友开的?不如请我吃一锅好了,折腾到现在我都饿了。” 何愿毫不犹豫: “行。” 宋君悦一乐,拍着何愿肩膀笑道: “就等你这句。” 说罢,她转身就大摇大摆往店里走: “老板!一锅酸辣牛杂!加辣!” 最后一批早宵夜的食客已经吃到了尾声。 店员们正忙碌的收拾着空桌,得片刻清闲准备迎接下一波凌晨晚食的客人。 李想男看着一锅搜刮得格外干净的酸辣汤底,一旁空碟摞得老高。 不禁感叹: “别的不说,你这朋友还真能吃。这可是叁人份啊……” 何愿从惊目中抽回意识,连忙拿出手机: “好好姐,多少钱我转给你。” 李想男摆摆手,轻笑出声: “害,算了,就当我请客了。” “这怎么行!” “你先好好想想后头这些孩子怎么送回去,不能让她们再跑回去吧?” “那可不行,晚上太危险了。” 想到此,何愿有些苦恼: “如果我今晚开车过来倒是可以把她们一一送回家……” 自从这里变成了热门的美食一条街后,开车过来要穿过拥挤人群,极其不便。 故而每一次晚上来好好食小吃店何愿都会避免开车,骑公共自行车才是更好的选择。 李想男勾起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意: “我这有个朋友在店里吃宵夜,他倒是开车过来的,可以帮你。” “你朋友?这会不会太麻烦人家了。” 李想男并未回应,只是转向门外的露天桌椅。 扬声一吼: “肖哥!” 只见。 远处坐在塑料椅上的宽阔背影一动。 男人寻声转过头来。 以高挺鼻梁为界。 那张俊毅的面庞一半灯火映衬,一半陷入灰暗。 唯有那双看似沉冷的瞳眸。 在幽幽抬起望向她时,始终如一。 135.我们熟 一个个“小豆丁”接连着走进长厢面包车内。 将后叁排座椅塞得满满当当。 何愿并不想耽误孩子们回家的时间,她毫无犹豫的坐入车内,扣上安全带,带上了车门。 另一侧,主驾驶车门关闭的声响一震,男人坐了上来。 心面被震动掀起了薄薄涟漪,一层接着一层,越翻越高。 被牵连的心跳愈渐扰耳,不自控的过分跳动着。 她抑制住自己险些挪转过去的视线,立即低下头打开手机地图转移注意。 刻意闪过目光,何愿侧身转首面向身后的孩子们: “大家把家庭住址告诉老师,老师现在送你们回家。” 孩子们按照座位顺序一个一个将地址尽可能详细描述清楚。 何愿在地图上标标画画,最终规划出一条顺畅的路线。 “路线在这里,麻烦你了。” 她故作不经意的低垂着眸。 把手机向身旁人递了上去。 骨节粗大的手拿起了她的手机。 男人认真戳动着屏幕,仔细审视了一番后将其架在了出风口的手机支架上。 许是抓握的力度有些大,只听“咔”的一声,他无意按到手机侧面锁屏键,将手机屏幕锁了起来。 屏幕的背景是一幅朦胧山景。 有云,有树,还有一条盘山而上的长长道路。 男人下意识即要输入密码的指悬在了“2”这个数字上。 他顿了顿,指尖一缩。 还是将手机取了下来,递了回去。 她将他指尖的动作看在眼里。 她也明白他为何迟疑。 以他现在的身份去解开她的手机。 的确不太合适。 二叁一七。 她在手机上输入了密码,并设置了永不熄屏。 再次夹在了手机支架上。 “我们出发吧。” 她说。 二叁一七。 即便换了一部又一部手机,她的密码一直没有改变。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 初阳透过纱帘投入薄光,将靠在床头偎依在一起的男女浸在光域里。 “肖纵,你知道二叁一七是什么意思吗。” 何愿枕靠在肖纵的颈窝。 她举着手机,指尖按过她所说的数字,解开了屏幕。 粗壮有力的臂膀将她圈在怀中。 男人鼻尖轻轻蹭过她蓬松的发,慵懒的目光置在她手机屏幕上。 “二、叁、一、七。” 他念了一遍。 她抬头望着他。 瞳仁里倒映着他的轮廓,她笑得惬意: “你猜猜。” 他眸光一侧,眉间微锁,无比认真的思索着。 “二十叁和十七。是只有你知道的数字,不过可能时间太久,你已经忘了。” 她接而补充道。 无需太久。 男人松落的叹息温温热热扑在她耳畔。 像是恍然大悟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 他这么问,她便明白他已然猜了出来。 何愿俏皮的勾起唇角: “当年你以为把标签撕掉,我就不能知道价格了?我在赶圩的时候找了好长的一条街,才发现了你送给我的同款折迭伞。是十七块钱,我记在了本子上,和你给我买的头盔价格并列在一起。二十叁块和十七块,一共四十块。” 背着竹篓的少女穿梭在集市的人流中央,沉重的货物拖着她的肩膀,让她前倾施力而弓着背。 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把牡丹花桃红色折迭伞,每每路过卖伞的摊铺,都会一一比对一番。 走了好久好久,走得步伐疲惫,走得汗湿透她的衣。 她终于找到了与手中一模一样的折迭伞。 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她一笔一画将“17”这个数字添在“23”旁。 乍眼一看就像连在一起:二叁一七。 “你给我的东西,你接送我的路费,你给我的钱。每一笔我都记得很清楚,想着以后一定要还给你。但是钱没还上,还欠了你更多东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了。” 笑颜在她的话语间落幕,她反复抚摸着男人手臂上的一道凸出的深痕。 她并非刻意沉郁,而是每每想到他为她做的一切,心头都会狠狠一拧,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男人的双臂将她紧紧环拢。 就像害怕力度一松,她便会抽身离去。 “不用、还。” 他急迫着: “不要还。” 他垂首埋在她的颈间。 宽阔的肩膀微微在颤: “我们、熟。” 像可怜巴巴的哀求。 哀求她不要扔掉他,不要丢弃他。 他说不出多么动听的语句。 他只能用“熟”去描绘二人的关系。 就像在回应很多年前,她一遍又一遍刺入他心脏的那一声声“不熟”。 她还他路费时,她说: “毕竟我们也不熟。” 她不愿收下他的四万块,而说: “我都说了我跟你不熟了!” 她曾用两个字狠狠斩断了两个人之间的连结。 他牵出这个字眼,只是想小心翼翼的把两个人连在一起。 何愿一怔。 她没有想到。 原来那句“我们不熟”,他居然记了那么多年。 她转过首,鼻尖摩挲着他的皮肤。 一字一字抵在男人的耳边: “我们不止熟。” 寻着男人的唇,她贴了上去。 她与他十指相扣。 在晨曦的沐浴下,深深拥吻。 车窗外闪瞬过的路灯渐渐放缓。 回忆撕开了巨大的裂口,意识被硬生生拉回了现实。 满车的孩子已经平安送回了家,车内变得空荡起来。 车子停在别墅小区门口许久,两个人静静地坐在车内。 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两人并肩而坐,隔着座位间的距离。 她抬起了一路低垂着的眸。 悄然挪动着视线,望向了车中央的后视镜。 镜面方好照映出男人的双眼。 他就如她一样。 正通过这一方小小的镜面深深凝着她。 也不知他就这样看了她多久。 在接应过她投来的目光时,他眸波一动,收回了凝固了太久的失神,匆匆侧过头去。 “……谢谢你。” 她像是在掩饰方才的偷瞥。 急忙礼貌微鞠: “今晚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 话毕。 她开解安全带,打开车门走下车去。 副驾驶车门关闭的声响一震。 他的眸光被震碎,四分五裂的沉入海底。 冰冷的距离还弥留在他身边,久久不散。 他们看上去就像并不熟悉。 真就如她曾所说的那样: 我们不熟。 136.烂摊子 “何愿!你还真头铁去找根源啊?!” 电话里,宋君悦拔高了音量。 听筒传出的刺耳声音让何愿不得不拿远了手机。 “先不说了,我已经到学校了。” 几声道别后,何愿匆匆挂断了电话。 将手机收入稍有泛旧的麻布挎包,何愿一边整理着衬衫衣摆的褶皱,一边抬首望向眼前的校园。 紧闭的铁门锈迹斑斑,几个印刷大字“外来人口规划小学”随意的贴在墙面,被风雨洗刷得墨渍横流。 一眼望得到头的区域内仅有一排老旧平房,平房前的小操场都未铺设专门材质,仅仅用线在砂石地上划出了跑道。砂石地两旁杂草丛生,一看便是久未打理。连操场中央的国旗杆都是简易的原生长竹。 何愿去过州央不少小学面试。即便是周边的乡县小学,都不至于简陋成这副模样。 “小妹,嘛事啊?” 门卫室里走出来一个穿短袖的老大爷。 老大爷话音薄哑,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圆圆的肚皮挺在身前,体型胖胖乎乎,模样倒是十分和善。 “你好,我是来学校面试的老师。” 何愿走向前来礼貌言道。 “啊……” 老大爷略显惊奇的上下打量了何愿一番,不可思议的愣了片刻。 随即转身拉开铁门,一边拉门还一边低声念叨: “面试的老师啊,哎呀,好好的小妹怎么来这里当老师啊。” 引着何愿走进大门,老大爷指着远处道: “走过操场,第一个间开着门的就是办公室了!” 平房一排大门紧锁。 唯有第一间开着门,远远便能听到老旧风扇旋转的声音。 “叩叩叩。” 何愿轻声敲响木门,脑袋不住往里探。 几张陈旧木桌椅贴墙摆放在四周。 唯有靠在窗边那一张桌子上零零散散置落着并不规整的个人物品,除此之外其余桌面皆是空空如也。 风扇吹起稀疏发顶为数不多的几缕头发,坐在桌前刷手机的中年男人听到敲门声后慢悠悠投去目光。 在看到何愿时,他立马关上了手机外放的巨大音乐,伸手招了招: “何老师是吧?来来。” 见何愿走近,他拿起不锈钢杯嘬了口茶水。 长叹一声后清了清嗓子: “免贵姓赵,是这边的教导主任。” 何愿轻鞠,微笑道: “赵主任您好。” “证件都带齐了吧,今天办理入职手续……” 对于赵主任的话,何愿有些发懵: “您好打断一下,您说的入职是什么意思?我今天来不是面试考核吗?” 中年男人从抽屉里抽出了厚厚一本合同,置于桌面: “考核啊面试啊都免了,我看你发来的资料条件是不错的,这边特批你通过了。程序什么的也就走个过场,只要你签字,试用期都不需要,你就是规小的正式教师!” 一切来得过于突然。 对于入职一所小学任教来说简直毫无规范可言。 何愿面露惊色,不知如何是好: “这……我、” “哎,何老师,规小的情况想必你都清楚,我相信你来这边任职也就是挂个称而已,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们就不整了。” 赵主任推了推桌子上的合同,似乎不愿多说什么,只想速战速决。 “不好意思赵主任,我的确不太清楚这边的情况。” “不清楚?……” 赵主任疑着眼。 紧盯着眼前的女人还真就一脸正色,他才看懂眼下的情况: “不清楚!?不清楚你也敢来?” 言毕。 他悠悠坐了回去,挑眼瞅了瞅何愿后便拿起了他的不锈钢水杯: “哎呀,免得说我害良心。我看你挺年轻的,未来前途辽阔。我只劝你一句啊,多去找找别的工作机会吧。” 只听嘬的一声,他又灌了口茶。 然而眼前的年轻人并不得机灵。 还是一副愣愣正正的模样: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赵主任下巴扬了扬,指向办公室外的方向: “整个州央,你见过哪所学校是这样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何愿点点头,若有所思的应道: “的确很奇怪。这里设施过于简陋,整个学校除了您就再不见其他人。” “这边的校区是临时搬过来的,不过学校的原址也好不到哪里去,充其量比这里要大。作为州央仅存的唯一一所规小,被安排到这种地方,结局可想而知。” 听到这,何愿一怔。 她斟酌于男人话里的意思,越是意识到其中真意越不可置信。 她迟了许久才问道: “……您的意思是,这所学校要被取消掉?” 赵主任淡淡一笑: “这绝路都已经走到这了,你还看不出来?” “规小要是取消了,外来人口子女要去哪里读书?” 年轻人言出急迫,然而对于赵主任来说,这简直就是个极为可笑的问题。 他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有能力的自然能留在州央,没有能力的回农村老家又不是没有书读,你说对不对?” 然而这看不懂脸色的愣头青还在继续追问: “赵主任,目前是已下达了取消规小的文件吗?” 男人露出了油滑的笑容: “何老师,我可没这么说过。只要还有学生就读,规小怎么会取消呢。” 学校安置在这里,不做基础建设与规划。 用停课的方式“驱赶”为数不多的在校学生。 明里暗里的操作摆明着就是在加快这座校园的消亡。 何愿猜想。 在这届学生毕业后规小恐怕再不会有人报名。 没有学生,这学校也就没有了。 本就是地处边沿的灰色地带,最终在几番推波助澜后沦为了被城市遗弃的“烂摊子”。 这个棘手的烂摊子无人问津,将其狠狠割绝的确是最轻松的方法。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被人视为“烂摊子”的累赘。 却是多少人唯一的希望。 即便这条道路又窄又坎坷,总有人连爬都要爬过去。 “我话就点到这了,多的我也不说了。我看你也不是为了挂称混吃等死的闲散人士,没必要来这里糟作了大好前程。” 对于尚存朝气的年轻人,赵主任还是心存了一丝怜悯。 这是他最后的善意提醒。说着,他便把那厚厚的合同往抽屉里塞。 “等等!” 指间的素金戒指发出一闪微光。 一只手摁在了合同上。 只听,一个坚定的声音道: “我签字。” 137.新朋友 宋君悦还没来得及取下头上的电单车头盔。 她俩眼珠子上下左右一阵转溜,环顾着连桌椅都没有的空荡教室,呵的一声无奈笑道: “你还真会捡烂摊子……” 宋君悦侧首,半耷拉着眼皮望向何愿: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什么主任在吗?人呢?” 何愿瘪了瘪嘴,轻轻一叹: “我今天来学校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连夜调走了。” “调走了?!” 宋君悦脑瓜子一转,想通了: “他怕是早提了申请就等替死鬼来接手这烂摊子,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吧?所以这学校现在就剩你一个?” 何愿眨巴着眼,指了指窗外: “还有门卫曾大爷。” “人才啊。” 宋君悦抬手捂着脸,无奈的搓擦着额头,像是想活活搓平眉头间的拧皱: “打从你来找我的那天我就觉得你这人还真奇葩,我今天来这儿呢就想看看你这种傻冒在社会上生存到底会有多搞笑,结果你还真没让我失望啊。”她不禁摇着头笑出了声,看似释怀:“其实在这也挺好的,每天来这里打卡什么都不用做,每个月虽说这钱都不够你一个月开车的油费,但至少也落得个清闲不是?” “话不能这么说,既然我已经当了这里的老师,就应该好好想想,该怎么去治标治本。” 看着眼前的女人一副干劲十足的真着模样,宋君悦有些无言以对。 治标治本是她说出来的,追其根源也是她说出来的。 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让何愿放弃做无谓的付出。 然而她的话竟成为了导火索,将何愿推向了新的深坑,这让她倒生出了几分负罪感。 宋君悦自恼。 她就不应该给这较真的人说这种话。 啧的一声,宋君悦述道: “这么跟你说吧。外来人口规划小学属于边缘地带,州央政府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知道前来务工的人很难有资格留在州央,他们带着的孩子来来去去也待不了多久,造成生源流动性大,极其不稳定。很多人索性就不让孩子读书了,特别是女孩子。一来花钱,二来也不知道未来能不能继续留在州央,叁来,如今整个州央削减得还剩一所规小,有些人住的远,也不方便接送孩子上下学。人少,就导致老师一减再减,学校一缩再缩。不久之后,估计州央就不会有规小了。” 何愿有将她的话往心里去。 只见何愿沉思了一会儿,抬首问道: “如果,我能解决规小现在所面临的问题,是不是就能让这里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 这人竟想着把一滩死水凭一己之力死而复生,都没想着自己?! 宋君悦露出难以理解的恨铁不成钢: “你知不知道,来这个地方任职就等于烙下了职业生涯的污点。规小是什么?是别人眼里的垃圾桶!你在垃圾桶呆过浑身臭烘烘的,带着这个履历要想再去其他学校,简直难如登天。你还想让这里死而复生?你以为你是什么救世主啊?现实一点好吗,别自我感动了好吗。” 宋君悦说话一向带刺,可落在何愿耳朵里从来不具任何杀伤力。 然而“垃圾”一个词却将她隐隐刺痛。 垃圾。 她也曾是在别人眼中的“垃圾”。 没学历没有钱,来自穷乡僻壤,来到城市里谋生,做着最底层的工作。 别人鄙夷的叫她外卖妹、乡下妹,她从来不觉得自卑。擦擦汗水咧嘴一笑,她又会投身于手中的工作。 而那些无力挣扎的孩子们。 她们无法跳脱现状,只能默默承受着命运的碾压,再被旁人用“垃圾”这个名词反复击打。 何愿低垂着首。 落寞刻满了她的眸: “我是成人考学上的大学。经过一轮轮面试,我也明白了我在州央要想找到一份教师的工作,希望极为渺茫。这就是我所认清的现实。” “我曾经向自己发问,为什么执着于教书育人。我去了一所所学校,走过一间间教室,我感觉自己似乎闯入了一个和自己构想的憧憬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开始迷茫,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我遇到了那几个来自于规小的孩子才得以恍然大悟,我才意识到当初立下那个要成为老师的誓言,真正意义是什么。” “我长大的地方遥远而封闭。贫穷倒是次要,最主要的是人们愚昧守旧的观念禁锢着所有人。一个女孩的出生,是弟弟的彩礼,是家里的劳工,是丈夫的生育用具,是婆家的佣人。唯独不是她自己。在这样的环境成长的人,早就被剥夺去了主观意识,随波逐流的活着罢了。” 片刻落寞就如假象,退却时悄无声息。 在她渐渐抬起的眼里,依旧立着坚韧的光火: “在随波逐流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了深渊之外的世界。我也知道了想要爬出这个深渊,只有一条藤蔓。我死死抓住那条藤蔓,想要爬上去。可周围暗无见光,藤蔓满是荆棘,我一次次险些掉落,又一次次被人托起。有人在身后托举着我,有人化作光芒照耀着我,有人为我削去荆棘,有人伸出臂膀想将我拉拽出去。好不容易,我终于爬了上来,可我并不想独自享受阳光的普照,我想沿着崖边再找一找,找一找有没有与我一样的人,我也想拉她们一把。” 宋君悦并不想承认自己因为何愿的几言几语便为之动容。 可她无法抵御从这个女人身周散发出的蓬勃能量。 那是生命的力量。 就像蚂蚁。 在面对比自己还要巨大的食物时,也要死死抓握拼命拖拽。 不管前路艰险弯弯绕绕,都绝不放弃。 “那你可真惨啊。” 宋君悦搓搓鼻子,挪开了与何愿对视的目光,用冷情的话语开脱自己的动荡: “我虽然住在州央周边的县城,也有个弟弟。但是我父母从来不重男轻女,从小到大都把最好的东西给我,对我的宠爱完完全全胜过了对我弟弟。所以,我没有办法理解你的过往。” “不过,不理解但尊敬。” 从来话语冷利的女孩,不知何时裹上了一层温度: “相识一场我提醒你一句,有些东西不是靠一腔热血就能搞定。人性是复杂的,人与人所构建的社会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只要涉及利益的事情,都充满了危机。我建议你还是先多了解一下规小的运作,以及它背后的一些东西。” 宋君悦掏出了兜里的电单车钥匙,甩着腿一副要走的模样: “当然,你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刚一回身,她又转了过来: “还有,我不是圣人,不会为你义务劳动,帮你解决一个问题你得请我吃顿饭。所以我很欢迎你多多来找我。” 何愿融解下所有阴霾,绽露笑颜: “君悦,谢谢你。我在州央没有什么朋友。现在除了好好姐,还有你。” “等会儿,哪有你这种自来熟单方面认朋友的?你不觉得很冒犯吗?你做人怎么一点分寸感都没有?” 说完,宋君悦白了一眼,转身就往教室外走。 何愿跟在她身后,试图追上她的脚步: “对了,今天晚上好好姐店里出新品,我请你!” 听到这,宋君悦放慢了脚步,退身与何愿齐平。 刚才还翻白眼的女孩脸面跟翻书一样咧嘴一笑: “够朋友!” 灿阳中天。 两个人在空旷的校园里并肩而行。 伴着欢声笑语逐渐远去。 “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多给我说说关于规小的事情。” “啧,果然,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晚餐。” …… 138.后盾 小区内,独栋房屋之间相隔着比较大的间距。 精致的绿化以茂盛绿植为主,犹如屏风一般给予了每栋房屋隐私空间。 路灯控制在一个足以照亮道路却不会形成夜间干扰的亮度。 何愿走在路灯下,一路踩着自己的影子,似是得趣。 儿时在村子里,从田间到家里有长长的一段路程。 晚来道路上从来没有路灯,黑漆漆的一片仅凭肌肉记忆行走着。 载满农具的背篓很重,重到压弯了小小身躯的背脊。 要是晚回家会被揪着耳朵骂上一顿,小小的何愿半刻都不敢耽误 ,急着步子气喘吁吁。 当路过各家各户,窗子里一束束灯光投在地面,映出了她长长的影子。 她垂着头踩在自己的轮廓里,追逐着影子一路走。 专注麻痹了她的神经,她沉迷于此。 这就是她在疲惫路途中挖掘出的小小乐趣。 脚下不再是崎岖的沙石路,而是铺设平整美观的石板路。 错漏在平房间的昏暗屋宅灯变为了沿路设立的明暖色调精美路灯。 踩在影子上的破洞布鞋渐渐被系着小巧蝴蝶结的单鞋取代。 她不用再匆急赶路。 而是带着惬意,在晚风中听着茂树沙沙声悠悠漫步。 这时。 另一个长长的人影出现在她身旁。 带着皮鞋踏在地面的脚步声,直至与她并行。 不必侧首去看来者,仅凭那低调内敛的隐香,她便能识出他是谁。 “怎么不开车出门?” 沉雅的声音充满磁性。 稍有因过度使用而产生的沙哑。 何愿侧首。 高大男人挡住了路灯投落的光线。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那棱角明晰的轮廓,与细窄边框的金丝眼镜。 “我以为你要用车,你也没开车?” 她带有一丝迟来的诧异,反问道。 男人的轻笑,笑声以气涌的鼻音,灌着宠溺般的温柔: “看来这一次,不管你如何拒绝,家里购置第二辆车的计划要提上日程了。” 婚后,莫许有几番提出家中再购置一辆供何愿专用的交通工具。 然而每一次,都是以何愿强烈拒绝告终。 起初,她只是不愿意浪费不必要的支出。 然而在开着莫许的车去各个院校应聘面试时,她才发现,每个看着她车的人都露出了含有某种深意的奇异神色。 这让她不得不将车停在很远,再步行来到目的地。 久而久之。 她便直接放弃了驾车出门。 从思虑中抽身,何愿似是做下了决定: “我只是觉得两辆车放在家里太浪费了……但是造成了你的不便,那还是买吧。” “我没关系,我是怕你不方便。” 垂在身侧那空落落的掌心里忽而钻入了男人的手。 他牵起她。 修长的指插入她指缝之间,与之紧紧相扣。 她早已习惯了他的亲近。 回溯过去,似乎在他腿伤未愈时起,她的一遍遍搀扶就已经给肌肉记忆做好了预备信息。 他给她灌输了属于他的温度,培养出了她与他肌肤相贴的习性。 “莫许,你知不知道那种二人座的汽车?” 何愿手舞足蹈,似乎想用空余那只手的肢体语言形容出那辆汽车的小巧: “我看路上有很多那种两座的汽车,没有后排也没有车尾箱,短短一截。价格便宜又很小巧,什么样的车位都能塞进去。我觉得那个很方便我一个人使用。” 莫许点点头: “这个主意不错。等周末我们可以去逛一逛,一一试驾挑选一番。” “好,就这么决定了。” 她笑语。 两个影子挨在一起,贴得很近。 手与手相牵,将二人映在地面的轮廓连接在一起。 静默在彼此之间并未逗留太久。 只听,她声启: “莫许,你不问我今天去哪里了吗?” 从那次小小误解产生的矛盾后,他真就如他保证的那样,给予了她最大的空间。 对于她工作相关的事宜,他再无插手,更无过问。 甚至在她忙于工作相关事物时,他会立即回避过目光,避免自己看到她手机上的信息。 他是如何将自己改变得与曾前截然不同? 他是如何忍住不好奇? 她在想。 所以她问出了口。 “你如果愿意,自然会与我说。你不与我说,我也明白这是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很是温暖。 他垂眸望向她: “我只希望,你不要太劳累,要注意休息。不要让自己身陷险境,一切以自己的安全着想。其余的你不用考虑,你就尽管放心大胆去做。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支持你。” 他微笑着。 笑意炙热而温柔: “我是你的后盾。” 他未说完。 接着道: “永远。” 139.老师 “嘀嗒、嘀嗒、嘀嗒。” 挂在黑板旁的崭新时钟发出转响。 何愿目不转睛盯着秒针的循环,就如陷入了时间流逝之中。 距离上课的时间还有短短一分钟。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何愿一个人。 这让秒针最后一圈旋转变得极为难熬。 焦灼的目光在一层层褪去光泽,慢慢几近暗淡。 终于。 走过了所等待的时间区域。 何愿鼻间叹出持续了许久的屏息。 颓下双肩。 外来人口规划小学恢复上课的消息发布出去。 然而上课时间已经过去,也不见教室里到来一个孩子。 何愿走至讲台中央,抚摸着桌面上空空的名册。 她弯下腰,按动出一旁的圆珠笔,在点名老师那一栏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 远处传来一片嘈杂,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距离越拉越近。 这个声音就如点燃了方才熄灭的火种。 何愿眸光闪动。 她大步冲出了教室。 只见,小小的操场上正奔跑着一群孩子。 粥粥牵着米米的手,向何愿挥动着手臂。 一群熟悉的面孔跟随在她们身后,充满了清脆的笑声与灿烂的笑容。 一个都没有少。 孩子们涌到何愿身前,将她围在中间。 她们仰着脑袋,用响亮的声音大声唤到: “老师好!” 何愿破落所有凝重,绽出微笑: “同学们好!” 淡蓝色窗帘被风吹动。 明亮的教室里,陈旧吊扇旋转出页片的残影。 一排排斑驳木桌椅摆放得极为整齐,其中前排坐着七八个孩子。 何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转过身,对向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叫何愿,同学们可以叫我何老师。” 她摊开手掌,粉笔置在她的掌心。 就如当年,身为老师的男人向她递上粉笔。 他曾温柔的问她,你的名字会写吗? 她施以同样的温柔,对课堂上的孩子们说: “来,大家把名字写在黑板上。” 以粥粥为首,一个个小豆丁按照座位顺序起身。 她们接递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整齐的写了长长一排。 长长的一排名字并在她的名字旁。 像命运轮转的轧印。 她终于站在了与他相同的位置。 成为了老师。 轻轻敲门声引起了何愿的注意。 她侧过首去,只见教室门外站着一个短发少女。 少女斜挎着运动包,着装休闲。一头短发显得有些乱糟糟,显然是刚刚摘下电动车头盔没来得及梳理。 她压抑着喘息,伪装一副平静。 勾了勾嘴角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来晚了。” 何愿惊喜非常。 “君悦!” 嘱咐好同学们分发课本。 何愿走出了教室。 她一把握起宋君悦的手: “君悦,你决定来规小任教吗?” “嘁,你是傻冒,我又不是傻冒。我脑子进水了要来规小任教?” 宋君悦翻了个白眼,抽出手。 背到身后的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只为抹去自己一路因紧紧抓握电驴把手上而渗出的汗液。 “那你……” 宋君悦下巴扬了扬: “这些孩子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你还真想混在一起上课?别说我不帮你啊,我在这里上课你给我算课时费,不收你太多,给你一个底价。反正我现在在私人机构任职,目前只有下午排班,早上空闲还能到你这儿做个兼职,岂不美哉。” 何愿欣悦: “你找到工作了?” “你以为我是你啊?就我这条件,哪里不是求着我去的?我就职的机构可是州央的知名企业,待遇好拿钱多。毕竟我现在缺钱,先赚够了钱再考虑发展问题。” “缺钱?发生了什么事吗?” 眼见着何愿面生忧色,宋君悦赶紧解释: “我爸妈打算把县城老房子卖了,到城里和我一个住。他们手上的积蓄不多,老房子卖掉也换不来几个钱。所以得靠我把首付凑齐,他们再添上一些让我在州央买套房子。到时候我每天下班就能回家吃上热乎乎的妈妈饭了!” 被朋友的幸福所感染,何愿的目光里不仅仅是羡慕,还有发自心底的庆幸: “真好。” 宋君悦从何愿流露出的羡慕中敏感察觉到了一丝苦涩的滋味。 虽不明显,虽全全被欣喜覆盖,但就这么一瞬揪扯了她一下,让她赶紧转移了话题: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赶紧把排班计划好,还有那些资料啊教材什么的,给我准备一份。包括办公室里,还得给我添个桌!” 何愿认真点点头: “好!” “何愿。” 宋君悦叫了何愿一声。 一声过后,那双从来淡漠的双眸露出了温热的真诚: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又傻,又让人喜欢。” 难得直爽。 何愿愣了愣。 不再给予生疏关系间的客气恭维,何愿也敞怀一笑: “你也很讨人喜欢。虽然你嘴巴利得很,但是心肠比谁都软。” “嘁。” 一改方才,宋君悦进入了工作状态: “你想好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了吗?” 何愿点点头。 “我们的第一步是要打破规小存在的恶性循环。” 坚定的目光里是对一切的强稳把握: “现在新学期刚到,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上报报名人数。只要我们想办法扩大生源,争取到这一季度的评定,就有机会拿到州央教育局更多的拨款。有了钱,完善学校设施,保障教职工福利,就能招到更多的学生,打破恶性循环转为良性循环。” 何愿的话洗刷去了宋君悦眼里的一层层质疑。 宋君悦曾以为何愿只是一个仅有一腔冲动的热血青年,亦或是空有一颗圣母心的爱心泛滥者。 她承认,她轻蔑过,也嫌弃过。 但一步步走来,何愿用行动剥落了她对她的所有偏见。 “虽然你的畅想有一些天真,但这的确也是唯一的办法。你打算怎么样扩大生源?” 宋君悦这么说并不是趁她往日的口舌之快,而是以如今规小身陷谷底的局面,所有的设想都显得无比天真。 无力,而又不现实。 希望渺茫的前路如果连可能性都不去设想。 就真的完了。 “校车。” 何愿早有应对的回道。 “校车?” “如今这里是唯一的规小,对于远在其他区域的人而言,距离的确是最大的问题。只要解决了距离问题,或许能恢复原本应有的生源。” 宋君悦眨巴着眼睛: “所以,在没拨款之前,买校车和雇司机的钱,哪里来?” 140.校车 一排排宽阔铺行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 新旧不一的车子上架放着写满详细信息的售卖标签,其中价格数字分外显眼。 “老板,像这样的中巴车可以改装为校车吗?” 着装休闲的何愿束着低马尾,她将滑于臂膀的挎包肩带提了提,用握在手中的笔尖指了指一旁的中巴车。 老板是个年轻小伙,他叼着烟头双手插兜,一双人字拖啪嗒啪嗒的拖走在何愿前边: “改装也不是不行,主要就是怕上头不批吧?”他回过头,见跟在身后的客人正扯着中巴车头的售卖标签,认真记写。 浓长的睫毛扑落,素朴的穿着掩盖不了女人的美貌,这让车行老板本能将语气放柔了几分,话说出口带着温和的笑意:“小姐,你是做采购的,你应该清楚一些吧。” 规小情况特殊,不比寻常公立学校。 眼下是要在评定前扩大生源,解决校车问题迫在眉睫。是否符合规范何愿本想暂时放一放。但是以安全性来说,的确是专用校车更有保障。 思来何愿转言: “那,有没有二手的专用校车呀?” “这边,你跟我来。” 说着,老板带着何愿转转绕绕几辆大型车,来到了校车区域。 他止步于一辆崭新的校车,热情介绍道: “这是一辆私立小学淘汰下来的校车,车况没得说,配置也是顶级的。现在呢,这个价就能拿下。”车行老板竖起手指,在售卖标签上轻轻点了点。 望着那串长长的数字,何愿为难般皱了皱眉。 她果断问道:“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有!我带你去看一圈。” 何愿早早就来到二手车专卖基地,转了大半天与不少车行老板打了番交道。接触下来也就眼前这位老板与那些话里有话的老油条不一样,主打一个明码标价,为人实诚,不仅如此还极有耐心。 老板介绍了好大一圈,何愿的小本子上已经记录下满满一页。车子的类型、配置、售价。中巴车的改装费用,各项支出都列得明明白白。 好不易逛了个遍回到了门面休息室里,眼见着何愿也没有下单的意思,年轻的老板也毫无脸色,反而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递在何愿身前:“小姐,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你都可以跟我说。或者我们加个通讯账号,可以方便沟通……” 这话还没话完,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吼:“高哥!收车了!” 年轻的老板眼冒金光,急忙应道:“来了!” 似是来了大客户,老板将冒着冰露的瓶装水放于茶几桌面,满心要往外赶: “小姐,你先休息一下,慢慢考虑,不着急。我出去忙会儿!” 话音刚落,那小伙子便一溜烟钻入了门外的车海之中。 正专心于记录的何愿躬身伏在矮桌上,一手惯性捂在肚子上。似身有不适,眉颦难舒。 忽而想到了什么,来不及多坐,她撑起身握着纸笔追了出去。 不远处的老板正站在一辆刚刚熄火停靠于路边的大货车旁,何愿寻得他一刻空档急忙问道: “不好意思老板,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如果要聘请司机的话,大概是怎样的一个费用?” 老板挠了挠下巴思索了片刻: “这我就真不太清楚了,要不,你去人才市场看看?” 就在这时。 从大货车里走下了一个胖乎乎的男人。 车行老板来不及招呼,胖乎乎的男人便一眼定睛在何愿身上,笑咧了嘴: “何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何愿惊着眼: “小蒋师傅……” 如果蒋彪在这里的话…… 想到这。 何愿视线越过蒋彪,向他身后望去—— 车门关闭的震响一落。 工装靴踏在地面的沉闷脚步声渐渐靠近。 身型高大的男人从大货车遮挡后走出。 衣袖半掀在臂弯露出了粗壮的小臂,青筋缠盘。 他戴着鸭舌帽,微微低垂的首使得帽沿遮住了他的双眼,高挺鼻梁下浅浅胡渣布在他的唇周。 熟悉的身影触过那原本平静的心湖,撩拨起阵阵涟漪。 她似乎万分期待他抬起首与她对视,从而胆大妄为直视着他。 然而。 他就这么步步走到同伴身后,停在那里,始终没有将帽檐抬起,露出她所期望的注视。 “何小姐要找司机啊?” 蒋彪伸过头来挡住了何愿的视线,斩断了她萦萦绕绕险些将自己裹挟的流连。 “对……” 何愿恍惚应过蒋彪,点点头。 “开校车的司机师傅,每天接送学生上下学。” “我们店里倒是不少熟客是司机,我现在帮你问问,看有没有人有意向接这活儿。” 说着,蒋彪掏出了手机。 “真的吗,那太感谢你了!” 肥圆的手滑开了屏锁,手机壁纸是一张合照。 美丽成熟的女人满面幸福偎依在他的怀里,二人之间抱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孩子,那美好的画面就在他点开通讯列表时晃眼而过。 悬在屏幕上方的指一顿,蒋彪不好意思道: “不过何小姐,你得等等我,我想去蹲个坑。” 何愿连忙摆摆手:“没事我不着急,我在这里等你。” 蒋彪回身一把勾住老板的脖子,迫着他往外走: “走啊高哥!车子待会儿再验!” 车行老板被勒拽得脚步颠倒,只能顺着蒋彪的路径走: “我又不想窝屎!” 蒋彪掏出一盒烟扬了扬: “去茅坑陪我抽一根嘛……” 望着远去的一胖一瘦俩友人,何愿目色一愣,反而不敢往回挪。 现下。 这里就只剩两个人。 她。 与她身前的男人。 攥在随身本册的手不由反复扣划着皮封面的肌理。 她听到了自己吞咽的声音,混杂着心跳让自己耳朵里充满了嘈杂。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方才的“胆大妄为”全然不再,她倒是学着他垂下了头。 “进去等。” 男人说。 还未等她抬眸,那高大的身影便与她擦身而过,率先向店铺休息室走去。 他推开玻璃门,接而并没有只身走入室内,而是拉持着沉重的门,静身不动。 就像是等待着她跟随而入。 何愿见此,加快了脚步小跑着来到了他的身边。 她抬首与他道谢。 话语在对视的一瞬堵在了嘴里。 帽檐下。 幽深的双眸黯然无光。 却在与她目光相及的一刻,闪烁出隐隐光斑。 她与他止在了这个极近的距离,让这过短的视线变得无比炙热。 双颊在短时间内浸出薄红,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何愿仓皇失措的往里走,刻意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果断坐在了茶几旁的木椅上,何愿摊开手中的笔记本,按动着圆珠笔似落不落。 将专注演绎得稍有拙劣。 空调风吹动起她的碎发。 持续性直扑在她发顶的低温让她头皮发凉。 然而内心冲涌显然麻痹了她的体感,让她即便被发丝扰眼也不为所动。 沉闷的脚步声回荡在室内。 肖纵止步在空调下。 他抬起粗壮手臂。 稍稍仰身,把空调页片拨了上去。 双鬓飘动的碎发终于垂落而下。 她尚还沉浸在杂乱无章的独自纷扰还未抽身。 只听那脚步声再起。 男人似乎对这里较为熟悉,径直走到一旁,从塑料包装袋里翻找着什么。 不一会儿。 水流落入纸杯声潺潺而起。 饮水机发出咕咚咕咚的气泡浮滚音一下接着一下。 水声停止时。 男人的脚步踩着她的心跳。 他向她越靠越近。 只见。 骨节突出的大手拿走了茶几上的冰水。 将滚着薄薄热气的纸质水杯,放置在了遗余桌面的一滩水露旁。 141.重展心扉 夜。 何愿穿着宽松睡裙坐在书房桌前。 暗调空间仅仅留有桌面上的台灯,暖黄光染方好能照亮她专注的脸。 她一边按动着鼠标选选划划于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内容,一边将手机抵在耳边: “……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中巴车改装的费用其实不算太高,唯独怕之后申报时无法通过,所以最保险的方法还是购置专用校车。” 电话那头的女声回应道: “你跟我说了这么多二手车的情况,也没告诉我怎么拿到买车的钱啊。” “啊,我有想过。” 整理了一番思绪,何愿接着道: “我打算去拉赞助,像是一些与教育相关的私人企业,可以商议之后的合作事宜……” 决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这办法放其他学校的确能行得通,唯独规小不行。与其拉赞助,你不如拉公益捐款来得靠谱,不过就是时间方面必须很宽裕就是了。” 何愿还予同样的决然: “那可不行,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 “不然怎么办?你去抢银行啊?” 眼见对话僵持时,忽然电话里传来了滴滴滴的提示音。 只见屏幕上闪动出另一号码正在等待接通的标识,备注名为:小蒋师傅。 想到在二手车卖场小蒋师傅应下的帮忙找司机一事二人交换了私人手机号码,应是有所结果才特地来电,何愿急忙道: “君悦你先等一下,有另一个电话打过来,应该是找司机的事情有着落了!” 未等宋君悦发话,何愿早已挂断了与她的通话,接通了蒋彪的通话线: “喂,小蒋师傅。” “哎哎,能听得到吗!” 嘈杂的器械背景音里,蒋彪扯着嗓子尽量抬高了声量。 “能听到,请说。” 那边清了清嗓: “是这样的何小姐,我们老蒋轮胎店打算向外来人口规划小学赞助一辆校车!” 何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僵着一脸惊色懵愣了许久: “……什、什么?赞助校车?” “是的!这边司机也找好了,明天就能上工。” 像是叹出了闷在胸膛里久久郁结的气团。 她已难言喜色: “那关于赞助的条件和司机薪资问题……” “这些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不如明天让司机把校车开到校门口,何小姐你再与他详谈吧。” 问题解决得太快。 一切都顺利得有些不真实。 澎湃欢喜之中她忽生一虑。 老蒋轮胎店与肖纵有关。 这一切,会不会…… “咚咚咚。” 思虑被敲门声打断。 那克制的力度与规律的敲动让她熟悉得闻其声便能知道门外是谁。 何愿站起身小跑着来到门前,拉开了紧闭的房门。 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身着暗色家居服。即便是在家里,衣着仍维持着一分他习惯性的严谨。 注视着她的眸中缭绕缱绻,温柔永远是他的底色: “廖姨宵夜煮了木薯甜羹。忙了一晚上,休息一会儿吧。” 他手中端着餐盘,盘中是一碗尚还冒着热气的甜品。 唯恐他端抬太久,何愿想接下他手中的餐盘: “你还专程端上来了。” 手还未触及餐盘边沿,他便稍稍一偏,拒绝了她的接拿。 莫许轻然一笑,随着何愿的侧身踏入了书房之中。 本想径直走到书桌前将甜品放在桌上,却在看到亮屏的电脑显示时,脚步顿了顿。 他刻意垂下视线,转而走至沙发旁,弯身将餐盘置在了沙发边桌。 前发因弯身零落几缕,随着男人的动作扫过眼镜金边。 纤长显骨的手握着瓷碗边沿,将其从餐盘上拿起,放于桌面。 他拾起汤匙,轻轻缓缓搅动着碗中甜羹,以此加快热度的退散,能以一个合适的温度入口。 他规避她隐私的细节被她看在眼里。 与从前不同的是,在尊重之余她竟察觉出了丝“惧怕”的意思。 他惧怕她会介意。 他惧怕她会排斥。 只因上次的事情后,他对待她生出了一分小心翼翼。 然而就是因为他严格恪守着自己的分寸,这让她心中油然而生了一瞬酸楚。 他答应过她的事情从来不会食言,他向她承诺从来说到做到。 他既然答应给予她足够的空间不再插手她不希望他插手的事情,那么他便绝对不会跨错一步。 所以。 她没有必要对他隐瞒。 “如果不够你再叫我,我再帮你盛一碗。不过木薯淀粉含量较多,晚间多食有胃胀风险。两碗是极限,再多就不可以了。” 温声言罢。 他站起身即要转身离去,却忽然被她握住了手腕。 她在踟蹰难言。 他不急不躁,静静望着她。 等待着她似想说出口的话。 “莫许,我去外来人口规划小学任教了。” 他温色不改,脱口问出: “这是你喜欢的工作吗?” 她以为他会稍有一顿面露难疑,她以为他会理智的为她分析利弊。 可他回应她的,是问她是否喜欢。 何愿频频点头: “是!我很喜欢!” 他的笑意浓了几许: “恭喜我们愿愿找到了工作,还是一份让你充满热爱的工作。” 他像是融化了她存于心中的所有多虑,撕开了一个她心间封固的裂口,让她再度对他坦然心扉: “我遇到了一群来自于规小的孩子。她们因规小边缘化而无法上学,所以我想帮助她们。尽管我知道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是不是……有一点不自量力?” 他将手覆于她的手背。 顺而握于手中,轻轻摩挲。 “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微乎其微,也能撼天动地。再小的力量也能一点一点凝聚得巨大无比。因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会抓住每一个可能性,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发现自己所蕴藏的力量早已突破了你的估量。” “莫许。” 她唤了声他的名字。 “我曾决定,要成为一名老师。因为我想帮助更多和我一样的人,让她们也能读书,也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决定自己的人生。” 她眸中真挚闪烁,与情爱无关: “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刻,我脑海里出现的人,是你。是站在北子坡中学讲台旁的你,是在黑板上为我改写名字的你。你就像我灰暗路途中的一盏明灯,恰时出现在迷茫的浓雾中,指引着我,照亮着我,给予了我无限的希望。如果这就是老师的作用与意义,那么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即便他知道她所说的话与情爱无关。 可她说他是她的指引,她的明灯。 字字剖析,他是否能将此假想为她的述情? 她从未对他坦言心慕。 从来没有。 她口中与他有关的一字一语,对他而言是多么珍贵。 握于她的手紧了一分,有些微颤。 他面有动荡,却又极力压制强行平静: “程教授在职时期,一直都在着手助学项目。当年,也是因为她发起的公益助学项目,我才去了北子坡中学支教,成为你的老师。愿愿,如果程教授知道你的选择,一定会很高兴。” 原来,冥冥之中划定的缘分让他们相遇。 因为他们的相遇,她走出了山村,留在了州央,结识了程教授,发现了母亲的身世。从而让苦守的母亲找回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他望着她波动的眸光。 轻抚过她的脸。 他懂得她所想,读出了她浓浓的思念。 他说: “愿愿,等到新年,我们一起去程教授老家过年吧。” 142.校车司机 朗朗读书声回荡在小小校园。 课桌前,一个个身影坐姿端正。一双双小手展立着崭新的课本。 门卫曾大爷挺着个肚皮,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只企鹅。 他手上拿着端头缠裹着布条的木棒,朝着挂在横梁上的铁板几声敲打: “铛——铛——铛——” 简易课铃响起。 随着讲台上的何愿正身宣布下课。 落下书本的孩子们整齐起立,声音洪亮: “老师再见!” 轮胎滚动碾起沙石,汽车驶来的声音越靠越近。 只听行驶声一止,“滴滴”两声喇叭鸣响吸引着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投向窗外。 “是校车!” 粥粥率先站起身,她绷直了手臂指向窗外兴奋非常。 闻声,孩子们攀在窗台探头张望—— “我们有校车了!我们有校车了!” 一时间,尖叫声欢呼声炸开了锅。 紧接着一个个身影雀跃着跑出了教室向校车奔去。 何愿双眸紧锁着停在操场的校车。 她挪动的步伐越迈越大,直至追随在孩子们身后跑动起身体。 明黄涂装的中型校车崭新得发亮。 红色的巨大印字贴在车侧:州央外来人口规划小学。 目色由惊变为喜。 由喜绽出缤纷光彩。 灿白的天光撒在何愿的脸上,眼中晶莹闪动,血液沸腾使面颊温红。 她展颜欢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齿。 车门缓缓开启。 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跨了上去。 欢闹声充盈在车厢里。 跳跃与奔跑让车子随之微微摇晃。 何愿踏入车门。 在接过驾驶座上投来的视线时,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凸显着骨节的宽阔大手搭握在方向盘上。 青筋一路延至粗大的小臂,没入掀卷起的衣袖。 宽松工装服拉链拉至领端,皮带紧束出的腰身在宽厚肩膀的对比下显得极为紧窄。 精小助听装置安扣在男人的耳,他正背首天光与她相视。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暗藏涟漪。 触在她心口的星火渐渐燎烧。 落幕下的笑颜又再次浅浅勾起。 “肖纵。” 她唤他。 “你怎么在这里。” 她问。 “司机。” 他伸出一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校车司机。” —— 几天前。 蒋彪提着裤子从公共卫生间走出。 因蹲坑太久双腿发麻导致他行姿都略显滑稽。 穿过车丛,一路走到高老板的店铺门前。 只见一辆黄得晃眼的校车杵在大门口。 蒋彪没当回事儿,随意抬头望了几眼便绕了过去。 推开玻璃大门,就听高老板喜笑颜开: “校车已经开到门口了,这手续就算办好了,麻烦肖老板在这里签字。” “等会儿!” 蒋彪俩小眼睛瞪得老圆。 他拽扯着正要签字的肖纵,满头冒着问号: “怎么回事儿?我就去躺茅屎坑,你把门口那校车给买了?!” “嗯。” 沉默的男人好不容易应了一声,便又自顾自的继续签字。 “不是……” 蒋彪深知根本阻止不了,索性撒开了手: “你不是在凑首付要买房吗?你这钱怎么说花就花的!你不会是为、为为为……” 急迫的语气一止,蒋彪深叹一气: “用脚趾想都知道你是为了谁!” “彪。” 男人一边弯身签着字一边叫他。 “干嘛。” 蒋彪有点不想搭理。 “你联系她。” 签罢字,他站直了身。 明坦坦的眸里真着万分: “告诉她,车子、店里赞助的。” 蒋彪无言以对,只能狠狠点了点头: “行、行行行。” “彪。” “又干嘛?” “帮她、找司机。” 顿了顿,他继续道: “我出钱。” “找,找找找。” 说着,蒋彪掏出了手机,戳动着屏幕翻滚过一行行联系人: “司机的人选多得去了,我早就想好了。像老王啊小陶啊都可以。就是吧……” 他话音一停,转溜着眼斜望着身前比他高上许多的男人。 露出了几分狡黠的笑意: “这校车司机应该是得跟何小姐天天见面的吧?别说天天见面,或许接送学生何小姐还得随行!可以说是亲密无间了。小陶年轻啊,还没女朋友,见到美女两眼都放光的!这要是见到何小姐……” “小陶不行。” 肖纵厉声斩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 “年轻,经验少。” 似有得逞,蒋彪笑意深了几分: “老王经验丰富!方向盘握了几十年,有妻有女。就是嘛……” 他语气阴阳怪气,手舞足蹈表情夸张: “你也知道老陶天天刷美女视频,那哈喇子都能流一地!……” “老王不行。” 肖纵的声音比方才更为锐利。 “怎么又不行!” 肖纵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找理由。 但是没找到: “不行、就是不行。” 接而,再道: “再找。” “也不是找不到。” 蒋彪扬了扬手机: “就是吧,你也知道那些个司机老友们整天围在一起聊啥?聊女的胸啊屁股啊……” “我去。” “什么?” 眉宇紧锁的男人目色深沉。 仿佛在脑海里游走过无数个可能性,让他浑身散发出一股凶戾的烈焰。 只听他坚决道: “我去开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