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第1章 [gl百合] 《春日宴gl》作者:昆仑山上玉【完结】 文案: 薛婉樱年少时,出身显赫,貌美才高,得到父祖厚爱,更有当世大儒为师,先生时常扼腕其非男子。 多年后,当她成为了深宫的女主人,姨母周太后对薛婉樱说:“从前你祖父总是和我夸耀你的才智,叹息你不是男儿身。而今我看着后半句倒是真的,你便该生作男儿,好过如今这般在后宅之事上一窍不通。 太多的宫斗故事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本没有错,可斗来斗去,又有谁真的是赢家? --- 这个故事里,有一个有经世伟才却困守宫城的皇后,一个貌美无双、却最痛恨以色侍人的妃子,还有一段真挚的爱。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小憩初醒,君缝衣未睡,于是为岁月静好。我舞瑟,君弹琴,共奏长相思一曲,于是为琴瑟和鸣。我枕君膝上,君指穿我发间,青丝为结,于是为白头偕老。 双非处,慢热,he 内容标签: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甄弱衣,薛婉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是一篇宫斗文 立意:本文主要探讨了女子的自我与自强。 第1章 甄弱衣一觉睡醒就听说了甘露殿的薛美人怀上了身孕。 “要说薛美人还是皇后娘娘的族妹,薛家也不知怎么想的,皇后娘娘素来贤良温厚,为陛下敬爱,还巴巴地再送一个女儿进来,娘娘虽碍于孝道应下了,心中不定多么膈应呢。”采桑说着,为甄弱衣戴上了一支红宝海棠。 “怀上便怀上了,又能如何?”甄弱衣睡得还只有七分饱,半睡半醒间听到身旁侍奉的宫人用讨好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奉上这宫中新鲜的八卦,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拍打了自己如玉似的的两颊。 她生得绝美,顾盼间哪怕是睡眼朦胧也波光流转。也难怪能从一个小官庶女成了宫中备受圣宠的甄贵妃,采桑暗暗咂舌想道。 腹中非议归腹中非议,采桑仍不忘奉承道:“是奴婢多嘴了,凭他也是,娘娘独占圣宠,假以时日,生下孩儿,那才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呢!” 她自以为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夸耀了一番甄弱衣的圣眷正浓,又不失疏解了她如今无子的烦忧,却不料甄弱衣沉下了脸,“这话也是你该说的么?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东宫殿下才是陛下最看重的!” 采桑不由一愣,连忙改口:“是奴婢思虑不周,请娘娘责罚。” 过了半晌,却没听见个回音,采桑胆大,抬头看了一眼甄弱衣,却见她面色冷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夕阳金色的余晖里,宛如璧人。 采桑不敢再说话了,低下了头。 昭阳殿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宫人们抑制的呼气声,在这样诡异的静谧里,甄弱衣想起了她第一次见到薛皇后的场景。 *** 甄弱衣是弘元四年入的宫,那是今上登基后的第一次采选,甄弱衣和姐姐晚微都在采选之列。 姐姐晚微在前面,她就侯在殿外,她听到陛阶上的九五至尊轻轻地嗤了一声:“晚微?” 姐姐不明所以,小声地应道:“臣女在。” 然后今上就淡淡地道:“赐花吧,可不是谁都能用得了‘晚’字的。” 甄弱衣在后面听着,掌心微微地沁出汗来。 然后就听到天子身旁的女子轻笑一声,她说—— “也不是同个字,不必避讳得如此仔细。” 声音婉转,如空谷幽兰,似春芳含露。 甄弱衣才想起来,在他们面圣前,教养嬷嬷们曾对她们这群入宫的女孩子们耳提面命,今上的薛皇后,讳婉樱,出身名门,贤良温厚,最得陛下爱重。 甄弱衣貌美,美貌本就是世间罕有,何况甄弱衣的美貌又非寻常的花容月貌可以比拟。然而比之薛皇后,她到底也只是人间名花,唯独薛皇后才是月中姮娥,凌尘缱绻。 她像是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凝结,温柔、美丽,对所有人都充满善意,尽管她总是很少笑,但却丝毫无损于她身上令人如沐春风的柔情。 *** 沉思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没过一会儿,就有天子身边的近侍前来传话,皇帝今晚要在昭阳殿用膳。 采桑听了,兴高采烈,张嘴就吩咐下去:“可得让小厨房备上陛下最喜爱的板栗鸭羹,还有上次那道玫瑰露,陛下用了也说好呢……”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甄弱衣挥手打断了她。对着来传话的近侍,甄弱衣也是淡淡的,她客气而略带歉意地对方近侍道:“还请公公回去告诉陛下,薛美人刚诊出了身子,陛下该去甘露殿看看她才是。” 方近侍很是为难,但甄弱衣专宠到如今也有几年了,她一向是个任性的主,便是天子也时常拿她没什么法子,当下也不废话劝她,“嗳”了一声就回含元殿去了。 采桑却急了,方近侍还在殿里,她不好说话,怕惹甄弱衣气恼,他一走,采桑嘴就瘪了下来:“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呀——只听说有想着法子勾着陛下去殿里的,还没有像您这样把陛下往外边推的呢。” 甄弱衣睇了她一眼,只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我累了”,便独自向院子里走去。 采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满室宫人面面相觑,眼睁睁地看着甄弱衣松松垮垮地踩着一双金丝织就的鞋履,向满院海棠踏去,露出的一段脚腕洁白滑腻,人间尤物,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第2章 *** 甄弱衣确实累了,漫步花海,迷醉芬芳在某一刻让她意识到,原来又到了一年晚春。 乾元四年的晚春三月,就在姐姐晚微含着眼泪从撷芳殿上退下后,甄弱衣走了进来,带来了一阵袅袅香风。 十五六岁的少女,却出落得像海棠一般有着艳丽逼人的美,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天子停留在她脸上炙热灼人的目光。他笑道:“弱衣,瞧着倒真是弱不胜衣呢。” 再美,对于天子,或者说对于天子有权有势的男子来说,其实也都只不过是一件可以在大庭广众下点评的玩意。甄弱衣想道。 然后天子身旁的薛皇后依旧端正地跪坐在一边,看着她时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柔和的笑意。 她又是怎么看自己的呢? 也像一个美丽因而值得被珍重收藏却仍然只能用来把玩的玩物一般么? *** 然而这个晚上,天子还是来了昭阳殿。 甄弱衣正在海棠树下独酌,天子就悄悄绕到她身后,搂住了她。 甄弱衣身体一僵,就听天子玩笑道:“爱妃可是好大的胆子,朕来了也不出来迎驾。” 甄弱衣回过神来,半点慌张也没,只见她放下手里的酒盏,懒懒地道:“陛下可真是不讲道理,既不许人通传,悄无声息地就来了,还来怪妾么?” 天子最爱的就是她这般天真娇媚的模样,一时间不由更为心痒,他附在甄弱衣耳边,低声道:“便那么大方,要将朕往外推?” 甄弱衣还是懒懒的,“明日丽正殿里头里,薛美人不定怎么埋汰妾了,横竖陛下挨不着。” 天子笑了出来,语气里颇为不屑:“她也配?” 所以你看,人间尤物,不过用来把玩,但若非身怀美貌,甚至连解闷的玩意都做不成。 甄弱衣想到了很多东西。 其实不止宫里的女人,哪怕是她父亲,一个六品知县的后院,女人们也是想着法子地争,争宠爱,争子嗣,又为各自的儿女争着争那。仿佛女人们把所有的灵气都用在了后院的争斗里,就如她的姨娘——如今被扶正了,当年便是为了甄弱衣的同胞兄弟能更得家里的青眼,抢着把甄弱衣报上了采选的单子。 而在这一夜,甄弱衣还隐隐地确信了一件她从前便有所感知,却一次又一次试图掩盖的事情—— 她大概是真的,厌恶来自男人的触碰,每一个婉转承欢的夜晚都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这是一篇正经的宫斗文,宫斗文。 第2章 果如甄弱衣所料,第二日她刚踏进丽正殿,薛美人就朝她发了难。 不过薛美人到底也是薛家出来的女儿,倒也没有像个市井泼妇似的叉着腰就指着甄弱衣大骂:“你这个狐媚子!” 她只是伏在薛皇后膝头,一个劲地掉眼泪:“妾素来是个没用的,哪怕是有了孩子,也不能叫陛下多看一眼,不过是凭着阿姊的垂怜才能勉强有个容身之处罢了。” 看见甄弱衣娉娉袅袅地走进来,她不由哭得更伤心了。 “这又怎能怪得了妹妹呢?只恨哪,有的人狐媚惑主,霸着陛下不放罢了。”说话的是贤妃陆氏,闺名仪瑶,同样出身名门,又为天子生育了皇次子和皇四子两位皇子,平日最恨的便是以色侍人,压了她一头的甄弱衣。 甄弱衣才不理她,径自走到薛皇后下手的第一个位置坐下了。 薛皇后或者说薛婉樱此刻手上正轻轻地抚着薛美人的发髻,甄弱衣眼尖,隐隐地感觉到了她身上笼罩着一种,呃,无奈和厌倦交加的情绪。 很轻微,凝视着她脸上完美端庄的笑意时几乎很快就会将这一发现忘记。 甄弱衣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那些表面上看上去贤良温驯的内宅妇人有时有着和她们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残酷手段,任何一个女人都很难真心地喜爱不是出自自己的肚子却要来分薄自己亲生儿女嫁妆的庶子庶女,和一众莺莺燕燕姐妹响成更多的是因为不得不如此。 但薛皇后却仿佛有不仅是如此。 甄弱衣早年在嫡母手下胆战心惊地活着,生得太过貌美也没让她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因而练就了一双能擅于察言观色的眼睛。 就如此刻,她隐隐地感觉到,薛皇后对满屋子莺莺燕燕地吵闹不休毫无兴趣,尽管她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也许内心里正在叫嚣着嘲笑这群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女人的可笑。 甄弱衣微微翘起了嘴角,却不料薛皇后刚好看过来,她在慌乱间对上了她那双沉静如剪剪秋水的眼睛。 然后薛皇后就低下头,对着还在哭哭啼啼的薛美人哄道:“都是要做阿娘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说着从画勾手上接过一条温热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薛美人也有些哭不下去了,这才从薛皇后膝头抬起脸来,嗔道:“阿姐惯会取笑我。” 薛皇后又问了她几句太医的医案,并叮嘱了她一番孕期保养的事宜,总算又成功地和了一回稀泥。 下手第二位的淑妃高兰芝也笑着帮腔:“灵均妹妹可是好没道理呢,陛下哪里不疼你了?一听说你有了身孕,陛下巴不得把库房都搬空给你呢。” 高淑妃出自皇帝的母族高氏,算是天子的表妹,高氏门第不显,但天子怜惜母亲高太后多年来一直在先帝的周皇后,如今的周太后手下讨生活,故而十分亲信高氏一族。高淑妃本人虽然门第不显,又不曾生育,但为人温柔可亲,十分得天子的宠爱。 第3章 这话一出,薛美人的脸上果然好看了许多。 薛皇后将温热的帕子拿给身旁的画勾,看了高淑妃一眼,也笑道:“妹妹们都是如花似玉的人,陛下就没有不疼爱的。” 安抚了事主,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薛皇后微微肃了脸色,对下手的一众妃嫔语重心长地道:“窥探陛下行踪,非议陛下所为都是大罪,各位妹妹且记着吧。” 她这话一出,一屋子的娇花面面相觑,都若有所思,除了甄弱衣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懒懒散散地看向窗外新发的柳树。 还是有不服气的,就听婕妤赵氏嘟囔道:“娘娘好生偏心,分明知道大家伙说的是……” 这位赵婕妤名芳蕖,和甄弱衣一样,都是弘元四年入的宫,她生得也美,但天子宠过一阵就将她丢到脑后了,还是她将自己所出的皇次女送给了高太后抚养,赢得了高太后青睐,才封了婕妤之位。 薛皇后也不恼,仍笑道:“本宫问你,陛下幸何处,是谁决定的?” 赵婕妤一下哽住了,涨红了脸道:“当然是陛下……” 薛皇后就缓缓地收敛了笑意,淡淡道:“那你们不就是在非议陛下么?” 她又看了一眼甄弱衣,“本宫会劝谏陛下,务必雨露均沾,大家都是入宫来的姐妹,吵吵闹闹多伤情分,还望各位能恪守本分,和睦相处。” 甄弱衣低下了头。 入宫到现在快有四年了,但每次看着薛皇后处理宫务,安抚妃嫔,她还是会感到好奇。 她仿佛是真的不妒不怨,出自真心,绝非勉强,在某些时候又会流露出不屑、疲倦和厌烦。 那么在薛皇后的心中,真正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天地之大,高位富贵和丈夫的宠爱都不能使她快乐,那么又有什么能让她真正地展颜一笑? 甄弱衣若有所思。 *** 终于结束了请安,薛皇后吩咐宫人给各宫送上了新近南蛮进贡的鲛珠,因薛美人有孕,便多赏了她一斛。 宫妃无不笑逐颜开,有相好的便手挽着手回自己宫中去继续开茶话会了。 甄弱衣接过那斛鲛珠,随手拿给身边伺候的采桑,目光不由停留在上首仍笑吟吟地同薛美人说话的薛皇后身上,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唤她:“甄贵妃还不走么?” 是高淑妃。 甄弱衣回过头看她:“不急。” 高淑妃便笑道,“那妾便要邀贵妃同妾一道了。” 高淑妃在宫中的人缘向来很好,至少比之甄弱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此刻笑吟吟地同甄弱衣说话,让人生出春风拂面之感,甄弱衣倒也不好打她的脸。但她确实不善交际,只能道:“淑妃娘娘有约,乐意之至。” 但心里也“腾”地生出疑虑,好奇她这突如其来的殷勤。 高淑妃同甄弱衣聊了一阵有的没的,忽然道:“贵妃唤我兰芝便好。” 甄弱衣微微扯了扯嘴角,也笑道:“那姐姐也该唤我弱衣才是。” 高淑妃在今上潜邸时侍奉在侧,论年岁,她确实当得起甄弱衣这一声“姐姐”。 高淑妃便举着团扇,掩面轻轻地笑起来,“妹妹真是个可爱的紧的妙人。” 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难怪陛下如此喜欢弱衣妹妹。” 甄弱衣也笑:“陛下喜爱的是美人,可不是妙人。” 高淑妃又笑起来:“你啊,好大的胆子,竟然编排起陛下来了,该打!” 说着作势去抓甄弱衣的手,甄弱衣微微侧身避开了。 “却不知我要到哪年哪月才能有薛美人的福气,有自己的孩子。”高淑妃又道,“名花易败,美人惧老呀。” 也不知道是在说甄弱衣还是在说自己。 甄弱衣心头一动,面上不显,淡淡道:“子嗣都是随缘的事了。 高淑妃看了她一会儿,才又笑道:“今日天气好,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我那有新进的明前龙井,弱衣妹妹不妨同我去用些蟹黄酥。” *** 丽正殿中,薛皇后正在教女。 薛皇后和天子结缡多年,生有一子一女,分别是九岁的皇长女咸宁公主和八岁的皇长子沅,皇长子沅在弘元元年便被天子立为太子。 薛皇后先发问,她看着眼前秀丽聪慧的长女,温声问道:“近来可有认真完成先生的功课?” 咸宁公主点头:“自然是有的,儿臣已学完女四书。”想了会又补充道,“近来女红上的功课也不曾懈怠。” 薛皇后这才赞许地点点头,“如此才可学旁的。” 咸宁公主笑眼弯弯,取出一卷后汉书。 她素有才思,深得天子宠爱,此刻手中捧着一卷后汉书,直挺挺地跪坐在母亲身边,微皱着眉头问道:“阿娘,都说汉室之亡亡于外戚,亡于内宦,儿臣不明,他们本是凭借天家恩幸起势,又如何能反过来把持朝政呢?” 薛皇后一愣,不意女儿尚在稚子之龄,却能问出这个问题。但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一个故事委婉地解答了女儿这个问题。 “从前有个国君,爱好风雅,还有个大臣,心机深沉。大臣对国君说,从今以后,臣愿为君鹰犬,凡是处罚人的事都请让我来做。这以后,稚娘,你猜发生了什么?”薛皇后看向咸宁公主。 第4章 咸宁公主若有所思:“想必这位大臣必定权势滔天。” 薛皇后点头,又道:“不止如此,举国上下,只知有臣,不知有君,故取而代之。” 咸宁公主微微抿了抿嘴唇:“阿娘的意思难道是处罚人的事都要自己亲自来吗?” 薛皇后摇了摇头,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非也——阿娘是想告诉你,一旦有人假借你的恩威,那后果是很大的。所以,恩威权柄不可轻易给人。” 薛皇后正说着,她的傅母沈氏掀帘走进内室,放下一盘甘棠。听见薛皇后母女间的对话,面色变了变,嘴唇翕动,到底没有出言打断。 直到咸宁公主离去,沈氏才叹了一口气,对薛皇后语重心长地道:“娘娘所授,是非公主该学的。” 薛皇后不以为然,驳道:“如何不是,稚娘也迟早有出宫开辟公主府的一日,到那时也该学会如何统御下人。读史明智,家国事中,不乏治家明理。” 沈氏只好道:“可——陛下不喜欢呀。您知道的,陛下喜爱贤良淑女,平生最忌讳的便是女子涉政。” 薛皇后沉默下去。 隔了许久,轻轻地叹了一声,仿若自嘲:“是啊,男女有别。” 作者有话要说:皇后薛婉樱,生有皇长子沅,皇长女咸宁公主 贵妃甄弱衣 贤妃陆仪瑶,生有皇次子,皇四子 淑妃高兰芝 婕妤赵芳蕖,生有皇次女 美人薛灵均 第3章 “听闻今日灵均妹妹之母获准入宫来陪伴灵均妹妹了。”漪兰殿内,高淑妃咬着唇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头笑吟吟对甄弱衣道,“弱衣妹妹,到你了。” 甄弱衣盯着棋盘,毫无犹豫地将手中的棋子扣下,高淑妃的棋子瞬间被她吃死了。 高淑妃愣了一下,看了好一会棋局才无奈地道:“弱衣妹妹好棋艺。” 甄弱衣不置可否,“运气耳。”她执着团扇,轻轻地给自己扇起风,嘴角带笑,笑容却实在有些淡。 她抬头,看见了漪兰殿微微生霉的梁木。 漪兰殿远不如甄弱衣所居的昭阳殿富丽堂皇,甚至比不上薛美人所居的甘露殿别具雅致,离天子的含元殿也很是有些距离,但却是天子的生母高太后做妃嫔时的居所。 天子一直在漪兰殿生活到九岁时被先帝的周皇后,如今的周太后收养,带去丽正殿为止。 甄弱衣猜想,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尽管高太后当年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而高淑妃在天子登基之初便有了四妃的称号,但当天子让她挑选居所时,她却舍弃了离含元殿更近,也最为华美的蓬莱殿,选择了漪兰殿。 把棋盘撤了后,宫人们依令摆上了香茗瓜片,四色糕点,高淑妃就着这茶和糕点继续起了刚才的话题。 “按往常时,必是宫妃有孕九月将近临产了,家眷才能入宫,想来自家姐妹,皇后娘娘果然疼灵均一些。” 甄弱衣睇了她一眼,心中油然而生烦闷。 “皇后娘娘宽容大度,岂不正是我等姐妹的福气。”她放下手里的茶盏,笑着道。 高淑妃被她的话呛了一下,不过须臾,脸上又是温婉如春风浸润的笑颜,“那是自然。” 她看着甄弱衣,眼中一闪而过冰冷之色,说话的语气也和寻常有些不大相同,像是因为抑制着内心过度汹涌的暗潮,所以脑子一时没跟上,没头没脑的就突然蹦出了一句:“弱衣妹妹便不想有自己的孩子么?” 高淑妃话音刚落,殿中被她留下的几个伺候在左右的心腹宫人都俱是面色一变,面面相觑。 甄弱衣抬起头,看向她。 终于来了。 自从薛美人有孕以来,这几日高淑妃频频邀她闲话家常,东拉西扯了几日到今日终于磨蹭不下去,要切入主题了。 后宫的女人谁不想要一个孩子呢?红颜易老,恩宠难固,哪怕膝下只有一个公主,总也算老来有人叨念,更别说本朝自□□皇帝伊始,时不时就让无所出的宫妃殉葬的殉葬,出家为尼的出家为尼,没个子女傍身,好的也是晚景凄凉,糟的只怕是性命不保。 可惜,甄弱衣确实不想。 她还记得,弟弟出生的时候,她还很小,大概是三四岁,还是五六岁?姨娘花私房找来的大夫告诉她,这一胎必得男,姨娘高兴坏了,从此不肯让甄弱衣近她的身,生怕甄弱衣年幼莽撞,冲撞了她好不容易盼来的男胎。 到了发动那一天,姨娘身边伺候的仆妇团团地围着她,年幼的甄弱衣吵着要寻找母亲,仆妇不耐烦,便将她锁在了屋子里。 一直到过了许久,有一个仆妇走进来,笑着对她说:“姨娘生了个男孩儿,娘子有同胞兄弟了,可该高兴了!” 她为什么要高兴? 一直到弟弟满月,她才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她的姨娘和那个小小的弟弟。父亲素来疼爱生得美貌的甄弱衣,将弟弟抱到她面前,然而年幼的甄弱衣只是将脸转了过去。 . 甄弱衣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仍答道:“妾既然是天家妃妾,自然渴望为陛下诞育后嗣,只是想来妾的德行不足,无福如此了。”甄弱衣的声音非常的诚恳。 高淑妃的脸色猛地一变。 . 从漪兰殿出来,甄弱衣舍弃了步辇,走回了昭阳殿。 第5章 午后新下过一场雨,地上还是湿的,甄弱衣的雀尾裙摆很快就湿了一片。 采桑默默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她侍奉甄弱衣到现在有几年的光景了,逐渐地知道了自己的这位主人性格古怪,开始还会劝说两句,如今已是放任不管了。兴许天子爱的就是她的古怪呢?美人的古怪总是别具风情的不是么? 甄弱衣走着走着却停了下来。 采桑垂首,走到她旁边,低声问道:“娘娘,怎么了?” 甄弱衣看向她,“方才在淑妃殿中,你想对本宫说什么?” 采桑愣了愣,在甄弱衣对高淑妃说是自己无德,不能为天子延育后嗣的那一霎那,她的一颗心都蹦到了喉咙尖。 她不大懂甄弱衣何必说出这样一句自损也损人的话,平白开罪了高淑妃。要知道,高淑妃虽然容貌寻常,但却是高太后的嫡亲侄女,平日品性温良,深得天子宠爱。 得罪了她,对甄弱衣又有什么好处。 但她还是摇摇头,低声道:“娘娘自有娘娘的安排。” 甄弱衣却笑了:“不,我没有。只是觉得烦得很,不想掺和了。”顿了顿,又看着天边悬着的一朵乌云,笑道:“想来是要起风雨了,走吧。” 采桑微微睁大了眼睛,跟上了甄弱衣的步伐。 *** “娘娘何必对她那般客气,不过是个小官之女,除了容色没有一样上得台面。娘娘抬举她,几番邀她来殿中,向她示好,她倒是个不识抬举的。” 内殿中,高淑妃的贴身宫人为她卸下钗环,轻轻地按摩起脖颈,颇为不忿地道。 “本宫也是小官之女。”高淑妃神色淡淡地打断她。 阮娘讷讷地住了嘴。 高淑妃从妆台前起身,睁开眼的一刹那,恰好看到了菱花镜中自己那张平淡无奇的脸。 高氏女貌美,她的姑姑高太后当年不过是一介屠夫之女,因为貌美被采选入宫,又生下了如今的天子,高氏一族也因此一跃富贵。 但高兰芝却生得如此普通。 她拿起妆台上的螺子黛,凑到自己疏淡的眉毛边,不由想起了甄弱衣那双不画而黛,飞入鬓中的长眉。 高兰芝很小的时候便知道,男人对于女子的要求无非是两种,贤妻和美妾。她不够美,可偏偏又做不了那个男人的妻。 还要怎么样呢? 她在心中,默默地做了最后的决定。 . 这时候,高淑妃的另一个贴身宫人瑟娘掀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方近侍方才来过了,说是陛下今夜临幸漪兰殿。” 话音刚落,阮娘也笑起来:“奴婢这就去告知厨下。” 高淑妃善于庖厨之艺,天子每每驾幸,她都会亲自下厨,为天子准备膳食。 高淑妃却叫住了她,询问道:“前些日子,大明宫那边的宫人来报,说是姑母偶染咳疾,如今怎样了?前几日送去的枇杷膏如今可吃完 了?” 宫中两宫太后并存,周太后是先帝的发妻,今上的嫡母,又出身豪族周氏,得到朝臣拥戴,今上能有今日,周太后居功至伟。因而今上登基以来,不敢怠慢周太后。历代皇太后所居的兴安宫自然便归了周太后,天子又另为生母高太后在宫中修建了美轮美奂的弘徽殿。 但高太后自认是天子的生母,处处要与周太后相比,因而在宫中住得不舒坦,便时常借口身体不适,去往大明宫暂住。大明宫是太宗皇帝是为其父所修建的夏宫,景色尤美。 阮娘听了,连忙将大明宫那边的回话禀上,又匆匆按照高淑妃的吩咐,找出了她前日新晒的莲心。 . 一直到酉时,天子才终于到了漪兰殿,高淑妃精心烹制的一桌饭菜已然冷得不像样子,再不能吃了。天子御驾到的时候,高淑妃靠在桌边,她一直在等着天子来,先前不曾进食,精力有些不济,脸色微微泛着白。 见是天子来了,本想敛衽下拜,天子却牵住了她,心疼地责怪道:“朕前头处理着政事,来得晚了,你怎么就不自己开动呢?熬坏了身子怎么办?” 高淑妃柔柔一笑:“妾想着,再等半刻,兴许您就到了,不知不觉就等到了现在。” 天子闻言,更是心疼,牵着她就往案前坐下,瞪了身旁的方玉一眼:“朕忙于政事,你为何不来知会淑妃一声?” 方玉简直是有苦难言:我的陛下呀,没您的吩咐,我哪敢随便传话?分明是您自己在前头用了膳,没想起来您的淑妃好么? 但他不敢说,垂下了头,象模像样地抽了自己一下:“都是奴婢疏忽了。” 还是高淑妃止住了他:“方公公常伴陛下左右,陛下忙于政事,方公公想来必是不离陛下左右,岂可因妾一介妇人而使陛下无人驱使?” 方玉在心里叹了一声,高,实在高,什么叫见之如沐春风,闻之不复忧思,这就是了啊?再看看甄贵妃,哎—— 说话间,漪兰殿的宫人已将饭食热好,天子拿来饭箸,就要亲自喂高淑妃用膳。高淑妃一笑,按住天子的手,拿过饭箸。 天子早已用过膳,为了不让他久等,高淑妃不过是匆匆用了一点,便让宫人将膳食都撤了。 紧接着阮娘端来了一盏莲心茶。 高淑妃坐在天子旁边,从她手中接过茶盏和银勺,仔细地吹了吹,才对天子柔声道:“妾听闻陛下近日一直忙于政事,热气浮躁,便想着从前在家中时,母亲常晒了莲心煮茶去火。” 第6章 天子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手:“兰芝有心了。朕时常觉得,阖宫上下,便只有在你这儿,朕才最舒坦。也只有你待朕最真。” 高淑妃心中一动,嘴上却说道:“陛下这话,妾不敢接。陛下是天下之主,也是后宫妃妾的夫君,阖宫姐妹,又有哪个不是爱戴着陛下的呢?皇后娘娘主持中馈,一众姐妹为陛下诞育后嗣,解闷排忧,妾所做的实在是不足其百分之一。” 天子微微拢紧她,叹了一口气:“偏你又这么懂事——唉。” 高淑妃又说起薛美人的胎:“灵均妹妹年岁小,可要仔细地养着。” 天子略一思索,点头道:“便交给婉樱,让她照看着。” 高淑妃不由微笑,“皇后娘娘既生育皇子,又是灵均妹妹的族姊,想来必能将灵均妹妹照看得很好。” 而她拢紧的掌心也在广袖中悄悄地展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考完,存稿微薄,但是可以撑到考完。 这是一篇结尾为百合向的宫斗文,切记切记,关系存续期没有感情戏。想挑战一下自己写出更饱满的人物。明后两天的更新都在晚上9点。 第4章 “娘娘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一切事项,万万以腹中孩儿为首要,切不可贪玩耍,好纳凉。家中上下,一切都好,无不翘首盼着娘娘的皇子呢。” “知道了,知道了,这般的话宫中的嬷嬷已不知罗唣了几回,孩儿都能背给母亲听了。”甘露殿里,侍奉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奉上两碗热甜汤,薛美人拿着白玉勺子在碗里搅了搅,看着面前一直喋喋不休的母亲,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薛徐氏今年大约三十四五岁年纪,她本是小户出身,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教喻,嫁入了薛家旁支,但生得很是出众,薛灵均的美貌多半便来自她。 “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想来家中就当没我这个人了。”暮春人倦,孕中又多思,薛美人支着脸,一时有些恹恹的,不知怎的,一时便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薛徐氏急了:“娘娘这话说的!”她抬起头,扫了一眼四周,掠过宫人们低垂安静的眉眼,才压低声道:“自娘娘入了宫,家中老小,何曾有不挂念的?不过是寻不着时机,幸而娘娘入宫不过半年,便有了身子,皇后娘娘仁厚,才准了妾入宫与娘娘相见。” 薛徐氏说起薛皇后,便有些刹不住:“此番若非皇后娘娘生下东宫后便伤了身子,多年再无所出,周夫人是决计不肯再让薛家送女儿入宫的,想来实在是娘娘的福气,来日光耀……” 薛美人反应过来母亲说了些什么,不由喝道:“阿娘!” 她这一声“娘”喊得又急又气,薛徐氏先是一愣,才发觉自己失言了,一时脸上像踢翻了染料桶,炸开了爆竹。 “我的艰难,您知道些什么。”薛美人有些脱力地躺回贵妃榻上,侧过脸掩住发红的眼眶。 薛徐氏被女儿来了这么一下,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实在是不能懂得自己这个女儿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自己的这个女儿,自打出生起,便因为生得玉雪可爱而被自己和丈夫千娇百宠捧在手心,一丁点委屈都不舍得让她受。 薛皇后自从生下东宫后,便再无所出,宫中高太后本就对自己这个出身名门的儿媳颇为不满,频频借机发难,薛皇后之母周夫人这才同意了在薛氏族中寻访德才兼备的淑女,送其入宫。 而薛灵均也确实不负众望,入宫不过才几个月时间便成功有了身孕。 周夫人知道了很是高兴,给自家赏下了许多宝物,又许诺若是薛灵均此次一举得男,便要为薛父进言加官进爵。 据她观察,女儿所居的甘露殿清幽华美,一众供应无不是上等佳品,侍奉的宫人也没有胆敢有丝毫怠慢的,女儿又青春年少,颇得圣眷,过着这般舒坦的日子,她又有什么能愁的。 薛徐氏只好将女儿的举动归于孕中喜怒不定,想了想,为了薛灵均腹中胎儿康健,还是决定闭口不言,不再惹起她的性子。 但她还是局促地扫了一圈殿中侍奉在侧的宫人。 “都是周夫人和太后娘娘送来的人,您看她们做什么呢?”薛美人嘴角弯了弯,自嘲一笑。 不待薛徐氏反应过来,她又叹了口气:“您且放心着吧,再不济,总要看在腹中的这个的面上。” 内殿的丹鹤宝鼎香炉缓缓地吐出了一圈淡淡的烟。 这是她诊出喜脉后,高淑妃派人送来的。 高淑妃话说得漂亮:“仙鹤送子,原是母后赏下的,只恨我不能为陛下生下一儿半女,便送给妹妹,添个彩头吧。” 高淑妃说的母后,自然便是天子的生母高太后了。高太后盼着高淑妃的肚子有动静,前后也盼了七八年了,这些年把能想着的法子都试了一遍,高淑妃本人也还算是颇得圣眷,但就是迟迟不曾有妊。 薛美人本对这丹鹤香炉没多少兴趣,高淑妃在宫中的风评甚佳不假,但人心好坏,若是隔着皮囊便能琢磨出来,那也不会有“人心莫测”这样的话了。 但天子听闻了却很是褒奖了一番高淑妃的行径——高淑妃没有显赫的身世,又出落得平平无奇,却能稳居四妃之位到今日还圣眷不衰,果然是有一番道理。 薛美人也只好将这丹鹤香炉摆在殿中,时不时用上一用,不然哪天天子驾幸甘露殿,瞧不见这丹鹤香炉,反而要觉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7章 “对了。”薛美人回过神来,问道:“前些日子,母亲写信与我,说是阿嫂不慎小产了,如今如何了?” 听到女儿提起这个,薛徐氏脸上渐渐露出了一抹鄙弃的神色,想了又想,先是道:“就知道她是个没福气的,大夫说她是伤了身子,不知哪年哪月能再有身,已同你父亲商议过了,不日给你哥哥抬个通房,生下孩儿养在她身边,也算是我家仁义一场。” 又道:“原不该在娘娘孕中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娘娘听过也就算了,千万别往心里去,当下养好身子诞下皇子才是最紧要的。” 薛徐氏一通老长的话说完,才发觉女儿出神地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并未看她,不由住了口。好一会儿,才听到薛美人说:“阿娘,您能去和周夫人说,让我自己养这个孩子吗?” 薛徐氏一只手停在半空,微微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 朔望之夜,月若满盘,中庭波光,有如盈盈流水。 咸宁公主盘膝坐在石阶上,笑着望向满天皎皎月色,猜想今夜梦中,应有清辉满怀。 肩上忽然被搭上一件大氅,咸宁以为是自己贴身的宫人,转过身去却发现是自己的母亲薛皇后,不由摸了摸鼻子,轻声道:“阿娘。” “现在才是三月,中夜寒气勃发,可该冻着了。”薛皇后柔声道。 母亲温柔的笑颜隐在满院的清辉里,让人看得有些不真切。但咸宁觉得,她将会把这一刻,这样的一个笑记上一辈子。 母亲总是温柔的,仿佛世间没有任何的事物能让她动怒,她似乎总是带着盈盈的笑,即使是祖母高太后百般刁难她时,这笑也不曾从她的脸上褪下;但有时候她又会出现莫名的认知,觉得母亲似乎从来没有笑过。 咸宁公主回过神来,很小声地道:“阿爹今晚不是歇在您这吗?” 那一瞬间,咸宁觉得母亲的笑容有一丝微妙的凝固,可惜她不太能读得懂自己的母亲。 薛皇后出身士族之首的薛氏,祖父和伯父都曾位列三公,父亲亦才华出众,十八岁时的一篇赋传颂至今,被奉为经典。母亲出身于同样显赫的周氏,是周太后的胞妹。出身名门,有京都第一美人的称号,才思敏捷,年少时得到父祖的厚爱,和一众兄弟一起在大儒门下求学,被老师格外看重,时常扼腕其非男子…… ——咸宁公主当然是天子爱女,天之娇女,但母亲薛皇后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因为辩才而闻名京都。 她又想起了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抱着她对她说过的话:你的母亲总是太过复杂。 但他乐于去揣测。 她没能再多和母亲说上一句话,因为母亲身边侍奉的宫人跑上前来,附在母亲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似乎是“陛下醒了。”之类的话,母亲挥手,命乳母将咸宁带回了自己的寝殿,自己也脚步匆匆地向内殿走去。 *** 内殿,天子正在大发雷霆。 “皇后何在?!”天子从榻上转醒,看到身旁空空如也,满面黑云,一脸不悦地对唯唯诺诺地站在身旁的一众宫人问道。 宫人都被他的动静引到了内殿,当下面面相觑。 涂壁面不改色地道:“娘娘半夜醒来,有些气闷,唯恐惊扰陛下酣眠,故而避到外殿去了。” 天子看着这个薛婉樱往日最为信赖的宫人,面色稍霁,但仍不悦地道:“皇后不适,为何不传医者?” 涂壁张嘴,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帘后柔和的女声答道:“妾不过微恙而已,不欲大动干戈。” 薛婉樱掀帘,走了进来。 天子快走几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轻声道:“现下如何了?” 薛婉樱微微一笑:“已好多了,陛下不必挂念。” 宫人们也纷纷退了出去,将寝殿留给了这一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 天子揽着薛婉樱的肩膀上榻,一时间夫妻有些相对无话。 隔了好一会,天子想起昨日在高淑妃殿中和高淑妃的谈话,才对薛婉樱道:“灵均的胎,还要你多照看着一些。” 薛婉樱微微一笑算是应下了。 天子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道:“弱衣的生辰也快到了,她想来性子独一些,听说今日你让灵均之母入宫探望她了,不妨再破个例,便让弱衣的母亲在她生辰时也进宫来看看她。还有什么是你们女子喜爱的——” 薛婉樱点点头,也一一应下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天子看着妻子温柔完美的笑脸,油然而生出一种她在就寝时也是带着画皮的荒谬想法。 但也只有这么一瞬便烟消云散了。 天子伸手,要去解薛皇后的腰带,但却被薛皇后按住了手,“陛下恕罪,太医说过,妾身子不能再受孕的……”说罢,转过了身。 天子讪讪,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弱衣的生辰也不必太张扬了,到底她只是妃妾,再过一旬便是你的生辰,到时朕必大办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v= 第5章 直到方玉捧着那件金缕衣走进昭阳殿,甄弱衣才恍然想起,原来这一年又快到了四月二十六,她的生辰。 午后的阳光穿过南海珍珠织就的帘子,照在甄弱衣抬起手时,轻纱广袖滑下露出的一段皓白滑腻的手腕。 甄弱衣躺在榻上,微微支起身,抚过躺在漆盘上的华丽耀目的金缕衣。在那一瞬间光影交叠,碎金织羽,层层光圈映到她脖颈下一寸洁白的肌肤上。 第8章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天子将昭阳殿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室赐给甄弱衣的时候,薛皇后其实曾在私下里劝过他一回。 成帝爱合德,于是昭阳殿就成了圣宠独得的代称,于是有了“新宠昭阳殿,旧爱柏梁台”的说法。可成帝死在赵合德床上,赵合德也死于成帝亡故后。 当今天子的祖父武皇帝和自己的庶母梁夫人偷情,更在自己的父亲崩逝后,堂而皇之地将原本该在庵堂长伴青灯古佛的梁夫人接入宫中,从此只流连于梁夫人的昭阳殿。 梁夫人善妒、心机深沉,嫉妒中宫陆皇后,几番在武皇帝面前诋毁陆皇后,甚至诬陷陆皇后之子,当时的东宫,如今天子的父亲仁宗意图对其不轨。 武皇帝一生征战沙场,杀伐果断,但在梁夫人的事情上,唯有色令智昏一词可以形容他的糊涂。 天子听完梁夫人的哭诉,怒不可遏,暴怒之下决心要废黜太子,好在太子之母陆皇后出身士族陆氏,门庭显赫,陆氏又与士族之首的周家互为姻亲,在周陆两家的坚决反对下,仁宗皇帝的东宫之位才得以保存。 而仁宗更是在加冠之后,迎娶周氏嫡长女——也就是如今的周太后为妃。自此,东宫之位才渐渐稳固。 后来不过数年间,武皇帝病重,仁宗皇帝践祚,梁夫人自知大限将至,自缢于昭阳殿中。 薛皇后当初便对天子道:“昭阳贵重华美,却有不吉先例,还是让它空置着算了。” 但天子说,昭阳殿前,海棠烂漫,与他自甄弱衣的身上看到的娇艳最为相配。 薛皇后便不再劝了。 静默了好一阵子,甄弱衣才开口:“‘劝君莫惜金缕衣。’原来,金缕衣便长这般模样吗?” 方玉在一旁乐呵呵地赔笑:“陛下爱重娘娘,只是听娘娘提起了一回,便叫匠人赶了出来与娘娘做寿礼呢。”又压低了声音:“所耗靡费,便是薛美人如今有孕在身,也不曾有这样的赏赐呢。” 实则甄弱衣已经不记得她何时同天子提过金缕衣了,但金缕衣确实很美,很华贵,世间没有女子可以抗拒这样珍宝馈赠。 甄弱衣读过的诗书很少,有别于薛皇后有一个养之如男儿的祖父,甄弱衣的父亲只是一个囿于孔孟伦常的读书人,他会严厉地监督甄弱衣的兄弟读书,但若是让他看见甄弱衣捧着书卷,只怕比见着了甄弱衣的兄弟捧绣花针还要不自在。 但甄弱衣却始终记得元稹的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句话不是甄弱衣在书上看到的,而是有那么一回,她的姨娘临在窗边梳妆,不知怎的就说起了这句诗。甄弱衣还记得姨娘紧跟着说的后半句话:“人都说宁为穷□□,不做富人妾,可穷□□哪有富人妾来得舒坦。” 甄弱衣把她的这句话记到了如今,兴许在姨娘的眼里,甄弱衣如今便过着天下第一等舒坦的日子吧。 *** “陛下越发胡闹了起来,一个妃妾而已,生辰小打小闹地过也就罢了,还让她姨娘和兄弟入宫来算是什么行事章法?又不是什么正经皇亲国戚,哪里有让外男入宫的道理。” 兴庆宫中,周太后听说天子准许甄弱衣的母亲兄弟入宫朝见,颇为不悦地看了一眼跟前的薛皇后。 她出身名门周氏,父祖皆位列三公,是先帝仁宗的元后,因为多年无所出才收养了身份低贱的高太后所出的今上为子。今上能够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成功问鼎和周太后以及周氏家族的鼎力支持脱不了关系。 也因着这份恩德,周太后在天子面前很是有一番说一不二的意味。还是这两年来,周太后的身子渐渐不如从前那么爽朗了,才不再过问朝政,也停了宫中妃嫔日常问安的规矩——唯有薛皇后和陆贤妃,一个是她的甥女,一个是她的表侄女,常到兴庆宫中服侍周太后的起居。 一旁的陆贤妃原本在替周太后敲核桃,听了周太后这话,先是矜持地一笑,而后又忍不住嘴快道:“姑母可说错了,不是‘姨娘’,如今也是‘母亲’了。”又颇为不忿地接着道:“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人家,规矩都坏了,女儿当了贵妃,生母就能从妾侍扶正做了正室,可不是荒唐透了。” 周太后看了她一眼。 薛皇后心中叹了口气,走过去借着广袖遮掩,轻轻地袖中掐了一下陆贤妃的掌心,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却被周太后一个眼刀扫过来,瞪着她道:“别以为孤年老眼花,仪瑶说错了么?你便一味地心慈手软吧,孤现在还能动弹,便为你们姊妹筹划几分,若孤去了,凭你的本事,只怕要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到那时你有几分把握能护住太子和薛周陆三家?” 薛皇后仿佛想到了什么,低头不语,陆贤妃在她耳边暗暗催促再三,她才微微一笑:“陛下便是宠爱甄氏,到底还不算太过逾越。只是在昭阳殿设了个小宴罢了,再则,甄氏很是安分,也不必太苛求了。” 周太后看着她,虽不赞同,到底还是轻轻揭过了,又道:“孤怎么听说,陛下让你来照看灵均腹中的胎儿?” 薛皇后略一点头,“确有此事。” “你是六宫之主,妃妾之子本就都是你的孩儿,照看有孕的妃嫔本就是你的份内事,便是再提了,你又能多做些什么?”周太后的脸色很是不好,沉吟道:“只怕是有心人撺掇了。” 第9章 沉默了片刻,薛皇后抿唇:“儿臣这就去查看医案。” 周太后又瞪了她一眼:“总算还不太笨。从前你祖父总夸你是人中俊杰,只可惜不是个男儿身,孤瞧着,他后半句话倒是说得一点不错——你便该生做个男儿,内宅之事,教了你这么多年了,瞧着还是一窍不通,真是愁死人了。” 薛皇后垂下眼眸,没有回话。 *** 甄边氏是被采桑迎进昭阳殿的。 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实则别提什么不知道在哪个疙瘩蹲着的“萧郎”了,宫妃一入了宫,除非是像薛皇后一样正位中宫,母亲有诰命在身,每月能召见上一回,其余的只能盼着有孕的时候,天子或许能开恩准许家眷入宫相见。 因而宫妃家眷入宫实在是一件尤其长脸的事。采桑寻思着,自己怎么说也是甄弱衣跟前数一数二得用的人了,由自己去迎接甄夫人和甄小公子想来才不算失了甄弱衣的脸面,便自告奋勇地向甄弱衣提了。 甄弱衣也没有否决她。 . 宫中都盛传甄弱衣得宠,几乎将她传成了梁夫人再世之流。但其实这也不过是甄弱衣入宫的这四年间第二次见到她姨娘。 甄边氏穿着一件墨绿寿字花纹的袄子,脖颈上戴着的金项圈有指头那么粗,看上去很是端庄大气,但甄弱衣总觉得这身穿着有些显老了。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从前她姨娘还没有扶正的时候,她时常穿着鲜嫩得能掐出水来,把她衬托成一朵娇花的粉紫裙袄,那时她最羡慕不过的便是夫人穿的大气衣裳,如今也算是叫她得偿所愿了。 于是甄弱衣开口,将那半个囫囵在喉咙里的“姨”字咽了下去,然后才问道:“母亲近来如何,家中一切可安好?” 甄边氏还没有开口,从她的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唤了一声“阿姊。” 甄弱衣看了他一眼,终于也笑了。 甄边氏忙回话:“托娘娘的福,家中一切都好!” 甄弱衣又一指甄边氏身边的小男孩,“阿弟如今学业如何了?” 甄边氏更是喜不自胜:“教承祖的先生们便没有一个不夸的。” “承祖。”甄弱衣在嘴里来回翻覆了几下这个名字:“名字起得这样大。” 语气里听不大得出好坏,但甄边氏既然生了她,便是如今甄弱衣做了贵妃娘娘,说起话来也比旁人要多几分底气,当下毫不谦虚地道:“家里他父亲起的,说是既然上了学,便该有个正经学名了。好在你弟弟书读得好,不然娘可真怕祖宗笑话。” 甄弱衣的嫡母虽然说不上家世显赫,家中也是富甲一方,没有岳家的襄助,甄弱衣的父亲甄知县能不能有今天实在不好说。她从前也不是没有生下过儿子,只是后来夭折了。 儿子的名字就叫甄承宗。 甄家的祖先也是够忙的了。甄弱衣想。 “既然母亲说你学业有成,那就……” 那就怎么样?甄弱衣在脑海里梭巡了一圈,发觉自己念的书也未必有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多。她忽然觉得很遗憾,但她明明并不是一个多么喜爱念书的人。 甄弱衣想起宫中妃嫔,不惧受不受宠,都爱讽刺她是一只徒有其表的草包,也许她们所说的也不假。 沉默了半晌,她才对着阿弟问道:“你喜爱念书么。” 男孩瞧着她:“阿姊,你真好看。” 甄边氏不意儿子来了这么一出,一时有些讪讪的。 甄弱衣笑了,呵了一声,朝他招招手:“过来。” 甄承祖依言乖巧地走了过去,甄弱衣让采桑又搬了一只小凳子,让他坐在自己跟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甄承祖有些不太好意思,尽管他的功课做的一般,但也是学过七岁不同席这样的话的。 “我离家时,你才这么点高。”甄弱衣伸手,在半空比了一下,“如今都这么大了。” 甄承祖似懂非懂,“阿姊还是同从前一样好看。” 甄弱衣笑了:“再过几年,便该不好看了。那时你也大啦,若是想读书,便用心读着,日后挣个功名;若不爱这路子,经商也罢,不然买些田产,日后收租也能过活。” 他总是有很多的路可走的,不像自己,大约要死在这条路上了。 世事如此,经商从政,男人只要愿意,总能找到一番天地有所作为,女人穷尽一生,只是作为某个人的女儿,某个人的妻妾,某个人的母亲存在。 甄边氏更不意女儿说了这番话,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想起来抱怨道:“娘娘怎得说这些话呢?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古圣人的话了,如今家中有条件,何必叫你弟弟放着读书考官的路,去做那低下的贩夫走卒,岂不也折损了娘娘的脸面?” 甄弱衣微微偏过头,没有答她。 第6章 中夜露重,薛婉樱披衣端坐在案几后,听着眼前年迈的太医在灯下一边细细揣摩薛美人的脉案,一边徐徐同她讲解。 “娘娘,”太医看了一阵,将脉案搁到案几上,皱着眉轻声道:“臣观薛美人的脉案,美人脉滑如珠,脉象康健,腹中胎儿并无不妥,唯有一处——” 太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薛婉樱蹙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第10章 太医这才摸着一把雪白的山羊胡,继续道:“唯有一处,薛美人怀胎三月,按理来说,正是食欲不振的时候,然薛美人却食欲格外强盛,几乎到了一日五餐的地步。” 画钩在一侧为他们掌灯。她年岁小,薛婉樱有妊的时候还未曾伺候在薛婉樱身边,因而对女子孕事所知并不多,听到太医面色沉重,煞有介事地说起薛美人多食之事,不由微微的“咦”了一声。 涂壁较画钩年长,向来比她稳重,见此不由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 一直安静无言的薛婉樱却突然开口,轻声道:“画钩,你想说些什么?” 薛婉樱生得很白,灯火流连中看去,更觉她肌肤莹白如玉。 画钩听到她的话,绞着手中的帕子,有些局促:“奴婢只是想起,从前邻家便有一个媳妇,因着孕中受补太过,胎儿太大,最后难产了,一尸两命的。” 画钩的话一出来,涂壁立刻变了脸色,呵斥她道:“你又胡说些什么?” 这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难免觉得画钩是在诅咒薛美人,画钩也反应过来,一时脸上有些悻悻的。 薛婉樱却在沉默了一阵后,从案几后起身,示意画钩将脉案收起,又对一旁的涂壁轻声道:“你明日就去甘露殿,告诉灵均的傅母,给贵人进补,须有得宜的尺度,不可一昧贪多。” 涂壁从不质疑薛婉樱的任何决议。 皇后是永远不会有错的。在一众的各有弱处、缺点,劣迹斑斑的凡人中,只有皇后永远公正、仁爱,且美丽,宛若神女。 - - 送走太医,听着殿中水钟一下一下地吞吐流水,薛婉樱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夜过二更。窗外星织如漏,皎月暗无痕,暮春时节,杜鹃掠过海棠树,在庭阶处抛下落花。芳草萋萋,宫人每日晨起洒扫庭院,草绿却仍然从阶下一直延绵到了院中。 水钟之水循环往复,沙漏之沙周而复始。 生生不息,不知何处为起点,不知何处为终点,不知今日较昨日有何分别,不知此刻与下一刻有何差处。一如——她的人生,又或者说,深宫中所有女人的人生,薛婉樱突然想到。 也许姨母周太后说得不错,她并不适合深宫禁苑,甚至可能,也不适合任何男人的后院。 薛婉樱十六岁成为天子的东宫妃,到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在这十年里,她先是侍奉先皇和两宫太后,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儿媳,甚至先皇仙逝前,因为担忧出身低微,行为粗鄙的高太后会仗着天子生母的身份为难她,还不忘严厉告诫天子:“婉樱乃我家佳妇,小子不可轻慢。” 而后又成为了一个贤惠到几乎无可指责的妻子。 世人都说,薛皇后宽容大度,友爱宫嫔,宽待庶子,大有长孙皇后的母仪之德,甚至连薛婉樱的母亲周夫人都曾几次三番暗中敲打她,唯恐她为了贤名,反倒误了己身。 可薛婉樱就只是觉得无趣。 争无趣、斗无趣,费尽心思去讨好她的丈夫更无趣。 太久了,久到她甚至已经想不起少年时和兄弟们一同打马球时鲜衣怒马的快意;也忘记了年少读书时当众和先生争辩古今时的酣畅淋漓。 薛婉樱成了薛皇后,先是一个皇后,而后是天子的妻子,再之后还是太子和公主的母亲,在层层的身份之后,薛婉樱本人已经不再重要了,于是她也就将自己深深地藏起,直至最终只剩一层温柔的画皮。然而在今夜,画皮深处的薛婉樱却突然开始叫嚣:“不,不是的。你首先是薛婉樱。” 可薛婉樱是谁? 抛却中宫的冠冕,薛家女儿的体面,薛婉樱本人还剩下什么? 薛婉樱突然一阵气闷,屏退宫人,独自走出丽正殿,向九曲廊桥走去。 流水迢迢,从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蜿蜒而下,流入矮渠。中夜生寒,薛婉樱沿着九曲廊桥一路行至湖心小筑的时候,掌心已然不复在殿中时的温暖,随着春夜,染上了薄薄的凉意。她一边揉搓着自己的掌心,一边朝亭子里走去。湖岸边立着的宫灯乍一眼看去,明晃晃的,像一轮耀眼的明月,但隔着曲折,照到亭子里,剩下的也只剩下了一圈模糊的光影。 一直到在长石椅上坐下,薛婉樱才意识到身边坐着一个人。 甄弱衣靠在石椅上,偏过脸眯着眼看她,淡紫色的襦裙,前襟开得很低,露出了胸前一大片皎洁的肌肤,过了有那么一会儿,也许是终于看出身边的人是谁,甄弱衣一笑:“娘娘。” 并没有行礼。若是陆贤妃见到了,难免又要生出一番波折,但薛婉樱却无心在这样一个中夜,追究过多的繁文缛节,尽管她身上大多的矜持仪度,都来自于此。 薛婉樱也笑了,温柔、雍和。甄弱衣恍惚间想起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一句同薛皇后有关的话:沐明月清辉,浸春风微露。春夜的寒风吹到甄弱衣脸上,大氅上的狐狸毛领子替她挡了一下,倒也不觉得冷。她听到薛皇后轻声问她:“大晚上的,怎么不在殿中待着?” 甄弱衣笑了,反问道:“娘娘怎么不在殿中待着?” 薛婉樱微微一愣,终于正色来看她,不知过去了有没有一炷香的辰光,她才听到薛皇后再次开口,很轻很轻:“闷得慌。” 是丽正殿闷得慌,还是宫城闷得慌? 第11章 这个念头在甄弱衣的心间碾了碾,到底还是没问出来。 她换了个话头,又道:“偶然踏出居处,才知道外头大有不同。” 在这个时候甄弱衣突然又恼怒起自己读书太少。春夜、胧月、落花、流水,眼前的一切分明广有诗意,可她到头来却只能说出这么干瘪的话。她又去看薛婉樱,她仍然是笑着的。温柔氤氲的笑像一层柔软的面纱,将她和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了,甄弱衣看着看着,就忘记了自己窥探的初衷。 沉浸在美丽的事物中,是人类天然的本能。假如她有一个这样的妻子,一定竭尽全力将这世上所有珍奇异宝捧到她的眼前。只要她能对她展颜一笑。 一阵冷风再度吹来,把甄弱衣从自己的呓语梦痴里吹醒。她这是在想些什么?怎么会有如此荒诞不经的想法?甄弱衣摇了摇头,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拢得更紧了一些。 兴许是注意到了她细微的动作,薛婉樱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停留,很快地就偏过脸,望向远处的东山之月,像是在回答她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啊,外头大有不同……可这里到底也不过是有限的广阔。” 有限的广阔。 短短的一句话,突然就在甄弱衣心中激起了无限的波澜。 甄弱衣忽然道:“妾有一事,困惑难安,由来甚久,能否请娘娘为妾解答?” 薛婉樱看向她,有些惊讶:“何事?” 什么样的事呢? 其实甄弱衣并没有什么困惑难安的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就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在她到目前为止不算漫长的人生中,困惑的事很多,但难安的事却没有。甄弱衣从来就不为因为任何困惑而感到不安,反正万事皆有命数,她只需要坐在桥头,等待船直。 可看着薛婉樱宛若秋水宁静的眼,甄弱衣默了片刻,还是费劲地找出了一个稍微印象深刻些的疑惑。 “海棠花艳,花期却短。待到海棠花败,又当如何?” 天子不止一次以海棠比拟甄弱衣的美貌,宫中之人也不止一次以海棠花败嘲讽甄弱衣“以色侍人”。薛婉樱不意甄弱衣竟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折下了一朵石椅后花丛中盛放的海棠,替她别在了发间。 甄弱衣愣了。 薛婉樱却开口道:“海棠花岁岁相异,海棠树年年新红。对吗?” 甄弱衣抿着唇,只觉得鼻息间都是她皓腕贴近带来的兰麝幽香。 薛婉樱继续道:“所以,不必自比海棠花,便当自己是海棠树,岁岁有新花,可宜人,但至重要的还是自赏。” 甄弱衣听着薛皇后的话,却再一次在心里深深地感叹起来: 叫你不读书! 看看人家出口说的都是什么金章玉句,再看看你,干巴巴的,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句! 甄弱衣别过脸,微笑起来:“娘娘教诲的是。” 她决定了,明日便让采桑去藏书阁借几筐诗书来,便是不读,单看着也成。但须臾她又犹疑起来——她不知道该看什么书。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没关系,让婉樱姐姐告诉你。 …… 下次更新在8号,之后尽量日更。 (=^▽^=)大家看完有啥想说的麻烦都告诉我吧,我很怕单机写文。 第7章 夜近三更,寒意更甚。甄弱衣不知怎的就突发奇想:暮春时节的京畿,午后是属于夏日的,而晚上却是属于冬天的。 就在今日午后,她还穿着薄衣,躺在榻上吃樱桃冰酪;然而晚上就在湖边叫风吹得直发抖。 京城一点儿都不好。在这个时候她格外地想念生养她的江南县邑,至少南国的风不似北地伤人肌肤,每每吹到她脸上,总让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被锉下一层皮来。 可她的父母、兄弟都很喜爱京城。这座巍峨古都,到现在已然是六朝都邑,见惯了荣华乍起乍衰。就像她姨娘夸口的那样,家里垒墙用的土石指不定都在天子脚下走过一遭;路上遇见个老翁攀谈几句没准都是皇亲国戚。 甄弱衣的父亲原本不过是一个秀才出身,靠妻家捐官当上的六品知县,因着女儿受宠,破例成了一个五品京官。官衔大小倒是不打紧,要紧的是甄家总算搬到了天子脚下,有了见识京中勋戚的机会。 母亲甄边氏那日得了天恩入宫来见她,话匣子兜上几个来回就再合不上了。直言不讳,要甄弱衣上天子跟前再讨个恩典,让她几个还未出家的妹妹嫁个好人家。 甄弱衣当时问她,什么叫好人家。 甄边氏也不遮掩,大大咧咧地就道:“周家的郎君,薛家的公子,个个都是清贵人材,来日封侯拜相,正好与你弟弟有大助力。陆家听说败落了些许,却也是世家,若不然,陆家的也成。” 甄边氏这话一说,甄弱衣尚且能但笑不语,一旁伺候的采桑却已然变了脸色。像是想笑却又不能够,憋得狠了,面容都有些扭曲。 对自己的母亲,甄弱衣向来不假辞色,当时便淡淡地嘲讽了一句—— “陛下为公主凤台选婿也未必敢像母亲一般夸下海口。” 想到家里的事,甄弱衣又是一阵心烦。 事事样样,都打着为阿弟筹谋的名头。难道她甄弱衣还有家中其他的姊妹生来的意义便是一路供着这个半大的孩子?! 第12章 --- “以后——莫要再孤身一人深夜外出了。本宫猜,你甚至没有告诉宫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她旁边的薛婉樱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静。 甄弱衣有些愕然,转过脸看向薛婉樱,动作幅度略微大了些,鬓发间别着的那朵春海棠开始摇摇欲坠。甄弱衣下意识抬手将它按紧一些。 兴许是她的动作未免滑稽,破天荒的,甄弱衣在薛婉樱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促狭的笑。 这个笑容突然间就让面前的皇后变得真切而生动了起来。 像是笼在月亮上的雾霭散开了一个小小的角,于是明月的清晖也开始变得耀目,乃至令人眩晕。 她还没来得及答薛婉樱,就听到一声“娘娘!”薛婉樱和她一道朝湖水的另一侧眺望过去,涂壁焦灼不安地张望过来,远远地看见薛婉樱,不由松了一口气,提着裙摆沿着廊桥跑来。 甄弱衣别过脸,朝薛婉樱眨眨眼:“看来娘娘出来也没有告诉宫人呢。” 薛婉樱不意在这个点上被她反将一军,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 “这都被你知道了?”薛婉樱也学着她,眨了眨眼睛。 原来薛皇后笑的时候,是有笑涡的。很浅,往日她离得远,看得不真切,此刻并排坐着,挨得足够近,甄弱衣才发现了这一点。 涂壁须臾间已经奔到她们两人面前。她跑得太急,停下来喘了好大一口气,才看见了坐在薛婉樱旁边的甄弱衣。 她是薛婉樱身边得力的女官,有正经的官衔在。虽名义上,甄弱衣是主,她是奴,到底涂壁也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因而也不过是敷衍着行了个礼,喊了一声:“奴婢见过贵妃。” 说完就凑到薛婉樱跟前,将手上的披风罩在薛婉樱身上,又塞了个手炉到薛婉樱手上。指尖触到薛婉樱手背冰凉的肌肤,涂壁忍不住道:“娘娘便是想要出来散散心,总也该叫人跟着。这更深露重的,若是着了凉怎么办?” 罗唣。出来散心不过就是为了图个清净,有人跟着还不如躲在殿中烤火。甄弱衣难免在腹中诽谤一番。 她脸上又浮现出和往常一般无二,专程用来敷衍人的懒散,“嗯”了一声,别过头不去看人家主仆情深。 薛皇后从石椅上站起身,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看她,笑着轻声劝她:“早些回去吧,这更深露重的,着凉了该怎么办?” 甄弱衣抬起头来,薛婉樱却已经走远了,只留给了她一个淡天青色的影子。 --- 薛婉樱步子很轻。踩在斑驳树影上,几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一路走回丽正殿,涂壁都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跟在薛婉樱身后,两人先后登上山石层阶,穿过影壁花藤,缓步行到殿前。门前守着的宫卫纷纷垂下头,不敢直视皇后的姿容。 夜里本该是画钩这丫头守夜。 可她人在碧纱橱,后脑勺刚一碰枕头就睡死了过去,连薛婉樱出外都没有发觉。涂壁见她睡得跟个猪似的,不由便是气不打一处来,坐到榻旁,伸手就往她手臂上拧了一把:“别睡了!” 画钩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她拧了这么一下尤未反应过来,半睡半醒的因为吃痛,恼怒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涂壁白她一眼:“是我。”画钩认出她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坐直身,乍一看就看见涂壁乌云密布的脸色。涂壁拿手戳了她的额头一下,恨恨道:“睡得和猪似的,娘娘出去你都不知道。”画钩“啊”了一下,小声嗫嚅道:“娘娘出去了?什么光景的事?” 涂壁更气。 她还想再说画钩两句,薛婉樱却自己解下了披在肩上的披帛,坐在灯下,打断了她。 “夜深了,都各自去休息吧。”薛婉樱摆摆手,温声对二人道。 涂壁默了片刻,推推画钩:“上别处睡去,今晚我来为娘娘守夜。” 薛婉樱也没否决。 --- 涂壁替薛婉樱换了一床崭新柔软的被褥,回过头去看,却只见薛婉樱坐在灯下,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 皇后并不快乐,涂壁是知道的。 她打七岁起就跟在薛婉樱的身边伺候,若论对薛婉樱知根知底的程度,恐怕比之薛婉樱的母亲周夫人还有更甚。 在外人眼里,薛婉樱出身高贵、父母慈爱,又得到周太后的看重,得以入主中宫。天子后宫虽广,子嗣却并不丰茂,东宫殿下既有嫡长名分,又素来因为脾性温良为一众大儒称道,地位十分稳固,薛婉樱成为母后皇太后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但鹰隼被关在用来养雀的笼子里怎么会快乐呢? 年少时,薛婉樱就对族中姊妹为了得到老国公的一句赞赏争吵不休的情境深恶痛绝,如今长大了却要每天对着一群女人为了另一个男人喋喋不休的抱怨。 涂壁在心底叹了口气,替薛婉樱吹灭了床头的油灯。 薛婉樱阖着眼问她:“稚娘睡了么?” 涂壁没想到薛婉樱突然问起咸宁公主,犹豫道:“这个点了,公主哪能还醒着呢?” 薛婉樱半天没说话,涂壁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起身向碧纱橱走去,薛婉樱不知想起了什么叫住她:“明日别忘了去甘露殿一趟。”隔了片刻,薛婉樱又补充道:“你和灵均说,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旁的什么都不必烦恼。母亲那边本宫会去说。本宫已有稚娘和阿沅,并无意养着别人的孩子。” 第13章 涂壁沉默片刻,才喏了一声,应了下来。 玲珑玉枕贴在她侧脸,微凉的触感不知怎的将她的睡意平白的也逐走了几分。也许该听傅姆的话的,换个药草填的枕头,也睡得好一些。 “还有——”薛婉樱又道:“库房里收着的那盏白玉芙蓉,明日你差人送去昭阳殿吧。” 涂壁走到半道,听到薛婉樱这话,错愕不已。原因无他,那盏白玉芙蓉乃整玉雕刻,通体无暇,是时下难得的珍品。涂壁不由道:“那是娘娘的陪嫁……” 薛婉樱没应她,帐中彻底静了下去。 --- “娘娘说了,美人还年少,又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难免有些不得法的地方需要提点一二。娘子孕中玉体康健,食欲不减,可知美人腹中的皇子贴心,本是值得庆贺的好事。只是——”涂壁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向歪在美人榻上摇着团扇的薛美人。 薛美人睇了她一眼,轻笑一声:“姑姑有什么话,一次说个周全便是。我也不必奉上两次茶。” 涂壁自薛美人入宫起便不大喜欢她。总觉得她即心思敏感,又带着一股莫名的倨傲,方方面面,无一处叫人舒心。不过因着她是薛皇后的族妹,不得不按捺下了这份不喜。眼见薛美人懒懒散散、不将丽正殿当回事的样子,心中更是陡然生出不耐。 “美人进补,该注意‘合宜有度’,凡事贪多不成美,美人只需记住这句话便是了。” 薛美人“嗯”了一声,看着像是半分都没有将她的话听到耳朵里去。 罢了。和这般的蠢材计较什么? 她又看向薛美人尚未隆起的小腹。 周夫人松口首肯薛家的女儿入宫,却也要求薛灵均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养在薛皇后身边。 嫡母肯收养庶子女,本就是一种格外的仁慈。天子若没有周太后这样出身显赫的养母,就凭高太后的恩宠和门第,顶破天不过是得个郡王爵位、被打发到边陲封地。因而周夫人有此要求,薛灵均的父母无不感恩戴德。 涂壁想起薛皇后昨夜吩咐她的话,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薛美人。 周夫人是怎样的人物,涂壁这些年来早就见识到了。 皇后心善,不愿让薛美人骨肉分离。但周夫人岂肯一退再退,自伤颜面?若母女二人因着此事伤了和气,未免不值。涂壁打定主意,先将此事搁置下来,再寻个时机徐徐劝一劝皇后。 --- 涂壁走后,薛美人丢开手中的团扇,从美人榻上徐徐地坐起了身,脸上也不复方才的骄矜轻慢,转为肃色。她的傅姆入内,忧虑地看了她一眼,犹疑道:“娘子,您看……” 薛美人看向她:“我这些时日所吃所用都是你一手操办的?” 傅姆一惊,抬手就要赌誓:“娘子所用的一切,奴婢都是查了又查,绝无错处!”被薛美人这么刺了一句,她不免有些自伤:“娘子是奴婢奶大的,难道奴婢还能害了娘子么?” 薛灵均叹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皱着眉,细细地思量起来。 涂壁方才的话,确实点醒了她。 她不曾生养过,以为孕中多食本是常事,傅姆又唯恐短了她腹中胎儿所需,一昧纵着她索要吃食。现在回想起来,竟是多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偶然。 香粉窝往往就是名利场。后妃之间,有一百种方法博得至尊恩幸,就有一千种方法让其它的红颜成枯骨。她生长在一个人丁兴旺的世家旁支,眼见七十岁祖父的姬妾尚且相互攻讦诬陷,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问题不出在衣食,那又出在哪儿呢? 薛灵均别过脸,望向殿中丹鹤香炉里升起的一缕袅袅青烟。 “将那个香炉拆开来看一看。”她抬了抬下巴,随口吩咐边上站着的两个婢女。 甘露殿里伺候的人多数都是周夫人和周太后送的。薛灵均多说一句不相干的闲话,下一秒周夫人和周太后就能知道。 她厌恶这种被死死盯着的感觉,时常借故发脾气将她们赶走,只留下两个她从家中带来的婢女伺候在侧。 薛美人有吩咐,两个婢女自然不敢不从。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将庞大的宝鼎香炉挪到薛美人跟前,哗啦一下,一瓢水浇灭了鼎中烧着的香料。 鼎中烧着的不过是最普通的安神香。薛美人早已再三向太医确认过,不会有误。 但这鼎本身呢? 薛美人突然伸出手,探向宝鼎中。在婢女的惊呼声中,薛灵均用手里的簪子,轻轻地在宝鼎的铜壁上划了划。簪子微微陷了进去,这宝鼎里头四面的铜壁上,竟然还铺着一层铜绿色的香料。若不费工夫认真研究一番,谁也看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摸鱼写出的一章更新。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塞班、什么什么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禾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薛灵均的傅姆在一旁看着,不由大惊失色,哆嗦着苍白的嘴唇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为娘子诊脉。” 她刚一迈开步子就被薛灵均叫住了。 “不许去!”薛灵均冷着脸,语句简短却格外不容置疑。 第14章 傅姆不安地看着她。 尽管薛灵均在宫中众人还有周夫人面前表现得既傲慢乖戾又心机单薄,但傅姆知道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在人前表现出来的轻浮不过是一种刻意的保护色。 ——周夫人听信算命先生的说法,相信了年仅十五的薛灵均有关雎之格,于是在薛家族中的一众女儿里选中了她。薛灵均根本无力拒绝,她的家族、父母也不会允许她拒绝。 但周夫人在族中选美入宫,所为的不过是巩固皇后的恩宠,若她表现得聪慧又乖巧,难免让周夫人更加心生提防。 “若是请了太医,这事便再遮掩不住了。”薛灵均皱眉,不知怎么的,心里感到一阵焦躁。仿佛是夏日午后雷雨来前,沉闷的低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傅姆更加惶恐,张着嘴唯唯道:“这事要什么遮掩啊——便该禀明了太后和陛下,为娘子讨一个公道。” “公道?”薛灵均冷笑一声,“向谁讨这公道?谁来给这公道?” 傅姆愣住了,闭上了嘴。 薛灵均继续道:“说辞我都替高淑妃想好了。” 她嘴角泛起笑,学着高淑妃素日温温柔柔的语调说话:“宝鼎香炉体量巨大,妾无事自然不会开启查检,因想着是母后的一番美意才转送给了美人。谁知道其中别有洞天。” 傅姆涨红了脸:“可这东西毕竟是淑妃经的手。” “那又如何?”薛灵均冷笑一声,“你以为里面是什么?不过是写开脾开胃的香料罢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说破了天,淑妃也只能担个失察的名头。可这事一旦揭破了,淑妃再换个法子,我们可就未必觉察得到了。” “可是——”薛灵均的手轻轻地罩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低声喃喃道,“我和淑妃往日并无恩怨,她这般费尽周章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目光又飘到了那座庞大的丹鹤香炉宝鼎上,若有所思:“窦后无子,是故阴取他人之子1” “可这个孩子,不是要养在丽正殿的么?”薛灵均微笑起来,她终于明白了高淑妃的目的: 送她宝鼎香炉,炉壁涂以开脾的青苎香泥,让她在孕中日益暴饮暴食,最后最好是胎儿过大,母死子存。薛皇后有照看她之责,如此一来,难免失责。高淑妃年龄既长,位份又高,却多年无子,正是适合抚育皇嗣的人选。 “真是打的好主意。”薛灵均最后道。 她的傅姆却仍是犹疑不安:“娘子不如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体恤仁爱,定会为娘子作主。” 薛灵均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不要告诉皇后。今日之日,谁都不许说出去,我自有安排。” 她已在心底默默地打定了主意。 --- “给本宫的?” 甄弱衣看着宫人手上托着的漆盘中,那一盏玲珑剔透的白玉海棠,不由有些错愕。 白玉海棠确实华美贵重。 她指尖轻轻地贴上一片玲珑白玉雕刻出、栩栩如生的芙蓉花瓣。 人若玉色,玉比花颜。 甄弱衣昨夜逞强,在太掖湖吹了半夜的风,一回到昭阳殿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大喷嚏,整个人抖得像是在湖水里泡了一夜似的,可把被她留在殿中的采桑吓坏了。 甄弱衣脾气又坏。劝是劝不动了,说也不敢说,采桑只能半哄着她喝了一碗驱寒药,再想多添一床被子,甄弱衣已经不耐地挥手让她走人,自己躺到榻上,阖眼睡下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丽正殿里来人。 甄弱衣又睇了那前来送东西的宫人一眼,问道:“娘娘还说了旁的什么吗?” 宫人垂着头,显得很是恭敬,想来是被甄弱衣的风传的坏脾气吓怕了,“皇后以此物贺娘娘生辰之喜。” 这是因为她昨夜说的那番话? 她说了海棠易谢,她就送她一盏永不凋零的玉芙蓉? 甄弱衣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 但薛皇后的心意,她总还是要领的,于是笑着对那宫人道:“妾多谢娘娘恩赐。谨祝娘娘玉体康健,绮貌常驻。” 宫人唯唯:“奴婢定替娘娘转呈。” --- 丽正殿的宫人走后,采桑才走上前来。犹豫了一下后,伸手拿起案几上的漆盘就要往外走。 甄弱衣叫住她:“你做什么?” 采桑愣了。 “……自然是替娘娘将东西收到库房中呀。” 贵妃这是怎么了? 往日陛下赐下多少好东西,贵妃不都是随手便让人收到库房中的么?怎么今日就不成了? 甄弱衣也懒得解释,朝梳妆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地吩咐道:“放那就成了。” 采桑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也不敢多言,依着她的吩咐做了。 甄弱衣却像是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又吩咐道:“去把我的绣架和针线取出来。” 采桑错愕片刻,匆匆朝外头走去,不一会儿便指挥着内监将绣架摆到了内殿。 甄弱衣搬了个小几子,坐到绣架前,伸出十指,盯着食指和拇指之间因为持着绣棚而磨砺出来的一层薄薄的茧。 “女儿家读诗书又有什么用,学好女红才是重中之重。”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她姨娘幼时常在她耳边念叨的这句话。 第15章 女红又什么用? 绣架是她自家中带到宫里唯一的东西,但入宫四年,甄弱衣再没有绣过哪怕一件绣品。绣架、针线,随着她姨娘那些让她生厌的“教诲”一同都被她丢到了角落里,直到今日才又翻腾了起来。 她皱着眉:“罢了,拿走。” 采桑:“……” 贵妃难伺候,她早就知道了。但这一日一日的,想起一出是一出,谁挨得住呀? 采桑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是,奴婢这就遣人来搬走。娘娘可还有旁的吩咐?” 甄弱衣没说话,伸手搭到了绣架上,良久才道:“罢了,你出去吧。” 采桑犹疑地问:“那这绣架——” 甄弱衣摆摆手,“留下。” 采桑这才退了出去。 两扇门扉合紧,于是又短暂地出现了一个只属于她一人的狭小天地。 她认命地坐回绣架前,开始分拣筐中的彩丝。摆弄完了,才捡起炭笔,在绷紧的织锦上画起了草图。 她喜欢的、更广阔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注:1此处的窦皇后指的是汉章帝的皇后窦氏。 …… 一般来说是晚上九点更,明天有事,可能会晚一点。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家和我聊一下人物和剧情吧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禾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薛婉樱的生辰就在十日后。 进入五月,暮春时节的冷寒仿佛倏忽间就消解了。太阳终于自层层雾霭后探出了头,就连花红柳绿上罩着的薄霜也融化了,化作一滴朝露,流淌过分明的叶脉。 天子确实爱重皇后。一连半月,尚宫局都在为皇后的千秋宴奔走,库中黄金南珠,像流水一般送往丽正殿。 采桑见此,不由嘟囔:甄弱衣虚担宠妃之名,生辰却过得着实冷冷清清,除却恩准家人入宫这一项,其余恐怕还不如下嫔风光。 但也不难理解为何会有如此光景——实在是本朝立国以来,士族势大,宫中妃嫔一向以薛周陆三家的女儿为尊,甄弱衣既无显赫家世,又没有皇子傍身,偏偏性子又独,向来不愿与宫中其它妃嫔虚与委蛇,种种相叠,宫中妃嫔几乎都不愿与她往来。 采桑想到这里,有叹了一口气。这些心思,她也只敢在心里兜兜转转,万不敢摆到台面上来说。她悄悄地看了一眼坐在梳妆台前的甄弱衣,余光里只能看见她带着碎玉珠光的侧颜。甄弱衣生得很艳,旁人的美总是需要静下心来才能细心品会的,但她不是,她的美天生便带着极强的攻击性,只是一眼便让人无法错目,并不得不为此屈服。 ——这般好颜色,这么就不懂得为自己筹谋呢?旁的嫔妃,但凡能有她五分的容色,指不定要掀起怎样的风浪。可甄弱衣倒好,虚担了狐媚惑主的名声,却整日一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的神态。这怎么能行? 甄弱衣并不在意她心里的这些小九九。 她伸手,拿起叠在雀翎妃服上的累丝珠簪,别在自己的发髻间,转过脸看向采桑,突然问道:“我好看么?” 一霎那光影交叠,不知应将珠玉比花颜,还是花颜比珠玉。采桑眼前一花,讷讷地点了点头:“娘娘貌美无比,陛下定心悦之。” 甄弱衣不再笑了。 - - - 步辇到丽正殿的时候,殿中已经乌泱泱地聚了不少人。薛婉樱和母亲周夫人还有咸宁公主被众人团团围在中间,正笑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甄弱衣走进殿中,宫人侧身向她行礼,薛婉樱和周夫人也一齐向她看过来。 这是甄弱衣四年中第二次见到周夫人。 比起四年前,周夫人看起来要稍稍老了一些。看来即使是富贵和权势也无法阻碍岁月的侵蚀,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的常态。 周夫人也看见了她,脸上笑容转淡,开口就要说些什么,薛婉樱在一旁却抢先对她招了招手:“弱衣,过来坐吧。” 周夫人面色一滞。甄弱衣已经上前,敛裾跪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八仙案后。 “贵妃好大的架子,来得这样迟。”陆贤妃的举起酒盏,斜睨她一眼,冷嘲出声。 又来了。 甄弱衣的内心由衷地感到烦躁。 除了讥讽、嘲笑和算计,她们的生活中到底还剩下什么?每天从天明到日落,满门心思都扑在一个男人以及和他有关的女人身上,值得么?就算真的成为一群女人中的胜者,就真的胜利了么? 她实在不觉得。 薛婉樱看了陆贤妃一眼,“既然迟了,那就罚她饮尽贤妃案上的佳酿吧。” 陆贤妃急了:“阿姊!” 薛婉樱却不为所动,吩咐涂壁:“去。” 涂壁虽然不解皇后何以突然出言回护甄贵妃,但也依言走到了陆贤妃的案几前。 还是周夫人出言,阻止了她:“娘娘不该如此。宫中岂会少了一壶佳酿?要罚酒,让人另取才是。” 周太后的鸾驾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宫人们拥簇着周太后入内,殿中之中,除却周夫人,无不匆匆起身行礼,而后目光一滞,胶着在了周太后身后的美貌少女身上。 第16章 薛婉樱从案几后起身,自宫人的臂弯中接过周太后的胳膊,搀着她缓步登上陛阶,坐到上座。周太后却拍拍薛婉樱的手,笑着道:“方才孤来之前,你母亲在同你说些什么?” 问完,目光从薛婉樱身上一掠而过,扫过下手一众如花似玉的佳人。 周夫人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笑着道:“方才我问婉樱,可是她处事不周,惹恼了阿姊,阿姊才迟迟不来赴宴。” 周太后笑起来,啐了她一口:“数你最贫嘴,不待见你罢了。本想着等你走了再来的。” 被周太后带入殿中、坐在薛婉樱旁边的少女也笑着打趣:“姑母嘴上这么说,实则心里不知有多念着小姑母呢。” 周太后瞪她一眼:“你又知道?” 少女听了,鼓着脸去拉薛婉樱的袖子:“我怎么不知道,便同我想念阿姊是一般无二的。” 少女就是周棠。 乃是周太后胞弟齐国公之女,身份高贵,备受众人娇宠。 殿中滞涩的气氛随着周棠的这句娇嗔,才终于松散了开来。 周太后指着周棠,笑骂一声:“你啊,真是个小冤家。” 座中众人,看着周棠的痴嗔娇笑,面色各异。 一直默默饮酒,没有说话的高淑妃趁着周太后和周夫人说话的间隙,飞快地转过脸看向甄弱衣,用一种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对她道:“周娘子貌美不逊妹妹,又出身高贵,向来眼高于顶,自言要嫁一个伟丈夫,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伟丈夫呢?” 甄弱衣举杯向她,以唇语道:“陛下不就是么?” 高淑妃面色遽变,甄弱衣知道她看读懂了。 无趣。 什么伟丈夫?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天子苍白的脸。嗤笑一声。 她真切地怀疑,高淑妃对天子的“一片情意”究竟是出于真心倾慕,还是只是因为入了深宫,不得已要给自己找一个盼头? 她不想自欺欺人。 甄弱衣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抬头的一刹那,和薛婉樱的目光不期而遇,薛婉樱举起自己面前的酒盏,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 - - 天子约莫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姗姗来迟。 仪架一入殿中,先向周太后请罪:“适才廷议,几位御史为争论不休,这才误了时辰,还请母后见谅。” 周太后摆摆手:“今日既是皇后的生辰,向我这个老婆子请什么罪?” 薛婉樱微笑:“陛下朝政繁忙,理应如此。” 天子在她身边坐下,薛婉樱却不动声色地将身体侧开,远离了天子一些。周棠原本赖在表姊身边不肯走,天子来了,瞬间有些郝颜,自觉退到下手和咸宁公主并排而坐。 东宫李沅虽然时年不过八岁,但因为是嫡长子,所以备受天子器重,五岁起便搬去太子所居的武德殿,不与薛皇后同住。天子自年初起,便时常将这个儿子带在身边观政,因而这一回他也是随着父亲的车辇一同到的。 东宫课业繁重,自别居武德殿后就极少有机会母子相见。但对母亲的濡慕之心可谓是与生俱来,因而乍然间得见母亲,李沅十分开心,几乎是不顾礼法地扑到母亲身边,枕在母亲膝上。薛婉樱也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儿子的头发。 一个听话懂事,为家族带来无限荣耀的女儿;也是一个宽容大度,善待丈夫姬妾的妻子;最后还是一个儿女心目中温柔慈爱的母亲。 她是完美无缺的。 也是不快乐的。 甄弱衣在心里想到。 但其实她和薛皇后并不相熟,更没有资格揣测她心中所想。她对她猜想的笃定,有时让自己都觉得惊奇。 难道凝视面纱足够久,就总会窥探到一点真相。 但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甄弱衣才恍然发觉,好奇和窥探,是一种更深的感情的起源。只是在当时,谁也猜不到。 - - - 周太后并没有在丽正殿停留很久。 她是上一代齐国公的长女,比下头的同胞弟妹年长了将近十岁,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近几年来身子越发孱弱。年轻人的笙歌燕舞、推杯换盏,在她也同样年轻的时候一度为她所爱。那时她的丈夫还是皇帝,她是小君,却不甘居人后,天子宴请大臣,她也跟着一杯一杯地喝酒。但时至今日,动人的歌舞在她看来和老僧念经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区别。半生荣华之后,周太后确实累了。这种累,有一半来自她日趋老去的身体,有一半则来自三十年如一日的后宫生活。周太后对天子道:“孤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游戏了,你们自己寻开心吧。” 周太后要走,周夫人也不留了。天子挽留了几句,就命内侍送着周太后和周夫人回兴庆宫了。 周棠留了下来,笑着撺掇天子允许众人玩投壶。 她既是周太后的嫡亲侄女,自幼出入宫闱,几乎将大内当作了自己另一个家,因而在天子面前也十分不拘束。 天子笑起来,却故意道:“今日是你阿姊的生辰,问她去才是。” 周棠又去缠薛婉樱。 薛婉樱回过神,看向自己这个向来不省心的表妹。她对这些事向来是可有可无的,包括投壶、也包括丈夫不可言说的某些心思,因而点点头,向宫人吩咐道:“取曲脚壶和箭矢。” 宫中妃嫔大多都是天子登基之后新近采选的,年岁都不大,听到有取乐的玩意,纷纷一拥而上,就连几个年长的、潜邸便侍奉在侧的妃嫔,在天子加入后也一窝蜂围了上去。 第17章 座上很快就只剩下了薛婉樱和甄弱衣两人。 甄弱衣犹豫片刻,捧着酒杯走到薛婉樱面前:“妾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薛婉樱笑了。笑完开始嫌弃她:“这词怪陈词滥调的,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甄弱衣倾身向前,看着薛皇后:“娘娘想听什么?” 薛婉樱笑着看了她片刻,转过脸换了个话题:“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第10章 殿中玩着投壶的众人很快分出了胜负。周太后的父亲、周棠的祖父,上一任齐国公周眺,当年以军功居太傅之位,胡人听闻周眺之名,无不闻风丧胆,北退不敢涉中原之地。兴许是继承了祖父在某些方面的天赋,看起来十分娇柔的周棠投壶竟然百发百中,身手不凡,令天子和咸宁公主都赞叹不已。 回到席上后,天子才问周棠:“输有罚,赢有赏。阿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来。” 周棠抬着下巴,沉思片刻随口问:“什么都可以么?”天子笑了,“都随你。”这句话一出,在场的陆贤妃和高淑妃面色俱是一滞。 就连周棠本人都若有所思。片刻后,她傲然道:“那陛下封我个女官来做。” 周棠的话一出,天子不再笑了。 甄弱衣却多多少少对这个看似娇蛮的世家小姐有些刮目相看。咸宁公主拉了拉周棠的衣袖,低声劝道:“姨母……” 天子尚未开口,高淑妃却在一旁柔柔弱弱地笑了:“周娘子这话说的。孔圣人都说了‘男有分、女有归’,朝堂自然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合该留在家中生儿育女才是。”说着又转头向天子道:“不若给周娘子赐下一门好婚事,也可——” “哟,高淑妃还知道孔圣人。”甄弱衣本来在一旁安静地观赏着这场大戏,听到高淑妃的话,心中一滞,那股烦躁感又一次蒸腾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就嘲讽出声。 天子也看向她,半晌,淡淡道:“你以为人人和你一般,不学无术。” 这事于是就这样揭了过去。 甄弱衣又抬眼偷偷地去看薛皇后,却见她始终不发一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 天子极为厌恶女子弄政,说到底不过是因着每每想起自己的皇位是靠一个深宫妇人的庇佑才得到的便郁结于心。这算什么?过河拆桥?甄弱衣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词到底用对了没。 天子到底喜欢少女的美貌和朝气,虽被人触碰了逆鳞,缓过来后还想哄一哄周棠,于是板着脸道:“除了此事不成,旁的都应你。” 周棠哼了一声,“那陛下说说,为何这么晚才来赴我阿姊的千秋宴。” 天子一笑,挥手让东宫上前:“告诉几位娘娘和周娘子,大臣们方才争议所为何事?” 东宫从座上起身,先向父亲和母亲拱了拱手,而后才温声道:“闽地有一女杀夫,按律,女子杀夫,罪犯纲常,当凌迟处死。几位大人争议不下,故而儿臣和父皇才耽误了。” 东宫小小年纪,回答起问题来却是相当的有板有眼。他就像是按照某个模板精心雕刻出来的成品,不,说他是成品却又还差得远,但可预见的,已经显露出了雏形。 一直沉默着的薛皇后突然问他:“大人们为何争议?” 东宫涨红了脸,低声道:“这女子并非自愿与丈夫成婚,而是为他所掳掠,又生下了孩子。闽地素有杀女之风,丈夫不喜她所生的女婴,欲要溺死,女子为护女儿,才错手杀了丈夫。” 薛婉樱听了,轻嘲一句:“那么大人们怎么看呢?” 东宫只好继续道:“御史争论不下。有说女子并非自愿与男子成婚,二人既无媒妁之言,更无父母之命,不当以妻杀夫之罪定论。但亦有大人主张,二人已有夫妇之实,何况那女子的父母后来也收下了聘礼,是故——” 薛皇后又问:“那吾儿怎么想的呢?” 东宫先是看向父亲的方向,而后才沉声道:“夫为妻纲,人伦之常,纵有所屈,何以能犯?” 甄弱衣听到东宫的一席话,心中悲哀更甚。 你别看群臣争议来争议去,其实呀,他们谁也没有将这女子的生死放在眼里。 在他们眼中,她不过是一件货物,从她父母的手中转到她丈夫的手里。他们争议的不过是这件货物未经交易的程序,现在到底属于谁。至于她被掳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人杀死,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毕竟卑不犯尊,妻子怎么能杀丈夫?如果妻杀夫、子弑父不被重惩,有朝一日有人犯上作乱又要怎么办? 一瞬间强烈的悲郁像潮水将她整个人覆顶淹没。 甄弱衣突然向东宫问道:“可那女子、还有她的女儿,便不是人了么?” “若不杀了她的丈夫,她又要怎么保全她的女儿?夫可殴妻,无人管束,父可杀女,无人伸张,她到底要怎么办呢?” 东宫愣住了。先生从没有教过他这些东西,所以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 天子沉默着不发一言,高淑妃又想开口,却被薛皇后的声音打断了,“好了,今日便到这里了,换首曲子——” 但来不及了。 天子看向甄弱衣,面色阴翳:“你真的太大胆了!” 第18章 啪——一下,天子将手中的鎏金酒杯扔向甄弱衣,她没有躲,被酒杯砸中了手。 薛皇后从案几后起身,朝宫人喊道:“去传太医!” 天子却挥手打断了她:“请什么太医?!” 他一步一步,走到甄弱衣面前,抬起她的下巴,阴沉地道:“继续说。” 场上众人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呆了。 薛婉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挥手让其他人悉数退了出去,自己则跪到了天子面前,低声道:“陛下容禀,请听妾一言。” 天子的目光从甄弱衣身上转到薛婉樱,听到妻子沉着冷静地劝他:“妾曾读史书,有感郭子之事。郭子之妻,连坐父祖之罪,当诛。郭子忠心耿耿,不语违背君上之命,因而并未阻拦。还是他的五个儿子苦苦哀求,才派人追回了妻子。1” 薛婉樱向天子一拜:“郭子说,只是因为不愿让五个儿子没有母亲才出此下策。现在那妇人虽有杀夫的罪行,却也是出自一片慈母之心。若杀了那妇人,她的儿女又要怎么办呢?” 因为孩子,才得到了赦免。如果没有孩子呢? 薛婉樱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出了脑海。 天子看着自己的妻子。 结缡十载,直到今日,他才终于窥探到了那么一点点面纱下的她。 他不语,片刻后扶起薛婉樱,指着甄弱衣对她道:“贵妃,向来不学无术,以至于今日说出了女德亏空的话。你有空教一教她,今日之事,不要再有一次。” 说完拂袖而去。 - - - 天子走后,薛婉樱才起身,走到甄弱衣身边,提高声音让宫人拿来消淤去痕的玉肌膏,然后牵着甄弱衣走进自己的寝殿。 太医很快就来了,替甄弱衣看了手腕的伤处。好在只是皮外伤,不算碍事。薛婉樱这才示意宫人给甄弱衣涂抹玉肌膏。 谁知画钩的药勺才刚碰到甄弱衣的手腕,甄弱衣就“嘶”了一声,缩回了手。 薛婉樱叹了口气,让画钩下去,自己拿过玉肌膏和药勺,坐到榻边,按住了甄弱衣的手。 “你的胆子是真的大。”上完药,薛婉樱突然开口。 甄弱衣不以为意,只是道:“今夜多谢娘娘。” 薛婉樱却笑了,她摇摇头:“不是的,我不是为了帮你。” 甄弱衣鼻息微弱地哼了一声。 薛婉樱继续道:“我只是因为,你说的是对的。你说出了我不敢说的,你很勇敢。” 甄弱衣却抓住了关键:“不敢?” 薛婉樱笑起来,没有再说下去。这个世界自有一套条条框框。比如科举取士,从未有女子参加的机会,却又反过来说女子毫无建树。道理都是男人定的,女人有的相信了这些所谓的道理,有的明白其中的不合理之处却又无可奈何。 薛婉樱不知怎的想起一句话,那是她的父亲幼时常对她说的:懦弱使人完美无缺。 她从来不敢去打破束缚在她身上的条条框框,于是它们束缚得更紧,终于将她一点一点勒成了完美无缺的薛婉樱。 回过神来,榻上的女孩竟然已经睡过去了。 涂壁进内,咦了一声,想把甄弱衣叫醒。薛婉樱却拦下了她,轻声道:“让她睡吧,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就是了。”说完轻轻地吹灭了床头的烛火,蹑手蹑脚地带着涂壁走出了屋子。 作者有话要说:1历史上确有其事,但我忘了主人公的名字。 …… 答应我,不要让我单机=0 第11章 薛婉樱向来浅眠,天刚破晓就已经起身,由着宫人为她更衣。 涂壁替她簪上金钗,薛婉樱就顺口问道:“陛下昨夜歇在哪了?” 涂壁先是道:“陛下昨夜去淑妃的漪兰殿了。”说完才想起昨夜是薛婉樱的生辰,天子却幸了别处,她唯恐薛婉樱心里不痛快,又忙道:“娘娘心善,昨夜甄贵妃说出了那般大逆不道的话,娘娘还为她周旋,想来陛下只是——” “迁怒本宫?”薛婉樱问。 涂壁连忙摇头:“怎么会?陛下昨夜原本都要惩处贵妃了,娘娘一句话就让陛下回心转意,陛下对娘娘的爱重岂是他人能够企及的?” 薛婉樱看向她,神色很淡,语气更淡,“是么?” “那当然!”涂壁应得斩钉截铁,“贵妃犯了那样大的错……” 薛婉樱却打断她,问她:“她又说错了什么?” 涂壁愣住了,而后垂下头,不语。她隐隐地觉得皇后对甄贵妃的维护和寻常对他人那种可有可无的好略有一丝不同,因而犹豫再三还是将肚子里剩下的那几句诽谤吞了回去。 实则涂壁的担忧实在是多余的。 薛婉樱从前不在意天子,而今也不在意,并且可预见的将来只会更不在意。她问这一句,不过是想确认,她的丈夫还有心情去宠幸别的女人,想来火气散得也差不多了,不至于为难甄弱衣太多。 她比甄弱衣年长太多。但似乎在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她也很少对这世上不平的事充满愤慨,也许只是因为她比之甄弱衣见的不平更多,又或者只是因为——她天生软弱。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出来,薛婉樱就再无法将它压下去。 那个女孩的出现,让她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许多的事。关于她,但更多的还是关于自己。 第19章 在嫁给天子之后的十余年中,薛婉樱无数次在梦中怀念自己年少的光景。往往上一个画面是她跪坐在书案后,听祖父讲各类经史子集,讲完了,祖父大手一挥,允许她和一众堂兄弟一同去打马球;下一个画面,则是她的母亲站在她身后,从婢女的手中接过象牙梳,梳过她浓密柔顺的黑发,而后按着她的肩头,神色郑重地对她说:“吾儿,唯有你做东宫妃,才能同时周全薛周陆三家。” 最后梦醒了。她眼前模糊的重影变得清晰,是涂壁不安的脸。 涂壁一连唤了薛婉樱好几声,她却像是始终沉浸在某些不能同他人分享的思绪中,并不应她。 薛婉樱回过神来,问她:“弱衣起来了么?” 涂壁摇了摇头,又问:“可要奴婢去催促贵妃起身?” 薛婉樱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罢了,你吩咐下去,在偏殿另辟出一间屋子,然后再去昭阳殿把她用惯了的宫人都招来吧。” 涂壁怀疑自己听错了,半晌愣在原地没有动弹。还是薛婉樱看了她一眼,笑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涂壁才如梦初醒一般,匆匆向外走去。画钩正好入内,和她打了个照面,喊了一声:“涂壁姐姐,今儿有你爱吃的汤饼!” 涂壁绝倒,瞪了她一眼:“吃吃吃,整日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诶?你这人真是——”画钩嘟嘟囔囔地入内,见了薛婉樱不由委屈道:“明明是涂壁姐姐说想吃汤饼,我才让灶下做的,怎么说是我整日只知道吃呢?” 薛婉樱莞尔,片刻后才道:“你去盛一碗汤饼来吧。” - - - 薛婉樱端着漆盘入内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女孩向内蜷缩在她榻上,看上去仍在酣眠,她的步履声、窗外的鸟鸣声都无从惊醒她。薛婉樱只好将手头的漆盘搁到案几上,自己则坐到榻边,想要叫醒甄弱衣,让她好歹吃些东西再睡也成。 她伸手,轻轻地推了推甄弱衣的肩膀,柔声道:“弱衣,起来了。” “我不!”甄弱衣睡得迷迷糊糊,抱紧了被子,几乎将自己缩成一团。 薛婉樱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实在是就连她的女儿,六岁起都不曾再有过这样幼稚的举动。女孩的头发很长,搭在她新换的药草枕头上,像倾泻而下的瀑布。 “再不起来,便没有朝食可吃了。”她忍笑,再唤了她一声。 过了有一阵,甄弱衣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枕上带有一点点清甜的香,味道很淡,就像它的主人一般。入眼看见垂着深红流苏的床帐,甄弱衣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头痛、而且心虚。 她飞快地坐起身,胡乱套上两只搁在床底的桃红修鞋。过程中还分出心神,偷偷地张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薛皇后。见她面色如常,嘴角甚至带着点促狭的笑,这才常常地松了一口气。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她如此害怕在薛皇后面前出糗。若非要找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缘由……她又侧过脸去偷看薛皇后面上的神色。她的眉毛细而弯长,一双眼睛滟滟含波,像是能够窥探出人的心思一般。她是美的。没有人愿意在美好的同类面前展露自己的不堪。甄弱衣想。 薛婉樱见她终于醒了,指一指摆在案几上的漆盘:“吃了汤饼,自己把药搽了,然后来外头见我。” 甄弱衣嗯了一声,踩着绣鞋去取那瓶搁在案几上的玉肌膏。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薛婉樱昨晚垂着头替她搽药的时候神情专注的姿态,发丝间的兰麝幽香萦绕在她鼻翼,让她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 - - 薛皇后果然在外间等着她。但出乎甄弱衣意料的是,咸宁公主也在。天子有意削弱世家之势,所以不欲让太子和薛皇后太过亲近,早早地就让太子搬离了丽正殿。对咸宁公主则似乎没有太多的忧虑,因而咸宁公主长到九岁仍能够随着母亲一同居住在丽正殿,不必分离。 但薛皇后有话要对她说,把咸宁公主叫来做什么呢? 甄弱衣觉得自己糊涂了。 她走上前,曲腿跪坐到案几后。入宫将近四年了,她仍有些吃不消宫中的繁文缛节,跪坐便是其中之一。外头民间早就不时兴什么跪坐了,胡凳胡床坐着不知有多舒坦。 不知是不是得了母亲的授意,咸宁公主待她表现得倒是很是友善。见甄弱衣手上缠着一圈白纱,关切道:“娘娘手可还疼?” 甄弱衣摇摇头,也笑着答道:“好多了。” 咸宁公主听完,笑了笑,不再说话。 谁也没有提起这伤是怎么来的。昨晚的事情倒像是一场虚无的梦。宫里的孩子都要更早慧一些。咸宁生得很像她的母亲,只是气度却不像。薛皇后要更清丽温柔一些,她的女儿却多少带了些英气,像璀璨又华丽的宝石。 直到坐在上头的薛婉樱开口,却不是向她,而是对咸宁公主道:“明日起,甄娘娘和你一道——”说到这里,薛婉樱看向她,像是刻意为了照看她的颜面,改口道:“你屋子里的书,让宫人取来给阿娘吧。” 甄弱衣看到咸宁公主弯了弯嘴角,应了下来,而后对薛皇后道:“阿娘,女师昨日布置的功课女儿还未做完,这便先回屋了。” 薛皇后点点头,又叫住女儿,“等等。” 她伸手将女儿招到跟前,动手正了正她鬓发上的小金钗,才微笑着道:“去吧。” 第20章 甄弱衣在一旁看着薛皇后的动作,也不由微笑了起来。 真好呀。 - - - 女儿走后,薛婉樱才转过脸来看她。看了一阵,不知怎的笑起来,抿着唇道:“罢了,你暂时跟着我在丽正殿住上一阵吧。我亲自为你授课。什么时候你能将女四书都默出来了,我也可向陛下交差了,你再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弱衣妹妹:那我默不出来是不是就可以不走了? 第12章 在这之前,甄弱衣甚至不知道女四书指的到底是哪四书。 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个附廓县邑的六品知县,月俸并不可观,寻常又要时常和上司同僚周旋,还要养活家中的好几房姬妾。即使时常能从富户手中剐些油水,再加上妻子的嫁妆,日子过得也并不那么阔绰。教女儿读书这样锦上添花的事,自然是能省就省的。 还是直到入宫采选之前,为了让两个女儿不至于在御前出丑,甄弱衣的父亲才让甄弱衣和姐姐跟着家中的兄弟和西席念了几天书,好歹认了几个字。 因而当甄弱衣看着案几上一字排开的《女戒》、《女论语》、《女范捷录》,几乎就是眼前一花。 “这些——都要背下来么?”她转过脸,看向一旁的薛皇后。长长的睫毛搭下来,像小扇子一般刷得人的心头有些痒。面对薛皇后她仿佛天生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软。 她极少从他人处得到脉脉温情,她的父母生养她更多的将她当作一件可以牟利的珍宝,珍宝是需要呵护的,不然怎么能卖出一个大价钱?而她的夫主荣养她,不过是将她当作一个可以用来取乐的玩意,因此一旦她惹怒了他,让他感到不悦,他也丝毫不吝啬于对她的惩戒。更遑论宫中大多数的女人戒备她、恨她。 她在诸多的恶意里顽强地生长,出于本能地长出了一层坚硬的壳。不管他人如何轻视她厌恶她,只要她躲在这层壳里,就什么也感受不到。 可薛婉樱却是不一样的。 她是她的反面,天生柔软多情,对待陌生人也充盈着善意。甄弱衣以为自己有着最坚硬的躯壳,但被柔软的春风一吹,还是不由试探着露出了肚皮。 薛婉樱听到她的话,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薛婉樱今日似乎格外开心。开心好呀。但背书不好。尤其是背着这样无趣更无意义的书。也不知道她若是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会不会引来天子更甚的怒火。想到这里,甄弱衣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薛婉樱又转过脸睇了她一眼,然后微微倾身,将其余三本推得离她们远一些,只剩下一本《女戒》。 甄弱衣认命地拿过书,翻了起来,书页间有不少字迹工整的簪花小楷,想来应当是出自咸宁公主的手笔。她一边翻着,一边等薛皇后的讲解,薛皇后却只是将书摆到案几上,贴近她,拉着她的手贴着书上的方字,一句一句地念起来。读书的间隙,她走神了,因为薛皇后的一缕头发散了开来,拂着她的脸,有些痒。 她问薛皇后:“娘娘何以不告诉我书中讲的是什么呢?” 薛皇后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告诉你了?” 甄弱衣盯着她看了一阵,摇了摇头:“娘娘只告诉我,这字怎么读、怎么写,却没有告诉我这些字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婉樱微笑着,并不直言,而是对她道:“你知道《女戒》出自何人之手么?” 甄弱衣诚实地摇头。 薛婉樱于是柔声道:“让我来告诉你。它出自班昭之手,班昭的兄长是班固,带着三十六人出使西域,劝服西域诸侯共攘匈奴的班固。班姬才学不输其兄,代兄续著《汉书》,更成为邓太后的女师。”薛婉樱一口气讲到这里,一双盈盈的眼睛看着她。 甄弱衣不知道班固是谁,也没有读过汉书,但薛婉樱的意思她却懂了。班昭这样才华不逊男子的女人,自己从未深藏闺中,行事强悍,男子亦自愧不如。做出《女戒》这样的书,不过是应诏之举罢了。班昭本人兴许都未必认同书中所言,那么多的道学家前仆后继地为它注解,不可不谓意义微薄。又或者他们本身也和班昭一样,只是出于应诏,唯有那些真的信了的人,显得可悲且可笑。 她又抬眼去看薛婉樱。端庄宽仁的皇后,也是充满讥诮的皇后。笑容越得体,心中的讥诮之声就越浓。可尽管不认同并讥诮着,她还是维持住了最体面的姿态,成为万人敬仰、众人爱戴的中宫之主。 甄弱衣突然道:“折中,也是折衷吧。”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显得难以理解,薛婉樱的傅母沈氏走进来替她们卷起珠帘,听到了不由皱起了眉。 但她知道,薛婉樱能听懂的。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薛婉樱说:“你不懂,人生实在有太多的不得已。” 沈氏走进来,面带笑容地告诉薛婉樱:“大公子和周小公子从边地回来了,特地入宫前来。” 大公子是薛婉樱的堂兄薛临之,也是如今的丞相薛琰的长子,以军功封归德将军;周小公子则是薛婉樱舅父的长孙周玉明,今年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和他毫无建树的父亲、祖父相比,周玉明自幼熟读兵法,善于弓马,颇有其曾祖父周眺当年的英勇。也因此,周太后很是看重这个侄孙,甚至打算着让他越过他的父亲继任齐国公之位。 第21章 薛婉樱听了,有些惊讶地放下手中的笔,偏过头去问沈氏:“这么快?阿兄前次给我的书信中不是说要六月才能回京么?”说着起身呼来婢女为她换衣,又让涂壁去告诉咸宁公主的女师今日不必为公主授课。安排完了一切,又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于是看了甄弱衣一眼,略略思考片刻后,薛婉樱干脆道:“你随我一道出去见一见来客吧。” 甄弱衣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她不喜欢见人,如果可以就想在屋子里待着,等她回来继续教她背书,但薛婉樱却像是看穿了她的懒散,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拉着她的手就往外头走。 - - - 薛临之和周玉明先去了周太后的兴庆宫拜谒,约莫一刻钟后才到了丽正殿。宫人入内伏地通禀,薛婉樱的傅母沈氏立刻吩咐道:“来人啊,设屏风。”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方才因为得见家人的喜悦不知怎的因为这句话而黯淡了一分。她摆摆手,语气很淡地道:“都是自家人,又何必如此拘束。何况这儿有这么多人,您不必太过谨慎了。” 沈氏的脸上看上去仍是不大认同,却到底依了薛婉樱,只是临了了又低声抱怨一句:“公主还在呢?”薛婉樱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了一声:“那也不打紧。” 甄弱衣目光所及,看到咸宁公主白净的脸上泛起一点淡淡的粉色,垂下了头。她又看了薛婉樱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 ——对于薛婉樱来说,不死不休未免太难。世间最可怕的不过是匕首上绑棉絮,你最爱的人就是你的枷锁本身。要挣脱这枷锁,不仅伤了自己,还会伤及枷锁本身。而这枷锁对于薛婉樱来说叫儿女,叫薛家和周家。 薛临之和周玉明很快入内。 薛皇后赐坐,让薛临之跪坐在自己下手的位置上,而咸宁公主则和表兄周玉明的案几拼在一起坐。 薛临之在这一群人中居长,行事也要更多顾忌,见场上有除了阿妹和侄女之外的第三个女人,不由用余光打量了甄弱衣一阵。还是薛婉樱先开口,替甄弱衣做了介绍。 贵妃甄氏。 貌美果如传闻之中。 薛临之又看了甄弱衣一眼,而后别过了脸。 - - - 咸宁公主对于舅舅和表兄的到来显得很是欢欣雀跃。再怎么娴静温婉,她到底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能游历各方的表兄极为羡慕,听周玉明说着他此番游历边地的见闻,不由入了神。“大漠都是沙子,被风一吹,脸岂不是很疼?”咸宁支着脸问。 周玉明笑了。他向来清楚姑祖母有意让自己尚咸宁公主,加上咸宁性子温婉可爱,因而和咸宁相处得很是融洽。听到她略显孩子气的话,他答道:“是有些。” 咸宁不由苦恼:“可我真的很想看一看所谓的‘大漠孤烟直’呢。” 周玉明看了她一眼,声音也变得小了一些,到底还是一个少年人,有着少年的腼腆:“公主日后若是想去,带上幂离便不吹脸了。” 咸宁这才笑起来,又伸出小拇指,勾了勾,“那一言为定,玉明哥哥以后要陪我去。” 薛婉樱坐在上首,看着这一对小儿女的娇态,不由微笑:“少年人就是要更快乐一些。” 甄弱衣看了她一阵,突然道:“那么娘娘呢?” “本宫?”薛婉樱笑起来,“本宫早不是少年人了。” 又过了一阵,薛婉樱才又道:“只要稚娘和阿沅能开开心心的,我便是做什么都值得了。”薛婉樱的声音很轻,飘飘渺渺,像一缕难以抓住的云雾。 果真如此吗?甄弱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的心情又开始抑郁,所以昨天鸽了一天。 这本对于我来说并不难写,问题只在于写的时候太过浸入,极难脱身。 几乎可以预见它会遭受的冷遇,但兴许我天生不快乐,写甜宠文有如便秘。 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说,如果可以,看完说一说你的意见,好坏不惧,写文最怕单机。 九月出国之前我都会尽量日更,不过现在手头有正经工作,有时候会请假。至于九月出国之后,看国外的网能不能连上辣鸡晋江吧。当然能在九月之前写完最好。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陆知遥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临近晚上,薛婉樱干脆吩咐下去,让灶下张罗出一桌合宜可口的饭食,几人拼桌一道吃个晚饭。薛临之自然拱手辞谢,言称不敢如此劳动中宫。薛婉樱今日却显得格外固执,直接转过脸对一旁的涂壁说了几句话,涂壁领命往殿外走去。薛临之见此也只好笑了一下,随薛婉樱去了。 薛婉樱又问他:“阿嫂的身子近来可好些了?”薛临之的发妻出身陆氏,乃陆贤妃的族姊,薛周陆三家用一桩又一桩的联姻将彼此紧紧地捆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今时今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难割裂的局面。 薛临之听到她的话,不由苦笑一声:“她那是积年的老毛病了,总疑心这儿,疑心那的,片刻不得安宁,怎么能好得了。”薛婉樱听了,沉默片刻才道:“陆家如此行事,实在不得章法。” 说完就岔开了话头,不再继续说下去。 第22章 甄弱衣坐在她的手边,被探入殿中和煦的夏风吹得昏昏欲睡,乍然间听到薛皇后语焉不详,却流露出怅惘的几句话,突然间一下子福至心灵,想起了从前她就好奇过的一件事: 明面上看,当年李氏能得天下,薛周陆三家居功至伟。甄弱衣从前在宫中无聊的时候就曾听年长的宫人说过,当年太|祖高皇帝在薛周陆三家家主的襄助之下,一统天下,夺得至宝,登基为帝。为感怀薛周陆三家之功,太|祖和三家家主约为异性兄弟,又给三家赐下了万世永继的国公之位和免死赎罪的丹书铁卷。此后薛周陆三家之荣,为其他世家所不能比拟。 但同样是世家贵女,陆贤妃既是陆氏家主的嫡长女,却又屈尊成了天子的贤妃,皇次子和东宫同日而诞,相差竟然不过两个时辰。陆家在这件事上的刻意,不可谓不明显。她又想起她姨娘的那番话:“陆家现在败落了不少,到底也是世家。”连她姨娘这样困在深闺,见识有限的寻常妇人都知道陆家如今大不如前,京城中但凡有些见识的人自然也对此一清二楚。 因而时下虽有薛周陆之名,到底是薛、周两家的天下了。 陆家不甘就此居于人后,却又苦于没有出众的男儿,于是便将心思都放到了姻亲联结上,不仅不顾脸面地在薛皇后有孕的时候将嫡长女送入宫中,甚至做出了让家中庶出女儿给嫡出的姊妹做媵妾的丑事。一家无能的男人,靠着趴在自己姊妹和女儿身上吸血过活。甄弱衣如此下了定断。 灶下紧锣密鼓地张罗开来,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捯饬出了一席颇为丰盛的菜肴。在满座的薛家人和周家人里头待着,甄弱衣多少有些不得劲,因而贴近薛婉樱,绞尽脑汁地想着该用什么理由蒙混过关先行离场,薛皇后却像是一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看她一眼,笑眯眯地对她道:“罢了,待会儿给你留些好东西。”她松了一口气,但又不知怎么的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她不喜欢夏天,总觉得燥热的时节,让人心也变得难安起来。 但薛婉樱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又转过脸来对她道:“那你先回去把书抄了吧。” 甄弱衣:“……” 她默默起身,向薛皇后临时给她收拾出来的寝殿走去。走到一半,她忽然转过身向薛皇后的方向望去。 她的眼睛里波光潋滟,像碎了满天的星子,还像一条流淌的溪流。 - - - 宴席行将开始。薛临之看一眼薛婉樱旁边空空如也的坐席,张了张嘴,话就成了:“娘娘何不将东宫殿下也一同召来?” 薛婉樱举起酒杯,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一笑:“阿沅课业繁重,便算了吧。” 她的话一说出来,下手和表哥叽叽喳喳说着话的咸宁公主突然收住了声音。 薛临之一向知道天子不欲东宫和母族太过亲厚,因而话一说出来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只是话已经说出口,也没有收回的法子,只能笑了笑,顺着薛婉樱的话道:“娘娘说的是。” 但内心深处却猛地生出阴翳情绪:若没有薛、周两家的支持天子何谈坐上皇位、坐稳皇位?!天子的那些心思,他和父亲一向知道,只是他们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隐忍了下来。不论如何,东宫身上总是流着薛家的血,确保东宫能够顺利地继承那个位子,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薛临之深吸了一口气,绷着的肩膀也松了一下。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通禀:“陛下至——” 席上坐着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了身。 - - - 天子突如其来的造访颇有一种恩威并施的意思在里头。半途赴宴,表现出一种极有限的看重。天子想要以此彰显自己的君威,但落在薛临之的眼中,则别有一番含义。 他掩盖住自己眼中的晦暗之色,听着天子坐在阿妹旁边,说上一些冠冕堂皇却又毫无意义的话。酒过三巡,薛临之就识趣地带着周玉明离开了。 咸宁的傅姆也很快地收到贵人的吩咐,将公主带回了自己的寝殿。 殿中又只剩下了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对夫妇,在摇曳的烛火间,相对无言。 沉默了一阵,天子有些没话找话地道:“前几日你生辰,朕特地派人搜寻了一把名贵的焦尾琴。朕知你素来喜爱丝竹,那琴据说是前代蔡邕用过的,想来定不会差。” 薛婉樱听了,温婉一笑:“那妾便多谢陛下厚爱了。” 不对。她心里分明不是这样想。 天子盯着眼前的妻子看了片刻,试图从她眼中找到哪怕一丁点自己想要的情绪。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天子年少读史书,发觉那些能够善终的朝臣无不深谙“宠辱不惊”的道理,但当有一日他最亲近的妻子也将“宠辱不惊”的要义用在他身上,天子觉得自己很难再平静。 他带着一点怒意,随口道:“甄氏在你这里如何?” 薛婉樱见天子提起甄弱衣,心上叩了一下,神台也清明了几分。她打起精神,又露出了那种得体合宜,温婉非常的笑容,柔声对天子道:“前番得陛下教诲后,弱衣已经知错了,这几日一直跟在妾身边学着班大家的《女戒》。” 天子笑了笑:“她那样愚钝的人也有耐下心来读书的一日,可见婉樱教得确实好。” 薛婉樱温婉含笑,并不言语,像是认下了天子的褒奖。 第23章 天子看着妻子近乎完美的笑颜,心间怒气更甚——她总是完美的,也是虚假的。她将自己和别人隔绝开来,对所有人报以一视同仁的友善,没有谁可以从她这里得到例外,除却她最亲近的家人。 可他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君王。 但不等天子发怒,薛婉樱又含笑问她:“陛下可要妾唤弱衣出来拜谒?”她说着,看了一眼外头黑透的天色,脸上露出一种犹豫的神色,浅笑道:“眼下天已经黑透了,要让弱衣再搬回昭阳殿只怕搬东西的宫人会跌着碰着,还是说陛下今夜要歇在妾为她临时收拾出来的屋子?” 薛婉樱这句话一出来,天子的脸色不知怎么突然变得有些难看,像是想起了某些并不愉快的过往,于是一甩袖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不了,她既然还没学完女德,便让她在你这继续待着吧。我也许久没有去贤妃那看一看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薛婉樱笑得温婉得体,仿佛一个贤惠无比的皇后:“妾恭送陛下。”又紧接着道:“方玉!为陛下提着灯,可要小心脚下的路!” - - - 天子走后,薛婉樱才探起帘子,走进甄弱衣的居所。女孩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不是她们下午在学的《女戒》,而是一本极破旧、被她不知翻看过多少次的《博物志》。她将这本书送给了女儿,但兴许是咸宁没有留意,把它不小心混在了女四书里,一道送了过来。 听到声响,甄弱衣飞快地抬起头,见来的是薛皇后,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薛婉樱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知怎的有点想笑。 她坐到甄弱衣身旁,接过她手里的书,问她:“喜欢这个?” 甄弱衣诚实地点了点头。 薛皇后于是道:“明日我让涂壁再找些我看过的风物志给你。” 她盯着眼前的女孩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问她:“不想侍寝?” 甄弱衣一惊,整个人都绷了起来,转过脸去看薛皇后含笑的眼睛,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薛婉樱又看了她一会儿,抿唇笑道:“不用怕,只要在丽正殿,他便不敢碰你。” 她说的是“不敢”,嘴角的讥诮像是在宣示着某种隐秘的往事。但不管怎么样,甄弱衣还是因为这句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她正想和薛皇后再多说两句话,薛婉樱却已经探起帘子走了,只留下了一阵带着淡淡兰麝幽香的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天天想去浪的羊同学的长评,我真的好感动呜呜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 2个;天天想去浪的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 20瓶;天天想去浪的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在丽正殿的时光对甄弱衣来说显得格外的愉悦和快活。 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薛皇后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窄袖罗衫,手里执着一把白玉团扇,看着她和咸宁公主两人闲来无事捣弄花汁、调制胭脂,嘴角带着一抹浅淡、静谧的笑。 假如她善于丹青,一定要把这一刻拓到纸上。 但不善于丹青也不要紧。她偏过头,再一次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笑看着她们的薛婉樱,不知怎的嘴角有些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薛皇后对咸宁公主的教养显得宽容却不失章法。 她会要求女儿认真完成功课,尊重女师,不许她非议他人长短,更不许她肆意责骂宫人。也因此咸宁公主虽是天之娇女、备受众人宠爱,却并不显得骄矜,反而带有一种在她这般身份尊崇的贵女身上少有的宽和。 但若是仅限于此,薛皇后也不过是又教出了一个完美的薛婉樱。 让甄弱衣羡慕的是咸宁公主的另一面: 她博学、好知,勇敢且乐于尝试一切崭新的事物。这些都是甄弱衣从前极少甚至可以说不曾在她身边的女人身上看到的。她们被束缚,而她被宽容,所以她足够快乐。这是来自她母亲竭尽心力的馈赠。 她又抬头去看薛婉樱。 她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宽容她,乃至庇护她? 在她出神的间隙,咸宁将钵中的洛神花捣碎,加入珍珠粉和雪水,费了老大的劲,调成了胭脂,献宝似地捧到母亲面前,爱娇地道:“我来给阿娘涂胭脂。” 薛婉樱一笑,拍了拍女儿的手,由着她去了。咸宁公主盯着母亲的脸庞看了半晌,却又收住手,苦恼道:“可阿娘不涂胭脂就已经很好看了。” 甄弱衣坐在案几旁,用裁纸刀裁着琉璃纸,乍然间听到咸宁公主的话,不由莞尔,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就被薛婉樱盯上了。 薛婉樱斜睨她一眼,嘴角抿着一缕淡淡的笑,挥手招她:“过来。” 甄弱衣将手里的裁纸刀放到案几上,朝薛婉樱的方向挪了过去。薛婉樱认真地盯了她一眼,突然伸出葱白玉指,沾了沾女儿手中的胭脂,点到了甄弱衣唇上。 “这样,就是‘口如含珠丹’。”薛婉樱微笑道。 甄弱衣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没能回过神。她时知道这句诗的,就在今天早上,薛皇后才刚刚给她讲解了《玉台新咏》,其中就有这首脍炙人口的《孔雀东南飞》。 第24章 甄弱衣的脸突然一红,垂下头瞥见美人榻上,被薛婉樱随手闲置其上的一把玉笛。 薛皇后沿着她的目光看去,顺手拿起玉笛,横放玉笛,抿唇轻轻地吹了起来。 音调哀婉,音质甘冽,像淙淙流水,穿过石缝,流到人们心头。 一曲终了,咸宁公主欢欣雀跃地道:“是《杨柳怨》对不对?” 薛皇后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道,“去让宫人把你的瑶琴取来,我们来合奏一曲。” 咸宁公主依言向外头走去,一直跪坐在美人榻前没有说话的甄弱衣这才开口,笑道:“我们?” 薛皇后看她一眼,柔声道:“对,我们。” 可我又不懂音律。 这句话在她心里滚了一遍,到底没有说出口。 咸宁公主很快指挥着宫人把瑶琴从自己的屋子里搬了过来,设在寝殿中央,自己盘腿坐到瑶琴前,伸手拨了一下琴弦。 薛皇后却突然出声道:“稚娘,不弹《杨柳怨》。” 咸宁公主愣了一下,停住了手,回过头去看自己的母亲。 薛皇后向她投去一个温柔勉励的笑。 甄弱衣若有所思地看着笑容温婉的薛皇后。她可以吹《杨柳怨》,却让身边的人弹奏轻快一些的曲子。 矛盾得仿佛浑然天成。 咸宁想了一阵,问母亲:“那我们来弹《凤求凰》。” 甄弱衣失笑:“此处何来凤,又何来凰。” 薛婉樱也笑了,摆摆手,“无妨。” - - - 除却饱读诗书,熟知经史,薛皇后在韶乐上的天赋也时常让甄弱衣啧啧称奇,颇为欣羡。而作为她的女儿,咸宁公主在乐理上的表现也可谓不俗。薛皇后手把手教了教了她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咸宁公主就已经能将这首原本不大熟练的曲子弹得极好。 薛婉樱又折回来看甄弱衣,坐到床榻上,先是自己吹了一遍。朱唇微启,嘴角含笑地吹完了这一曲。左右两只手,十只葱白指尖交替掠过玉笛上的哨孔。声色婉转缠绵。薛婉樱为她讲解道:“我手上的,是梁武帝所制的十二律笛,一笛一律。笛最不难学,你记住我刚才是怎么吹的了么?” 甄弱衣听着她的话,像只呆头鹅似的,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且来试一试吧。”薛婉樱说着,将手中的玉笛塞到了她手上。 甄弱衣接过玉笛,先是不错目人真地看了一阵,而后才试着将玉笛打横放到自己唇边,吹出了一个音。 声音不对。她有些心虚地抬头望了薛婉樱一眼,薛婉樱好笑地伸出手将她搭在哨孔上的手指稍稍拉开了一些,而后摇摇头:“姿势不对。” 薛婉樱又教了她一会儿,连甄弱衣都没有发觉自己在音律一事上竟然比自己想的要有天赋上许多,不过一刻钟时间,她已经能学着薛婉樱,将笛子吹得十分有声有色。 薛婉樱朝她眨眨眼,夸她:“做的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薛婉樱从她身边起身,走到咸宁公主身边,在瑶琴前坐下,代替女儿,抚上了琴弦。 甄弱衣停下手中摆弄着的玉笛,看着坐在琴案前的薛婉樱,不知怎么的,心头浮现出一点点轻飘飘的快乐。 许是她笑得太傻,薛婉樱最后忍不住催促她:“吹笛。” 她低下头,吹出了一个音,和薛皇后适时拨弄的琴弦合在了一起。 - - - 但平静快活的生活很快被打破了,就在几天之后,宫中接连有了两件极为重大的事。 第一件事和陆贤妃的清凉殿有关。 甄弱衣还记得那天早上,她正和薛皇后同案共进朝食,其间有一道拌蕨菜颇为鲜美。她正打算再夹一筷子。宫人突然入内伏禀,清凉殿出事了。陆贤妃盛怒之下杖毙了一个被天子临幸的宫人,动静太大,含元殿和兴庆宫都知道了。 - - - 薛皇后听了小黄门大汗淋漓、紧张地几乎是抖抖索索讲完的几句话,先是皱眉,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小黄门以为自己方才没说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擦着汗道:“回娘娘的话,就是昨日晚上的事。那血流了一地,原本清凉殿众人畏惧贤妃威势,并不敢将这事报到圣前。还是这被杖毙的宫人有一个义结金兰的姊妹,在淑妃的漪兰殿中当值,不忿姊妹枉死,将事捅到了淑妃那儿——” 说到这里,那小黄门抬起头来,看了薛婉樱一眼,而这一幕恰好落到一旁的甄弱衣眼中。 她的心里开始浮上一缕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连一个来传话的小黄门都知道薛皇后和陆贤妃之间有着家族和血缘的牵扯,因而名义上说是传话,实际上不过是迫不及待地向薛皇后求援。 果然她听到小黄门的下一句便是:“还请娘娘移步清凉殿去瞧一瞧吧,陛下知道了,发了好大的火,甚至要降贤妃娘娘的位分,皇次子眼下正在院子里头跪着求情呢。” 薛婉樱没说话。甄弱衣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缕倦色。 累吗?是累的吧。每一日都要面对不可见的硝烟,明明有着美人的皮囊,奈何无不包裹着一颗残忍、冷酷,丑恶的心。 薛婉樱问他:“陛下是什么时候宠幸的那个宫人?” 小黄门的声音低下去:“就在,就在三日前……” 三日前正是天子驾临丽正殿,又被薛婉樱的几句话说得拂袖离去的那一日。甄弱衣不由垂下头,将自己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紧紧藏住。 第25章 薛婉樱却好像并没有想起这一点,只是微微蹙眉,问那个小黄门:“既然是三日之前的事,怎么贤妃今日才发了火?” 小黄门被她问住了,好半天才讷讷地道:“贤妃娘娘脾气不好,清凉殿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因而那宫人得了君恩,并不敢张扬,娘娘昨日不知是从谁那儿知道了,当时便发了好大的火……” 薛婉樱的声音很轻,面色也冷,说出来的话不知怎的就带了几分嘲讽:“贤妃也该紧着自己的清凉殿了。但说起来,若非她如此草菅人命,又怎么会叫人抓住错处。”甄弱衣一下子就听懂了这句话。 她不喜欢高淑妃。从前便不喜欢。高淑妃固然也是温柔的,但她的柔顺,往往只在天子面前展露。她就像是一朵菟丝花,只能攀援她的藤萝生长,并随着藤萝的心意转换形状。无疑她的柔顺很是取悦了天子,否则高淑妃绝不会有今日的地位。但甄弱衣不由好奇,高淑妃果真能够一直揣摩着天子的心愿,时刻保持自己的卑弱和柔顺么? 小黄门不敢在薛皇后面前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哀声道:“娘娘好歹看在陆老夫人的面子上……” 陆老夫人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太后和周夫人之母,薛婉樱的外祖母,和陆贤妃的祖父乃是嫡亲的兄妹,也是已故的太皇太后陆氏的胞姊。眼下陆家虽说大不如前,但几十年来苦心经营出来的错综复杂的姻亲脉络却还在,并不时地保佑着陆氏的子孙。 薛婉樱再一次叹了口气。 步辇就候在外间,薛皇后起身向外走去的时候,甄弱衣鬼使神差地也和她一道站起了身,动作匆匆,碰到食案一角,发出了一声响,薛婉樱回过头来看她,略带安抚地道:“你就在丽正殿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不让修文了:)且行且珍惜 第15章 薛婉樱到清凉殿的时候,太阳刚好从云后露出了脸。炽热阳光打在她脸上,晃得人根本就睁不开眼睛。 清凉殿中高淑妃听传话的宫人说说薛皇后来了,对着天子婉婉笑道:“皇后娘娘温厚仁爱,既然有了皇后娘娘主持公道,那妾就先行回漪兰殿去了。”她又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陆贤妃,犹豫着对天子进言:“贤妃姐姐想来只是一时行差踏错,陛下也不要太过苛责了。” “本宫要你这个贱|人装什么好心?”陆贤妃抬起头,啐了她一口,刻薄道:“不过一个奴婢罢了,本宫家中养的奴婢不说以千计,数百总是有的,便是打死了又如何。不过也是,淑妃亦是屠猪户家的女儿,想来确实能和那贱/人感同身受。” 这话说出来,陆贤妃仍未觉得有什么不对,殿中众人却是面面相觑,个赛个的鸦雀无声,恨不得在面前刨个黄土坑将自己埋了,免受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高淑妃听了这句话,却一改方才的柔弱之色,猛地跪到天子面前,直挺挺地道:“陛下,贤妃辱妾是屠猪户家女,并不打紧,可——”她猛地转过头去看陆贤妃:“贤妃又将母后皇太后放在了哪里?” 天子的脸色明明已经是一片冰霜,却不知怎的,怒到极致,陡然发出了一声笑。这声笑非常突兀,几乎生出了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陆贤妃这才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固然高淑妃是屠猪户的孙女,可那个屠猪户更是高太后的父亲。 意识到自己失言,陆贤妃的嘴唇瞬间有些发白。她嘴唇翕动,像是在出言服软和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之间苦苦地挣扎。 天子漠然开口:“方玉,去将皇四子抱过来。” “谁敢!”涉及自己的幼子,陆贤妃瞬间从地上挣扎着站起了身,对迟疑着入内的方玉大喝一声。方玉被她这么一吼,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真是进也难、退也难。 直到薛婉樱的声音适时响起,方玉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涂壁在前,替薛婉樱探起帘子。陆贤妃向来爱好奢靡,一应装饰无不力求顶级的奢靡华美:身份限制,不能椒泥涂壁,就用黄金饰壁,没有南珠织帘,就别出心裁地用黄金为骨线,硕大的玛瑙、还有翡翠凿成的玉珠串成一串儿,随着涂壁探起帘子的动作,琳琅相碰,发出一阵清脆的响。 见是薛皇后来了,陆贤妃身上方才的那股都是刺儿的劲陡然软了下来,她抬起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上都是一片滑腻的汗。汗涔涔的,浸着鬓发,让人有种真切的难受感。她几乎是麻木地走到薛婉樱身边,开口想唤她阿姊,薛婉樱却盯着她瞧了一刻钟功夫,指了指外间,沉声道:“去外头跪下。我令宫人将阿淇带回他自己的屋子了。他小小年纪,却知道为母亲求情,可怜见六月的天,太阳底下晒的,跪在那,见了我,却是一个劲只求我在他父皇为他母妃说几句话。” 陆贤妃听到薛婉樱的话,方才因为意识到自己失言而变得毫无血色的脸在一瞬转红,几乎要滴下血来,直至听到薛婉樱最后一句话,又陡然变得苍白。 她知道薛婉樱的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也知道她生气了。 可生气什么呢?难道她也觉得杖杀一个卑贱的宫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 可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家中奴仆,不说成千上万,几百之数也不过是往少里说了。为奴为婢,向来不得自主,要生要死,不过是全在主人的一念之间罢了。她不过是命人打死了一个背主的奴婢,她又生的什么气呢? 第26章 高淑妃看着薛婉樱,突然轻笑一声,而后垂下头,低眉顺眼地对天子道:“既然皇后娘娘来了,妾就先告退了。” 天子“嗯”一声,挥手让她下去了。 - - - “这些年若不是你护着,仪瑶未必在宫中,未必能得意到如今。”宫人都识趣地退下去了,内间只剩下天子和薛婉樱。天子冷不防开口,说了这句话。没有刻意地收声,也不知道陆贤妃跪在外头,听到了没有。 薛婉樱将视线从帘子后收回来,望向面前的男人。 她随口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万民皆依赖陛下恩泽而存,更何况是后宫妇人呢?” 她今日似乎和寻常很是不同。天子很难说出那种奇异的感觉,他晦暗的目光开始在妻子脸上梭巡。她是美的。即使他拥有三千后宫佳丽,美人或娇、或柔、或艳,自有不同的动人之处,但都不似她。沉静、理智,完美无缺,也冰冷、遥远,不可接近。 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懂她。 天子沙哑着声音开口:“婉樱,你还在介怀当年之事?” 起初她没有意识到天子在说什么,而后反应过来了,不知怎的笑了一声:“陛下言重了。” 天子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有些挫败。他可以肆意惩处后宫所有人,贬谪她们的位分,夺走她们的孩子,甚至根本不用如此,有时他只是给她们一个冷脸,多去别的女人那里几回,她们就会心慌不已,变着花样向他讨饶。可薛婉樱呢?她看上去总是柔软的,让人看不出一点锋芒,但也因此,从没有服软之说。 - - - 天子走后,薛婉樱才探起帘子,走到外间,走到八仙案后坐下。 陆贤妃见她出来,下意识就要站起身。跪了这么一会儿,她的腿全麻了,挣扎着支起身的时候,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不由恼怒道:“人呢!都死哪去了?” 薛婉樱清丽柔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她对宫人的呵责:“跪着。不许起来。” 陆贤妃疑心自己听错了,又唤了她一声:“阿姊?” 薛婉樱伸手,将剪碎的茶饼和生姜、豆蔻一起塞到了茶壶中,姿态优雅,宛若神女。“我说让你跪着,听不懂?” 陆贤妃反应过来,又气又急,怨道:“凭什么?!” 薛婉樱放下手中的茶杯,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看她:“凭我是中宫之主,统御六宫妃嫔。怎么,你杖毙那宫人的时候,不正是仗着自己身份高贵?如今轮到了自己,就忘了身份之别?” 陆贤妃没有想到薛婉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楞在原地,一时无言。 不知过去了多久,薛婉樱才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沉重的叹息声落入陆贤妃耳中,薛婉樱说:“仪瑶,我是真的不想救你。” 薛婉樱的脸色沉静,甚至隐隐带了一点漠然的厌世之感:“从前我跟祖父读书,祖父教导我一句话:恃强不凌弱,居高勿忘卑。那时我以为,这不过是寻常的君子之德,君子有德,故居高位,亦不改初心。但后来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所居之位再高,也会是他人手中的棋子,脚下的蝼蚁。” 肆意打骂奴仆的王侯,有朝一日触怒君上也会落得抄家身死的下场。再受宠的宫嫔,一朝失去君恩,也不过是老死柏梁台的下场。分明人人身在囹圄中,都戴着枷锁不得自由,却还有在笼中分出一个胜负。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陛下今日幸张三,你便杖毙张三,可杖毙了张三,多得是李四王五前六,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何必如此?” 陆贤妃却道:“我气恨的又岂是陛下宠幸宫人,只恨那狐媚的东西,趁着我不注意就到了陛下床上,又将我的颜面置于何处?” 薛婉樱笑了,“颜面?”她起身,踱步到陆贤妃面前,从陆贤妃的角度,只能看清薛婉樱腰间系着的月白色牡丹纹腰带。“仪瑶,”她说,“只会从不能拒绝的人身上找问题,你这是什么毛病?” 陆贤妃惊惶地抬起头,薛婉樱却没有错开眼睛,于是她得以看到薛婉樱眼睛里的冷。 “不要再有下一次。”薛婉樱说。 - - - 薛皇后给她临摹的是卫夫人的《笔阵图》,难得闲来无事,甄弱衣一连临摹了好几张纸。直到日落时分,夕阳沉沉,照入小轩窗,将书案染成一片金黄色,甄弱衣才终于抬起头,伸出手捡起自己费了老大劲写出来的几幅字。 不好看。 徒有其形,却无其风骨。 她闭上眼,认真地回想起薛婉樱在灯下提笔教她写字的姿态: 她抬起手腕,烟灰色的袖子垂下去,她的手腕很纤细,甚至能看见白皙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就连写字的时候,她的姿态也是优雅的,是美的,叫人赏心悦目。甄弱衣从前从没有看过美人图,如今却觉得即使是那些丹青大家描摹出的传世之作,也不能得薛皇后十之一二的风范。 她想得出神,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人走了进来,拿起另几张摆在书案上的字,直到鼻尖被一缕熟悉的幽香萦绕,甄弱衣才猛地回过头,一眼就看见薛皇后立在书案边,盯了片刻她临摹的字,淡笑道:“写得很好,进步很快,看起来果然是有用心在写的。” 甄弱衣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高兴。她生平得到的最多的夸奖不过是生的美,进而感叹一番在她身上因为生得美而生出的无数“好事”。 第27章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写字,更不会有人夸她用功练字。 她抿着嘴,笑道:“都是娘娘教得好。” “是么?” 薛婉樱负手站在小轩窗前,夕阳的余晖宛若一片金色的海浪,瞬间吞没了她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但直觉告诉甄弱衣,她并不开心。 “娘娘?”甄弱衣迟疑了片刻,还是试探着又唤了薛婉樱一声。 薛婉樱的肩头耸动,转过身来,秀丽的脸庞上都是泪痕。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某些事情,心情非常恶劣。写这篇文之初,想写的是女性的悲欢和成长,但在写的过程中渐渐地觉得也适用于“自由和自我”。 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懂事和妥协。 第16章 “娘娘?”甄弱衣有些惊诧,想了想还是没有追问薛婉樱为何而哭,只是伸手递给了她一方帕子,盯着薛婉樱看了片刻,不知怎么笑起来:“好在娘娘从来不傅脂粉,倒免了洗脸梳妆的工夫?” 薛婉樱转过头来看她,瞪了她一眼。 甄弱衣呵呵笑起来。 “去打盆水来给我。”薛婉樱扔下手中的帕子,再坐回案几后,脸上又是那种叫人熟悉的清丽柔和。薛婉樱抬起脸对她道,“去打盆水来,别叫其他人知道了。” 甄弱衣看着她,竟然说不出半句“不好”,只能愣愣地点头,探起帘子走了出去,直到招来人接过一盆温水,甄弱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她将铜盆搁在案几上,做到薛婉樱对面。支着脸问她:“娘娘这是怎么了?” 薛婉樱默了片刻,微微一笑,站起了身。 夕阳的余烬,终于彻底地被无尽的黑色吞没了。 薛婉樱突然说:“我在清凉殿,看到了那个被杖毙的宫人的尸首。她还很年轻,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甄弱衣悚然一惊,抚着自己胳膊上乍然长出来的鸡皮疙瘩。陆贤妃霸道蛮狠,不将人命当回事,甄弱衣是早就知道了。但宫中妃嫔不管怎么样总还是要装出一副温柔良善的模样,好讨天子喜欢,陆贤妃这样直接就将人打死了,事情还闹得这样大,难怪清凉殿里的人要巴巴地来求助薛皇后。 她试探着问薛婉樱:“就只是因为陛下宠幸了那个宫人?” 薛婉樱勾了勾嘴角,看她一眼:“是个寻常宫人,得了陛下恩幸,贤妃怒上心头,就叫人打死了。” 甄弱衣听完,沉默了一阵,而后才笑了一声:“这又是何必?” 说完便不再说话了。 可她不说,薛婉樱也跟着沉默,天色暗下来,宫人得了薛婉樱的命令不敢入内,屋子里只剩下碎碎的月光,照在窗棂上,漫不进来。 只有薛婉樱搭在窗棂上的手,被月光浸着,修长纤细的指节,像珠贝一样的莹白。 薛婉樱背着身,没有看甄弱衣,却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甄弱衣一愣,断然道:“没有!娘娘这样好的人——” 这话说得太急切,薛婉樱听了都忍不住莞尔。 “可我觉得。”薛婉樱转过身,看向她道。 在她脸上再看不到刚才的失态,只有一种浓重沉郁的灰败。 甄弱衣定下心神,劝她:“人生多有不得已。” 说完才意识到,这原来是薛婉樱告诉她的话。 薛婉樱又笑了一下,面容随着这个笑变得格外生动,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是沉静的,没有一点点波澜。 “宫中有皇长子、皇次子,还有皇四子,但皇三子何在你知道么?”薛婉樱靠近她,温热的掌心轻抚她柔软的鬓发。 她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令人沉浸其中的幽香。 甄弱衣还没来得及开口,薛皇后就继续说下去了:“死了。和他的母亲一起死了。” 她垂下头去看自己的葱白十指:“我从来都没有害过一个人,但这些年来,我和那些杀人的人把酒言欢、无话不谈,为她们包庇,替她们周旋……这双手又能称得上干净么?” 天际骤然炸响一声惊雷,淅淅沥沥的雨丝泼到窗棂上,溅出一朵、两朵,而后是无数朵水花。 - - - 陆贤妃因为嫉妒竟然杖毙了宫中侍过寝的宫人,这件事在宫里头闹得沸沸扬扬的,连避居兴庆宫中,早就不问宫务的周太后都知道了。周太后翌日就派遣兴庆宫中的宫使给陆贤妃赐下了一壶去火的罗汉汤。众人议论归议论,却也知道这就是周太后的态度了——一个宫人而已,周太后并不打算惩处自己的表侄女。 周太后虽说如今年老体衰,不大管事了,却到底还是先帝的皇后,今上的嫡母,便是高太后在她面前,也要规规矩矩地执妾礼。她既然表态了,天子又没有旁的发落,这事也就这样揭了过去。 “怕就怕,太后娘娘如此纵容贤妃,贤妃日后更是目无纲纪。今日是打死宫人,来日指不定就是打杀宫妃、皇嗣了。” 漪兰殿中,赵婕妤掂起一块芙蓉酥,咬了一口,话说出来,一双妙目却是紧紧地盯着坐在旁边的高淑妃。 高淑妃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嘴角犹带一缕恬淡的笑,“妹妹这话,在我这说倒是无妨。”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刻意模仿着某个人的姿态,“到底贤妃是世家女,不是我们可以比拟。” 第28章 “旁的人,若是一连生下两位皇子,恐怕早已被去母留子了。”高淑妃停下手中翻飞的团扇,侧过脸看向赵婕妤。她的眉目很淡,是那种看上十遍八遍都记不住长相的淡。赵芳蕖初入宫的时候曾经觉得,像高淑妃这般平淡无奇的姿色竟能稳居四妃之位,还颇得圣宠,不可谓不稀奇,但如今看来,高淑妃能得宠,果然有其原因。 高淑妃又道:“母后不日就要回宫了,到时昭惠也随着她一并回弘徽殿住。” 赵婕妤的心魂一瞬间就被她这句话给慑住了,不知怎的眼眶也有些发酸。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眶,带着几分讨好之意向高淑妃道:“回宫了……还要住到弘徽殿么?” 高淑妃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然呢?” 阮娘适时端着一盘在井水中冰镇过、切开的香瓜入内,听见她这话,脸上笑眯眯的,“太后娘娘疼爱昭惠公主,片刻都离不得公主呢。” 赵婕妤的神色一僵,看着高淑妃,低声道:“阿虎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正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因而妾想着,是否能让妾带她在明光殿住上一段时日呢?” 高淑妃用银叉子叉起一块香瓜,放到她面前,漫不经心地道:“妹妹不必担心。姑母身边多的是会照看孩子的宫人,再怎么说——”她抬起头,看了赵婕妤一眼,“公主当年到弘徽殿的时候也不过是三个月罢了,如今还不是好好地长到了现在?” “妾,妾,妾当年只是……”赵婕妤彻底地说不出话来了。 高淑妃却好似浑然不觉赵婕妤身上的窘迫和悔意,仍是一副但笑不语的模样,又叉了一块香瓜,搁到赵婕妤面前,微微一笑:“我没有孩子,但妹妹思念孩子的心情,我岂会不知?妹妹放心好了,昭惠公主再怎么说都是姑母的嫡亲孙女,太后又岂会亏待了她?到时姑母回宫,你随着我一道去拜见,可不就能见着了?” - - - 赵婕妤失魂落魄地走了后,阮娘才探起帘子走了进来。见高淑妃坐在案几后沉默不语,阮娘犹豫片刻才道:“时候不早了,娘娘要传膳么?” 高淑妃摇了摇头,问她:“你可知赵婕妤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阮娘转过身,目光追着帘子后渐渐走远的赵婕妤,好半天才笑道:“早知今日如此爱女心切,赵婕妤当年又怎么舍得将公主送给太后娘娘养着呢?” “那时她以为——”高淑妃偏过头,不知怎么顿了一下,而后才继续道:“按照方士的话,将女儿送到姑母身边养着,既合了姑母的心意,又讨了陛下的欢心。来日再生一个皇子才是最要紧的。” 阮娘适时补上了后半句:“谁知红颜未老恩先断,如今是再想生一个皇嗣也难了。”话还没说完,高淑妃却淡淡一笑,看了她一眼。阮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高淑妃倒是七八年间恩宠未断,可到现在连个公主都没能生下。 好在高淑妃很快转过脸,又问她:“陛下今夜幸何处?” 阮娘垂头,低声道:“陛下今夜歇在了郑美人那儿。” “郑美人?”高淑妃歪着头,像是一时半会儿实在没想起这号人。 阮娘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并没有愠色,这才道:“娘娘忘了么,庐州郑家有个女儿,貌美无双,体带异香。庐州刺史便将她献给了陛下。陛下这个月在她那歇了好几天。” 高淑妃闭上眼,“嗯”了一声,又问她:“郑美人现在住在哪儿?” 阮娘想了一阵才道:“似乎是和几个低位宫嫔一道住在掖庭。” 高淑妃笑了一声:“陛下既然这么宠她,怎的不单独为她开辟一间宫殿,掖庭那样的地方,也就是些低位的宫嫔住着了。” 阮娘有心奉承高淑妃,因而抿唇笑道:“陛下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过后便忘了有这人了。娘娘这般的,才是陛下最看重的。” 高淑妃看了她一眼,笑了。她伸手将阮娘招到自己跟前,压低声音问她:“傻孩子,你知道陛下最宠爱、最看重的是谁么?” 阮娘愣住了。她确实很想说是高淑妃,但天子对薛皇后的爱重和对甄贵妃的有求必应放在那,这句话如何也开不了口。 高淑妃看她脸上变幻的神色,又笑了一阵,而后才道:“是皇后?是贵妃?不,陛下最爱的,是他自己。” 阮娘抬起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淑妃从案几后起身,走到窗边,卷起竹帘子,望了一眼外头明媚的日光。盛夏七月,芙蕖开满池塘,一群白鹭栖于荷叶中央。看了一阵,她才终于放下竹帘子,轻笑一声:“实在傻得很。” 也不知道是在说赵婕妤还是在说旁的谁。 第17章 丽政殿中天子正在跟高淑妃对饮。 高太后一直在大明宫度过了夏天最热的时候,直到初秋时节,才终于在天子的再三恭请下回到了宫城。天子为母亲接风洗尘,在含元殿设下家宴。但破天荒的,天子并未让薛皇后主持这场家宴,而是将此事交给了高淑妃全权负责。漪兰殿中众人皆是喜不自胜。 “母后这些年来脾气越见古怪,也就你能劝劝他。这次的宴会,交给你,朕是放心的。”天子说完这话,放下手中的酒杯,拍了拍高淑妃的手。 高淑妃温婉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妾能够为陛下略尽孝心,实在是妾之福气。”一旁的方玉正在为天子打着扇,听到高淑飞一番滴水不漏的话,不由在心中竖起了大拇指:瞧瞧这说话的水平。若后宫中人都能有高淑妃这样的觉悟,也就不至于生出这么多事端来了。 第29章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到底是薛皇后还是甄贵妃。他又想到甄贵妃,一连几个月住在皇后的丽正殿,就是不回自己的昭阳殿,而天子不知道是因敬重薛皇后不愿违逆她的心愿,还是旁的什么原因,竟也没有追究,由着甄贵妃去了。 “只是——”高淑妃犹豫片刻才道,“姑母的接风宴按理来说也当知会周太后一声。可……”说到这儿高淑妃深深地看了天子一眼。 方玉在心底替高淑妃补完了这句话。宫中两宫太后并存,虽说高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但周太后更是天子的嫡母。若是两宫太后同在宴席,高太后免不了要居于周太后之下。可高太后从年轻时起就是个泼辣的性子,向来是不肯服输的。到时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可若是不告诉周太后,又难免有怠慢的嫌疑。因着前番陆贤妃殿中的事,周太后本就已经不待见高淑妃,谁知道会不会借此发作。 高淑妃扯着天子的袖子,想撒个娇。 天子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半晌。天子道,“总之这事全权交给你了,你若有什么不觉的地方——”天子眯着眼睛笑了笑,“就去问问皇后。”高淑妃面色一滞。 说完天子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拍拍高淑妃的手,对她道:“好了,天色不早了。朕去看看阿郑,你早些睡吧。” 高淑妃勉强笑了笑,“喏,恭送陛下。” - - - 瑟娘用篦子沾着盆中的茉莉水,给高淑妃梳着头,阮娘就在旁边给高淑妃捶着腿,又大着胆子道:“皇后娘娘几次三番触怒陛下,陛下虽念着夫妻情分,没有追究,却到底是见了生分。” “生分?”高淑妃轻笑一声,伸出一只保养得宜的芊芊素手,朝阮娘招了招手。手上戴着的戒子刮过她的脸,冰冷锐利,有种火辣辣的疼。 “陛下可舍不得迁怒皇后。”高淑妃笑,“不过是想着这活儿不轻省,便扔给我罢了。”阮娘一缩,不敢再说话。 高淑妃却从美人榻上起身,靠坐到梳妆台前,伸手拨弄自己的头发。 太干燥了。发尾在枯燥的秋日甚至打了死结,分明用了太医特地为她调制的香膏精心养着头发,却总是没有什么效果。她手上稍稍一用力,梳子不经意间扯过打结的发尾,惹得她头皮一阵发疼。 阮娘深深地埋下头,实在不明白高淑妃今日的怨气从何而来。不过是张罗一场接风宴的事罢了,又有什么不轻省的? 仿佛是窥探到了她心中所想,高淑妃忽然一笑:“何必呢,不舍得她进退两难,难道她会领情么?” 高淑妃将手从阮娘脸上挪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兀自笑了一声。 阮娘和瑟娘俱是心中一凛。 - - - 薛婉樱沐浴完,长发半湿,披在肩上。因为已经临近就寝,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浅白色的中衣,唇边带笑,眉目婉约,靠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拿着两本书,一是《汉书》,二为《史记》。 《女戒》已经学完了。甄弱衣提心吊胆了几日,见薛皇后没有提起让她回昭阳殿的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不想回昭阳殿,也不想面对天子,和薛皇后相处的时光轻松愉快,是她迄今为止不算很长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不必思考自己对于他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用苛求自己做一个对他人来说有价值的玩意。 可薛皇后又为什么要护着她呢? 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几后,忍不住抬起头去偷看薛婉樱,扑朔的长睫毛向栖落的蝴蝶,落下浓郁的影子。 咸宁公主已经睡下了。薛婉樱寻常教她读书的时候也很少要宫人侍奉在侧。她翻开书页,讲起书中的逸闻典故。说完了,薛婉樱随口说起《汉书》和《史记》所载的历史有重合的地方,所以班固当年著《汉书》的时候,原封不动地抄了不少《史记》中的东西。 甄弱衣“嗤”了一声,“若都是一样的,岂不是看一本便成了。” 薛婉樱瞪她一眼,有些好笑地道:“自然也不都是一样的。” 她从美人榻上起身,将甄弱衣招到自己身边坐下,捋平微卷的书页,声音清丽柔和,她说:“固然历史本身是真实的,但叫不同的人来写,却是不一样的。” 甄弱衣不解,问她:“可史书最要紧的,不是求真么?若是将一件事原原本本、真真切切地将过去发生的事记下来,又怎会有不同的说法。” “求真?”薛婉樱琢磨了片刻这个词,不由莞尔:“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不是那么容易分辨。实则,只要写到了这纸上,再真也带着假。原因无他,人都是有自己想法的,史家著书,便是心里想着要求真,写到纸上,一字之差,也大有不同。” 薛婉樱给她举例:“孔子著《春秋》,削减之间,暗藏褒贬。就以‘郑伯克段于鄢’一篇来说,郑庄公一代霸主,孔子却只称其为郑伯,便是因为不满庄公捧杀其弟的行径。” 甄弱衣歪着头听她说话,突然出声道:“可如此,我们不就是在反复琢磨他人所想?可他人所想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孔子不喜庄公,是因为——”甄弱衣突然卡壳了一下,薛婉樱笑了笑,替她补上:“捧杀其弟。” 甄弱衣有些悻悻,点了点头:“对,捧杀其弟。可孔子怎么想的,又有什么打紧的呢?史书将庄公的功绩、恶行都平陈开来,交由后人点评才是呀。” 第30章 她这话一出来,身边的薛皇后突然沉默了。甄弱衣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正想着要如何补救,薛婉樱却突然笑了一声,卷起手里的书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就你最贫嘴,老打断我讲课。” 灯花突然爆了一声, 甄弱衣错开眼,笑了一声。 薛婉樱这才继续道:“你说的并没有错。史家作何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但——”薛婉樱话锋一转,“人并不是天生便会思考的。所谓读史有如观鉴,可以明是非。读史,也是读人、读心。”她伸手将膝上搁着的两本书放到甄弱衣眼前晃了晃:“霍去病大败匈奴人,功封冠军侯。太史公著书立说的时候没有隐没他的功绩,而是如实写下来了。这是修史立说的‘求真’,但他反复写霍去病之骄矜、叹李广境遇凄凉。” 薛婉樱转过头来看她:“你猜这是为什么?” 甄弱衣思考了片刻,迟疑道:“太史公和李广有旧?” 薛婉樱一点头,“还有呢?” 甄弱衣摇了摇头,“还有什么?”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没有直说,而是道:“霍去病是外戚。” 甄弱衣呵呵笑了两声:“难道太史公是想嘲讽武皇帝用人唯亲么?” 薛婉樱“嗯”一声,眼中一闪而过一抹狡黠的笑意,“你去看一看太史公的生平就知道了。” 甄弱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薛皇后相处的这些时日,她隐约地觉得真正的薛皇后其实并不像她从前看到的、以为的那样。或者说从前的薛婉樱脸上罩着一层薄纱,朦胧、让人看的不真切,像九天神女,高高在上,不可接近,难以琢磨。但当甄弱衣真的靠近了她,才发觉,面纱之下并非一潭死水。相反的,她之所以披上面纱,为的就是抑制住自己心中汹涌的涛浪。 涂壁入内,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她深深地望了一眼坐在薛婉樱身边的甄弱衣,而后才压低声音对薛婉樱禀报道:“淑妃到丽正殿来了。” 没想到薛婉樱还没开口,一旁的甄弱衣就皱眉道:“她来做什么?这么晚了,让她回去吧。”她犹记得数月前和高淑妃在漪兰殿那番颇为莫名其妙的对白。高淑妃一定在筹谋着什么。甄弱衣就像一只护雏的母鸡,坚决不肯让薛皇后涉险。 涂壁整张脸都黑了,盯着甄弱衣,说不出话来。 薛皇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推一推她,“这么晚了,还不回自己的屋子去睡觉?”而后才对涂壁微笑道:“让高淑妃回去吧,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永远喜欢婉樱姐姐=3 第18章 涂壁愣了一下,虽然觉得薛皇后此举和往常大不一样,心下稍微觉得有些不妥,但她一贯是不会质疑薛皇后的决定,因而听后还是依言走了出去,斟酌了一下言辞,向高淑妃转达了薛皇后的意思。 高淑妃笑得很是温婉:“都是本宫考虑不周,深夜还来叨扰。”涂壁看了高淑妃一眼,并没有说话。 - - - 高淑妃走后,涂壁才又折返内殿,还未靠近门边,先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笑声。女孩的声音像是一串细碎的风铃,在黑夜里荡起了一圈涟漪。“……娘娘再讲个故事,我再去睡。” 胡闹。涂壁皱眉。 是时候该提醒皇后让甄贵妃早些回昭阳殿去了,这样淹留在丽正殿里又算什么?但不等她叩响屋门,薛婉樱的声音就自殿中响起:“好了,故事留等明天听不成么?快去睡吧。”涂壁的手停在门上,随着屋门“咯吱——”一下推开,涂壁猛地缩回手,瞳孔中倒映出一个娇小玲珑的影子。甄弱衣抬着下巴,睥睨她一眼,若有所思地从她身边擦过,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这是涂壁第一次如此直观地面对甄弱衣的逼人美貌。她通身上下,甚至细微到一缕发丝,一根手指,都在叫嚣着一种迫人的美丽。艳光逼人。涂 壁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阵,只能找出这个词。她摇了摇头,甩开这个奇怪的想法,推开两扇屋门,走了进去。 薛皇后还未歇下,坐在床榻边,手里拿着一个未绣完的箭袋,指腹磨蹭着上面精美的纹饰,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涂壁靠近薛皇后,低声道:“娘娘这是在为陛下绣制箭袋么?” 薛婉樱莞尔,反问她:“我什么时候给陛下绣过东西?” 涂壁有些悻悻,定下心神,想了想还是开口劝薛婉樱道:“陛下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娘娘和太子公主,多有仰赖陛下,您——”她想劝薛婉樱向天子服个软,学着后宫其他的妃嫔那样,多多少少在天子面前示好。话到嘴边,却又如何都开不了口。薛婉樱是什么样的人,她比旁人要清楚更多。她想了想,还是改口道:“太子殿下的生辰将至,有娘娘亲手绣制的箭袋,太子殿下的骑射功夫必能大有长进。” 薛婉樱将箭袋随手放到床榻上,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半晌,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她问涂壁:“高淑妃走了?” 涂壁点点头:“淑妃说明日再来叨扰娘娘。” 薛婉樱笑了一声:“说是什么事了么?” “不曾。”涂壁摇头道。 沉默片刻,薛婉樱突然道:“你觉得,淑妃是什么样的人。” 涂壁有些噎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淑妃娘娘秉性柔弱……是个以夫为天的女人。” 第31章 薛婉樱嗤笑一声,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而是靠在床头,阖上了眼睛。涂壁见状,叹了口气,替薛婉樱吹灭了烛火,走出了寝殿。 - - - 高太后的鸾驾回到宫城的那日,天正好下起了小雨。天子和薛皇后在前,一群宫妃在后,宫人熙熙攘攘围在四周,举着伞,替后宫贵人们遮挡着飘落的雨丝。这是折甄弱衣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天子,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起来。 薛婉樱站在她前面,长发盘成高髻,簪着一枚梅花簪子,显得格外清丽婉约。薛美人站在薛皇后身边,她已经有孕七月,肚子隆得老高。薛婉樱怜惜她怀孕辛苦,原本不欲让薛美人一同迎驾,特地吩咐薛美人在含元殿中休息便可,但薛美人本人却执意随着帝后一同外出迎接高太后的鸾驾。 高太后的鸾驾一路从神龙门入内,十几个内侍围上前,弯下腰给高太后做人凳。另十几个内侍则举着伞,几乎搭出了一道连绵的雨蓬。高太后从装饰华美的鸾车上踩下来,手上牵着一个三四岁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天子上前,扶着母亲的手臂,低语了几句,薛皇后慢天子半步,也跟了上去。离得远了,薛婉樱的身影在雨幕里渐渐地变小了。昭惠公主被高太后牵在手里,见了薛皇后,并不见亲近,更不行礼,只是往高太后身后一躲。 高太后不喜欢薛皇后这个出身高门的儿媳,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昭惠公主自幼被高太后一手带大,对薛皇后不亲近,也并不难理解。但甄弱衣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还是莫名觉得不舒坦。 “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总是不见亲近。”不知什么时候,高淑妃举着伞,走到她身边,低声笑道,“总是自己的孩儿才最贴心。” 甄弱衣转过脸去看高淑妃,也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宛若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是么?可似乎,亲生母亲也不见得亲近多少呀。”两人一道朝另一个方向看去,赵婕妤被隔离在人群之外,无法和女儿亲近,面上尽显落寞之色。 高淑妃沉默片刻,不知怎么又笑了起来:“是了,养在身边最是亲近。” 她压低声音,在甄弱衣耳边低语:“妹妹可知道,宫中原来是有能使女子不能生育的秘药的。” 声音轻柔,像是一条冰冷的、游走的毒蛇。 甄弱衣稍稍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微笑道:“妾从未听说过。” 高淑妃盯着她,像是要看穿她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盯了片刻,终于也不再笑了,转而冷冷地道:“周太后当年为中宫时,宫中高位妃嫔几乎悉数无子,才有了陛下荣膺大宝之机。”她盯着甄弱衣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妹妹冰雪聪明,该懂我在说什么。” “有些人看上去光风霁月,实则不过是佛口蛇心。妹妹切勿为一点点的恩惠蒙蔽了心眼。” 甄弱衣转过头看她。 - - - 殿中丝竹齐奏,教坊司中的伎人早就得了命令,不敢怠慢这场为高太后接风洗尘的宴席,纷纷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编排节目。其中尤以公孙大娘的剑舞最为精妙,美人如玉剑如虹,便是后宫中这些不好动刀动枪的后妃公主也看得津津有味。 高太后盯着公孙大娘的动作,兴致高了,甚至趴在案几上,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都给我赏。”天子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但还是顺着母亲的心意道:“赏。” 甄弱衣心中一乐。 她从前也曾听说过一些有关高太后的风传。听说高太后当年以美貌被采选入宫,却因为举止粗鄙很快地就被先帝厌弃,入宫后三年间都只是宫中位分最低的采女。还是后来有一次,先帝醉酒,偶然在花房临幸了高太后,而高太后本人又一举得男,生下皇子,才最终有了今日。 甄弱衣对高太后本人的粗鄙行止倒是没有什么抵触,毕竟她本人也没有少被他人说是草包美人。但高太后身上时刻透着的那种“我生了个好儿子,因而所以人都要待我百依百顺”的感觉未免太过浓厚。甄弱衣抬起手,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恍惚间不知怎的想起了另一个人。 周太后出身高门望族,年少时也是名动长安的美人,更不必说襄助丈夫和庶子理政的那些年里展露出来的手腕,堪称一个传奇女子。而高太后本人,既无见识,更无建树,竟然凭着生育一事就能和周太后比肩。 她又想起了很多的人。有她生下儿子后欣喜若狂的姨娘,有她失去儿子后郁郁寡欢、一病不起的嫡母,还有她生不出儿子,不得不强颜欢笑为丈夫纳妾的姐姐。她曾经在心底讥嘲她们,觉得她们身为女子,却比任何男人都要更轻视女人。而今却多多少少能够理解她们何以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除了生儿子,这世间的女人能够实现自己的机会何其之少。 妻凭夫贵,子以母贵。你看,女人总是要通过男人才能获得被世俗认可的成功。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薛皇后不久前教她的《木兰辞》。世间果真有一个花木兰,从军十二年,依靠自己的双手建立功业么? 酒过三巡,天子兴致高涨,拍了拍手,在众人的错愕中,一个满身金玉的年老妇人带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入内。甄弱衣眯着眼睛去看,认出那年轻男人是高太后的侄孙高通,可那老妇人又是谁? 第32章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高太后先是一声嚎叫,扑到那老妇人的怀中,大哭起来:“阿姊!是你么?我在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你,我莫不是老眼昏花了吧?” 众人仍是不解,直至高通得意道:“姑祖母,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他噎了一下,像是一时半会没想出来,到底该称呼这位老妇人为什么。高太后狠狠地锤了他一下,伸手扶着老妇人走到上座。 路过甄弱衣的案几,甄弱衣才注意到这老夫人虽然穿金戴银好不华丽,眼角却带着深深的纹路。 …… “当年家里实在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你外祖父没有法子,只能做主将你大姨母卖了。过后日子有了余裕,却再打探不到一点消息。”高太后扯着天子的袖子,几乎将自己的鼻涕濞到了天子的袖子上。 天子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得不是那么愉快。他确实感谢、敬爱高太后给了他性命,却也厌恶、无奈于高太后的存在恰恰证明了,他有一半的骨血卑贱,难登大雅之堂。 高淑妃回过神来,想要上前对高太后轻语几句,却被天子一个眼刀扫过去,愣在了原地。天子将自己的袖子从母亲的手中不动声色地扯了出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面无表情地对薛皇后道:“去给姨母敬上一杯酒。” 听到薛婉樱的名字,原本走着神的甄弱衣突然就来了精神,抬起头望向薛婉樱的方向。薛婉樱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垂下头,起身向高太后的座位走去。甄弱衣片刻不错眼地盯着薛婉樱,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嘲讽神色。 第19章 高太后哼哼两声,算是勉为其难地接过了薛皇后奉的酒。薛皇后见此,倒也没有觉得多难堪,实在是她对这位粗鄙浅陋的婆母对自己的不善见怪不怪。倒是高太后之姊高姨母面露仓惶,不住推辞道:“娘娘是中宫之主,身份尊贵,岂可为奴婢奉酒……”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发觉殿中开始呈现出一样异样非常的安静。一众妃嫔都垂着头,使劲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酒盏和佳肴,以此掩饰娇靥上或惊讶或不屑或难堪的神情。早知道高太后出身微贱,可谁能想到高太后的亲生姐姐竟然是奴籍出身? 高姨母几十年间为人奴婢、供人驱使,惯于察言观色。见此情景也知道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让阿妹和天子外甥蒙羞,不由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贴到案几上。薛皇后对天子和高太后都没有什么本分之外的感情,但看到高夫人尴尬不已的面色却不知怎么心下一动,微笑道:“您既是太后的阿姊,便是妾和陛下的姨母。晚辈给长辈奉酒,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天子这才面色稍霁。 薛皇后放下酒盏,提着裙摆就要迈下陛阶,向自己的坐席走去,高太后却突然叫住了她。高太后扫了一眼坐在下手大腹便便的薛美人,又看了薛皇后一眼:“你也别整日弄些有的没的了,调养好身子,趁着现在还能生,再生几个儿子才是。” 高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有点冲:“我儿都快三十的人了,竟然只有三个儿子并两个女儿。想当年便是村中的地主老爷,也要娶上九房老婆,生他十几个儿子,才算是人丁兴旺!”薛婉樱仍然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只是笑容已经有些泛冷。高姨母见状,扯了扯妹妹的衣袖,低声劝道:“奴…我来京城的路上,已经听通儿说了。皇后娘娘出身名门,有母仪之德,东宫殿下忠信孝悌,咸宁公主淑质天成,全赖娘娘教诲。阿英,天家毕竟是寻常人家不同!” 最后一句话,高姨母已是说得诚惶诚恐,高太后却白了她一眼,啐道:“什么不一样!”她一指坐在下手的天子:“天皇老子也是我的儿子!”又哼哼两声,“公主教导得再好也没用!女儿都迟早是别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屁! 甄弱衣在席上听到高太后宛若乡野村妇的一番癫语,在心里不住地翻着白眼。她实在不明白,高太后自己也是个女人,怎么对女子的偏见却那么深?但须臾,她又自己想明白了:原因无他,只在于她这一生所有的意义都在于“生了一个好儿子”。 咸宁公主和东宫同在一席。东宫向来很是依赖信任这个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的阿姊,听到高太后这么说姐姐,一张脸涨得通红,反倒是咸宁公主不以为意,甚至还往弟弟的杯中续了一杯果酪,轻声道:“只许喝这些了。” 薛婉樱听着高太后喋喋不休的絮语,不再笑了。她看向高太后,柔声道:“公主自然也是有用的。但为人父母,又何须计较儿女有无用途?毕竟人非货物、非牲口。只要他们能够平安顺遂,一生无忧,妾便满足了。” 高太后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她对薛婉樱这个儿媳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出身高贵,打不得骂不得也就算了,便是偶尔在她面前多说两句话,她也有千万句话堵回来。偏偏一句说得比一句漂亮,一句说得比一句冠冕堂皇,让人想吵架都找不到门路。你说旁人家哪个新媳妇不用受舅姑的气? 自然,高太后是不会去回忆当年她做先帝妃嫔时,婆母陆太后连为难她都懒得的事。 “好了,母亲。”一直不置一词的天子终于开口,对母亲道:“尝尝席上的獐子肉,是皇庄今日早上才献上来的,味道鲜美。” 第33章 又向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儿子道:“阿沅、阿淇,去,到你皇祖母身边去,为皇祖母布菜添酒。”高太后最心爱的,除了天子这个儿子便是几个皇子,听到天子这句话,这才喜逐颜开,一连说了好几声“好好好”。 甄弱衣在心里又翻了一个白眼。 薛婉樱走下陛阶,纤长睫毛覆在白净的脸上,看起来有点疲倦。 坐回八仙案后,天子侧过身要去握薛婉樱的手,被薛婉樱不留痕迹地避开了。天子笑道:“这就生气了?” 薛婉樱笑了笑,“妾不敢。” - - - 觥筹交错,教坊司为高太后准备的节目被指挥着一一呈了上来,看得人几乎是目不转睛。高通是外男,本不该在席上,只是天子有意讨母亲欢心,所以特地恩准他和皇子公主坐在一块儿,就落坐在咸宁公主身旁。 宴席上,歌姬学赵飞燕做掌上舞。 太子李沅立在高太后身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有些不太敢直视歌姬的面容。倒是皇次子李淇的表现有些出乎甄弱衣的意料。 当年陆贤妃和薛皇后同年有妊,陆家为了抢占先机生下皇长子,不惜让陆贤妃服用催产的秘药,这在宫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知是否因为皇次子的诞生掺杂了太多的算计,天子对这个儿子并不算上心,寻常祭天、观政这样的大事从不让皇次子参与。而甄弱衣又和陆贤妃交恶,鲜少有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因此当甄弱衣看到八岁多的皇次子坐在高太后身边,将高太后哄得喜不自胜,不停地拍着他的脊背,而皇次子本人稚嫩的面容上却显露出一种和他的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静时,不知怎的,心中“咯噔”一下。 天家的儿女,向来早熟。 只是有时懂的多,也就代表求的多。 但这个世界是有一套规则的。这规则体现在男女之间,是男女有差;体现在东宫和皇次子之间,则是嫡庶相别。 甄弱衣想到这里,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有一张巨大的蛛网,每个人都是网上的虫蚁,难以挣脱。可谁是蜘蛛呢? 她偏过头,看向下手的席位。 高太后的侄孙高通对席上的歌舞明显很是有兴趣,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那歌姬身上的时候。但这也难怪,高通比几个皇子公主年长了不止一两岁,正是少年怀春的时候,对女人好奇得不得了。甄弱衣在深宫也有所听闻,这位高家的独苗苗,深受高淑妃之母高夫人的宠爱,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未娶妻,就已经有了好几个通房。高家本就是个不受人待见的暴发户,高家人又如此溺爱高通,便是有心念着高太后是天子的生母,那些世家也不愿与高家结亲。偏偏高老夫人眼高于顶,放言要为孙子迎娶一位才貌双全的高门贵女。 甄弱衣想到这里,在心里又啧了一声。 但下一刻,甄弱衣看见坐在高通身边的咸宁公主,看见高通绷紧的肩头,脸上抗拒却又不敢过分表露的神情一闪而逝。甄弱衣若有所思。 - - - 高太后和姐姐多年未见,一朝终能团聚,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还没等宴席结束就先回了弘徽殿。赵婕妤一直竖着耳朵,仔细关注着高太后的动静。见高太后要回弘徽殿,昭惠公主被乳母带着跟在后头,也连忙跟了上去。 昭惠公主的乳母见是赵婕妤来了,连忙将公主抱在怀里,脸上虽然带着笑。一双眼睛却带着十分的警惕:“婕妤不在席上,怎么到这儿来了。”赵婕妤的面色十分不善:“公主是本宫亲生,本宫难道还不能来看一看公主么?”昭惠公主的乳母垂下脸笑道:“娘娘何必对奴婢说这些话,奴婢并不是能做主的人。” 赵芳蕖听了她这话,不由有些心灰。 在前头的高太后远远地听到了廊下的争执,回过头来,不耐道:“这又是在做什么?磨磨蹭蹭的,连带个孩子都带不好!”乳娘连忙抱着昭惠公主跟上高太后的仪仗。自始至终,年幼的昭惠公主都趴在乳娘的肩头,甚至没有看赵婕妤一眼。 等到歌舞将歇的时候,天子已经有些醉了,支在案几上,眼神迷离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娇滴滴地给他灌酒的美人。娥眉淡扫、纤腰高束,脸上画的都是宫中近来最时兴的梨花妆。高淑妃和陆贤妃一左一右,捧着酒杯要喂天子吃酒。高淑妃在天子耳边低语道:“陛下,夜已经深了。皇子公主也都被傅母带走了……” 陆贤妃听着她一番婉转柔媚的话,在心底啐了一句不要脸。 天子看向高淑妃,盯着她的脸看了约莫有半刻钟的辰光。 高淑妃今日是特意装扮过的。她自己自己生得不美,因而向来十分热衷于调制脂粉一事。再平淡的女子,盛妆之下,亦有动人之处。天子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掷到地上,发狠道:“皇后在哪?” 一直远远地守着天子的方玉听到这话,不由便是一个激灵,硬着头皮上前道:“皇后娘娘带着咸宁公主和东宫一道回丽正殿了。” “……” 天子挣扎着从案几前站起了身,环顾一周,忽然嚷道:“去把甄贵妃给朕叫过来!朕有话要问她!” 方玉擦了把脸,低声道:“贵,贵妃也跟着皇后娘娘一并回丽正殿了。” 第20章 丽正殿里—— 涂壁端着一盆温水入内,画钩从薛皇后的寝殿中出来,走快几步,替她打起帘子,涂壁却不领情,还埋怨她道:“你出来做什么?娘娘那儿没人伺候怎么办?”画钩被她说多了,知道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主,也不恼,反倒讪讪笑起来:“娘娘和太子殿下有话要说,让我出来了。” 第34章 涂壁这才嗯了一声,进了寝殿。 薛皇后坐在美人榻上,东宫伏在她膝头,好一阵,才终于和母亲抱怨了一句:“太傅的功课实在太多了。儿臣每每想着要来丽正殿找阿娘和阿姊,总是不得空。阿娘也不知道来看看我。”说到后半句,东宫的语气不免有些委屈。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贪恋母亲的庇护。 薛婉樱抚着儿子的头发,并没有辩解,而是微笑着问东宫近来又学了一些什么? 东宫起先说他已学完了四书,近来在读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扭捏了一阵,又对母亲道:“太傅近来,每每让儿臣读《史记》的《吕太后本纪》。” 东宫虽然还年幼,对政事一知半解,但对于父亲和老师的用意却并非全然无知无觉。讲到这里,东宫安静了下来,认真地观察着母亲的脸色。薛皇后却只是摸摸他的头,对他说:“读史明智,但至要紧的,是有所思。阿娘希望,你能做一个不人云亦云的人,书中所说、太傅所教,都要在自己心中先过一过。” 东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 - 东宫睡下后,薛婉樱才披衣走到了丽正殿的后院。 中庭遍植晚樱。四月中旬开的花,到九月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月色朦朦胧胧,她隐约看见前头立着个人。 薛婉樱走过去,站到甄弱衣身旁,转头向她:“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甄弱衣笑起来,一边的脸颊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娘娘怎么每次见着我,都说这句话?” 薛婉樱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也不由有些莞尔。 “兴许是因着——”薛婉樱琢磨了一下用词,“你睡得实在太晚了。” 她偏着头,和她说话的时候,唇边的笑宛若玲珑却转瞬即逝的霜花。那一瞬,甄弱衣终于意识到高淑妃一直在模仿的是谁。 她又看了薛皇后一眼,最终在心里嘲笑了高淑妃一声,东施效颦。旋即,甄弱衣忽地意识到自己竟然能说出东施效颦这样的典故了,不由抬头,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她的女先生。薛婉樱仍含着笑,像是丝毫不在意她的走神。 高淑妃在她耳边说的那几句话适时地在她脑海里复现,“有的人看着固然光风霁月,实则不过是佛口蛇心。” 高淑妃当时是这么说的么? 甄弱衣在宴上喝了不少酒。她一向酒力不错,虽说不上千杯不倒,但从前陪着天子宴饮,每每推杯换盏,天子总是先醉的那个人,留她一人,看着席上的残羹剩菜、杯中半满的酒液发呆。然而今晚,不知是酒喝得太多,还是吹了风的缘故,甄弱衣开始觉得脸上有些烧。 高淑妃的话说得多么情真意切,但凡甄弱衣心里存了一点犹豫、疑惑、怨恨或是别的什么,轻易就会被她动摇。 毕竟人总是升米恩、斗米仇的生灵。反目成仇的种子埋在每一个人心里。 可她看着薛皇后笼在月色里的面容,呆呆地,什么也说不出。她曾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抱有深深的好奇心,即使到今日,依旧有极强烈的探知欲。而在千般万般的有关薛皇后的疑问里,有一个是“薛皇后所求到底是什么?”而今这个问题竟然也适合于她自己身上。 甄弱衣突然有些沮丧,因她在心中竭力搜寻,竟没有发现任何她太过在意的东西。她恍然想起,在入宫的前夕,姐姐晚微缩在床上,盖着被子说话。那时嫡母还在,对两个庶女不算好,也不至于苛待。家中姊妹众多,父亲挑来挑去,还是选择了她们二人。 姐姐和甄弱衣说,她希望能有幸中选,才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也好为家中兄弟姐妹谋个更好的前程。 甄弱衣听了,心中却油然生出疑问:他们的好坏、富贵,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又看了一眼薛皇后,垂下头,像是在脑海中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她垂头的时候,露出的一段洁白的脖颈,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皎皎的光彩,仿若月牙的颜色。“妾一直想知道……”她伸出手,拢了拢被秋夜的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突然眨眨眼,向她微笑道:“娘娘就从不嫉妒么?” 她生得这样美,举止投足间都是叫人色销魂与的风流姿态,男人见了她会争相拜倒石榴裙,女人见了她无不羞遮绫罗扇。她向薛皇后问出这样的问题,在不知情或者是别有用心的人看来总像是一种挑衅。 薛婉樱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先是一愣,而后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没等她回答,甄弱衣抢先道,“妾在家中也有一个阿姊,感情十分深厚。娘娘温柔良善,妾每次见着娘娘便觉得像见到阿姊一般。但妾的阿姊那样的人,每每为夫君添置妾侍,也觉得心如刀割。娘娘何以不妒不怨?” 薛婉樱盯了她片刻,突然朝她招招手,拉着她一道坐到了石井旁被葡萄藤缠绕的秋千上。 “因为没意思。”薛婉樱说。 甄弱衣猛地睁大了眼睛。 - - - 回到寝殿,涂壁果然在等着她。 薛婉樱按了按发酸的太阳穴,对她道:“今夜不必守夜了,你自去休息吧。” 涂壁点点头,又望了薛婉樱,脸上尽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薛婉樱看出来了,问她怎么了。 涂壁于是道:“当初陛下让您教导贵妃女德,可您林林总总又教了许多旁的东西,这也就罢了。而今两个多月过去了。奴婢斗胆,贵妃毕竟是一殿之主,岂能长久淹留丽正殿中?” 第35章 薛婉樱拿着象牙梳子的手微微一滞,而后才道:“再说吧,本宫看她学得还很一般,若是就这般结束课业,岂非辜负了陛下对本宫的厚望?” 涂壁哑口无言,被薛婉樱这么一绕,脑子也开始有点发懵,呆呆地往外走,薛婉樱却又突然地叫住了她,问她:“阿棠今夜也宿在兴庆宫么?”涂壁唯唯点头,又道:“陛下在弘徽殿设宴,高淑妃全权揽责,竟不知知会兴庆宫一声。” 薛婉樱梳着头发,闻言微笑:“她岂会不知?只是知会了难免惹高太后不快,那才是她的立身之本。” 提到高太后,薛婉樱不知怎么又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宛若喃语,“可这世上,让她生气的事,实在是多了去了。” 涂壁是薛家的家生子,虽是奴婢,自有也见惯了世家风度,向来不喜粗鄙的高太后。尤其高太后仗着天子生母的身份,几次三番为难薛婉樱,更是让涂壁愤慨难平。因而她听到薛婉樱这句不算恭敬的话,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薛婉樱又看了一眼窗外,问她:“彤史令可有来报,陛下今夜幸何处?” 涂壁恭谨道:“在郑美人处。” 薛婉樱点点头,从床榻上揽过一件外衣,转过头对她道:“备辇,从后门走,去兴庆宫。我有事要和姨母说。” - - - 薛婉樱到兴庆宫的时候,毫不意外地见到了还未歇下的周太后和周棠围坐在主殿中。周棠依偎在周太后身边,软着声音和面色不佳的周太后说趣话。陆贤妃就强撑着挺直腰板跪坐在离她们二人不远的地方,脸上犹带着未干的泪痕。 薛婉樱来的时候没有带宫人,抬辇的内侍也被她留在了兴庆宫外。她一个人自夜色中踟蹰走来,探起珠帘,烛火摇曳,在墙上映出一个窈窕的影子。 周太后闭着眼,手里握着佛珠,像是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声音很轻,却又庄正威严,让人无端地想起了佛龛前奉着的线香。 “不过是个宫人,也犯得着自己动手?” 陆贤妃声若蚊蚋:“妾知错了。” 薛婉樱在案几后盘坐下,周棠朝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神色不知怎么就带了点雀跃。 周太后又问陆贤妃:“你倒是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陆贤妃含泪道:“妾不该因妒嫉杖杀宫人,有违妇德。” 周棠却忽地嗤笑一声:“表姊,你错了。你不该的是不是杖杀宫人,而是将此事闹得合宫皆知。一个宫人罢了,被陛下宠幸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如大度些,向陛下为她求封个低等的宫嫔之位,好彰显自己的贤名。若是实在觉得心里有气,随便赐副药,叫人死得无声无息也好过闹得满城风雨。” 薛婉樱转过头去看周棠。 她今年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来着? 她的脸庞稚嫩娇美,是正当时的少女才会拥有的纯与真,可她说出口的,以及隐晦地藏在话中的后半句话,却又显得冷静残忍。 天真的残忍。不知怎的,薛婉樱突然在心中无声地笑了一下。 周太后终于睁开眼睛,看了正在侃侃而谈的周棠一眼,低声道:“好了,人小鬼大,还没出嫁呢,哪里学的这么多内宅之事?” 周棠却不怕她,笑嘻嘻地道:“若是秦必远日后胆敢纳妾,我有的是法子让那些女人生不如死。” 周太后日前已经给周棠定下了婚事。周棠未来的夫婿,姓秦,名必远,虽非薛周陆三家儿郎,却也出自关北望族秦氏,本人亦颇有建树,不过弱冠之年,就已经成了正二品的威远将军,和薛临之比肩。 薛婉樱听了,却道:“你是什么身份,若他真的纳了妾,让你不痛快了,和离便是。” 周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挥手道:“行了,你们都走吧,皇后留下。” 薛婉樱垂下头,余光目送周棠和陆仪瑶走出主殿。 周太后这才看向她,“说吧,这么晚了,还来我这老婆子这做什么?” 薛婉樱从案几后起身,走到周太后面前,跪下,郑重地一叩首:“请您为我的稚娘和玉明赐下婚事。” 周太后睥睨她一眼:“稚娘今年也不过是十岁,你这么着急又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薛婉樱、甄弱衣、周棠,高淑妃,甚至周太后,高太后都是我想写的这个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她们各自代表了故事主题里的一类人。 第21章 陆贤妃刚一踏进清凉殿的门,一道小小的影子就扑到了她怀中。 “阿娘!” 皇次子李淇抱着母亲的腰,将头深深地埋在母亲身上,抬头看见母亲有些显得苍白灰败的脸色,李淇从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条小手绢,递给母亲,安慰母亲道:“阿娘不哭。” 陆贤妃垂头,看见儿子稚弱沉静的面容,指腹揩过儿子的鼻翼,勉强露出了一个笑:“阿娘没有哭。”她轻轻地摸着儿子的头,挥手,让殿中伺候的宫人都退了下去,而后才拉着儿子坐到了罗汉床上。 李淇虽然今年不过八岁稚龄,但聪慧却远胜同龄孩童。他盯着母亲发红的眼眶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对母亲说:“阿娘,你不要怕,等以后儿臣长大了出人头地,便再没有人敢欺负你和阿弟了。” 陆贤妃只当儿子是小孩子意气,对他说的话不以为意,因而随口道,“好,阿娘就等你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第36章 可内心里,陆贤妃是不相信这句话的。 出人头地?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切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还要怎么出人头地?学那些穷酸举子去考科试么? 陆贤妃闭上眼睛,恍然间想起年幼时那些庶族子弟排着队在家门前求见祖父的场景。那时姑祖母还在,先帝因着从前做东宫时,母亲陆太后受到武帝冷落,加倍地对陆家好。络绎不绝的赏赐,一拨又一拨地下来,宾客云集,陆家的宴客厅堂,从早到晚就没有将歇的时候。那时的日子多风光啊,陆贤妃想。 她再睁开眼,却发现儿子一脸警惕地向外看去,小小的脸都绷紧了,满眼写着戒备。陆贤妃顺着儿子的目光看过去,见自己的贴身侍女站在门口,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容仍显露出一种浓重的忧虑之色。 陆贤妃看了她一眼,先是低头对儿子道:“你随乳母去看看你弟弟睡了没,阿娘先和下人说些事。”说着又扬声唤来皇次子的乳母,李淇依言从塌上起身,被乳母牵着手朝门外走去,不知怎的,在跨过门槛的刹那又回过头来看了母亲一眼。 …… 陆贤妃一直目送儿子远去,直至他小小的背影被浓重的夜色吞没,不知怎的,陆贤妃突然生出了一股心慌之感。红豆眼见陆贤妃脸色发白,连忙搀着她重新坐回美人榻上,又蹲下|身给陆贤妃锤起了腿。 一边捶腿,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可是还在为十七娘子的事烦心?” 陆贤妃垂眼去看她,突然伸出手,抚上红豆的脸旁。十七八岁的小娘子,面容清秀稚嫩,看着就讨人喜欢。她恍然想起那个女人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一番话:“家中原是想着娘娘占着嫡长女的名头,合该为下边的弟妹做个表率,才将娘娘送入了宫中。却不想娘娘竟做出这样的事。要我说啊,娘娘是是该收拾自己的脾性了,毕竟宫里可不是家中。” 那个女人说话时得意的神态,和她唇上艳色的胭脂一样让人作呕。见她不语,那个女人又继续道:“送你十七妹妹入宫,也是你大人的意思,总归是自家姊妹,你十七妹若是得了宠,也好来日为你在御前回寰。” 陆贤妃猛地一挥手,扑倒梳妆台前,将上面放着的名贵珠宝和各色胭脂都打落到地上,喉中发出一声悲切愤恨的低鸣:“贱人!我要杀了那个贱人!” 红豆在她身后跪下,抱住她的腿,哀声劝道:“娘娘切莫冲动行事,凡是多想着二皇子和四皇子。”听到两个儿子被提及,陆贤妃原本满心的怨怼和怒火突然就像是大冬天里被泼了一桶雪水的银丝炭,“滋啦——”一声冷却下来,还不停地往上头冒着白烟。 她整个人的气势突然就颓了下去。红豆察言观色,扶着她坐回了美人榻上,这才低声道:“夫人紧着这时候将十七娘子送进宫中,确实吃相难看了一些。可——”她又抬眼看陆贤妃,确认她脸色没有异样后才接着道:“有一句话,夫人却是说对了。十七娘子是您的亲妹妹,性子又单纯,最是好拿捏。” “因而——娘娘不如……”红豆的声音低下来。 陆贤妃扫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那个女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红豆起先没反应过来,等到听清楚陆贤妃说了什么,不由惶恐道:“奴婢一心都是为了娘娘,万不敢有背主的心思。” 陆贤妃沉默了一瞬,红豆以为她当真听进了,不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有陆贤妃向来跋扈的性子在前头,她也不敢说的更多。 “那个贱|人。”陆贤妃唇色发白,坐在榻上,良久,笑了笑,吐出了这句话。 就在红豆以为她想通了、妥协了的时候,陆贤妃却突然伸手朝着床榻砸了起来,不多时,她手上染了鲜红豆蔻的指甲就断了,渗出了丝丝血迹。红豆大惊,待到疾步上前,才听清陆贤妃口中喃喃的是:“我便是死,也绝不让那贱|人如意!” 红豆捧着她流血不止的手,又是惊又是怕,同时心中还生出了强烈的惶惑。她不是陆家出来的,但前后伺候陆贤妃也有了五六年光景,知道陆家的一些事。陆贤妃的母亲出身薛氏,却在陆贤妃幼年就因病去世了。再过几年,陆家家主,也就是陆贤妃的父亲又迎娶了后来的这位谢夫人。这位谢夫人说起来还是陆家家主的远房表妹,陆贤妃原本该称她一句表姑母。 红豆好不容易给陆贤妃的手止住了血,回过神来,想要再宽慰陆贤妃几句,陆贤妃的声音却冷不防的在这个时候响起,冷冰冰的,含着浓重的怨恨:“我那年才八岁,阿娘病了,我去看她,她却不肯见我,说是怕将病气传给我。我没有办法,趁乳娘不注意,躲到了窗下,却听到那个女人对我阿娘说——” “表嫂,你安心地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表哥和阿瑶的。” 回忆起往事,陆贤妃双目赤红,几欲癫狂:“我好恨,我真的好恨!那个贱|人,在我阿娘病得那么重的时候,还和我父亲勾搭成奸。我原本想着,我入宫了,必要有一日让她不得好死。可到头来,她一个小官之女,只因为我父亲护着她,生下宗子,成了命妇,我这些年做的一切,倒像是笑话一场……” 黑夜中,她发着抖,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将脊背挺得笔直。红豆这一回终于听清了她口中喃喃的是:“我阿娘才是主母,她休想……” - - - 第37章 进入九月,桂花飘香,蟹肥膏香。闲来无事,薛皇后命人捉了一篓蟹,又新采雏菊,酿成菊花酒,和甄弱衣在丽正殿中行起了酒令。 就在前几日,周太后将周家家主,也就是周玉明的祖父齐国公周桓召入宫中,当着天子的面,要周桓解下腰间佩玉。而后将玉佩给了一旁的薛皇后,说:“这是我周家的传家之宝,现在孤用它为玉明定下宗妇。”一句话,不仅定下了咸宁公主和周玉明的婚事,还直接越过了周玉明的父亲将周玉明定为了齐国公府的继承者。 甄弱衣没在场,但也能想象到天子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想到这里,甄弱衣心中又是一乐。 薛婉樱在琴棋书画上都极有造诣,有时甚至到了让甄弱衣觉得嫉妒的地步。 薛婉樱用蟹八件拆蟹的间隙,甄弱衣又偏过脸去看她。 她立在八仙案前,倾身剥着蟹。宫中妃嫔,无不在衣饰脂粉上费尽心思,宫正司每月拨给各宫采买脂粉的钱多达万金,但这已经是节俭的时候了,先帝多内宠,那时明渠的水都险些被宫嫔的脂粉堵塞。可薛皇后却从不傅脂粉,也不好华衣。可即便如此,只是一身天青色深衣,也是美的。 薛婉樱剥完了蟹,甄弱衣连忙将手里的帕子递了上去。过后回想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举动颇有狗腿之嫌。她又开始想,薛皇后是比她年长几岁来着?是七岁,还是八岁?为什么她什么都懂?甄弱衣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稚童,偶然间误入了堆满卷轶的书屋,眼花缭乱,措手不及。 在她出神的功夫,薛婉樱的傅母沈氏走了进来。薛婉樱擦过手,微笑着问傅母:“东西都送去甘露殿了么?灵均今日如何?” 薛美人如今已经怀胎八月,太医说她的胎像有些不稳,薛婉樱便命太医和产婆都守在甘露殿中,随时听令。自前次为薛美人看胎的太医向薛婉樱含蓄地提起薛美人暴食,腹中胎儿过大将来生育恐怕有损母体,薛婉樱就让身边的宫人过去提醒了她一回,过后又传召了薛美人的乳母几次,得到薛美人已经在饮食上有所收敛的答复才放下心来。 沈氏笑着道:“美人一切都好,来日定为娘娘生下一个健康的小皇子。” 薛婉樱听了,皱眉:“阿嬷,我早说过了,让阿娘不要再打着将这个孩子送到丽正殿的主意。” 沈氏却不赞成:“娘娘毕竟年轻,慈悲为怀,也是心慈手软。”她转而叹了一声,“若是公主还好,宫中妃嫔,若是有了皇子,难免不生出别的心思。”她说这话的时候,余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甄弱衣身上。 甄弱衣在心里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 生孩子?她才不要。似乎是听到她内心熊熊的讥嘲,薛皇后突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正色对沈氏道:“好了,您不必再说了。我心里都有数。” 沈氏无奈,只能掀起帘子又走了出去。 薛婉樱一直目送沈氏远去,直到沈氏的脚步声消弭在耳畔,薛婉樱才转过来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微鼓的脸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突然岔开话头,问她:“你喜欢孩子么?” 甄弱衣歪着头,哼哼两声:“不喜欢。” 不知道是不是她脸上的嫌弃实在太明显,把薛婉樱都逗乐了,伸手,直接喂了她一块蟹黄。 - - - “娘娘如今已经怀胎八月,实在不宜还用白布束腰,万一折损了腹中的孩儿……” 甘露殿中,薛美人的傅母看着薛美人略显苍白的面色,长叹了一口气:“娘子从前在家中就是个有主意的,但此事实在风险太大了……” 薛灵均抿着唇一言不发。 早在几个月前,她知道了高淑妃送来的丹鹤香炉中隐藏的猫腻后,薛灵均就停用了那个香炉,只在天子偶尔驾幸的时候命人点上,只是不知是否这香的效力太过霸道,她仍无法制止地在每个夜里感觉。她已打定主意,在生产时买通太医,揭出内情。到时高淑妃自然落不了好,薛皇后也难免有失察之嫌。到时天子出于迁怒和愧疚,兴许就会将孩子留在甘露殿。 想起薛皇后对自己的照拂,薛灵均不由心中一沉。 我是真的没办法。薛灵均在心中如此对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铺垫情节终于写完了。非常感谢给我投营养液和霸王票的朋友。爱你们mua 第22章 后来甄弱衣还记得那一日是九月初四,银月如钩,悬在幽蓝中天,群星潆绕,漾出了一带银河。 约莫子时中,丽正殿的宫门被宫人叩响了。 最初,急促的叩门声并没能惊醒甄弱衣,她正沉浸于自己幽深的梦里。在梦里,她回到了九岁的时候。秋夜晚风和昫,吹到屋中,她的额头开始大颗大颗地淌汗。 大夫说,她生病了,不能再受凉。家中人口多了,奴婢就显得捉襟见肘。姨娘院子里总共不过是两个婆子、两个小丫鬟供差使。 她睡得迷迷糊糊,觉得嗓子疼,想起来药还没喝。她想喊婆子帮她把桌上的药拿来,这才想起来,弟弟身上起了疹子,婆子和丫鬟都去照看他了。 那也不要紧。她捂着微微发热的额头,从床榻上坐起身,踟蹰挪到桌子边。白瓷茶壶的旁边摆着一碗黑糊糊的汤药。 药太苦了。她只是喝了一口,就不想喝了。她开始张望四周,没找到蜜糖,她有些失望。 第38章 甄弱衣端着药碗,走到窗边,伸出手推开了两篇半闭的窗扉,然后将手里的药碗向下倾斜,看着褐色的药汁归于黑色的泥土。 而她睁着眼,看到不知名的花儿下负重爬过的蚂蚁。抬起头,墨蓝色夜空中的悬着云,洁白而温柔。小小的甄弱衣撑着胳膊看窗外的夜空,视线追随着飘动的云。 头脑昏沉沉的,她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颗自由自在的星,跟随在温柔的云朵身后,缓缓趋近她,终于和她并肩。 …… 甄弱衣从睡梦中醒来,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还好,不烧。 她抬起眼,看到窗外是一片灯火通明。人潮涌动,焦虑的声音穿透弦月窗,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甄弱衣皱了皱眉,扬声唤采桑。 采桑在外间“诶诶”两声,进来的时候头上盘着低髻,到了甄弱衣面前还打了一个呵欠,清醒过来,又连忙告罪。 甄弱衣狐疑地看她一眼,问她:“外头是怎么了?” 采桑听了,勉强克制住在甄弱衣面前打呵欠的冲动,低声解释道:“是甘露殿那边薛美人发动了。” 见甄弱衣皱着眉沉默不语的模样,采桑心里奇怪,但还是道:“不关娘娘的事,娘娘且歇下吧。皇后娘娘已经过去了……” 甄弱衣猛地从床榻上起身,赤足踏地,就要往外走去。采桑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拦住她,“娘娘,您这是?” 甄弱衣拍开她的手,沉声道:“备辇,我要去甘露殿。”采桑一向畏惧她,听了她的话,下意识往外走,快要迈过门槛的时候,才犹疑着回过头道:“娘娘……我们是不是该回昭阳殿了?” 甄弱衣不耐,打断她:“快去!” 采桑垂首,匆匆向外走去。 - - - 按理说,甄弱衣只不过是暂居丽正殿,既没有将贵妃仪仗带过来,也无权指使丽正殿中的宫人做什么。因而一开始采桑虽然迫于甄弱衣的威势应承下来,真到了沈氏面前说明来意,被沈氏冷淡的眼神一看过来,也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贵妃真是越发古怪了。 她犹记得当日丽正殿中薛美人讽刺甄弱衣时的场景。不过是仗着有了个孩子罢了,也不见得陛下多看重,便敢登鼻子上脸的。采桑在心中叫苦不迭:你说说,薛美人生产,又和甄贵妃有什么关系? 她心里这么想着,一句“是奴婢思虑不周,这就去回禀了贵妃”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但随即想起甄弱衣的性情,她又猛地闭上了嘴。 她几乎已经能想到甄弱衣会说什么。 ——“没有车辇,那便走去吧。” 想到这里,采桑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想要再说几句。冷不防背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咸宁公主对沈氏道:“我记得丽正殿中还有另一副车辇,去取来吧。” 采桑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转身之前,采桑又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的咸宁公主,不知怎么,生平第一次竟觉得她比东宫殿下还有多几分气势威严。 兴许只是因为公主年长一些吧。采桑想。 - - - 车辇到丽正殿的时候,甄弱衣恰好看见一盆血水被宫人端了出来。暗红色的血被深黑色的夜幕裹挟,甄弱衣第一眼甚至没能认出那是血的颜色。 薛美人这一胎生得凶险。 来往的宫人都低垂着眉眼,行色匆匆,像是害怕自己甫一停留就要为即将到来的怒火针对。 甄弱衣皱眉,大步向甘露殿内走去。宫人下意识拦住她,且不说昔日甄弱衣和薛美人之间的恩怨,就说如今薛美人正在生产的关卡上,她来,岂不是凑热度了? 宫人道:“妇人生产,最是血气重。娘娘金尊玉贵,此地不是娘娘该来的地。” 甄弱衣正心焦着,根本无心和她白扯,本打算以势压人,冷不防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高太后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没啥好枪,张口就嚷道,“大晚上的不睡觉,你来这里做什么?” 甄弱衣回过头,看见赵婕妤挽着高太后手,向她走了过来。赵婕妤低垂着眉眼,见了甄弱衣,不知怎么慌了一下。但甄弱衣还来不及深思,高太后就又冲她嚷道:“问你呢?人家生孩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高太后打量了她一眼,嫌弃道:“你入宫时日也不短了。到现在都还没能为我儿生下一儿半女。若不是我儿喜欢你,我早就把你打发去尼姑庵子了。” 甄弱衣压下心中的厌恶感,转而展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主动上前。挽住了高太后的手,柔声道:“妾正是因着深受皇恩却迟迟未能为陛下开枝散叶,才深感不安。故而甫一听说薛美人发动了,妾便赶过来了。” 她笑吟吟地去看高太后:“妾无福为陛下生下一儿半女,但陛下的孩子便是妾的孩子……” 高太后哼哼两声,“不懂事,你是妾!皇后这么说也就算了,你哪来的资格这么说?” 甄弱衣却不恼,仍笑道:“母后教诲的是。”高太后这才消了气,却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的沉默了下去,任由甄弱衣挽着她快步向甘露殿走去。在这个过程中,赵婕妤一直垂着脸,始终不敢看甄弱衣哪怕一眼。靠的近了,甄弱衣才发现,她的肩头微微发抖,像是刻意地抑制着心底深深的恐惧。 甄弱衣转过头,用一种前面十几年人生从未有过的甜美语气对高太后道:“这么晚了,母后不在弘徽殿歇着,怎么到甘露殿来了?” 第39章 高太后也没在意,看了另一边的赵婕妤一眼,随口道:“她和我说的,太医说了薛美人肚子里的一定是个男孙。我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来看看的……” 甄弱衣瞥了赵婕妤一眼,若有所思。 她们走到回廊,迎面又遇上了一个神色张皇的宫人端着一盆深红的血水。 宫人跪在高太后面前,哀声道:“孩子太大了。薛美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作者有话要说:单位忙,只写了这么一点。会努力多写一点的,么么哒^3^ 第23章 甄弱衣几乎是立刻就问道:“皇后何在?” 那宫人转向她,唯唯诺诺的道,皇后此刻正在产室外守着。 甄弱衣皱眉,几乎是即刻就诘问道:“既然有皇后坐镇,你还有什么好慌张的?” 那个跪在地上的宫人听到甄弱衣的话不由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能说:“奴婢没有生育,见了血,难免慌张……才想着……” “想着什么?”甄弱衣锐利地发问,几乎是瞬间就堵死了那宫人的说辞。 高太后在她旁边不悦道:“好了,瞧一瞧你那咄咄逼人的模样。人家正生孩子呢,你哪来的那么多话要问?” 高太后说完还不忘接着挤兑她,“你又没生育过,自然是不知道其中的凶险。” 一旁沉默良久的赵婕妤终于开口,轻声附和:“太后娘娘说的是。”她的声音太细微,全然没有往日和甄弱衣针锋相对时的尖锐。甄弱衣自然不可能觉得赵婕妤这是改了性子,打算重新做人。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心中有鬼。 甄弱衣抬起头,恰好看见露水沿着屋檐一角滴落了下来,砸在回廊边上的木质围栏上,发出了一声响。赵婕妤非常含蓄地道:“只是皇后娘娘向来处事周谨,薛美人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妹,娘娘更该上心。按理来说,不该出这样的差错。” 哟,这就开始扣帽子了。 甄弱衣斜晲她一眼,一双漂亮的凤眼里透着一点凶,她几乎是立刻就堵道:“太后娘娘不也说了,妇人生产向来凶险,婕妤句句指向皇后……”甄弱衣唇边露出一个看上去颇为危险的笑:“是何居心?” 赵婕妤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她是一向来知道甄弱衣牙尖嘴利,不好相与,因而方才看到她的刹那心里就暗道一声不好,但心中总还是抱着侥幸,觉得甄弱衣不像是会掺和进这件事来的人,谁想往日众人针对她时,她尚且一声不吭,不放心上,她今日不过是含沙射影说了几句和皇后有关的话,甄弱衣就对着她一阵劈头盖脸的反驳,直呛得她哑了火。 赵婕妤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在心中叫苦不迭,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就此临阵退缩,但想到高淑妃那夜对她说的话还有许下的承诺,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勉强笑道:“妾哪里敢说皇后的不是。不过是因着关心灵均妹妹罢了。” 回廊上悬挂着的八角宫灯被秋夜的风一吹,凌空打了个旋儿,昏黄暧昧的灯火打在赵婕妤脸上,显得她的一张脸格外惨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铅粉涂抹得太多。 甄弱衣笑着看了她一眼:“赵婕妤这话说的,谁不关心灵均妹妹呢?” 听到甄弱衣的话,赵婕妤的一张俏脸瞬间染成了猪肝色,却记着高淑妃要她做的事,不敢再和甄弱衣争执下去,而是讨好地对高太后道:“太后娘娘福泽深厚,若有您在外头坐镇,想必薛美人定能平安生产。” 这样不着调的话,向来只能哄骗两类人:一是愚昧无知;二是傲慢无边。不巧,高太后两者都占了。她似乎很是喜欢赵婕妤这样的奉承话,竟然也就任由赵婕妤拉着她往产室的方向走过去了。 甄弱衣落后半步,被高太后甩开了手,立在原地。半晌,俯下身子盯着那个仍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宫人,轻声道:“你们到底在耍什么把戏?”那宫人被她的话吓唬住了,身体抖得和筛子似的,回过神来,翕动嘴唇想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甄弱衣已经大步走远了。 - - - 薛美人这一胎确实凶险。产婆是一早就备好的,住在甘露殿的。自薛美人发动起,前后过了两个时辰,孩子的头却还没出来,薛婉樱候在廊下,一直等到了夜半,终于感觉到了一点露水侵蚀肌肤的冷寒。 涂壁在一边心疼地道:“奴婢瞧着,孩子还有一阵才能生出来,娘娘不若先去睡一会儿。” 薛婉樱摆摆手,无奈道:“这般境地,哪里还能睡得着?” 说完,又立刻转过身紧紧地盯着两扇半掩着的屋门。快两个时辰了,却始终没有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就连薛美人的声音也似乎因着气力告竭而渐渐地弱了下去。薛婉樱心焦地攥紧了手腕上的佛珠串,一双秀眉拧的紧紧的。 恰在这个时候,高太后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干巴巴的,出口就是诘问:“怎么回事?生个孩子而已,怎么生了半天?”她盯着薛皇后,脸上凶巴巴的,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家乡的俚语:“是不是你这婆娘,自己生不出来,还不许别人生?造孽呀,我说我儿坐拥三宫六院,怎么才这几个儿子。” 甄弱衣惊异、不满于高太后的胡搅蛮缠,但不过一瞬,思及这件事前后的种种反常,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恼怒,转而笑吟吟地挽住高太后的手臂,打断她:“太后娘娘这话说的可就没道理了——”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薛皇后对高太后淡淡地道:“母后不放心,在这儿看着就是。” 第40章 甄弱衣心中不知怎的“咯噔”一下,下意识道:“这么晚了,太后娘娘不如还是回去歇下吧。您放一万个心,若是小皇子出来了,妾第一个差遣人去告诉您。” 高太后却不领情,哼哼两声,命宫人搬来一只竹木凳子,就这样黑灯瞎火地在门口坐下了。 甄弱衣无奈,只能悄悄地退了一步,站到薛皇后身边。 薛皇后似乎很是诧异她的到来,朱唇微启,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甄弱衣在她旁边,看了她一会儿,才眯着眼睛道:“今夜,恐怕不能善了。” 薛婉樱还没反应过来,甄弱衣却突然伸出手,挠了一下她的掌心。模样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薛婉樱一直端庄清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涟漪,也伸出手,挠了她一下。可甄弱衣再抬起脸,又只能看见她持重肃静的面容。 两人就这样挨着肩膀站在檐下,等待着。 直到一个经验老到的稳婆慌张地从里面出来“薛娘子这胎,胎儿过大也就罢了,恐怕还是坐生。” 薛婉樱的面色瞬间就变了。 但还不等她说什么,稳婆调过头就对高太后道:“眼下,眼下母子恐怕只能保一个,请太后娘娘抉择……” “你胡说什么?!什么都不要想,务必保美人平安!”薛婉樱极少发怒,因而这一声暴喝几乎是瞬间就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包括还张着嘴巴的高太后。 高太后反应过来,面若乌云,极为不悦地道:“皇后这是将我当死人了?”她也扭过头对那个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的稳婆道:“保皇嗣!你们有几个胆子敢伤害到皇家血脉?” 最后一句话,高太后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若不是今晚我来这了,是不是我的皇孙就要被你折腾没了?”高太后伸出手,指尖几乎戳到薛婉樱脸上,“好啊,我就知道你看上去装得贤良大度,肚子里却都是黑水……” 在高太后的心目中,薛婉樱出身高贵,才德貌无一不出众,就像是……当年的周太后。然后她和周太后比起来又不一样——她还生下了太子。她是她穷尽一生也不能成为的人,在薛婉樱面前,高太后连最后的一丝优越感也被剥夺,因而她加倍地厌恶她。 比起男人对女人的轻视、偏见,觊觎,女人对女人的嫉恨、针对,逼迫更让甄弱衣感到不解。同样是女人,难道她们就不曾经历过这世界的恶意?在当时,她们又在想什么? 难道人果然是,恨己身遭难,笑他人逢灾? 薛婉樱丝毫不将高太后的话放在心上,冷着脸吩咐稳婆:“保大人。”又偏过脸,问旁边的一个宫人,“美人的傅氏何在?” 得到回答说薛美人的傅姆在产室里陪着薛美人待产,薛婉樱轻声道:“让她即刻出来见我。” 薛皇后的举动气得高太后一阵哆嗦,“好好好,等我儿来了,我定要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悉数告诉他。” 甄弱衣听到这句话,不由皱眉。 薛美人的傅姆很快的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身上似乎还隐隐地带着一点血气。赵婕妤站的远远的,连忙捂住了口鼻。可以看出白氏这一夜过得并不愉快,此刻即使是面见皇后,她也是鬓发凌乱,脸色惨白。她张了张嘴,像是早已知道薛皇后想问什么,瘫倒在地上,不住地喃喃道:“都是奴婢的错。” 薛婉樱皱眉:“看来你从前和我说的话,便没有一句是真的。”她几次三番告诫薛美人不可暴食,否则胎儿过大受损的还是她自己,后来怕她孕中多思,时常招徕她的傅姆问话,得到的回答也是薛美人已经节制饮食了,原来都是诓骗她的。 可薛美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就因为贪图口腹之欲么?甄弱衣又看了一旁的赵婕妤一眼,陷入沉思。又过去了约莫半个时辰,屋子里终于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是个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是高淑妃动的手。她怎么动的手,她动手为了啥,下章说。 最近你们都不评论我了╯^╰ 第24章 薛美人千辛万苦,耗了一夜工夫生下的却是个公主。 高太后高涨的情绪突然就将歇了下来,以至于根本无心去听宫人的后半句话:薛美人生下公主后血有血崩的迹象,虽说太医们用老参吊着,恐怕也撑不了太久了。反倒是甄弱衣听到这句话,心中一凛。 她只是一把甩开赵婕妤搭在她胳膊上的手,不无迁怒地道:“说的信誓旦旦的,是个皇子,怎么到头来竟是个公主?” 这话未免太过直白伧俗,就连一旁伺候的宫人都有些不忍心再继续听下去 ——这又哪里像是一朝皇太后会说的话呢?说是一个乡野村妇也不为过吧?可偏偏她是天子的生母,是这天底下仅次于周太后最尊贵的女人。甚至也许周太后本人也不过是白白地占着名分,时下以孝治天下,因而尊贵如天子不得不对对周太后这个恩重如山的嫡母言听计从,可谁知道在天子心目中,是不是生养了他的村妇要更重要一些。 因而面对高太后的怒火,赵婕妤不敢躲。 她只是深深地将自己的脸埋了起来,任凭高太后的唾沫溅到她的脸上。 至于么?便是女儿也是值得欢喜的。高太后膝下也不是没有养过孙女,如今这般的表现,泰半还是因着刚才和薛皇后的争执,觉得失了颜面。 第41章 可让她丢脸的始作俑者却似乎丝毫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听了宫人的传话,拍开甄弱衣的手,探起帘子就往产室内走去。 高太后恼怒不已,按了半天太阳穴,指着薛婉樱的背影对赵婕妤和甄弱衣两人忿忿道:“我就知道她素日的贤惠全是假的……待会儿我儿来了,你们一定要给我作证……” 甄弱衣原本犹豫片刻后跟在薛皇后身后打算入内,听到高太后的话,忽然脚步一缓。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边展露出来的鱼肚白,心中的惴惴不安丝毫没有消散开来。她好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 - - 产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气。薛美人躺在榻上,额上绑着一条白巾子。孕中勤加进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也似乎在这一夜的生产中耗尽了元气。一阵风吹过,床头油灯忽明忽暗间,薛婉樱看到薛美人年轻的面庞渐渐被眼泪打湿了。 她走上前,纵然心中有千般万般的责怪,到底也不在这一时计较。 也许傅姆说的是对的,她太过心慈手软,而她们又有着太多自己的打算。 她分明已经告诉过她,她不会打这个孩子的主意。 因害怕身边的人阳奉阴违,不同薛灵均说实话,她还曾当着薛灵均的面亲口告诉她。 可薛灵均并不信她。 薛婉樱长叹了一口气,握住了薛灵均的手。 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薛灵均眼角淌过的泪珠,是滚-烫的。 她苍白的嘴唇翕动,薛婉樱俯身,听见她说的是:“让我看一看孩子……” 小小的女婴,被早已备好的乳母简单地擦洗后,抱到了薛美人面前。薛美人侧躺在床榻上,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女儿的脸,却终究没有力气。 “阿姊……” 她的声音那样轻,宛若一片羽毛,顷刻间就要被风带走了。 少女过往的咄咄逼人和小小的算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反倒显得灵动。 薛婉樱心中大恸,站在床榻前,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反倒是薛美人向她伸出手,等到薛婉樱倾身贴近她,就听到薛美人对她轻声道: “对不起,阿姊,我以后一定会听你的话了。” “小心高淑妃……香炉里,有手脚。” 这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两句话。仿佛是意识到母亲的离去,女婴在乳母的怀中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屋外突然响起一声通禀—— “陛下至!” - - - 甄弱衣听到天子的御驾到了甘露殿,先是皱了皱眉,而后飞快地问了身边前来传话的内侍一句:“陛下今晚歇在何出?” 那内侍是知道甄弱衣盛宠之名的,有心想要和她卖个好,正要开口,却已经是迟了。天子撇开仪仗,径直入了甘露殿,身边还立着面色苍白的高淑妃。 所有的困惑,在这一瞬都有了解释。 她慢慢地向天子和高淑妃走了过去。 却不曾想高太后比她身手敏捷上数倍,见了儿子,猛地扑上去,哭道:“我的儿啊,你可算来了,你是不知道薛婉樱她——” “她怎么了?”天子却并没有像高太后想象中那样立即义愤填膺地为她出头,而是捋平被母亲抓皱的衣襟后才不咸不淡地问了这一句话。 在那一瞬间,甄弱衣看见了高淑妃脸上一闪而过的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佛口蛇心,这四个字,果然一点不假。 ——只是她的打算,今晚必然已经要落空一半。兴许这也是高淑妃方才随着天子一同入内时,兴致不高的缘由。 而另一半的打算…… 高太后见儿子如此表态,心中是又气又急。她实在是不明白薛皇后身上有哪一点值得儿子如此看重。世人都说薛婉樱贤惠大度,但她却知道自己这个儿媳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体贴。薛婉樱的柔顺是贴在表面上的,不是生在骨子里的。 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听侄女说了,薛婉樱自生完太子之后,就几乎再没有让天子在丽正殿中留宿过。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偏偏儿子却护着她,替她遮掩。高太后越想越气,只觉得天子就像是民间俗话说的那样,有了媳妇忘了娘。她当下早把什么薛美人、小公主都抛到了脑后,一心一意地计较起天子的不是来。 “我生你的时候,是在寒冬腊月。你父亲不喜欢我,也不看重你,宫人见高踩低,甚至连炭火都不曾供足。我没有办法,只能彻底将你抱在怀里……后来皇后要将你带去丽正殿,我有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还是让你去给她做了儿子,因为我不愿耽搁了你的前程。” 这样的话,天子从小到大已经听了许多遍,渐渐从一开始的心疼愧疚,变成了如今的不耐,尴尬。宫人们不敢窥探天子家事,纷纷避得远远的,高淑妃被姑母扯着袖子,脸上神色不明。 甄弱衣在一旁围观着这一出闹剧,不由幸灾乐祸地想,先帝那么多庶子里头,周太后偏偏挑了在哪一方面都不出众的天子,是否正是因为看重了天子的母家足够不争气,掀不起任何波澜? 有这样一个母亲,天子怎么能不喜欢薛皇后? 高太后越是胡搅蛮缠,天子越喜欢薛皇后的高贵得体。 但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薛婉樱确实是一个值得所有人钦佩喜爱的人。不知怎么的,甄弱衣又在心中小小地反驳了自己一句。 第42章 最后天子终于被母亲哭到厌烦,也因为母亲大庭广众下的毫无体面可言而感到深深羞恼,有些口不择言地对母亲道:“您不是为了我的前程,也是为了您的前程,高家的前程!” 这话一说出来,高太后忽然就不哭了,抬起头,看了天子一眼,转过了脸。 天子其实也有些懊悔,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补救,干脆负手,大步向产室门前走去。 甄弱衣在心中呵呵笑了一声:有些话,便是真的,也不能说出口啊。 她又看了高淑妃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她脸上挂着的恬淡微笑廉价且碍眼。 - - - 薛美人歿了,年幼的小公主甫一出世就没了母亲。天子从宫人的惊惶的话语中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也不过是惋惜了那么一瞬。 他确实也是喜爱薛灵均的,只不过那喜爱就廉价许多了。他对天下的美人大抵都是一样的喜爱,可没有了这个美人,总还有别的,不值得伤怀。因而听了这话,天子也不过是“哦”了一声,说:“可惜了。” 又问:“皇后呢?” 宫人说,薛皇后悲痛不已,在产室中还未出来。天子皱眉:“产室本就血光重,又死了人,太不吉利,让皇后出来见朕。” 自己的脚却是绝不挪动一下。 一个女人,为他生下女儿死去了,也不值得他看上最后一眼。 甄弱衣深深感到齿冷,同时却又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就是帝王家,这就是人间世,这就是男人。 值得么?不值得。 不等宫人阻拦,甄弱衣已经大步迈入产室。 …… 薛美人的手终于彻底地冷了下去。薛婉樱看着这个还很年少的族妹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思绪却忽然回到了八年前的夏夜。 那时天子还是太子,他们一家人还住在武德殿。她刚生下儿子,陆家的女儿也紧随着生下了小皇子。这个局面其实并不让薛婉樱感到有多么意外。 从皇帝将陆家的女儿赐给东宫开始,薛婉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局面。 争吧,最好争得死去活来,最好薛周陆三家势成水火。薛婉樱在心里揣测着那个老人内心的念头,发出一声冷淡的嘲讽。 但丈夫宠幸了纳珠的事还是让薛婉樱感到气恼。 她了解纳珠,知道她在宫外早有亲事,定然不会是自愿。 她问纳珠是怎么想的。纳珠说,是她对不住薛婉樱。 薛婉樱有时候会疑惑,是因为她生在富贵中,不知人间疾苦,还是世人为了富贵,可以枉顾一切悲观? 纳珠在武德殿偏院住下了。薛婉樱自然不会为难她,却也终于不那么亲近,只是按章行事罢了。 直到八月后,纳珠难产,一尸两命。武德殿中起了流言,太子妃容不下背主的奴婢,干脆连孩子一并都除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还没写完,好困 第25章 甄弱衣探起帘子,走入产室内的时候,薛婉樱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床榻钱,像是沉浸某种无法言说也无法排解的思绪中。初升旭日让天边的鱼肚白染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紫红色。 在朦胧的光晕里,薛皇后的背影看上去格外的孱弱。 她太瘦了。 在这个时候,甄弱衣又感觉到了她身上那种强烈的厌世感。于是她恍然想起,也是在一个黄昏,在丽正殿的小轩窗前,她和薛皇后曾经有过一番对话。只是那时,她们被夕阳的余烬笼罩,而此刻她们正沐浴在的,是晨曦的微光。 甄弱衣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搭上薛皇后的肩膀。别过脸,看见薛美人早已冰冷的容颜,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 - - 甄弱衣扶着薛婉樱从产室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然是天光大亮了。宫人小心翼翼地引着她们往前殿走,小公主和天子都在那儿。 甄弱衣鬼使神差的最后望了一眼薛美人的方向。两个宫人上前,为薛美人盖上白布。于是薛美人曾经的花容月貌就这样被湮没在了一片白色的浪潮中,等待着化为一抔泥土,归于大地的命运。 高太后显然对这个害得她空欢喜了一场的女孙心怀芥蒂,就连儿子主动将小公主的襁褓递给她,她都不肯去接,而是酸不溜秋地道:“不过是个公主吧,瞧你高兴的那样!” 宫人小心翼翼为薛婉樱探起帘子,引着她入殿中,高太后这句话,冷不防的,就落到了薛婉樱耳中。 见到薛婉樱,高太后在一瞬又想起刚才的所有不快。于是冷着脸对薛婉樱哼了一声:“你还来做什么?人都死了。你不正满意吗?” 杀人诛心。高太后的这话,不可谓不恶毒。就连甄弱衣,自认为早已见惯了后宅女人争夺时的丑态。也不得不由衷地承认:高太后实在是她见过的,令人讨厌的女人里头的翘楚。 实在是,旁人的坏是尚且需要遮掩的,但高太后的坏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他就是粗鲁,庸俗,恶毒,并笃定了他人拿他没什么办法。 在这个时候。甄弱衣突发奇想。高太后和高氏一族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仗着天子是高太后的亲生儿子。如若有朝一日……天子先行山陵崩,那是高太后和高家又要如何自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甄弱衣先被自己吓了一跳。再怎么厌恶那些制约她的礼法,甄弱衣其实还是一个在条条框框下长大的女人。犯上作乱,对于她来说,还是一件太过可怕的事情。 第43章 薛婉樱并没有理会高太后的挑衅。而是径直走到天子身旁,伸出手,接过了他怀中的小公主。方才在父亲怀中一直不安定的小公主,到了薛婉樱怀中就突然安静了下来。 天子看了她一眼,笑了:“这孩子的母亲说起来也是薛家的女儿,现在她的母亲既然没有了,你将她带去丽正殿,往后便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甄弱衣注意到,天子这话说完,一旁站得远远的赵婕妤突然抬起头飞快地瞟了高淑妃一眼,而高淑妃的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气定神闲的微笑。 甄弱衣不由心中一沉。 也是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薛美人的傅姆白氏,披发赤足闯入殿中,哀声哭诉,薛美人之所以会难产,并非事出偶然。 殿中众人俱是一凛。 甄弱衣缓缓地攥紧掌心,终于还是来了。 白氏睁着一双哭得赤红的眼睛,扭头望向高淑妃:“是她!是她在送给美人的鼎中动了手脚!美人才会暴饮暴食,才会……” 天子面色一冷。但还不等天子说话,赵婕妤就抢先道:“凡事总该有凭证,且不说淑妃娘娘在宫中一向有贤名,又没有加害美人的动机。你一个奴婢,只凭一张嘴就要给贵人定罪?” 甄弱衣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道:“淑妃姐姐确实向来贤惠。婕妤这般见着谁都要讽刺两句的,也不免要为淑妃姐姐辩白。” “你又在胡说什么?!”听到甄弱衣的话,赵婕妤不由有些恼怒。甄弱衣这话,明面上是夸高淑妃贤良温厚,其实还不是在暗搓搓地说她赵芳蕖叫人收买了才说出这样违背性子的话? 然而天子看向高淑妃的目光终于不可避免地就带了那么一点探究。 甄弱衣曾经深受圣宠,固然十之八-九是因为貌美过人,但总也有那么一二是因为她比旁人更懂得天子是怎么样的人。 高太后护短,听到白氏的话不由勃然大怒,可高淑妃自始至终脸上恬淡静谧的微笑却连变都没有变。 显然,她的底牌并不在此。 赵婕妤忽然低声道:“这也不是宫中第一次因着生产殒命了,从前三皇子的生母不就是……” 天子猛地看向她,喝了一声,“把她给朕带下去!幽闭不得出!”接着又扬声道:“将那香炉拿上来。” 高太后却先发怒道:“你这孽子是什么意思?兰芝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普天之下,敢这么叫天子的,大概也只有高太后了。 而就算是高太后如此大动干戈,天子也只是轻笑一声:“谁知道呢?” 甄弱衣注意到,一直神色自若的高淑妃,脸上终于也有了一丝裂痕。 甄弱衣不由莞尔。可笑完又有些悲哀。后宫女人的争斗,在天子看来,不过是猴戏而已。戮害至死又如何?总归他多的是美人,而美人围着他团团转为他使出浑身解数的感觉格外好。 高淑妃脱簪,跪到天子面前,低声道:“妾不敢。” 天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才拍拍她的手,笑了:“朕自然是信你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宫人抬着那方宝鼎进了殿。 高太后一眼看见那是自己送给高淑妃的丹鹤宝鼎,一拍大腿,大声嚷起来:“好哇!你怎么不说是我老婆子害的她!” 一直沉默地抱着小公主的薛婉樱突然开口,冷着声音:“打开!” 甄弱衣想要阻止,已经是来不及了。 宝鼎被打开,两个天子的近身内侍趋上前,不错眼地察看起来。又伸手仔细地将宝鼎中的香屑握在手机搓了搓。如此反复足足一刻钟后,才抬头对天子道:“回禀陛下,不过是寻常的水沉香。” 为薛美人看胎的太医也被提溜到了御前,他本就年纪大了,出了薛美人难产这一出事,更是惶恐不已,几乎只差以头触地证明清白。 天子问他薛美人的脉案,那太医战战兢兢地道:“美人孕中脉象康健,只,只是不似寻常孕妇有害喜、食欲不振之象……故,故而……” 言下之意,薛美人只是贪食,误了自己。而她的傅姆攀咬高淑妃的一番话,不过是无稽之谈。 甄弱衣心中一叹,她早该知道,昨夜那个刻意将高太后引到产室外的宫人,还有此刻支支吾吾的赵婕妤,无不都是高淑妃的安排。 她要的不止是让薛美人一尸两命,让薛皇后失职被诘难,更是通过苦肉计,激起高太后对她的回护,利用高太后的胡搅蛮缠,达到真正的目的。 ——比如将皇子养在自己膝下。 大概高淑妃唯一算漏的一点就是薛美人生的竟然是个公主。 也因此,高淑妃对接下来的事显得并不怎么热络,反倒是高太后听完太医的话勃然大怒:“好啊,我就知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薛婉樱突然将手中的小公主递到甄弱衣怀中,自己则走到高淑妃面前,扬手,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这巴掌的力道之狠,高淑妃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甄弱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薛婉樱。其他人也没有。因而偌大的甘露殿,一瞬间陷入了死寂。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高太后。见侄女被打,她怒不可遏地就要去掐薛婉樱,涂壁眼尖,即刻死死地抱住了高太后的腰。 高太后扭过头,朝天子嚷起来:“你就这样看着你老娘被欺负?!” 第44章 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荒谬了,以至于甄弱衣看得目不转睛。 天子喝了一声:“都滚下去!” 场上终于安静了下来。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天子突然将目光移到了甄弱衣怀中的小公主身上。 他漠然道:“皇后悲痛过度,御前失仪,想来不适宜抚育公主。淑妃贤良温厚,正好为公主的养母。”这就是对高淑妃和高太后的安抚了。 高淑妃身边的宫人上前,伸出手要去接小公主。女婴却在这个时候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甄弱衣回想着从前乳母哄阿弟的模样,笨手笨脚地抱着孩子轻轻地颠了起来。女婴终于止住了哭泣,又一次进入梦乡。 她莞尔,抬头对天子道:“看来凡事讲究缘法呢……小公主似乎更喜欢妾呢。”她说着,还用指腹轻轻地蹭了蹭小公主的鼻子。 天子瞪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终于还是对这个女儿以及她早逝的母亲生出了一点愧疚,最终道:“那这孩子就养在昭阳殿!”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你看到了这章更新,那说明——你该去睡了。 不是加更。 以及,要请假两天,让我想一想。如果我最终决定继续写东西,那就回来开v,如果我思考的结果是我并不适合写作,那大概还是会更到完结给大家一个交代,只是不能日更。 第26章 天子抛下这句话后,就不再说话了。 他的眼睛始终看着薛婉樱,像在期许着她对此说些什么,但薛婉樱却始终不说话,于是最后天子也恼了,负手站在大殿中,带着一股阴沉沉的气息。 满室鸦雀无声中,高太后扭头,剜了一眼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薛婉樱,重重地哼了一声,而后也不管儿子,径自拉着高淑妃登上车辇,向弘徽殿的方向行去。 天子深深地凝望了薛婉樱一眼,走到她面前,伸手按上她的肩头。甄弱衣一惊,抱着小公主就要跟着上前,却被天子一声低喝止住了:“都下去!朕有话要和皇后说!” 薛婉樱终于抬起头,看了丈夫一眼,但须臾又垂下脸,伸手捋平发皱的裙摆,声音云淡风轻,仿若刚才那一巴掌只是众人的臆想,“陛下有何赐教?” 一瞬间,所有涌到喉咙尖的话又被堵了回去。天子有些泄气,在大殿里梭回了几个圈,才又背过身,看向妻子,声音里终于带了一点气急败坏:“薛婉樱!朕这些年来待你还不够好么?!” 她微笑的时候带着面纱,沉默的时候带着荆棘,无论如何,总是不可接近的。这个认识让天子感到愤怒,还感到一丝的羞恼。 薛婉樱不答他,而是问道:“陛下觉得灵均的傅姆说的是实话么?” 天子被这句话噎了一下,移开眼睛,沉声道:“你从前不是一向和兰芝相处得极好的么?怎么凭奴婢的几句胡言乱语就改了心意?” 薛婉樱不说话,一双眼睛沉静得令人心慌。 天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不知怎么变得有些急躁:“一个妾而已!妾如奴婢!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甚至冲撞母后么?” 天子将手中攥着的佛珠扔到地上,低喝一声:“你要留着弱衣在你殿中解闷,朕说什么了么?” 说罢,他一拂衣袖,向殿外走去。方玉忙不迭跟上。 薛婉樱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对她好吗? 她恍然想起多年前纳珠死前可怖的模样。一个背主、爬上龙床的奴婢,他替她清理了,于是她的手仍是干干净净的。只是心里留下了浓郁的阴影。 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觉得薛婉樱已经得到了一个女人能够得到的所有东西。可她就是觉得不快乐。可她为什么不快乐?到最后薛婉樱觉得自己都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路过廊下,甄弱衣正抱着小公主。初秋露重,她怕冻着初生的婴儿,小心地将孩子护在怀里。采桑劝她到屋子里去,她却不肯。天子的眼神和她交错的刹那,猝不及防从她眼里看到了那么一点戒备。 …… 天子走后,甄弱衣才快步走进殿中。入目是薛皇后背对着她,跪在地上的身影。太阳渐渐大了起来,炽-热的光线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甄弱衣沉默片刻,将小公主小心地交给了一旁的采桑,自己则上前“哗啦——”一下,放下了两边的竹帘子。 殿中突然就变得昏暗了起来。 竹帘巨大的影子照在薛婉樱脸上,她有半边的身子都被黑暗吞噬了。小公主被乳母抱走,喂过了奶,才又送回了甄弱衣手中。 说来奇怪,甄弱衣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和薛美人之间更是只有怨,没有恩。片刻之前,对天子说的那番话几乎只是出于一种本能,不愿让高淑妃得逞……也不忍让薛婉樱难过。 她恍然发现,自己在某个瞬间,已经对面前的这个女人生出了一种天然的信任。这并不容易,倘若甄弱衣是一个容易相信人的人,那么她就绝活不到如今。 她抱着小公主,轻轻地哼起了家乡的民谣。在她还非常年幼的时候,她常常苦夏难眠,照顾她的下人就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喂她一口冰镇的莲子羹。 她干脆抱着小公主席地而坐,任凭宽大的雀尾妃服的裙摆铺在地上。她贴近薛婉樱,低声道:“小公主还没有名字呢。” 薛婉樱终于从阴影中抬起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正在酣眠的小女婴。 第45章 片刻后,她说:“她的母亲以生命为代价,才终于生下了她。”薛婉樱说着,轻轻地抚上女婴柔软的胎发,“就叫‘蔓吧,愿她能像野草一般生生不息,强健平安地长大。” 不知是否为了迎合薛婉樱给小公主取的名字,两日后,天子给小公主的封号定为“和安”。 所以这个女孩的名字叫“蔓”,封号是“和安”。她一出生就没有了母亲,父亲也不见得能依靠,但也同时地拥有了两位母亲。 而甄弱衣许多年后回首,发觉这个小小的女孩,成为了她和薛皇后众多羁绊里,重要的一环。 作者有话要说:台风来了,沿海的朋友注意安全=3 …… 这篇文有点耗心力,也确实在某个瞬间让我怀疑,我写这些是不是真的有意义。但是评论还是唤醒了我最后的良心(摔!) 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吧。 第27章 天子为母亲修葺的弘徽殿不可谓不华美,但高太后每每一回到宫城却难免大发脾气。原因无他,天无二日,人无二主,皇城之中,也只有那么一个尊贵的女主人。虽然名义上,高太后是天子之母,是众人敬仰的圣母皇太后,但在周太后面前,却永远都要三跪九叩,执以妾礼,无时无刻不提想着高太后,她的出身卑微,她今日的一切,不过是拜周太后所赐。 高淑妃眼神阴翳地跟着高太后的车辇后,半夜刚下过一场秋雨,到了清早时分,地上还是湿-哒-哒的一片,她身上所着的妃服裙摆,很快地就泥泞一片。 瑟娘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眼高淑妃的面色,低声道:“娘娘可要奴婢上前去告知太后一声……请内侍缓步……”说着不无忧虑地看了一眼高淑妃因着寒气入体而有些发青的面色。 高淑妃摇了摇头。 “不必了。” * 兴庆宫中,周太后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她身边积年伺候的掌事探起帘子走进来,恰好看见棋盘上,黑子白子互成犄角之势,竟是一盘死局。 “娘娘的棋艺还是这样好。”掌事放下新炖的燕窝,由衷赞美道。 周太后却抬起头,带着一丝疲倦,轻声问道:“甘露殿那边如何了?” 掌事也不再笑了,转为一脸肃色:“美人今日已经已经入殓,陛下感念美人生育皇嗣之功,特追封美人为昭仪,又恩封其父母兄弟。小公主也被陛下交给皇后抚育了。娘娘还请节哀,切莫因着美人的离世,忧思过度,伤了身子。” 周太后笑了一声,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是么?” “芸娘。”周太后唤她,“你在我身边,也有四十年的辰光了吧。” 掌事点头:“回太后娘娘的话,是三十九年了。” 周太后又问她:“你是不是奇怪,孤为什么没有襄助皇后,为皇后说话,也没有惩处淑妃,就只是令皇后孤立无援而淑妃小人得志?” 掌事还是摇头:“娘娘自有娘娘的定夺,奴婢不敢妄议。” 周太后终于从棋盘前起身,走到陛阶上,居高临下地望了她一眼:“我有时候难免困惑。婉樱真的适合做一个皇后么?” 掌事被她这句话吓得不轻,伏到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皇后上孝敬两宫太后,不敢有丝毫差错,□□恤宫嫔庶人,慈爱宽厚,不知太后何出此言?” 周太后却不看她,而是在沉默半晌之后轻轻地拂去了衣裙上沾着的一点香灰——那是片刻之前,她礼佛时不小心于蒲团上沾到的。 掌事听到周太后的声音,冰冷,威严,宛若神龛旁的白玉观音像:“这后宫里能活到最后的,往往都不是善良的人。如若婉樱还不能学会怎么样去做一个皇后——”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她必须学会怎么样去做一个皇后。” * 京畿十一月,天空飘下了第一片雪花。“瑞雪兆丰年”。初雪来得这样早,对天子而言颇有另一番意味。自汉武帝独尊儒术起,董仲舒那套“天人合一”的言论就被道学家们翻来覆去,写就了多少陈词滥调。这不,京城初雪的消息才刚刚传入宫中,几个翰林学士的溢美之词也就一并呈到了天子的御案上。 但这一切对于丽正殿中的甄弱衣来说,显然无关重要。她不是薛皇后,不曾饱读诗书,没有多少忧国忧民的心思,不会去思考雪下得这样大,京畿附近是不是该设些炭火摊子,供流民取暖。两月前薛美人突然地就难产去世,天子将和安公主交给了甄弱衣抚育,而随之而来的,则是甄弱衣被默许着久居于丽正殿。 理由都是现成的——她既年少,又不曾生育,没有什么照顾孩子的经验可谈。若说宫中有的是傅姆宫人,不缺照顾孩子的人手,可薛美人毕竟是薛皇后的族妹。皇后有心要照拂族妹留下的唯一的子嗣,连带的一同庇护甥女的养母。虽说丽正殿是中宫居所,向来没有容留妃嫔的道理,可薛皇后既然首肯,甄贵妃本人也乐得在丽正殿和皇后作伴,后宫众人更是只有盼着甄弱衣不要回到昭阳殿,巴不得她就此岌岌无名于丽正殿,不要再同他们争宠。 这事也就这么被默许了下来。 甄弱衣拿着剪子,细细地剪去肚兜针脚的间隙,采桑走进屋子里,关上了窗。 看到案几上摆着的十色针线,采桑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46章 你说寻常人家哪个不是攀慕富贵,盼着天恩,甄贵妃倒好,避宠避到了丽正殿中。若不是她伺候在甄弱衣身边几年的工夫,知道她既大大咧咧又刻薄犀利,半点瞧不出少女怀春,真要以为她是心有萧郎。 可即使如此,采桑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这些日子来,家中夫人给娘娘托的口信,娘娘只管搁置,只怕天长日久的,夫人难免心里不舒坦……” 甄弱衣瞟了她一眼,莞尔一笑:“那不然呢?本宫哪来的通天本事,给我那几个好妹妹寻觅薛家的郎君,周家的公子?我姨娘这是因着我弟弟还小,不然你看她敢不敢夸口让我去说项让公主下降。”甄弱衣生的很美,采桑从前听人说“女娲娘娘造人”的传奇,见了甄弱衣后却总是不由得想,这人和人都是泥巴捏出来的,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譬如此刻,甄弱衣只是一笑,就已经大有一种要倾国倾城的风范。 采桑小声嘟囔:“若娘娘不成日避宠君前,薛周二家的郎君也未尝不可……” 甄弱衣看了她一眼,唇角带笑,但眼睛里的不悦却做不了假。 这位主向来是最不听人劝的,便由着她胡闹去吧。 她叹了口气,转而对甄弱衣道:“公主醒了,正哭闹着呢。乳娘怎么也哄不住,娘娘便去看一看吧。” * 不知是不是连婴儿都知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才刚两月大的和安公主,自睁开眼后,唯有见到薛婉樱和甄弱衣的时候从不哭闹。甄弱衣蹲在摇步床前,摇了好一阵拨浪鼓,好不容易才将小公主又哄得睡了过去,再站起身,因着腿酸,差点叫长长的燕尾裙摆给绊了一跤。 幸好旁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扶了她一把。 甄弱衣抬起头,对上薛婉樱宛若盈盈秋水的一双眼睛。 也许人喜爱美好的人就像喜爱春花秋月白露蒹葭等一种美丽的事物一样自然。 “娘娘怎么不在殿中歇着?”怕再次吵醒了小公主,甄弱衣刻意压低了声音,薛婉樱伸手,替她正了正衣襟:“我什么时候有过午歇?” 甄弱衣回想了一下,笑出了声。 薛婉樱向来少眠,在小公主没有到丽正殿之前,她们时常在午后依照着一些薛婉樱书柜中的传奇笔记捣弄各类吃食和玩意,以此消磨时间。 和安在摇步床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吹出了一个泡泡。 甄弱衣顽皮,拿着手指往她脸上轻轻地戳了戳。 薛婉樱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完了,瞪她一眼:“哪有你这样做人家母亲的呢?” 其实甄弱衣对于抚育孩子这件事的概念着实模糊。 小公主的日常吃食自有乳母,居所衣物也往往是薛婉樱在操心。甄弱衣名义上是和安的养母,日常更多的却不过是陪她玩乐。她还很年轻,不够喜欢孩子,生不出一种做母亲的感觉。那日硬着头皮应下天子,事-后再回想也不是没有过懊悔的时候。 但能长久地淹留丽正殿,又让她觉得这一切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那天薛皇后给她讲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在薛婉樱垂首磨墨的间隙,甄弱衣出神了,因为她想到,丽正殿对于她来说,又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桃花源呢? 可故事的最后,那人离开了桃花源,而且再没有找到回去的路。甄弱衣不喜欢这个结局。 她又转过头去看薛婉樱,她靠在摇步床边。为了不伤到小公主,床上的栏杆都围了一圈细细的绒布。薛婉樱伸长手,在小公主的手腕上系了一个小小的福袋。 甄弱衣马上伸手讨要:“我的呢?” 薛婉樱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忍着笑:“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甄弱衣不依不饶,一连叫了她好几声:“阿姊阿姊阿姊。” 最后薛婉樱被她缠得实在没办法,戳了戳她的脑门,拉着她走出了小公主的寝居。 “都备着呢,哪里敢忘了你的?” 檐下结了冰,她们路过的时候实在不巧,积冰松动,有一角正正地砸到了甄弱衣的袖子上。她先是恼怒道:“丽正殿的宫人都不清积冰的么?”但瞥见薛婉樱在偷笑,便不由地恶向胆边生,用裹着积冰的袖子,作势往薛皇后的脖子上探去,薛皇后笑得更厉害。 一边的涂壁脸上已经是乌云密布。 薛皇后带着她迈下台阶,恰好遇见咸宁公主从宫门处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少女穿着一件雪白狐裘,面容清秀,见了薛婉樱和甄弱衣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娘娘万福。”话里带着一点鼻音,刚说完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咸宁公主解下自己的毡帽,兜到她头上,对着身边的宫人吩咐道:“去煮一碗姜汤来。”说完拉着少女就往自己的寝居跑。 甄弱衣看着两个少女拉着手在院子里走动的身影,抬起头,刚想问薛皇后那少女是谁,薛皇后却已经答道:“那是侍中赵邕大人的爱女,唤亭姜。” ——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这么久,不敢祈求大家的原谅。只希望大家能看完留个评论,虽然晋江这边评论区暂时维护,但是作者还是能看到评论的。和我讨论剧情吧。 第28章 (三年后) 弘元十一年的春天,在一场霾雨中来到了人间。 第47章 三月初,黄河上游的河冰消融,下游就发了大水,一连淹没了十几个州县的堤坝,周遭郡县的加急邸报几乎堆满了天子的御案。祸不单行,周太后自去年的冬日偶然小恙,缠绵病榻一整个冬日,不见转好,反而日益加重,入了春,甚至到了不能言语的地步。 上代齐国公周眺在的时候,周家是何等的风光。周眺当年军功盖世,哪怕仙去几十年,北地胡人闻周眺之名,仍觉胆战心惊。可这到底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谁都知道虽说齐国公是齐国公府名义上的家主,可到底周太后才是周家最后的顶梁柱。若是周太后当真有什么不测,周家像陆家一样衰败下去,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的问题。因而自周太后病重之后,齐国公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连数日,惶惶不可终日,递了好几道折子入宫求见。 天子虽是高太后亲生,平日里多有纵着高家,但毕竟周家才是他正统的舅家,因而少不得赐下古籍珍宝,手谕宽慰,又在大慈恩寺设坛做法,为周太后祈福,也祝祷期盼着下游州县的涝灾得以早日消解。 齐国公府中—— 齐国公夫人哭得花容憔悴:“要我说,娘娘当年便是太偏心婉樱了。自家的姑娘看不上,却反倒叫薛家的姑娘做了皇后。到头来,薛家日见势大,反倒是我们周家,到最后什么也捞不着。” 齐国公头疼地甩开妻子的手,语气不善:“婉樱身上又何曾不是流着我们周家的血脉?” “可她到底姓薛!”齐国公夫人的眼睛肿的像核桃似的,捏着帕子又哭了起来。 齐国公瞥了她一眼,脱口而出:“你也姓薛!” 齐国公夫人愣了一瞬,扑上前捶打着丈夫的胸膛:“我这都是为了谁!” 当年为还是东宫的太子甄选太子妃之初,齐国公夫人也不是没有动过心思把周家的女儿送进宫中。可一来当时她的亲生女儿尚在稚龄,二来几个庶女又实在上不得台面,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下来,只好依了周太后的意思,择定薛婉樱为东宫妃。 过后数年间,周棠逐渐张开,时常出入宫中和周太后作伴,齐国公夫人便又起了让女儿入宫的心思。她一生只生育了一儿一女,长子多病,幸而长孙却是个争气的,周家的兴旺指日可待。十只手指有短长,私心里她也确实更重长子长孙一些,盼着宫里能有个周家的女儿。日后若是周玉明入朝,后宫才能有个人来替他说话。 可一连在周太后面前委婉地提起了好几次,周太后往往总是避而不谈,到最后更是直接给周棠赐下了秦家的婚事。 “阿棠新寡,除了天子,又有谁是她最好的归宿。” 齐国公夫人捂着脸,终于说出了今日哭闹最终的目的。 齐国公反应过来,却没有像齐国公夫人想象中那般大发雷霆,而是面露难色:“你快不要想这些有的没有的东西!阿棠是何等的心高气傲,怎么甘心做天子的妃嫔?便是阿姊,如今在病中,却还没有糊涂。若我们真去求了阿姊,让阿棠入了宫,周家和薛家的盟约也就算毁了一半。” 说着负手,大步离开厅堂。 齐国公夫人在案几后枯坐半晌,直到她身边用惯了的仆妇上前端来养胃的红枣鸡羹,仍无半点反应。 “夫人——”那仆妇站了半天,不见主母反应,只好出声提醒齐国公夫人。齐国公夫人自她手中接过鸡羹,问了一句:“娘子今日在屋子里做了什么?” 齐国公夫人向来以严苛治家闻名京畿,仆妇颇为畏惧她,此刻听到主母发问,连忙上前半步,小心应答:“回夫人的话,娘子自卯时二刻起身,到午后时分,一直都在整理着老国公留下的手书。” 周棠的新婚夫婿秦必远,两年多前便在一次奉命清理流贼时为贼人的箭簇所伤,原本不过是一点小伤,秦必远本人又向来身体强健,便没有将这点小小的伤处放在心上,却不想剿匪归家后连日高烧不退,就就此英年早逝,留下新婚半载的妻子周棠。 秦必远死后,秦家老夫人不知是否因着伤怀太过,百般地为难起了周棠。指责周棠善妒克夫,当年新婚之初,便仗着自己的家世强自送走了秦必远的几个通房,以至于秦必远到死都未能留下一脉香火。 周家虽说声势远不如前,但也是京中显贵。周棠又有着一个太后姑母,自幼都是被人捧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连夜喝令陪嫁的仆妇收拾细软回了周家。 就此在娘家住下,深居浅出,整理起了祖父的遗物。周眺当年以军功著世,暮年之际,原本想将毕生兵家所学铸成书简传世,可惜未成竟就,溘然长逝。周棠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从前最爱华衣美食、走马观花,如今却成日只着麻衣,簪白草,伏案阅卷。 薛皇后为此曾召周棠入宫,亲自开解周棠:“时下虽重礼法,却不重女子贞洁。夫婿既死,亦无子嗣,正当摽梅之年,大可不必如此自苦。”但周棠却像是下定了守节的决心,只避居家中,专心著述。 反倒是天子知道周棠的事后,深为感怀,甚至给周棠赐下了命妇品衔,加封周棠为四品安泰郡君。 齐国公夫人探起帘子,入了周棠的屋子,先是责备道:“娘子在屋中著述,你们在旁边又都是做什么吃的,怎么不将灯点得亮堂一些?”周棠自案几后抬起头,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轻声道:“阿娘怎么过来了?” 第48章 她本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如今却穿戴的宛若四十的妇人。这还是因着这段时日周太后病重,周棠为了讨个吉利,才不再穿着素衣。 听到女儿的话,齐国公夫人先是哽了一下:“还不是你父亲——” “父亲又怎么了?”周棠放下笔,起身走向自己的母亲。 褪去少女的青/涩与浮躁,她身上开始日益显露出一种娴静雅致的美丽。 即使是她的母亲齐国公夫人有时候都会看着沉寂下来的女儿,在恍惚间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陌生之余,又觉得似曾相识。 周棠走到母亲面前,行了一个万福礼,曲线婉转,垂首时脖颈细长,一缕黑发,蜷在雪肤上,格外惹人爱怜。 齐国公夫人抚上她的髻发,轻叹一声:“我的儿,你还如此年少,怎么好就似老僧不沾红尘,不问俗事?” 说完叹了一声,话中不无忿忿:“皆是太后当年太过固执,定要将你嫁给秦家。如若不然,凭我儿的才貌,嫁入宫中,四妃又有何难?” 周棠听了,微微一笑,反驳齐国公夫人:“母亲糊涂了。妻才说所谓‘嫁娶’,四妃,也不过是天家的妾侍。” 齐国公夫人一下就被这句话哽住了,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周棠提着裙摆,踩着绫罗鞋袜,缓缓地步下台阶。 半晌,周棠才对齐国公夫人道:“姑母当年择定阿姊,是因为唯有她做皇后,才能令薛周两家同时信服。阿姊身上也有一半周家的血脉,有阿姊在,周家又怎么会见颓势?母亲不必杞人忧天。”齐国公好色,妾侍众多,周棠有很多的庶出姊妹,但她向来只唤薛婉樱“阿姊”。 “有薛皇后在,便有周家。” 周棠这样对自己的母亲说,但内心里,她诘问自己:果然如此么? * 兴庆宫病重,几位年长的皇子皇女都被传召到周太后的病榻前侍疾。其中就包括了豆蔻之年的皇长女咸宁公主,时年十二的东宫李沅,还有和东宫同岁的皇次子李淇。 这一日,周太后难得见了起色,甚至能靠在床头,由着芸娘喂了半碗江米粥。太医上前来诊脉,都只敢面露喜色,说着“娘娘不日便能痊愈”这样的囫囵话,但在场的人,连最年幼的皇次子都知道,搞不好这就是回光返照了。 天子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黄河涝灾之事,也被一并请到了兴庆宫。周太后靠在床头,看着团团围住身边的众人,咳了起来:“一个个的,都围在这儿做什么?” 她伸出手指,指向天子:“一年之计在于春。眼下黄河堤溃,不知淹没了多少农田,陛下该选派治水之人,力保春耕如常。” 又用余光扫过几位皇子公主:“你们也都散了吧。该上学的上学,该做旁事的,便做旁事。”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薛婉樱身上:“你留下来,孤有话要和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叮叮—— 本文从30章开始入v,入v时间大概是周四周五周六这个样子(取决于我什么时候写完万字更新) . 人在国外,几乎没有说中文的机会,所以大家在评论和我聊聊天吧 我保证洗心革面,再也不鸽了(卑微 啥都能聊,想看的题材也可以聊(说不定我也想看,就写了,bl除外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如此江山、寒士壹伯、梧桐有缺、武铭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9666787、芝麻 6瓶;lsx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芸娘目露忧色,扶着周太后慢慢地从床榻上坐直了身。 暮春时节,天气已渐渐地回暖。京城里的小娘子无不急于换下自己身上笨拙碍事的大氅,换上新裁的罗衫。但在兴庆宫中,宫人们仍将炭火烧得很热,薛婉樱只是待了半晌就已经觉得汗湿里衣。 周太后朝她招手,示意薛婉樱靠得更近一些。 薛婉樱握住她的手。 这双手曾经和天子一道分享过至尊权力,决定过无数人生死,也曾在薛婉樱孩童时喂她牛乳甜羹,教她读书识字。可现在这双手是冰凉的,苍老的,什么都握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了薛婉樱身上的感伤,周太后突然地笑了一声:“傻孩子,人皆有生老病死,我这一生已经尊贵到了极点,得到了许多常人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便是此刻离开,也没有半分的遗憾。”芸娘轻抚着她的后背,端上一碗止咳的梨羹。周太后却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孤有话要对皇后说。” 薛婉樱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周太后一眼,不知怎么的突然生出了一点惶惑。也许舅父的惶恐不是没有道理的,有些东西,也许就要改变了。 * “也是这样一个春天,我失去了我的第一个孩子。”周太后看着窗外勃发的杏花,良久,突然说道。 薛婉樱面色微变。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生没有子嗣的周太后,也曾有妊过。 “女子有妊,向来最为伤身,但比生子,伤身更甚的,则莫过于小月……” 奇怪的是,周太后一生没有子女,以至于移情于薛婉樱,几乎将薛婉樱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但提起那个不小心失去的孩子时,她的神情却始终很是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和自己全然无关,并不放在心上的小事。 第49章 ——可在行将迟暮的时候,她却也只挂怀着这样一件事。 薛婉樱抬头,去看周太后的面容。 即使过了几十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桃夭少女,但从面目上依稀能够觉察到周太后年轻时的逼人美貌。 薛婉樱在后宫里见过无数的美人,她们的皮囊往往各有各的姣妍之处,但总不过是一瞥之余的惊艳,看多了,也就觉得像是一个又一个被精心雕刻出来的陶俑,虽精致,却难免如出一辙。 但当薛婉樱开始凝视周太后的时候,她发觉,原来这位尊贵,甚至有些时候总显得跋扈的老妇人,有着锐利的眼睛。 薛婉樱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发觉,自己在漫长的宫闱生活中,开始喜爱凝视周围各式各样的女子。 在她们身上发现自己的悲欢,发觉自己被掩藏了的许多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薛婉樱不再只是一具单薄的皮影,她在凝视别人的过程中还找到了自己,为空洞的躯体注入了灵魂。 就像是弱衣。 人生难得一知己。深宫的生活总是滞涩晦暗,每当这个时候,薛婉樱就会将目光投向甄弱衣。她年少貌美,富有生机,像是一轮初生的旭日。尽管薛婉樱大多数时候都是躲在屋子里的,但只要瞥一眼晨曦,她似乎也就能够想象出朝霞笼罩山河的胜景。 直到周太后说:“那一日,贤妃给我送来一碗汤羹,我喝下之后开始腹痛不止,孩子很快也就没了。” 薛婉樱先是一惊,但很快地回过神来,意识到周太后所说的是先帝的贤妃。而这位贤妃,不巧也姓陆。 周太后看着她脸上几度回转的面色,突然轻声道:“贤妃很快被赐自尽。陆家也因此元气大伤。可宫里的女人再蠢也没有在自己送来的吃食里下毒的道理。这件事情,周陆两家都是输家,那么赢的人其实只有——” “……先帝。”薛婉樱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很轻。她对上周太后的眼睛,发现她仍在笑,一时间忽然有些失语。只能用自己稍显温热的掌心,紧紧地贴着她的手。 “先帝驾崩前,曾对几位宰相说:百年之后,他要与我同葬山陵。婉樱,”周太后唤了她一声,“我要你答应我,待我去后,将我葬在大慈恩寺后的峰峦,只设断桥,不许后人祭拜。我十六岁出嫁,做了三十八年的天家妇,一生在父母膝下承欢的时候不多,原本想着死后葬在母亲坟墓旁边,也算尽孝。但转念又想,父亲母亲仙去多年,恐怕魂魄早已转世为人,如此,倒不如让我长眠于佛家净地,也算我这一生,到底有了一些自由。” 历朝历代的皇后,除非废后,从无不入皇陵的先例。其实此事,薛婉樱并不能做多少主。可看着周太后含笑的眼睛,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梗着什么东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儿臣——” “婉樱,你答应么?”周太后抓住她的手,又问了一次。 许久,薛婉樱才沉重地点了点头。 周太后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靠回了床榻上,伸手在枕头下摸了摸:“还有一件事……” 那时薛婉樱还不知道,只是数日,她还有她身边的许多人,一生的命运,都因为周太后的这个最后的愿望而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就到这里~ 还是没写到弱衣妹妹,我也好急,但是弱衣妹妹很快就可以出宫了呢) 第30章 丽正殿中,甄弱衣披着一件藕色披风, 匆匆步下庭阶。 就在片刻之前, 宫人来报, 和安公主贪玩,趁着照顾她的傅姆午后小憩,自己跑到了院子里,结果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好在宫人远远地跟在她后头瞧见了, 连忙将她抱了起来。到没留下什么疤痕, 只是摔疼了,一连哭到了现在。 想起这个调皮的养女, 甄弱衣由衷感到一阵头疼。 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随了谁。 像薛婉樱是定然不能够了。她那样安静的一个人,寻常自己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多了, 尚且要被她拿着蜜饯塞住嘴巴。 可若要说是像甄弱衣本人, 那也不见得。 甄弱衣远称不上古道热肠,甚至对自己的至亲也往往不过是敷衍了事。 甄边氏这几年不知托人给她带了多少口信,从一开始的颐指气使要甄弱衣做这做那, 又耳提面命,让她物必趁着圣眷正浓,生下子嗣。可甄弱衣却从来都没有搭理过她。 到最后,甄边氏变得言辞恳切, 甚至颇有几分哀求的意味,只盼望甄弱衣在宫中不要行差踏错,丢了贵妃的位份。 甄弱衣一概只是不理。 这几年间她唯一答应下来的事情, 也不过是求了薛婉樱,为阿弟寻了一位好的先生罢了。甄弱衣的弟弟甄耀祖,今年正好十五岁,一年前甄耀祖参加童子试,侥幸中了秀才,可把甄边氏激动坏了。 甄弱衣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婢女出身,能被丈夫看重,在家中有一席之地,靠的不过是女儿在宫中的圣眷。可君心难测,这几年间天子身边的新宠就没有断过,就说郑美人徐美人,相继生下皇子,又相继失宠,况且甄弱衣没有子嗣傍身? 可怜甄边氏一想到女儿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境地,便愁的几乎睡不着觉。只是忧愁的到底是女儿的前程,还是自己的,又或者二者皆有,那便不得而知了。 好在,她的儿子总算争气,她的女儿再不上进,看起来也就没有多少关系了。甄弱衣想,这大概也是甄边氏这近一年来再没有频频往宫中给她递口信的缘由吧。 第50章 不知不觉中,甄弱衣就走到了和安的居所门口。小公主的哭声自屋里传来,都快震天了。甄弱衣轻咳一声,伸手在门棂上敲了敲,小公主抬起头,望见甄弱衣,立刻就不哭了,巴掌大小的脸上分明干干净净——原来是假哭。 甄弱衣上前,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脸:“你又哭什么?” 和安虽然只有三岁多一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精,知道甄弱衣远不像薛婉樱那样宽厚包容,若不是薛婉樱常拦着,十回里有八回她就该拿着鞭子抽人了。 因而面对甄弱衣的时候,她总是格外的听话。当下也不嚎了,只老老实实地道:“我想娘娘,我还想咸宁姐姐,她们都好几日没有来见我了。” 小姑娘抬起头,破天荒地看见甄弱衣叹了口气:“薛娘娘,恐怕一时半会儿且有得忙了。” * 周太后仙去,至今已有十日辰光,但棺木却一直停留在兴庆宫中,没有下葬。 人间四月的天,又下起了一场绵绵的细雨。门下省侍中赵邕率领群臣在玄武门哭谏,到今日已是第四日。 从前甄弱衣只听说过多事之秋,但显然弘元十一年的这个春天,并不平静。 周太后去世的那天晚上,一直细雨缠绵的天气却突然晴朗了起来。甄弱衣还记得她半夜被钟楼的十二声哀鸣惊响的时候,透过半开的窗门,看到了一弯非常明朗的月亮。 异变,出现在第二日。 高太后突然称病,不肯跪灵,甚至弘徽殿前连白缦都没有挂出来。 周家自然很是愤怒,但齐国公生性懦弱,顾忌着高太后是天子的生母,并没有发作。但薛婉樱的母亲周夫人显然并不似哥哥一样好相与,当下披麻戴孝,闯入弘徽殿诘责高太后,将高太后气得晕了过去。 不过,对此传言,甄弱衣是半信半疑的。要知道高太后身体向来强健,甄弱衣初入宫的时候,还曾被高太后逼着一道看伶人唱曲,伶人在台上唱,高太后便在台下磕瓜子,趴桌子,一连拍手叫好了三四个时辰,甄弱衣都坐的头昏眼花了,高太后还精力充沛,能够再点一出曲。 难道不过几年工夫,她就能因着周夫人的几句话晕倒? 但第二日,天子突然降下的旨意在令人措手不及之余,又让甄弱衣隐隐地明白了高太后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天子下旨,用各种溢美之词褒奖了嫡母的一生,说她是邦之良媛,女中尧舜,在歌功颂德的最后,天子下令,让周太后葬到周家的祖坟。为感念周太后之功,天子特地为周太后和其父武德公修建了两座华美的宗祠。 ——而在周太后生前,这一切都被遮掩得几乎□□无缝。 周家这才反应过来,天子真正的意图。即使周太后抚育了他一场,将他带上至尊的宝座,但在周太后身后,天子还是不愿意让她和自己的父亲同葬,也许一方面是出于对亲生母亲的孝心,想要成全高太后的心愿。高太后一生从未得宠,但却想在死后成为和先帝合葬的唯一人选。但更重要的,天子还想要用这种方式向薛周陆三家证明——这天下到底是姓李的。 属于世家的天下早已不那么牢固。世家中,再没有一个周眺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将胡人御于关外,那些二等世家和庶族子弟纷纷成长起来,成为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也成为今日天子敢于挑战世家的缘由。毕竟陆家现在已经全是一群只能沽名钓誉的无能之辈,周家出了周玉明这样的芝兰玉树,到底还未到弱冠之年,难担大任。唯有薛家,出了一个中书令并一位年轻的归德将军,在朝中的势力仍不可小觑。 当薛周陆三家的士族子弟都大多选择安逸享乐,不愿再沾手权力,天子也就终于有了机会完成他的祖父和父亲一直想做却不能的事情——削弱世家,让天下真正地姓李,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周、陆既已失喉舌,不过是强弩之末,现在天子唯一顾忌的,不过是薛家的态度。 而薛家的态度—— 甄弱衣突然想起,几年前天子突然造访丽正殿,宴饮薛临之的那一回。那时薛临之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经是正二品的归德将军,掌握一方兵权,又有整个庞大的薛家充当依靠,正可谓志得意满,趾高气扬。她只是偶然地瞥见这位青年将军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面,充满了不甘和野望。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固然很好。当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位置的人,往往都想要更进一步,成为大权在握的唯一一人。 薛周陆三家世代连结姻亲,用血缘纽带紧密地织出了一张网,网住自己,也网住别人,固然不假。但人比猛虎更凶残的地方在于: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遇上了饥年,易子而食也不过是寻常事。父母子女之间尚且如此,何况只是姻亲? 任何的情义,在利益的面前都不值一提。 甄弱衣在脑海里慢慢地梳理着这些错综复杂却又索然无味的勾心斗角,到最后,她想的是:那么薛婉樱又要怎么办呢?本家、外祖家,还有夫家,人人都希望她是一个贤惠懂事,深明大义的妻子母亲女儿,但如果这些身份本就是矛盾的呢? 就像是赵襄子图谋代国之地,指使厨子击杀了姐夫代王。赵襄子的姐姐目睹丈夫被弟弟所杀,于是也磨笄自尽。史家赞许代王妃的高义。 丈夫有夫妻恩义,理当为其报仇。但兄弟有手足之情,不能杀之。难以两全,所以只好草草结束自己的生命。 第51章 可这就是高义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那些弑君,杀父,谋害手足的男人,不先自刎,成全自己的高义? 如果不是,史家又有没有问过可怜的代王妃,她愿不愿意被他们冠上高义的帽子。 在沉思的间隙,甄弱衣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她回过头,正好对上薛婉樱盈盈的眼睛。她一直觉得薛婉樱的眼睛生得很美,就像是小的时候她趴在窗台边上窥见云后璀璨的星辰。不过这双眼睛,因为连日不眠不休,难免带了倦意。 甄弱衣突然大着胆子,伸出手,捂住了薛婉樱的眼睛。 薛婉樱一愣,反应过来后,却没有打掉她的手,只是缓了片刻才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甄弱衣盯着她的脸庞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天黑了,阿姊可以睡个好觉了。” 薛婉樱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之后,却沉默了下去。 “天黑了,往往才睡不好。世间那么多的妖魔鬼怪,随便哪一个,被捉走了怎么办?” 甄弱衣放下手,想了片刻,突然道:“那我就去找阿姊。” 可须臾,甄弱衣又想起来,她一向不是一个守诺的人。她还记得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个卖糖饼的老翁,她很喜欢他家的糖饼,曾在仆妇带着她出门一道去买糖饼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对那个老翁说她要吃他的糖饼一辈子,但后来照顾她的那个仆妇回乡下去了,又换了一个新的仆妇来照看她。那个仆妇不喜欢糖饼,于是甄弱衣直到入宫,都没有再想起这件事。 甄弱衣还沉浸在没有再吃到糖饼的遗憾中,冷不防的薛婉樱突然开口道:“……你随我来一个地方。” 第31章 “……去哪?” 甄弱衣被她拉着,走出了和安的居所。和安在梦中哼了一声, 看起来正在黑甜乡里, 梦会周公。她转过身, 板着脸训斥了一旁战战兢兢的傅姆一句:“公主身边离不得人,万不要让本宫知道,还有下一次。”回过神来,感受到那只牵着她的手,冰凉一片。甄弱衣压下心中的不安, 伸出那只空着的手, 紧紧地回握住薛婉樱的手。 夏日还太遥远,她们要在暮春最后的寒潮中藉着彼此, 互相取暖。 * 甄弱衣藏在碧纱厨后,透过轻纱, 隐隐约约地看着薛婉樱端坐在案几后, 瘦削的身影。她把背挺得很直。宫室内很暗,宫人都被薛婉樱支走了,只剩下一盏忽明忽暗的豆灯, 垂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灯火。门“咯吱——”一声,薛临之走了进来,先是长揖向薛婉樱行了一礼,而后大大咧咧地做到了薛婉樱对面。 “娘娘安好。”薛临之摘下毡帽, 压低声音对薛婉樱道。 甄弱衣躲在碧纱厨后,屏住呼吸。薛临之低沉沙哑的声音开始在她耳边被无限地放大。 薛婉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片刻前在她身上出现的轻微的失措被她掩饰得很好, 她一向都善于掩饰。就连甄弱衣,也是在凝视着她过于绷直的脊背时,才发觉了她远不像往日那样云淡风轻。 “薛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入宫,不知所为何事?”薛婉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 薛临之面露难色:“不瞒娘娘,臣此来,是有棘手之事,不得不与娘娘相商。” 薛婉樱没有说话,薛临之沉默片刻,自袖中掏出了一卷手谕,呈到薛婉樱面前:“娘娘请看。” 薛婉樱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明黄绢纸,却不展开,而是轻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昏黄烛火照到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更衬托得她眉目如画。 薛临之面露难色,忽然起身,跪到地上:“臣惶恐。陛下前番特地下了手谕到府上,哀恳父亲体谅他身为人子的不易,同意太后别葬之事。臣与父亲不敢妄下决议,所以臣才在今日斗胆入宫求见娘娘,万望娘娘决断!” 甄弱衣听到薛婉樱突然地笑了一声,她反问薛临之:“我能决定什么?阿兄,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话,这些年来,有哪一件事,是我所能够决定的?陛下都已经在手谕里安排得一清二楚,你若真的看得上他给的冠军侯之位,真的相信他会将太子妃之位许给徽娘,你大可表态支持陛下。” 薛临之面色一变,不知是因为不习惯一向以温婉示人的薛婉樱突然发作,还是因为被薛婉樱说中心事而感到一丝不自然。 “但那样,我们薛氏一族和周氏的盟约便不复存在了。阿兄——”薛婉樱今日第一次这么称呼薛临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日是周家,明日难道就不会是薛家?在陛下心目中,姨母把持朝政十几年,让他毫无威信可言,所以他一有机会就要将所有和姨母有关的痕迹一一扫去。可薛家呢?薛家便是他的肱骨之臣了么?阿兄,你曾在我年幼时教过我‘狡兔死,走狗烹’,难道今日,我们薛家要做这个走狗么?”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薛临之都沉默着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甄弱衣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薛临之突然轻笑一声:“婉樱,你为何不是男子呢?若你是男子,以你的才智,我们薛家何愁势败,乃至——” 乃至更上一层。 甄弱衣在心底替薛临之补完了这半句他没有说完的话,同时也嗤笑一声:为什么是女子就不可以了呢? 但只是一瞬,她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男人出生的窠臼,将是他们一生的归属地,所以他们自始至终,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可是女人,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归宿。 第52章 当她想明白这一点,面对着薛婉樱异常的沉默,突然更觉得酸涩。 薛婉樱看着自己的堂兄,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室内的灯油都快要燃尽,她才再度开口,轻声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伯父的意思?” 薛家现任家主,中书令薛琰对于薛周同盟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将决定着同盟是否能够继续下去。 薛临之笑了一声,“是薛家的意思。” 薛婉樱不笑了,看了堂兄一瞬,平静地道:“姨母待本宫有如亲女,本宫绝不同意姨母不与先帝同葬。有一句话烦请阿兄帮我带给伯父:三足鼎立,往往坚不可摧,可若是有人想要一枝独秀,常常,不得善终。” 薛临之面色一变,在薛婉樱面前俯首,以额贴地,沉声应道:“娘娘赐教,临之收下了。必定将娘娘的教诲带给父亲。” * 薛临之走后,甄弱衣仍在碧纱厨后藏了片刻,直到薛婉樱用一种苍白虚弱的声音唤了她一声,甄弱衣从缓缓地从高大的,至少能容下两个成年男子的碧纱厨后走出来。 瞥见薛婉樱在灯下瘦削得好似一阵风吹来就要倒下的身影,甄弱衣加快脚下的步履,走到她身边,正要扬声叫宫人取一杯热茶来,薛婉樱却先出声阻止了她:“不要叫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浓重的疲倦,像是一个在大漠中行走了几天几夜的游人,下一刻就要倒下了。“你陪我说一说话。” 甄弱衣停下往外的脚步,又一次回到薛婉樱身边,在她旁边坐下,柔声道:“好,我就在这里,阿姊有什么想要说的,都一并地告诉我就好。” 薛婉樱看着她,像是不知道从何出开始说起。她们面对面跪坐着,残存的灯火垂下来,在昏暗的宫室内拖出了一道细长的影子。甄弱衣垂头认真地分辨了半刻钟的工夫,也没能分出这重叠的影子里,到底哪个是她,哪个又是薛婉樱。 在她将视线从地上的影子处移开,重新抬起头去看薛婉樱的霎那,薛婉樱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摊开白净的掌心,掌心处是一个被汗水沾湿的银质长命锁。看上去实在有些年头,因为边缘处都已经生出些许黑色的银锈。 薛婉樱轻声说:“这是我出生的时候,姨母给我的。”原来,竟然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旧物。甄弱衣看着薛婉樱掌心的长命锁,安静地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薛婉樱继续道:“我也是这两日,才从兴庆宫的掌事那里知道,这枚长命锁,原来是姨母为她没有出世的女儿准备的。”薛婉樱说着,翻转了一下掌心的长命锁。果然在锁的背面处隐约可见一行模糊的小字,像是写着“爱女婴弗”。 可孩子尚在腹中,如何就知道了男女,若说只是一心期盼,后宫中的女人哪个不盼着能够诞下皇子,周太后怎么会在有妊之初就一厢情愿地想要一个公主?这些疑问,甄弱衣都没有问出口,她就只是微笑地看着薛婉樱。 “姨母去世前告诉我,她不愿和先帝同葬。” 甄弱衣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而后心中涌出惊异之感。若真的有周太后这句话,那么今日的困局看起来倒是迎刃而解了。天子算是有了名目能让自己的生母百年之后和先帝同葬,薛周两家也不必因此离心。 但须臾,甄弱衣又反应过来,这一切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别的不说,那一日周太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只有薛婉樱在场,再没有旁的人可以为她作证。在旁人的眼中,难免认为这一切不过是薛婉樱为了迎合天子和薛家父子心意而说出来的违心之言。薛婉樱本人又是薛周两家最大的纽带,一旦周家认为薛婉樱本人彻底地倒向了某一边,这个盟约也就名存实亡了。 更何况单单是周夫人这一关,薛婉樱就过不去。 甄弱衣闭上眼,甚至已经能想到周夫人在薛婉樱面前大发雷霆的模样。 其实周太后若真的不愿和先帝同葬,为何不在众人面前说出来呢?如此也少了许多争端。甄弱衣甚至有些埋怨起了周太后。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这其中,一定是有一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隐秘,周太后并不想宣之于众。又或者周太后只是料想到她的愿望会带来多少的争端,而她一生早已见多了争端,在死前,想要有最后的清净。 薛婉樱开口,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索:“我知道姨母说的都是真心话。她不愿和先帝葬在一起。”说到这里,薛婉樱突然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我死之后,也不愿和陛下同葬。”甄弱衣还没能回过神来,薛婉樱就继续道:“她说她想要在死后拥有那么一点自由。可是我却不得不违背她的心愿。只因为我若现在站出来说出她的遗愿,坏了薛周两家的同盟,我的女儿,大约就嫁不成玉明了。我可以不自由,但我决不能允许她的婚事被她的父亲当作一枚棋子。” 说到最后,薛婉樱伸出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第二次,薛婉樱在她面前哭了。 而甄弱衣在犹豫了一刻之后,张开手臂,轻轻地抱住了她。 第32章 然而天子这一次显然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固执。也许周太后笼罩在他身上的阴影太深,让他生出一种假若不推倒摆在他面前的这座丰碑, 他就无从树立自己真正威严的错觉。 三月二十五日, 天子下令, 以谋逆之罪将门下省侍中赵邕下狱,妻子皆没入掖庭,朝野骇然。 第53章 又三日,天子于梦中复见周太后,周太后对天子说, 自己生前原本曾答应过大慈恩寺的明觉法师, 要手抄十卷《往生论》,供于佛前, 可惜最终也未能达成此愿。但她既已向佛祖许下此诺,便不欲更张。所以她要天子将她的棺椁埋在大慈恩寺后的灵泉峰。天子醒来, 流着泪在朝上说起此事, 群臣默然。自此,周太后别葬的闹剧终于落下了争端,天子在慈恩寺为周太后依山修葺了一座山陵。皇陵修建, 向来耗费民力,也不是一夕能竞就的,于是只好将周太后的棺木先行停在了慈恩寺内。 这些当然,只是做给外人看的文章。 至少在宫人心有戚戚然地将一段事说给甄弱衣听的时候, 她以为,这不过是天子为了打压周家使出的另一个把戏。 但薛婉樱坐在她旁边,听了宫人的话却沉默了下来。甄弱衣支开那宫人, 听到她轻声说:“姨母生前确实告诉我,她想要长眠于灵泉峰……” 甄弱衣讶然。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试图劝解薛婉樱:“如此阿姊也算是全了太后的遗愿。” 薛婉樱听了,笑了一声:“我做了什么?” 她从案几后起身,走到窗台旁,推开了两扇闭得紧紧的窗门。 人间四月天,新燕衔泥筑巢,大大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垂下的青青杨柳丝绦间。 如无意外,这件事其实也就这样定下来了。 只是可惜了赵邕。 薛婉樱扶着窗门,看见远处的荷花池里,一尾游鱼在几支枯败的荷叶之间辗转流连。 赵邕祖上也曾是世家出生,但到了赵邕这一代早已败落,只能靠着赵邕的母亲纺织所得的微薄钱财度日。还是当年薛婉樱的祖父偶然结识了年少的赵邕,爱惜他的才华,为他援引名师,又在他加冠之后,将薛婉樱的一位族姊许配给他,赵邕这才步入仕途,自此步步高升。 可以说赵邕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薛党。 但无论是薛婉樱的伯父薛琰还是几位在朝的叔父,在赵邕被天子下狱之后都毫无反应,丝毫没有搭救赵邕及其妻女的意思。想来赵邕擅作主张,坚持在玄武门规谏,不肯让周太后别葬一事,惹恼的,不止是天子,还有薛琰父子。 “人必先志得意满,而后万劫不复。” 薛婉樱的祖父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兼通释道儒,时常会说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佛谒。而薛婉樱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这一句。祖父告诉薛婉樱,任何时候都要虚怀若谷。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尤其如此,稍有嚣张跋扈,吕霍二家的灾祸就会降临到他们薛家身上。 真奇怪,当时阿兄明明是和她一起听的课,怎么她还记得这句话,阿兄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翳除了周家的势力,对于薛家又有什么好处? 一枝独秀便快活了么? 这天下又不姓薛。 薛婉樱想不明白,直到一阵风吹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甄弱衣一直端坐在案几后,远远地望着她纤细窈窕的背影,她一直都觉得薛婉樱穿着天青色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看到薛婉樱迎着风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甄弱衣连忙起身,拿过被薛婉樱搁在一边的披风,披到她肩上,埋怨她道:“你总是不当心自己的身子,待会儿又染了风寒怎么办?” 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这些日子来,薛婉樱为了操持周太后的丧仪,心力交瘁,已经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她不想在薛婉樱面前再度提起周太后,怕薛婉樱伤怀更甚。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掐了掐甄弱衣的脸:“你真的好啰嗦。” 宫室掩着的门忽然的“咯吱——”响了一声,甄弱衣和薛婉樱俱是一愣,转过了身。 咸宁公主披着头发跑进屋中,一双眼睛因为哭了一夜而显得通红。薛婉樱伸手,缓缓地抚上女儿的头发,柔声问她:“稚娘,你这是怎么了?” 甄弱衣站在一旁,看着咸宁公主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下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阿娘,你救一救亭姜阿姊的父亲吧。” 甄弱衣恍然想起几年前那一回,咸宁公主拉着一个清秀的少女往自己的寝殿跑去。薛婉樱就看着她们的身影,笑着对她说:“那是赵邕大人的爱女闺名亭姜。”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悄悄地掩上门,走了出去。 薛婉樱看着女儿,一言不发。 她长大了。从十三年前,刚出生时的那么一点点,终于长成了今日的豆蔻少女。从她第一天将她带到这个世间起,她就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她一生平安欢乐,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总让她格外忧心,她到底还能庇护女儿多久。 沉默了半晌,薛婉樱终于开口,问咸宁道:“你知道赵邕犯的是什么罪么?” 咸宁垂着头,声音也很低很低:“儿臣身边的女官都告诉儿臣了。她们说,赵大人犯下的是通敌谋反的大罪,但女儿不信。赵大人向来风光霁月,忠君体国,又如何会做出谋逆的恶行?” 咸宁公主一口气说到最后,胸/脯因为气愤而不停起伏,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也涨得通红。 但薛婉樱却很平静,甚至还反问女儿:“可以谋逆之罪将他下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父亲。” “难道父亲就不会有错的时候么?”咸宁情急之下,直接脱口而出。 第54章 薛婉樱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带着五分忧虑,五分欣慰:“会,他当然会。”她伸手抚上女儿的头发,带着她坐到梳妆镜前,举着木梳,梳过咸宁如瀑一般的秀发,低下头,轻声说:“你的父亲,其实也只是一个凡人。可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就成了天子。” 咸宁听着母亲的话,觉得有些发晕。难道不是因为父亲是天子,所以才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么? 但母亲却没有继续为她解答这个问题。她只是放下梳子,看了她一眼,而后柔声对她说:“赵大人的事,阿娘会来想法子,但有些话,你千万不能对你的父亲说。知道了么?” 咸宁看着母亲,点了点头。 * 周太后仙去之后,最惶惑不安的莫过于齐国公。他一生没有什么建树,不过是倚仗着投了个好胎,所以荣华富贵了大半辈子,周太后骤然离世,离世之后丧仪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不能不让庸碌的齐国公感到失意。但但最伤怀的人却是周夫人。 周夫人三岁丧母,可以说是周太后这个比她长了十岁的长姐将她一手带大的,周夫人和周太后的感情一向极为深厚。周太后薨逝之后,周夫人甚至一连几日几夜没有阖眼,薛婉樱为此还专程为此悄悄地回了一次薛家。 昨日周夫人身边伺候的管事姑姑瞒着周夫人给薛婉樱递了消息,说是周夫人昨夜不知因了何事和薛婉樱的父亲薛珣大吵一架,乃至于几乎刀剑相向。 薛婉樱心惊之余,暗自打算起来,是否该劝母亲去别庄小住几日。 薛婉樱的父母感情并不和睦。 周夫人是幺女,先考周眺怜惜她自幼失母,对她百般骄纵。等到周夫人长成选婿,彼时周眺和薛婉樱的祖父同朝为官,一时瑜亮,为着惺惺相惜,也为着巩固薛周两家之间的关系,薛婉樱的祖父提出让周夫人在他的四个儿子中任选一个当夫婿。 当年周太后给年幼的薛婉樱讲到这一段时,曾经戏言:“从前魏晋风流,郗太傅于王家儿郎中选中了王羲之。你母亲的待遇,比之郗璇,也差不到哪去了。” 可周夫人和薛珣并不似王羲之和郗璇。 薛婉樱的父亲爱好文雅,生平最厌恶的莫过于两件事:一是商人一身铜臭,二是政客满嘴谎言。可周夫人长在权力的漩涡中,一生最爱的莫过于在浪花中起舞。和薛珣结缡之初,周夫人尚能有着闲情逸致和丈夫品诗论画,但眼见着他在正途毫无建树,周夫人慢慢地开始不满于此。夫妻由此交恶。 其实若周夫人生做男子就好了,那般她就能堂堂正正地走上朝堂,不必躲在丈夫身后,只是一昧地驱使着本就无心政事的丈夫上进。 不,其实错的也不是生为女子,而是这个从不给女子机会的世间。 思虑再三,薛婉樱最终唤来涂壁,让她持着自己的令牌,去薛家传召周夫人到兴庆宫来一趟。周太后没有亲生的子女,几十年来积攒的库房大多都留给了薛婉樱,薛婉樱又将其中的大部分都给了咸宁,等着她出嫁后带回周家。但还有一些书卷,是周太后从前阅览过、批注过的,薛婉樱想将它们都留给自己的母亲,权当宽慰。 薛家的宅子离宫城并不远,涂壁又是薛婉樱身边得脸的管事姑姑,出入宫闱,没有人会斗胆阻拦。因而去而复返,也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但薛婉樱没有想到的是,先来的人却是天子。 兴庆宫的主人离世也不过是一月之前的事。 天子在周太后别葬之事上已经显露够了私心,周家虽然在朝堂上失了领头羊,一蹶不振,却也积威仍在,不少依附周家的朝臣都站出来竭力反对此事,天子未此又发落了许多人。旁的朝臣,虽然一时间都在观望,还没有哪个人真的站出来指责天子或是为赵邕求情,但私底下并不乏不满之众。 时下以孝治国,即使撇开周太后显赫的出身,她也是先帝的发妻,天子的嫡母,是最名正言顺应当和先帝同葬的人,可天子为了自己的私心,竟然坏了礼法,这是群臣所不能容忍的。 也因此,天子少不得在旁的事上彰显一番和周太后的母子情深。譬如频频造访周太后生前所居的兴庆宫,在兴庆宫中缅怀周太后对他的养育之恩。 有一次,薛婉樱问自己,天子对周太后到底有没有一点孺慕之情?周太后把持朝政数年,使天子大权旁落固然不假,可如果不是周太后的支持和栽培,天子本不该有机会掌握大权。毕竟先帝有二十三个儿子。 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的吧?她也不知道。 天子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的时候,薛婉樱正用绢布细细地拂拭着《金刚经》上的积尘。周太后尚佛,从前时常延请法师入宫讲经,《金刚经》上有不少她亲笔批注的簪花小字。薛婉樱就顺手清理了一下,放入匣中。 冷不防地天子突然开口,笑了一声:“皇后最近消瘦了。” 薛婉樱转过身,看向天子。他穿着一身明黄冕服,像是刚下朝便赶过来了。 薛婉樱也微微一笑,疏离地道:“陛下怎么过来了?” 天子看了她一眼,转过身从书架上取了另一本书,坐到案几后:“我听内侍说,你让宫人传召周夫人入宫了。” 天子丝毫不掩饰他肆意打探她的生活这一事实。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薛婉樱尊贵为皇后,也是他的所属。 第55章 薛婉樱垂着头,半晌才微微一笑:“……姨母去后,母亲伤怀不已,妾想着让母亲来收拾姨母的旧物,也可宽怀一二。” 天子沉吟片刻,忽然道:“那日太后将你留下,都说了些什么?” 原来还是害怕周太后留了什么后手,对他有所妨碍。 薛婉樱笑得很温婉。她本就是一个温婉如水的美人,稍稍露出笑容,就生出一种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暖意。就连天子,也有一霎那的怔愣,甚至差一点忘记自己要追问的东西,不过他到底还是想起来了,于是冷着脸,等待薛婉樱的下文。 薛婉樱突然起身,探起帘子,向内殿走去,片刻后带着一件马鞍,又走回天子面前。天子看着那件形制仿佛是为儿童备至的马鞍,不明所以,没有说话。薛婉樱却柔声道:“姨母告诉妾,当年陛下还在东宫时,有一回秋狩,她原本想为陛下缝制一件马鞍,但她从前跟着外祖舞刀弄剑,读书写字,唯有女红并不擅长,以至于到了秋天都没能缝制完。” 天子原本冷肃的面色开始缓缓地松动,最终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从薛婉樱手中接过马鞍,看了一眼,而后才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旧事了,太后竟然还留着……” 薛婉樱微笑着,没有说话。 祖父曾经告诉过薛婉樱:当力有不逮的时候,要学会以柔克刚。薛婉樱一向不喜欢以柔克刚,因为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夹缝中的委曲求全,但她也实在没有第二个选择。 其实人间事就是三分真七分假,周太后会收养天子,不过是因为他的母家最不起眼,无法威胁到周家。但天子九岁就到了周太后宫中,难道在十年的养育中,周太后真的没有一点真心? 天子同理。再狡诈自私的人,都会渴望别人的爱。 等到确认天子的态度缓和下来了之后,薛婉樱才提着裙摆,跪到天子面前:“妾斗胆向陛下进言,赵大人乃国之栋梁,先帝在时,每每援引为左右,如今仅凭一封书信,断定赵大人通敌谋反,未免太过草率。” 天子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牝鸡司晨,终非幸事。婉樱,你难道没有读过长孙后的传记么?” 薛婉樱面不改色:“正是因为读过,才敢斗胆向陛下进谏。” 她也援引长孙皇后劝太宗皇帝的话:“魏征之所以敢向太宗进谏,因的是太宗皇帝虚怀若谷,善于纳谏。同理,妾之所以有此劝,也是因为陛下——” 说到这里,薛婉樱突然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说:“恶心。” 但她还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竭力微笑,看着天子。 天子面色稍霁,片刻后说:“朕会令三司重审此案。”其实谁都知道赵邕有没有谋反,但天子绝不会承认自己做下的阴私,相反的,他急于为自己辩护:“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使通敌谋反之事,赵邕果真不知情,书信却不能作伪,必定是他身边的人犯下此事,他疏忽失察,至少也当是流刑。” 薛婉樱缓缓地笑了一下,言不由衷地道:“陛下圣明。” * 天子走后,薛婉樱又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涂壁过来告诉她:周夫人那日和薛二老爷大闹一场之后便有些害了风寒,此刻吃了药,已经睡下了。薛婉樱才终于从案几后站起身。 外头的天都已经黑透了。 她坐得太久,腿都有些发麻,涂壁上前,想要搀扶她一把,却被薛婉樱轻轻地推开了。她步履踟蹰地向着丽正殿的方向走过去,刚走没几步,就看到夜色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甄弱衣提着灯站在小径上,不知道已经等候了多久。 薛婉樱愣了一下,意识到她是专程来等自己的,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来做什么?”她点了点甄弱衣的额头,像是话本里的菩提老祖点了点顽皮的泼猴。 甄弱衣想说夜路多难走,我来陪你走一遭。但看了看薛婉樱身边的众多侍从,到底没敢说出口。 “……我就在宫里随便走一走。”薛婉樱也不戳破她,指了指面前的步辇,对她道:“那上来吧。” 涂壁听到薛婉樱的话,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下意识觉得不妥:皇后的仪架怎可与他人共享?这成何体统? 但不等她开口劝阻,薛婉樱已经先一步带着甄弱衣登上了步辇。 甄弱衣不学无术,乱用典故,对薛婉樱卖弄自己刚看到的轶事:“昔年成帝邀班婕妤同辇,班婕妤却以谢绝了。其实不过是同辇这样的小事,又何必如此较真?” 薛婉樱闭着眼睛,默背汉书的原文:“……古之明主,同辇必贤臣。班婕妤有心做一个贤妃,自然不会逾矩。” “又是规矩。”甄弱衣啧了一声:“事事守着规矩,那多没意思。若我喜欢一个人,即使千夫所指,遗臭万年,我也要和他在一起。” 薛婉樱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第33章 其实赵邕一事,私底下劝天子的, 倒也不止是薛皇后一人。当年天子为了不使东宫过于亲近薛皇后和她身后的薛、周二家, 甫一亲政就让年仅五岁的东宫别宫另居, 又为东宫择定了几位出身寒门,出身进士科的朝臣为讲师。 天子对几位讲师寄予众望,其中最看重的莫过于东宫洗马兼三品礼部侍郎郭淹。郭淹,衢州人。尚在襁褓而亡父,母亲在三岁时被兄长强行带回娘家改嫁, 靠着祖母抚养长大。当年仁宗在时, 世家把持选官大权。数十年间,宰相之位都在薛周陆三家之间流转, 甚至有苦于入仕无门的寒门士子讥讽:“百官之中,徒有二类人耳, 一是世家子弟, 二是世家家仆。”其中虽有因怨怼而生出的夸大之词,但庶族子弟入世的艰辛,也算是可见一斑。仁宗有志改/革这样的局面, 于是令各州县设学馆,选拔寒门学士,后又改为进士科,凡有考中之人, 皆按名次授官。只是由于薛周陆三家的竭力反对,凡进士科出身的寒门学子,往往难以担任要职。 第56章 郭淹十八岁即状元及第, 生性清廉严谨,一向很受天子重用。为了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郭淹也几度严词拒绝了薛家和周家的招揽,反而是在担任东宫的老师时时常援引吕霍之事劝诫东宫,更在年前向天子献上谏疏,力劝天子在四海二十九个州府丈量耕田,清理隐户。每逢灾年,常有无力缴纳田税的百姓或为了生计自愿或为人逼迫不得已将田地献给豪强,自此成了豪强的庄户,倚靠豪强为生。公中税收日见萎顿,而薛周陆三家的库房却堆积如山。 单凭疏议的内容,就可以想象出薛周陆三家对这道疏议何等抵触。郭淹原本身先士卒,原为领头人,行清田之法,但是他才刚提出这道疏议,他在京畿的家宅竟然在白日为人纵火,八十岁的祖母幸得邻人搭救逃过一劫,天子震怒,责令京兆尹速将贼人奉拿归案,可接连查了三个月,那贼人却像是凭空人间蒸发了一般。 其实贼人是谁指使,又藏匿在何处,倒也未必真的无人知晓,只是人总是要先顾着保全自己,才能思虑大义。谁又知道自己的家宅会不会被人一把火烧了呢? 而丈量土地一事,也因此,被耽搁了下来。 但就是郭淹这般和世家格格不入的人,竟然也竭力地反对起了天子让周太后别葬于大慈恩寺的决议,还在朝会后,严词规劝天子将赵邕从诏狱中释出。 天子看着面前持着象牙笏板的中年男人,听完他一番冗长的规劝后,生气得面色扭曲,随手拿起一本案上的折子,丢到了郭淹头上:“郭卿!朕当你是朕的肱骨之臣,素日最为贴心贴肺,如今你却替周家说起了话?这又是为什么?” 郭淹从地上拾起那本折子,用宽大的衣袖拂去了其上的灰尘,扬声对天子道:“臣之所以有此谏言,非是为了周家,而是为了陛下。陛下欲要抑制周家之势,故不欲令仁孝太后与先帝合葬,臣斗胆问陛下一句,又要让何人与先帝同葬?” 天子的脸色变得很差,额角的青筋隐现:“朕之生母!” 郭淹磕了个头,沉声道:“如此陛下便错了!” “错了?错在哪了?”天子自陛阶走下,站到郭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朕乃天子,富有社稷。太后生育朕,便合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有何不对?” “错了。”郭淹仍道,“即使是陛下,也不能随心所欲。” 郭淹说:“天下人人皆在囹圄,不独女子应守贞、子孙要尽孝,臣子当死节,陛下天下之主,合该为万民表率。如今却开此先例,坏了礼法,臣实在惶恐。” 天子被他的话深深激怒,一连在大殿中徘徊几趟,仍觉怒火难消。“昨日皇后规劝朕——”他想起薛婉樱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郭淹骂道:“皇后乃薛家的女儿,尚且知道深明大义,体谅朕的难处。你倒好,劈头盖脸,竟是全然不顾朕的体面!”到底知道郭淹所言皆是出自公心,气也消了许多。只是周太后别葬之事,他和一众朝臣争议了如此之久,是绝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的。至于赵邕此人,向来是薛家的爪牙,此番将赵邕下狱,固然是因为恼怒他竟敢带着一众朝臣在玄武门哭谏,但更重要的,他要让世人知道,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郭淹听到天子提起薛婉樱,掷地有声:“正是因为皇后是薛家女,才要避嫌。臣不过草芥出身,周身一切,全赖陛下恩赐,句句所言,无一,不是为了陛下。” “好了!”天子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似乎对他牵扯到薛婉樱甚为不满:“你倒还非议起了皇后。” 郭淹叩首:“臣不敢。” 他想起往日琼林宴上远远见到这位出身薛家的皇后的模样,内心里不知怎么总是隐隐地生出一种不安感。他总有一种直觉——皇后远没有众人看上去的那样贤良淑德。 * 随着赵邕被流放岭南,轰动一时的周太后别葬一事算是暂时地落下了帷幕,尽管下一次风浪再起,并不遥远。 不知是否是因为那日郭淹在天子面前为赵邕求情反倒激起了天子内心深处的某些胜负欲,原本在薛婉樱的哀求之下,天子已经答应下来赦免赵邕的妻女,但临到头来却又反悔仍将赵邕的妻女没入了掖庭。赵邕的爱女赵亭姜年方十四,原本已经定下了洛阳豪族,对方却在赵邕被贬后迅速悔婚另取。 咸宁很是难过。 她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天子向来都很是娇宠她。她年岁渐长,早已知道了父母之间远不像她孩提时以为的那样琴瑟和鸣。至少对于她的母亲来说,皇后和妻子都只是不得已需要扮演的一个角色。天子也远远算不上是一个好丈夫,每当咸宁看着父亲身边那些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新宠一波又一波地换新,她就会由衷庆幸起母亲在这段感情中的游离。可天子之于她来说,毕竟还是一个不错的父亲,她也天然地对自己的父亲有着浓重的孺慕之情。 然后好友一夕之间,因为自己父亲的一道诏令,家破人亡。这件事无疑深深地冲击着咸宁固有的认知。权力是一头足以吞没一切的巨-物。难怪所有人都既畏惧它,又渴望它。她就这样在自己十三岁的春日,认识到了权力本身兼具的美妙和恶毒。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青苔,险些滑了一跤。好在她踉跄几下,终于还是勉强站稳。抬起头,入目是一间陈旧的厩房。原来宫中还有这样破旧的存在,咸宁抬起头打量着屋檐的蛛丝,又垂下头去看台阶下的青苔,在心中默默地道。 第57章 掖庭并不专指某一座宫殿,而是宫中的偏僻一隅。在这里住着的女人也身份各异,有的像是赵亭姜母女一般是犯官家眷,有的则是被天子宠幸过的却没有位份的宫人,这两年来天子多内宠,宫殿渐渐地便有些住不下了,因而有时一些虽有了位份,却并不受宠的低位妃嫔也会住在这儿。 咸宁此前从未造访过掖庭。 她是天子长女,中宫嫡出,身份尊贵,低位的妃嫔见了她尚且要行礼。掖庭很乱。她的乳母曾这样告诫过她。可这样她就更要来了。掖庭这样乱,亭姜性子又软,会不会被那些霸道的宫人刁难? 害怕被乳母阻拦,咸宁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来掖庭的事。她慢慢地登上庭阶,推开了那扇门。 门也很陈旧,只是随手一推,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赵亭姜坐在床榻旁,听到门口的声响,有些惊惶地转过头,等到看见是咸宁,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突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抿了抿嘴角,别过脸,冷不防母亲薛氏躺在床上猛地咳嗽起来。 “公主金枝玉叶,又何必误入此地,还请回去吧,咳咳……” 咸宁的脚步缓了下来。她知道赵亭姜的母亲这是将对天子的不满迁移到了她身上。 赵亭姜下意识想要阻拦母亲,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是她的父亲将她的父亲流放到了岭南那样的瘴气之地。 咸宁沉默片刻,转过身,朝屋外走去。 赵亭姜抬起头,远远地望了她一眼,起身为母亲倒了一杯水。 宫中御医,向来只为贵人看病,便是高位妃嫔身边得用的宫人,生了病,也不过是费钱买两碗黄汤灌下去罢了。像他们这般的犯官家眷,能免去织室苦役,已是不易,赵亭姜曾向为母亲找个大夫,但宫中之人无不畏惧她们母女二人如虎,连个传话的都没有,更不必说有太医愿意为薛氏问脉。 咸宁一路小跑离开了掖庭,跑得太急,踩了好几次裙角。她一路跑到太医院,太医院当值的医正见了她,无不凑上前行礼,“公主这是——” 咸宁胡乱抓起一个年轻无须的太医就要往掖庭跑,那年轻的太医被她吓得不轻,连连摆手,将衣袖从她手中救了出来:“还请公主不要为难微臣,宫中问脉,必定要有院判的准许,否则一律视为擅闯内廷,微臣惶恐。” 咸宁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那能给孤问诊么?” 她回忆着薛氏的病症,一一道来:“咳嗽不止,略有发热……你开一帖药来。” * 赵亭姜再度听见敲门声的时候,不由愣了一下。薄暮时分,残阳如烬。她推开门,看见咸宁因为跑得太急而涨得通红的一张小脸。 “你这是——” 见她开了门,咸宁从怀中掏出两包草药,一股脑塞给了她。而后匆匆道:“我该走了,不然乳母该向我阿娘告状了,亭姜姊姊,往后我还会来看你的。” 第34章 尽管咸宁竭力遮掩,不欲让她的傅姆和母亲知道她造访掖庭宫的事情。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宫闱中, 尤其没有。她造访掖庭, 又强令太医给薛氏看诊的事还是很快地经由宫人之口传到了薛婉樱耳中。咸宁的傅姆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呈禀完毕公主的行踪,便以额贴地,再不敢抬头。 涂壁立在灯下,向薛婉樱投去一个忧虑的眼神。 天子既刚愎自用, 又多疑薄情, 尽管他对于咸宁公主向来还是宠爱的,可谁又能保证这一次不触及他的逆鳞? 甄弱衣搓了搓手, 咳了一声:“公主年纪轻轻,却知道友爱同伴, 正是一件好事。” 涂壁当即黑了脸。公主挂念犯官家眷, 甚至不惜身涉掖庭那样的地方,岂不正是在打天子的脸面?假如天子因此以为咸宁公主对他的决议多有不满,乃至迁怒到皇后又要怎么办?她张了张嘴, 正想说些什么,冷不防的,薛婉樱叹了一声:“都出去吧。” 涂壁立即面露喜色,扫了甄弱衣一眼,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就差摆出个请的姿势把甄弱衣拉出丽正殿了。甄弱衣就是岿然不动地站着,甚至还好整以暇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涂壁怒了, 刚想说她难道没有听到皇后的话?薛婉樱却扫了她们一眼,随手指了指她和地上跪着的乳母,扶着额头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必留人伺候了,弱衣陪我说会儿话就好。” 涂壁心想,甄贵妃不会是百年的狐狸修炼成精了吧?不然何以解释皇后对她的百般维护?但很快的涂壁又在心里抽了自己两个巴掌——纵使甄贵妃是百年道行的狐狸,难道皇后是昏庸不堪的纣王?她垂下头,拉起跪在地上的乳母,很快地走出了丽正殿,又顺带掩上了门。 外头的天光渐渐地暗了下来,原来已经过了申时中。 窗外的月亮很模糊,只有一道小小的印子,甄弱衣坐在案几后,盯着那轮弯弯细细的月亮,看了有半刻钟,听到薛婉樱在她耳边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也跟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薛婉樱问她:“你又在烦忧什么?” 甄弱衣转过头看向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在烦忧阿姊正在烦忧。” 她这话说的绕口,就连薛婉樱也是愣了片刻才反应了过来。 反应过来后,薛婉樱没好气地拍开甄弱衣的手,瞪了她一眼:“就你最贫嘴。改日我将你说的顽皮话写成话本子,指不定高太后听了都要捧场。” 第58章 薛婉樱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甄弱衣面前揶揄起自己的婆母。甄弱衣和她相处的这两三年间,逐渐觉得薛婉樱的形象开始变得真切起来。过去薛婉樱固然也很好,但那些像镜花水月一般的美好毕竟是飘渺遥远的,只有当她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才能看到面纱下真切的笑,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薛婉樱是一个凡人,而非天女。 沉默片刻,甄弱衣还是开口低声问薛婉樱:“阿姊是在忧心陛下会因此迁怒公主?” 薛婉樱起身,走到窗边,折下一朵茉莉花:“谁又知道呢?” 薛婉樱说:“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的,他们也会畏惧,却时常因为心中对他人的爱而忘记这份畏惧。但成年人恰恰相反,成年人心中的爱,时常被畏惧、被贪念,或者其他许多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掩盖。” 晚风微微吹起她的裙摆一角,她踩着月光走回甄弱衣身边,随手将那朵带着迷离幽香的茉莉花别到了甄弱衣发间。 甄弱衣取下那朵花,把玩在掌中,听到薛婉樱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就连我,也不例外。” 她转过头,对上薛婉樱的眼睛。 薛婉樱沉默一瞬,忽然道:“前些日子,朝中出了一件贻笑大方的丑事。” 甄弱衣微微一笑,摊手以示洗耳恭听。 薛婉樱继续道:“陛下听从东宫洗马郭淹郭大人的疏议,下诏令朝中二品以下官员纳妾不得逾数,有违此令者皆罚金削职。陛下说,如今天下太平,万物生息,贵人之家,倚仗威势,姬妾无数,而贫寒之家,男子终生无妇,长此以往,怨怼则生。” 甄弱衣有些错愕,同时还腹诽起来:天子所纳的美人比谁都要多。但甄弱衣也不得不承认,天子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前代曹丕皇后郭女王就曾严令不许自家兄弟纳妾,为的就是树立典型,不让贫寒之家的男子无法娶妻。 她的心中开始生出淡淡的怅惘。 妾如奴婢,又有哪个女子真的愿意为人妾侍,可以这样的理由禁止纳妾,为的其实还是男人。 似乎这个世间,是没有人会为女人考虑的。 她转过头问薛婉樱:“荒唐之事又是什么?” 薛婉樱一笑:“陛下在高太后的夹缠下,荫封了高通一个六品的员外郎之职,也随着一众相公们入朝议事。”甄弱衣想起几年前在席间见到高通时,那副吊儿郎当,十分轻浮的模样,忍不住撇了撇嘴。薛婉樱注意到她的表情,不由有些乐。 她接着道:“高通在朝上听了郭淹的疏议,却道——” “女子嫁了富人家做妾做奴婢,尚能锦衣玉食,嫁了贫苦人家,缺衣少食不说,更要辛苦劳作。如此为何还要让水做的女儿都去嫁给那些田间的懒汉?岂不是糟蹋了美人?” 甄弱衣愕然,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都哪跟哪啊?可须臾她想起来,她的母亲其实是说过相似的话的:“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不过是富家娘子的想法。” 她开始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问薛婉樱:“然后呢?” 薛婉樱乜了她一眼,故意道:“什么然后?” 甄弱衣“呵呵”笑了一声:“陛下就没有将高大郎君叉出去打上五十板子么?” 薛婉樱忍笑:“倒也没有,只打了三十板子。” 她难得有这样幽默的时候,甄弱衣拿手指着她,半天笑得没说出话来。 可薛婉樱脸上也只是松快了那么须臾,她垂下头,看着自己袖口的流苏,状若无意地对甄弱衣说:“我明日便去和陛下商议,让稚娘趁着热孝和怀英成婚。” “怀英”正是周玉明的表字。 甄弱衣有些吃惊:“可公主不过十三……” 她按住薛婉樱的手,劝慰她:“陛下总是心疼公主的,像高通之辈,绝无尚主的可能。” 薛婉樱笑了一声,轻轻地拨开她的额发:“这话,你自己又信么?” 她站起身,声音冰冷而嘲讽:“我们这位陛下,在治国之事上也许不是最坏的,但若论令周围的人寒心,这天下不会有人比他更强。他已决心向世人证明自己是天下最尊贵的主人,抬举高家,让高家从一介卑微的转为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岂不是最好的法子。” 甄弱衣皱眉:“阿姊不要多虑了,便是陛下有心,难道薛、周二家还能坐视不管么?” 薛婉樱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她,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你不懂……只有在这件事上,薛、周两家是插不了手的……正如妻子是丈夫的附庸,子女也是父母的所属。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前姨母在的时候,尚且能凭借人伦大义给稚娘赐婚,可姨母走后,便再没有能够在这件事上做的了陛下的主的人……” 其实也不是没有。甄弱衣想,只是能做天子的主的高太后,向来不待见薛皇后,连带的对咸宁公主也不假辞色。高太后是绝不会为咸宁公主考虑的,相反的,倒是很有可能仗着自己是天子的生母为高通索要好处。 “有婚约呢。陛下令太后别葬,不与先帝同穴而眠,已是犯了礼法,诸位相公都很是不满。难道陛下还要违逆太后生前为公主定下的婚事,惹人非议?” 薛婉樱的面色终于稍稍松动,长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 甄弱衣牵住她的手,那双柔软的、洁白的手,此刻一片沁凉。 第59章 那时她们谁都没想到,担忧的事情竟然会来得这样早。 * 那是四月的最后一日。 早晨下过一场雨,天空沉静得像是一块巨大的湖泊,一道虹湾穿过云层,斜斜的缀在日边,天气好得不像话。和安这个小冤家,一大清早醒过来就赖在薛婉樱的寝居前不肯走,非要薛婉樱带她去御花园里看漂亮的鲤鱼。甄弱衣听了宫人的禀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披着一件薄衫就到薛婉樱的寝居门口拎孩子。 她弯下腰,看和安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故意逗她:“想看鲤鱼又不是什么难事,我让人把鲤鱼捞到缸中,送到丽正殿来也是一样的。” 和安嘴一瘪,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甄弱衣还要逗她,扮了个鬼脸:“不许哭。吵着娘娘怎么办?” 和安于是哇哇哭得更大声:“阿娘心里就只有娘娘!” “弱衣——”薛婉樱的声音自门中传来,甄弱衣抬起头,薛婉樱已经推开门走了出来:“好了,你又欺负和安。真是没个做阿娘的样子。”她抱起和安,哄了她几句,和安立刻就破涕为笑。 薛婉樱总是很招孩子的喜欢,这一点甄弱衣向来只能甘拜下风。 她确实没有什么做母亲的觉悟,倒是更觉得孩子像是自己的一个小友。 用过早膳,薛婉樱就命人准备步辇,带着甄弱衣和小公主去了太掖湖。她们刚在太掖湖旁的千秋亭里坐下,不意竟然遇到了高淑妃。 甄弱衣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 高淑妃却像是毫无知觉,不但如常地给薛婉樱行了礼,甚至还和甄弱衣寒暄了一句:“弱衣妹妹近来真是好气色。” 甄弱衣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卖的都是什么毒-药,微微一笑,别过脸没有说话。 薛婉樱抬手,冷淡地说了一声“起。”目光瞥见高淑妃身后的美貌少女,停留了片刻。 高淑妃用团扇遮着脸,尚未开口,那少女却自己上前,大大方方地向薛婉樱行了个礼:“娘娘万福。妾在闺中,常听说娘娘的美名,今日终于得见,深感所言非虚。” 这就拍上了马屁。 甄弱衣在心里哼了一声:皇后当然很好,但好不好干卿底事? 别过脸,却看见高淑妃眼中短暂地露出一丝不虞之色。 想来也是,如高淑妃这样的女人,这辈子都无法对比自己貌美又当时的女人抱有哪怕一丝的善意。 薛婉樱看了少女一眼,淡淡地道:“不知是何家娘子?” 高淑妃微微一笑,不痛不痒地道:“回娘娘的话,是我母亲家许氏的娘子。” 说完这句话,便再没有下文了。 那许娘子咬着唇,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 高淑妃轻轻地摇着手里的团扇,不知怎么说起天子这段时日每每到宫外造访各位相公的府邸。 薛婉樱反应过来,心想天子只怕是看上了哪位居丧的臣妇,薛婉樱是向来不关心天子的床笫之事的,因而也只是看了她一眼,笑道:“陛下求贤若渴,岂不正是好事?” 高淑妃愣了片刻,打量了薛婉樱一眼,不知怎么笑道:“妾只怕,陛下此番求索的贤臣,不贤。” 贤或不贤,对于薛婉樱来说都无关痛痒,但接下来高淑妃说的话,就宛若一道晴天霹雳。 她压低声音,对薛婉樱道:“娘娘可知道灵州沈家的娘子?五年前,突厥人扰边,灵州知府沈中节大人率领全家男丁死守州府,不幸殉城,等到相近的盐州知府率兵驰援之时,家中只剩下了沈家娘子和一个幼弟。沈家娘子发誓守节不嫁,抚育幼弟长大成人。陛下为了旌表其美,还诰封她为郡君。前些日子,沈家的独子以十三岁弱龄考上了举人,上书请求陛下为其姊赐婚。” “省中这两日,大概就要商议出个结果来了。但妾知道,陛下心中属意的是谁。” 薛婉樱猛地抬起头,面色也在一瞬变得苍白:“……是谁?” 第35章 高淑妃以扇掩面,婉婉一笑:“这个问题, 娘娘又何必问妾?” 薛婉樱的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 额发间也沁出了汗珠。甄弱衣见势不妙, 连忙上前扶住薛婉樱,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娘娘不要紧吧?”薛婉樱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大碍,可甄弱衣却分明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双手是冰凉的,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对于薛皇后来说, 高位、富贵、丈夫的宠爱乃至东宫都没有咸宁公主重要。她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她相当长的岁月里唯一的寄托。当甄弱衣想明白了这一点,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更感到焦虑。 谁都再没有心思赏玩锦鲤, 甄弱衣扶住薛婉樱,又扫了一眼远远跟在后头的乳娘, 乳娘会意, 连忙抱起在一旁揪着薛婉樱的裙角不肯撒手的和安,跟着甄弱衣匆匆地走回丽正殿。 路过高淑妃身边,和安不知怎得突然暴怒起来, 才几岁的孩子,张牙舞爪地就要往高淑妃脸上挠去,好在高淑妃身边伺候的宫人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替高淑妃挡了一下。和安没到留指甲的时候, 小孩子又没有多少力气,因而打到瑟娘脸上,也不过是轻轻的一下, 连个红印子都没能留下。可小公主却像是仍不肯善罢甘休,又忽然对着高淑妃大喊一声:“坏人!” 高淑妃举着团扇,遮住面容,犹看不清脸色,她身边的瑟娘和阮娘倒是气得脸色都黑了。 第60章 . 薛婉樱走后,阮娘忿忿道:“和安公主好生没有教养,不过也难怪——”瑟娘嘴一瘪,“叫贵妃那样的人养着,能有什么教养?” 高淑妃放下手中的团扇,睇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总归是养在丽正殿中的,你怎么只说甄贵妃,不说皇后?” 瑟娘哽住了。 因她们几人说话的时候都刻意压低了声音,那许娘子站在断桥上离得又远,看得并不真切,只是远远地看见薛婉樱和甄弱衣匆匆离去。她凑上前,用一种颇为讨好的语气对高淑妃道:“表姊,那便是薛皇后和甄贵妃么?怎么我瞧着皇后的面色不大好……” 她话还没说完,瑟娘却突然出声呵斥她:“娘子慎言!宫中贵人岂是您能肆意评论的?” 许媱不由面上一红,僵在了原地,看着高淑妃的眼神中就流露出了几分怨恨。 装什么装?入宫都十年光景了,也不见给天子生下一儿半女,姿容生得又那样平凡,不过是仗着高家的关系在罢了。 若是她能有机会得见天颜—— 许媱闭上眼,想起刚才匆匆一瞥,看见的甄弱衣的容貌。陛下的甄贵妃不也只是一个小官的庶女,尚且能凭借美貌稳居贵妃之位,她如今正当二八芳华,容貌也是从小被人夸着长大的,焉知她就不能拥有甄贵妃一般的泼天富贵? 高淑妃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许媱却不知怎么突然心虚起来,仿佛高淑妃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中所想。 可看穿了又如何?姑母既然让自己入宫陪伴表姊,不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么?要怪,就怪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这么多年了,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等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许媱的神色又松了松,甚至还能抬起头,对着高淑妃露出一个娇美的笑容。 正当青春,像清早的第一缕晨光一样灿烂,像花/苞上的露珠一样莹润。 高淑妃看着许媱,拍了拍她的脸,笑道:“让宫人带你回宫吧,这儿风大,你若是害了病就不好了。” 许媱张望了几眼,见四周空空荡荡,连一角明黄的影子都没有,才终于认命地垂下头,露出一个柔顺的微笑:“都听表姊的。” . 许媱被宫人带回漪兰殿,高淑妃望着她跟着宫人身后渐渐远去的影子,不知怎么突然对一旁的阮娘和瑟娘道:“心比天高,可惜命比纸薄。” 阮娘犹自迷糊,瑟娘却听懂了,顺着高淑妃的话笑道:“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入了宫城这样的富贵窝,可不就是迷了眼睛,长了痴心?” 高淑妃微微一笑:“可不是她长了痴心,是我阿娘长了痴心。” 她自嘲道:“我不过是因为姓高,勉强能得到姑母的青眼,我阿娘这是糊涂了,才会以为太后也会照拂许氏的女儿。” 瑟娘垂下头,不敢接话,高淑妃却背过身,靠在断桥的栏杆上,随手从宫人端着的漆盘中抓起一块糕点,掰了一点点糕屑,扔到湖中。很快就有一群锦鲤游到了她脚下,冒出水面,等待投食。可高淑妃下一秒就将糕点扔回漆盘上,转过身对瑟娘和阮娘随意道:“走吧。” 瑟娘和阮娘一左一后,稍稍落后于高淑妃,走下断桥。但高淑妃却不知为何又侧过身盯着平静无痕的湖面,喃喃了一句:“我才是最懂他的人……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 薛婉樱提着裙摆,匆匆地迈上山石层阶,跨进丽正殿的一霎那,恰好浮云蔽日,殿中的光影在一瞬黯淡了下去,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像是一副隽永美丽的画卷。 平静的,朦胧的,柔美的,让甄弱衣想起了暴雨来前蜻蜓低飞落在手臂上,轻吻掌心的霎那。 “去取我的祎衣凤冠!”薛婉樱扬声对涂壁道,最后一个字仍忍不住微微地发着抖。 涂壁愣在原地,有些犹豫。祎衣凤冠这样的典制,薛婉樱向来只在每岁随着天子同祭社稷还有亲蚕的时候动用。她只是稍稍一思考就想到了薛婉樱是要正服固谏,思及这样做可能引发的天子的怒火,涂壁本想劝薛婉樱徐徐图之,但薛婉樱却已经无暇管顾这些,见涂壁不动,她破天荒地喝了一句:“去啊!” 涂壁一愣,反应过来,匆匆退出薛婉樱的寝殿,开箱取祎衣凤冠,于是殿中又只剩下了薛婉樱和甄弱衣。 薛婉樱跪坐到地上,一只手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鬓发半湿:“都是我的错……” 甄弱衣慢慢地靠近她,轻轻地抚上她的手臂,劝慰她:“不是你的错。” 她看向薛婉樱,正色道:“现在并非阿姊死谏的时候。一来省中还未明文行令,即使高淑妃所说是真的,陛下也可推辞不过是私下的一句戏言。阿姊此刻去与陛下对峙,是不占道理的。”她将“即使”二字咬得很重,薛婉樱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况且——”她的手指慢慢地绕着薛婉樱的衣袖,低声道:“阿姊现在去,不正是打草惊蛇了么?” 薛婉樱伸手,慢慢地抚上甄弱衣的青丝,她的手一直被甄弱衣紧紧地握着,然而到了这一刻才终于被捂出了那么一点温度。 “画钩——”她起身朝屋外唤了一句,画钩很快地小跑进了薛婉樱的寝居,薛婉樱背对着她,轻声道:“持我的令牌,传召薛临之入宫。若他不肯入宫见我,就问他:还记不记得祖父当年教我们读《史记》,谈到胡亥亡秦时都说了什么。” 第61章 画钩不明所以,但难得薛婉樱在有事的时候直接吩咐她而不是涂壁,她不由欢天喜地地领命而去。 甄弱衣仍跪坐在案几后,向她投去了一个忧虑的眼神。 “会没事的。”她轻轻地拍了拍薛婉樱的手,从前她哄和安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样温柔。 薛婉樱微笑着替她将一缕散开的鬓发别到了耳后,柔声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突然就说起几年前的那一场闹剧百出的寿诞:“那时我听到你对阿沅说的话,心想这个小娘子可真是大胆,要知道父杀子,夫殴妻向来不过是常事。那时我想,假如我一开始也像这个小娘子这么勇敢就好了。那样,祖父问我愿不愿意入宫的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他:‘我不愿意,我想要去漠北,我也要和外祖父一样御敌于关北。’可是我没有。” 甄弱衣突然觉得不安,她拉着薛婉樱的手,轻声道:“没事的,总是会有机会的。有一日,若阿姊真的去漠北了,也带上我。” 薛婉樱笑了笑,而后突然冷下了脸色,沉声道:“好了,你出去吧。今夜,不,现在就带着和安回你的昭阳殿去。” 甄弱衣一愣,再想说话,薛婉樱却已经从地上起身,穿过层层卷帘,走向了内殿,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 薛临之入宫的时候已经是日暮夕阳时了,宫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下钥了,他从光华门下马,入宫遇到宫人内侍都眼熟他,纷纷侧身行礼,往日这个时候他难免会停下脚步和这些宫中的下人寒暄几句,显示一番自己的翩翩气度,但今日宫人们却发现这位薛家的大郎君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行色格外匆匆,甚至在宫道上迎面撞上了几个即将去给高太后唱戏的伶人都没有留意,徒留那几个恃宠而骄的伶人待在原地一连跺了好几下脚。 薛临之攀上层阶,由着几个宫人为他推开那扇漆金沉重的殿门,薛婉樱就穿着一身素衣,跪坐在案几后,见他走了进来,才稍稍地抬起了眼睛,却又在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垂下了头,目光轻轻地掠过自己衣袖上绣着的菊花。 薛临之见了薛婉樱这身打扮,先是一愣,而后才跪坐到案几前,拱手向上座的薛婉樱行了一礼,行完了礼却不敢直视薛婉樱,只是别过脸,低声道:“不知娘娘传唤微臣来,有何要事?” 薛婉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从八仙案后起身,走下陛阶,跪到薛临之面前。 薛临之大惊,连忙伸手要去拉起薛婉樱,“娘娘这是做什么?” 薛婉樱以额贴地,庄重地行了一礼:“请阿兄救一救我的女儿。” 薛临之目光闪烁,口中却道:“娘娘何出此言,微臣惶恐。”说着又去拉薛婉樱,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动。 薛婉樱突然扬声:“祖父当年为你我亲授《史记》的时候谈到秦二世而亡,总不免感慨,胡亥杀尽嬴氏子孙,以至于天下贼起,无人拱卫咸阳左右。阿兄,难道你今日也要如此么?” 薛婉樱的祖父当年偏爱薛婉樱,常令薛婉樱和一众堂兄弟一同听课。私下里更是常和薛婉樱谈论古今,鼓励薛婉樱针对史籍典故,一舒胸臆。即使是薛临之这样的长子嫡孙,有时也无法得到祖父这样的厚爱。 祖父说过的这段话,薛临之自然是记得的,但冷不防今日突然被薛婉樱提起,他不由就有些心虚,仍坚持道:“微臣确实不知道娘娘在说些什么。” 薛婉樱微笑:“怀英娶了一个徒有郡君之名的孤女,周家的下一代想必是大不如前了。如此朝中更是薛家一家独大,阿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指日可待。当然了,周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是必定不肯让怀英娶沈郡君,可陛下已经有了万全的理由,一顶忠诚遗孤的帽子扣下来,陛下又‘大公无私’,甘于让出乘龙快婿,至少周家难以明面上拒绝。那又要怎么办呢?只好让怀英说他暂时无意娶妻,只想建功立业,如此稚娘也嫁不成怀英了。” “可是我的稚娘做错了什么?!”薛婉樱忽然哀声道。 薛临之终于正面这个自幼便被一众人捧在掌心里的堂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实则你当初给稚娘和怀英定下亲事的时候,便错了。你只想怀英是一个好夫婿,却不想稚娘嫁给他对于天家对于薛家又有什么好处。” 尽管薛家和天子从未一条心过,且在某些方面堪称针锋相对,但在咸宁公主的婚事上却有着截然相同的意见,那就是——嫁给周玉明实在不是一门好亲事。 东宫和咸宁公主一母同胞,向来感情深厚。尽管年纪只相差了一岁,但咸宁公主无论在心智还是在才华上都远胜于东宫。若是这样的一位公主嫁给了周玉明,凭借咸宁公主对东宫的影响,日后周家的威势一定更甚。而这是薛家和天子都不愿意看到的。 可此刻看到薛婉樱苍白的面色,薛临之不知怎么又突然说不出这些来了。他比薛婉樱大了整整六岁有余。薛婉樱出世的时候,他早已知事。小时候薛婉樱跟着他们兄弟一同上学的时候,旁的兄弟因为她是女儿身,一开始总喜欢捉弄她,他觉得他比他们都要年长,是一个兄长,因而常常护着薛婉樱。 他试着劝解薛婉樱:“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宫。” 东宫才是薛家、薛婉樱的未来。 薛婉樱却突然吼道:“你懂什么?!阿沅不是我的,他只是李家和薛家需要的一个孩子!稚娘才是我的所有!” 第62章 薛临之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相对无言。 直到薛婉樱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剑,搁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薛临之大惊,喊道:“婉樱,你这是在做什么?!” 薛婉樱无声地流泪,轻声道:“求你了。” 良久,薛临之叹了一口气:“说吧,你要我做些什么?” * 今日女师下课格外早。女师告诉咸宁,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教她了。咸宁有时候也觉得确实是这样的,因为每当女师告诉她一些什么的时候,她总是能够很快地纠正女师说错的地方。但她还是不想太早结束课业。结束了课业,她就要被乳母关在屋子里绣花了。 咸宁不喜欢绣花,而且隐隐地羡慕起弟弟们。他们就可以由着举国上下的名士倾囊而授。在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亭姜。亭姜的父亲也是一个名士,又只有她一个女儿,平日里,她想要看什么样的书,赵邕都会给她找来。 乳母说,咸宁是公主,更该有闺德,要成为天下女子的典范。她有些不懂了,书上说,诸葛亮手不释卷,并夸他好学,怎么到了她这,好学就不是好学了呢? 她和那些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明明小时候她和阿沅、阿淇他们一起玩九连环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能解出来。她比他们还要聪明一些呢。 她心里挂念着亭姜,选了几本亭姜喜欢的书,夹带在袖子里,熟门熟路地朝掖庭宫的方向走去。冷不防地看见母亲的婢女,站在自己常走的那条小径路口,见了自己,焦急地道:“公主,奴婢可找到您了。” 咸宁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画钩拉过她就跑,但咸宁直到跑了一阵才发觉似乎并不是回丽正殿的路,不由缓下了脚步,抬起头去看画钩:“画钩姑姑,这是——” 画钩压下心中的恐惧,柔声对她说:“周夫人生了病,娘娘让公主回薛家探病呢。” 不对,她在说谎。 咸宁皱眉,轻声道:“那我先回去和阿娘请个安。” 画钩拉住她,犹豫了片刻,一咬牙道:“也好。只是公主要快些了。” * 咸宁入殿,见到薛婉樱的第一眼,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泪痕。 她一惊,下意识问道:“阿娘这是怎么了?” 薛婉樱没有回答她,只是伸手轻轻地摩梭了一下她的额发,下一刻轻声道:“到后院去吧,你阿舅在车上,到了并州,会有人告诉你要怎么办的。” 并州是薛家老宅的所在地。薛婉樱的祖父死后也葬在并州。那里还有不少薛家的忠仆,最重要的是,薛婉樱已从薛临之处得知了,周家为了让周玉明避开天子的赐婚,已经各处活动,在并州为他顺利地取得了一个附廓县的知县的位置。让咸宁先躲到并州去,再和周玉明完婚,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天子再恼怒,又能如何?何况他们本就有婚约。 咸宁一愣,反问她:“我去了并州,那阿娘和阿弟呢。” 薛婉樱一笑:“你父亲大概是下不了决心废后、废太子的。”看到女儿焦急的面容,薛婉樱伸出手指,抵在她的唇上:“阿娘这一生从未自由过,假如我的女儿也要像我一样,被他人左右,不得快乐,那我这一生便真的失败了。” “去井州吧。怀英大概比你晚一些启程。” 咸宁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两个宫人拉着去了后院。 留下薛婉樱一个人,看着那两扇漆金的殿门,再一次,在最后的夕阳余烬里,被重重地关上了。 去吧,离这里远一些,做一个自由的、快乐的人。 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的女儿说。 但很快,她又一次失望了。 周家拒绝了薛临之带去的口信,不愿让年轻一代中眼看最有望撑起周家的周玉明冒着得罪天子,从而使整个周家陷入一种更深的泥沼的风险完成咸宁公主和周玉明的婚事。 她以为这个年轻人足以成为她的女儿的良配,却忘了,其实这个世间不止女人,有时候男人也并不自由。女人是属于她的父亲的她的丈夫的,那么男人则是属于她的家族的。微薄的青梅竹马情谊,自然抵不过家族的利益。 一天后,薛婉樱又一次在丽正殿中见到了女儿。 她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愤怒,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鬓发,命宫人将她带回了居所,让她睡个好觉。而自己则换上了昨日费力找出来的祎衣。青色翟服,深色祎衣,十二颗明珠锻铸的皇后凤冠,她一路徒步行至含元殿前,伏见天子。 天子正在和几位宰相商议国事,听到方玉的禀报,下意识皱了皱眉。丽正殿中的人无不对薛婉樱忠心耿耿,因而咸宁公主出走了一日这件事竟然被瞒得天/衣无缝。这几年间天子多内宠,和薛婉樱的关系疏离了不少,但私心里,天子毕竟是一个接受了最传统的儒家道德的男人,再貌美的姬妾,到底和正妻还是不一样的。 ——何况世间也确实只有一个薛婉樱。她的容貌、家世、学识都是不可复制的。天子向来喜欢卑弱的女子,但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像薛婉樱这样的世家贵女,才堪配中宫。 他于是挥退几位相公,让方玉将薛婉樱请了入来。 看到薛婉樱身上穿着的刹那,天子冷下脸,沉声道:“皇后这是做什么?” 第63章 薛婉樱道:“妾敢问陛下,当年太后为咸宁许下的婚事,您可还记得?” 天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自然记得。” 薛婉樱笑了:“那您又为何下令让灵州沈氏女下嫁怀英呢?” 天子不意这件事竟然害死传到了薛婉樱耳中,在片刻的尴尬之后,他背过身不去看薛婉樱,只咳嗽两声:“这都是相公们的意思。” “那陛下为何不谢绝呢?”薛婉樱不为所动。 天子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恼怒的神色:“薛婉樱!何谓妇言?何谓妇德?今日你咄咄逼人,御前失仪,可有半分母仪天下的风范?”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朕的女儿,贵为公主,享受万民供养,莫说是一个未婚夫,便是和亲塞外也是理所当然。” 薛婉樱听着他用最冠冕堂皇的言辞,掩盖着自己内心的卑怯和无耻,不知怎么突然笑了一下:“那陛下觉得稚娘的良配是谁呢?” 天子梗了一下,片刻后像只外强中干的公鸡,一挥袖子,嚷道:“高通仪表堂堂,又孝顺太后,正是良配。” 薛婉樱垂下头,低声道:“他不过行年二十,却已经有了十一房姬妾。这样的人也叫良配?陛下,您为何不直说呢,您只是出于您的私心,想要抬举高通,抬举高家!” 大殿中空空荡荡的,所以薛婉樱的声音也变得格外尖锐清晰。 天子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是!朕的私心!天底下什么不是朕的?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我的女儿,她的婚事便该由我做主,周氏不能做这个主,你也不能!薛婉樱,你这是恃宠而骄!” “啪嗒——” 薛婉樱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打了天子一巴掌。 在天子的暴怒来临之前,薛婉樱冷笑出声:“你也不能!我含辛茹苦生下稚娘,是为了让她能够自由快乐地活着!她并不属于你!她只属于自己!你凭什么毁了她的一生?” 殿中霎那间变得鸦雀无声。 天子额头青筋暴起,半晌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伸出手想要去掐薛婉樱的脖子,但看到她冷淡的,毫无生气的脸庞,又缩回了手,冷笑连连:“薛婉樱!”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多的狠话,薛婉樱却突然从冰凉的地上起身,拔出了头上戴着的银簪,天子先是一惊,还没有反应过来,薛婉樱就举着银簪要往自己的脖颈刺去,一直缩在一边的方玉终于待不住了,闪到她身边,一把夺下银簪,跪到地上劝薛婉樱:“娘娘,唉,您说,这有什么是不能好好说的呢?” 薛婉樱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 甄弱衣焦急地在昭阳殿中徘徊,三年之后,她又一次住回了昭阳殿,却觉得这儿和从前一样,哪里都让人觉得不满意。甚至比从前还要糟糕。院子里的海棠树,这些年来无人看管,早已枯死。和安换了个地方,成日哭闹要见薛婉樱。 薛婉樱。 甄弱衣又一次想起这个名字。 距离薛婉樱在含元殿和天子爆发争吵,被禁足在丽正殿,已经过去了十天。 她被勒令搬回昭阳殿照顾和安,几次求见天子,都被拒之门外。 采桑匆匆走进来,对甄弱衣行了一礼:“周娘子入宫了。” 甄弱衣眼前一亮,以为是薛婉樱的母亲,但须臾反应过来,是周棠。 她偏过头,对采桑说:“走,去丽正殿。” 第36章 当听着眼前唯唯诺诺的宫人俯首禀告,说周棠来丽正殿探望她的时候, 薛婉樱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那么一丝惊讶。 但很些微, 转瞬即逝。以至于当宫人再抬起头看向她的时候, 看到的又是皇后波澜不惊的面容。 就像是一尊精心雕刻出来的玉石观音,有着最完美的眉目,端坐在神龛上,不染纤尘,但也没有一点喜愠。宫人看着一身素衣的薛婉樱, 想起宫中的传言, 说皇后和天子在含元殿中大吵一架,皇后甚至在盛怒之下打了天子一巴掌。分明皇后娘娘看上去又温柔又善良, 怎么可能做出传闻中的那种事呢?想到这里,那宫人不由在心中摇了摇头。但须臾, 她想起天子身边伺候的方公公训斥她们这些新近被拨到丽正殿来伺候的宫人的话。方公公说, 凡事多看,少说话总是错不了的。 想到这儿,宫人又把涌到喉咙尖的话都憋了回去, 柔顺地垂下头,等待皇后的吩咐。 可薛婉樱始终都没有出声。 又过了片刻,宫人终于按耐不住,抬起头大着胆子道:“娘娘是否传召郡君入内?” 薛婉樱侧着脸, 殿中的光线又昏暗,因而有一霎那,宫人无法分辨阴影中薛婉樱的神情。 直到薛婉樱轻轻地点了点头。 宫人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 宫人再入内,探起珠帘,入目所见的是一双黄金织就的岐头履。 就这样,薛婉樱在与世隔绝十日之久后,终于再度见到了一个她过往熟悉的人。 * 周棠摘下幂离,眯着眼睛打量了薛婉樱的背影一眼,却并不行礼,只是随意地坐到八仙案后,甚至还主动地拨弄起案几上崭新的茶具,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身边伺候的宫人,抬了抬下巴,轻声道:“去取谁来。” 薛婉樱转过身,轻声问她:“稚娘现在在哪?” 第64章 周棠却并不答她,反而伸出食指,抵在唇上:“阿姊还是先等我喝了这杯茶吧。” “阿棠!”薛婉樱扶着额头,只觉得又是一阵阵眩晕。 周棠放下手中把玩的茶器,忽然道:“不见日光的感觉是不是很难受?”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咸宁怎么样了? 弱衣有没有被牵连? 还有涂壁和画钩…… 薛婉樱的手在袖中慢慢地笼紧,周棠看了过来,微微一笑:“公主在弘徽殿,虽无虞,但高太后那般的品性,想来她的日子并不会太好过。阿姊,你掌掴陛下之初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么?” 薛婉樱慢慢地抿紧了嘴唇,几次想要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四月的末尾,又一场绵绵的细雨席卷了长安。 黄河水讯,一连两月,不见好转。今年的春耕想来是无望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传出中宫和天子失和的消息,天子此刻想来心中也未必快活。如今宫里头能照常寻欢作乐,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想来也只有高太后了。 想起高家人,周棠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因何起势,终有一日,因何衰颓。 迟早有一日,她要让他们—— 宫人入内,奉上两碗新点的茶汤,周棠却只是稍稍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从前阿姊还在家时,曾教过我如何烹茶。那时候我不喜欢琴棋插花之艺,更厌恶庖厨烹茶之流。”周棠望着窗外被雨水沥洗后更显葱郁的竹柏,停顿了片刻,“其实我也不是厌恶琴棋书画,烹茶插花,只是我阿娘每每告诉我,只有我学了这些,才能侍奉好我的夫君。” “可我凭什么要侍奉他?”周棠轻笑一声。她有着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眼角微微向上,笑得时候总让人觉得娇媚里带了一点英气。在周家的所有孩子里面,她是最像已经离世了的周眺的。也因此,周太后生前十分宠爱、宽容周棠。 “可那时我阿娘告诉我,婉樱阿姊从前就是这样过来的。那时我觉得,阿姊什么都是对的。” 周棠慢慢地走近薛婉樱,轻声道:“可我今日才发觉,你从来都没有对过。” “姑母让你成为皇后,要你确保薛周陆三家同盟坚不可摧。可你没有做到。你怜爱咸宁,不欲让她嫁给一个浪荡之徒,可你甚至连陛下在省中为怀英议亲之事都不知道。阿姊,你心中总是抱着慈悲之心,却从没有做出任何的改变。从来没有。” 她咬着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走到了薛婉樱面前。 说话的时候,白皙的耳垂上挂着的玛瑙耳珰摇摇欲坠,宛若两簇小小的焰火,擦过薛婉樱的面前。这是第一次,薛婉樱开始正视眼前的女孩。 她比她整整大了十岁。周棠出生的时候,薛婉樱已经因为才名和美名备受家族众人的宠爱和重视。在周棠的成长轨迹中,“薛婉樱”始终是一个避不开的名字。 可我本就不完美。人无完人,我不过是成全了他人眼中的完美。薛婉樱看向这个未满双十年华的表妹,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周棠却像是被她的笑容激怒了,霍然从案几后起身,质问之语,掷地有声:“阿姊爱惜咸宁,能为她做什么?无非是去求薛琰,求薛临之,求陛下。可是阿姊,权力从来就不是求出来的!你为什么不明白?!”到最后,她半跪在薛婉樱面前,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对薛婉樱说:“既然阿姊不能保全周家,那么——只好由我来了。” 薛婉樱抬起头,看向她,声音很沉静,沉静到让周棠本人都感到惊讶。 她问周棠:“如此,你会快乐么?” 周棠反问她:“那么阿姊你现在便快乐了么?” 薛婉樱沉默了。 良久,她忽然道:“昔年骆宾王做讨武氏檄文,以则天皇后嬖幸出身,却谋夺天下之位为不美。可似乎,女人一旦想要和权力沾染上哪怕一丁点的关系,也绝离不开男人。”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周棠,直到周棠转过了脸。 “好了,阿姊。咸宁和高通的婚事,不过是早晚的事,要怪,就只能怪你从前有太多的不忍,但凡,但凡——” 说到这里,周棠没有再说下去,但薛婉樱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 但凡薛婉樱能够当机立断、心狠手辣,对天子下手,扶持幼主上位。 可这些果真像想象中那样容易么? 从未见废黜天子的皇后,何况一旦坐实了弑君之名,又要如何保证不被反噬。 薛周陆三家用姻亲织就的同盟远不似从前想的那样坚不可摧。 永远有人等着做螳螂捕蝉的那只黄雀。 周棠起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下了一句:“我还带了个人来见你。其实我本也不想带她,只是她一再夹缠。” 薛婉樱一愣,看见珠帘后甄弱衣若隐若现的焦虑神色。下一秒,甄弱衣探起帘子,和向外走去的周棠擦身而过,片刻不停地走到了她身旁,蹲下/身,抓着薛婉樱的手,轻声道:“阿姊,你还好么?” 第37章 薛婉樱见了甄弱衣先是一愣,待到反应过来, 苍白的脸色因为恼怒而有霎那浮现一丝病态的红。 “你来做什么?”薛婉樱用力地在甄弱衣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力图用一种冷静的语气对她道:“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65章 天子是这天底下最自私也最自以为是的人。 在他身上,薛婉樱看到了所有美好品德的反面。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薛婉樱的祖父就一直教导她要成为一个有德的君子。就像无数的士人一样,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学得孔孟, 而后出世为楷模。可祖父没有告诉她,她时刻以太姒庄姜之德要求自己, 她所嫁的丈夫却是一个自私自利,罔顾人伦之义的宵小鼠辈。 如若让天子知道甄弱衣私自到丽正殿来看她, 他一定会将那一日未能悉数发/泄的怒火转移到甄弱衣身上。 可这小娘子天生胆大, 几年过去了,仍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便是此刻天子站在她面前,拿着刀剑指着她, 她也未必会退缩,又何况是薛婉樱的几句训斥。 薛婉樱向来总是舍不得发火的,再怎么装作一副严厉的模样,到头来还是会心软。甄弱衣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当薛婉樱冷着脸要她快些离开丽正殿的时候, 这小娘子反倒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她:“阿姊,这几日你还好么?” 薛婉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坐回了案几后。 周棠命宫人取来的茶汤已冷,上面浮着一层白色的茶沫。 甄弱衣也提着裙摆坐到案几后,就挨在薛婉樱身边。 “稚娘——”她动了动嘴唇,还没把话说完,甄弱衣却像是早就知道了她要问什么,立刻道:“公主很好,太子也很好,薛大人无大碍,周家也没有大碍,最该保重的人,是阿姊。” 薛婉樱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要如何保重?又要如何保全自己的子女和亲族。 答案悄悄地涌上薛婉樱的心头,但答案的内容却让薛婉樱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世上有许多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在过去,薛婉樱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们的正确性,所以十几年前,当祖父问她,愿不愿意成为东宫妃的时候,尽管她向往着外界更广阔的自由,却还是在母亲的责备和眼泪中选择了屈服。因为她的生命来自于她,而她的地位和一切来自于薛家。可当某一天,薛婉樱开始再次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才发现,过往的那些答案都已经无法说服自己。 她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胸膛中有力的跳动着的心房。 直到甄弱衣握住她的手,对她轻声说:“阿姊不要担心,余下的事我来做。” 薛婉樱回过神来,皱眉看她:“你要做什么?” 甄弱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甩开她的手,提着裙摆,飞快地朝殿外跑去。 在她推开殿门的一瞬,夕阳的余晖恰好照入了殿中,霎那间金红色的夕阳将甄弱衣整个人吞没。 她快乐得就像是一只要飞出牢笼的鸟。 不知为何,薛婉樱心中突然生出了这个荒诞的念头。 * 弘徽殿虽名为殿宇,占地广阔,比之周太后生前所居的兴庆宫其实也差不到哪去。但自月前周太后薨逝后,高太后就起了搬到兴庆宫去的念头,仗着自己是天子的亲生母亲,在天子面前一哭二闹,就差三上吊了。但这一次,天子却强硬地拒绝了母亲的无理取闹。 原因无他,昔年仁宗皇帝弥留之时曾拉着赵邕和天子的手,言辞恳切地嘱咐,说他死后要和周太后同葬。但天子为了一己之欲,不顾先帝的遗命,让嫡母别葬。这一举动不仅令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大为不满,便是那些由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庶族朝臣,也在私底下对此颇为不满。在这样的情况下,天子不得不在兴庆宫如常供奉周太后的仪冠,一如生时。 更不敢让高太后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住到兴庆宫里去。 高太后见夹缠无用,恼羞成怒,指着天子破口大骂:“我看你这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如今可还记得我是你的生身母亲?就不过是换间居所这样的小事,也值得你百般推诿。你心中觉得我这个母亲给你丢了脸,嫌弃我,直说便是!” 天子被她吵得头疼,却又无法对自己的生母发作,于是转而对一旁的方玉训斥道:“朕整日国事繁多,你倒好,什么芜杂的破事都拿来扰朕!”说着往方玉的膝盖上就来了一下。天子虽说素日内宠颇多,亦疏于骑射,但总归是一个成年男子,这一脚下去,力道不小,方玉只能忍着疼跪到地上,一边扇自己的巴掌,一边连声认错:“都是奴婢的错。” 天子扫了方玉一眼,负手就要往外走去,高太后不乐意了。她一把扯住儿子的袖子,还要再撒泼,天子却终于恼了,转过头,冷声对高太后道:“不行就是不行,礼法如此,您在我面前闹也不行!还有——” 天子皱着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道:“今日御史在朝上又弹劾了高通,他和英奇候的嫡孙当街争夺歌姬,将英奇候之孙打得头破血流。” 说到这里,天子的脸色已是十分的不虞:“高通之所以胆敢如此肆意妄为,便是因为您太过纵容他!” 高太后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捂着心口,一副心疾要犯了的模样:“你这个孽子……” 天子怎么能算是一个孽子呢? 就算真的要论不孝,他对不起的,难道不也是将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周太后么? 咸宁躲在帘子后,白着脸,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悲哀。 第66章 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将她抱坐在他的膝上,给她讲着各种故事。那时她总希望阿娘能多对父亲笑一笑。因为父亲喜欢母亲的笑容。 她就像是所有的孩子一样,天然地爱着自己的父亲。可她的父亲爱她吗? 如果不爱,那么她记忆中那些关于慈父的碎片都是假的吗? 如果爱的话,他又为什么坏了自己和玉明哥哥的婚事,还将自己许配给高通那样的浪荡子? 也许,他最爱的,从来都是自己。在他的世界里,其实只有他自己是一个“人”,而其他的人都只是他的附庸。所以当贤惠的妻子忤逆他,乖巧的女儿不顺从他,他也就越发的怒不可遏。 “可父亲就不会错么?”她又想起自己曾问过母亲的这个问题。 会。当然会。父亲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并不比其他人更聪慧、勇敢或坦诚,只是他拥有了权力。 高太后一连喘了好几口气,又丢了无数的东西,却仍然觉得胸口的余怒难销。意识到咸宁在帘子后,她没好气地道:“赖在那儿做什么?和你娘一样,不懂得讨人喜欢。” 自薛婉樱被软禁在丽正殿之后,咸宁就被天子命人带到了弘徽殿。 兴许因为两宫失和对于天子来说毕竟是一件丑事。而丑事是需要遮掩的,是不能够大动干戈的,所以天子除了命令薛婉樱在丽正殿面壁思过,并将她身边用惯了的几个宫人下到掖庭以外,倒也就没有做别的什么了。 就连咸宁身边伺候的宫人,也只是被罚了几个月的俸禄,跟着她到了弘徽殿。 坐在一旁的端惠公主正埋头吃着茶果,听到高太后的话,有样学样,欢快地道:“不讨人喜欢!不讨人喜欢!” 咸宁垂首,盯着裙角的流苏,片刻后探起帘子,走到端惠身边,扬声道:“来人!” 高太后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你当这儿是你娘的丽正殿是不是。我告诉你——” 高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因为随着咸宁的话,两个宫人踟蹰入内,伏地拜见:“不是公主有何吩咐?” 周太后执掌后宫四十年,总还是留下了那么一点积威。这一点积威,让咸宁这几日在弘徽殿内过得还不算太糟——除了深夜时候,想到因为自己而被天子软禁在丽正殿的薛婉樱。 咸宁指着桌上的茶果面不改色地道:“撤走。” 端惠一向被高太后娇纵得无法无天,也不大尊重这位长姐,七岁的小人儿一下子从案几后窜起来,护着盛放茶果的骨碟不肯撒手。 咸宁几步上前,亲自动手,夺走了茶果,随手丢给那两个宫人:“去将公主的乳母传召来。” 高太后打断她:“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她气性大,干脆指着咸宁的鼻子骂道:“我看就是你母亲太没规矩,才养得你也不知天高地厚!” “不尊嫡母是为不孝,不敬长姊是为不悌,不孝不悌,实无规矩。”咸宁却并不搭理高太后的话,而是转头对端惠轻声道:“傅姆管教不严,失职失察,是为不忠。” 高太后的脸迅速地涨红了。这个混账东西!谁不知道端惠是她一手养大的,打狗还看主人呢,说端惠没有规矩,不就是在说她这个乡野村妇教养不好帝女? 高太后不由勃然大怒,但还没等她发作,高姨母在后头听到动静,连忙跑了出来。她犹自感念几年前薛婉樱为她解围的恩德,这几日来一直在高太后面前为咸宁缓颊,只是效果并不明显。 她拼命地给咸宁使眼色,但咸宁只垂头看着自己裙角的流苏,没有半分服软的意思。最后,高姨母只能叹了口气:“我为公主炖了些桃胶,公主喝完赶紧去念书吧,女师该在等着了。” 女师早就不给咸宁上课了。再过几日,她就该回扬州老宅去了。可咸宁还是点了点头,朝着女师从前住的地方走了过去。 第38章 直到孙夫人出声叫住了她,咸宁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女师孙夫人的居所。孙夫人的父亲孙远本是武宗朝的大儒, 颇具声望。当年武宗爱幸梁夫人, 几度想要废黜还是太子的仁宗及其母陆皇后, 孙远就此,曾上书武宗,力陈不可。由是仁宗登基之后,心怀感念,在孙远再三辞谢了仁宗赐下的官职后, 仁宗改为封赏他的妻女。 孙夫人出身草野, 因此得已在十八岁时嫁入周家,和丈夫琴瑟和鸣。但可惜的是, 前后不过两年,孙夫人的丈夫就因病早逝, 留下刚满二十岁的孙夫人。孙夫人年少无子, 又少有美名,因而一开始孙家的人都劝孙夫人尽早改嫁。可孙夫人之父孙远却是一个提倡女子守贞之人,竭力反对孙夫人改嫁。 孙夫人守节二十载, 著《女经》十卷。周太后看重她的德行,将她复召入宫中,为仁宗几个行序较末,尚未出降的公主授课, 等到咸宁五六岁时,又将她指为咸宁的女师。 其实咸宁有着这世上最博学的母亲,本不需要再有一个女师。 她想起小时候, 周太后端坐在案几后,意味深长地对薛皇后说的话:“孙氏虽无内才,却有美德。德为首,才为辅。” 可周太后喜欢的女子,分明无一不是才识出众的女子。 孙夫人命奴婢将咸宁迎入室内,看着咸宁分外憔悴的脸,心中略有些怜悯。两宫失和,风传还是因为公主的缘故,身居此等境地,想来公主的日子是要更难挨一些的。 第67章 婢女奉上果酪,孙夫人抚着咸宁的额发,轻声对她道:“先喝一碗果酪再说吧。” 咸宁端起面前的果酪,只是轻轻地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孙夫人心下诧异,问道:“公主素日不是最喜爱果酪的么?” 孙夫人仍记得,从前她在丽正殿为公主授课的时候,皇后时常遣人送些果酪过来。那时她还因为皇后对公主的娇宠颇有微词。 咸宁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了阿娘。” 孙夫人心下了然,脸上不由浮现出一缕怜悯之色。 她挥退婢女,坐到咸宁身边,抚着她的额发轻声道:“古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妾不敢托大,但既然有幸为公主授业解惑,在这里有几句话还是想告诉公主。” 咸宁抬起头,听到孙夫人继续道:“中宫和陛下此次争端,盖出公主姻缘之故。” 咸宁看着她,没有说话。 孙夫人叹了口气:“昔年,太后在时,曾为公主和周小郎君定下婚事,如今陛下却因怜惜沈家幼/女的缘故,未能践行太后为公主定下的婚事。于人伦上,陛下总归有亏。” “所以,我该怎么做?”咸宁看着裙角的流苏,一直盯到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酸痛难忍,才终于抬起头,看向孙夫人,问出了这个她疑惑了许久的问题。 孙夫人道:“公主该主动上表,成全沈郡君和周小郎君。如此,一来保全了陛下的人伦大义,二来也可使中宫和陛下的争端消弭于无形。” * 采桑一脸奇怪地看着甄弱衣,总觉得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子,今日个通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大对劲的感觉。 这两三年间,甄弱衣避居在丽正殿,天子又多内宠,渐渐地也就将她忘却了。不过是因为天家向来没有无故废黜妃嫔的先例,所以才保住了贵妃之位。但前头天子也毕竟宠爱过甄弱衣一段时日,对甄弱衣向来出手阔绰。甄弱衣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并不看重财物,因而这几日一清算才发觉自己着实积存了不少。 “将这些都送出宫外,给我姨娘傍身用吧,剩下的两份,一份你们几个伺候我久了的老人平分了,一份留给和安日后添妆用。” 采桑被她的话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盒子。 饶是谁,听见这像是托孤的遗嘱一般的话都不能镇定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定下心神,犹豫着试探道:“娘娘这是做什么,说的话怪瘆人的……” 甄弱衣扫了她一眼,凤眼微挑,油然而生一种媚视烟行之感。 她本就生得很美,或静或动,都有万般风情。 甄弱衣说:“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因着我,也受了不少的委屈。” 采桑更惶恐,甄贵妃何时是个这么体贴人的主了? 可甄弱衣却摆摆手,不许她说话,垂头盯着自己手上涂着豆蔻的指甲,忽然地就轻声道:“你想出宫么?” 采桑听了,猛地摇起头来。 宫中有一处名“宫人井”,宫人年老死去之后,除非像天子身边得宠的方近侍一般,既有钱财,又有低位,收养了族中的子侄,死后还能有一口香火饭吃,余下的,归宿便是化作一抔尘土,归于这“宫人井”。 尤其是像她们这样年少入宫的宫人,大多都是被人牙子卖入宫中的,剩下的即使素日里父母兄嫂有联系,为的也不过是能从她们身上多索要一些好处。所谓“白头宫女”,她们之中,除去极少数被天子宠幸过生下一儿半女的人能免去这样的命运,其他的不过都是从十几岁开始熬日子罢了。毕竟,入了宫,哪里还能有出宫的机缘?就连采桑本人,从前也不过是盼着甄弱衣能够天长日久地得宠,然后看在她尽心伺候的份上,兴许哪一日她走在甄弱衣前头,甄弱衣能好好安葬了她。 出宫?那是不敢想的。伺候在贵人身边的奴婢,向来是知道的多了,便成了一种错。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出宫去呢? 可甄弱衣却招了招手,破天荒地让她凑得近一些,而后取下自己头上的钗子,别到了她发间:“日后,我是说,若有机缘,你便去求了皇后,让你出宫去吧。” 采桑不由皱眉,总觉得这话隐约有些不对。 若贵妃真想让自己出宫,何以不自己就做了这个主,还要假借皇后之手。 可她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甄弱衣朝殿外看了一眼,忽然问道:“外头是什么声音?” 采桑回头望了一眼,飞快地从地上爬起身,向殿外走去,不多时再回来,面色有些微妙:“是咸宁公主。” 她想了想,还是劝甄弱衣道:“眼下陛下正和皇后怄着气,娘娘还是不当掺和到丽正殿的事情里头。” 甄弱衣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当时她也可以这样想。” “去让公主进来——”甄弱衣摆了摆手,让采桑去叫咸宁来。 * 咸宁笼着一件绯色的披风,披风宽大,倒是显得她的脸格外的小。已经是五月初的时节,爱俏的京中娘子早就大着胆子换上了纱罗,但在甄弱衣的印象中,兴许是受了薛婉樱的影响,咸宁一向在衣饰上没有太多的兴趣,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总是打扮得格外简朴老成。 而她其实也只只是问了甄弱衣一个问题。 咸宁问她:“女师告诉我,为了父亲,也为了母亲,我该主动去告诉父亲,我想嫁给高通。” 第68章 甄弱衣先是一惊,而后压着心中的怒火,缓缓地抚上咸宁的额发,对咸宁道:“不,你不该。你母亲将事情闹得这样大,无非是不希望误了你的终身,若你此刻去自请嫁给高通,无疑是拿着一把刀子在剜你母亲的心头肉。至于你父亲——咸宁,我想告诉你,我们这一生都不应该是为了谁而活。固然一个女子,可以是孝女、贤妻、慈母,但她首先是她自己。若是生死攸关之际,你死我活之时,愿意舍身为所爱之人,固然是大义。可牺牲自己,只是为了满足他人的自私、偏狭,贪婪的话,又是何苦呢?” 咸宁沉默了许久,而甄弱衣也没有说话,于是偌大的宫室内静悄悄的,只有水钟滴落在银盘上发出来的脆响。 而甄弱衣在这样的沉默里,也回答了自己。 咸宁抱着膝,在甄弱衣面前慢慢地坐了下来,轻声道:“我再想一想……” * 薛婉樱的软禁结束于两日之后。 当丽正殿的殿门再度开启,她又一次见到熟悉的夕阳余烬落在丽正殿的庭阶上的时候,也同时地知道了另一件令她措手不及的事。 高太后之侄孙高通,胆大妄为,甚至胆敢在宫禁中出言轻薄贵妃甄氏,事情原本被高淑妃和高太后极力压下了,可贵妃品性贞烈,以金簪毁面,闹到御前要求天子严惩高通。 此事一出,众人哗然。薛婉樱之母周夫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这个被天子严密封锁的消息,着朝服闹到了含元殿。天子羞恼交加,将高通下狱问罪,本想处以流刑,在高太后的哭闹下,改为杖打五十大板,高通因此废了一条腿。天子动不了高太后和高通,便一股脑地迁怒到了高淑妃身上,下令将高淑妃贬为七品的宝林,理由是高淑妃隐匿不报。 周夫人却不肯罢休,甚至直闯朝会,历数天子的“不孝”,怒到深处,当着一众大臣的面说起自己的姐姐几十年来为李家的江山含辛茹苦,待天子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如今却连和丈夫同穴而葬都做不到。 当时天子议事之初,众臣还曾疑惑过作为周太后胞妹,性格又刚烈的周夫人何以没有出来发声,如今才知道周夫人的打算——待到一切木已成舟,天子真的落实了不孝的错处,周夫人再站出来控诉,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涂壁又回到了薛婉樱身边,告诉薛婉樱,公主被周夫人带来并州老宅了。 咸宁走之前,其实本想见薛婉樱和天子一面,可天子因为周夫人的缘故,迁怒了她,只让方玉带话,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 咸宁说,昔年她和赵邕之女赵亭姜本是好友,希望能带着她一同去并州。 天子允许了。 听了半晌,薛婉樱压抑着心中巨大的惶恐,问她:“那弱衣呢?!” 涂壁摇了摇头,显然心绪很是复杂:“贵,甄娘娘见恶于太后,陛下又因为娘娘姿容有损,对她大不如前,恰好此时,甄娘娘向陛下提出,她愿到清平观出家做女冠子,为陛下和太后祈福,陛下也就准了。” 薛婉樱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颤抖,几度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跑出去一问究竟,到底还是忍住了,她闭着眼对涂壁轻声道:“是我阿娘的主意?” 涂壁跪到地上,以额贴地:“娘娘待甄娘娘不薄,甄娘娘今日为娘娘赴汤蹈火也是应有之义。” 薛婉樱陡然提高了音量:“所以你们便用这一点微薄的恩情胁迫她?” 涂壁摇头:“自然不是,夫人亦给足了甄家好处。” 有一瞬间,薛婉樱觉得自己的心房空了一下,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出去,我要自己静一静……” 涂壁起身向外走,走没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薛婉樱,带着一丝犹豫的语气对薛婉樱道:“还有一事……陛下不日要迎周娘子入宫了,制诏都下来了。” 第39章 方玉入内,见了窗边一抹水红色的影子, 先是心下一沉。 他脚下仍犹豫着, 站在门口, 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画钩却先转过身来,向他福了一礼, 不待方玉开口说话, 先行取出一副护膝并一个鎏金葫芦瓶, 笑着塞到了方玉手上。 不待方玉开口推辞, 画钩先笑着道:“诶,方公公, 您先听我说——前番在含元殿中, 多亏了您舍身搭救,娘娘才能安全无虞。其实呀,也不只是这一次,从前也有好几回, 都是靠您在陛下面前回圜, 娘娘也好, 旁的人也好,才能躲过苛责。娘娘虽然不说,但心里对方公公的功劳,却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娘娘听说,公公这段时日以来, 害上了膝盖痛的病,于是亲手绣了这副护膝,又命奴婢特意给您送来了这上好的疏筋散。” 说完就笑眯眯地看着方玉。她天生脸小,看上去总带着一股孩子气,叫人生不出防备来。 方玉斜睨她一眼,仍沉吟道:“娘娘实在是客气了,这些都不过是奴婢的本分之事罢了。” 画钩却笑道:“诶——方公公,我粗笨,不懂说话,但从前在娘娘跟前伺候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听娘娘教导过:送礼最讲究的,便是先后。物有贵贱,稀罕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最后头的。” 方玉不语,见她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封信笺。 宫人大多是不识字的。也就是涂壁画钩之流跟在薛皇后身边,得了薛皇后垂怜能认识上几个字。 方玉自己倒是识字。他没入宫前,原本也是个耕读之家的子弟。家中有几十亩薄田,父亲又是个廪生,虽比不得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到底每个月还能有二两猪肉下酒。可惜好景不长,到他十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兄长在治丧的时候又和族里一个无赖发生了口角,竟被那无赖殴死了。家中就只剩下方玉和长嫂,并一个两岁大一点的幼侄。 第69章 所幸长嫂宽厚,立志守节抚育小叔和儿子。如若命运走到这一步,倒也没有坏到底。可那时方玉不知道的是,人心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坏上千倍、万倍。就在哥哥死后不过十日,族中为了侵吞方家家产,竟然诬陷方玉的嫂子在丈夫生前就与人通奸,非但要将长嫂浸入江中,更要将年幼的孩子活活摔死。长嫂为证清白,也为了保全儿子,不得已含恨自尽,留下方玉和年幼的侄子。 方玉入宫,一为谋生,二为复仇。唯有年幼的侄子让他割舍不下,于是交给了一位邻家的妇人抚养,说好方玉每月从宫中寄出钱财,供给妇人。 方玉因为出身良家子,有识文断字,被当时的周皇后,如今已经仙去的周太后安排在了东宫伺候天子的起居,这一伺候就是二十年。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方玉从画钩手中接过那封信,犹疑着拆开了被火漆封住的封口。 里头的书信由薛婉樱的父亲薛珣亲笔所书,用来——推荐他的侄子进入江州颇负声望的白鹿书院。 方玉捏着信纸,不敢相信皇后竟然送了他这样一份厚礼。 在天子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方玉虽说是个太监,可阉人也分贵贱。那些末等的,出不了头的寺人,毕生所愿不过是能攒一笔钱财赎回自己的“物件”,也好死后留个全尸,可方玉到了如今,有了钱财,在宫外置了宅子,也娶了老婆,唯一的心病便是长兄长嫂留下来的这个幼儿。 自仁宗皇帝开科考,寒门士子无不悬梁刺股、伏案苦读,只为有一日能跻身百官之列。但即使科举是对寒门士子的推恩,像方玉这般身在贱籍的人,子侄仍不能参加科考。前些年,方玉手头阔绰些了,便想法子将侄子的户籍挂到了一户清白人家名下,但第二个问题却随之出现——良师难觅。 薛皇后能博览古今,除却因为她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还因为她姓薛,是世家女,家中藏书十万卷。那些于学问上有所造诣的大儒,一听说方玉的身份,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拒之门外,生怕有辱名声。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方玉手中钱财积蓄不薄,也无法为侄子找个一个适合的老师。 他心知手中这封信的重量。 都安侯向来重门第之别,几乎到了不肯与庶族子弟同席而坐的地步,却肯为方玉的子侄写下这封推荐信,只会是也只能是因为皇后之故。 皇后这是千金买马骨,要的,就是方玉的投诚。 一瞬间方玉只觉得手上的这封薄薄的信笺有千钧之重。 接,还是不接? 固然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天子,可天子不过视他为犬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肆意打骂,说到底,就是一个奴婢。 他又觉得被天子踢中的膝盖有些隐隐发痛。 画钩仍笑着看他,也不说话。 方玉回过神来,先骂道:“夫人呢?” 他口中说的夫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他新娶的妻子刘氏。 刘氏家贫,本人也性子软弱,虽说一开始被父亲卖给太监当老婆总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日子久了,见方玉性子不坏,素日里从不像她爹似的,动不动就打老婆,倒也安下了心,本本分分地做起了太监老婆,平日里只一心照顾着方玉的侄子。 她原本已经歇下了,但方玉从前也常有半夜才到宅子里来的事,因而下人一打开大门,她其实就醒了。可等她匆匆梳洗完,下人又告诉她,方玉身边还带了个人,她不敢出去,干脆躲在后头,直到方玉这一声喊,才连忙从后头跑了出来,陪着笑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方玉板着脸道:“上茶,设座。” 画钩笑了笑,推辞道:“奴婢谢过公公,只是皇后娘娘这几日不知为何总是睡不好,奴婢还得回去给娘娘点灯。” 方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忽然笑道:“奴婢虽然不知娘娘何故难以入眠,却有一个‘好消息’要先告诉娘娘,恐怕再过不了几个月,宫中就要迎来皇七子了。” * 甄弱衣坐在床头,看着床榻上放着的一叠青灰色道服,忍不住伸手想去摸镜子,最后还是忍住了,缩回了手。 周夫人没有哄骗她,到清平观之后的生活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体贴。原本周夫人想将甄弱衣安置到大慈恩寺,对外只说她是为周太后祈福,那样天子更没有拒绝的理由。大慈恩寺又世代受周家供奉,不仅周太后,周夫人本人也和大慈恩寺的明一主持交情匪浅,但甄弱衣拒绝了,她还是舍不得剔去自己的一头青丝。 她又坐了一会儿,才从踏上起身,走到了窗前,伸手推开了两扇紧闭的窗门。外面的天很蓝,很洁净,盛夏六月,风吹到人脸上,暖烘烘的,并不叫人难受。相信甄家得到薛家的庇护,日后过得也应当不坏,甄弱衣靠在窗台上,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而甄弱衣本人,则获得了她最想要的东西——自由。 她再不是天子的妃嫔了,不必再每日在宫中战战兢兢,强颜欢笑了。这样就很好。甄弱衣在心底对自己说。尽管只是很有限的自由,但比之从前在宫中,已然强了千倍百倍,甄弱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呢? 她慢慢地靠回榻上,抬起手,看到了腕上缠着的小小平安符。那是几年前薛婉樱在大慈恩寺里替她求的。甄弱衣离开皇宫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这个平安符。 第70章 甄弱衣盯着这个平安符,看了足足一刻钟,才慢慢地将手上缠着的平安符解了下来,攥在掌心。 心好像空了一块。 她垂下头,又看了一眼掌心的平安符。 她现在在宫里好吗? 应当是好的吧。公主已经随着周夫人启程去并州了,往后就算天子又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古怪念头,周夫人也大可凭借着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先行在并州的周家子弟中为公主挑选一位良婿。 经此一事,薛婉樱大概也认清了天子的真面目,往后该对天子有了些许防备……她又林林总总地想了片刻,最后想,薛婉樱还会记得她么? 大概……是不会的吧。 薛婉樱有她的生活,有她的儿女,有她的双亲家族,她对于薛婉樱而言不过是恰好出现的、一个需要被庇护的包裹。她天生柔软多情,于是庇护了她,但也仅限于此而已。 伺候她的仆妇进来问她,今日要不要涂抹药膏。 甄弱衣抚上额头上的伤口,早已结了疤。 仆妇是周夫人身边得用的老人,周夫人肯将她放到甄弱衣身边,一是感念她知恩图报,肯为薛皇后和咸宁公主舍身,二来恐怕也是为了看紧她。见甄弱衣没有回答,仆妇先笑道:“娘子不必担忧这额头上的疤,奴婢手上这个呀,名唤‘玉肌膏’,便是有什么疤痕,多涂几次,也就都消了。” 甄弱衣却想:天子肯放她出宫,一方面固然是恼怒高通“言语轻薄”过了她,让天子丢了颜面,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她的容貌已毁,对他来说,再没有半点意义。 如果抹了玉肌膏,恢复了容颜,她又要入宫么? 想到这里,她对仆妇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轻声道:“你先出去吧,我仍然觉得有些头晕,想再歇一会。” 其实她说这话原本只是托辞,可靠在榻上,不多时竟真的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又一次梦见了薛婉樱。 * 这个梦似乎格外的漫长。 那是暮春的三月份,天边的月亮仿佛也被氤氲的水汽团团地围住了。 迎面吹来的冷风让她下意识拉紧了脖子上围着的狐狸毛领子。 薛婉樱折下一朵盛开的海棠花,别到了她的发间。 海棠无香,那么萦绕在她鼻尖迷离的香气又来自于何处? 她抬头去看薛婉樱。 这个人。 甄弱衣突然地就觉得心口一阵酸胀。 像是她小的时候赤足在屋子里跑,撞到了桌脚,却直到许久之后才发现了小腿上的乌青瘀痕。 薛婉樱微笑着对她说:“海棠花年年相异,海棠树岁岁新红。” 她盯着她弯弯的眼睛,忽然出声道:“那么你呢?你会永远在我身边么?” 她还没有等到薛婉樱的回答,就突然地坠到了下一幕的梦里。 这一次,是一个盛夏的午后。 薛婉樱靠在美人榻上小憩,她坐在一旁打着扇子,想要为她纳凉。薛婉樱睡着的模样很温柔,羽睫纤长,垂下的阴影,像一对蝴蝶栖落在洁白的脸庞。 就连睡着的时候,她的唇边也带着小小的梨涡。 甄弱衣在梦里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 甄弱衣从床榻上坐起身,才发现竟然已经是日暮时分。 她就这样睡了一整天。 梦中的那个吻,如此的轻,像一片羽毛掠过湖水,没有一点痕迹,却又那么重,像一口钟,随着钟声响起,甄弱衣终于直面心中长久疑惑的问题: “薛婉樱对于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40章 最后是仆妇的敲门声将甄弱衣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院子里架着石灯,灯火朦朦胧胧, 将仆妇粗壮的影子映到门上糊着的玻璃纸上。甄弱衣抬起头, 看了有一会儿, 才终于从床榻上起身, 向门口走去。 刚一拉开门闩,就见到仆妇洋溢着喜色的脸庞。 甄弱衣有些错愕,还没有反应过来, 忽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嬷嬷和我说, 你不肯涂药?这又是为什么?” 那道声音是如此的熟悉—— 甄弱衣猛地睁大眼睛, 恰好仆妇在这个时候稍稍挪开了身子, 薛婉樱的身影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眼前。她身上穿着一件玉色的宫装,乌黑发髻上除却一支银簪, 别无他物。整个人素淡得仿佛要和缠绵的月光融为一体。 是薛婉樱, 她竟然来看她了。 * “这么大的人了,却不知道爱惜自己。”仆妇端来烧好的热水,涂壁先一步从她手中接过,又低声催促道:“行了, 你出去吧。这儿留我和娘娘在就成了。” 薛婉樱抬头, 看了她一眼, 从她手中接过白帕子,蘸了热水,轻轻地擦到甄弱衣脸上,涂壁在后头远远地看着,不知怎么忽然眉头一跳。薛婉樱回过头来, 轻声对她道:“你也出去吧。” 甄弱衣抬起头,目光追随着涂壁的背影。 直到薛婉樱笑着问她:“你一直盯着她看做什么?” 甄弱衣回过神来,从薛婉樱手中接过那方帕子,垂下头,避开薛婉樱的目光,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薛婉樱却按住她的手,疑惑道:“你今日怎么叫回我阿姊了?”下一秒她微微提高了声量,“可是这里的人伺候不周。” 第71章 她的指尖冰凉,触到甄弱衣的手背。甄弱衣突然就颤了一下,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又舍不得。薛婉樱发髻间的那一抹幽香,萦绕在她鼻尖,经久不散。 她竟然对眼前的这个女人,生出了这世间最隐秘也最不可言说的心思。 她想要拥抱她,轻吻她,甚至想要…… 可这又怎么能够呢? 天地有阴阳,人伦为夫妻。 这些在甄弱衣有限的生命经历中,都是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事情。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一个女人生出爱慕。 但内心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拒绝?难道薛婉樱不比任何男人都要值得爱?你只是喜欢美好的事物和人,而她恰好这样美好。” 在她走神的间隙,薛婉樱已经替她上完了药。 薛婉樱盯着她额头上的伤口,沉默了一瞬,才轻声道:“疼么?” 甄弱衣摇了摇头,说:“不疼。” 薛婉樱却戳了戳她的脸颊,怒道:“骗人!” 甄弱衣没有说话,薛婉樱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当初太过软弱……但,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但甄弱衣却隐隐地觉得在薛婉樱的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复苏。也许是野心,也许只是仇恨。也许是被仇恨滋生的野心。 她低下头,轻声问薛婉樱:“和安怎么样了?” 薛婉樱笑了笑,柔声道:“我将和安接到丽正殿里了。她年岁还小,晚间风大,我便没有带她出宫。日后——”说到这里,薛婉樱忽然停顿了一下,甄弱衣却顺着她的话想了起来:日后,日后又要怎么样? * 薛婉樱甫一踏入丽正殿,画钩立刻迎上前,低声道:“惠妃来了。” 惠妃说的是周棠。 因为时间紧促,门下省诏书还没有拟定。但天子已经下了口谕,通晓六宫,所以画钩也跟着改了口。 薛婉樱面色不变,从侧门绕入主殿,周棠就等在那里,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盈盈拜道:“阿姊。” 第41章 国丧二十七日刚过,周棠还穿得很朴素, 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未及拖地的素色纱裙。这样简朴的装扮, 在周棠的少女时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周太后还在, 周家还是京中最显赫的门第, 而周棠更是在薛婉樱入宫后成为了新一代京中贵女的标杆。东西二市新出的衣服样子、蜀地上贡的上好锦缎,还有周邻小国进贡的五色珠宝,因为周太后的偏爱, 永远第一时间出现在周棠的梳妆台上。 陆贤妃也爱好奢华, 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空虚匮乏, 和薛婉樱抱怨起周太后对周棠的偏爱时难免酸溜溜地来两句:“到底是嫡亲的侄女, 自幼便是浸在贵气中长大的。” 陆贤妃自从几年前杖毙宫人,被周太后严厉斥责一番后便渐渐地沉寂了下去。近来似乎爱好上了佛法, 只闭门在自己的清凉殿中抄写佛经, 抚育两位皇子。而周棠也似乎洗去铅华,隐约有了几分通达温婉的模样。 ——可薛婉樱分明记得,自己这个小表妹从前平生所愿,是像祖父周眺一般能够建功立业, 扬名立万, 最痛恨的莫过于妇言妇德, 以色侍人。 周棠见了薛婉樱,先是眯了眯眼睛,而后笑着走过来,几步挽住薛婉樱的手:“这么晚了,阿姊这是去哪了, 可让我好等了。” 薛婉樱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看了她一眼,轻声解释:“方才略觉头晕,在寝殿了歇了一会儿,她们看我睡下了,没有通禀。” 周棠自然知道这话不可能是真的。只是前番薛婉樱将女儿送出宫这样的大事尚且能遮掩下来,丽正殿就是一块坚石,薛婉樱本人用十年如一日的宽以待下成功地收拢了丽正殿的人心。 这让周棠忽然地想起这两年间整理祖父遗留的手书笔记时生出的感想。祖父说:将居于高位,依靠的却还是底下的人。 宽和可以是一种天性,也可以是一种态度。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高高在上,不体恤下属的主上。即使是再卑贱的人,也还是有自己的尊严的。 但这些也只是短暂地在周棠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么一下,下一刻她忽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语气平淡地对薛婉樱道:“有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告诉阿姊一声的好。” 薛婉樱听了微微一笑,不等周棠再开口,先一步贴上她的小腹,柔声问道:“几个月了。” 周棠错愕了片刻。但很快又展露笑颜:“两个月了。”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那时姨母正在重病。” 周棠抿着唇,不说话,但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挑衅。 “陛下想来定不欲令此事为朝臣所知。”薛婉樱沉默片刻,转过身向陛阶走去,周棠望着她地背影,轻声笑道:“不妨,将这孩子的月份说小几个月又有什么?” 薛婉樱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阿棠,这样做真的不值得。” 周棠也不笑了,而是收敛了神情,认真地盯着薛婉樱,一字一句道:“我觉得值得,便好了。” 薛婉樱不语。 在嫡母重病期间和居丧的姨妹苟合,乃至于有了孩子,这样的事极为不光彩,若是这件事被捅到朝堂上,让群臣知道了,只怕劝谏天子的奏折能够淹没天子的御案。 第72章 ——但在这种情况下,天子却没有让周棠堕去腹中的胎儿,而是选择隐秘地将周棠迎入宫中。 但薛婉樱并不认为天子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爱重周棠。他只是在弥补自己。出身卑贱、不得仁宗的重视,其实天子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够证明自己。所以天子一边打压世家,一边又迫不急的地纳世家贵女为妃。 她又再一次地审视起面前的年轻女孩。周棠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并利用了这一点。 * 晚间风疾,将屋内门扉吹开了一条缝,惨白月光漏入屋中,和摇曳烛火交织在一起,将书页一半吞噬在夜色中。 赵亭姜入内,见咸宁仍在伏案阅书,走过去一把抢过书卷,不悦地道:“再看!再看!再看就熬坏眼睛了!要是让周夫人知道了你又看书看得这样晚,一定会罚你的。” 咸宁倒也不生气,只好脾气地道:“你把书还我,我好歹折个页痕,好知道读到哪了。” 赵亭姜这才将书递还给她,屋子里光线不好,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辨认出书封上是《六韬》。 不由有些讶然。 从前她也常和咸宁聚在一起看书作诗。咸宁比寻常的小娘子博学许多,从不会像她的几个堂姐一样嫌弃她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但更多的时候她们读的还是一些闲书。她的父亲赵邕以才学闻名于世,母亲亦有美名,她又是父母的独女,但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父母教她读书写字,也只是希望她能有更高雅的消遣。 咸宁起初将赵亭姜要到自己身边,不过是为了缓解好友在宫中的尴尬处境。但自来到并州之后,周夫人因为长姐去世,心力交瘁,寻常鲜少有能够照顾到咸宁的时候。为了让在宫中的母亲宽心,咸宁又向来只报喜不报忧,连月来,心中积郁,也只能同赵亭姜讲。 有时候想到天子,咸宁仍会觉得满心苦涩。在这世上,其实男人是无法对女人感同身受的,他们一出生,就天生拥有了太多的东西。他们之中若有人能够为自己的母亲、妻子、女儿考虑半分就会被褒奖仁义。而女人却被天然认为应该奉献自己的一切。 一个女人,她是父亲的货物,用来拉拢臣下,结交友邻;是丈夫的奴仆,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还要为他挑选美妾;而表面上看上去母亲对于儿子有着绝对的主导,可她看多了为了抚养儿子矢志守节的母亲,却鲜少看见丧妻之后不再续弦的父亲。 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为了男人制订的。 她并不想要怨恨父亲,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的父亲并不爱自己,但午夜梦回,她会想起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要将自己嫁给高通的场景。她跪在地上,垂着头,在父亲和祖母的逼问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亭姜像是看出了她的伤怀,走近几步,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地、轻轻地蹭了蹭咸宁的额头:“傻孩子。” 咸宁笑了:“你也就比我打上一岁,哪里来的这样一副大人的口气同我说话?” 赵亭姜笑得温和,从前她就是一群闺阁少女中最宽厚的那一个:“一岁,也足够当你阿姊啦。” 咸宁猛地想起来,赵亭姜已经满了十四岁,若不是赵邕突然出事,赵亭姜如今已经该备嫁了。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郁郁。毕竟是她的父亲,主导了这一切。 咸宁慢慢地握住赵亭姜的手,将头靠在她身上:“亭姜姐姐,你被郑家退婚后难过吗?” 赵亭姜却不答她,反问道:“周小郎君负了你,你又难过么?” 咸宁沉默了一瞬,抬起头来看她,摇了摇头:“不难过。何必为此而伤怀?”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燃着一簇微弱的光:“有一日,我要让这天下的女子和男子一样,能大大方方地上学堂,进朝堂。到那时候,成不成婚,和谁成婚又有什么要紧?” 赵亭姜笑了,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把咸宁的话听了进去,只笑道:“好。到了那时,我也去考科考,和公主同朝为官。公主为中书令,我就为谏议大夫,每日专程封驳公主的折子。” 饶是咸宁本来心情惨淡,听到她的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又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话,仿佛回到了她们八-九岁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咸宁初识赵亭姜的时候,尚且是中宫嫡出的天子爱女,虽然向来秉性柔和,做不出耀武扬威、伤天害理的错事,但诸王县主,一众世家贵女见了她都只有唯唯诺诺的分。赵亭姜却不同,虽名义上她的父亲是宰执之一,可赵邕出身寒门,在世家子扎堆的朝廷上难免受人排挤,连带爱女,也被一众勋贵家的小娘子排挤。 可她偏偏就得了咸宁的缘法。 咸宁早就不耐那些见了她的面就要扯着她讨论上一通衣裳样子的贵女,相比之下,和赵亭姜在一起讨论诗书要快活上许多。 咸宁的乳母被她留在了长安,周夫人上了年纪,要睡得更早一些,此刻屋子里的灯火早就暗了下去。既然无人管束,咸宁行事也就比在京中时松散了不少,拉着赵亭姜,要来一场抵足而眠。 赵亭姜瞪她一眼:“怕是又要聊到四更天。” 但到底没有拒绝。 她懂得咸宁心中的难受。 * 画钩将方玉的话转交给薛婉樱的时候,薛婉樱正垂头细细地阅览女儿的来信。她从未去过并州,但她的母亲和姨母都曾在并州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薛婉樱的曾外祖母徽号嘉陵郡主,世人又称嘉陵夫人,自丈夫死后便在并州隐居。当年嘉陵夫人病危,周眺便让两个女儿代替他在并州尽孝,直到嘉陵夫人仙去。 第73章 因而薛婉樱对于并州的风物其实并不陌生。在周夫人和周太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讲述里,她知道在周家老宅的后院有一棵冬日结果的桃树,知道庭阶第七级有一角残缺时六七岁的周夫人顽皮拿着刀剑凿出来的。 现在她的女儿又一次在信里和她讲述这些。 薛婉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在她身边睡得冒了个泡的小和安。 涂壁从帘子后走了出来,和画钩对视一眼。方才周棠来丽正殿的时候,她也伺候在侧,周棠的话她都听到了。 周棠有孕的消息不能不让她由衷地感到忧虑。 她跟在薛婉樱身边最久。薛婉樱当年伏案苦读的时候,她就已经跟在薛婉樱身边了。这些年来零零碎碎的,也跟着听了几耳朵的书,若是要从里头一句叫她深以为然的,那莫过于“帝王之术,在于平衡。” 历代天子都喜欢搞权衡之术,今日是东风压西风,明日就该是西风压东风。天家么,最忌讳的,不过是臣大欺主,最乐见的,不过是几家互相攀咬,最后只能通通依附在天子身边,做他的走狗。 涂壁懂这个道理,薛琰薛临之之流倒不至于不懂,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面对权力,谁也忍不住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只是眼下薛家已然是一枝独秀,天子为了暗中打压薛家,还不知道要怎么扶持周棠。 “这个孩子留不得!”涂壁忽然出声,神色颇有些凶狠的意味。和安原本在薛婉樱身边正睡得香甜,猛地被涂壁这句话惊醒,瞧见她满面狞色,当场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薛婉樱只能先蹲下去,一把抱起和安,轻声哼唱歌谣,哄起了孩子。 涂壁不喜欢薛美人,也不喜欢甄弱衣,对和安公主这个小拖油瓶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感,只是和安再怎么不受天子和高太后的待见,到底还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涂壁平日并不敢放肆,待到今日,眼见公主哭得烦人,终于忍不住劝薛婉樱道:“娘娘的身体向来不算康健,又何必还将和安公主亲养在自己身边?宫中多的是无子的低位妃嫔,您将公主交给她们抚养,又有哪个敢不尽心尽力的呢?” “再者——”她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是言辞恳切地道:“您该将时间都用在东宫殿下身上呀。母子连心,娘娘可以为了公主忤逆陛下,何以待东宫却并不上心?” 薛婉樱变了脸色,喝止她:“你不必再说了。” 涂壁还想再说些什么,也就止于薛婉樱的这句话。 她在薛婉樱身边伺候多年,时常觉得薛婉樱待东宫不够上心,并常为此忧虑。公主再贴心孝顺,总有一日会成为别家新妇,天子百年之后,薛婉樱和薛家的着落不是全在东宫一人身上么? 薛婉樱抬起头,却没有看涂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画钩。 她将睡醒的和安交给匆匆入内的乳母,命乳母将公主带到隔壁的屋子玩耍,而后才压低声音问画钩:“方玉还说了什么?” 画钩咬着唇,苦苦地思索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没有。她只让我告诉娘娘,宫中很快就要有皇七子了。” 这两三年间宫中的郑美人和李美人先后得宠生下皇五子和皇六子,但又迅速失宠,两位小皇子也并不得天子的看重。 皇七子—— 说的大抵就是周棠腹中的孩子了。 画钩歪着头,咦了一声,不解地道:“方公公又何必专程告诉我这件事,莫非他没猜到周娘子会告诉娘娘怀孕的事?” 薛婉樱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确实没想到。方玉以为,阿棠绝不会告诉我她腹中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却不知道阿棠图谋的,比众人想象的要多得多了。” * 蓬莱殿中,周棠的贴身婢女也问了周棠这样一个问题: “娘子既然恳求陛下让您留下这个‘孩子’,又何必跑到丽正殿中告诉皇后您有妊的事,毕竟,毕竟——” “毕竟孩子是假的。”周棠接上了她的话,婢女吓得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周棠缓缓地踱了几步,解下自己身上的素纱裙。只见她小腹上厚厚地缠了几圈麻布,再披上宽大的外衣,看上去倒真像是有孕两月,微微显怀的模样。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就算我日日躲在蓬莱殿中,皇后总有一日也会知道我有孕在身,到那时要再遮掩,比之如今不知要困难上多少。还不如此刻先趁着还未显怀便告诉皇后,往后几个月都躲在殿中就是了。” 那伺候她的奴婢名唤莲心,向来为周棠倚重,虽是女流,却难得胆大心细,听了周棠的话,虽觉得周棠说的也有道理,却仍是放不下心来,又道:“皇后素来聪慧,若是猜出了娘子并未有妊又当如何?” 周棠脸上微微一滞,但须臾又很快地否认道:“不会的。” 莲心叹了口气:“娘子真的想好要走这一步棋了么?” 她有些苦涩地劝周棠:“此中凶险,一个不好,便是欺君之罪。” 周棠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假称有妊,究其原因,有三:一是为了逼迫天子迎她入宫,二十可以借此拥有一个属于周家的“皇嗣”,还有一点附带的好处是,周棠可以以此为由拒绝天子的亲近——这对于周棠来说极为重要。即使在谋事之初确实是刻意地勾引了天子,成就男女之间的好事。但周棠心高气傲,对天子厌恶极深,到了一种几乎害怕自己掩饰不住的地步。 第74章 但周棠“有妊”后,天子仍时常临幸蓬莱殿,原因无他:周棠在自己的殿中为天子准备了大量的美姬,伺候左右。天子年过而立,自负又自卑,最喜爱的莫过于周棠之流的贵女对他竭尽所能地阿谀奉承。 他总是希望像薛婉樱一样出身名门,才德兼具的世家贵女可以向高淑妃一样在他面前伏低做小。而周棠的希望则是,天子能够在她腹中的“孩子”出世之后,早点死掉。 周棠抬手,将手中一个小小的纸团在灯盏边付之一炬。淡青色的烟雾绕着她洁白的手指徐徐地升起。她转过头问莲心:“白太医那么没有差错吧。” 莲心摇摇头:“娘子放心。白太医是文孝太后深恩厚养栽培出来的人。莫说让他为了周家欺君,便是让他为了周家弑君,只怕他也是肯的。” 周棠笑了起来:“这说的又是什么胡话?”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很轻,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流露出一些属于少女的愁思和怅惘:“莲心,你说这人奇不奇怪。薛周陆三家世代为姻亲,我姑母更是向来将皇后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一切事宜,无不尽心尽力。可皇后她又是怎么回报姑母的?便坐任那个婢生子将姑母孤零零地葬在佛寺。那日父亲问我,我们周家还要不要和咸宁公主结这门亲事。我知道父亲是想的,因为他总还想着,皇后是他的甥女。想着咸宁是东宫的胞姊,将来东宫登位,有咸宁公主这样一位儿媳妇未尝不是家门之幸。但我就是不愿。我就是想知道,皇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女嫁给一个混子,该有多么痛心。” 莲心听着她的话,在心中叹了口气。有谁能想到昔日周棠最钦慕、最崇拜的人正是她口中不堪的皇后表姊。 理智告诉莲心,皇后也有皇后的不得已。但这些在周棠的眼中看来都不值一提。 又或许,从很早以前,周棠其实就是想入宫的。 只有入了宫,接近了那把龙椅,才能有那么一线机会触及真正的权力——不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太尉周眺公之后,周家的女人总是要比周家的男人更热爱权力,从周太后到周棠,皆是如此。 * 清平观坐落在半山腰。甄弱衣住的小院里有一棵桃树,已经是五月的天,枝干上却还零零散散地挂着几朵桃花。当最后一朵桃花也落到了地上的时候,甄弱衣终于走出了自己的院子,蹲下-身,捡起了那朵浸在泥土中的花。 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裙子,脚踩一双高高的木屐,将头发随意编成一股摇摇晃晃的麻花辫,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江南水乡的姑娘,只是有着最美丽的脸庞。 她坐在井边,随手将手中沾着泥土的落花浸在打上来的井水中。井水冰凉,洗涤去落花上的残泥。 甄弱衣想,薛婉樱已经有十日没有来看她了。 她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正如她说不清薛婉樱对于她的意义是什么? 一个姑娘思念另一个姑娘有错吗? 窈窕淑女就不能爱上另一个窈窕淑女么? 甄弱衣突然地就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手臂中,懊恼地想到,原来,这就是思念的味道。 她每每想到薛婉樱柔软的笑颜,想到她清丽的声音,想要她们在丽正殿中度过的那么多美好的岁月,就会生出一种飘飘然的快乐。但下一秒,脱离了回忆和不切实际的幻想,甄弱衣又意识到,她陷入的是一段没有未来的情愫。 薛婉樱有极大的可能,并不会回报这一份情意。 她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妹妹。 可甄弱衣自己也有阿姊。 她和甄晚微即使是躺在一个被窝里说着悄悄话的时候,也从未像她和薛婉樱之间那样亲密。 薛婉樱对她来说,亦师亦友,只有她能够理解甄弱衣的脆弱和不甘心。 如果她将这段感情定义为友情,那么她和薛婉樱之间早已是挚友,甄弱衣应该别无所求。 但她做不到如此自欺欺人。 她就是像亲吻她,想和她做一对天地间最寻常的爱侣。 当她明白了自己的心,也就意味着她不再那么容易满足和快乐。 直到薛婉樱回应她。 薛婉樱。 . 薛婉樱到清平观来的时候仍然是一个深夜。 听说薛婉樱来了,甄弱衣甚至没有来得及穿上鞋袜,披发赤足就往门外跑,仆妇拦都拦不住。 薛婉樱今夜穿了一件半臂襦裙,内衬一件波如蝉翼的纱衣,玲珑皓腕,抬手间,带着一阵淡淡的香风。 见了甄弱衣的穿着,薛婉樱先是一愣,而后好笑道:“这是外头有俊俏的郎君,让阿妹这么着急跑出来?” 自甄弱衣出宫之后,薛婉樱就默认了她不再是天子的妃嫔。时下改嫁之事还是主流,即使是最穷酸的士人也只能管束到自己的家眷。因而薛婉樱并不忌讳在甄弱衣面前提起这件事。 只是甄弱衣到底曾经是天子的妃嫔,若真的想要改嫁,首要的条件就是天子驾崩。想到这里,甄弱衣不由心下一动。 只要他死了,她们就都自由了—— 她不再是天子的贵妃,可薛婉樱还是天子的皇后。 可只要天子死了,她们身上戴着的枷锁就能去掉十之七八。 但下一秒,甄弱衣又想: 第75章 你看,她心里想的是让你再找一个好男人,而不是和你在一起。 她的心又开始变得低沉,甚至没有回答薛婉樱的话,扭过头就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薛婉樱一愣,也跟在她后头,慢慢地朝甄弱衣住着的那间大抵还算宽敞舒适的客房走去。 薛婉樱推开门的时候,甄弱衣正坐在床榻上叠着自己的道服和道冠。 她没有盘头发,只是任由满头青丝柔顺地垂了下来,搭在肩上。灯火潋滟,照在她脸上,更显得她眉目如画。 薛婉樱也在床榻上坐下,伸手掀开甄弱衣的额发,待到看到额头上的疤浅了不少,才松了一口气:“再等些时日,疤就能消了。” 她的声音清丽,温柔婉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可甄弱衣却又难过起来,她别过脸,尽量用一种轻松、不在意的语气,对薛婉樱道:“我好了之后,阿姊还会再来看我么?” 薛婉樱愣了片刻,像是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回过神来,薛婉樱笑道:“自然是会的。” 会坚持多久?甄弱衣到底没敢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她在竭力地掩饰她对她的司马昭之心,生怕薛婉樱会因此厌恶她、疏远她。 她垂下头,笑了笑,轻声问薛婉樱:“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叫你阿樱?” 薛婉樱有些错愕:“阿樱?连我阿爹阿娘似乎都不曾这样唤过我。你想这么叫也可以,只是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来改了称呼?” 曾经甄弱衣唤薛婉樱“阿姊”,是因为她想和薛婉樱身边亲近的人一样。 现在甄弱衣改口唤她“阿樱”,是因为——她不想和她们一样。 这些,你懂么?薛婉樱。 第42章 宫中事务繁多, 薛婉樱也只是忙里偷闲, 间或来看她。 这一次之后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如果她和薛婉樱之间的关系就停留在芸芸众生的萍水相逢, 那么她就不会为薛婉樱不来看她而难过。甄弱衣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原来我并不是一个天生冷情的人。 她从前漠然地面对自己的父母兄弟,也可以面对天子给予的泼天富贵做到毫不动心,不过是因为一早就明白了,在他们身上根本寻找不到分毫自己想要的脉脉温情。 可她在薛婉樱身上见过。 这很致命。 薛婉樱约莫在清平观中又坐了半个钟,才启程回宫。 甄弱衣因而午后贪凉, 赤足浸在冰凉井水中,略微有些着了凉,和薛婉樱说话的时候间或会有几句咳嗽。薛婉樱原本勒令她早些歇下,不许她跟到外头来送她,甄弱衣却不肯,仍执意提着灯笼, 将薛婉樱送到了山脚。 马车就等在那儿,一同等着的还有满腹牢骚的涂壁。 甄弱衣垂着头, 轻声道:“阿姊往后要是事务繁多, 其实不必深夜专程来看我了。更深露重, 山路难行, 阿姊有这份心意在就好了。” 那一刻,甄弱衣想,与其在清平观中每日苦苦地等待,揣测着、期盼着薛婉樱今日会不会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给她任何的希望。 等待和揣测都是如此痛苦。就像从前, 从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父母并不爱她。在甄弱衣有限的关于童年的记忆中,甄边氏向来对她都是冷眼相向,天长日久的,年幼的甄弱衣也学会了冷颜面对自己的母亲。 在他人拒绝你之前,向拒绝他们。 像是一个孩子,明明渴望香甜的饴糖,却只因为知道终究不能得到而奋力地别过了头。 她本不是一个天生多情的人。对父母兄弟,对自己抚育地养女皆是如此。 可是薛婉樱……薛婉樱。 她在心中又一次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地生出了一种蚀骨的苦涩。 她不敢抬头去看薛婉樱,就只是低垂着脸,眼睫扑闪,垂下一道浓郁的影子。 薛婉樱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而后笑道:“看着是嫌我烦了,好了,快回去歇下吧。”她叮嘱跟在甄弱衣旁边的仆妇:“回去给娘子熬一碗姜汤,往后盯着她些,别让她害了风寒。” 仆妇叠声应下,薛婉樱也随之放下了车帘。车辕滚动,背对甄弱衣向宫城的方向驶去。 直至在甄弱衣的视线中成为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点。 最后,那黑点也消失在她眼前了。 仆妇催促甄弱衣:“更深露重的,娘子快些回吧。” 甄弱衣却突然不管不顾地朝着马车驶去地方向跑去。 一连跑出数十米,仆妇追赶不及,留在原地,颇有些措手不及。 初夏的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吹到甄弱衣脸上,凉丝丝的。 她慢慢地在原地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月亮从云后露出了脸,惨白的月光照在她的脊背上,显得她身上穿着的广袖襦裙格外空荡。 薛婉樱还会再来见她么? 甄弱衣突然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恼中。 也是在这个时候,甄弱衣明白了,自己已经深陷彀中,再难自拔。 * 薛婉樱甫一登上高阶,进入丽正殿,傅姆沈氏立刻迎上前,面色沉重地看着薛婉樱。 薛婉樱看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也不由收敛了神色,摆手令涂壁和画钩退了下去。 “蓬莱殿那边又生出了什么事?”薛婉樱坐在灯下,容颜隐没在灯影中,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第76章 沈氏压低声音,不无忧虑地道:“蓬莱殿中今日又进美姬数位。” 薛婉樱原本正经危坐,面色沉重,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出声:“那又如何?” 说着从案几后起身,探起帘子向内殿走去。 沈氏跟着薛婉樱身后,像是不明白薛婉樱言语中的轻蔑嘲讽从何而来。她总觉得自从公主的婚约起了波澜之后,皇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沈氏从薛婉樱刚出生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自认为几乎比薛婉樱的亲生母亲周夫人还要更了解薛婉樱。 她至今仍记得薛婉樱年少时学女四书,过目不忘,为先生赞扬的场景。 在她的印象中皇后永远是宽容的、守礼的,绝不使自己逾越半步礼教,绝不是像现在这般,对天子的耽于淫逸视若无睹。 她不由道:“惠妃为了邀宠,竟不惜向陛下大肆献美,若是长此以往,宫中人人效仿,邪魅之风则生,陛下正当盛年,若是因此圣体亏空,那——” 说到这里,沈氏不由缓了一下:“娘娘既为中宫之主,理应时时告诫陛下,以肃宫中邪风——” 薛婉樱打断她,轻笑道:“好了,嬷嬷你不要再说了。惠妃为陛下选美,也是为了能够为陛下开枝散叶,繁衍皇嗣,便是高太后在此,也一定赞许有加。” 沈氏被她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有一事,奴婢思虑日久,却仍是心有不安。公主毕竟是李家女,如何能够随着夫人到并州去?日后议婚,难道要不经三省而行?陛下终究是天下之主,是公主的父亲。娘娘从前读书,亦懂得‘爱子即为之深远虑’的道理,为了公主和东宫,也为了周家、薛家的周全,娘娘还是应当早日与陛下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薛婉樱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嬷嬷日老,何不出宫去,置办田宅,颐养天年,好过如此思虑苦多?” 沈氏一下就僵住了,不敢相信这是薛婉樱会对她说的话。 薛婉樱在梳妆台前坐下,拆下自己发髻上的钗环,半晌才缓了语气:“这些——我自有思虑。” 其实周棠不止向天子献上了数十名美姬,更为天子献上了号称服用之后就能长生不死的丹药。 而这些薛婉樱都没有阻止她。 平心而论,周棠确实是周家这一代中少有的聪颖之辈。但若她更年长成熟一些,就该明白,如薛婉樱之流,绝不会让自己在同样的问题上犯两次错误。天子瞒着她,想要将长女下嫁给高通的事就像是一根针,时刻警醒着她,掌握这座皇城的每一个角落,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而这时,距离薛婉樱成为这座宫城的女主人,整整过去了十一年。 在这十一年间,她友爱妃嫔、宽待下人,操持庶务,有无数的人受过她的提拔和恩惠。 她本就具备这样的能力。 薛婉樱又道:“听闻前些日子定安县主丧夫居丧?” 定安县主的父亲是天子的庶兄宜都郡王。宜都郡王早逝无子,宜都除国,宜都王妃就带着这个女儿回到了长安居住。天子为了彰显自己的仁义,对这个幼而偏独的侄女还算颇为照拂,一应供给都比照郡主,且在定安及笄之后将她指给了东宫洗马沈伟的次子,可惜婚后一年定安县主的丈夫就病死家中。 薛婉樱忽然提起定安这个名字,沈氏一时没缓过神来。实在是诸王郡主藉着向太后尽孝的名义淹留长安的,数不胜数,定安县主在其中,位份并不出众。唯一一次有印象的,还是因为她和新婚丈夫发生口角,杖毙了丈夫的两名姬妾,薛婉樱将她召入宫中问责。 “娘娘怎么突然想起定安县主了?”沈氏不解。 薛婉樱却只笑道:“明日传本宫令旨,召宜都王妃和定安县主入宫吧。” * 咸宁于半个月后收到母亲的家书,告知她:高通的婚事定下了。婚配对象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堂姊定安县主。 咸宁长于宫闱,和这些血缘疏远,素日又不常走动的诸王公主关系并不密切。咸宁对这位定安堂姊的印象也就仅限于几年前的新年,她去给祖母周太后请安,恰好遇见宜都王妃带着女儿入宫。定安县主长得极具妩媚风情,为人亦能说会道,颇得周太后的欢心,还因此得了周太后不少的赏赐。 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和高通扯上了关系? 咸宁皱眉,盯着手中的书信看了半天,不由忧虑这是母亲为绝后患做出来的情急之举。干脆展平笺纸,提笔润墨,刚下笔写了几句话,赵亭姜推门走了进来,一眼瞥见书案上带着皇后徽印的信封,笑道:“娘娘挂怀公主,时时不忘鸿雁传书。”又凑近去看咸宁写了什么,只见咸宁开头先报平安,又问了几句母亲康健,阿弟功课,甄女冠近况之类的闲话,才不无忧恻地对皇后说,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定安县主终生不幸。 赵亭姜看了,却笑道:“你大可不必忧心这些。若是高郎君和定安县主真成了婚,还指不定是谁吃了亏。” 咸宁手中的笔不由一顿,停下来看赵亭姜,“此话怎讲。” 她是见识过高通此人的荒唐的。虽说时下蓄妾之风,屡禁不止,但世家男儿大多讲求修身,向来不兴大肆纳妾。更何况高通还有和纨绔子弟当街争夺歌姬的丑事在前。 赵亭姜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忍不住笑道:“这种事嘛,向来是一物降一物。好色之徒,配上悍妒之妇,岂不是正好?” 第77章 咸宁听了,却只是一笑,半晌才轻声道:“那怎么一样呢?女子悍妒,十中无一,不过是为了寻求丈夫一心一意;你看这世间的男子,有那个能容许自己的妻子琵琶别抱,红杏出墙?便是他死了,也要妻子为他守贞呢。” 赵亭姜先是愣了一会,而后从书案上捡起一管玉笔,敲了咸宁一下:“你这话说的,像是把世间的男儿都骂进去了。怎么,日后莫非要和小娘子过日子?” 咸宁的语气却很疏淡,还带了几分理所当然:“那又有何不可?” 赵亭姜重重地咳了两声:“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传话了。周夫人在前厅等着你——”她压低声音,贴近咸宁:“周小郎君来了。” 第43章 咸宁手中的笔一顿, 垂下头“嗯”了一声, 浑不在意地道:“你去替我告诉外祖母, 我稍后就去。” 这下反倒轮到赵亭姜吃惊了。她盯着咸宁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掩口笑道:“我还当你要和周小郎君老死不相往来呢。” 咸宁听了她的话,也笑了:“这又有什么好老死不相往来的。”她搁下笔,扭过头去看赵亭姜。 这小娘子坐在书案上,眯着眼睛打量她:“果真不介怀?” 咸宁收拾好案几上的几册书,看着她促狭的模样, 好脾气地道:“他——也有他的不得已。这世间,便是我父亲,也未必是真的自由。” “那,我是说,假若有机会,你还想——” 咸宁摇了摇头, 打断她,反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话?” 赵亭姜不语。 咸宁继续道:“我希望以后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 施展自己的抱负, 有一番自己的天地, 到那时, 嫁给谁,嫁不嫁都不要紧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继续道:“男人靠不住,情意靠不住,但人生在世, 本就不该事事靠着别人。” 赵亭姜突然伸出手,轻轻地和她击了个掌。 咸宁先是没反应过来,愣在那儿,直到掌心被轻轻地碰了一下,才笑了起来,一双弯弯的杏眼像是两轮好看的月牙儿。 她起身,带着赵亭姜就往外跑。 赵亭姜一个不留神,踩到了自己的裙角,下意识地向咸宁身边一倾,好在旁边跟着的宫人都是眼疾手快的,稳稳地扶了她一把。 咸宁笑起来,要给她赔罪,赵亭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她,拉着她向前厅去了。 周夫人在厅上早已等候多时。 赵亭姜一路将咸宁送到了门口就不肯再动弹了。周夫人自从长姊亡故之后一直心情不佳,性子也变得有些喜怒无常,咸宁毕竟是她的亲外孙女,尚且好一些,对旁的人,周夫人向来是不假辞色。 咸宁也知道外祖母的脾性,因而只是拍了拍赵亭姜的手,自己走了进去。 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坐在案几后的周玉明就突然站直了身,倾身向前,几乎几步就要走到她身边。他今年已经满了十六岁,正是芝兰玉树的少年,仪度翩翩,颇有潘卫之风。 假如不是因为天子的私心,他们本该在一两年后结缡成为一对爱侣。 咸宁绕过周玉明,径自走到周夫人身边坐下。 周玉明一时进退维艰,立在原地,神色僵直。 直至周夫人开口,对咸宁道:“你舅舅原本为你表哥在并州谋了个知县的位置,想叫他好生磨砺一番。只是你表哥有自己的主意,已自请到凉州去了。那边正巧遇上突厥人犯关,想来你表哥也能更有作为一些。” 咸宁抬起头,没有错过周玉明脸上一闪而过的尬色。 这是到底年轻,心中还存着几分情义,却又不能对上一辈做出的决议指手画脚。 周夫人却只笑呵呵地细细拨弄茶具,又笑道:“今日喊你来,便是让你陪着我这老婆子和你表哥吃顿酒。虽说是表兄妹,到底从小一块儿长大,就跟亲兄妹似的。往后你表哥若是建功立业、封狼居胥,也算是美事一桩。” 咸宁垂着脸,感受到两道若有若无的炽热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没有抬头。 周夫人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也说出了该说的话。 * 周玉明失魂落魄地走后,下人才终于姗姗来迟地奉上了一壶菊花酒。 可惜如今才是盛夏,还不到蟹膏肥满的时节。否则烫一壶菊花酒、再拆几只蟹,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从前她跟着母亲住在丽正殿时,每到重阳前后,母亲总喜欢就着一壶菊花酒和一笼蒸蟹,独自抚琴作对,直到甄娘娘住到丽正殿里,才热闹了几分。 周夫人问她:“你可怨我断了他的念想?” 咸宁摇了摇头,诚实道:“稚娘该谢过外祖母。” 周夫人听了她的话,几不可闻地哼笑了一声:“若是叫他悔婚之后又来再续前缘,岂不是将丽正殿的颜面踩在了脚下。” 周夫人轻抚着她的额发,叹了口气:“我的儿,你母亲和我一生最大的错处都是嫁给了一个不中用的男人。你外祖父耽于自己的风花雪月,却不思家族妻女的后路;你父亲——”她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你一定不要重蹈你母亲和我的教训。日后要找一个顶天立地的伟男儿托付终身。” 咸宁看着自己的外祖母,突然沉默了。 半晌,咸宁认真地盯着周夫人,一字一句地问道:“可是,外祖母,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依附一个男人而活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等丈夫、儿子建功立业,藉此荣耀己身,而不是自己入朝为官,或造福一方,或御敌关外,自己给自己挣下功业呢?” 第78章 咸宁伸出自己双手,看着自己十个洁白莹润的指头:“这双手,和男人的手又有什么区别呢?是因为我更羸弱,不能手提千钧么?可我听说,西市的郑阿武力能举鼎,在相扑场上从未输给男人;更何况,这世间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奇力。” 周夫人沉默了,良久,抱着咸宁,轻叹一声:“傻孩子。” * 甄弱衣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整整两个月,薛婉樱都没有再涉足清平观。 就只是派遣宫人来观中送了两回新衣。 甄弱衣时常挨到半夜才肯入睡,因为薛婉樱从前总是这个时候来的。但她就是没有来。她从半夜等到天明,又从天明等到另一个深夜。 从夏日一直等到了入秋。 期间薛婉樱曾修书给她,说她最近宫务繁忙,叮嘱她好好养病。 她攥着书信,几乎被思念和煎熬折磨得心口发闷。 养病养病。 相思病怎么医? 她为什么不来看她?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看她? 当这些问题席卷上心头的时候,甄弱衣突然觉得一阵疲倦。 可是薛婉樱又亏欠了她什么呢? 薛婉樱对她那样好。是她在天子的怒火下救了她。知道她不愿意侍寝,就庇护着她,让她得已长久地淹留在丽正殿。她还教她写字、教她弹琴…… 是她自己太过不知足。 可人怎么会知足呢?人就是一种得寸进尺的动物。一旦见识过一丝一毫的温暖,人就会想要占据太阳。 甄弱衣幼时,家隔壁住了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 那老秀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考了太多童子试,看倦了四书五经,渐渐地便有些疯魔,成日口中念叨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话。 先是说什么“父母并不爱子,生子图其送终罢了。” 又说“父母不爱无益之子,子女又岂爱无益之父母。” 人和人之间,在他口中倒是只剩下了利益。 那时甄弱衣还小,对他那些文不文、白不白的话向来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但往后她被父母送入宫中争宠,想起这老秀才的话来,却又觉得:人和人之间,本就只是这样而已。她的父母生下她,养大她,可不就是图了她身上能带来的好处? 直到她遇见薛婉樱才终于明白。 ——原来人是如此地需要爱。 出宫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薛婉樱送给她的一枚平安符。倒是薛婉樱过后又陆陆续续地将许多东西都搬到清平观给她。 其中甚至有一把古琴。 甄弱衣想起数年前薛婉樱手把手教她弹《凤求凰》那一回,她过后又私底下学了好久,但弹奏出来总是难免生疏。 古琴长久不用,已经有些蒙尘。甄弱衣拿着湿帕子,小心地擦拭着琴弦。 她原本害怕天子的耳目探听到清平观中,因而一开始的两个月可以说是闷在屋子里足不出户,但渐渐地却发现天子就像是忘了还有她这号人似的,这才放下心来。 她拨动了第一根弦。 琴声琳琅,似清泉激流,击落石壁。 曲子弹到大半的时候,院门突然被推开了。 已经到了深秋,天气转凉,薛婉樱身上披了件青灰色的大氅,乌黑髻发上别了一根珍珠簪子。 她应当是听了有一会儿了,因为还没等甄弱衣反应过来,她就先笑道:“不对,弹错了一个调子。” 那又有什么关系? 甄弱衣本就不是什么喜好高山流水的人。 但她还是竭力地抑制住自己唇角将要溢出的笑,对薛婉樱道:“那阿樱你来教我。” 薛婉樱瞥了她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坐到了她身边,伸手抚上琴弦,就像三年前那一回一样,牵引着甄弱衣的手指,摆到琴弦上,极为耐心地教了起来。 ——“有一美人兮,简直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再东墙。” 薛婉樱柔软洁白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背上,正要和她说些什么,甄弱衣却突然偏过头,在她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这个吻是如此的轻,就像是一片柔软轻盈的羽毛,顷刻间就要消散在天地,又是如此地重,在一霎那,改写了她们的人生。 薛婉樱愣住了,甄弱衣看着她苍白的面色,试图从中分辨出愤怒或是其他的什么情绪,但都没有。 薛婉樱回过神来,飞快地转过脸,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甄弱衣趴在琴上,望着薛婉樱远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也许这一次,薛婉樱真的不会再来看她了。 这一等,就是整整四个月。 第44章 弘元十一年的冬月, 在一场延绵的小雪中来到了人间。 宫人们身上裹着薄袄,弯腰垂头地行过廊下的间隙, 若是碰上了自己要好的同伴, 难免抬头挤眉弄眼一番, 却又在交换了个眼神之后, 迅速地佝偻着背贴着墙角匆匆走开。 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 甚至不敢多喘一口气。 这个冬天, 注定不太平。 * 含元殿中, 高太后披头散发,瘫坐在地, 两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大腿,几乎到了要以头抢地,以表悲愤的地步。 第79章 数个宫人低垂着眉眼要去拉她起身,都被她凭着一股蛮劲推开了。 高太后干哑着嗓子, 不停地嚎道:“我的儿呀!你要是有个好歹,可要你娘我怎么活!” 宫人们面面相觑,又是尴尬,又是恐惧, 不敢接话。 薛婉樱探起帘子,从内室走了出来。 经过高太后身边,她神色淡然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这位婆母, 笑了一声:“太后大可不必如此。众位太医正在里面为陛下诊脉,有他们在,陛下转危为安不过是时日长短的事。”她顿了一下, 又笑了起来:“太后这般,在含元殿前喧哗,知道的,固然说太后爱子情切,难免失了分寸,不知道的,却以为太后这是在咒陛下呢?” 高太后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眼睛里分明是一颗眼泪也没有。 她站起身,踉跄几下走到薛婉樱跟前,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再将血肉嚼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高太后指着她的手指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可薛婉樱毫无反应,只是偏过头,看了不远处的几个宫人一眼,宫人会意,立刻上前要去搀扶高太后,被高太后一把挥开:“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你平日里那些温恭贤淑都是装的!我儿还没死呢,你就敢这样作践我老婆子!太子呢?!朝臣呢!我要把他们都叫来,让他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薛婉樱并不在意,微微一笑,轻声道:“阿沅自在东宫读书,诸位相公朝政繁忙。我之所以让太后早些回弘徽殿去,也不过是忧心太后太过劳累。” 她掸了掸袖子,微微颔首,对着高太后露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假笑:“若是太后实在放心不下,大可现在入内去探望陛下。” 涂壁护在薛婉樱身后,送着薛婉樱走到了含元殿门口。 高太后回过神来,疯也似的冲进了内室。 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正苦着脸守在天子的病榻前,冷不防被高太后气势如虹地往外一拨拉,其中一位被高太后一撞,直接坐到了地上。 高太后拉着儿子的手,哭喊起来:“我的儿啊,你睁开眼看看娘,那个薛婉樱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你快把她废了……” 声音之大,站在门口的薛婉樱和涂壁都听得一清二楚。 涂壁登时黑了脸,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进去和高太后一论长短。薛婉樱却只是嗤笑一声:“不必理她。” 左右大局已定,何必还于小节处计较得失? 不知怎的,薛婉樱忽然想起祖父从前对自己说的这句话。 祖父是对的。 大局已定,而她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她转过头去看涂壁,轻声问她:“阿棠呢?” 这是半年来,薛婉樱第一次叫回周棠的闺名,而不是只冷冰冰地称呼她为惠妃。 涂壁看了薛婉樱一眼,面露忧色,低声道:“回娘娘的话,惠妃娘娘已经按着您的吩咐拘在蓬莱殿里的,因怕娘娘一时想不开,伤着腹中的皇嗣,宫正司又选派了数名身手矫健的仆妇跟在殿中守着。可惠妃娘娘自从陛下出事之后,便再不肯进一口膳食。” 薛婉樱笑了起来:“她倒是长能耐了。” 涂壁不明所以,只能垂下头。 薛婉樱又道:“你让小厨房做些燕窝糕来。” 话一出口,她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总觉得这话太过熟悉,像是从前她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燕窝糕、燕窝糕。 她突然地就想起来了。 是甄弱衣。 数月前的那个吻,因着连月来的忙碌,她本以为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这一生中从没有一刻比那一刻更荒唐。 被一个女人当□□人亲吻。 午夜梦回,她问自己,也想问甄弱衣,这又怎么能? 她感到荒唐,也觉得生气。但过后她又想,也许这只不过是孩子偶然犯下的错。毕竟她比她年幼那么多。也许就只是把对姐姐的喜欢误认为对爱人的喜欢。 所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都再没有涉足清平观。 让孩子冷静一下吧。 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却无法解释心中若有若无的恐惧和怅惘来自何处。 薛婉樱闭上眼,沉默片刻,又道:“持我的令牌,传齐国公和丞相入宫。” * 薛琰和齐国公是在东华门遇到彼此的,只是一个趾高气扬,另一个则是满脸灰败。 薛琰在宫人的小心恭迎下阔步走入蓬莱殿,一眼看见陛阶上的薛婉樱,穿着一件素色的缟衣,背对着他。他又移动目光,在殿中梭巡片刻,第二眼看到了跪在案几后的周棠。 面色消瘦,只肚子挺得老高。 若没有记错,到如今恰好是七月有余。 薛周陆三家世代结为姻亲,彼此之间总是有着或这或那的牵连,若真论起来,周棠既是他的表侄女也是他的外甥女。 像周棠这样出落得极为标志的世家女,本该有门不错的亲事。 可惜,起了歪心思。 他想起早上五更天的时候,先是有小黄门来报,今日天子身体有恙,暂罢朝会,紧接着丽正殿中就来了人,告诉他,天子因而服用五石散过量,昏厥不醒,而喂天子吃五石散的不是别人,正是周棠。 周棠原本计划着用五石散慢慢侵蚀天子的心智,好借机让天子在她诞下龙子之后改立东宫,却不想一时未能控制好药的剂量,下得太猛,天子这段时日以来又宠幸了不少年轻的美姬,正是身体亏空得厉害的时候,这一剂猛药下去,当场口不能言,四肢僵直。 第80章 原本周棠心狠,想要一不做二不休,先隐瞒下这个消息,再快速将周玉明召回京中,伺机 发动宫变,拥立幼主。但她身边伺候的宫人胆小怕事,偷偷将这事报给了丽正殿。 薛婉樱立刻命人控制住了蓬莱殿。 齐国公整个人都是抖着的。 蓬莱殿外站着一排披坚执锐的甲士,刀光寒冽,颇有止小儿夜啼之效。 他走到周棠面前,伸出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他手上戴着一枚红宝金戒子,是历代齐国公的家传。 戒子擦过周棠的脸,很快肿了起来。 “胆大包天!猪狗不如!”齐国公厉声骂道。 薛琰若是会放过这样落井下石、排除异己的事,大概也就不姓薛了。他看向薛婉樱,正色道:“惠妃弑君犯上,按罪当诛!” 却不提齐国公。 ——周棠都弑君犯上了,齐国公府又焉能善终? 周棠咬着唇,一言不发。 薛婉樱听到薛琰的这番话终于自陛阶上转过身,看向薛琰: “弑君诛九族,丞相可在九族外?” 薛琰愣了一下,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薛婉樱又看向周棠高耸的腹部,意有所指地道:“惠妃身怀皇嗣,一切还是等‘皇子’出世后再说吧。” 周棠猛地抬起头,恰好对上薛婉樱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 · 天子久病不愈,群臣争议不下,最终在丞相薛琰和东宫太傅郭淹的坚持下,由时年十三岁的东宫监国,有不绝决的政事,则由三省群臣众议后交皇后决断。 “是你!” 薛琰和齐国公先后离开蓬莱殿后,一直沉默着不置一词的周棠终于抬起头,向薛婉樱喊道:“是你换了那药!” 原本按照她给天子准备的剂量,还有二三年的辰光足够她谋划,可薛婉樱在窥破她的谋划之后,并没有揭穿她,而是将计就计,好坐收渔翁之利。 “是我。”薛婉樱一笑,承认得十分干净利落。 “可那又如何呢?”薛婉樱笑得温婉,“阿棠,你还是太年轻了。” 周棠冷笑:“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薛婉樱摊手:“尽说胡话。阿棠,你还是好好养胎吧,若是这个‘孩子’没了,那时我可不知道该找些什么理由来保全你了。” 周棠恍然大悟,咬牙道:“你一早就算计好了……借我的手……” 薛婉樱笑起来:“是了。只有借你的手,才最可靠。阿棠,所以我说,你还太年轻。” 周棠沉默了。 * 在一切都接近尘埃落定的时候,宫中的第一枝梅花竟然悄无声息地开在了太液湖边。 宫中从前从未栽种梅花,也不知道这株梅树是怎么越过红墙,扎根深宫。 咸宁在从并州赶回长安的路上。这日难得天气晴朗,薛婉樱牵着和安一路走到太掖湖赏梅。 树下已经有了一个人。 竟然是高兰芝,如今该叫高宝林了。 和安一向记仇得很,见到高兰芝,立刻张牙舞爪叫喊起来。 高兰芝却丝毫不逊,仍笑眯眯地走上前,甚至伸出手想要摸一下和安的头发,被宫人抱开后也不恼,而是笑着对和安道:“和安想不想你阿娘?” 阿娘? 和安想起甄弱衣,在宫人肩上别过了脸。 她都好久没来看她了。 哼! 高淑妃接着道:“和安知道吗?你阿娘出宫了,不要你了,以后都不会见你了呢。” 第45章 “你骗人!你是坏女人!”和安三岁多一点的小人, 声音却不小。听了高兰芝的话,立刻就昂着头反驳了回去。 薛婉樱立刻上前, 从宫人的怀中接过和安, 贴着和安的额头, 轻声哄了她几句, 又转过头, 睇了一眼神色不明的高兰芝, 露出一个近乎冰冷的微笑:“高宝林是觉得漪兰殿住得太过舒坦, 想要搬去上阳宫的话,直接同本宫说便是了, 何必拐弯抹角,对付无辜的幼儿?” 她亲了一下和安挂着泪珠的小脸,又哄了她几句,将小公主交给乳母, 示意乳母将她抱得远一些,再转过脸去看高兰芝,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灵均是怎么没的,宝林比本宫更清楚。” 薛灵均这个名字就这样时隔数年忽然地被提了起来。 高兰芝愣了一下, 脸上终于闪过了一丝不自然。 但很快她抬起头,轻轻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转而道:“娘娘真是妾见过的最奇怪的人。不争不抢, 不妒不怨,可若要说娘娘是个贤妻良母,却也不是。” 薛婉樱不语, 也丝毫没有和她交心的欲-望。 薛婉樱本人并不嗜杀,在她的心中向来能少流血、能不流血会是一件更好的事。 但那并不意味着她因此忘记了薛灵均的死。 高兰芝显然并不在她宽容的、怜悯的那些人之中。 不动高兰芝,更多的是因为,动了她,带来的坏处远比一时的痛快要多。 薛婉樱又一次审视了一遍自我。 在光风霁月的表面下,那颗心早已变得坚硬、长满皱痕。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圣人,所爱的人也很少很少,更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做出半点牺牲。 甄弱衣总是说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这傻姑娘才见过多少人呢? 第81章 甄弱衣。 想起这个名字,薛婉樱不知怎么一阵头晕。 她发现自己甚至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此刻就像是一个站在幽冥河畔的人,犹疑着、梭巡着,不敢前行,可偏偏甄弱衣在她旁边,向平静的河水中投下一颗石子,在一瞬间,激荡的河水将她的鞋袜团团打湿。 高兰芝终于说出了今日冒险前来的意图:“我要见陛下。” “陛下正在养病。”薛婉樱不欲同她继续纠缠,转头就要离开,高兰芝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竟然跪在薛婉樱面前,拦住了薛婉樱的去路。 宫人内侍见此连忙上前想要为薛婉樱解围,薛婉樱只淡淡地扫了高兰芝一眼,一阵见血地道:“宝林还是回漪兰殿去吧,陛下正生着宝林的气,见了宝林恐怕更要动怒伤身。” 她俯下-身,压低声音问她:“时至今日你还不清楚陛下是怎样的人么?” 被薛婉樱说中心事,高兰芝的脸色一下子变成死白。 像是一尾死鱼,在冰天雪地里冻得久了,泛出了青色。 薛婉樱心下烦躁之至,扬声命人将高兰芝连拖带拽地送回了漪兰殿,软禁了她。 - 回过头,和安仍在树下。 和安的乳母又是哄又是骗,想将小公主带回丽正殿。 可这小姑娘却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古灵精怪,难缠之至,薛婉樱和高兰芝过招的间隙,她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兰芝,等到高兰芝被宫人拉扯走了,她立刻一个闪身扑到了薛婉樱怀里,用头蹭着薛婉樱的肚子:“娘娘,阿娘在哪里?我要见阿娘!” 薛婉樱哑口无言。她试着用之前的说辞哄骗这三岁多一点的小公主:“你阿娘病了,正在宫外养病呢,阿蔓再过些时日就能见到她了。” 和安不依不饶:“我不!我现在就要见到阿娘!” 薛婉樱费力地抱起她,用指尖蹭了蹭她的鼻子:“听话!” 和安看着她,眼眶里开始冒金豆豆:“是不是那个坏女人说的都是真的!我以后都见不到我阿娘了!” 当然不是。 薛婉樱在心中叹了一口,转过身对侯在一边的涂壁道:“你送公主去清平观见甄女冠。” 说着将和安放到地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臂。和安扯住她的裙角:“娘娘不同我一起去吗?娘娘就不想阿娘么?” “我——” 罢了,童言无忌。 薛婉樱伸手,轻轻地理了理她的额发,低声道:“我不该想你阿娘,也不能想你阿娘。这世间有很多东西,一开始就注定是错的。” 薛婉樱,是因为你不敢犯错么? 不是的。我不应该。也不能够。天道如此。 可世道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你又认同么? 她抬起头,只看见红梅从枝头飘落,垂到积雪上,宛若点点溅开的血珠。白的惊心,红的耀眼。 * 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薛婉樱再没有来看过她哪怕一眼。甚至连书帛都没有一封。 薛婉樱一定很恼她。 甚至再也不想见到她。 一开始,甄弱衣觉得自己一定会很难过。 但除了最初的几天,她躺在床上,饿到极致也喝不下一口米汤,甚至一度灰心丧气地想,即使她此刻死去,薛婉樱大概也是不会知道的。 但这些也不过维持了几天。 某一日清晨醒来,甄弱衣想,她活到如今整整二十二年,陪伴在薛婉樱身边的日子也就止于三年而已。 在她年少时,她曾无比地渴望逃脱世俗的樊笼,做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人。不限于某个人的妻妾,不限于某个人的女儿。 而今她确实比从前要自由许多。虽然身边伺候她的仆妇大多都是周夫人的人手,但她帮了周夫人那样大的一个忙,她们对她也向来毕恭毕敬,无有不从的。只要甄弱衣想,她甚至可以每日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逛一阵,遇上镇上赶集,也能去草市上看一看。 她又开始做起了针线,只是这一次却不是为了成为一个男人喜欢的温顺女人。 甄弱衣将自己绣的绣品和其他一些薛婉樱给她的首饰都放到集市上一并卖了,换了一笔不菲的钱财,而后让身边的仆妇用这些钱买了些纸笔书本。 时人重男嗣,生女多不-举。 遇上狠心的父母,甚至直接将女儿溺死,便是心软一些的父母,也多是将女儿丢弃在佛寺道观门口。久而久之,清平观内也收留了七八个小娘子,年龄从六岁到十六岁不等,她们之中,有的立志出家不嫁,有的则只是做俗家弟子,平日里帮着道观做一些杂事,左右道观有皇庄供养,倒也不差几双筷子。 甄弱衣带着这些女孩子学字,从最简单的千字文开始,有时候也教她们一点道家经典和算术杂章。 她用这种方式打发着自己的日子,意外地觉得心安。 道观里的这群小娘子中,甄弱衣最喜欢的是一个梳着啾啾头,唇角带着两个小梨涡的小姑娘。清平观里的人都叫她阿齐。 因为她本家姓齐。 一众的小娘子里,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姓氏。 出乎甄弱衣意料的是,阿齐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待到了五岁才到了清平观。 五岁的小娘子已经能帮着家里干不少活计了,若是真的不愿意养女儿,又何必养到了五岁。 第82章 甄弱衣没有多问。她本就不是一个太古道热肠的人,对他人隐秘的窥知欲近乎为零。 倒是不久后,甄弱衣教她们一群小娘子学字的时候,阿齐自己满不在乎地说了:“五岁那年闹了荒,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却还要交租。阿爷要将我抵做庄头的童养媳,我阿娘不肯,便偷偷把我丢到了清平观。” 一众小娘子长在道观,对外头所知甚少,有年龄小的好奇道:“庄头?庄头是什么?” 甄弱衣看着她天真的笑颜,也笑了:“是替主人收租的狗。” 她转过头看向阿齐:“你家是佃户?” 阿齐点头:“就佃的皇庄的土地。” 甄弱衣不知怎么,忽然在心中叹了一声。 天下之大,如何求索真正的公平和幸福? 她和薛婉樱时常觉得自己深受束缚,不得自由。但在这一刻,甄弱衣隐约察觉到了一件事:她们的痛苦就像是笼中雀,而有些人的痛苦则是地里的蚯蚓、田间的耕牛。 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她发觉自己竟然又一次想起了薛婉樱。 仆妇入内告诉她,薛皇后带着和安公主到观中来了。 从秋日到隆冬,她又一次见到了薛婉樱。 薛婉樱负手,站在远处,让乳母牵着和安走到甄弱衣身边。 她垂下头,一步一步走到薛婉樱身边,向她福了一礼:“阿姊。” 一个称呼,她们又回到了从前。 薛婉樱心头突然涌起一起奇异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对甄弱衣道:“和安很想你。” 那么你呢? 这个问题在甄弱衣的心间过了一遍,到底什么也没有问。 第46章 像是为了消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 薛婉樱在沉默一瞬之后忽然道:“你瘦了。” 甄弱衣抬起头看向她。 眼神清凌凌的,像是一汪一眼能够见底的池水。 她摇摇头, 对着薛婉樱露出了一个从容的笑:“入冬之后, 时常同下人一起到山下的市集去换东西, 兴许是走动多了些的缘故, 整个人倒觉得比从前精神了许多。” 薛婉樱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了一点心虚感。 你这是怎么了, 薛婉樱? 薛婉樱在心中反复地拷问自己。 和安在一旁吵着要抱。 甄弱衣蹲下-身, 轻轻地捏了捏她的小脸, 嫌弃道:“都多大了,还要抱, 知不知羞?” 但尽管嘴上这样说着,还是一把将和安报到了怀里。 “又沉了。”甄弱衣亲了亲女儿的小脸,故意道:“你是不是又偷吃了娘娘的茶果?” “没有!”和安立刻答道。 甄弱衣对上她的眼睛,笑得不行, 和安嘟着嘴辩解:“才没有偷吃,都是光明正大地吃的。” 像是怕甄弱衣又说她,和安这鬼灵精立刻蹭着她撒起娇:“阿娘,我好想你啊。” 甄弱衣的心中突然起了一阵涟漪。 她还太年轻, 还不明白要怎样去做一个母亲。 照看和安这些年,她固然也很爱这个孩子,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会想念她, 但还是无法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为了孩子抛舍自己的一切。 可孩子却天生就对父母有着浓墨重彩的孺慕之情。 她抬起头,发觉薛婉樱也在看她。 薛婉樱来的时候刚下了一场小雪, 天中洋洋洒洒的雪絮有那么零星几片附上了她的斗篷。 甄弱衣下意识地伸手替她拂去了雪絮。 薛婉樱垂头,目光胶着在甄弱衣停在她肩上的手。 甄弱衣一愣,如梦初醒。 你又在做什么,甄弱衣? 她反问自己。 甄弱衣恍惚间想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候姨娘已经生下了阿弟,并将阿弟视作掌中宝,心头肉,千般万般地呵护着,生怕他磕着碰着。 有一回,甄弱衣嫡母的外家来人,送了两筐樱桃果,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分到她姨娘屋子里就只有那么一小盆。 樱桃珍贵,甄弱衣从前从没有吃过这个好吃的东西,姨娘给她的三四颗被她一气吃完了,便眼巴巴地望着阿弟抱着的碗。 她伸出手,还没有开口,就被姨娘狠狠地拍了回去。 从那时开始她就学会了,除非别人讲果子洗净摆到你面前,否则千万不要主动伸手。 可在薛婉樱面前,她一次又一次地忘记了这一点。 她垂下头,正想要缩回手,冷不防那只手被薛婉樱紧紧地扣住。 “你的手这样冷。” 薛婉樱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揉了揉和安的额发,弯下腰对和安柔声道:“和安先和乳娘出去好不好?娘娘有话要和你阿娘说。” 两扇门被轻轻地关上了,发出了“吱呀——”一声响。 薛婉樱回过头来看甄弱衣,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甄弱衣却猛地扑到她怀中,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的头枕在薛婉樱肩上,薛婉樱只能看到她带着泪痕的侧脸。 “我知道阿姊要说什么,但阿姊能让我先说么?” “阿姊一定觉得,我只是搞错了。是我混淆了友情、亲情和爱情,误把依赖当作了喜欢。但我没有。我喜欢你,贪心地想要和你在一起度过每一天,就像,就像我们从前在丽正殿的时候那样。我知道我说出这些话,就再没有回头箭,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理我了,就在片刻之前,我想,就算只做朋友,能偶尔地看到阿姊一眼,不也好么?可是我还是说了,因为我明白我的喜欢,我也想——让你明白我的喜欢。” 第83章 薛婉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她开口给出最终的答案之前,内侍噼里啪啦的敲门声终止了她们的对话。 内侍快马加鞭赶来,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跪在地上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娘娘,娘娘快些回宫吧,陛下不好了!” 甄弱衣和薛婉樱俱是一愣。 甄弱衣隐约知道了一点天子服食五石散病卧在床的消息,却没有上心,就连薛婉樱也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薛婉樱皱眉看向那个内侍,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 内侍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颤声道:“是,是高宝林。高宝林买通了陛下身边的宫人,夜探含元殿,行刺陛下!娘娘快随奴婢启程回宫吧!” 薛婉樱和甄弱衣对视一眼。 片刻后,薛婉樱自室内幽暗的光线中抬起头,伸手替甄弱衣正了正发髻:“我先回宫去,你照顾好自己。” 第47章 薛婉樱从清平观返回宫城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 含元殿中乌泱泱地围了一堆人, 为首的有她的伯父丞相薛琰、新近走马上任的谏议大夫郭淹, 还有——她的儿子。 听到她入内的动静, 几人齐齐地转过头来看她。 高太后坐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 手中还抓着高兰芝的一缕头发。薛婉樱的眼神垂到高兰芝苍白如纸的面容上, 见她神色呆滞, 面对高太后的打骂毫无反应, 不由在心中又是笑了一声。 人间闹剧,莫过于此。 郭淹向她投来一个眼神,目光里不无责备之意。 也是,天子重病, 皇后却没有贴身照顾, 甚至还擅自离宫,这才让高淑妃有了可乘之机。郭淹心中想必一定是这样想的。 哪怕天子再怎么刚愎自用, 不仁不义, 只要他一日还是薛婉樱的丈夫, 薛婉樱就要为了他殚精竭虑、万死不辞,不然就是不守妇道,丧尽天良。世人心中想必一定是这样想的。 可惜, 薛婉樱并不这么想。 薛婉樱在众目睽睽下, 慢慢地跪到高太后身旁, 握着高太后的手柔声道:“太后快些松手, 宝林有罪,也应当交付有司审问定罪,陛下如今生死未卜, 太后更应保重自己,不然又要让陛下如何宽心?” 高太后猛地睁大眼睛,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薛婉樱形容十分可怖,在场众人,轻蔑之余,又感到一丝骇然。 高太后猛地发力,狠狠地推了薛婉樱一把:“贱人!就是你!是你害了我儿!我就知道,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东宫连忙要去拉开薛婉樱,却被薛婉樱一个眼神阻止了。 在场的薛家人尚未开口,郭淹这样自诩清流的文人已经听不下去,谏止道:“太后慎言!” 郭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薛婉樱突然松开手,高太后一个站不稳,直接摔倒在地上。 薛婉樱抬起头吩咐左右:“还不赶紧扶太后下去休息?” 又扬手招来几个身着甲胄,手执尖锐的甲士,睇了高兰芝一眼,颔首道:“将宝林押下去,关到——”她顿了顿,像是想到来了什么似的,“就拘押到暴室吧。” 在场众人听了,都愣了一下。宫中妃嫔不比下等宫人,寻常犯了错也多半是软禁在自己宫中闭门思过,皇后一向慈爱,却将高宝林下到暴室,想来定是因为高宝林欺君犯上的事气狠了。 等到高太后和高兰芝一左一右分别被人带了下去后,薛婉樱才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对在场众人道:“让诸位大人见笑了。” 而后抚着啜泣不止的东宫,指了指帘子后,柔声安慰道:“去同你父亲说一会儿话吧。” 东宫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未干的眼泪,小跑进了内殿。 薛婉樱则站在珠帘前,闭上眼。 屋内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不知怎么突然让她一阵作呕。 片刻前回来的路上,前来报信的宫人已经告诉了她。今夜高宝林买通天子身边伺候的宫人,潜入殿中,向天子哭诉自己的一片真心,却被天子斥责了一通。高宝林恼恨之余,拔出自己发间簪着的银簪,刺中了天子的胸/口。 伤处并不深,并未伤及肺腑,但天子本就因为服用五石散过度,身体虚弱至极,伤口不知怎么竟然一直流血不止,太医们慌了神,用遍太医院中的珍奇药草,却仍不见效。 更雪上加霜的是,天子在寒冬腊月里,因此发起了高烧,一直昏迷到薛婉樱回宫之前才悠悠转醒,却是有一种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之感。 堂兄薛临之靠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婉樱,这就是天助我薛氏!” 薛婉樱从混沌中睁开眼,没有回头。 天子和东宫谈了有小半炷香的时间,最后天子终于支撑不住,挥手让东宫离开了。 东宫再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他的太傅郭淹立刻上前,面露忧色地看着他,半只脚已经迈入了内殿,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天子的病榻前。 东宫却别过脸,轻声道:“先生止步,阿爹只说让阿娘进去。” 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薛婉樱身上。 薛婉樱探起珠帘,走了进去。 * 认真地说来,薛婉樱和天子之间已经有近一年的辰光,不曾坐下来好好地说过话。 他们过去也并非是什么恩爱夫妻,只是一个足够虚伪,另一个暂且忍耐,于是在人前尚且能够装出一副琴瑟和鸣的模样。 第84章 假如天子没有为了一己私欲而想要将她的女儿嫁给高通,也许薛婉樱还可以忍耐上许多年,忍到天子死去的那一天。 但世事没有如果。 含元殿里的那一巴掌之后,薛婉樱和天子的关系急剧恶化。天子再未踏足丽正殿一步,薛婉樱也绝不主动踏足含元殿。 薛婉樱甚至怀疑,若非因为天子心中尚且还顾忌着自己的名声,唯恐百年之后落得一个苛待母家的名声,若不是薛琰薛临之还在朝堂之上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若非天子还需要薛家的支持,恐怕她早就落得一个别居上阳宫,甚至身首异处的下场。 所以当天子努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向她露出一个苍白虚弱的笑容时,薛婉樱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她用手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胳膊,试图压下这一刻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天子招招手,轻声唤她:“婉樱,过来。” 薛婉樱站在榻前,没有动。 天子猛地咳嗽起来。 宫人都被他斥走了,空旷的内殿中除了他,就只剩下薛婉樱和方玉。 方玉听到天子的咳嗽声,连忙端来一盏参汤。 路过薛婉樱的身边,一直低着头的方玉突然抬起头,对上薛婉樱的眼睛。 薛婉樱颔首,点了点头。 天子从强烈的眩晕中回过神来,睁开眼,盯着床帐顶端的五爪金龙纹案。方玉扶着天子,小心翼翼地从碗中舀了一口参汤,放到嘴边吹凉了,这才喂到天子口中。 天子一挥手,吼道:“都滚下去!薛婉樱!朕让你过来!” 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尚在流血的伤口,疼得天子立刻躺回了床上。 薛婉樱笑了笑,从方玉端着的漆盘中拿起一条蘸了温水的湿帕子,轻柔地替天子擦了擦沾着参汤的嘴角:“陛下身上既然有伤,又何必总是动怒?” 天子问她:“那个贱人呢?” 薛婉樱将湿帕子丢回漆盘,抬起头看了天子一眼。 这个男人一旦失去了身上穿着的龙袍,身体就变得如此的羸弱无力,更不必说因为纵欲过度而带来的苍白面色和因为时常无能狂怒隐隐现出的暴-露青筋。 他除了是天子,再无第二个优点。 但很快,他身上唯一的这个优点也要没有了。 薛婉樱笑了一声,反问天子:“妾不知道陛下说的是谁?” 天子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唇角带血。 “周棠……高兰芝!这两个贱人,你处置了么?” 薛婉樱看着自己锈了一朵夕颜花的衣袖,轻声道:“惠妃有孕在身,妾不敢擅自处置,至于高宝林——妾已将她下到暴室了。” 薛婉樱说完了这句话,却迟迟没有等到天子的下文,抬起头,才发现天子正死死地盯着她。 “皇后——”他说,“朕是不是要死了。” 薛婉樱面上神情不改,仍笑着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陛下是上天之子,洪福齐天,自然能够逢凶化吉,若无别的事,妾就先走了。” 说着从床榻前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天子喝住了她:“薛婉樱,你站住!” 薛婉樱回过头,隔着数尺之距,遥遥看了天子一眼。 天子又咳了一阵,才忍着胸口的剧痛问她:“稚娘呢?” 听到女儿的名字,薛婉樱终于卸下了脸上虚假的笑容,冷着脸看向天子:“稚娘听说陛下病了,正在从并州赶回京中的路上。” 天子听了她的话,忽然笑了一声:“稚娘亦是我的女儿,我难道会害了她么?你又何必一副畏惧我如虎豹的模样。” 薛婉樱像是被这句话逗乐了,也笑了起来:“陛下这般的比喻恐怕不妥,虎毒尚且不食子,人若是狠下心来,卖儿鬻女,易子而食,也不过是常事。” “说到底,你还是因为稚娘的婚事怨我。”天子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虚弱,透露着一种行将朽木的衰败感。 薛婉樱也不掩饰,直白地道:“是。” “在你心中,稚娘要远比我,也远比阿沅重要。” 薛婉樱并不抬头,回答的也很干脆:“是。” “甚至弱衣都比朕重要。” 薛婉樱笑了:“是。” 天子却暴怒起来:“这怎么能够!朕是天子!朕也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天!你怎么可以为了他人忤逆朕!” 薛婉樱抬起头,看了一眼病榻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的天子,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积存在内心想说的话:“陛下,三纲五常自董仲舒始,迄今千载。君为臣纲,故君让臣死,虽伍子胥无错,夫差令其自刎,其亦不得不自刎,夫为妻纲,所以孟子以妻子踞坐这样的无稽之由也能休妻,而寻常女子,除非丈夫犯下义绝的丑事,轻易难以和离。” “可是陛下,尊卑常易,仪度不过为尊者讳。陛下之所以为陛下,是因为是太-祖后嗣,可太-祖后嗣何止陛下一人?更何况,百年之前,太-祖也不过是一介草头百姓。你以为处于卑位的人就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么?你以为怒到深处,卑位者还不敢反抗么?” “靠着所谓的‘天理、人道’,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何其荒唐。人之相处,不过是以你心换我心,陛下不仁,难道妾还一定要为了所谓大义,委曲求全么?” 薛婉樱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像是在说着‘今日天气不错’,或是‘汤羹味道甚佳’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可明明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这些,何等大逆不道。 第85章 天子就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想要出言斥责她,喉咙尖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薛婉樱最后一次见到天子。 * 天子驾崩的消息,薛婉樱是在暴室里听到的。 正是夜半时分,暴室里又不知道折损过多少正当妙龄的宫中女子,煞气重得很。宫人入内,流着泪说出天子驾鹤西去的哀讯,恰有一阵哀哀阴风掠过,让人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高兰芝在沉默一瞬之后忽然放声大哭:“不是我,不是我……我怎么敢弑君?!” 薛婉樱盯着她手上戴着的木枷,不知怎么笑了一声:“是呀,你怎么敢?” 高兰芝却忽然转过头,看向薛婉樱,厉声道:“是你!” 薛婉樱转过头,看向她,没有说话。 高兰芝在薛婉樱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捂着脸,沉默地流泪。 “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明知道陛下心中没有我,可我想只要我以真心待陛下,陛下就能明白我的好……” 说着甚至以头抢地,直至磕破额头,鲜血直流。 一直沉默着的薛婉樱突然抬起头问她:“你是因为陛下本人而甘心如此,还是因为陛下是陛下,是你的丈夫才如此?” 高兰芝止住哭泣,看向薛婉樱:“这又是什么意思?” 薛婉樱没有再说话,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再有一日便是除夕。钩子似的月亮挂在黑湛湛的天上,模糊的光影竟然有些温柔的余韵。 在今日之后,一切都要改写了。 薛婉樱在月光下伸出手,掌心里是一枚有些发旧的平安符,看得出来,它曾被它的主人抵在掌心中度过许多个漫漫长夜。 ——这是她从清平观走的时候,甄弱衣塞到她手中的。 小娘子盯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告诉她:“我会好好照顾自己,阿姊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一枚平安符我就先借给阿姊。” 借的东西总是要还的。 这个小娘子就用这样拙劣的借口,约定了她们的下一次相见。 可薛婉樱却上套了。 * 薛婉樱到清平观的时候,已经将近四更天了。 她回宫的时候没有带走和安,让和安留下来陪甄弱衣再多待一会。 到清平观的时候,她先去看了小公主,小公主已经在乳娘身边睡熟了。 薛婉樱又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隔壁屋子的门。 女孩的睡颜很安静,丝丝月光下,更显得雪肌玉肤,明眸皓齿。 薛婉樱就坐在床榻旁,伸出手轻轻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可甄弱衣却睡得不安稳,只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让她醒了过来。 对上薛婉樱的眼睛,她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忽然坐起身,猛地抱住了薛婉樱。 抱得很紧很紧。 “傻孩子。” 薛婉樱抚着她的后背,突然在心中长叹了一声。 她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薛婉樱,不要怕,去做一些让你快乐的事,去回抱真正爱你的人。” 窗外弦月如钩,而对于有情人来说,一个拥抱的温度就可以温暖一整个冬天,不论前方还有多少风雪。 第48章 弘元十一年的最后一天, 也是“乾元”这个年号使用的最后一天。 天子薨逝,改朝换代,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东宫继位,选定年号, 尊祖母高太后为圣慈太皇太后, 母亲薛婉樱为圣母皇太后,加封长姊咸宁公主为咸宁长公主, 遵照先皇遗命,以太傅郭淹、丞相薛琰及皇太后共同议政。 新帝又听从先皇的遗愿, 将郭淹年仅十二岁的长女郭呈册封为皇后, 等到郭呈届满及笄之岁,再迎娶新后入宫。 天家不比寻常人家,向来以日代月, 二十七日即除服。 春来万物复苏,新草露出嫩芽。 薛婉樱站在廊下, 看着几个小宫人嬉笑打闹, 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 一切旧的都将会逝去。天子可以倚仗威势, 肆意妄为, 但一旦死去、失势, 也在不会有人想起他。 或许是有的—— 涂壁端着漆盘上前, 见了薛婉樱, 摇了摇头。 薛婉樱会意,看了一眼漆盘中放着的已经半冷的燕窝羹,笑了一声:“太皇太后今日心情如何?” 涂壁身上颇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快意, 一连轻笑了两声才道:“弘徽殿中今日又杖责了两个宫人。” 薛婉樱并没有问为什么。天子不过而立之年就溘然长逝,高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自己毕生的倚仗,变得越发易燥易怒,动辄打骂宫人,更时常在夜半时分让宫人将李沅叫到弘徽殿,一哭诉就是一整夜。 几回下来,李沅难免精疲力尽,有时就会向母亲薛婉樱抱怨这一点。 涂壁压低声音,不知怎么就说了薛婉樱一嘴:“娘娘是知道太皇太后向来对您有成见的,为何,为何却不拦着陛下去见太皇太后。” 时移事易,薛婉樱花了片刻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涂壁口中的“陛下”不是躺在皇陵中她早已冰冷的丈夫,而是她的儿子。 薛婉樱略一抬头,笑道:“那毕竟是她的亲孙子,我又要如何阻止他们祖孙相见?” 涂壁哽住了,一时间无法接话。 第86章 她总觉得薛婉樱在权力场上的表现太过消极。 从前也不是没有女子执政的事,可芈八子、吕后之流,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鲜血,才能守住手中的权力?虽说眼下高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李沅毕竟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太皇太后在礼法上远比薛婉樱对李沅更有影响力。在这节骨眼上,薛婉樱却不抢先把控住弘徽殿,任由太皇太后胡闹,今日为高家兄弟要官,明日为高家子孙要财,简直成何体统。 薛婉樱却像是对她心中所思毫无知觉,默了片刻,轻声道:“稚娘呢?” 涂壁低声答道:“公主仍在为先皇誊抄经书。” 薛婉樱扶着栏杆,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先帝去世后,薛婉樱其实曾和女儿促膝长谈过一番。 相比母亲坚决反对咸宁和周玉明的婚事,薛婉樱还是更希望女儿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毕竟当年女儿对周玉明的情意她是看在眼里的,也因此她一向十分热衷于促成这门婚事。 但咸宁却拒绝了她。 先帝去后,薛婉樱并没有搬入历朝历代皇太后居住的仁寿宫,那是属于姨母的地方,薛婉樱暂时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仁寿宫的主人。 但咸宁日渐长成,显然也不适合再与她同居丽正殿。 薛婉樱曾想让女儿住到仙乐殿去,那里曾是武帝为爱女仙乐公主专程修筑的宫殿,离丽正殿也只有数步之遥,但咸宁却主动向她提出,她想要出宫开府。 按例,公主向来是出降之后才能开府别居。咸宁的公主府自多年前就开始修建,到如今倒是建的七七八八了,但薛婉樱忧心女儿尚且年幼,于是劝女儿再在宫中留一段时日,等到公主府收拾好了再说。 薛婉樱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向涂壁,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声道:“我伯父又递了什么消息给我么?” 涂壁摇了摇头:“丞相求见娘娘一面。” 薛婉樱略一思索,拒绝道:“你就说本宫病了,暂且不宜面客。” 薛琰找她是为了什么,薛婉樱其实是知道的。 当年先帝为了让薛家站在自己那边,支持周太后别葬于大慈恩寺的事,曾向薛临之亲口许诺,要将薛临之的女儿慧娘立为太子妃,但过后这件事就耽搁了下来,先帝临死之前又撑着最后一口气,当着众人的面要儿子迎娶郭淹的女儿。 薛家自然是大为光火,可一来先帝遗命不得不从,二来先帝当年和薛家的那些勾当总是上不得台面,说不出口来。薛家父子自然希望薛婉樱出手,劝说儿子,让李沅改立薛家女为后,以此巩固薛家在朝中、在后宫的利益。 但他们显然忘了,薛婉樱本人的利益和薛家并不完全一致。 涂壁抬起头,看了薛婉樱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还有郭相公。郭相公在丽正殿前站了有一会儿了,他让我转呈娘娘,如今先帝西区,太皇太后是陛下的祖母,也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理当住到仁寿宫去。” 薛婉樱笑了起来:“这是借太皇太后的名义,成日给我找不痛快啊。” “不必理会,让他在那儿站着吧。” 初春时节尚带着一点暮冬残余的寒气,薛婉樱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藕色披风,朝涂壁抬了抬下巴:“备车。” 涂壁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 薛婉樱到清平观的时候,甄弱衣竟然不在自己的屋子里。 问过观中的女冠子,薛婉樱才知道,原来这小娘子是带着观中那群年幼的女孩去外头采青了。 倒也没有离道观很远,薛婉樱从清平观后门走出去,又走了大约近百米就看到了甄弱衣的身影。 远远地,她抛了只酒杯到流淌的溪水里,告诉女孩们,这就是流觞曲水。 薛婉樱走过去,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你啊,误人子弟。流觞曲水怎么是这样的?” 甄弱衣听到她的声音,愣了一下,回过头兴高采烈地牵住她的手,笑着对那群女孩们眨了眨眼睛,“看,我给你们找了位女先生来。” 薛婉樱挑了挑眉:“教什么?” 她的肌肤带着一种釉质的白,笑容浅淡,却又无端生出万种风情的美。 甄弱衣忍不住伸出手,偷偷地挠了挠她的掌心。 薛婉樱瞪她一眼,干脆拍了她一下。 仆妇折返清平观中,取来了那把薛婉樱送给甄弱衣的绿绮琴。 薛婉樱提着裙摆,席地而坐,就着烂漫春光,弹起了一首《阳春》。 余音绕梁,一曲终了,甄弱衣先捧场地鼓起掌来,又被薛婉樱瞪了一眼。 女孩子们初见薛婉樱,见她气质清贵,容貌不俗,一时间都有些拘谨,甄弱衣干脆挥手让她们回去,自己则慢吞吞地和薛婉樱走在后头,推开两扇木门,走进自己住的小院。 薛婉樱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两个婢女,随口道:“你们都到前面去,替我为姑母上一柱香吧。” 两个宫人“喏”了一声,依言走开了。 两个宫人一走,甄弱衣立刻笑着扑到薛婉樱身上,揽住她的腰,轻声道:“阿樱,我好想你。” 薛婉樱“嗯”了一声。 甄弱衣哼哼两声,非常不满地看着薛婉樱:“每次都是我主动,是我主动抱的你,也是我主动亲的你,还是我主动说的我喜欢你。” 第87章 薛婉樱笑了一声,不知怎么神色有些古怪。 甄弱衣鼓着脸颊,更生气了。 薛婉樱却猝不及防地倾身靠近她,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绵长的吻,唇瓣相抵,等到这个吻终了,她轻轻地咬了一口甄弱衣的下唇,嫌弃道:“你那也叫亲?” 第49章 甄弱衣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她抬起手,不住地在自己的脸颊边扇着风, 想要藉此给发烫的脸颊降一降温。 薛婉樱促狭, 看到她羞窘的模样, 不知怎么笑得停不下来。 甄弱衣恼了, 伸手要去挠她的胳肢窝, 薛婉樱笑着避开了她的魔爪,向后头躲去, 两人一左一右, 笑闹了一阵, 才终于走到屋子前。薛婉樱刚一伸手推开屋门, 冷不防身后的小娘子立刻缠上前, 猛地把她压到墙上,像一只初生的小老虎一般沿着她的脖子一路往上亲,一只亲到薛婉樱的眼睛。 亲完了,又问她:“那这样算亲吗?” 原来这小娘子是在卖力地展示自己学有所成呢。 薛婉樱忍笑,叠声道:“算, 算, 算。” 甄弱衣却忽然道:“阿樱, 我真的好喜欢你。” 薛婉樱的心突然就变得很柔软很柔软。 她出身高贵, 又少有美名,向来为一众姐妹欣羡, 后来嫁入宫城,成为天家新妇,诞下嫡长子, 而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在外人的眼中,薛婉樱已经得到了这天下女人能够拥有的极致,但只有薛婉樱自己才知道她心中有多少的积郁和不平,有多少的怨恨和彷徨。 在无数个深夜里,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辗转反侧之后问自己:薛婉樱,你还要什么? 若连你都不满自己的处境,那这天下九成九的女人岂不是都要投缳自尽? 可生为女人,本就不自由。 世人越要她做一个女子典范,她就越痛恨这一点。 我想要有人理解我的不甘,抚平我的怨恨,这有什么错么? 薛婉樱睁开眼,慢慢地抚上甄弱衣的脸庞。 她的唇上还沾着一点她的口脂。 薛婉樱拉着甄弱衣,坐到梳妆台前,举着桃木梳慢慢地梳过甄弱衣柔顺的青丝。 甄弱衣的发尾从她的指间溜走,就像是一尾灵动的小鱼。 菱花镜面模模糊糊地照出甄弱衣艳到极致的眉眼,额头上的疤痕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但仔细看的时候还是能够看得出来。 薛婉樱用指腹轻轻地贴上甄弱衣额头上的疤。 低下头问她:“疼么?” 甄弱衣想了一阵才道:“疼啊。” 薛婉樱笑了:“那怎么还敢拿簪子划自己的脸?” 甄弱衣回过头,毫不犹豫地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薛婉樱没忍住,笑出来了声:“你这人真是——” 她捧着甄弱衣的脸庞,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突然抽出笔筒中的羊毫软笔,蘸上一点胭脂,在甄弱衣的额间认真地描摹起来。 薛婉樱幼从名师,在丹青上亦颇有造诣,寥寥几笔,就在甄弱衣的眉间画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 等到画完了,薛婉樱按着她的肩膀问她:“好看吗?” 甄弱衣说:“只要是你画的,都好看。” 薛婉樱又捏了捏她的脸,而后坐回床榻边,笑她一句:“贫嘴。” 甄弱衣从梳妆台前起身,走到床榻边坐下,握住薛婉樱的手:“你怎么了?” 薛婉樱一愣,下意识道:“没有呀,怎么这么问?” 甄弱衣却很是认真地反驳她:“不对,你分明就是不开心。” 薛婉樱伸手,十指在她柔顺的青丝间穿/插,沉默了片刻,才笑道:“我只是在想一件朝堂上的政事罢了。” 她絮絮地说起来,也不管面前的傻姑娘到底听没听懂。 “前些日子,朝上出了件事情。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被数位谏官弹劾揭发,说他贪/污受/贿,徇私枉法。伯父和其他数位世族出身的大臣以此为由,要求阿沅罢黜科试。谏议大夫郭淹则据理力争,强烈反对,紧接着便是对郭淹的攻讦,折子堆满了阿沅的案头。” 甄弱衣想了想,笑道:“不过是各为其主,各有自己的利益所在,便开始找着机会机会指桑骂槐,好图谋其事。” 薛婉樱听了她的话,先是笑了笑:“对,也不对。固然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却也是不同的。天下没有全然无私的人,若真的有,恐怕才要敬而远之。可每个人身后站着的人却是不同的。” 她说得很模糊,很抽象,但甄弱衣却听懂了。 薛琰也好,齐国公也好,他们代表的都是尸餐素位,早已被不公供养得脑满肠肥的士族。科举不过是开了一条庶族子弟向上的口子,他们就已经无法忍受,甚至要除之而后快。 固然薛婉樱也是世家女,可她又是皇帝的母亲。 在她身上天生存在强烈的矛盾。 她能拥有今日的一切,都离不开来自薛家的馈赠,现在不过是到了她反哺薛周两家的时候。 不知怎么,甄弱衣突然想起薛婉樱和她说过的“人尽可夫”的故事。 雍姬的丈夫想要杀她的父亲。 雍姬在丈夫和父亲之间犹豫不决,于是去问她的母亲。 雍姬的母亲告诉她:“父亲只有一个,但人人都可以成为你的丈夫。” 第88章 故事的最后,雍姬选择告发丈夫。 可甄弱衣那时就在想,为什么偏偏是女人陷入这样的难题? 一个女孩长大了,她就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媳妇。 可偏偏她又无法舍却自己身上的血脉,于是难免陷入两难的困境。 男人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扰。 他们身后的家族,身边的兄弟,膝下的子孙,无论何时,除非内讧,总是一致对外。 甄弱衣不无恶意地想,这又要让女人怎么办呢?她既是夫家的附庸,还要成为娘家的附庸。 但最终,她抬起头,伸长脖子蜻蜓点水地亲了亲薛婉樱的唇角:“阿樱,这观中有个女孩叫阿齐。她的父亲因为无力缴纳庄头索要的加租,而想要把阿齐抵给庄头做童养媳,阿齐娘不同意,悄悄将她丢到了道观门口。我初闻这件事,气愤得很,觉得阿齐爹未免忒坏,不将女儿当人看。可往后,我又想,其实何止是阿齐不被当人看,这世上很多的人本就是不被当人看的。” 她握着薛婉樱的手,用指腹轻轻地按着薛婉樱的掌心,尖锐地问道:“若默认了世家天生居于庶族之上,又凭何称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 薛婉樱笑了,看着面前的傻姑娘,轻声道:“可你要知道,这世间绝无公平可言。便是开了科举,也有无数贫寒子弟买不起笔墨,遑论拜师求学,何况一开始便被排除在科举之外的女子?” “所以我们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甄弱衣说,“若是有一天,这天下的人都能不分贵贱,无别男女,只凭自己的才能挣下一番天地,该有多好。” 这话太虚幻,也太过大逆不道。 远的不说,薛婉樱的儿子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先帝的嫡长子。 但薛婉樱没有说破这一点,而是点了点头,靠在床头,闭上眼,没多一会儿就靠在甄弱衣肩头睡了过去。 甄弱衣很是紧张,只能双手并用,小心翼翼地拆下了薛婉樱头上的簪环。 * 薛婉樱回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 涂壁被她留在丽正殿里,一见薛婉樱入内,连忙迎上来,低声道:“娘娘,陛下和长公主正在里头等着您。” 薛婉樱拢紧身上的披风,几步入内,李沅伏在案上,咸宁坐在一旁,不时地宽慰他两句。李沅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睛看见薛婉樱,整个人身上的戾气总算消解了一点,垂下头,低低地唤了一声母后。 薛婉樱走上前,抚着他的发冠,柔声问道:“怎么了?” 李沅却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声嘟囔道:“阿娘去哪了,找您也找不到。” 薛婉樱心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岔开话题:“好端端的,怎么这副模样,是朝堂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说着看向了女儿。咸宁只是摇头,露出一个苦笑。 李沅听了,气鼓鼓地做了半天,终于对母亲道:“我身边的近侍今日告诉我,黄贯之是被人冤枉的。” 黄贯中便是那个在朝议在被谏官弹劾的庶族官员。 朝议上谏官列出的事由,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并不似作假。 薛婉樱就问他:“谏官们说他有罪是有证据的,而今你要说他无罪,也需要证据。” 李沅却突然生起气:“说到底,您就是和舅舅们一样,想要废了科举罢了!改日这皇帝我不做了,让舅舅、舅公来做便是了!” 一旁的涂壁瞬间变了脸色,薛婉樱却犹自面色如常,她挥退宫人后,反问儿子:“改日是哪一日?阿沅,你不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君无戏言。难道你在大臣面前也这样说话?” 李沅哽住了,脸色因为窘迫而涨得通红。 薛婉樱继续道:“近侍说的,便都是对的么?你长于深宫,日常所见便是内侍,难免与他们亲近,但阿沅,你要懂得,无论是谁,总会有自己的私心。他们可能因为收受钱财,也可能因为不够了解,而告诉你一些错误的事,作为天子,你要懂得,任何时候都不该偏听偏信。” 咸宁在一旁若有所思。 李沅垂着头,低声道:“那就这样废了科举么?” 薛婉樱皱眉:“谁说的?” “那又要如何?!”李沅愤怒地捶了一下案几,“薛党、周党,无不攀咬着这件事,争说庶族子弟性情卑劣,不堪重用,我,我——” 他有些沮丧地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了,阿娘。” 薛婉樱还没有说话,咸宁先看了弟弟一眼,轻声道:“其实——士族子弟难道便不会犯错么?阿沅,你这是钻进了死胡同。若大臣们还要以此为由让你废科举,你大可就着士族中纨绔子弟那些偷鸡摸狗的劣行,同他们一一分说。” 薛婉樱看着女儿有条不紊的模样,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甄弱衣说的话。 是呀,这世界确实不公平。 若她的稚娘是个男儿,若这世间女子也可称帝—— 第50章 薛婉樱最后叹了一口气, 看向李沅:“你觉得呢?” 李沅梗着脖子,没有说话。 * 李沅走后,咸宁也追了出去。 涂壁等了又一会儿才重新入内, 看着闭目坐在案几后的薛婉樱, 忽然觉得她的身影生出了几分羸弱单薄。 春天就要结束了,夏日就要来了。 第89章 但谁能说夏日的风光就一定会比春天要好。 涂壁摇了摇头,忽然道:“若是当年先帝没有将陛下带走就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同样是薛婉樱所出, 咸宁公主就要比李沅更和母亲亲近贴心。 但旋即她又想, 其实薛婉樱本人也并非全无过错。 固然表面上看来, 薛婉樱对于李沅仍不失为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 但像涂壁这样时刻伺候在侧的, 难免就会察觉出薛婉樱面对两个孩子时态度上微妙的差异。 薛婉樱在和儿子相处的时候, 总是多多少少有一层隔阂在, 大多数时候薛婉樱都掩饰得很好,只有在偶然的某个瞬间,会不自觉地流露展现。 “或许,”涂壁不由道,“娘娘该更体谅陛下一些的,他毕竟年岁尚小,从前先帝教导,多有偏狭的地方,但若娘娘肯耐下性子, 徐徐图之, 也未必不能——。” 薛婉樱却半晌没有说话。 涂壁抬起头,发现她正专注地盯着案几上放着的一盏豆灯。 灯火忽明忽暗, 薛婉樱的容颜也隐没在夜色里,让人看得不真切。 半晌, 薛婉樱忽然问她:“你说,我这一生,还能再离开这座宫城么?” 涂壁一愣,同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离开这里?那去哪里?”@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薛婉樱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空中飘着的柳絮,下一刻就找不到踪迹。 “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在这里。” 涂壁突然惶然起来:“娘娘今夜这么说起了这么糊涂的话?公主、陛下都正年少,正是需要您的庇护的时候,更何况——”涂壁的声音低下去,笑了一声:“您是先帝的发妻,陛下的生母,百年之后当与陛下同葬,又怎么……” 薛婉樱打断她,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又招来内侍,拟了一道手谕,令薛临之明日入宫面觑。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涂壁替她吹灭烛火,掩上两扇门扉,走了出去。 黑夜中,薛婉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短暂地忘记了她身后的家族、膝下的儿女,忘记了世人对她的诸多要求和期盼。 ——她梦见了甄弱衣。 甄弱衣坐在溪边,赤/裸着白皙的脚踝,将小腿浸在水中,抬头见她慢慢地涉水走向她,忽然起了玩心,踢起浪花,溅到薛婉樱身上。 * 咸宁一连追出数步,终于在宫道上将弟弟拦了下来。 “站住!”她喊了一声,而后走上前,将手上的披风披到了李沅身上,“都多大的人了,却还不知道照顾好自己。你身边伺候的那些内侍呢?” 李沅和长姊的感情一向甚笃,几句话下来,身上的气焰终于消散了一些,靠着假山,颇有些闷闷不乐地道:“他们竟然敢糊弄我,我让他们跪在丽正殿门口了。” 说到底还是在生薛婉樱的气,故意和薛婉樱较着劲。 咸宁颇有些没好气地问他:“你今后是打算都不再用那些人了么?” 李沅不明所以,反问她:“阿姊何出此言?” 咸宁叹了口气,拉着他走到亭中坐了下来。 “所谓尊者,喜怒不露于色,非不赏不罚,而必恩威并施。阿沅,你不要觉得他们只是卑贱的奴婢,只要是人,就会有心眼。” 她转头看向李沅,认真地道:“你忘了晋帝司马曜了么?” 李沅看着自己的姐姐,一言不发。 咸宁则继续道:“司马曜宠爱张贵人,张贵人因而骄纵。一日司马曜饮酒,对贵人道‘汝既年老色衰,我当废汝。’本不过是戏言,贵人却因此怨憎,竟然用锦被捂死了司马曜。” “阿沅,”她握着弟弟的手,轻声道:“你身边的人,无论位份高低,都是不能苛待的,因为他们与你的生死相关。” “当然,”她又笑道,“天下万民,虽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善待他们。” 李沅闷闷地道:“我只是不忿,他们怎么敢骗我,我可是天子。” 莫名的,咸宁突然想起了他们早逝的父亲。 当年父亲也是这么对母亲说的。 她轻声道:“那你便错了。人皆有私,众人会因为你是天子而畏惧你,却不会只是因为畏惧你就对你忠心耿耿。” 她忽然一笑,调皮地道:“都说擒贼先擒王,重惩为首之人,便足够了,其余的,便轻轻揭过吧。” 李沅沉默了很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咸宁拍了怕他的肩头,笑道:“好了,现在回含元殿去吧,明日又有朝议。” 李沅却不动,反而抬起头,望向姐姐,忽然道:“阿姊你说,若是有一日舅舅弑君,母亲会站在我这一边么?” 咸宁一愣,郑重道:“会。” 李沅的脸庞隐没在阴影中,让人看得不真切:“那她为什么不能只顾着我,为什么还要考虑那么多的外人?每一次当我想要找母亲的时候,却总是找不到她——” 咸宁又重新坐了下来,看着弟弟,认真地道:“阿沅,母亲确实是一位母亲,可母亲不仅是一位母亲。你不能要求她为了做你的母亲,就不去做他人的姊妹,他人的女儿,还有他人的朋友。” 甚至是他人的爱人。 她轻轻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发,安慰他:“阿沅,秦皇也是十三登位。只要你虚心纳谏,勤于政是,凡事多在自己脑中想一想,来日亦未必不能成一代明君,对么?” 第90章 李沅对着自己的亲姐姐,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软弱和彷徨:“阿姊,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些都未免太难了。书上从未告诉我,人心复杂,难以分辨,每一日大臣们都劝我要勤政爱民,可他们之中,多的是兼并田宅,逼得百姓流离失所之人。但那些百姓又都全然无辜么?我所见的,草头百姓,为锱铢之利,互相残害之事亦多矣。春日时,凉州生了涝灾,朝廷派人前去赈灾,结果官差被匪人劫杀在半道。原本都是罹灾的饥民,却也打起了占下粮食,坐地起价的心思,少不得又杀了不少人。” 咸宁笑了:“阿沅,爱民就是,知其愚而后爱之。还是那句话,人人皆有私心,百姓之中,有些人也是贪婪、自私,凶残的,而你在万民之上,并非只凭慈悲之心去治国,还要足够聪慧,知道怎样才是对他们最好的。” 李沅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阿姊,这些真的太难了。假如可以,我真不想做这个皇帝,像齐国公一般,只做一个富贵闲客,倒是更舒心一些。” 其实男人软弱犹豫,女儿强悍求上进,本都没有错误,错的是这个将一切都规定死了的人间。 * 薛婉樱五更天就已经起身,却一直等到日中才召薛临之入内觐见。 薛临之本就因为李沅在科试一事上公开与他唱反调而不爽之至,又见薛婉樱如此,不由满腹牢骚。 薛婉樱探起帘子走出来,薛临之见了,草草一拱手:“太后金安。” “勇毅侯同安。” 李沅登位之后,照例封赏母家,薛临之也得到了勇毅候的爵位。 薛临之看着薛婉樱从容的模样,终于忍耐不住,冷着脸道:“娘娘想来是忘了自己姓的是什么了。” 薛婉樱转过身看向他:“我自然是没有忘,但阿兄似乎全然忘了,我是阿沅的母亲。” 薛临之哽住了。 第51章 薛临指的面色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在片刻的凝滞之后,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对薛婉樱道:“微臣之所以前来劝说娘娘,并非只是为了薛氏一族的前程, 也是为了……娘娘。” 他压低声音:“陛下如今年少, 尚与娘娘亲近,可若是再过十年五年呢?先帝有意打压士族,陛下不过五岁, 就别居东宫。若是真的让郭淹的女儿成为了皇后——来日这后宫之中, 又怎么能有娘娘的一席之地?” 薛婉樱笑了。 笑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沉默中没有说话。 薛临之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因着薛婉樱一反常态的沉默而感到了一丝不自然和心慌。 他开口, 刚想要再说点什么, 薛婉樱却突然笑道:“五年十年之后?那时我是否还在, 尚未可知。” 薛临之错愕。 薛婉樱转过身, 看向他:“其实阿兄, 你又为何一定要让慧娘入宫、做皇后?后宫,从来就是红粉骷髅窟。里面的女人,大多不过是一日复一日的煎熬,熬不过去的,化作了一缕芳魂,不知身葬何处;便是熬过去了,那时也年华已老,这一生都未必能有一日是快活的。” 薛临之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薛婉樱看了半天, 才负气道:“娘娘今日成为太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拥荣华, 却说皇后之位不值得,这岂不是……这岂不是……”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他没有说下去, 薛婉樱已经替他先回答了:“成为皇后、做了太后,难道便快活了么?” “娘娘还有什么可求的?!”薛临之不明白。 薛婉樱这一次没有回答他。 她只是推开两扇殿门,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夏日就要来了。 池中的芙蕖含苞待放,晨曦之下,枝上青青柳叶有一瞬让人目眩神迷。 薛临之立在殿中,耳边是薛婉樱萦绕不散的声音: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阿兄,你若是执意要将慧娘送入宫中,我绝不会阻拦。但总有一日,阿兄会后悔的。” * 薛婉樱在儿子的前途和另一个女孩的命运中,选择了前者,这本不是一件多么出奇的事。 没有人可以做到朴济苍生,哪怕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因为这世间每个人的利益都是不同的,甲之饴糖,未必不是乙之□□。当她做出一件对某个人好的事,也就无可避免地牺牲了另外的一些人。 她坐在床榻前,将这些纷乱又莫名的心绪一一地向甄弱衣剖白。 甄弱衣听了有一阵,忽然莞尔,抬起手,抚上薛婉樱的发髻,眨了眨眼睛:“又哪里能够管顾到所有人的幸与不幸,快活和不快活?人生在世,不妨多考虑自己,爱自己难道是一件很令人惭愧的事么。” 薛婉樱垂下头,很认真地看着她:“可你为了我,做出了伤害自己的事。” 甄弱衣支起身,吻上薛婉樱的脸:“那是因为我爱你。” 薛婉樱稍稍愣了一下。 窗外的烂漫春/色一直蔓延到了屋中。 她轻轻地挑起一缕甄弱衣的青丝,缠绕在自己的指上,忽然笑道:“我即不够爱薛家,亦不够爱阿沅。” 这是薛婉樱第一次在她面前直率地谈起李沅这个儿子。 薛婉樱的两个孩子中,甄弱衣毋庸置疑和咸宁公主更为熟悉也更为要好一些。如果说从小跟在母亲身边的咸宁公主从她的母亲身上继承了勇敢而聪慧的品格,那么从小被父亲带在身边长大的李沅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父亲的影子。 第91章 既自卑,又自负。 甄弱衣慢慢地从床榻上坐起身,看向薛婉樱。 半晌,她突然用力一拉,猝不及防地将坐在床边的薛婉樱拉到了床上。 她们并排躺在帷幔后,甄弱衣撑起身子,俯视着薛婉樱的眉眼。 只要你爱我,爱得深刻真挚也好,爱得虚伪轻浮也罢。 因为我爱你。 * 甄弱衣再度醒来已经是中夜,薛婉樱穿戴齐整地坐在床榻旁,竟然还没走。 她就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贴着薛婉樱的手指。 直到薛婉樱睁开眼,柔声问她:“醒了?” 甄弱衣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只乖巧羞涩的猫儿。可今晚这猫儿却长了脾气,勾着她的手指不许她走。 薛婉樱就笑她:“舍不得我走?” 甄弱衣向来是个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也跟着道:“便是舍不得,又如何。” 薛婉樱笑了一声,片刻后轻声道:“可我还是得回去。” 甄弱衣扪心自问,若说没有那么一点难过,也是假的。可她也知道薛婉樱身上有颇多的不得已,能够隔三岔五到道观中来看她已是不易,因而听了薛婉樱的话,只是一声不吭地背过身去,不肯再看薛婉樱。 薛婉樱有些啼笑皆非,一连唤了她好几声“衣衣”,甄弱衣就是不搭理她。最后薛婉樱站起身,作势向外头走去,一只脚还没有跨过门槛就听到甄弱衣不忿的声音:“你站住!” 她披着头发,只着一件单衣,灯下看去,肌肤莹白如玉,乌发红唇,妩媚不可方物。 薛婉樱忍笑,轻声道:“虽然我不得不回去,但你若真舍不得我,倒不如与我一起回去。” 这次,却轮到甄弱衣沉默了。 约莫一炷香之后,她岔开话题,转而对薛婉樱道:“我也许久没有见到和安了。阿樱你下次再来,也将她一并带来吧。” 薛婉樱点了点头,莞尔一笑,柔声道:“好。” * 咸宁见到母亲已经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薛婉樱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乍一眼看去,气色并不太好,像是昨晚并未睡好。 见到女儿,薛婉樱先是一愣,而后才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我听几位相公说,——”薛婉樱顿了一下,伸手抚上女儿的头发,“你前些日子为陛下举荐了几位年轻的寒门学士。” 咸宁并不否认,只道:“相公们想来是同阿娘告我的状了。” 涂壁入内,奉上茶汤。 薛婉樱看了一眼如今已亭亭玉立的女儿,摇了摇头:“他们怎么想,并不要紧。只一件事,你还未开府,如何来得门客。” 咸宁一愣,像是没有想到母亲会问起这个问题。 半晌,她笑了一下,轻声道:“是亭姜阿姊父亲的门生。” 李沅登位之后,咸宁不是没有想过劝说弟弟将好友的父亲召回京城。终归于私,赵邕是亭姜的父亲,于公,赵邕才华横溢,在朝政上颇有作为。李沅一开始在她的劝说下,先是松了口,但过后无意间同郭淹说起,却被郭淹用“三年无改父之政”的大道理堵了回来。 毕竟先帝才刚刚薨逝几个月,若是李沅现在就把被父亲贬谪的罪臣召回来,岂不是堂而皇之地打了先帝的脸面? 想到这里,饶是咸宁再好脾气,也不免有些阴郁。 郭淹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声誉,亦或只是不愿有人再朝堂上和他分一杯羹? 薛婉樱举起茶杯,笑了一声:“亭姜是个好孩子。” 咸宁回过神来,挽着母亲的手臂,笑道:“阿娘,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什么?” 咸宁坐回案几后,挺直了腰:“此次开科举,何妨开女科?” “女科?”薛婉樱看向自己的女儿,琢磨了片刻,“为女子而开的科试?” 像是害怕母亲否定自己,咸宁急忙道:“阿娘,世间不独男子有经世之学,报国之志。为什么我们女子,就不能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有自己的肆意人生。” 薛婉樱愣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自己年逾十四岁的女儿。 半晌之后,薛婉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看向咸宁,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她:“你说的这些都对,可对的东西并不一定有用。我现在只问你,你要如何令省中的那些相公们认可你,开这科试?” “稚娘,”她说,“士族竭力反对科试,是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够凭借荫封入士,以期世代簪缨。朝中的庶族官员推崇科举,是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的寒门子弟和自己并肩作战。你的父亲、祖父,有时看重士族,有时打压士族,扶持庶族,说到底是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这是科试尽管艰难,到底还是能够维持下去的原因。这个朝廷里,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是推崇科试的,因为这符合他们的利益。” “而今你要开女科。”薛婉樱正色,问她:“谁是你的盟友?” 咸宁低下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她才再度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用一种平和却坚定的声音对母亲道:“没有人会是我的盟友,因而我只是换一种方式,徐徐图之。” “宫廷之中,总要有人操持宫务、甚至为太后攥写文书,归档信函,识文断字的女官再适合不过。就让女科从这里开始吧。” 第92章 薛婉樱沉默良久,终于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那笑容里不知怎么就带了几分欣慰。 就让一切从这里开始吧。 永安元年的六月,天子敕令,迎谏议大夫郭淹之女郭呈、中书令薛琰之孙薛慧入宫。 分别拜德、淑二妃。 李沅将后位握在自己的手中,像是某一种奖赏,驱策着两方为自己卖力,也像是某一种警告,让两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同年八月,在薛琰和郭淹的共同坚持下,李沅下令,让和自己同岁的异母弟弟李淇之国幽州。 翌年春天,由数位大臣共同主考,举办科试。李沅听从姐姐咸宁公主的提议,开创女科,甄选才德兼备的女子入宫为女官,一应品秩,昔如外朝。 此事一出,朝野哗然。 但不过几日,李沅又下旨,特许自己还未出降的姐姐咸宁长公主在京中开府别居。 第52章 (永安三年, 春) “今日公主又上奏章,以豪富侵田日久,而百姓苦无立足之地, 请求陛下将高家、陆家侵占的土地悉数还给百姓。又以身作则, 将陛下赐给她的两处皇庄均分给了京畿贫苦的佃农。” “陛下怎么说?” “陛下虽未明言,却将西域进贡的夜明珠赏赐给了公主,群臣自然知道陛下的意思。如今高太后已经薨逝, 高家犹如过街负鼠, 惴惴终日。公主谏言一出, 周国公立刻伏地, 将事由悉数推诿到自家的不肖子弟身上, 并泣涕向陛下保证, 定会清查家中田地, 如有侵田之事,愿将侵占的土地悉数纳入国库。” “哦?那中书令和谏议大夫又怎么说?” “禀娘娘,中书令和谏议大夫一反常态,并未置词。” “两个老狐狸。” 薛婉樱用食指轻轻地将自己额头上的花黄压得更妥帖一些,抬起头,看见菱花镜中美丽近乎没有一丝瑕疵的容颜。 涂壁为她簪上玉簪子,笑着道:“娘娘容颜不改,更胜从前。” 薛婉樱听到她的话,不由笑了笑, 而后拍开她的手, 轻声道:“可我今年,是三十二岁, 不是二十二岁。人都会老去,有一天我的满头青丝也会变成白发, 我会渐渐不能行动,最终成为一个在病榻上等死的耄耋老人。” “而到那一日,我害怕,这一生都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涂壁低着头,没有说话。 太后已是至尊,还有什么东西是她想要却不能得到的呢? 但她没有问出口,这些年来,她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看不太懂面前尊贵得体的女主人。 但有些事却又不得不说。 涂壁想了又想,还是道:“娘娘,如今公主年已十七,却迟迟没有定下人家。若说前几年尚能够用为先帝守孝这一借口搪塞,如今孝期已满,再不择定人家,便晚了。” 薛婉樱描眉的手一滞。 涂壁以为薛婉樱又要用从前那些话来搪塞自己,说什么只要公主自己喜欢就好。@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公主喜欢就好?那怎么能行呢?公主金枝玉叶,又身康体健,岂有一辈子都不出降的道理?私心里涂壁对咸宁参政之事其实颇多微词,“牝鸡司晨,终非常事。”只是薛婉樱和李沅都不以为忤,涂壁也只能默不作声。 她连忙对薛婉樱道:“若您是真的爱惜公主,更该为她的将来着想。公主若不出降,来日百年之后,又要魂归何处?” “何况女子弄政,又有几个能够善终?”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 沉默片刻后才道:“你明日传我的手令给咸宁,让她入宫见我,我有话要对她说。” 涂壁不由心中一喜,但随后反应过来,不由脱口而出:“娘娘又要去清平观?” 薛婉樱原本已经探起帘子,一只脚迈过了门槛,听到她的话又停了下来,轻声笑道:“带和安去见甄女冠。” 涂壁不赞成地道:“甄女冠既已出家,便远离了凡尘俗事,纵是从前她抚育过和安公主几年,到底如今也疏远了。娘娘又何必时不时带着公主到道家禁地去?再者,娘娘千金之躯,若是真的有意让和安公主与甄女冠稍作团聚,也大可让宫人带着公主去清平观就是了……” 她犹自絮絮叨叨,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薛婉樱的身影。 * 薛婉樱疾驰至清平观的时候,又碰上了甄弱衣不在道观中。 清平观的观主见是薛婉樱来了,连忙上前奉承。 薛婉樱只轻声问她:“衣——甄女冠呢?” 得到的回复是甄弱衣带着人上山采药去了。 薛婉樱皱眉:“她哪里懂得采什么药?” 观主一时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按理来说,甄弱衣是天家废妃,不过是多了一个女冠的虚名,本不该有如此自由行事的权利,但一来周夫人当年曾经叮嘱过她要多加照顾甄弱衣,二来皇太后本人又不时造访道观,和甄弱衣交情匪浅。她虽是出家人,却也知道要看人眼色行事,向来对甄弱衣十分纵容。 但眼下,她忽然有些把握不住皇后的心思,干脆缄默不言。 过了片刻,薛婉樱才抱着和安坐在自己腿上,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在这儿等她。” 观主连忙道:“娘娘请入内,贫道这就让人为娘娘奉上茶水。” 第93章 薛婉樱却摆了摆手,就近带着和安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 这一等,就等到了日暮时分。 甄弱衣听说薛婉樱带着和安来了,先是一愣,而后笑着大步奔向她们,一把抱起和安。和安抱怨她:“阿娘!我和娘娘等了你好久!” “我的错,我的错。”甄弱衣嘴上说着,转过头朝薛婉樱眨了眨眼睛。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薛婉樱却没有向往常一样露出笑容,看着她的眼神里,不知怎么就带着一点疲惫,看见她的笑,反常地扭过了头。 甄弱衣愣了一下,让和安和几个年纪较小的女冠子一块到旁边去玩,自己则坐到了薛婉樱身边。 “阿樱,你怎么了?”她问,伸手搭上薛婉樱的手腕,“怎么你今日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 薛婉樱起初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衣衣,你回到宫里吧。这样我和蔓儿就可以天天见到你。” 甄弱衣沉默片刻,拒绝道:“我不喜欢宫城,也不想回去。” “可我真的讨厌每一次来都不能即刻见到你。” “可你若想见到我,就能来见我,而当我思念你的时候,就只能是思念而已。”甄弱衣的声音无比冷静。 一瞬间,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薛婉樱艰难地道:“如果你回宫——” “为什么不是你同我一起离开?”甄弱衣打断她。 “若说三年前,尚可以说是因为今上年幼,不能理政。可现在,陛下已经十六岁,又有长公主在侧辅佐,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 “可那是我的孩子们。”薛婉樱猛地从石凳上站起身,而后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别过脸,看向天边最后一缕消融在夜色里的残阳,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堵得慌。 和安和几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冠子疯了一阵,回过头来找甄弱衣,却发现自家阿娘白着一张脸坐在树下,出神地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 薛婉樱日暮回宫,却把公主留在了清平观。 涂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薛婉樱近两年来是怎么了。 她也知道薛婉樱和甄弱衣交好,对她多有照拂,但只以为薛婉樱天性温柔善良,与人为善,又因为甄弱衣曾经有恩于丽正殿,有恩于咸宁公主,因此才会在天子死后,还时不时地想起甄弱衣。 但她也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 这几年来,薛婉樱出入宫闱,从不要她和画钩跟着。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正出神地想着薛婉樱的事,冷不防走到了回廊的死角。宫灯恰好被风吹灭了,她被笼罩在阴影处,刚想动弹,远远地听到两个宫人喃喃的声音。一个道:“你不要命啦?这也敢胡说?”一个则道:“正是因为惜命,才只敢和好姐姐你说。你猜我那日看到了什么?太后和甄贵妃——嘿嘿,没想到太后和贵妃也像我们一般。” 原来是一对分桃的野鸳鸯。 可她们口中说的太后和贵妃又是谁? 涂壁只觉得一阵胃疼。 * “阿姜,那份晋阳的鱼龙册被你放到哪里去了?” 赵亭姜在帘子后的美人榻上小憩,听到咸宁的声音,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外间,从多宝阁上取下鱼龙册递给咸宁:“我说你这忘事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咸宁正要反驳,冷不防地书房的门被人一阵猛叩。 下人入内,递给她一封手书,说是自宫中发出的。咸宁连忙拆开来看,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亭姜在一旁,看见她的脸色,不安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咸宁却打断她,下了决定:“你现在入宫去告诉我阿娘,就说——清平观出事了。” 说着撇下亭姜,令下人取来骏马,想着城郊的方向疾驰而去。 亭姜不敢耽搁,整了整衣袖,命人备辇,入了宫。 * 甄弱衣在清平观中见到涂壁的时候,有一丝惊异。 她向来知道薛婉樱身边的这个宫人不喜欢自己,也因为这个缘故,薛婉樱往后和她相会的时候,几乎从不带涂壁过来。 但还没等她开口,涂壁先冷着脸道:“甄女冠,跪下接旨吧。” 甄弱衣不笑了,她看着涂壁,淡淡道:“接旨?接谁的旨?” 涂壁展开明黄卷轴:“自然是皇太后的旨意。女冠出居道家,却淫/乱净地,娘娘念在女冠从前抚育公主的功劳,允许女冠留个全尸。” 她乜了一眼旁边放着的鸠酒,对甄弱衣疾言厉色道:“还请女冠自己决断,不要让奴婢动手。” 出乎她意料的是,甄弱衣竟然没有挣扎或反驳她,只是对她展颜一笑:“妾听闻,受尊者赐,必以华服端容,不知女史能否容许妾进屋换一身衣裳?” 涂壁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两个女力士。 女力士会意,马上跟到甄弱衣身后。 “女冠请吧。”涂壁道。 甄弱衣慢悠悠地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一直走到了门边,才转过身对着那个五大三粗的女力士抛了个媚眼:“怎么?换衣服也要跟着么?” 女力士梗了一下,就守在门边。 甄弱衣轻轻地阖上两扇门扉,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栓上了门锁,又费力地搬来了桌椅,堵在门后。 第94章 逃,肯定是要逃的。但要从哪里逃,又要逃到哪里去?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甄弱衣却突然出神地想到,其实这样也有好处。李沅撕破了脸,她和薛婉樱的秘密再无从隐瞒下去,薛婉樱也必须在她和儿子之间,选出一个人来。 ——如果甄弱衣能够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甄弱衣想,自己确实很坏。一开始她觉得,只要薛婉樱能够稍微地爱她一点点,她就会满足,但现在,她开始想要占据她生活的全部。 这间屋子其实有一扇窗,但窗外是崎岖山地,从窗台跳下,足有数丈,幸运些大概也会摔伤腿。 涂壁在前面听到动静,立刻走到甄弱衣屋前,命令李沅派给她的几个甲士:“即刻破门!” 甲士立即抽剑出鞘,要砍断门锁,甄弱衣撕下裙摆,结成绳索,就要往下跳,冷不防的,咸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都给我住手!” * 含元殿中,李沅坐在御案前,望着空白的宣纸一动不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他身边的内侍知道内情,都不敢劝,就只是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更小一些,以免惊扰到这位主。 薛婉樱入内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儿子。 李沅见她来了,先是不说话。 母子僵持片刻,到底还是李沅先开的口,他笑道:“阿娘,难过么?” 薛婉樱冷着脸,问他:“阿沅,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李沅听到薛婉樱的话,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阿娘居然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这句话,难道不该是我问阿娘的么?阿娘,您是世家贵女,自幼饱读诗书,精通礼法,更是一国之母……您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李沅忽然抽出自己的佩剑,砍断了御案:“昔年我以为,秦皇之母赵太后与吕不韦、嫪毐通/奸已是十恶不赦的丑事,而今,而今您竟然和一个女子……您怎么能够?您怎么对得起我的父亲!” “我为什么要对得起你的父亲?”薛婉樱突然莞尔。 “阿沅,”薛婉樱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事实上,我正是太对得起你的父亲了。我这一生,在女儿的时候,想着父母的颜面,家族的利益,做妻子的时候,兢兢业业操持后宫,做你的母亲,我自认我做到了该做的。现在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阿娘——” “不必再叫我阿娘。” 李沅突然暴怒,吼道:“你若去见那个女人,终其一生,我都不会再原谅你。” 薛婉樱停了一下,而后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含元殿。 * 甄弱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 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薛婉樱憔悴的面容。 她焦急地望着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对不起”。 甄弱衣伸手,用手指按上了她的唇瓣。 “不要说。” 薛婉樱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于是甄弱衣摸到了湿/漉/漉的泪痕。 隔了一会儿,就在甄弱衣数着灯花,以为薛婉樱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薛婉樱突然笑着对她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从前对我说过,若有一日,我去漠北,你也会跟着我去?” 甄弱衣一愣,抬起眼看她,听到薛婉樱笑着问她:“而今这承诺可还算数?” 甄弱衣猛地点了点头。因为动作太急促,呛到了自己。 * 给甄弱衣盖上被子后,薛婉樱才再度走到了前院。 涂壁跪在院中,一言不发,几乎和惨白的月色融为一体。 “是你告诉阿沅的?” 涂壁摇了摇头,“是德妃。” 德妃即郭淹之女郭呈。 “可德妃怎么会知道?”薛婉樱笑了。 涂壁这才抬起了头。 “不错,是奴婢告诉德妃的。可奴婢原本只是——” “只是想让德妃杀了弱衣。却不料德妃又告诉了阿沅。阿沅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于是让你假冒我的旨意。” 涂壁不说话了。 薛婉樱却继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错的,但什么又是对的呢?我已经厌倦了。”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跟在我身边了。宫中这么大,总有一处,能让你待着。” 涂壁起身想要追赶薛婉樱,但薛婉樱一转身已经走进了内殿,在那里,咸宁正等着她。 * “今日的事,该多谢你。”沉默片刻,薛婉樱笑着为女儿沏了一杯茶。 “阿娘……”咸宁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薛婉樱却突然起身,从寝居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了她。 咸宁打开,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枚私兵印信,纂着一个周字。 “这几年间,”薛婉樱说,“你为百姓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这枚印信,是你皇祖母临终留给我的,我原本想着有一日,等你阿弟更懂事一些,留给你阿弟。但现在又觉得,也许它更适合你。咸宁——”她正色道,第一次用了女儿的封号,“尽管我并不想用大义束缚你,但若真有用到这一枚印信的那一日,我希望你能想一想情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咸宁惶恐地看着母亲,将锦盒搁在案几上,“阿娘,你在说什么?!” “不重要了。” 第95章 薛婉樱笑起来,“总之,这些和我都没有关系了。我很快,就要有自己的人生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 永安三年,夏。 太后薛氏出游大明宫,途径清平观,遇暴雨,不慎失足跌落山谷。随从苦寻,终不得尸首。上以太后生死未卜,不与发丧,更不同世宗合葬。中书令薛琰与上朝上争辩,又明年,坐不法事,失官。 而这些都和甄弱衣无关了。 她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外头连绵的戈壁,一轮巨大的落日在不远处徐徐升起。她捅了捅一旁的薛婉樱,兴奋地道:“阿樱,你快看,是朝日!” 薛婉樱比了个嘘的手势,垂下头,看了一眼怀中沉睡的和安,嗔她一句:“你小声点。” 甄弱衣“呵呵”笑起来。 她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看日出日落,月满月亏。 从此每一年的春花秋月,她们都不会缺席彼此的人生。 至此,渴望自由的爱人终于拥抱了彼此,也拥抱了自由。 (樱衣线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