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 第1章 《沉溺》作者:丁唐【cp完结】 简介: 似乎每年的夏至都会下很大的雨,一直漫过路沿石也不会停。 黎江白在等人,等一个多年未见的人。 黎江白:“晏哥,这儿。” 晏温还是黎江白记忆中的样子,黎江白一眼就能认出来,但这许多年的时光还是在他二人之间拓开距离,使得这次重逢拘谨了不少。 晏温:“你变了不少。” 一碗带糖的豆浆,一碟醋,一份油条,将这根断断续续的线慢慢接上,黎江白带着晏温去了他现在的家,家里有早就备好的拖鞋,还有晏温儿时剪的窗花。 黎江白:“你还走吗?” 晏温:“只要你想,我会一直在。” 这话说的与儿时一样。 —— 食用指南: 1.重新理了大纲重新写,预计十来万字,所以开更要延期了。 2.竹马竹马文,很慢热,非常慢热。 he了!(喜大普奔) 初尝 第1章 夏至疾雨 夏至,阴雨,浓厚的云积在头顶,对面的快餐店里坐满了人,白炽灯亮眼,成了这一条街上唯一的光源。 公交车站的路牌也亮,只是不及那快餐店,光融进了阴雨沉沉,催着雨落,头顶遮雨的挡板被砸出了泥样的圆点,露出被洗的干净的树叶。 黎江白坐在快餐店里,在窗边儿,一个人占了一张四人的桌子,桌上摆着两幅副餐具,一副在面前,一副在对面,桌上干干净净没有别的东西。 黎江白微微仰身靠在椅背上,手机翻扣在桌上,时不时震动一下,呼吸灯跟着亮。 他没有看手机,食指轻扣桌面,似是在等人。 而今的黎江白已经找不到儿时的影子,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衣,修身的牛仔裤包裹修长的腿,腰带勾出腰身,如此随意的穿着却让他在这快餐店里尤为显眼,身上清淡的香水味仿佛润过阴雨。 他的裤脚和鞋子湿了,是方才淌水淌的。 雨突然变得急,不断的扑向玻璃。 兴许是坐了许久,屁股有些僵,黎江白稍稍动了动换了个坐姿,他翘起二郎腿,胳膊一仰取下手腕上的珠串,他后仰靠在椅背上,空调吹的铁架子凉,穿透衣裳。 雨突然变得又急又密,将眼前景象尽数模糊了去,像是一幅被人泼了水的水彩画,房屋松散了边界,路牌被雨抹花,马路上的积水漫过路沿石,跟前儿的井盖上覆着厚厚的落叶,黄的绿的杂糅在一起。 路上都没什么车了,只偶尔行驶过几辆公交,路过站牌,溅起半人高的水,混着路边的淤泥,将湿透的空气再次沾湿。 黎江白偏头看了看窗外,公交车走了,站台重回寂寥,嗡鸣的空调在这夏日阴雨中也显得寒凉,冷意顺着湿透的裤子穿过皮肤,裹挟夏雨,稍稍有些透骨。 快餐店里人不多,几乎都是来避雨的,每张桌子上都搁着一两碗热豆浆,或是见底,或是已经下了一半,都只为驱散这夏至难有的雨寒。 黎江白也点了一碗,不过他只喝了两小口便搁在了一旁,豆浆被空调吹出波纹,逐渐变得凉。 雨更大了,也愈发的绵密,黎江白看不清街对面的公交车站,只能看见朦胧的白光。 他就这样坐着,不知坐了多久,墙上破旧的钟缓缓挪动指针,只听“当”的一声,店里倏然静了一瞬。 “吓我一跳,”一打着赤膊的络腮胡看了那钟一眼,拍拍胸脯说道,“这玩意儿咋不把自个儿敲散了呢。” 同桌的人闻言笑了一声,摘下眼镜擦了擦,他说:“十多年的钟了你还想咋滴,”他看了眼钟,又笑了笑,“还能走就不错咯。” “换一个啊,”络腮胡撇撇嘴,浑不在意道,“这动静忒吓人。” 说着他又拍了拍胸脯:“我的小心肝哦~” 店里恢复了热闹,甚至比方才还要热闹,下着暴雨的夏天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就连热闹都潮湿的不行,黎江白就在这潮湿中一直看着窗外,对面又来了一辆公交车,稍稍停了一会儿。 公交走了,司机开的很慢,这次没有溅起半身高的水。 站牌的灯闪了闪,闪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驻足片刻,缓缓向着快餐店走来。 雨冲刷着来人的影子,泡在积水中。 “刷”的一声,快餐店门上的皮帘子被人掀开,那把黑伞收成了一束,在来人进来之前先进了店门。 黎江白的目光顺着那声响偏去了门口,他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放下二郎腿,两手撑在桌子上,豆浆被他撞得晃荡。 “晏哥,”黎江白扬了扬手,眸光发亮,“这儿。”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落在鬓边,多少有些挡眼。 晏温寻声看了过去,撞上一张明媚的脸,就像是这昏暗的天里难得的太阳,映亮了那一隅。 他抬手示意,接着将雨伞收好靠在门边,沥拉的水止步于门口,脱离了他的脚步。 “怎么选在这儿了?”晏温拖出椅子,坐在黎江白对面,他探手碰了碰豆浆碗壁,眉头浅浅蹙了一下,接着又松开。 黎江白唇角一翘,笑弯了眼,他并没有注意晏温蹙起的眉,只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彻底凉透的豆浆划过食道,重重的坠入胃中。 第2章 “这儿的豆浆好喝,”黎江白将碗放了回去,状似不经意的碰了碰晏温的手指,“这么多年了味道都没变,跟你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一样。” 第一次来的时候。 晏温倏然愣了一下。 那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近二十年前,脑海中的场景已然变得模糊,模糊到晏温一下子没能想起来。 但二十年似乎又没那么久远,黎江白就能记得,记得每一个细节,甚至是豆浆的味道。 黎江白说:“那次咱们坐在窗边那桌,你还记得吗?你带我吃早饭,点了一桌子却发现钱没带够,最后还是老板娘打电话叫柳叔叔来接的咱俩,豆浆都没喝完,我记得我还剩了半碗。” 他声音很轻,喃喃的似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不知道晏温是不是像他一样也将这儿时的回忆视为珍宝,毕竟他们两个已经分开了很多年。 真的很多年了,黎江白的头发都长了。 “记得,”晏温接了黎江白的话,浅浅地笑了一下,“我还记得那次你喝了半碗凉豆浆,回去胃疼了一个晚上。” 说着他收起了笑,曲起手指叩了叩碗,他接着说:“胃好了?不疼了?” 音落黎江白微微一怔,而后一抿唇,咧嘴笑笑:“好多了,”他声音愈发的轻,似乎是心虚了,“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胃疼了。” 云聚在了一起,倏地劈下一道惊人的雷,天登时亮了一瞬,似是在批判黎江白说的谎。 “撒谎。”晏温将凉豆浆推到一旁,瞥了黎江白一眼,接着抬手叫了老板娘,“两碗豆浆,一碗加一点点糖,再要一份油条,再麻烦拿两个装醋的碟子,谢谢。” 说“谢谢”的时候他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像是高考试卷上的数理化公式。 油条蘸醋,奇特的吃法。 黎江白看着他公式化的笑,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他唇角不自觉的上翘,跟着笑了出来。 “听我爸说你开了家酒吧?” 老板娘回了厨房传菜,晏温回过头来,那公式化的笑宛若泡影一般“啪”的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带戏谑的严肃。 晏温挑了挑眉,接着说道:“我还听说你放着法语不念学了调酒?”他上身微微前倾,双手肘撑在桌上,手指交叠,手背撑着下颌,“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黎老师,你过得是美国时间吗?” 他语气有些急,几句话问的颇有些质问的意思,黎江白听着慢慢垮了脸,眯起的眸子缓缓垂下,他靠回椅背上,撇撇嘴,叹了一口气。 “柳叔叔怎么什么都说啊,”他揉了揉过长的刘海,随手将碎发往耳后别,“我又不喜欢法语,就干点别的呗。” 说完黎江白挑了挑眉,接着揉了揉鼻子偏头看向窗外,珠玉样的雨点子化开在窗台。 头发挂不住,又掉了下来,遮在眼前变成了模糊的帘,水光透过缝隙,润湿了眼。 “哪来的钱?”晏温瞧他这模样,无声一叹放缓了语气,他抬手将那帘一样的头发给人拨开,露出莹润的瞳仁。 指尖在不经意间碰到了黎江白的眉骨,稍稍有些凉,黎江白登时梗住了脖颈,就连声音也变得僵硬些许:“大学时候赚的,做家教。” “嗯?”晏温稍愣,笑了一下又说道,“那赚了不少啊,听说你这酒吧开在八合街,那地儿租金了不少。” 与方才的质问不同,这会儿晏温言语中都掺了笑,听着轻快的很,可黎江白却像是倏然紧张起来,脖颈愈发的梗,梗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少。 “没赚多少,”他轻轻咳了一下,试图将那脱了轨声音给拽回来,“去年开店的时候全投进去了,还有我妈妈的一部分遗产,今年才看着些盈余,我爸的遗产也投了一部分进去,下次去看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老人家交代。” 说着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用力挤了挤,挤出一滴泪来,刺的眼通红。 “没睡?”晏温见他还要揉,忙抬手拦了下来。 “没呢,”黎江白笑笑,眨了眨眼缓解酸涩,“下了班就来等你了,下雨天路不好走,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 一双泛红湿润的眸子,配上黎江白这带着疲乏的声调,衬得这几十个字格外的软乎,格外的惹人疼惜。 “给我打电话啊,”晏温皱了皱眉,抬手在黎江白额头敲了一下,用劲儿不大,透着心疼的埋怨,“知道约我来这儿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我到哪?就坐这里傻等着?” “快没电了啊,”黎江白勾勾唇角,翻开手机给晏温看,屏幕亮了起来,呼吸灯还在不停的闪,“你看,就一格电了,南枝疯了一样给我发消息我都没敢看。” 南枝是黎江白大学时候的朋友,管理系的,比他大两届。 “南枝?”晏温想了想,“你那个学长?” “嗯。”黎江白点点头,抬手想摁熄屏幕,却不想手机猛地震了一下,自己黑了屏。 呼吸灯也灭了,这是彻底没电了。 厨房的门帘被人撩开,老板娘端着一托盘反身走了出来,门帘在她后背划出一个弧,而后重重落下,拍在另一片门帘上。 热腾腾的豆浆晃出轻烟,又被空调吹散,油条被切成了三段,一旁放着两个醋碟,醋酸味儿混着豆浆香气,变成了一古怪味道。 第3章 “来咯,”老板娘将碗碟稳稳放下,扬唇一笑,眼尾钻出皱纹,“豆浆烫,慢慢吃啊,有什么需要再叫我,我就在后头。” 说着老板娘指了指厨房,门帘还在晃动。 “谢谢。”晏温道谢,笑的比方才还要公式化,而后他重重吐了口气,挠了挠后脑夹了一截油条,他将油条的一段戳进醋里,看浓深的颜色缓缓蔓延。 糖粒落在碗底,勺子划过卡拉直响,晏温神色不太对,黎江白有所察觉,他放下勺子,小心的试探:“你怎么了?” 晏温咬了一口油条,醋和油一齐浸润口腔。 “没事,”他又喝了一大口豆浆,似乎并不怕烫,“快吃,吃完回家,这儿空调忒冷。”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 22年八月挖的坑,今年终于终于开了开了! 从三万字的短篇he变成了目前还不知道字数的长篇be,故事里的一切都是虚构的,看个乐就好。 谢谢垂阅。 第2章 童年初遇 夏日的雨总是下得又大又急。 黎江白第一次遇见晏温时也是这样的雨。 大院在胡同深处,院外是两排茂密的枫杨,雨将枫杨洗的干净,雨落声混着树叶哗响,将这盛夏砸得沉闷。 这院子有些年头了,不大,只有一栋楼,站在院门口能将整个院子看的清楚,楼前只有一排绿化带,里面种着冬青。 今儿个冬青也绿,嫩芽被冲刷,些许老叶落在地上,有猫躲在冬青从中躲雨疾行,眨眼的功夫便没了影。 路上许久不见半个人影,玩雨的孩子被拧着耳朵拎回家里去,不知是谁家没收的被子被淋的透,沉重的垂着,仿佛要把那晾衣服的铁丝坠断。 暴雨浇不灭暑日燥热,天上浓云压的大院喘不上气来,正午的天儿却灰黑一片仿若傍晚,大院开了灯,灯下雨丝密集。 叮—— 一声清脆铃响,破了这闷热的哗响,厚重雨帘里倏地窜出个人来,那人骑着踩不着地的自行车,拐了个弯,闪进胡同来。 自行车吱嘎响个不停,听着快要散架似的,骑车的人站在脚蹬上,将两个轮子蹬得跟飞似的,雨水蹭过轮子不断溅起,带着些许泥点子落在人小腿上,雪白的球鞋快要看不出原色,骑车的人张口喘气,连风带雨喝了一肚子。 叮—— 下水道不通畅,雨水在胡同里积了厚厚一层,轮子没了少许,在水面上压出涟漪,并不平整的路面这会子反出了水光,自行车咯噔一声闯进一深坑,铃铛骤响,那骑车的人一个不稳摔进了积水中。 短裤色深,看不出脏来,但那今儿个新换的衬衣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本来跟球鞋差不多的颜色,这会子被雨水沾脏了大半,贴在身上露出了微圆的小肚子,扣子掉了一个,卡在腰带里。 车轮子悬空转动,身旁的水荡的浑浊。 晏温撑着车把站起身来,抬手抹了把脸,他只觉得掌心一阵刺痛,翻过手来一看,只见血流了出来,晕染掌纹,划过手腕。 他杵到了一块尖石头上,这血口子划的不轻,晏温皱了皱眉头,伸出舌头舔了舔,血腥味弥漫在舌尖,混着点泥,硌的他牙碜。 “呸!”晏温扭头啐了一口,将满口血腥与泥沙呸出来,他甩了甩手,接着随手在衣服上一抹,半边脏污登时多了一抹红,掉了扣子的地方咧出一个洞来,露出肚皮。 球鞋算是废了,这会子已经湿透,灰扑扑的好似那快要压下来的云,他甩了甩腿,象征性的抖了抖鞋里的水,却只听得一阵哗啦声,那水在脚底晃荡。 枫杨的叶子掉下几片,漂在水中,被自行车拦住。 那口子还在流血,晏温也没再管,他将自行车扶了起来,蹚着水往大院走去,这一摔自行车负伤惨重,吱嘎声愈发的响,晏温试着拨了拨铃铛,却听不到一点声儿。 胡同挺深的,晏温又刻意放慢了脚步,他顶着雨走了许久,才走到那昏黄的灯下,他仰头看看天,雨丝撩的他双眸轻闭,眼皮上一阵阵凉意。 “还不回家呢?” 倏然一道人声传来,晏温猛然睁眼低头,只见那灯旁的小门里钻出个烫开了花的脑袋来。 “妗子中午好。”晏温倒是有礼貌,向着那看大门的女人稍稍弯了弯腰。 “你也好,”那妇女点了几下头,顺带着将晏温上下打量,“你这是上哪儿混去了?” “没混,”晏温挠挠头,咂咂嘴说,“摔了一跤。” “下雨天出门不带伞?”妗子完全不听他的话,只自顾自说道,“瞧你皮的像个泥猴子,小心你爸揍你。” 话毕晏温笑了笑,雨水落在脸上,他胡乱的抹了一把,他说:“我爸最多说我两句,他才不打我,又不是谁都像…” “小兔崽子你最好死外边!” 晏温话都没说完。 这声音回荡在楼道里,喉咙里像是混着沾满烟草的痰,话音才落便是一阵乒铃乓啷,紧接着一个小孩儿从楼道里滚了出来,带着破碎的玻璃瓶,小孩儿身下还有一截断裂的瓶口,尖刺的瓶口润过雨水,泛出了天光。 晏温被吓了一跳,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小孩儿,房门砰的一声被砸上,楼道中又是一阵回响,那声儿似是带着波澜,撞上了绵密的雨,变得湿润不堪。 第4章 “造孽,”看门的妗子瞧着这情景不禁咋舌,她扶着门,摇了摇头,“这都第几回了?也不怕真把人打死。” 说着她拎出两把伞,趿着鞋,将稍有些肥胖的身躯挤出门去,一把伞扔给晏温,她撑着另一把往那楼道口走去。 疾雨像是落进了耳朵里,噼里啪啦吵闹不停,晏温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自行车,他跺了跺脚激起一片水花,混在雨声中变得更为嘈杂。 他看着那妗子将小孩儿扶了起来,蹲下身,掏出一块手帕将那小孩脸上的水擦干净,接着将手帕翻了个面儿,又把小孩儿身上的水给擦净。 小孩儿身上应该是有伤,雨帘遮挡视线,但晏温看着那手帕似乎红了一块,那小孩儿也像是不知疼一般,任人擦拭,一声不吭。 晏温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伞似乎有些漏,有雨滴落在他头上,晏温眨了眨眼一个激灵,他将自行车靠在自个儿身上,抬手摸了摸头顶。 湿乎乎的,这伞果然漏了。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那妗子已然带着小孩儿走了过来,晏温落下手来,搁在车把上,他看着一张带着泪痕的小脸穿过雨幕缓缓靠近,心下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他不禁抿了抿嘴,扯出一些还算友好的笑。 小孩儿身上很脏,短袖遮不住一身青紫,还有几道血痕,晏温没忍住皱了下眉头,配上那友好的笑,倒是怪异的很。 “我叫晏温,”他学着大人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挑了挑眉松开眉头,“你叫什么?” 小孩儿似是没见过这架势,被晏温突然伸出的手吓了一哆嗦,他吸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脚踝波动积水,将云影天光拂乱。 “嬉皮溜的吓人,回家去。”妗子一把拍在晏温手上,劲儿不小,啪的一声比雨响。 她白了晏温一眼,接着转头向着那小孩儿说道:“你进屋去,过会儿水热了我叫你。” 小孩儿还在看晏温,兴许是惊魂未定,一双眼睛瞪的浑圆,雨水蒸腾天地,也蒸湿了他的眼。 “听着没?”妗子捏了捏小孩儿的胳膊,叫人回魂儿,“进去等着去,水热了我带你洗澡。” 伞太小,小孩儿被遮得严严实实,妗子因着要与人说话,不自觉的弯下了腰,后腰离了伞,这会子早已湿透,浅色的上衣深了些许,像是贴了一片被人撕碎的荷叶。 小孩儿不知道听见了没,他看着晏温依旧惊慌,却也点了点头,幅度不大,不仔细瞧看不太出来。 “嗯。”小孩儿应声,也被骤雨淹没。 倏而一阵风起,虽说是夏日沉闷,可淋了雨吹风还是有些冷的,晏温哆嗦一下,下意识的抬手搓了搓胳膊,自行车登时在他身上滑落,一把砸进雨中,这水花可比他踩出来的大的多。 “呦嘿!真是个冤家啊,”妗子被溅湿了裤腿,下半身近乎没有干的地方,“回家去吧祖宗,你爸不打你也得骂死你,下回就该来让他看看你是怎么混的,要命了,我回回碰上你,回回没好事儿。” 妗子说着,抬手就要赶人,她拍了拍着晏温的胳膊,使了劲儿将人往雨中推,雨砸在伞面上似是要将伞砸破,伞骨都湿了,雨漏进来,在晏温发顶淋出一个坑来。 “让他跟我回去洗澡呗,”晏温踩着水,声音穿透了雨,“反正我也得洗澡,我俩一块儿得了,妗子你也省得烧水。” 似乎可行,妗子直起身,停了手上动作,她看向晏温,眼珠子一转思忖片刻,接着她又低头看向小孩儿,扬了扬眉毛算是询问。 不大点儿的小孩儿向来难拿主意,这会子两个人都看着他,更让他有些无措,他看看妗子,又看看晏温,溜圆的眼睛眨了又眨,小嘴抿得紧紧的,手指搅着衣摆,拧出一两滴水来。 晏温看着那双大眼睛,撑着车把弯下腰来:“妗子家里没有小孩儿,你去了穿什么?光屁股吗?” 离近了看晏温才发现,原来小孩儿脸上肿出了一个五指印,印子倒不是很红,只是小孩儿脸白,衬得那红印子有些吓人。 “你跟我回去呗,”说着晏温似是有些不耐烦,他蹙了蹙眉一把拉过小孩儿胳膊,稍稍用力,将人拉入自个儿伞下,“你怎么这么没礼貌,问你什么都不说话,你是小哑巴吗?” 小孩儿被晏温拉得一个趔趄,鼻尖撞上人胸膛,一股酸涩的疼拼了命的涌出来,在小孩儿眼角推出两行泪。 “唔…” 小孩儿捂着鼻子,低着头眨了眨眼,晏温还在他脑袋顶上不住的牢骚,声音拽着雨,一字不落的落进他耳朵里。 湿乎乎的,像是裹了一层云。 “你去不去?” “妗子再见。” 他二人倒是声儿齐,晏温当真是不耐烦,这裹挟湿气的风吹的他心肝都凉,他本寻思着这小哑巴要是再不说话就扔车上直接抗走,却不想他这气还没上来,就听着一声软甜的道别。 小孩儿垂首抬眸,向着妗子挥挥手:“妗子再见。” 声儿不大,小姑娘似的,软绵绵的好似化骨绵掌,将晏温那股子气给硬生生的顶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3章 四楼吃饭 雨咬住了黎江白的裤子,跟了他一路。 今天的雨大的有些过分,自打过了年,黎江白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家里没有开灯,窗帘拉得死死的,灰蒙天光穿过曲折缝隙,投落至天花板。 第5章 这样的天气适合睡觉,空调开到十六度,再盖一床棉被,这是黎江白夏日里最舒服的时候。 这天也是,他开着空调裹着棉被,闷头睡得近乎不省人事。 窗户没有关紧,有雨漏了进来,大雨滂沱积在阳台上,没多会儿便存了薄薄的一层,哗然雨声慢慢裹着瓮声,叮咚,三两水珠溅在墙上,沿着破碎的瓷砖缓缓滑落。 黎江白是被雨吵醒的,睁眼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天色昏暗将正午变成了傍晚,除了雨声并没有旁的声音入耳,空调太冷,整个屋子里宛若末世一般,叫人没来由的生出孤寂。 黎江白眨了眨眼,依旧惺忪,他盯着天花板,双目放空,蜿蜒的水光泛了上来,随着叮咚声划出碎玻璃样的痕迹,这水声不断的往耳朵里灌,浇得人湿漉漉的。 屋里有些潮,有些冷。 卧室外墙上挂着一钟表,看着有些年头了,指针之间卡着些许锈,拽着指针跑得疲累。黎江白缓缓回神,那指针转动的声音终是冲破雨声,撞上骨膜。 这会儿是几点? 黎江白不知道,他忽的坐起身来,棉被从肩膀上掉了下来,露出了白嫩的皮肤,但那白嫩却不完整,青紫斑块狰狞,大片的贴在肩头,延伸向脊背,形成长长的一条。 他起床起的有些猛,扯到了那青紫,这是新伤,仔细看还泛着红,黎江白登时龇牙咧嘴,他抬起另一只手碰了碰那伤,热热的,一碰就疼。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挨打了,但这一回打的最狠,只因为他昨天收拾床底下那堆杂物的时候,翻出了一张多年前的照片。 那照片已然泛黄,上面有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儿,两个大人站在小孩儿身边,小孩儿一手牵着一个,三个人神色各异,只有小孩儿笑的见牙不见眼,高高扬起的头将那笑声送出照片,黎江白看着那小孩儿,跟着一块儿笑了出来。 可就是这一笑,引来了不该来的人。 黎江白听见脚步声,手忙脚乱的将照片塞回床底的箱子里,只可惜他人太小,卡在床下动作不太利索,他正藏着照片,倏然间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黎江白被拖了出去,他惊呼一声,登时手指抓地,身后的人力气太大,地板又滑,黎江白根本抓不住,指尖陡然蹭过翘起的木地板,指甲被狠狠地撅了一下,黎江白疼的一声嚎叫,手松开来。 身后的脚步声乱的很,东倒西歪,那人似乎要站不住了,黎江白感觉脚踝上的劲儿一松,他抓住了空档连忙往前爬,爬了两步他猛地转过身来,手撑着地,蹭着屁股向后挪。 今天天阴,好像要下雨,卧室里没开灯,客厅灯光只铺到门口,来人半拉身子站在光里,另外半拉笼在沉沉天阴,手上倒拎着一鸡毛掸子,狠厉的目光聚焦与灯下的眼睛。 酒气蔓延,黎江白知道这人应当是又喝多了。 “你还…”来人举起鸡毛掸子,手在抖,声音也在抖,“你还留着他的照片?” 说着这人踉跄上前一步,鸡毛掸子碰到了黎江白的膝盖,黎江白条件反射般猛地哆嗦了一下,他向后挪了一步,却不想身后就是床,后脑上猛地磕在床沿上,声不大,倒也不疼。 床与衣柜是挨着的,黎江白缩在这小小的角落里,门口的光被鸡毛掸子扫出虚朦的影子,多了些多余的温柔。 “照片给我。”来人向他伸出手,声音硬冷。 黎江白摇摇头,手下意识往床下一伸,那张没藏好的照片露了一角出来,他指尖用力一弹,将那照片藏了回去。 连同照片上小孩儿的笑脸,以及那快要弥散出来的笑声。 来人逆光,看着有些吓人,她见黎江白摇头,藏在暗影下的脸倏然垮了下来:“给我!” 她厉声说道,手愤然伸向前,黎江白被他吓得直发抖,鼻尖一酸,下一瞬泪掉了下来。 黎江白这一哭没能让人心软,反而激得那鸡毛掸子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在他后肩留下了一道狰狞青紫,青紫的边沿落着一圈血红。 冷汗直流,黎江白疼的声儿都没了,他张着嘴,鼻涕越过上唇流进口中,混着咸湿的汗,压得他脊背弓起。 打人的是黎江白的母亲,她看着黎江白缩成小小的一团,就像是街头流浪的小猫,瑟瑟发抖还带着哭腔,心里头那点儿愤恨陡然散了些许,她扔了鸡毛掸子蹲下身来,轻轻将黎江白抱进怀里。 “照片给我好不好?”他低头亲了亲黎江白的肩膀,那里热热的,肿了起来。 太疼了,黎江白咬着牙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梗着脖子,控制着呼吸,尽量不让衣服摩擦到后肩的淤青。 他就是一只可怜的猫,但抱着他的人却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女人拍了拍他的后背,猛一把将他推开,接着俯身探手抓出了那张照片,女人垂下眼,盯着照片上的人看了很久。 黎江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肩膀上的疼慢慢缓下几分,他偷偷看了女人一眼,只见人眉头紧皱,一手将照片捏出褶来。 那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背面的日期,正是他父母离婚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黎江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工作一直很忙的两个人,就在那天突然都有了时间,带着他去了一个很漂亮的公园,公园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湖,湖里有两黑一白三只天鹅,湖边的野花开的正好,风吹过来都带着一份香甜。 第6章 黎江白坐在树下吃着父亲做的蛋糕,他看那天鹅看的入迷,再回头时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黎江白慌慌张张的爬起身,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找人,好在他跑了没两步便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黎江白惊恐抬头,又在下一瞬放松下来。 “爸爸呢?”黎江白抓着人衣摆,歪头向旁边看了看。 “走了,”妈妈握住黎江白的手,牵着人小手往小路上走“咱们也该走了。” 妈妈抓的很紧,黎江白有些吃痛,他转了转手腕试图挣脱一下,却被抓的更紧,妈妈的脚步也变得快了许多。 “爸爸不跟咱们一块儿吗?”他回头看看,依旧没看见另一个身影,“他不跟咱们一块儿回家吗?” 妈妈摇摇头,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他不回。” 黎江白回过头来,仰起脸满脸疑惑。 “他去别的地方。” 妈妈说的很不耐烦,黎江白甚至在人言语中听出了些许厌恶,所以他不敢多问,只能跟着妈妈的脚步近乎小跑,他不敢看妈妈的脸色,一双眼睛不住的乱瞟,这会儿天鹅不知游到了哪去,湖面上安安静静的,只有风过留下的波纹。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出来玩了一趟爸爸就不跟他们回家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既然拍了这张全家福,妈妈却不想留下,肩膀已经疼到麻木,他眼睁睁的看着妈妈将照片拿走,这些日子来妈妈已经收走了很多关于爸爸的东西,或扔或卖,总之就是不肯给他留一个。 那天还是初春呢,这几日就入夏了,这个春天黎江白过得艰难极了,自打爸爸不回家后,妈妈变得喜怒无常,总是没来由的往他身上招呼。 后脑勺上的痂才掉,这胳膊就又抬不起来了。 阳台上的水越积越厚,黎江白清醒了几十秒,倏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趿着拖鞋去了厕所,拿了两个干净的拖把就往阳台跑。 小小的人还没有拖把高,拖把吸了水,变得很重,一路到厕所全是沥沥拉拉的水点子,他跑了不知道十几个来回,也没能将阳台彻底擦干净。 兴许是累了,黎江白在拧干拖把再一次去阳台的时候,一脚踩到了拖把的一根布条,脚下陡然一滑,他一头撞在了墙边的博古架上,架子上的花瓶一下子翻了下来,砸在拖把上,滚去了墙根。 好在拖把软,花瓶没碎,但瓶口还是碎了一小块,白瓷落在黎江白脚边,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钥匙声。 黎江白猛地扭头看去,屋里昏沉沉的,人影都变得模糊。 在他被人扔下楼梯之前,他一直以为昨天会是他挨打挨得最狠的一次。 —— “你在想什么?”晏温将伞整个笼在黎江白头顶,自个儿半边身子暴露在雨中。 黎江白闻言抬头,隔着漏下来的雨看向晏温,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晏温倒也不是真想让他回答什么,只是没话找话,随口一问,黎江白说不说他也不在意,他抓着人胳膊进了楼道,收了伞就往楼上走。 他一步两三个台阶,只给黎江白留了个声儿:“我家在四楼!要吃饭了你赶紧的爬!”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4章 一起洗澡 楼道里没有开窗,雨冲刷着玻璃,将春日里积攒在纱窗上的柳絮冲的干净。 同样都是四楼,同样都是每爬一层就更闷一分,黎江白抓着铁护栏一步一步往上挪,看着熟悉却又不尽相同的墙与窗,心里头并没有回家时的胆怯,而是平静的很。 “爸!”晏温到了家门口,抡起拳头猛地砸门,“爸!开门!” 他声儿不小,站在楼底下都能听得清楚,砸门声顺着铁护栏传了下来,吓得黎江白猛然怔住,他正神游,一瞬间眼睛都大了几圈,他站在三楼的拐弯处,松开护栏,搓了搓掌心。 掌心都麻了,也不知是铁锈扎的还是被晏温的喊声震的。 这一回神,黎江白倏然闻到了一股饭菜香,极普通的家常菜味道却勾的他腹中馋虫大闹五脏庙,他又搓了搓掌心,稍稍止痒,接着他反手将沾上的铁锈擦在衣服上,腰间倏然多了一抹橙红,像是今日那来不了的夕阳。 黎江白抬步慢慢走,默数着台阶。 “爸!开门!” 晏温还在砸门,砸得咣咣响,三楼一户人家闻声探出头来,黎江白停了脚步下意识回头,与一头发半白的大妈对上了眼。 “何大妈好。”黎江白的眼睛刚好与护栏一般高,故而他扶着护栏弯了弯腰。 “诶你好,”何大妈笑出了满脸褶子,双眼弯弯向着黎江白挥了挥手,接着她指了指楼上,问道,“你俩一块儿玩去啦?” 音落黎江白点点头,下一瞬又摇了摇头:“没玩。” 何大妈显然不信,她“啧”了一声,说:“没玩搞得这么脏?” 黎江白低头看看自个儿一身脏水,最显眼的还是那一道橙红,不细看的话,那夕阳跟血一样。 “没玩,这是我摔的,”黎江白蹭了蹭那铁锈,了那铁锈就像长在衣服上一般,他是半点也没蹭掉,“小温哥哥带我回来洗澡吃饭。” 何大妈也是个明白人,黎江白话说到这儿,她也不是听不明白,隔壁楼道里这个月总能听见小孩儿哭,大院说大不大,就这么一栋楼,什么样的言语传不开,谁都知道这个月老黎家出了变故,何大妈也不例外。 第7章 “那快去吧,”何大妈依旧笑眯眯的,“你柳叔叔做饭可是色香味俱全,今儿个有口福啦。” 说着她又指了指楼上,脸上笑意更深。 黎江白也跟着笑了笑,脏脏的小脸半迎着光,变得有些透。 何大妈又与他闲谈了几句,递过几张纸巾给黎江白擦脸,她听着楼上传来开门声,便跟黎江白道了别,她关上门,留了一条小缝目送小孩儿上楼。 “我做饭呢你就不能消停一会?” 楼上传来一道好听的男声,很温柔,像这风雨里破开浓云的煦光。 柳殊方才正在厨房里鼓捣着高压锅,里头闷着一块块软烂的排骨,抽油烟机比较老了,声音有些大,在这大雨中刚好将晏温的敲门声掩盖,待到他听见门响,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他围着围裙举着锅铲,趿着拖鞋忙过来开门。 一开门便瞧见一小泥猴子,小泥猴子正仰着巴掌,似乎是要接着拍门。 柳殊上下将晏温打量好几遍,颇为嫌弃地说:“咋的你还想打我一巴掌?” “咋可能呢?”晏温嬉皮笑脸地收回手,双手背在身后,十根指头搅在一块儿,“我这不是冷嘛,你再不开门,我就要冻死了。” 柳殊将锅铲扔到另一手中,他抬起手来,两根指头圈成一个圈,毫不收劲儿的猛然弹了下晏温的额头,他说:“呦吼你还知道冷啊,”梆的一声响,晏温额角登时红了一小片,“冷还玩水?冷还不回家?” 晏温弯腰想躲却没躲成,他捂着额头吸了一口冷气,潮湿的空气钻过牙缝,叫他脏腑中都变得凉。 掌心也凉,衬得额角热热的:“这不是回来了嘛…”说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倏地在被弹红的地方拍了一下,他错开一步让出楼梯,抬手指着还有三个台阶就爬上来的黎江白,“瞧!” 晏温跟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一声“瞧”撞在楼道里都有了回声。 “你瞧你瞧,我带了个弟弟回来!” 光越过朦胧的窗,从黎江白身后来,在他脚下抹出了一道不甚清晰的影子,攀上曲折台阶,消失在晏温脚下。 又一个小泥猴子,还是个一身伤的小泥猴子。 柳殊探了探头,一眼望见了楼梯上的黎江白,黎江白一脚颇为怯懦的迈上一个台阶,撞上柳殊半张脸后,又怯怯的退了下去。 他有些不知所措,抓着护栏的手上再次沾染铁锈。 “柳叔叔好。”黎江白点了点头,抹了把脸露出笑来。 “诶你好。”柳殊对这黎江白,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你是老黎家的小子吧?” 他笑的和煦,扬起的锅铲都变得温柔不少,身上沾染的饭菜香透着温馨的味道,他向着黎江白挥挥手,接着反手并指缓缓勾了勾,招呼黎江白上前来。 黎江白见着柳殊笑,那份无措消减不少。 “好久不见了小白,”柳殊见人上前,蹲下身来,用围裙给人擦脸,“家里头还好吗?” 闻言黎江白有些茫然,他不知道柳殊为什么这样问,他看着柳殊那双眼睛,深棕色瞳仁里满是他看不明白的怜爱,那只给他擦脸的手格外温柔,这围裙应当是穿了很久,布料变得柔软,边边角角还起了球。 “还好。”黎江白浅浅一笑,不说实话。 小小的人觉着自个儿笑的挺好,但这句“还好”却说的柳殊眉心一皱。 晏温则是不太理解,这模糊的对话让他听不明白,他看看黎江白又看看柳殊,只觉着下一秒这两人就要抱头痛哭了一样,这场景看的他头皮发麻。 “诶我说,”晏温抬手敲了敲门,脆声回荡在这一隅,“咱们一定要在楼道里吹风吗?” 拐角的窗户兴许该换了,明明关的严实,却依旧有风漏进来,窗边的墙湿了,剥脱的墙皮被雨水润过,软塌塌的贴在裸露的砖上。 风穿过那看不见的窗缝吹了个哨,柳殊看了眼窗,然后站起身来,他牵起黎江白的小手,将人领进家门,接着他又递给晏温一个眼神,向着浴室歪了歪头。 “我带他洗澡啊?”晏温指着自己的鼻子,似是有些难以相信。 “不然呢?要不你来做饭?”柳殊挑起一边眉毛,将黎江白的小手往晏温那边递过去。 泥水下面是白嫩的胳膊,叫人看着都想咬一口,晏温听了这话毫不犹豫的抓过黎江白的手臂,边摇头边往浴室去:“不做饭,”他用力嗅了嗅,将排骨的味道吸进肺中,“高压锅炸了我怎么办?那你就没儿子了。” “那高压锅炸了我就行?”柳殊紧赶着几步,在晏温屁股上踹了一脚,“小没良心的,那你就没爸了。” 晏温“诶呦”一声,一边笑着一边捂着屁股躲,黎江白被他拽的脚步不稳,晏温小跳了两步,他也跟着小跳了两步。 屋里很暖,锅灶的声音听上去就很香,外面的天被风吹的灰,这间屋子就像是黑白默片里倏然出现的彩画,笔触细腻。 “哎呀你是大人嘛。” 晏温嬉皮笑脸,父子俩还在打闹。 “大人怎么了?大人不怕高压锅炸?” 柳殊举着锅铲佯装要打人,可晏温半点也不怕。 “大人可以收拾高压锅哇,”晏温跑两步跳进浴室,向着柳殊做了个鬼脸,“小孩儿就不行,小孩儿会把高压锅弄炸。” 第8章 “那你说的好有道理哦,”柳殊停在浴室门前,颇有些鄙夷的哼了一声,他瞟了一眼高压锅,接着又抬步进了浴室将浴霸打开,“炸了就炸了吧,正好我换个听话又不闹腾的儿子。” 浴霸啪的一声亮了起来,明晃晃的光投在瓷砖墙上,柳殊前些天才将浴室打扫过,此时的灯罩上还有些许水痕,水痕被光晕染,瓷砖光影变得斑驳。 “那你找小白做儿子好咯,”晏温眯了眯眼,慢慢适应着晃眼的光,“我看他挺乖的。” “行啊,”柳殊顺着黎江白的话说,手上动作没停,他将浴缸里的塞子塞好,接着打开了水龙头,“这不是你捡回来的弟弟吗?那不正好给我做儿子,”他一手试着水温,弯着腰半回过身,抬起另一手在黎江白头上揉了揉,“这儿子多好啊。” 柳殊一直是眉眼弯弯的,笑意盈盈叫人看了都亲切,他掌心温热,揉的黎江白头顶寒凉都散了不少,黎江白被揉得舒服,没忍住在柳殊掌心蹭了蹭。 “这哪是儿子哦,”晏温看着黎江白扬起小脸,唇角微翘眯起了眼,“这分明是小狗。” “说什么屁话呢?”柳殊闻言登时变了脸,他猛地在晏温手臂上抽了一下,劲儿不大,声音却不小。 浴室太小晏温没躲开,他下意识低呼一声,说道:“不像吗?谁家儿子被揉脑袋还要蹭蹭,只有小狗才这样,你看见隔壁院子里的那只京巴了吗?它主人每次揉它它都蹭蹭。” 说着晏温摇头晃脑起来,学了学那京巴的样子。 “可闭嘴吧,”柳殊不屑与他多说,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这会儿水温刚好,“赶紧脱衣服进去泡着,过会儿我来给你俩搓澡,水凉了就把塞子拔出来换一换,别用沐浴露啊,用了不下泥。” 说着柳殊退出浴室,紧着脚步去了厨房,那高压锅吱呀叫的欢,好像点了信子的窜天猴,真的要炸了一样。 “你照顾好小白!他小,别让他呛了水!”柳殊忙活着还不忘留下一句叮嘱。 【作者有话说】 写这篇文的时候作者的精神状态比较颠… 且看…且看吧 谢谢垂阅。 第5章 雨夜留宿 彩色的画被浴霸烤的亮,重彩颜料抹到了黎江白身上,他被晏温的手拉离了这晦暗阴雨,融进了这幅温馨的画。 热水将浴室蒸得暖,水汽不断的糊在黎江白的脸上,他蜷在浴缸里,脑袋搁在一旁,脖颈下是冰凉凉的,时不时有热水扑上来。 晏温不知从哪找来了两块毛巾,一块很旧,另一块看着很新,他将新的那一块塞到黎江白脖子底下,以防浴缸将人硌疼,接着他将另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当做枕头,与黎江白一块儿瘫在浴缸里。 黎江白看着晏温躺的舒服,也学着晏温把毛巾叠好,排气扇好像不太管用,将人视线变得虚幻,墙壁上的灯影被水汽晕开,变成画中模糊的光,晃的人眼晕,晃的人想要睡觉。 “诶你可别睡啊。”晏温正想着要不要把头顶架子上的橡皮鸭子拿下来,一抬眼就瞧见了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的黎江白。 小孩儿靠着浴缸,眼看着就要滑下去,这会儿晏温是什么橡皮鸭子也不管了,扑腾着水跪立起身,拉着黎江白的胳膊就把人往上拽,叠的四四方方的毛巾“扑通”两声掉进水里,舒展成两块飘荡的柔软。 黎江白神思逐渐飘忽,这会儿应当是飞去了房顶,他恍惚间能看见自个儿窝在浴缸里昏昏欲睡的样子。 倏然间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往上一个劲儿的提溜儿,飘忽的神儿登时坠了回来,黎江白猛然惊醒,他扑腾着水,想要把胳膊抽回来。 “你别乱动啊!”晏温被他扑腾了一身水,零星的水珠溅到了眼睛里。 他不得不分出心来去清理眼睛,这样一来他便顾不上黎江白,黎江白本就吓了一跳,被他这一喊更是惊上又惊,两条腿搁在水里蹭着浴缸蹬个不停,时不时就给晏温来上一脚,晏温顾得了眼睛顾不上腿,他一只眼紧闭一只眼微微眯起,手忙脚乱的要将人按住。 “哎!”晏温看不清,一巴掌按在黎江白脸上,“我好心把你捡回来,你恩将仇报!你狗咬吕洞宾!你要淹死我啊!” 他嗓门不小。 “你干嘛突然弄我!”黎江白也跟着喊出来,小孩儿声音尖利,针似的扎进晏温耳朵,“你杀我!” 他嗓门也不小。 两个小孩儿你一拳我一脚,没多会儿在这不大的浴缸里缠斗在一块儿,柳殊过来的时候这浴缸里的水已经漾出了一小半,黎江白正骑在晏温肚子上,捧起一捧水就往人脸上淋。 可惜他人小小的手也小小的,水沥沥拉拉的穿过指缝,等到了人脸上也没剩下两三滴,晏温比黎江白大两岁,这两岁就差出了一个头的高度,他用力仰着头将自己挂在浴缸边沿,奋力的躲着那本就不多的水。 要将两个打成一团的小孩儿分开也是不容易,尤其是这两个孩子都光溜溜滑溜溜的,身上的沐浴露还没冲洗干净,脑袋上也顶着三两堆揉搓起的泡,水粘在身上划出曲折的痕,柳殊为着将这两个小孩儿分开,惹得自个儿身上也湿了一大片。 最终还是分开洗的澡,要是把他俩放一块儿,都得感冒不可。 “来,”柳殊端出排骨,给俩小孩儿一人夹了一块儿,“不打不相识,这就算是认识了啊,吃了这排骨,可不能再打了啊。” 第9章 黎江白穿着晏温的睡意,有些大,领子松垮的斜在锁骨上,袖子稍长,柳殊给他挽了两挽,露出一双白嫩小手。 他与晏温分别坐在餐桌两边,俩人都顶着一块儿白毛巾,头发也还湿哒哒的滴着水,肩膀湿了一小块儿,衣裳贴着肉,有些凉。 他二人彼此盯着,只扶着碗,谁也不动筷子。 柳殊抬手关了空调,搅了搅那锅排骨,又捞出几块儿土豆搁在两个小孩儿碗里。 俩小孩儿一齐看了看那满当当的碗,掌心被滚烫的肉捂得热,而后接着对视,依旧不动筷子。 黎江白年龄小,要瘦一些,衣领沿着肩头滑了下来,露出一小片肩膀,这地方没有淤青,圆润润白嫩嫩的。 “赶紧吃,”柳殊拎着那衣领给人正了正,他抬手敲了敲俩小孩儿的碗,声音变得严肃,“不吃我就倒垃圾桶里去,晚上也别吃,给你们惯的。” 说着他夹了一块排骨送入口中,舌尖捆着排骨,牙齿剔着肉,他把筷子一搁,一手抄起一个碗,起身就要往厨房走。 “诶!”晏温先急了,站起来一把抓住柳殊的胳膊。 “柳叔叔!”紧跟着就是黎江白,他人小,胳膊不够长,费了劲儿的才只碰到了柳殊衣袖上的一小块褶子,两根指头夹着,指节绷直,看他那架势恨不能整个人爬上餐桌,只为拦下这一碗热腾腾的土豆排骨。 “哟呵,”柳殊站定,撇了撇嘴,他回过身来,却依旧端着碗,“这是回魂了?” 闻言晏温不停的点头,口中含糊的应着。 黎江白看了晏温一眼也跟着点头,他没出声,小嘴儿抿的很紧。 窗户关得很紧,外面依旧在下雨,沉重的云仿佛就悬在房顶,仲夏的天哭破了脸儿,冲刷整座城市,像是在宣泄。 今天天阴,路灯一直亮着,模糊了时间。 这后半顿饭吃的倒是安稳,俩小孩儿谁也不理谁,各自埋头扒饭,排骨不少,可也禁不住两个小子饿了半辈子似的狼吞虎咽,两堆儿骨头越摞越高,啃得颇干净。 排骨的余香还未散尽,深深嗅一下鼻子也享福,晏温挨着黎江白靠在沙发上,看着厨房里忙碌的柳殊。 吃完饭的小孩儿像是全然忘了方才闹的别扭,晏温似乎有点困,上下眼皮直打架,眼睛也瞪不起来,他往下滑了滑,脑袋慢慢挨上了黎江白的腿,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接着转了转脖颈,他索性枕在人腿上,调了个舒服的姿势。 墙上挂着一个钟,这钟脱了漆,看着很老,钟摆随着秒针滴答摇摆,黎江白靠着沙发偏着脑袋,瞪着一双眼睛瞧着那似动非动的指针。 一根长的指着十,一根短的还没走到三,黎江白眨眨眼用力瞧了瞧,接着抬手拍了拍晏温的肩膀。 “几点了?”他还没上学,不认得表。 厨房里的光变得迷幻,柳殊的背影也逐渐虚蒙,晏温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这会儿他都快睡着了,肩膀上倏然搭上一只热乎乎的小手,他寻着那只手转过身,脸贴了上去。 “嗯……”晏温并没有听清黎江白的话,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脖颈一软,似是要彻底睡过去。 黎江白低头看了看,噘出下唇撇了撇,他轻轻叹出一口气,手上用力摇了摇晏温的脸,那白嫩的小脸儿被他掌心捂热,像一块儿还未烤化却又软糯的棉花糖。 手感很好,黎江白没忍住又捏了捏。 这一捏可把晏温捏醒了,他颇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躲开了那只手,脑袋在人腿上滚了半圈,从人腿根滚到了膝盖。 晏温含糊道:“你干嘛…干嘛呀…” 掌心一空,空调的余温便涌了进来,凉嗖嗖的像是窗外的雨,冰着人指尖,惹得黎江白不禁握起了拳头。 “我想问问你现在几点了,”膝盖上的背影衬得人有些落寞,黎江白指了指那钟,再次拍了拍晏温的肩膀,“我不认表。” 晏温还是有些不耐烦,他耸了耸肩膀将黎江白的手晃开,他并不想回答,只想找回刚才的睡意,可窗外的雨不住的砸进耳朵里,一声声的吵着神经,不叫人安睡。 还有那只手,温热一下下的传上肩头,却又在下一瞬离去。 过了一小会儿,雨下得愈发密集,那睡意应当是回不来了,晏温这才仰起头掀起眼皮,微张着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分针离开了十,又动了动。 “啊…”有些模糊,晏温眯了眯眼,“快三点了,咋,你要回家吗?” 说着晏温揉了揉眼,转回身平躺着。 客厅的灯泡坏了一个,窗外晦暗的光映了进来,可屋里依旧很暗,指节揉动眼皮,阻挡着视线,将黎江白的影子割裂。 “不想回,”黎江白摇摇头,闻言神色猛地黯淡,他默声几秒,又慢慢的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回。” “那就不回呗,”晏温搁下手,眨了眨通红的眼,“咱回屋睡觉去吧,睡醒了就能吃晚饭了,你想吃什么?我叫我爸去买。” 说完他又闭上眼睛,似是在寻找那被黎江白拍走的睡意。 屋里突然静了,晏温没言语,黎江白也没接话,只有厨房里传出细微的碗筷碰撞声,暖白色的光透过磨砂玻璃,朦胧胧的洒了一地。 黎江白看着那光,听着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吃鱼可以吗?糖醋鱼。” 第10章 晏温寻回了睡意,眼看着又要睡过去,黎江白这试探的一问震动他鼓膜,他与周公还没见上面便被拉了回来。 “嗯?”晏温费力睁眼,正想说什么,可一张嘴,口水先流了下来。 “嘶…”他赶忙将口水擦去,忽闪忽闪眼皮,试图让自己清醒,他反问道,“你说啥?” 黎江白攥了攥拳头,说:“我陪你午睡,晚上吃鱼可以吗?” “行啊,”晏温不假思索的点头,接着他忽的起身,愣神两秒,而后他拽起黎江白就往卧室去,边走边踢掉了拖鞋,“你不陪我午睡也可以吃鱼啊,跟我爸说就好了。” 晏温推开卧室门,一股暖乎乎的气息迎面扑来。 这间卧室跟黎江白的卧室一般无二,卧室里没开灯,也没拉开窗帘,与客厅里是同样的灰暗,夏日的潮气与炎热皆存储与着小小的空间,有些闷闷的。 但黎江白喜欢,这种闷闷的小空间,让他觉得很安全。 “不过我好困啊,”晏温打了第二个呵欠,他松开黎江白的手,一头扎在床上,“睡会儿吧睡会儿吧,醒了再跟我爸说也一样。”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6章 急声拒绝 那个午觉黎江白睡得很好,没有砸碎酒瓶的声音,也没有无端的哭声与叫骂,只有空调外机的嗡鸣以及身边人清浅的呼吸,不时还会传来几声嘟囔,说着毫无意义的字眼。 床褥很软,冷风吹散潮湿,黎江白安心的很,睡得很沉。 “还不起床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温柔的男声,黎江白微微睁开眼,发觉周遭一片黑暗,窗外本就不明亮的天此时更是阴沉的吓人,暗红的浓云就像棍棒在他身上落下的淤青,黎江白心里一颤肌肉骤紧,他呼吸停了一瞬,似是被惊醒。 就此时,天上倏然降下一道闪电,细长且迅速,不知劈向何处,沉闷的雷吓得黎江白一哆嗦,他一双眼睛睁得圆,将那雷电包容,他张张嘴似乎要惊呼出声,可下一瞬一只暖乎乎的手便拂上他的脸。 喉头一颤,声儿没能喊出来,这沉甸甸的睡意惹得黎江白惊梦。 晏温不在,被子已经凉了,一觉醒来天黑骇人,总会让人觉得被这世间抛弃。 屋外明亮的灯光被夹成门缝的形状,铺在黎江白身上。 “还不起床吗?”柳殊坐在床边,挡住了些许灯光,“小温说你想吃糖醋鱼,鱼在锅里呆了很久啦,快起来,起来吃鱼啦。” 柳殊的声音很温柔,兴许是瞧见了黎江白惊梦,他又刻意将声音放轻,听上去就像一片羽毛,破开雷电,在这疾风骤雨中缓缓落在黎江白掌心。 “天黑了…”黎江白揉了揉眼坐起来,口中轻声嘟囔着。 “是啊天黑了,”柳殊说着他的话往下说,极有耐心的哄,“叔叔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要不要尝尝?吃完了咱们再睡,今晚睡这里…” “爸!我把鱼端出来了!” 卧室里一下子静了,床上俩人齐齐回头看向那道光。 接着碗筷碰撞的声音传了进来,餐厅与卧室相距不太远,屋里的俩人听的清清楚楚,随着几声拖拉的脚步声倏然消失,盘子便撞上了隔热的塑料垫子,声儿不脆,比雷还闷。 “你们不吃我先吃了昂!” 这声儿倒是脆,脆的清亮,亮的近乎要穿透人耳膜,柳殊听着撇了撇嘴,不禁抬手揉了揉耳朵。 “快起快起,”他一手揉着耳朵,另一手一把掀开了黎江白的被子,将窝得舒服的小孩儿捞了起来,赶着人下床,“快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衣服洗脸洗手,再以时速八十迈冲向餐厅,这小子吃鱼快,你慢一步他就给你吃没了。” 说着柳殊蹲下身,给黎江白套上拖鞋,又拿了一身新的睡衣,递到黎江白面前:“这是前两年给小温买的,他长得快,没来得及穿,我寻思这套你应该合身,最起码肩不会掉。” 话毕他揉了揉黎江白的头,转身向厨房去,他说道:“快来,看看吃完饭要是雨停了,我带你俩去超市逛逛。” 去超市逛逛。 这话惹得黎江白抬头,他已经记不轻上次去超市是什么时候了,他只记得那次去还围着厚厚的围巾,天很冷,他半张脸都埋在里面。 这样想应当是去年冬天,他跟妈妈两个人,空手去空手回,什么都没买。 记忆永远都在那里,不是忘了,只是想不起来,有点残缺。 黎江白换着睡衣,一根胳膊一条腿慢慢的穿,脑袋里不断浮现出去年冬天的超市大门,妈妈一手牵着他,一手举着手机眉头紧锁,她对着手机那边的人破口大骂,骂得路过的行人都回头看他们娘儿俩,黎江白回望着每个行人,看不清人们眼底的情绪,妈妈的叫骂声比冬风凌厉,隐约还有呜咽的水声。 妈妈好像哭了,但小小的黎江白看不见妈妈的眼泪,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哭,他只知道那天过后再也没人带他逛过超市,他经常被锁在家里,站在阳台上,看着漏雨漏风的窗,以及窗外不远处小学的操场。 扣好纽扣,提上裤子,黎江白的思绪陡然回归,眼前没了那卷着落叶呼啸寒风,只有那道温色的光,在被子上卷出褶皱。 “怎么样?”柳殊给两个小孩儿一人夹了一块鱼,鱼肚子上的肉,几乎没刺,“叔叔手艺还不错吧。” 第11章 白花花的鱼肉白花花的碗,全都在这明晃晃的光里。 晏温吃的香,不顾鱼肉烫嘴,他边斯哈抽气边抿出一根鱼刺,唇角沾上了糖醋酱汁。 黎江白吃的就斯文许多,他撅了一小块鱼肉小心的送进口中,抿了抿舌头发觉没有鱼刺,这才舌根一动将鱼肉咽了下去。 “香。”黎江白笑了笑,颇为捧场的用力点头。 柳殊听着看着也跟着笑了出来,他揉揉黎江白发顶,给他夹了一块儿更大的鱼肉:“那就行,喜欢就多吃,想吃明天接着做。” 黎江白捏出一根长鱼刺放在碗边,他咧着嘴笑,却不出声。 “明天还吃啊,”晏温塞了一嘴鱼,说话有些含糊,“换换呗?明天吃排骨怎么样?红烧排骨。” “明天还吃啊,”柳殊学着晏温的语气,回过头来反握筷子,在晏温脑袋上敲了一下,“中午不就吃的排骨?” “排骨香啊,”晏温边嚼边说,“要不明天不做排骨,咱炖大骨头得了,红烧大骨头。” 他吃的满脸都是,鼻尖上都有糖醋酱,柳殊好气又好笑的抽出一张纸巾,塞进晏温手里,扬扬下巴示意他自己擦。 而晏温拿过纸巾,毫不在意团吧团吧握进掌心:“行不?” “行什么行啊?”柳殊一下子笑了出来,重新抽了一张纸巾,在晏温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做什么吃什么,要不你来做。” “我哪会啊,”晏温噘噘嘴皱起眉头,颇有些不满意,他眼珠子一转瞥向了正老实吃饭的黎江白,便引着祸水往那边儿去,他敲了敲黎江白的碗,问道,“你想吃不?” 黎江白塞了一嘴饭,闻声抬头,有些怔愣。 “你想吃不?”晏温挑挑眉稍,又问了一遍,“大骨头,想吃不?” 黎江白眨眨眼,想了还不到两秒钟便点下了头:“想。” 闻言晏温突然登时笑了出来,他拍拍手道:“行!”接着他又看向柳殊,颇为得意地说:“明天吃大骨头哈,这可不是我一个人想吃。” 忒臭屁了,臭屁的黎江白都看不下去,他闷下头去吃饭,不想却被人踹了一脚,他微微弯腰往桌子下看去,只见晏温正悬空晃荡着两条腿。 “可我得回家了,”黎江白小声说,“我妈妈一个人在家,我得回去看看她。” 一句话说完叫柳殊动作一顿,筷子上的鱼轻轻晃了晃,黎江白不说他都快忘了小孩儿家里还有个整日酗酒的母亲,这大半天家里都没有人,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窗外雨小了些,路灯穿透盈盈水光落在天花板上,暖亮的灯光将水光隐了去,只剩下轻缓荡动的波纹。 这是个很麻烦的事情,柳殊私心并不想管别人家的家事,可黎江白小小一个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回家还要照顾一个喝的烂醉的成年人,沉重的担子叫柳殊瞧着心疼,尤其是黎江白身上那青青紫紫、新新旧旧的淤痕,更是让人揪心。 黎江白不知道柳殊所想,只低头吃饭,勺子刮过碗半粒米都不剩下,他垂着脖颈只抬起眼,水润的眸子里透着小心,他说:“我可以带点剩饭回家吗?我妈妈应该还没吃饭。” 轰隆一声雷声大作,方才小下去的雨这会儿又变得急,好像要将整个夏天的雨都堆在这一天下完一样,浇得人心里头都潮湿沉闷。 柳殊有心留黎江白,可不论他怎么留,黎江白都只是摇摇头,说家里不能没有人看着,说他妈妈还在等他。 没法子柳殊只能说送他回去,并在黎江白离开前重新做了几道菜,还有小一锅粥,被他放进两个饭盒里。 “走吧,你拎一个饭盒,我给你打伞,”话音未落柳殊看了看窗外,外面雨太大了,估计打伞也不顶用,“算了还是穿雨衣吧,小温有两件,刚刚好。” 黎江白听话地接过饭盒,他说:“谢谢叔叔。” 他没见过这么好的叔叔,看大门的妗子对他也好,但也不会留他吃饭过夜,柳殊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捧火,看着燃得不旺,却格外暖和。 柳殊去拿雨衣,黎江白就看着他的背影。 “明早我我去找你吧,咱俩吃早饭去,”晏温突然说,“我学校那边儿那家早餐店的豆浆很好喝,你去过不?” 音落黎江白想了想,然后点点头,晏温见着咧嘴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就见黎江白又摇了摇头。 “啊?”晏温有些懵,他不解道,“你这是去过还是没去过?” 黎江白说:“路过过早餐店,但没进去吃过。” “那就是没去过呗,没去过你点什么头啊,”晏温说,“这样,明天我爸上班,没空给我做早饭,我早上起来就去你家找你,咱一块儿吃早饭去。” 他自个儿就决定了,没给黎江白说话的机会:“就这么定了啊,我明早敲门你可得给我开门啊,不许起不来,中午我爸不回来,咱们吃完早饭就去你家,等晚上我爸下班再一块儿回来吃饭,然后吃完饭还能去逛…” 晏温正畅想着,唇角越抬越高,却不想黎江白倏然瞪大了眼,急声将他打断道:“你不能来我家。” 黎江白声有点大,说完屋里都静了,晏温登时默了声,他有些怔忪的看着黎江白,想不出小孩儿为什么这样抗拒。 “我可以陪你吃早饭,但你不能来我家,”黎江白收了收声音,将瞪起的眸子也收了回去,“你没有午饭吃的话我可以做完了给你送过来,但你不能来我家。” 第12章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7章 油条蘸醋 楼道里不算明亮,老旧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个个亮起,白色的暗光落下,像卡碟的黑白老电影。 黎江白将饭盒放在地上,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可是临走前柳殊给他换了新的衣服,旧的湿了,被拿去洗了,晏温的衣服里没有他家的家门钥匙。 黎江白猛地愣住,一手放在口袋里忘了拿出来,他仰头看着猪肝色的门,猫眼被“福”字遮挡,透不出光。 “妈,”他小心敲门,不敢太大声,“能给我开个门吗?” 铁门轻轻响,仿佛老电影里的杂音。 可除了这杂音也没有别的动静,门后面的空间安安静静,跟没有人似的。 “妈?”黎江白再次敲门,稍稍用了点劲儿,声控灯才灭就被他敲醒,“你睡了吗妈?” 楼道里起了回声,衬得愈发空荡荡,楼下的声控灯也亮了起来,老电影停了一瞬又上演。 房门没开,屋里依旧没有动静。 黎江白叹了口气垂下脑袋,他踢了踢门口的地垫,思索着要怎么进家门。 “小白?” 身后突然传来吱嘎声响,紧接着一道苍老的声音融入将散的回声中:“咋这么晚才回来?” 黎江白闻声回头,只见对门奶奶探出头来,带出了一束光。 “奶奶好,”黎江白先是问好,再是答话,“我去柳叔叔家玩来着,所以晚了。” 说着他指了指一旁的饭盒,又说:“我给妈妈带饭回来了,里面有柳叔叔煲的粥。” 下一瞬声控灯倏然灭了,院子里的灯光渲染如纱,轻轻地披在黎江白身上。 空气都是湿的,惹得人鼻尖泛潮,黎江白捏了捏鼻子眨了眨眼,抹开一眸子的水光。 对门奶奶眼睛有点花,黑灯瞎火的更是看不清多少,但黎江白那股子委屈就像今儿个路边的积水,不断的溢了出来。 叫人看不见都不行,那泪点子可比外面的雨大,对门奶奶颠着小步子走了出来,身后的光逐渐变宽,缓缓地将黎江白笼罩。 “可委屈死咱们小白了。”奶奶俯身抱了抱小白,温热的身体驱散雨天的寒凉,烫着黎江白的心口。 眼泪一下子变得汹涌,争抢着要跑出眼眶,奶奶的睡衣湿了一小片,几近圆形的湿痕相互浸染,黎江白拼了命的睁大眼睛,才将大半的泪珠憋回去。 换成谁也得委屈,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半大的小孩儿,黎江白到现在都搞不清楚,为什么在初春之后爸爸就不回家了,为什么初春之后妈妈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他要挨这么多打,为什么他会被关在门外不能回家。 或许是今天泡了雨,又或许是下午那一觉睡得太昏沉,黎江白只觉着脑袋里像是搅和成了一团浆糊,所有的问题都变成了找不到头的毛线,凌乱的散落一地,纠缠在一起。 “奶奶,”黎江白吸了吸鼻子,轻声开口,“我记得我在您这里放了一把钥匙来着,是吗?” 对门奶奶正拍着黎江白的背,温声细语的哄着人,倏然听黎江白这样说她手上一停,不做声的想了一会儿。 声控灯亮了又灭,奶奶跺跺脚将其跺亮,她说:“诶对,”她松开黎江白,颠着小步子往屋里走去,“还是得年轻才行啊,你瞧奶奶这记性,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是有一把钥匙来着,你等我会儿我给你找找啊。” 说话间奶奶已经进了屋,黎江白跟着走了过去,他靠着门框停在门口,一双眸子紧黏着奶奶的背影, 他看着奶奶扶着茶几蹲下身,在一抽屉里摸出两个饼干盒,奶奶打开其中一个翻了一会儿,接着又打开第二个。 “找着了,”奶奶咧开嘴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险些将眼睛淹没,她撑着茶几站了起来,颤巍巍的向着黎江白走去,她将钥匙塞进黎江白手心,挥挥手叫人回家去,“赶紧回吧,别让你妈妈等着急了。” 她才不会着急。 黎江白接过钥匙如是想着,可他嘴上却不能这样说:“谢谢奶奶,”他依旧很有礼貌,脸上还挂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我过会儿就把钥匙送过来,奶奶还是您收着。” “行,”奶奶在黎江白脸上摸了一下,摸到一片湿润,那是方才溢出来的、还未干透的委屈,“快回吧回吧,天挺晚了。” 阴雨沉重,黑浓的天仿佛将人牵入另一个世界,雨点滴答混乱时间。 回家的路明明没有几步,却也这样曲折,黎江白像是爬了很高的山一般,进了门便脱了力,他靠在门上慢慢蹲下,屁股着地,抱着膝盖缩成不大的一团。 家里没有开灯,还不如楼道里亮堂,窗帘挡住了微弱的路灯,只在天花板上落下弯曲的一条。 刺鼻的酒气弥漫出颓靡,破碎的酒瓶散落在茶几旁,鸡毛掸子掉在卧室门口,墙上有一片发暗,应当是有酒泼在了上面。 劣质的酒味儿黎江白不喜欢,却十分熟悉,他曾经偷偷尝过一口妈妈的酒,很辣很涩,烧得胃里疼,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喜欢这种东西。 家里很乱,黎江白也不喜欢,他抬抬头看看凌乱的客厅,耳畔是母亲沉重的呼吸声,黎江白不由得想起临回来时晏温说要来他家吃午饭,他撇撇嘴倏然苦涩,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让晏温来。 第13章 明明是同一个小区,是同样的格局,可晏温家里就是那样的明亮温馨,就连味道也是那样的好闻,黎江白就像是好不容易吃到了糖的小孩儿,止不住的回味那个味道,即便这味道已经变淡,可他还是不停的抿嘴咋舌,只求那味道久一点,再久一点。 “唉。” 小小的人叹了口气,搓了搓脸站起身来,一地狼藉还得他收拾,要不然半夜妈妈起夜的时候要是踩到了碎玻璃瓶,最后遭殃的还是他。 这一夜过得很慢,慢的像不断循环播放的卡碟影像,黎江白半睡半醒,思绪随着那影像播放又倒带,他陷入循环往复的梦里,梦里有他吃过的、甜甜的糖。 直到天亮,黎江白都没有彻底睡熟过,应当是昨天忘了与晏温约定时间,他不知道该几点起才不会耽误,所以一晚上都惦记着这件事。 夏日的天总是亮的早,窗外没了雨声,只有清朗的鸟叫,今天像是不会再下雨,阴沉的天光被驱散,窗帘缝隙里闯入一道白亮。 黎江白醒了,在那道白亮落在床前,还没到他脸上的时候。 他掀开被子飞快的下床,只穿了条内裤便往厕所跑,他昨天没有开空调,虽说是雨天可还是会热,后半夜他热出了一身汗,故而现在他急着要去洗个澡。 他很快,出门时距离起床也不过半个小时,母亲还在睡着,手边是一个歪斜的酒瓶。 暑热在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回归大地,初升的太阳将天空映的发白,不远处公园里已经有了晨练的声音,裹挟鸟鸣破开寂静,散出夏日的热情。 黎江白出门出的很是时候,在他下最后一阶台阶时,晏温刚好将半边身子探进楼道里。 “嘿你还挺早,”晏温看见黎江白,眼睛亮了一下,他走了进来,堵了黎江白的路,“我还寻思得去你家叫你。” 天还是蓝的,昨日的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踪迹,只剩下斑驳的几片。 黎江白回头看了看楼梯,轻轻捏着晏温的胳膊将他带出楼道:“嘘,”阳光太亮,黎江白眯了眯眼,“不用你叫,我起得来。” 说完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似乎还能听见母亲粗重的呼吸。 晏温也跟着他的回头看了一眼,楼梯尽头那家人紧关着门,应当是还没起。 巷子里的积水已经没了,只有深色的沥青证明了昨天的确是下了一场大雨,夏天的太阳一升上来就变得热得不行,水汽顷刻蒸发,笼着他二人的小腿。 晏温一步一蹦的往前走,头也不抬的问:“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黎江白看他一眼,摇摇头说:“没有。” 晏温停了下来,回头瞥了下黎江白,他说:“啥都不想吃?” 黎江白又想了想,但除了晏温跟他说过的豆浆,他并不知道那家早餐店里还有什么别的吃的。 “我不太饿,”黎江白拍拍肚子,突然想起昨天带回来的菜和粥还放在餐桌上,“醒太早了没醒神儿,胃还没睡醒。” 这么热的天儿菜粥不能过夜,没放冰箱应该是坏了,黎江白觉得有些可惜,可惜了柳叔叔的心意和厨艺。 “那走过去就醒神了,”晏温不知道黎江白在想什么,他又开始蹦,落下黎江白一步半,“没胃口的话咱们先吃点儿开胃的,然后再吃别的,我跟你说那家店里好吃的可多了,我是没钱,我要是有钱我就按着他家菜单直接点一本了。” 半大的小子总是大言不惭,不过晏温也是真觉得那家店好吃。 早餐店永远比人们醒得早,像是遗落的太阳一样冬夏不歇的报晓,晏温轻车熟路的带着黎江白坐到了窗边,他拿过菜单颇为马虎的看了一遍,接着招手叫来了老板娘。 “姨姨,”晏温笑笑,指着菜单说,“我要两碗豆浆,一小碟糖,还要一份油条两碟醋,然后再要一份蒸饺和一笼小笼包。” 音落他看向黎江白,把菜单推了过去:“你看你想吃啥?” 自打落座,黎江白便一直看着窗外,临窗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是一所学校,那便是晏温说过的他的小学,这会儿正放暑假,阳光被铁栅门撞碎成一粒粒的,明晃晃地闪进黎江白的眼睛。 “你点的很多了,”黎江白回过头来,将菜单推了回去,“我吃啥都行。” “那行,”晏温也不推诿,只将菜单拿回来,递还给老板娘,“那你过会儿有想吃的了再点,我爸给了我不少钱,绝对让你吃饱,我跟你说这儿的豆浆可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豆浆,还有油条,油条蘸醋你吃过没?” 黎江白皱了下眉心摇摇头,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嘿嘿,”晏温摇头晃脑,似是对黎江白的反应极为满意,“过会儿尝尝,我可不是在骗你啊,好吃的。” 黎江白怔忪片刻点了点头,有些不太敢信,晏温的表情给他一种恶作剧的感觉,他将一念头搁在心里,他决定过会儿要是晏温作弄他,就把油条扔晏温脸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8章 雨后迷梦 油条蘸醋的味道还不错,黎江白到最后也没把油条糊在晏温脸上,那年的夏天没有,这一年的夏至也没有。 黎江白夹起一块油条,轻轻往醋碟里一点,接着将一整段油条泡进豆浆里,碗边上冒出泡泡。 醋在豆浆里晕开,揉乱白色。 第14章 这是一种别样的默契,他们谁都没说话,黎江白撑着头看向窗外,看着那定在雨中,一直亮着的公交站牌。 “学校变样儿了,”他咬了一小口油条,嚼得慢条斯理,“你走的第二年,学校翻新了图书馆,第三年翻新了操场,第五年开了一块儿新的地皮建了个体育馆,听说里面有游泳池,我一直想去看看。” 黎江白端起碗,贴近嘴唇,烫人的豆浆登时充满口腔。 “在学校时说学校会永远敞开大门欢迎你,一毕业就说社会人员禁止入内,门口的保安也是尽责,那天我想进去看看,磨破了嘴皮子他也不放人。” 说着黎江白笑了一下,眸光微微一偏,落在公交站一旁的一片虚影处,崭新的铁栅门被雨水冲洗干净,新筑的高墙比他们上学那会儿还要高。 晏温没吭声,只听着黎江白说,他也想听听这几年黎江白是如何过的,这是他缺失的过往。 可他没想到,黎江白下一句话虽是过往,却不是他想听的。 “看大门的妗子去年过世了你知道吗?”黎江白转回头,眸子依旧明亮,“去年刚入秋的时候,听说妗子早上还晨练来着,是吃着午饭的时候突然没的,那几天气温还没降下来,所以停了一夜就送去了火葬场,妗子走的不痛苦,是喜丧。” 隔壁桌的几个大哥还在谈天说地,络腮胡的笑声浸透整家店,他们这一桌是格格不入的安静。 密集的雨冲刷着声音,将那笑声稀释隔绝。 晏温没说话,只看着黎江白,他稍微有些怔愣,一下子没想起黎江白口中“妗子”是谁,他搜寻着记忆,影碟倏然倒退回儿时的那场大雨。 “噢妗子,”晏温想起来了,表情倏地变得生动,“妗子生前人好,这是福报。” “嗯,”黎江白抿着嘴笑笑,垂眸点头,“是福报。” 雨一直下过了晌午,才有了要停的迹象,早餐店里谈笑的人都往窗外看去,寻思着什么时候离开。 一夜没睡,熬到这会儿黎江白有些困了,脑袋慢慢变得昏沉,思绪也变得迟缓,他撑着下巴用力睁着眼,生怕一闭上就要睡过去,在这地方睡觉可真是狼狈的很,他不想才见到晏温就如此的失态。 可他太困了,困到手都撑不住脑袋,脖颈一软就要砸到桌上。 “走吧,”晏温看着困倦的人,轻声一笑,“回家睡去。” 黎江白挑起眼皮,梗住了脖颈才叫脑袋回到肩上,他说:“你开车了?”他想了想又说,“你不是坐公交来的吗?” 他表情扭曲,像是戴了一张尺寸不合适的面具。 晏温看着笑出声来,说:“是公交啊,你要我送你吗?” “送,”黎江白毫不犹豫的点头,“坐公交也可以送,我怕我睡过去坐过站,你送我一下,到地儿了你叫我一声。” 雨又小了不少,视线变得清晰,对面的站牌被一辆公交车挡住,车后是崭新的铁栅门以及围墙。 晏温站起身,叩了叩桌子歪了歪头,示意黎江白跟他一同离开:“送你回家,”他没拒绝,“听我爸说你搬家了?” 黎江白踩着他的脚步,穿过门帘步入漫天的水汽,难得的凉风让他清醒少许,黎江白搓了搓脸活动了一下坐得僵硬的筋骨,偏头看向晏温。 “嗯,搬家了,”他深吸一口气,叫湿冷的风灌入肺腑,接着缓缓吐出,“离你家就两个路口,公交两个站,不远。” 说着他向着公交站走去,站牌就在早餐店斜旁边,不用过马路。 “买房了?”晏温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没,钱都扔酒吧里了,哪有钱买房啊,”黎江白绕开一个水坑,脚步贴近晏温,“我妈以前买的房,一直没人住,之前那个房子我住的难受,就搬过去了。” 不过十几米的距离,黎江白绕了好几个水坑。 站牌顶上有一个挡雨的透明玻璃,玻璃上积着雨水,水中落了好些树叶,树叶和玻璃都被洗的干干净净的,黎江白仰头看着,他一样明天不要留下水痕。 要是没有水痕,太阳透过的时候会很好看。 公交来了。 天还是阴的,似乎过会儿还要下雨,车上没开空调,风从窗户里钻了进来。 这是辆空车,只有地面上沾水的脚,黎江白踩着那些脚印走到车厢后段,他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将窗户拉到最大,手肘撑着窗沿。 晏温在人身边坐下,他舒开双腿,看着黎江白的侧脸。 公交发动,风声渐起,两个人一同晃了晃。 黎江白似乎真的困了,目光逐渐涣散,眼睛慢慢变得无神,他想借着这两个站浅浅的眯一小会儿,但他觉得他应该是睡不着了。 身边的目光仿佛有了实体,两根棍儿似的戳在他脸上。 “你有病啊?” “你变了好多。” 一分不差,话撞一起了。 “我变啥了?” “我咋就有病了?” 一秒不差,话又撞一起了。 黎江白瘪瘪嘴轻轻叹了口气,他转了转眼珠,瞧见晏温与他是同样的表情,这拙劣的复刻惹得黎江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眨了眨眼,松开手肘仰身向后靠。 “我变啥了?”黎江白又问了一遍,这次没人跟他撞话头。 晏温也向后靠,他一脚踩着前面的挡板,一脚伸出台阶去,他说:“模样变了,也长高了,头发长了点儿,人看着…”他偏头将人打量一番,“噢还是那么瘦,这倒是没变。” 第15章 “我只是看着瘦,”黎江白迎着晏温打量的目光瞪回一眼,“我也可以一拳把你打进墙里,保证三天抠不下来。” 说着他伸手比了个“三”,唇边的笑多了一丝带着困倦的狡黠。 晏温也笑了出来,这一顿早午饭打破了多年的生疏与壁垒,他们就像是一条纽带的两段,在这阴雨天里缓慢地点燃,彼此靠近相拥,光热逐渐交换。 前面是红灯,司机缓慢地踩下刹车,公交跑了一趟又一趟,司机或许是有些着凉,他偏头打了个喷嚏,又用袖子捂着嘴咳了好几声。 车停稳了,黎江白突然大起胆子,他腰身不再挺得笔直,而是半瘫了瘫的窝在椅子里,他微微歪斜上半身向着晏温靠去,脑袋放在人肩膀上,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 “还有一个站,让我靠一会儿。”黎江白打了个呵欠,偏着脸仰头看天。 红灯不长,车身又晃动起来,荧绿色的灯掠过了窗,铺在黎江白脸上。 他又不说话了,只缓慢的呼吸,鼻尖萦绕着晏温身上的味道,掺杂雨水,变得又湿又暖,熟悉的感觉让他的心变得很重,一下下的砸在肋骨上,似乎跳不起来。 一个站的距离很近,像是一部浪漫的爱情电影被按下了快进键,行道树带着微亮的路灯疾速后退,灰色的天被栋栋高楼分裂。 车停了。 “你还是用的那款香水,”这是一个陈述句,黎江白说着含了些许笑意,“我很喜欢。” 晏温歪头在黎江白发顶蹭了蹭,他轻轻闭眼,片刻后又睁开:“嗯,没换。” “别换,”黎江白声音绵软,仿若被雨沾湿的棉花,“换了我不习惯。” 晏温闻言又蹭了蹭他的发顶,他轻轻应声,似乎怕惊扰了这团疲累的棉花:“嗯,不换。” 这是一个老旧的小区,看着与晏温家年头差不多,新刷的外漆也挡不住内里的腐朽,裸露的电线与燃气管道都昭示着危险。 “这要是漏了气可就炸了,”晏温抬头看着管道,不禁蹙眉,“这不会被查吗?” “今年就修了,”黎江白摸出钥匙打开楼道门,侧身让晏温先进去,“本来说这个月就找人来修,可是一直在下雨,就一直拖着。” 晏温抬步进门,可一双眼睛还是黏在那管道上,他不放心:“要不你去我家住吧,等修好了再回来。” “我去你家干嘛?”黎江白伸手把人推进去,手一松门便自个儿关上,将门檐上的凌乱悉数挡在外面,脏脏的钢化玻璃上嵌着一生锈的铁丝网,将门外的景分割成等大的几片。 黎江白推着晏温上楼,他在人身后说:“你家里就两个卧室,我去了睡哪?” 晏温半回过身将人拉到身前,让黎江白走前面,他说:“以前又不是没睡过,你睡我…” “你那张床忒小,”黎江白顺着晏温的劲儿走在了前面,他打断道,“小时候可以,现在怎么睡?俩成年人睡一张一米二的床,叠罗汉吗?” 音落他看了晏温两眼,觉着晏温也变了不少,晏温的话他可以完本的还回去,晏温模样变了,也长高了。 比他高,错着台阶看不出来,但站在平地上时,黎江白发觉自个儿应该是只到晏温的眉毛。 “也是,”晏温低着头爬楼,并不知道黎江白一步三回头地看他,“那你可注意着点儿,真炸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天然气也会炸,还是得叫物业把电线整整,谁家走线是团成一团啊,我刚才看着有一圈的胶皮都破了…” 晏温又开始碎碎念,就像小时候那样,只是声线再也没有之前那样稚嫩,成年男性低沉的声音带着每个字眼,一下下的敲着黎江白的耳神经。 “知道啦。”黎江白转回身去,突然笑笑。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9章 溺于白苔 楼梯一角,白苔,淡淡的香柠檬和杜松子,薰衣草残余的花瓣携着雪松,将黎江白整个包围。 这是黎江白最熟悉的味道,也是黎江白最喜欢的味道,晏温离开的这几年里,黎江白已经记不清自己买了多少瓶白苔,这个味道浸泡他的枕头,融进他的梦。 今儿个依旧是白苔,却是黎江白熟悉又不熟悉的白苔,这层裹着他的白苔沾染了晏温的体温,干净的味道里多了一分柔和与厚重。 黎江白靠在门上,脸埋在晏温颈窝,白苔给他安慰,他深深的嗅探,只觉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都松垮下来。 钥匙插在锁眼里,没有人去转动,冰凉的、带着水汽金属抵着黎江白的腰,隔着衣衫印下一道红痕。 “我很想你,”黎江白轻声说着,言语中情愫不明,“每一天都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嗯,”晏温抬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后脑,接着轻拍几下,他说,“我也很想你,每一天都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颈侧的肌肉能触及黎江白的呼吸,温热的气息拂过一遍又一遍,潮湿一层又一层的糊了上来,晏温也分不清是鼻息还是眼泪。 他轻轻拍了拍黎江白的后脑,正要触碰脖颈,却被黎江白拦了下来。 这栋楼很老了,楼道里的窗还是雕花样,落进来的光糊成了一团,像是新年时剪坏的窗花。 黎江白抓住了晏温的手,缓缓移开,而后他抬起头来,微微仰起下巴,眸色不明的看着晏温。 第16章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可下一瞬他又抿起了唇,将已经抵在舌尖的话给吞了回去。 晏温见状,用拇指蹭了蹭黎江白的唇,他说:“想说什么?” 他迎着黎江白的目光,瞳仁被无尽的温柔浸润:“别憋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把自己憋坏了,我爸一准儿得骂我。” “你就是怕柳叔叔骂你?”黎江白甩甩头,躲开晏温的手。 这话说的颇有些不客气,还杂糅了一些些撒娇与少许的矫情,那原本不明的眸色在这一瞬变得有些冷冽,黎江白瞳仁色深,黑洞一般,几乎要把晏温吸进去。 “怎么会,”晏温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浅浅一笑,眸光倏然潋滟,“你本来就一晚上没睡,熬个大夜再东想西想,还淋了雨,指不定啥时候感冒发烧就找上门来了,你这几年长了有二两肉不?抗的过去不?别再给烧傻了可就麻烦了,到时候我还得…” 又开始了,宛若魔音的碎碎念又开始了,这碎碎念黎江白从小听到大,这么多年了他也没能想明白晏温这开关在哪,指不定哪句话就开始念,不打断他他估计没个二三十分钟是停不下。 倒也不烦,就是耳朵闹得慌。 “okok,歇歇嘴儿,”黎江白松开晏温的手,捂住他的嘴,接着黎江白轻轻叹,眼珠子颤了颤,他败下阵来避开晏温的目光,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也不回我邮件?” 楼外树叶哗响,似乎起了风,堆积的云却依旧镶嵌于天穹,怎么都吹不散,这天看着,应当是还要下雨。 “你说你很想我,但你一个字都不肯回我,就连一个标点都没有,”黎江白继续说着,却不抬头,“我怎么信你啊晏哥?” 声儿里带了哽咽,像是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梗在喉头,呕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直堵的人难受,堵的人喘不上气来。 风里也像是裹了棉花,一点点的地变得粘稠,憋下去的哽咽变成水汽,氤氲在黎江白的眸子里。 黎江白又将脑袋低下去了一些,只让晏温看他的发顶,他拼命地睁大了眼一眨也不敢眨,生怕那水汽掉下来,砸开他本就快要藏不下去的心思。 晏温看着黎江白的发顶,默声许久,风钻过墙上雕花在家门口转了个弯,吹动了他的发。 “小白,”晏温轻轻叫人,偏过头去看黎江白的脸,“你让我怎么说呢?” 言辞无奈,晏温在黎江白看不见的地方牵出一丝苦笑,他抬手捏了捏黎江白的肩膀。 “你想听我怎么说?”晏温轻轻收劲儿,想要给黎江白一个拥抱,“你明明知道,我…” 晏温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突来的推力推了一个趔趄,他扶了一下扶手,霎时怔愣住,双唇微张颇为震惊的看向黎江白,却撞上一双泛红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困的还是哭的,黎江白的眼睛比菜市场门口笼子里的兔子还红,可他又比兔子凶,他看着晏温,上身微微前倾,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把人打一顿,或者直接把人踹下楼。 “我不知道!” 也不知晏温如何惹到了黎江白,黎江白突然高喊一声,声音撞着湿漉的风荡起浪来,在楼道里撞起了回声。 过了好一会儿,风才将回声吹走,黎江白粗重的喘息缓缓暴露,胸膛起伏不定,可这一呼一吸间却将双目激的更红。 倏然间,吧嗒一声,一颗泪越过眼睑砸落下来,碎在第十根肋骨处,没在黎江白脸上留下半点湿痕。 这滴泪不大,却宛若奔涌的山泉一般扑灭了黎江白的怒火,“嗤”的一声一阵青烟掠过,黎江白顿时泄了气,全身的肌肉猛地松了下来,膝盖一软,他下意识抬手扶住扶手,险些站不住。 黎江白慢慢的曲下腿,另一手撑着台阶坐了下去,他松开扶手,指尖一不留神碰到了晏温的手,不知道是他的手太凉,还是晏温的手热,这一碰仿若碰到了热烈的火苗一般,烫的黎江白猛地收手。 他将胳膊垫在膝盖上,脑袋一沉便枕了上去,被烫过的指尖垂在腿侧,他不自主的动了动手指,在裤缝里蹭了蹭。 “我不知道,”黎江白轻声念着,眸子无光,盯着脏兮兮的白墙,“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这这几年一个标点符号都没跟我说过,再好的感情也禁不住这样耗,多少年了,晏温你知道多少年了吗?” 黎江白六岁那年遇上晏温,期间断断续续的与晏温分开又重聚,他在晏温身后做了许多年的小跟屁虫,又花了许多年将自己与晏温割裂。 多少年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从两碟醋到一碟醋,从两碗甜豆浆到一碗甜豆浆,十年可以很短,八年也可以很长。 这八年黎江白过得很痛苦,他像一个别扭的小孩儿,一面要逼着自己接受晏温走了的事实,一面又近乎于偏执的守着这十多年的回忆,他一遍遍的给晏温发短信发邮件,磨损的键盘上是他数不尽的思念。 “我想你回来,”黎江白终是哭出了声,声不大,却叫人听着可怜,“我只有你了。” “那我呢?” 钥匙还插在锁眼上,没人转动,但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屋里的灯光挤出门缝,铺展在黎江白身前。 可这光不全,被那开门的人挡了起来,长长的影子拖在黎江白身上,头顶响起一道颇不耐烦的声音:“你在楼道里鬼吵啥?” 第17章 黎江白寻声抬头,瞧见一张逆光的、不太清晰脸,他眯起干涩的眸子仔细瞧去,借着微弱的天光,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黎江白呼出一口气,搓了搓脸,他说:“你来干啥?” 南枝靠着门框,正屈着指头漫不经心的敲着门把手,听了这话他瞬间停了手,接着猛地弯下腰,在黎江白脑袋上敲了两下。 “我来干啥?你还真问的出口啊。”南枝语气不善,说着还掏出手机,他按亮屏幕调出他与黎江白的对话框,上面全是单一的绿色气泡。 “你但凡回我一句,”南枝将手机怼到黎江白面前,一点点的划给他看,“你但凡回我一句,就一句,我也不能一大早的跑你这里来,你知道我家离这儿多远不?你知道我几点起来的不?” 南枝越说越觉得气,最后竟给自己气笑了,他双唇一咧露出一口白牙,以及闪烁在齿间的舌钉。 木吱吱:你说谁回来了? 南枝划的快,黎江白只看清了这一句话,下一瞬他突然飞快的眨眼,接着不动声色的偏头,悄悄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 就像是这绿色气泡里带着刺一样,每个笔画都能划伤他的眼。 “你换舌钉了,”黎江白像是对南枝的怒气全然不觉,又像是在回避南枝的怒气,他瞥了一眼那隐现的舌钉,只说,“比上一个亮,好看。” “谢谢啊,我挑的咋可能不好看。”南枝也能顺着黎江白往下说,只是语气依旧没好到哪去。 音落,手机黑了屏,映射的雕花遮住了绿色的气泡以及带刺的字,只留下切割规整的天。 这是漂亮的窗花,出自儿时晏温的手。 兴许是回忆闹人,黎江白不自觉的勾了勾唇,他看着屏幕上的雕花轻笑出声,与眸中的泪组成滑稽的表情。 南枝见状,一下子正了神色,他看着黎江白那双似哭又笑的眼睛慢慢蹲下身来,收起手机,将黎江白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来。 “你见到他了?”南枝突然变得温柔,与方才简直是两个样子。 黎江白在回忆里抽不了身,闻言他稍稍收起笑容,却又在下一瞬绽放开来。 “嗯,”他点头,眼睛稍稍偏了一度,又及时的正了回来,“见到了,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他今早就到。” 黎江白的瞳仁只动了一瞬,却也没能逃过南枝的眼睛,南枝脖颈微动又瞬间梗住。 “开心吗?”南枝问得轻柔,“见到他开心吗?” “开心啊,”黎江白答得轻快,“见到他怎么会不开心啊。” 音未落,黎江白笑了一声,笑声震碎了眼底未干的泪,露出清亮的眸。 南枝看着黎江白笑,也扯出一个笑,他捏了捏黎江白垂在台阶上的手指,用衣角给人擦去掌心沾上的灰。 “开心就行,”南枝说着,唇角勾的更深,“千金难买我们小白高兴,开心就行。”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0章 送走南枝 家里有点闷,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黎江白昨晚离开前就将窗户全都关的死死的,雨下了一天,他也一直没回,这会儿屋里正存着一股子潮乎乎的味儿,掩盖了白苔。 黎江白一进屋便皱起了眉头,他撅着鼻子嗅了嗅,极为嫌弃的抬手扇了扇:“你在我家闷蘑菇呢?” 南枝拔了钥匙关上门,一回头就瞧见黎江白鞋都不换就往窗边跑,脏黑的脚印子印在米色瓷砖上,随着人淌了一串。 “我也刚来啊,你不知道我家离你家有多远吗?”南枝弯腰打开鞋柜,随手拿了一双拖鞋,“我屁股还没挨着沙发就听你在外头嗷嗷喊什么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啥?” 他压低了声音学黎江白,指尖一松,拖鞋啪嗒掉在地上。 黎江白将窗户大敞开,风猛然灌入,也带着潮湿,但雨后的风总要清凉不少,扑走了屋里的沉闷,也扑了黎江白满怀,哭红的眼睛微微有些肿,被这风一吹,倒是挺舒服。 黎江白伸手推了推窗帘,不叫那厚重的布料遮住了风:“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倒退两步转回身来,走向门口,又留下一串反向的脏黑,他垂着眼看了看南枝拿出来的拖鞋,又说,“我不穿这双。” 黎江白这话头转的快,南枝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他愣住了,看看黎江白又看看那双干净的不能再干净的拖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谁惯的你啊祖宗,”南枝倏然跳脚,抬脚猛踢拖鞋,可怜的拖鞋瞬间分家,一只被他踢到了沙发底下,“这么难伺候呢你,谁爱穿谁穿,谁爱伺候谁伺候。” 说着他绕过黎江白往客厅去,小腿才碰到沙发,他就像一摊泥一样软了下来。 “小梨子啊…”南枝闭着眼,抿抿嘴发出一声喟叹,接着他又好声没好气的向着黎江白招了招手,微微挑眉,睨了黎江白一眼,“那双拖鞋是给谁的?” 那双鞋很干净,被黎江白单独放在鞋柜的最上层,旁边没有别的鞋,鞋面上的绒毛软趴趴的耷着,带着凉意的黑檀木板衬得这双拖鞋有些孤寂。 南枝细腻又敏感,这鞋又惹眼,他打开鞋柜的时候心头猛地咯噔一下,几乎是颤着指尖把鞋拿出来的。 沙发很软很舒服,但激不起南枝半点睡意,尽管他起了个大早,尽管他很累,但他也只是闭着眼睛,等着黎江白说出那个他明明知道却又不想听见的名字。 第18章 黎江白扶着沙发跪了下来,脑袋靠近地板,伸手掏拖鞋,他说:“给晏温的,他喜欢这款拖鞋,超市里已经买不到了。” 拖鞋被踹的很深,黎江白伸长了手才堪堪够到,他的脸几乎贴地,扭曲的姿势让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黎江白的指尖一下下的触碰鞋边的绒毛,他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拖鞋给掏了出来,他拍拍鞋上那并不明显的灰尘,“唔”得一声吐出一口气来。 他揉了揉跪疼的膝盖站起身,再次将拖鞋放回鞋柜的顶层,黑檀木干干净净的不染纤尘,衬他的拖鞋刚刚好。 窗外天光阴阴晴晴,太阳借着云间缝隙蒸着地上的积雨,风不曾停,只多了一丝暑气。 “啊…”南枝抬抬头,看着黎江白收宝贝似的把拖鞋收好,他撇撇嘴,说,“那我喜欢吃的那款果冻你买了不?超市里也买不到了,你家有不?” 黎江白拿出他平日穿的拖鞋,指尖一推柜门,响起刺耳的“吱嘎”声,像是春日里嘶哑的猫叫。 “买不到了我家怎么会有?”黎江白说。 “都能有拖鞋不能有果冻?”南枝就知道黎江白会这样说,可当这话实着着的落进耳朵里,还是砸的他耳神经疼。 黎江白瞥了瘫在沙发上的南枝一眼,又看了看瓷砖地上重叠的两串脚印,斟酌片刻他抬步走向卫生间,拎出半干的拖把打算把地拖干净。 他的眼睛没那么红了,可哭过之后还是会变得干涩,他打了个呵欠挤出两滴眼泪,轻轻眨眼润了一下,他说:“拖鞋不会过期啊,果冻这玩意儿放老些年会变成化石的吧。” 呵欠过后困意跟着上涌,泪挤出一滴便再也止不住,黎江白的眼睛再次变得红,当然这次他并不想哭,只是困倦牵动眼皮,在他的脑袋里搅出了一团浆糊。 风推着云再次遮挡太阳,清凉与暑热交杂不清,南枝额头上浮出一层薄汗,他抬起胳膊蹭在衣袖上,“啧”了一声,然后起身。 “多新鲜啊果冻化石,”他抻了抻衣摆,笑了一声,“行了你回来了就行了,困了就睡吧,我先走了。” 话毕南枝绕过茶几,随手拿过茶几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一杯水喝了一口,他接着说:“下次记得回个信儿啊,一晚上一白天一句话都没有,吓死个人。” 不让人省心。 南枝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没电了,”黎江白拎着拖把放回卫生间,他洗着手,水龙头开的有些大,他的声音也不自觉的大了些,“昨晚没拿充电器。” 南枝走到门口换下拖鞋,脚边的水迹将光反射的乱,那光晃眼,他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声。 “我走了啊。”南枝向着卫生间喊了一声,接着咔哒一下推开了门。 “我才回来你就走?”黎江白探出头来,手上还搭着一块米色的毛巾。 此时南枝一脚已经踏出门外,踩着门口的地垫,出入平安被他遮住了半个“入”字,他回过头,颇为无奈的应声道:“啊,急啊,我一大早赶过来现在还得赶回去,家里头还有个人等着折腾我。” 南枝语速渐快,但每个字都像是叹出来的,他多说一句便好似多了一分疲累,眉眼都耷了下去,肩膀似乎也颓了不少:“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能不能别可着我一个人儿折腾啊。” 昨夜没睡好,又心惊了大半天,南枝也是难得的抱怨。 吸顶灯闪了一下,登时暗了好多,黎江白挂起毛巾抬头看了看,这不大的卫生间好像被风吹进了晦暗的阴云。 这天气着实不好,压的人心头闷。 “你都想象不到有多吓人,我今早一睁眼,两条信息板板正正的摆在我手机里,一条是你说晏温回来了,一条是听听说他找到谷寓清了,他的消息比你的还可怕,我看的后背都发冷,一下子就给我吓精神了。” 南枝口中的听听是他的发小,黎江白见过,大学的时候曾在人家家里借宿过几天,那是个很优秀很努力却不那么幸运的人,黎江白对这位发小记忆很深,每每南枝说起,他总能与人共情。 黎江白走过来,路过茶几,也端起那杯水,仰头将水喝了个干净,水珠滚落下颌,在越过喉结时被他擦去。 南枝还在说,但已经没了抱怨的语气,他似是将这半开的门当成了倾吐的出口,要将身上的沉重与疲累泄一泄。 “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南枝闭着眼睛,面色虔诚,却抬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啊上帝耶稣玛利亚,佛祖天皇祖师爷爷,柏拉图伽利略米开朗基罗,马克思列宁恩格斯,信徒不求别的,只求不要再受这样的惊吓了…” 黎江白坐在沙发扶手上,双臂抱胸,微歪着脑袋,他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他垂垂眼,又抬起来,“你为啥要害怕?” 南枝还在祷告,听见这话倏地收声,他动了动脚,却没收回来,他扭过头看着黎江白,面色复杂。 “我不觉得是好事,”南枝说,“最起码在我见到活生生的谷寓清之前,我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小梨子你没见过听听发疯,你不知道他真疯起来是什么样,这几年我一直看着他,就怕他发起疯来…” 忽然间,南枝又收了声,他目光倏然变得严肃:“你这一阵儿吃药了吗?” 吃药,没吃药,这是黎江白和南枝之间永远都绕不开的话题,南枝就像一个复读机,从他们认识开始就不停的循环播报,他好像没有停止键一样。 第19章 这样的问候黎江白听了八年,从晏温离开的那年开始。 风将黎江白的额发抚乱,他回望着南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吃了”,音落他又摇摇头,“不过今天没吃,昨天只带了晚上的份儿出门,我没以为今天一早就能回来。” 他诚实的说,却说的南枝的神色愈发的无奈。 南枝动了动脚,从那个“入”字上面移开,他大黎江白几岁,这会儿显得颇有些苦口婆心,他说:“可不能停,按时按量吃,”他握着门把手的手缓缓收紧,可他自己却没发觉,“之前听听住了很久的院,原因先不提,只是他那次住院真的要把我吓死了,我问过医生这类药不能随便停,你一定要按时吃。” 他深深地吸气,继而缓缓吐出,那口气像是有千万斤重。 “我跟你说我禁不起吓啊,不管你们谁,只要吓我我的心肝儿就得老十岁,今天老十岁明天老十岁,我觉着都等不到今年春晚就得先入土咯。” 闻言黎江白笑了一下,眉眼微弯:“头一次见人咒自己早死,”他上前两步,似是要送人,“快回吧,我得睡会儿,今年春晚我陪你看,你不看我就掀你眼皮。” “掀我眼皮?”南枝拍了拍衣摆裤腿,掸去虚无的尘,“哼,我还扣你眼珠子。”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1章 回家吃饭 小年,下雪,今年是个冷冬,雪异常的大,看门的妗子拿着一硕大的扫帚不停地扫着院子,扫去一层又落上一层,我院子里总是白的,好像没个尽头。 黎江白甩着腿坐在窗台上,额头抵着玻璃,看着积雪被推去了墙角,衬出围墙上老旧的斑驳。 窗台下是热烘烘的暖气,而窗玻璃则是凉嗖嗖的,黎江白额头冰凉, 啊把手压在屁股底下,捂得热热的,接着将手搁在脑门儿上。 他反反如此好多遍,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乐子。 按着习俗,小年夜总是要一大家子聚上一聚,可晏温一家一共就两个人,黎江白家里头也是两个人,各过各的太过于冷清,聚在一块儿过也不算太热闹,但柳殊还是叫黎江白叫他母亲一块儿过来,两家子凑凑一桌子菜,这年也算是开始了。 “我妈不一定来,”黎江白当时便有些犯难,“她这一阵都不怎么出门。” 柳殊笑笑,垂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发顶,他说:“没事儿,去问问,她要是真不想来也没法强求呀,我就是想着要过年了热闹热闹好,祛祛陈年晦气,来年就过好日子了。” 鱼尾纹爬在柳殊眼尾,平添了一份慈祥。 自那个雨天之后,黎江白再也没忘过家门钥匙,锁经过数十场雨已然起了锈,黎江白费了点劲儿才将钥匙插进去,他两手握着钥匙柄,吃力的转动。 吭啷吭啷好几声,门好不容易打开,一道亮光倏地钻了出来,在昏暗的楼道里映出了一道明亮的线。 “妈?”黎江白试探的叫了一声,没敢直接进门,只探进半个头。 屋里开了最亮的那盏灯,似是要把光送进客厅所有的死角,窗帘紧闭,遮住了外面早已黑透的天,黎江白难得没在家里闻见刺鼻的酒气。 “妈?”黎江白又叫了一遍,见着屋里没人,他这才慢慢拉开门,跨步进去。 自打春末之后,黎江白就没见过家里开灶,今天他却听见了油烟机轰隆直响,隔着厨房的一扇门不太真切,黎江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起锅烧油,撒下葱花,秦茉俞将一盘切得又细又均匀的土豆丝倒进锅里,油星飞溅到她的手背,但她却像是没有知觉,只将一旁的陈醋拿来,看了一眼保质期,应当是没过期,接着她拧开瓶盖倒进一铲子,葱香倏然变得酸,秦茉俞吸了吸鼻子,开始翻炒。 黎江白站在厨房门口,久久不敢开门,像是在愣神,直到这带着酸的葱香混入些许辣味儿,他才骤然回神,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手来,轻轻推动厨房门。 这是个推拉门,也有些年头了,滑轨相互摩擦骤现一声哗响,秦茉俞像是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一脸惊恐地回过头来。 她看着黎江白,锅铲悬停在半空。 这一眼看的黎江白有些局促,他下意识的后退,捏着袖子捂着胳膊,那里有块儿新添的淤青。 “妈…”他怯怯地叫,低下头躲开目光,不敢与秦茉俞对视。 “嗯,”秦茉俞微微点了下头,接着翻动锅铲将快要糊在锅底的土豆丝给翻到面上来,“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 秦茉俞回过头去,将火关小,她摸了一小把花椒扔进锅里,激出复杂的油烟:“所以我没准备你的饭。” 兴许是油烟的原因,厨房里明显要比别的地方暖和一些,黎江白转转眼珠,将不大的厨房尽收眼底,操作台上并没有别的盘子,几个空酒瓶立在窗前,削掉的土豆皮堆在袋子里,皮上的泥土看起来很脏,冷白的灯光驱散小年夜的热闹,空荡且冷清。 “知道了,”黎江白抬抬眼,又落了下去,他藏起满目落寞,鼻尖倏然一酸,接着眼前朦胧一瞬,他咬咬牙,又将朦胧憋了回去,“柳叔叔叫咱们一块儿过去过年,你要去吗?” 他声音小且平缓,但仔细听来却又有微小的起伏。 音落,秦茉俞刚好关掉油烟机,她一拧灶台,厨房里突然安静下来,黎江白委屈的尾音在空荡的厨房环绕,给这冷清的小年夜添了一丝苦涩的寂寥。 第20章 秦茉俞盛出土豆丝,最后一根刚好落在盘子边上,对面楼上不知谁家开了阳台的灯,暖黄的光穿透黑夜,落在黎江白脚下。 黎江白顺着光抬眼一看,似乎下了雪,雪也金黄。 “你要去谁家?”秦茉俞将炒勺放在水池里,冷水一激,升起一股油腻的味道,“柳殊?” 秦茉俞说的有些急,她回过头来,背着光叫人看不清脸色,但黎江白还是察觉出了一丝担忧。 一丝熟悉却又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担忧。 黎江白有些不解,但他依旧点点头:“嗯,柳叔叔,晏哥哥也在家,这会儿他们应该在包饺子,要一起去吗?” 他还是有些欣喜的,毕竟在父亲离家后,秦茉俞便很少跟他这样平静的说话,以往大多都是说不过两句便鸡毛掸子伺候,整日醉醺醺的秦茉俞也几乎记不清黎江白说过的事和人,今儿她一说柳殊,叫黎江白觉得意外。 但黎江白也就欣喜了一会儿,秦茉俞收起一瞬的担忧,她轻轻笑笑,端起土豆丝就要往餐厅去,她说:“不去,”她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她想了一会儿又退回操作台边,搁下土豆丝打开冰箱,拿出两个青椒,以及一小块梅花肉,“你也别去了,妈做饭,今天小年夜,去别人家不合适。” 说着秦茉俞将肉扔进水池里,打开水龙头后放下案板,接着用不太锋利的菜刀将青椒切成小块,她回头看看黎江白,只见小孩儿正满脸诧异的望着她,暖黄灯光跨过很长的路才到达这间厨房,稀释过后铺在黎江白稍有些圆润的脸上。 黎江白有些不敢信,他怔愣了许久才将目光从秦茉俞身上移开,他的记忆像是被人删了一块儿,回神的时候秦茉俞已经切好了肉准备下锅了,更为激烈的油星疯狂飞溅。 秦茉俞后退几步,偏头稍稍眨巴眼的小孩儿,她放下空盘子,在围裙上随便擦擦手,而后她抬手捏了捏黎江白的脸,又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她说:“去客厅等着去,妈一会儿就好。” 客厅灯很亮,比厨房里要亮得多,黎江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客厅的,他只知道在他晃神的时候,屁股已经挨到了沙发上,一股温热的气流随着他的动作扑了他满面,他这才想起来,自打进了门他连外套都没脱下来。 今年的暖气烧得好,屋里很热,黎江白压下鼓起的外套,解开扣子,脱衣服的时候才发觉脖子上出了一层汗。 窗外的雪下的愈发的大,风也逐渐呼啸起来,可屋里很热,真的很热,仿佛夏天不曾照进来的阳光都堆积在了这个冬天里,熨帖着黎江白,就连头发丝也不放过。 黎江白已经很久没有跟母亲在一个桌上吃过饭了,他本以为这顿饭会吃的不太自在,但今天的秦茉俞很反常,最起码比起前几个月要反常的多,她不仅下厨,还给黎江白夹菜,更为反常的则是她整顿饭都在不停地提起柳殊,当然还有晏温。 秦茉俞问的很细,黎江白也都一一答了出来。 黎江白扒了一口饭,饭里裹着油渣,很香,他吃了一嘴油:“妈妈,”黎江白说,“我可以带晏哥哥来咱家玩吗?” 他满眼期许。 秦茉俞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微动,浅浅地板起了脸,黎江白猛地察觉到空气里有一瞬的冷凝,呼吸猛然变得微弱,黎江白咬了一下嘴唇,唇边的油渍没那么香了,变得有些腻。 家里很安静,只有风声偶尔闯入,雪花拂过窗户又迅速离去,留不下半点痕迹。 “我不喜欢家里来人,”秦茉俞给黎江白夹菜,只是这一夹一放间没了方才的温度,“我不是柳殊,我嫌吵。” 这话说的有些不客气,但黎江白却不知道哪里不客气,小小的脑袋只敏感的捉到了母亲的坏情绪,他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只讨好一般给秦茉俞夹菜盛饭。 “我不叫他来了,”黎江白说着,悄悄抬起眼皮,去看秦茉俞的脸色,“我们不闹你,你好好休息。” 他还是很怕秦茉俞的,毕竟这样的温馨只是一时,他无法预测秦茉俞什么时候又会举起鸡毛掸子,他听人说这叫家暴,并且打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黎江白已经有了很多“第二次”,他不想再有下一个“第二次”。 一顿饭结束于无声,黎江白默默地收拾了碗筷,他擦了擦操作台又清洗了灶台,厨房被他打扫的干净,就连地他都拖了好几遍。 秦茉俞已经睡了,黎江白本想叫她一块儿看烟花,来延续一下方才断掉的温情,但家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凄清,安静非常,只是少了几个淌着酒的绿色酒瓶。 欣喜过后的失落往往要沉重的多,就像是溺水之人被绑上了一块大石头,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浮不出水面,只能随着石头一起沉入水底,被迫失去氧气。 他连哭都察觉不到,全都融进了冰冷的水里。 “我去柳叔叔家了哦,”黎江白慢慢推开秦茉俞的卧室门,母亲今天没有喝酒,他可以放心的出去,“明早回来,妈妈可以给我做早餐吗?” 黎江白抹了下鼻涕,接着糊去眼泪,眨眨眼望着黑暗中的一团人影。 卧室里很黑,只有一线亮光停在床边。秦茉俞应该是睡着了,回应黎江白的只有沉重的呼吸,被子盖到了脖颈处,黎江白只能看见几缕头发,自己微弱的起伏。 第21章 鼻涕又要流下来,黎江白换了只手又抹一把。 他关上了卧室门,将秦茉俞送还给黑夜,他轻手轻脚的穿好衣服拿上钥匙,然后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房门隔绝了暖气,门外冷的人直打哆嗦,看大门的妗子拎着巨大的扫帚清扫院子,黎江白跺了跺脚,一路小跑着钻进隔壁楼道。 妗子瞧见一个人影,借着雪光才看清是谁,她杵着扫帚站定,一手笼在嘴边,大声问道:“小白去哪啊!?” 问候穿透朔风,黎江白一脚已经踏上台阶,闻声又退了下来:“去柳叔叔家!”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2章 半夜幻觉 黎江白额头抵着窗,望着漫天飘雪,被扫净得地没过多久又落上了一层白,院子里只有一盏白花花的灯,在轻薄的雪上投出一个模糊的圈。 他把手塞在屁股底下,捂得热热的再拿出来,他碰碰额头,冷与热霎时交融。 “哎呦!” 身后倏然传来晏温的声音,七八岁的孩子声音尖,吓得黎江白猛地一哆嗦。 “你坐那么高干啥?”一抬眼便瞧见窗台上多了个人,晏温也被吓得一哆嗦。 黎江白险些没坐稳摔下来,他猛地扒住窗框,回头看向晏温,只见晏温正将一盘饺子搁在桌上,不锈钢盘子烫得人直抽气。 晏温几乎是将盘子扔在桌上,紧接着便捏紧了耳垂,他跳了两步离开桌子,扭着脖颈看向黎江白:“你还坐那儿干啥?”他挑了挑一边儿的眉毛,挤出一个滑稽的表情,“愣着干啥?下来吃饺子啊。” 说着他搓搓指头就往窗边蹦跶,他抓住了黎江白的手腕,稍稍凉下来的指尖碰到了小孩儿的皮肤,轻轻晃了晃。 黎江白垂眼看看,一时间他无法分别是自己的手热还是晏温的手更热,他动了动唇,似是要说什么,但他也只是动动唇,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晏温见人不动,只眨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黑洞洞的看久了还有些渗人,他吞了口口水又舔舔嘴唇,这才说:“咋你想在窗台上吃啊?”晏温回头看了看饺子,饺子还冒着热气,“这也没法端啊,忒烫,要不我给你支个桌子你在这儿吃?可家里也没这么高的桌子啊,要不我给你把我爸刚买的书架拿过来?那玩意儿不大,但是够高,给你吃个饺子应该还是…” 应该还是可以的。 晏温一边说一边琢磨着这一馊主意的可行性,突然脚后跟一疼,身后一声响,他会写头一瞧,黎江白已经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拖鞋蹭着晏温的脚腕滑下来,刚好踩掉他的袜子,黎江白颇为抱歉的笑了笑,他蹲下身,给晏温把袜子提好。 “没破,”黎江白说,“对不起啦。” 晏温见黎江白勾起一个笑,便也撇撇嘴模仿人笑,只是他笑得要造作不少:“对不起啦~” 他学黎江白说话,学得也造作。 “别学我,还有哦,我才不要在窗台上吃饺子,很奇怪,”黎江白笑出声来,他轻轻握拳捶了晏温一下,接着挣开晏温的手,蹭着沙发绕了出去,“来吃饺子啦,柳叔叔辛苦做的呢。” 黎江白三两步走到桌前,弯下腰,在茶几底下摸出一个折叠板凳,他将板凳撑好坐了下去,抬手扇扇风,将那漂浮的热气扇向自己,面裹着猪肉的香气瞬间扑来,黎江白眯了眯眼,唇边的笑意就没落下去过。 “嗯~”他发出一声夸张的喟叹,接着问道,“什么馅儿的饺子?” “猪肉白菜,”柳殊恰好过来,端着一盘饺子,不锈钢的盘子比晏温端过来的那盘要大一些,热气蒸腾,看着也很烫,但在柳殊手里却像是没有温度一样,“小温说你喜欢这个馅儿的,叔叔就包了一盘,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柳殊依旧是一副慈祥的笑模样,他放下饺子,反手向着晏温挥了挥:“去,拿醋去,左边柜子里有新的鸭梨醋。” “啥玩意儿鸭梨醋?鸭梨还能做醋?”晏温正颠颠儿的往厨房跑,猛然一听登时刹住了脚,他扒着门框,别着脖颈,抻起脑袋往回瞧,“我咋没听说过?” “没见识的样儿,”柳殊也看着他,噗嗤笑了一声,“苹果醋尝过不?跟苹果一家亲的鸭梨就不能做醋啦?单位刚发的年货,没见过还不赶紧的拿来倒上两碟尝尝。” 音落柳殊一仰身子跌进沙发里,柔软的靠背贴着他的腰,舒展开的筋骨露出积攒的疲乏,他动动腿伸了个懒腰,只觉腰椎那里“咯噔”一声,像是被拉开了。 “哟吼,”柳殊左右扭扭,将其余椎骨也拉开,“舒坦。” 他搓了搓脸,接着用力眨眨眼,他看着黎江白,倏然叹气:“哎呦我滴妈可累死我了。” 脸被搓得有点红,本就没什么架子的人这会儿看着更松散,黎江白不由得笑笑,热腾腾的饺子就在他脸下,蒸的他的脸也有些红。 这顿饺子吃的热乎,柳殊要看小年夜晚会,结束过后有重播一遍,直到下半夜一家人才算是尽兴,三个人都瘫在沙发里,仰着脸傻乐呵。 黎江白摸了摸自个儿圆滚的肚子,不知是因为吃多了还是因为这沙发太舒服,他有些困了,脑袋一歪昏昏欲睡,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他本也打算着今晚就住在晏温家里,所以这会儿他便放任自己困下去。 第22章 可老天似是不想让他现在就睡,夜穹之上倏地炸起了一朵朵烟花。 咻—— “小白快看!”晏温突然坐直了,摇醒了正犯困的黎江白。 啪! “快看快看!放烟花了!”晏温摇着黎江白的胳膊,猛地蹦下沙发。 咻——啪!! 晏温拉着黎江白就往窗边跑,也不管黎江白到底醒没醒,黎江白瘫在沙发上鞋都没穿,被人这么一拽,一下子踩滑,脚尖撞在茶几腿上,疼得他蜷缩起脚,可就在收脚的那一瞬他又踢到了拖鞋,随着一阵烟花落寞,拖鞋飞进了沙发底下。 “嘶…”黎江白坐在沙发边儿上,抱着脚尖疼的表情扭曲,心里头顿时升起一股火来,他头也不抬,一下子撞在晏温肚子上,“你就不能好好叫我吗!?” 声儿可真不小,炸在柳殊耳边跟烟花有的一拼。 晏温没防备,被他这么一撞直接趔趄后退,现世报来的快,他的脚后跟也撞在茶几腿上,他家的茶几四四方方,桌腿也是四四方方,晏温正巧撞在了拐角处的尖楞上,刺着一根筋,疼的脚底都麻。 “哟!”晏温也没能刹住声儿,他一屁股坐在茶几上,抱着脚看他受伤的脚后跟与脚底,“你报复心这么强!?” 也跟个烟花似的,又在柳殊耳边炸了一遍。 “你毛手毛脚的活该!”黎江白痛劲儿还没过,逮着晏温可没什么好话。 晏温也疼,疼中还带了一丝丝委屈,他不高兴的辩解:“那我道歉不就完了,你至于撞我吗?” 黎江白脚尖疼的发凉,揉都不敢揉,只能轻轻捂着:“至于!很至于!”黎江白被硬生生疼醒,疼的也委屈,“再说了你也没道歉啊!” “我没来得及啊,”晏温苦着一张脸,他捏捏脚,似乎没那么疼了,“我想道歉你也没给我机会啊,对不起刚到嘴边儿就被你揍了,你就不能等一会儿?等两秒钟也行啊。” “你要是好好叫我还用得着这两秒钟吗?”黎江白不饶人,“本来就是你毛手毛脚啊,你犟嘴!” 柳殊一听,“噗”的一声笑喷了刚进口的茶水,茶叶渣子还挂在嘴角:“哈哈哈哈,嗝,哈哈哈哈,”他笑弯了腰,还没消化的胃有些难以蠕动,“快道歉小温,嗝,别犟嘴哈哈哈哈,嗝,你怎么能让小白多等嗝,多等两秒呢,你是哥哥嗝,照顾照顾嗝,弟弟嗝,哈哈哈嗝,哈哈…” 柳殊越笑声音越笑,这突来的嗝打得他难受极了,他抬手抹掉了唇角的茶叶渣,又喝了一大口水试图压下去,可这嗝却像是跟他较上劲儿了似的。 “嗝。” 没完了。 这是个不大的插曲,却灭了两个小孩儿的火气,黎江白与晏温齐齐看向柳殊又齐齐对视,接着毫不客气的笑的好大声。 咻——啪!! 烟花穿针引线,将两个小孩儿的笑声织在一起,绚烂变幻的光影映在两人的瞳孔,像是小小的水晶球里的沉沉黑夜。 雪好像停了。 黎江白还是放心不下秦茉俞,他怕秦茉俞晚上偷偷跑出去喝酒,所以他没在柳殊家待很久。 他慢慢走回家,将烟花的一点尾巴踩进雪中。 “小白!”晏温突然打开窗,从楼上喊他,“明天一块儿吃早饭不?” 黎江白停下脚步,回过身仰头看去,只见晏温在向他招手,暖气很热,晏温只穿了一件短袖。 楼角遮住了渐缺的月亮,黎江白也挥了挥手,厚重的棉衣让他只能曲着胳膊,他说:“我不去了!我要给我妈做早饭!” 说完他又挥挥手,示意晏温回屋去。 可晏温却不罢休,他将窗户开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那你做完饭咱俩去呗?”风很大,他怕黎江白听不清,抬手拢住了嘴,“我早点儿起!陪你做饭!然后咱俩去呗!?” 四层楼说低不低说高不高,黑黢黢的夜里往往也是看不清什么东西的,但好在今夜雪亮,即便是只有那一盏灯,也能让晏温看清黎江白小小的身影。 黎江白还没想好要不要跟晏温一块儿去吃早饭,他算算时间,如果要去的话他得早起一会儿,要不然赶不上明天早市,他正想问问晏温要不要和他一块儿去早市,却在抬头的那一刻丢失了晏温的身影。 大院只有一栋楼,一共就两个楼道,黎江白住在东单元二楼,而晏温住在西单元四楼。 黎江白印象中的西单元401一直是很温馨的一家,那里有暖洋洋的灯,有热腾腾的饺子,还有一对儿对他很好的父子。 可就在刚刚,黎江白突然看不见晏温,不只是晏温,整个401都像是变了个样子,暖色的灯没了,明亮的窗变成了透着风的黑洞,窗边墙皮斑驳欲坠,风一过便晃动不停,微弱的雪光将天花板照亮些许,吊顶和灯都不见了,只有光裸的水泥,就像是一个荒废了许久的屋子。 黎江白怔愣住,他觉得是自己太困了,困到出现了幻觉,他突然低头用力眨眼,企图将这可怕的幻觉挤出去,可他却不敢抬头再看一眼,他怕自己看见的依旧是幻觉。 下一瞬,黎江白突然转头就跑,他向着家的方向,9比轻薄的雪上印出一串脚印,脚步声回响在整个院子里,被冬风吹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3章 楼道誓言 第23章 后半夜一直没有再下雪,天穹像是被泼了一层凌乱的颜色,橙红中透着阴郁的紫,黎江白的窗外有一颗秃枝银杏,枝杈上满是雪。 大院是集体供暖,黎江白家里头与柳殊家一样暖,黎江白只穿了一条短裤,光着上身盖着薄薄的被子,他蜷缩在床上愣愣的看着天花板一角,这会儿已经看不见月亮。 按道理说下雪天本就不该见月亮,可黎江白就是记得,方才就是有一轮渐残的月停留在楼檐一角,那轮月旁布着浓灰的云,衬得天都渗人。 当然也可能是黎江白看错了,这一阵他好像总看错东西,不是天上的月,就是路边的树叶,他记得他前两天还指着早餐店门前光秃秃的树问晏温:“为啥这么冷的天还不掉叶子?” 当时晏温的反应可以用惊悚来形容,他的眼睛就没睁那么大过,目光在黎江白和树之间游移。 黎江白叹口气,一脚蹬着床翻过身,房门没关,朦胧的光穿过厨房飘进他的卧室,他枕着胳膊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眨眨眼,企图唤起些许睡意。 说不准这次就是看错了,天太黑看晃了眼,才将那么温馨的一家看成了废弃的房屋,黎江白觉得自个儿应该去医院看看眼科,他认为自己出了问题,才会这样接二连三的出错。 临睡时天已经蒙蒙亮,兴许是有雪的缘故,今天的天似乎亮的格外早。 黎江白跟着天一块儿醒来,质量很差的睡眠让他的眼睛有些肿,他用冷水浸透毛巾,放在眼睛上敷了一会儿。 冬天也是能听见鸟叫的,只是声音弱很多,麻雀煽动翅膀落在那颗秃银杏上,枝丫轻晃,雪却没掉下多少。 毛巾很快被捂热,黎江白拿下来洗好,挂在毛巾架上。 除了早起的鸟,冬天的早晨还是要安静些的,放假的孩子在家睡懒觉,晨练的老人也不比春夏多,看大门的妗子今天没再扫雪。 院子里寂静无声,家里也只有黎江白一个人的脚步声,秦茉俞还在睡,黎江白很肯定她一两个小时之内是不会醒的。 于是黎江白看了看表,在心里头估了个时间,接着他换好鞋,拿上外套推门就走,关门时还不忘摸摸钥匙是不是在口袋,听到一声脆响过后他放下心,轻轻关门,一路小跑着下楼。 天不晴不阴,太阳被云蹭破了轮廓,冬日的暖阳似乎也没有那么暖,风一过,那丁点儿的热乎气便会被吹散。 下两层楼很快,黎江白猛地停在楼道口,四四方方的楼门刚好将他圈住。 他不敢往前走了,再多走几步便能看见晏温家的窗户,昨夜那骇人的幻觉这会儿变成的清晰的记忆,随着寒风肆虐侵袭。 万一昨晚没看错呢? 黎江白开始否定自己。 可如果昨晚没看错的话,那就证明这半年来的串门和留宿都是他的臆想,而那两个对他那样好的人也是他的凭空想象,废弃的房屋就是废弃的房屋,从不曾有什么402,也不曾有晏温和柳殊。 想到这里,黎江白有些怕了,他打了个寒颤,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了最顶上,可怕的猜想一旦冒出来便很难压回去,黎江白不敢想象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他这半年行为在别人眼里会不会就像和疯子一样。 黎江白有些退缩,脚步在一点一点的向后挪,楼门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框着一处潦草的雪景慢慢缩小。 “你在干啥?” 晏温突然出现,他站在楼道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你在这儿干啥?”晏温挑了挑眉,上前一步,“你不怕摔啊倒着上楼梯。” 黎江白正担心自己是脑子有病还是眼睛有病,本就没留心脚下,不过他也走得挺稳的,扶着扶手一步一步慢慢后退,踢着台阶就抬抬脚再走。 可他没想到,晏温会突然冒出来,还扯着嗓子跟他说话,这一嗓子着实把黎江白吓得一激灵,黎江白猛地抬头,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晏温身上,他一脚踢到了台阶,另一脚也晃晃悠悠的没能站稳,手不自觉的抓紧了扶手,可这也不行,他还是不自觉的软了腰,身子一弓,就要翻下来。 “哟!” 晏温也给吓着了,他扔了塑料袋,拔腿冲进楼道,虽说是只有几个台阶高,摔下来不至于残了,但破相是免不了。 “你想啥呢?”晏温一步跨了两个台阶,在黎江白要摔的最后一秒将人接住。 “没想,没想啥。”黎江白惊魂未定,腿软腰也软,他靠在晏温肩膀上,将一额头的冷汗蹭在人衣服上,口中不断呵出白汽,握着扶手的手不曾松开一点儿,冰冰凉凉。 这个距离很近,比他平时和晏温睡一张床的时候还要近,这个距离他可以清楚的听见晏温的心跳,穿过冬衣,和他自己的心跳一块儿敲着鼓膜,都很快。 “我,我想噩梦呢,”黎江白喘了几口缓下神,但还有些磕巴,“昨晚上,昨晚上做噩梦,梦见你跟柳叔叔都不在了,402也不见了,黑黢黢的还没有窗户,天花板也没有,只有水泥板,还有电线,爬在墙上跟蛇似的。” 话说多了就不磕巴了,黎江白不知道该怎么跟晏温说,不管是说自己脑子有病还是眼睛有病好像都不太对,所以只得把昨夜所见当成噩梦,才能连带着自己的恐惧一块儿说出口。 黎江白说完,抬起头看向晏温:“晏哥哥,你会走不?” 第24章 他难得当着晏温的面叫他一声哥哥,这次是真的害怕了。 晏温抬手捏了捏黎江白的脸,笑着说:“只要你不想我就不走。” 楼道里突然变暗,天上积起了云,将冷白的太阳尽数遮了起来,风倏然猖獗,卷着秃银杏的枝杈好像要将其折断,晏温回头看看楼道外的昏暗,似是又要落雪。 塑料袋被顺丰吹动,掀起哗响。 “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晏温捏了捏黎江白的胳膊,向他扬出一个笑脸,“我可以永远陪着你。” 小孩子的誓言总是单纯又稚嫩,却总能熨帖另一个小孩子的心,这种单纯和稚嫩不掺杂任何利益与纠纷,干净的就像是还没落下来的雪。 “你说的哦,”黎江白慢慢笑开了,抬起手,伸出一根小指头,“拉钩印章。” 晏温也笑,学着黎江白抬起指头,交握的手指在空中晃了三下,接着拇指相对,印下了一个隐形的章。 老人都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这年一旦跨过腊月二十三,除夕便紧赶慢赶的到了眼前。 热闹都在各家各户,街上冷清了,今冬下了好几场雪,小年之后几乎就不见晴天,可偏偏到了年根太阳露了脸,树枝房檐上的冰凌晶莹,几团水痕交叠的落在脚边。 “这玩意儿不会断了吧?”晏温拎着塑料袋,一晃一晃的走在黎江白前面。 塑料袋里是柳殊给黎江白织的手套,蓝黑相间,与晏温是相反的花色,本来二十四那天晏温已经带了过来,可他跟黎江白一拉钩一盖章,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俩小孩儿吃完了早饭回来还没想起来。 好在没丢。 晏温仰头看着阳光下的冰凌,兴许是风吹动光影,他总觉得那些冰凌一直在晃,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黎江白,说:“你说这玩意儿要是掉下来,会不会把脑袋给扎穿了?” 黎江白正翻来覆去的看着手套,心里有正美,晏温的话他没怎么听清,只听了个要扎穿脑袋,血腥画面就像是开屏暴击的恐怖电影,猛然在他脑子里炸开。 “啥?”黎江白倏地扭头,险些晃着脖子,“啥扎穿脑袋?扎穿谁脑袋?” “扎穿你脑袋,”晏温白了黎江白一眼,撇撇嘴,一把抓着人胳膊束在身侧,“你这一路都没听我说一句话,合适吗?” 接着晏温又将黎江白的手抓起来晃了晃,相似的手套叠在一起:“你就这么宝贝儿这玩意儿?” 晏温是真的生气,可稍稍冻僵的脸做不出太生动的表情,他就像是被箍在一张半硬的面具里,只有眼睛可以生气。 有些滑稽,像个不熟练的马戏团小丑,黎江白看着这张脸笑了出来,但只笑了一声,就在那双怒目下憋了回去。 “你还笑?”晏温使了点劲儿,用来表达他的不满。 “不笑不笑,我听你说话。”黎江白抿了抿嘴,压下上翘的唇角,可那双弯弯的眉眼还是暴露了他。 黎江白看着晏温眸子里映出的自己,以及身后的冰凌,他突然发觉晏温的眼睛似乎比这冬阳下的冰凌还要亮:“哇,”眼睛一下子圆了,嘴也张的圆,黎江白指指晏温,又指指冰凌,“晏哥哥,你的眼睛好好看哦。” 表情做作,声音也做作,这是明显的、转移话题的差劲伎俩。 晏温不是不知道,每次黎江白怕他生气,都会用同样的差劲伎俩,晏温说不上是吃还是不吃这套,只是每次他都会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哦哦是哦,好好看哦,挖给你要不要哦。” 没说完他便又送了黎江白一个白眼,然后拉着黎江白往超市去,今天除夕,超市开门晚关门早,他们得赶着超市下班前去买点儿喜欢的零食囤在家里。 一个差劲,一个敷衍,谁也不揭穿谁,谁也不嫌弃谁。 马路上几乎没有车,晏温横穿过去走的很快,黎江白时不时就得小跑几步,他咯咯笑着,看着二人相握的手,两只手套间是共有的温度,足以捂热除夕傍晚的寒风。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4章 新年将至 天黑得早,大院门口不知何时挂起了两盏红灯笼,风鼓动灯笼簌簌作响,左边的灯笼挂的有些偏,一下下的撞在大门上。 光影被拉长又缩短,暖的像是晚夜的太阳。 巷子很深,拐了两个弯,晏温与黎江白一人拎着一个超大号的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各式零食,还有两双毛绒绒的白色棉拖鞋。 棉拖鞋露了半拉在袋子外面,说是棉拖鞋,可还露着脚趾,塑料袋随着走步不停的晃悠,绒绒白毛蹭着黎江白手指,可惜手套太厚,他并不能很好的感受这柔软。 大院大门敞开,门口有一摊红色的碎纸,不知是谁家已经放了一挂鞭炮。 巷子里总是有风,今天的风带了这硝石的味道,大院里已经有人开始生火烧油,滚了油的肉香生出浓浓年味,晏温抻着脖子深深一闻,接着笑了一下。 “快回快回,”晏温突然抓住黎江白的手腕,拽着他往那亮光处走,“我爸应该已经开火了,咱现在回去,还能吃上第一口热的。” “为啥要吃第一口热的?”黎江白抬了抬胳膊,袋子太沉,胳膊稍微有点酸。 “不知道,”晏温嘿嘿一笑,脚步又紧了紧,“反正每年我都跟我爸挣第一口,谁抢到了谁就赢了。” 第25章 说着晏温挑挑眉,松开黎江白挥了挥拳头,他像是突然起了斗志一般突然小跑起来,塑料袋在身旁晃得似乎要断,却也阻止不了晏温的脚步。 太阳又落下些许,剩了一丝光笼着大院院墙,墨色逐渐从东边侵蚀,月亮升起来,一旁有一颗小小的星星。 晏温跑远了,黎江白只得跟上去,他将塑料袋系好,两手一环抱在怀里,他也小跑起来,棉拖鞋在他面前颠个不停,绒毛随风而动。 他看不见脚下的路,却跑的稳当。 大院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比平时多了好些车,妗子在门卫室里哼着歌揉着面,切好的韭菜搁在盆里,一旁是化好的、还没剁的猪肉。 “小白回来啦。”妗子透过窗户,正巧看见黎江白迈进院门,灯笼撒光落在黎江白身上,叫人看着喜洋洋的。 窗户是关着的,但不太隔音,黎江白闻声停下脚步,他朝着妗子笑了笑:“妗子过年好。” 妗子本就笑着,皱纹爬在眼尾,这会儿她的笑里更是多了一丝喜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推开窗,邀请黎江白:“今晚来妗子家吃饺子不?叫上你妈一起?” 晏温已经不见了踪影,脚步回声也在楼道口逐渐消散,黎江白看了看晏温跑没影的方向又看了看妗子,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了妗子,我妈最近不太愿意出门,”他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家那扇似亮不亮的窗,“她今早还叫我去买肉馅,应该会包饺子的,过年嘛。” 这话说的,黎江白自己都没什么底气,肉馅什么的,也都是假的,黎江白今天根本没出过门。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来,秦茉俞下厨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小年夜也只是简简单单的炒了三个菜,家里连点儿热乎气都没有,这年就这样走到了除夕。 包饺子,这只是黎江白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即便以前每年除夕家里都会包好多样儿的饺子,但今年这个年,黎江白真的不敢奢求。 黎江白有点伤心,他觉得自己撒了一个谎,无措的站在妗子窗前,他奋力挤出一个笑,来掩盖伤心。 这个样子让人看着心疼,妗子有些无奈的勾勾唇,用围裙擦了擦手,她碰了碰还没揉净的面,接着又碰了碰窗户,她好像比黎江白还要无措,她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铃铛响,自行车吱嘎吱嘎,铁链似乎要断掉,黎江白回头一看,正是住在他楼上的一家人,按着辈分他应该叫人一声大伯。 大伯骑着车,伯母坐在后座,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孩子拿着冰糖葫芦,正在跟伯母说着什么。 母女俩笑的很开心,大伯也笑的很开心,这样骑车似乎有些危险,但黎江白看着却很幸福。 “小白还不回家?”大伯没停车,只是不再蹬脚蹬,自行车跟着惯性走,链子哗啦啦响。 大伯车骑得很近,黎江白错开一步给大伯让路,他抿抿唇,干巴巴的笑了一下:“这就回啦。” 车遛的不慢,大伯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黎江白跟伯母也打了个招呼,那个孩子举着冰糖葫芦朝着他笑,满脸的糖衬得这支糖葫芦很好吃,黎江白不动声色的舔了舔牙,向着那孩子小了一下。 很短暂的对话,连寒暄都算不上。 “我回家了,”黎江白半转过身,笑容淡了一些,“妗子再见。” 他腾不出手跟妗子道别,只好歪了歪头,他看着妗子动了动嘴,好像想要挽留他。 但妗子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恢复了方才那喜庆的笑,妗子朝着黎江白挥手,她说:“回吧。” 只说两个字似乎太过于冰冷,妗子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过年好啊小白。” 年总是冷的,厚厚的羽绒服也遮不住寒风,家其实离着大门并不远,可就是这几步路,黎江白的指尖已经被风吹的冰凉麻木。 他抱着一袋子零食,站在家门口调整姿势,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敲敲门,可门后头却没有动静。 天暗了下来,声控灯倏地灭了,楼道里陷入一片昏暗。 安静又昏暗,这很难让人愉快,墙上的对联与福字还是去年贴的,看着很旧,有的字旁边似乎还有了裂痕。 黎江白抬起头,把对联念了一遍,短短几秒好像被拉长,仿佛噩梦一般,明明只有睡醒前的几分钟,可梦里的人却像是过了好几天好几月一样。 黎江白又念了两遍,跺跺脚将声控灯喊亮,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他再次敲门,声音要比方才大不少。 这次门后有了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拖鞋踢踏,黎江白听见后后退半步,他让了点空,等着秦茉俞给他开门。 门开了,灯似乎坏了,屋里不亮,只蔓延出微弱的光,光从秦茉俞身后来,在楼梯上留下她的影子。 秦茉俞好像在怕什么,她只露出半张脸,半张脸上满是警惕,头发稍有些凌乱的贴在额头与面颊,仿佛年前扫除时只把她落下了。 “去你妗子家吃饭,”秦茉俞见着黎江白,警惕也没消掉半分,她一直拦着门,没有一点叫黎江白回家的意思,“今晚别回来。” 黎江白活的年岁不长,却也没听说过谁家过年不让回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上前半步想要听个明白,他表情怯怯的叫了声“妈”,音还没落地,就猛地被秦茉俞推了一把。 第26章 秦茉俞这一下用劲儿不小,还好黎江白没站在楼梯边上。 黎江白被推了个趔趄,后腰撞在扶手拐弯处,棉拖鞋从袋子里掉了出来,他想去捡,却见秦茉俞突然回头往屋里瞧。 声控灯又灭了,楼道里比方才要黑不少,视线受阻听力便发挥了作用,黎江白弯腰时突然听见家里好像有别的动静,似乎有人走过来。 这是个熟悉的脚步声,即便大半年没听过,但黎江白还是一下就认了出来。 “小白回来了?” 屋里恰时传出一道低沉的男声,言语间似乎还带着笑,这下子黎江白更是确认下来,他顾不上拖鞋也顾不上后腰微疼,踮起脚上前跨了一大步。 “爸…” 一声“爸爸”还没喊出一半,他便再次被秦茉俞推了出去。 “让你别回来就别回来,”秦茉俞表情变得惊恐且狰狞,她突然厉声说,“听不懂人话还是又欠打?” 说着脚步声更近了些,越过秦茉俞,黎江白似是能看见屋里走动的人影。 “今晚你敢回来我就打死你。” 秦茉俞放出狠话,声音很低,语速极快,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黎江白和声控灯一起被吓到,骤亮的暗灯照亮黎江白错愕的脸,他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害怕。 兴许是为着过年,小年过后秦茉俞就没有再打过他,黎江白本想着就算家里没有饺子这个年也能安然的过去。 “你敢回来我就打死你。” 这句话陡然唤醒了黎江白那些可怕的回忆,被打过的皮肉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的想要抱紧胳膊,可鼓囊的袋子阻隔了他的动作,他只能将双手搅在一起,来缓解心里那难以抹去的恐惧。 天已经完全黑了,黎江白在家门口站了很久,里面好像有吵架声,甚至还有摔东西的声音,可黎江白的耳朵像是被罩子遮住了一样,除了震震嗡鸣,他听不清别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楼下传来开门声,看门的妗子和好面剁好肉馅也回家了,一阵说笑短暂的穿透耳鸣,唤回了黎江白游离的神经。 “砰”的一声,两层楼的灯都亮了,年味儿被关在一道道门后,楼道里恢复了寂静。 黎江白想了想,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妗子要叫他娘儿俩去吃饺子,但这个“明白”一闪而过,他并没有抓住,他现在满脑子里都是秦茉俞要打死他的那句话,还有爸爸回家了。 月亮爬上了头顶,今夜的星星似乎也要比平时亮上许多,黎江白捡起棉拖鞋,抱着袋子下楼,耳边闯进遥远的鞭炮声,一阵淡淡的硝石味随着风来从远方来。 除了被打狠了的时候,这大半年来黎江白就没哭过,可这会儿他却怎么都忍不住那股子委屈,他抬手用袖子擦着眼泪,晕开大片的水痕,袖子没多会儿就湿了大半,盛不住的眼泪糊在脸上,将朔风变成开刃的刀,划出细小的血口子。 袋子掉在地上,棉拖鞋沾了土,脏了一点,黎江白突然蹲下来将哭声埋进怀里,大半年的无助与委屈骤然倾泻。 此时万家灯火已亮,欢声笑语弥漫至星月旁。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5章 背你回去 大院里有一辆黑色的商务,一看就是这一两天刚洗过车,除了轮子上沾了些土之外,整辆车都是锃亮的。 那是父亲的车,黎江白认得出来,车头上还有他两三岁时贴上去的贴画,已经缺了边儿,模糊的看不清原本样子,按说这个小东西洗车的时候就能洗了去,可还是留了下来,并且一留就是好多年。 回家的人越来越多,除夕夜越来越热闹。 黎江白抬抬头,看着灯火将天穹捂暖,大院门口来了不少人,互相拱手拜年,又挽着手寒暄,小孩儿嬉笑着攀比新衣裳,这团圆落在黎江白眼里,有些刺眼。 他扭回头,蹲行着挪到一辆车后,新年的欢乐让他心生嫉妒与害怕,他不想见人,也不想听这些人说话,更不想回复那些人看似关切,可实际上却丝毫不走心的那句“小白还不回家啊”。 黎江白蒙住了耳朵,脑袋埋进了膝盖。 晏温来的时候黎江白已经快要冻僵了,他蹲在地上,窝在一个石桌子旁,袋子翻倒在脚边。 “你咋不上去呢?”晏温蹲在黎江白身前,摸了摸黎江白被风吹冷的头发,“我正寻思给你送里脊肉,一出门儿就看见你蹲在这,给我吓一跳。” 说着晏温搓了搓手,掌心微微发烫。 他正要给黎江白捂捂耳朵,可怜的耳朵冻得通红,可他还没碰上就突然惊呼一声,紧接着一拍大腿,没收住劲儿,给自己疼的龇牙咧嘴:“呃哟…”他揉了揉腿,“我忘了拿里脊肉。” 一惊一乍的没个正经,黎江白哆嗦一下抬起头来,撞上一双无措的眼。 他已经没有哭了,泪干在脸上,眼睛有些红有些肿,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摘下一只,夹在腿间,上面有零星的水珠。 “别去了,”黎江白抹了把脸,搓了搓冻僵的耳朵,“我爸回来了,不知道跟我妈在说啥,我妈不让我进门,她说…” 她说进门就要打死我。 黎江白没能说完后面的话,他看着晏温,倏地扁了下嘴,这话就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戳在他心口,想起一次,就更深一寸,扎得他血肉模糊。 第27章 暖色的灯光笼着他两个,头顶上正是人家的厨房,忙碌的身影从窗前晃过,留下一声声欢闹。 “为啥不让你进门?”晏温听着只觉得诧异。 黎江白又扁了下嘴,他摇摇头,猛地吸吸鼻子,将快要溢出来的泪给憋了回去:“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我爸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问我妈她也不说,”越说他越觉得委屈,还有些不满,“谁知道他为啥突然回来啊,大过年的也不知道回来干啥。” 难得抱怨。 “或许是回来陪你还有秦阿姨过年呢,”晏温琢磨了一下,说,“毕竟过年了嘛,哪有过年不团圆的。” 话一出口,晏温突然灵光一闪,猛地察觉到这话说的不对,他“啪”的一下捂上嘴,声儿脆的像是给了自己一巴掌,他摇摇头,轻轻蹙起眉头,接着飞快的眨了几下眼,似乎在向黎江白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嘴被捂住了,好好的话被指缝一夹变得这瓮声瓮气,“你别生…” 这瓮声还没滚出喉咙,就被黎江白打断:“那为啥我妈不让我回家?”泪控制不住,一下子决堤,睫毛的阴影裹挟水光,在脸颊上晃晃荡荡,“过年啊,我妈为啥不让我回家?” 过年啊,过年哪有不团圆的,晏温说的很对,向来如此,可在黎江白这里却成了一道难题,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 他年龄太小了,一年级才上了一半,加减乘除只会算加减的黎江白想不明白这么难的问题,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线,这令他很苦恼。 院墙墙根堆了点落叶,多半是深秋那会儿留下来的,略显猖獗的风吹不到那里去,厨房的暖灯刚好投到墙角。 春天已经过去很久了,过了年就是不同的春天了。 黎江白看着那枯叶,叹了口气,脸上没什么表情,任凭眼泪越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睛。 吧嗒吧嗒,眼泪轻轻砸在衣袖上,黎江白哭的没有声音,这可比号啕大哭吓人多了。 “哎呦,”第一个吓着的就是晏温,他将重心放在另一条腿上,转了转蹲麻的脚,而后他挪了一步到黎江白面前,伸出一根指头给人擦泪,“去我家呗,我家让你回,我爸还等着你呢。” 黎江白不说话也不看人,他猛地低头将脸埋进臂弯,顺带把晏温的指头也夹了进去。 他在这里蹲了很久,怀里倒是挺暖和,晏温曲起指头胡乱戳戳黎江白的脸,却不想三戳两戳,戳到了黎江白的鼻子:“呦我再戳着你眼珠子。” 晏温没抽回手,任黎江白夹着,但他消停下来,乖乖的耷在人怀里。 指头边上就是黎江白的手,说凉不凉,说热倒也不热乎,晏温消停不过一刻钟便又折腾起来,他捏捏那只手,从指尖捏到掌根。 像是在安慰人,不过这安慰倒也很见效,黎江白逐渐平复了心情,刻意压制的呼吸也缓缓放慢。 吧嗒声儿没了,晏温趁机说道:“去我家呗,”他向前倾了倾,快要趴在黎江白身上,“我家有饺子,韭菜肉白菜肉还有肉丸的,我家还有里脊肉和炸黄花鱼,还有炸萝卜豆腐丸子,我爸一直等着你过来,你不来,我都吃不上第一口热乎的。” 他一边哄着人,一边勾来那个鼓囊的塑料袋,他将棉拖鞋拿出来,在黎江白小腿上轻轻拍了拍:“跟我回去呗,咱俩一块儿穿新拖鞋,我那双没脏,给你穿。” 晏温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尤其是在哄黎江白这件事上。 他从不催着黎江白给他回应,也从不催着黎江白当时就要跟他走,他不再捏人掌根,而是握在手里用指腹轻轻摩挲,另一只手也没停下,他拍着黎江白,一下一下,像是安人心神的鼓点。 十来分钟后,黎江白终于答应跟他走。 黎江白撑着晏温的胳膊站起来,他试着动了动腿,却半步也没挪开,膝盖以下完全不像是他的腿。 “我腿好像麻了,”黎江白松开一只手,弯下腰去锤了锤小腿,“没感觉了,可能蹲太久了。” 小腿似乎缺血了,即便被厚厚的棉裤棉鞋裹着,黎江白还是觉得腿上很凉,他像是站在冰原上,风已经灌进了骨头里。 “没感觉了?”晏温听了也跟着弯下腰,探手轻轻捏了捏,接着他拧着腰转过脸来,有些焦急,又有些诧异,“真没感觉了?缺血坏死了?” 也不知道晏温从哪个电视剧里听来这么个词,黎江白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这么惊讶,看晏温的表情好像自己得了什么大病一样,黎江白愣了一下,接着摇摇头。 他摇头的幅度很小,即便有灯,不仔细看也根本看不出来。 “我就是蹲久了,待一会儿就好了,”黎江白说,“大过年的,咋就缺血死了呢?” 音落黎江白拍了拍晏温的头,似是安慰,但手劲儿却有些大。 “那你没事啊?”晏温下意识想躲,却没能躲开,巴掌落下来那一瞬间他挤起了一只眼。 黎江白一边拍一遍摇头,他说:“没事,就是麻了。” 晏温挑着另一只眼皮,费劲儿的看着黎江白:“真就麻了?” “昂,”黎江白被他问的有点不耐烦,手劲儿又大了点儿,“真就麻了,没别的事儿。” “不缺血啊?”晏温神经粗,他还在问。 腿已经感觉到热乎了,应该是不缺血,只是稍微动一动就像有千百根针扎在脚底,让黎江白不敢动弹。 第28章 黎江白手一顿,想了一下才说:“不缺。” 晏温似乎松了口气,他一缩脖子站了起来,这次他躲开了黎江白,他说:“不坏死哈?” “你咒我死呗,”黎江白彻底被问烦了,他顶着一双泪眼,脸上却带着怒气,两种情绪杂糅在一张脸上,就像是晏温把他气哭的,“你咋这么完蛋呢,大过年的你咒我死,你信不信我过会儿就跟柳叔叔告状,让他明天打你一顿。” “为啥明天打我?”晏温有些不解。 黎江白“哼”了一声,解释道:“初一挨打一年都挨打。” 他也挺完蛋的,俩小孩儿都挺完蛋的,一个除夕没好话,一个咒人一年挨打,晏温看着黎江白这嚣张模样,红肿的眼睛还瞪不起来。 这是哄好了,晏温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接着他捧着黎江白的脸,用额头用力的撞上黎江白的。 咚! 声儿可真不小。 “你干啥!?” “走我背你回去。” 黎江白一脸惊诧,捂着额头正要质问,却见晏温已经转过身去弯下了腰,手背后,朝着他招了招。 黎江白自个儿声儿大,没听清晏温说什么,可看着架势也能猜着这人要背他,但黎江白还是下意识的问了声:“啥?” “你不是腿麻了嘛,”晏温再次招招手,回过头来笑笑,“上来,我背你回去,不是过年呢嘛,咱们赶紧回家吃口热乎的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6章 暗夜星星 晏温两次将人拐回家,一次在盛夏,一次在隆冬,一次下着泼天的大雨,一次在雪落之后。 黎江白没让晏温背,他跟在晏温身后,一步一步慢慢的爬上四楼,这景象与第一次来时相似却又大有不同,这次晏温没甩开腿跑上去,而是牵着他的手腕,跟着他慢慢往上走。 西单元楼道里的声控灯似乎要比自己家门口的亮上许多,晏温上一层楼,便跺一次脚,每次都准确的落在两层楼拐角处的第二个台阶上。 他像是怕丢了人一般,牵黎江白牵得很紧,黎江白则踩着他半边脚印,低着头一直看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数。 晏温总是先迈左脚,接着右脚跺亮声控灯,黎江白似是怕被晏温踢到,总是与人错着步子。 “里脊哦~香喷喷的炸里脊哦~”还差一层到家,晏温念叨两句突然叫门,“爸!开门!” 整栋楼都亮了,回声撞到墙上。 黎江白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没踩稳台阶,险些摔着,还好晏温抓的紧发现的及时,他一下子抓紧,手一提,将黎江白给拽了起来。 晏温没敢放手,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了黎江白一番:“呦喂吓死人了。” 黎江白惊魂未定,就被人倒打一耙,他的胳膊被晏温拎在手里,手耷拉着,像个提线木偶。 “谁吓死谁啊?”黎江白甩开晏温放下胳膊,拍了拍胸脯,“你怎么贼喊捉贼呢?” 他好声没好气。 心跳有点快,咚咚地敲着肺腑,黎江白埋怨了两句还不解气,他瞪了晏温一眼,又说道:“你突然喊啥啊?” 晏温理亏,亏到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讪讪的笑了一下,笑声很轻没叫黎江白听见:“我习惯了,”他舔舔嘴唇,又笑了一声,接着试探地拽了拽黎江白的袖子,一双眼睛飘忽不定,“对不起哈…” 心跳声慢慢弱了下去,黎江白又瞪人一眼,噘着嘴能挂个油瓶,瓶里还得装上二两油。 一二楼的灯灭了,接着是三楼,每一层楼的灯亮的时间有长有短,却又大差不差,没几秒的功夫整栋楼都黑了下来。 又黑又安静,除夕的喧闹在这会儿变成了歌单里的白噪音,两个小孩儿错着两个台阶,四目相对。 晏温今天才发现,黎江白的眼睛很亮,像是月亮旁边的那颗星星,却又比星光还要柔和许多。 “你这样看我干啥?”黎江白眨眨眼。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晏温脑袋里突然冒出一句歌词,那是再小点儿的时候,柳殊经常给他唱的。 可这颗星星与歌里的星星不同,会说话,还会问他“干啥”。 “不干啥,”晏温像是怕再吓着黎江白,他将声音压低,带了些气声,“看你眼睛亮。” 晏温倒是有话就说,说完还凑近了看,也眨了两下眨眼。 “咋你要挖出来吗?”黎江白退下一个台阶,与晏温拉开距离。 这话问的,晏温一下子没接住,他愣了一下,眸光有一瞬间的停滞。 不知是谁家打碎了碗,一声脆响过后,是一声接着一声的“碎碎平安”,除夕这夜似乎做了什么事情都有好的意头,年总会给人们平添和气。 噼啪!! 谁家的小孩儿带了一串挂鞭,在院子里留下一摊红色碎屑,声控灯受不了这样的惊扰,倏然亮起,遮住了楼道里的星星。 凝滞的空气从这时开始流通,晏温也被这鞭炮声叫回了神儿,他又眨眨眼,笑嘻嘻地说:“挖出来好哇,挖出来做弹珠,绝对赢的多。” 黎江白稍稍变了脸色,他有些诧异,他根本想不通晏温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奇怪的东西:“血糊淋淋弹珠啊,”他想了想这个画面,的确是奇怪的很,“大过年的多渗人啊。” 第29章 一来一回简短的对话,就叫这颗差点儿燃起来的星星灭了火,晏温抬手弹了一下黎江白的额头,张张嘴刚想要说什么,声控灯倏地又灭了。 “哈!” 灯灭之际,黎江白倏然喊了一声,这一声使出了他浑身力气,喊过之后肩膀都晃了两下,回声比晏温留下的绵长,整个西单元仿若一口陈旧的铜钟,嗡鸣不断。 他把晏温吓着了,他眼看着晏温哆嗦了一下,这下子可真是心情舒畅,黎江白没憋住笑了出来,回声衔接,接着在楼道里回荡。 “是不是很吓人?”黎江白往前走了两步,他拍拍晏温的后背,看着晏温的侧脸,眼中满是戏谑。 你吓我我吓你,这层楼是爬不上去了。 打闹拌嘴的功夫,声控灯灭了又明,明了又灭,闪烁间这年味儿似乎又浓了几分,三楼西户门上的福字掉了一角,黎江白抬手给人粘了回去。 “啥时候包饺子呀?” 门后头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以及一连串的脚步声,那个幸福的孩子应当是跑去了厨房,期待着能从一盆面里获得一个小小的面团。 小孩子都盼着过年,年味儿也在小时候最浓,一小块面团承载着小孩儿最无忧的童年,就像是刻在礁石上的文字,能在脑海里停留到生命终点。 黎江白也有过一块面团,就在去年,那块面团被他捏成了雪人的模样,放在床头直到干裂。 记忆并不久远,却变得模糊,黎江白听着门后的笑声由远及近,没多会儿又慢慢飘远,像一根丝线一般牵动着他,令他的思绪也或近或远。 “怎么去了那么久?” 门后的声音变了,变成了成熟的男声,脚步声也不似方才轻快,沉稳中带着着慌乱。 “我锅上炖着汤呢。” 吱嘎,门开了,眼前骤亮,黎江白倏地抬眼一瞧,只见柳殊围着围裙举着锅铲,拖鞋掉了一半,应当是跑的太急。 “可真是踩着点儿回…小白来啦!”一开门看见俩小孩儿,柳殊的脸色由阴转晴,变得极快。 黎江白很喜欢看柳殊笑,每一根皱纹都很和蔼,那笑像是会传染人,黎江白看着也跟着笑了出来。 黎江白说:“柳叔叔过年好。” “诶,”柳殊笑的更深,眼睛弯成了线,“小白过年好呀。” 说着他挪动脚步,给俩小孩儿让出门来,他招呼黎江白进门,顺便睨了晏温一眼:“快,快进来,这小兔崽子把里脊肉给忘了,我正盆寻思给你送一份你就来了。” 晏温牵着黎江白进了屋,回了柳殊一眼,他扒着眼皮吐了吐舌头,朝着柳殊做鬼脸。 柳殊身上有新鲜的炸油香,黎江白悄咪咪的闻了闻,抿起嘴来舔了舔。 柳殊没瞧见黎江白的小表情,他抬手戳了戳晏温的后脑勺,想要装作生气,却突然笑了出来:“行了赶紧洗手,盘子里左边是热乎的,右边的凉一点儿,注意着别烫着舌头。” 黎江白听见柳殊笑,扭着脖子抬头瞧了瞧,就这一瞬他觉得柳殊眼角的皱纹似乎多了一两根,至于多再哪,他也看不清楚。 “快去,”柳殊摸摸小白的头,动作温柔,“晚了就被这小兔崽子吃光了。” 齐州有个习俗,除夕夜要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要要开到最亮,而柳殊家里的灯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温柔,即便是开到最亮,也不会觉得晃眼,暖白色的光在墙上映出灯壁的影子,有些斑驳,像是波纹。 不知是父子俩谁的喜好,黎江白发现,柳殊家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灯,墙上的水波一道连着一道,手遮住灯光轻轻一挥,便接住了水痕。 黎江白很喜欢这样的灯,这样的灯他幻想过无数次。 晏温洗好手出来,瞧见黎江白正在摸空气,摸就算了,黎江白竟还在笑,晏温有些不解的眯了眯眼睛,他看了半天,也没发现那团空气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晏温走到厨房,随手抓了一把里脊,他一边塞一边走向黎江白,他想凑近了再看看那团空气。 “你在干啥?”声音被里脊肉糊住。 柳殊做的一手好饭,炸里脊肉也是恰到好处,鸡蛋面糊不酥不糯,裹着刚好有嚼劲的里脊,肉香满溢于唇齿,将指尖儿和嘴唇皆染得油亮油亮的。 黎江白没听清,他回过头来,手悬停在半空:“你说啥?” 晏温摆摆手,另一手虚握成拳捶着胸脯,他想把满嘴的肉一口咽下去,可惜他塞的太满,一口没下去不说还噎的他直翻白眼,黎江白见状给他倒了被温水,晏温下意识接过来,却一口都没喝。 “除夕噎着一年都噎着,”黎江白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在一边儿煽风点火,“你完了晏哥哥,你得噎365 天了。” 晏温这会儿可没功夫跟黎江白掰扯,他在对抗想要在他嘴里安家落户的里脊肉,他嚼得费劲儿,下巴险些脱臼。 从没见过一个人吃东西这么贪心又这么费劲儿,黎江白看着晏温,看到自个儿都要没了食欲,表情逐渐扭曲,他瞥了一眼晏温手里的水,拍了拍,又向着人胸前推了推。 “咱喝点儿吧,”真看不下去了,黎江白敲敲水杯,玻璃杯当当响,“要不你吐出来,为了一口肉噎365天不值当啊。” “有啥不值当的?”汤炖得差不多了,柳殊关了火,端着锅走了过来,他看看晏温,没忍住哼笑出声。 第30章 “你吃你的别管他,”柳殊把锅放在隔热垫上,拿过晏温手里的水杯,接着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他每年都得闹这么一出,没出息的要命,你去洗你的手吃你的饭,别管他。” 接着柳殊垂眸看着那水杯,又抬手捏了捏晏温鼓得不能再鼓的脸,他撇撇嘴说道:“啧啧啧,水可是生命之源,你说说你,多浪费?” 晏温还在嚼,不过好在咽下去了一点,没噎进气管里。 柳殊稍稍弯下腰,曲起手指点了点晏温的额头,他笑着将水递到晏温面前,满目宠溺,又有些许无奈,他说:“你说说你,啥时候才能长大?”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7章 半大小子 长大是一件很漫长的事,要经历好几个盛夏与隆冬,那一年的黎江白想象不出自己长大后的样子,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我长大你就老了,”黎江白在洗手,他听见晏温说,“头发就白咯。” 柳殊似乎笑了笑,他放下水杯,回道:“就你这没出息劲儿,不等你长大我这头发也得白了。” 他给黎江白准备了一块儿新毛巾,浅蓝色的,和晏温的挨在一起。毛巾架有点高,黎江白捏着边角把毛巾拽下来,水随着他仰手流到手腕,没入袖口。 黎江白擦着手,偏头往餐厅瞧了瞧,只见晏温正挂在柳殊腰间,鼓囊的腮帮子顶着柳殊的肚子,在围裙上蹭了一脸的油。 晏温说:“为啥白了?” 柳殊摸着晏温的头,觉着儿子又长高了,他笑说道:“愁的呀。” 愁的呀。 家里只有三个人,这顿年夜饭似乎没有别人家热闹,但柳殊还是弄了一大桌子的菜,他带着两个小孩儿忙活到春晚过半,才终于脱下围裙,舒舒服服的仰在沙发上,举着一小盅酒,拇指大的酒杯,柳殊每次只抿一小口。 柳殊不是个爱酒的人,也就只有年节时才会拿出来助助兴,一杯酒可以喝一整顿饭,柳殊有点儿酒精过敏,就这一杯,都能让他脸红。 酒菜香气混杂,两个小孩儿拿着筷子打架,盘子里最后一块儿炸里脊被推来攘去,俩小孩儿谁也不让谁,但又抢不过来。 柳殊看着他们闹,并不阻拦。 “穿林海——” 每年少不了的京剧是柳殊最好的下酒菜,他双眼微眯,指尖轻轻敲着沙发扶手。 “穿肉海!” 突来的一声吼打破了意境,柳殊不禁皱了皱眉,撇着嘴,斜眼看向那俩小孩儿。 “穿个鬼的肉海啊!”黎江白推着晏温的下巴,筷子尖儿杵着那块儿可怜的里脊肉,“你吃很多了!” “过会儿还有!”晏温被推得后仰,就这他都不甘示弱,伸长了手臂去夹黎江白的筷子,可惜筷子不好夹,他只能压着那块儿肉。 “有你为啥非得抢这块儿!?”黎江白更加用力,把晏温的脖子推歪。 凳子晃了晃,吱嘎声里也浸满了热闹,晏温身子后倾,脸都被推的变形,他没想到黎江白劲儿这么大:“这块儿腌的入味!” 口不择言,脑子里蹦出什么就说什么,柳殊听了倏然呵呵一笑,他抬手晃了晃指头,说:“诶诶诶可别乱说啊,一盆儿腌的,味儿都一样。” “就是啊味儿都一样!”黎江白突然动了下筷子,将盘子拉向自己。 筷子撞上盘子,晏温一下子没抓稳掉了一根,仅剩的一块儿里脊肉进了黎江白的嘴,黎江白朝他笑笑,接着颇为得意的挑了挑眉。 筷子骨碌碌滚落茶几,掉在晏温的棉拖鞋上,接着又滚到黎江白脚边。 “那就别跟我抢咯。” “那就不跟你抢咯。” 晏温揉了揉下巴,弯腰捡起筷子,他看着黎江白得逞的模样,看着黎江白一双眼睛变得明亮。 像跌落人间的星星。 晏温不记得自己从哪看到过这句话,他不合时宜的想起来,觉得这句话非常适合黎江白。 一出小小的闹剧就这样落下帷幕,天边的烟花掩盖了吵闹,绚烂的光划过夜空留下一道浅浅的烟痕。 屋里的光还是太过于温柔,焰火在黎江白脸上留下光影,晏温瞧见那两颗星星又亮了些许,他琢磨了琢磨,突然拉着黎江白,推门就往楼下跑去。 “走,放花去。” 晏温顺手拿走了放在鞋架上的钥匙,他鞋都没换,踢踏着棉拖鞋就往楼下跑。 黎江白没他那么虎,换了鞋才追出去,走时还不忘拎着晏温的鞋,他追出去时,晏温早已不见了人影,楼道里只剩下脚步的回声。 “你等等我!” 黎江白喊着,也紧了紧步子跟着跑了下去。 “你快着点!” 晏温的声音分成了两轨,一轨自楼梯蔓延而来,一轨直接穿过楼道窗户,老旧的玻璃将声音变得奇怪,两轨皆落在黎江白的耳朵里,别扭地融合。 今年是个冷冬,雪下得早,没给新年留下一片,这或许是这个年最不完美的地方。 楼下没人,烟火是从隔壁大院传来的,一道院墙的另一边是一群皮孩子的打闹声,黎江白听见引信被点燃,片刻后一声巨响炸开在耳边。 下一瞬,警报声骤然响起,院里院外的车闪起了车灯,杂乱的警铃重冲撞着烟火,清冷的月被烟笼着,烟花无情的从月亮中间穿过,那细细的一芽像是要被撞断。 第31章 黎江白站在楼道口,看着被遮了大半的烟花,余光里是一盏明晃晃的车灯,他刻意的扭过头,不往那亮灯处看。 “咱家烟花呢?”晏温从储藏室里跑出来,他两手空空,一脸诧异,拖鞋跑掉了一只,正可怜兮兮的躺在墙角。 柳殊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楼,他捡起拖鞋,拍了拍沾染的土。 “没买花,”柳殊说,“就买了两挂鞭,等着零点的时候放。” 晏温双眼一下子瞪得老大,他走到柳殊跟前,有些气恼:“为啥不买啊?” 他赤脚踩地,似乎不觉得凉。 黎江白转回身子,见着晏温动了动脚趾。 他将鞋递了过去,说:“穿鞋。” 晏温接了过来,随手扔在脚边,他看也不看,胡乱把脚往鞋里塞,他仰着头,眉头皱着:“为啥不买啊?” 他还在纠结烟花,柳殊的一句“没买”就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他好大的兴致。 “去年买了那么多你放了有一半没?”柳殊看着晏温费劲吧啦的穿鞋,笑着说道,“当时就跟你说了今年不买,咋啦?忘啦?” 说着柳殊刮了刮黎江白的鼻子,笑容变得有些狡黠。 闻言晏温愣住了,他的脑袋变成了凌乱的图书馆,任他怎么翻也找不到去年过年时的记忆,他只记得每个年他都过得挺开心的。 “这咋还记仇呢?”晏温难以置信的喃喃,他抓着柳殊的袖子,下一刻他爆发出了极大的不满,“你咋还记一年呢?” 小孩子的年,无非就是饺子新衣服,烟花压岁钱,柳殊这一下子给晏温砍去了四分之一。 柳殊下趟楼似乎就是为了看晏温的热闹,他掰开晏温的手,双手抱胸,转头就往家里走。 冰冷的铁扶手将晏温的身影分割,柳殊垂眸看着,唇边牵着一丝笑,晏温跟他长得很像,只是柳殊笑起来要比晏温坏许多。 隔壁大院儿的小孩儿还在吵闹,绚烂的烟花不断的在头顶炸开,车没完没了的响着警报,黎江白一个耳朵听里满是温抱怨,另一个耳朵里则是那熟悉的警报声。 黎江白想过个好年,就算没有前几年那么好,也不能太难过,故而他极力的将整个东单元忽视。 可是声音总会唤起久远又模糊的记忆,即便这个记忆是黎江白现在不想要的,他被记忆拽向过往,可下一秒,柳殊的声音又将他拽了回来。 这个晃神的功夫,柳殊已经上了半层楼,黎江白费了点劲才将思绪归拢,他听见柳殊说:“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长记性,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要节约。” 这话是说给晏温听的,说完柳殊看向黎江白,他招了招手,示意黎江白跟上:“走了小白,回家剪窗花去。” 黎江白并不在意有没有烟花,除夕不缺放烟花的人,他站在阳台上看看也挺好,所以他不明白晏温为什么那么气,他听见柳殊叫他,便乖乖的跟了过去。 路过晏温时黎江白还不忘拉上人,他捏了捏晏温的小拇指,又拍了拍他的手背:“窗花也是花,”他应该是在哄人,“剪下来贴窗户上跟烟花一样,烟花一秒钟就没了,窗花还能看一年咧。” “还能看一年咧~”晏温学黎江白说话,捏着嗓子颇有些阴阳怪调,他翻着白眼往一楼拐弯处看,看见一只半拖鞋,还有一条晃荡的裤腿。 柳殊在等他,踮着脚,抖着腿。 “哎呦没烟花就没烟花吧。”晏温一把推开黎江白,大步上楼,他用力跺脚,借此宣泄不满,可这咚咚的声儿除了吵点儿也散不去多少不满,更多是一个小孩子无法扭转现实的无奈。 黎江白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差着两个台阶。 “窗花就窗花吧,”晏温停在柳殊跟前,噘着嘴不看人,“也不是不行,窗花能看一年呢,看一年呢,一整年。” 他用黎江白的话自己哄自己,说着还伸处手指比了个“一”,他转身将这个“一”举到黎江白面前,又抬起胳膊,将这个“一”举到柳殊跟前。 半大小子,气死老子,指头举的太近,差点戳着柳殊的眼,柳殊一边点头敷衍一边拍开晏温的手,他轻声笑笑,说:“嗯嗯嗯,一年一年,你要是懒得换看十年都没问题。” “切,十年都烂了。”手被拍开晏温也不恼,只是依旧不看人,他别着脸,反手去抓黎江白,抓着也不知道是人家的袖子还是衣角,捏在手里就往楼上去。 “剪窗花去,”晏温还在跺脚,说话声又大又奇怪,“我剪的窗花可好了,今晚剪一打,把窗户贴满,剩下的都送你,把你家窗户也贴满。” 黎江白并不想把贴满,可这会儿他也只能点点头,轻轻吐出一个“好”,这声好淹没在漫天的烟花声中,只有晏温听到。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8章 你很烦人 黎江白哪哪都好,最大的缺点可能就是手残,他剪个窗花好像两只手会打架,好好的一张红纸在他手里,变得毛糙又破碎。 “你这是剪了个啥?”晏温拿着一把老式的生锈的剪刀,在一张叠的整齐的红纸上剪下一个弧。 “你别管我,”黎江白皱着眉头,极费力的将卡在剪刀里的纸拔出来,“你剪你的,别看我。” 小孩子还是要面子的,黎江白怕被晏温笑话,所以别扭的扭着身子,企图用肩膀挡住晏温的视线,不让人看见那张被他撕破的纸。 第32章 剪刀缝里还有一截红,黎江白看着缺失的窗花,想着下一剪子该如何落下才能叫这窗花稍稍圆满些,他大过年的把这破东西贴在窗上也太难看了点儿。 剪之前黎江白还描了图样,可这会儿也看不出来了,黎江白看着腿上以及地上的碎纸屑,他愣了愣,接着放下了剪刀。 “唉,”除夕的第一口气,就这样被黎江白叹了出来,“这玩意儿好难啊。” 他松垮脊背,不再遮挡晏温的视线,微驼的背看着颇有些自暴自弃,他展开那张红纸,凌乱镂空的纹样组成了一个“烂东西”。 “烂东西,”黎江白是这样评价自己的窗花的,他又叹了口气,将窗花团成一团,纸张被揉搓的声音刮着他的耳膜,“不剪了,太难了。” 黎江白将那纸团随手一丢,纸团撞到了墙,接着反弹回脚边,棉拖鞋边上突然多了一抹红,瞧着是那样刺眼。 一气呵成的小动作,每一个没逃过晏温的眼,他看着黎江白逐渐气红的脸,憋着笑,捏着剪了一半的窗花遮住了嘴,他说:“脾气好大哦,”做作的很,做作的有些气人,“过年生气一年都会生气哦,你被自己气死了可怎么办哦。” 话音刚落,一记眼刀倏然飞来,黎江白撅着他那能挂二两香油的嘴,斜着眼瞪着人。 这一眼没叫晏温收敛,反而惹得人笑出声来,唇边的红纸被笑声吹动,晏温瞬间弯了眉眼。 “初一生气才会一年都生气,”黎江白耐着性子纠正晏温,他似乎是怕晏温听不清,一字一字说的很夸张,“除夕不会,除夕可以生气。” 可晏温完全没把黎江白的话往耳朵里塞,也没注意到黎江白逐渐变得僵硬的脸色,他还在笑,甚至抖起了肩膀,有些过分。 黎江白两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晏温,眉头缓缓压低,剪坏窗花的窘迫在晏温的笑声中慢慢变成了气愤,捏着剪刀的手逐渐收紧,嘴也越噘越高。 “你笑什么啊!”黎江白忍不住了,朝着晏温吼了起来,“你会剪窗花很了不起吗!?你剪的好很了不起吗!?你有人教怎么剪很了不起吗!?你笑个大头鬼啊笑!你知不知道这样很烦人很讨人厌很容易没朋友啊!” 黎江白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慢慢的他盖住了晏温的笑声,也叫人笑意收拢。 窗外又燃起了烟火,隔壁大院的孩子依旧在闹,夜空里层叠的烟花留下烟尘,轻薄的烟尘拂过月亮,风一来便散了。 “你很烦人,”黎江白的控诉藏在在烟火中,但他说的很清楚,一字一句皆落进晏温的耳朵,丝毫不差,“你总是惹我生气,真的很烦人很烦人。” 红色的窗花会掉色,晏温的指尖已经被染红,他的手像是失了力气一样慢慢垂下来,搁在腿上。 小孩子打闹吵架是常事,晏温不是没被人骂过,更脏的他也听过,若是在平常他一定会用比别人更脏的话骂回去,可今天他只是张着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很烦人,这四个平平无奇的字眼扎的晏温耳朵疼。 窗外很亮堂,这一年中不会再有一个晚上比今夜更加亮堂。 柳殊在和面调馅儿,准备过会儿包饺子,他听见俩小孩儿吵架只是探头看了一眼,并未多管。 孩子闹别扭有孩子的处理方式,过年很忙,只要俩小孩儿不打起来,柳殊并不想多掺和。 俩小孩儿在客厅里大眼瞪小眼,一个怒目而视,一个心虚闪躲,黎江白没再接着控诉,晏温也接不上一句话,整间屋子里只有电视的声音,这丁点的响动反倒衬得屋里格外安静。 晏温似乎听了见黎江白粗重的呼吸,那句“你很烦人”在他耳边萦绕不散,他这才察觉到黎江白是真的生气了。 他愣了一会儿,垂下眼睛,他说:“我不烦人。” 苍白的反驳,是晏温这会儿能想到的唯一的话,他摇摇头,又说了一遍:“我不烦人。” 黎江白并不理他,面色也没有缓和一点,他握着剪刀,依旧瞪着晏温,像一个雕工精良的雕塑。 “你可以把剪刀放下吗?”晏温软着声音,眸光定在剪刀刀尖上,“这样很吓人,我怕你生气捅我。” 咣当一声,黎江白重重的把剪刀拍在茶几上,这一下子太突然,晏温猛地一抖,窗花没拿稳掉在腿边,突兀的红指尖下意识捏了捏空气。 他的眼睛跟着黎江白的动作移动,在黎江白收回手时回到那双瞪着他的眸子,却见那双眸子似乎软乎了一点,这一拍黎江白应当是撒出了一大股怒气。 “我不气你了,你别觉着我烦人。”晏温接着求饶,声儿虚的晃荡。 黎江白还是不接话。 晏温长这么大极少哄人,他不知道要怎么做黎江白才能跟他说句话,一言不发的黎江白让他心慌,他不想让黎江白烦他,这种感觉让他很不爽。 “我真的不烦人,我以后不气你了,换你气我,行不?”晏温挠了挠头,这种心慌令他愈发烦躁。 他将掉落的窗花捡起来,抓过黎江白的手,不由分说的塞进人掌心:“给你了。” 黎江白垂下眼看着掌中的一角红,那是一个还没展开的、剪得很好看的窗花,他依旧没说话,眼帘遮住了情绪。 晏温将他的手握的很紧,指甲隔着窗花扎着掌心,让他不想接受也得被迫接受。 第33章 不只是接受窗花,还是晏温笨拙又真诚的道歉。 “你想要我就给你剪,”晏温说,“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剪,贴满你家窗子,哦不贴满我家窗子,你想贴哪里都行,贴我床头,贴我脸上,贴我爸脸上都行。” 柳殊在正在调馅儿,猪肉正上劲儿,他猛然一听,手上动作一停。 “关我啥事儿?”他继续给肉馅儿上劲儿,笑着嘟囔,“真是见识短了,见过卖儿子的头一次见卖老子的。” “我真的不烦人,就,我以后烦别人也不烦你了,”晏温还在说,“我烦我爸也不烦你了,你一说我烦人我脑瓜子嗡嗡的,这可不行啊,你都吃了我家里脊肉了,可不能这样。” “小兔崽子,”柳殊听着,低声嗤笑,“卖老子卖上瘾了。” 今年的烟花好像格外的多,隔壁大院有一户人家关了灯,不远处的烟花正好倒映在漆黑的玻璃上,方正的窗框将夜空框成照片样子,余光一亮,黎江白一抬眼正好瞧见。 “你拿了我窗花了啊,吃了我家里脊肉了啊,可不能这样了啊,”晏温碎碎念起来没完没了,他像个老头一样一边拍着黎江白手背一边念,“你看我对你多好啊,带你喝豆浆吃油条,陪你上学放学,给你讲题帮你背书,给你窗花给你里脊肉,想带你放烟花可惜我爸没买,噢我就差把我爸劈一半送你了,你怎么能说我烦人呢,我不烦人,就算我以前烦人我现在也不烦…” “你好吵啊,”黎江白看烟花看的起劲儿,晏温就像个扫人兴致的大喇叭,在他耳边不停的叭叭,“你上辈子属蚊子的吗?嗡嗡嗡的没完。” 一墙之隔的柳殊又笑了一声,他换了一盆子素馅儿,磕了个鸡蛋接着搅:“说得好,属蚊子的。” 黎江白终于接话了,话音未落晏温眼睛都亮了,他扬起一个浅浅地笑,不过两秒又压了下去,他严肃又紧张,试探道:“理我了就是不气了呗?不烦我了?” 晏温的瞳色浅,在偏暖的灯光下很好看,眸光微动,好似一泉活水。 黎江白耸耸肩,说:“到底是谁烦谁啊?咋成我烦你了?” “我烦你,”晏温闻言,不再压唇角,张扬的笑容瞬间展开,“哎呀管他谁烦谁呢,你不烦我就行了。” 晏温嘿嘿一笑,将塞给黎江白的窗花拿了回来,红纸染了黎江白的手,他捏着袖子给人擦了擦:“这个皱了,”他将窗花展开,慢慢抚平搁在茶几上,“你等着我给你剪新的哈,很快就好,剪完了咱们一块儿贴。” 行动比嘴快,晏温叠了一张新的红纸,拿起黎江白用过的那把剪刀,他在红纸上简单的比划了比划,便利索剪了一刀。 “等着哈,”晏温笑着看了黎江白一眼,“很快就好啦。” 老旧的铁剪子割破纸张,黎江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声音,他看着晏温灵活的转动纸张,声音时长时短,时断时续,碎纸屑跟着声音的节奏掉在腿上。 好像不生气了,就在这一瞬间。 也是一瞬间,脚边的那一团红色变得不再刺眼,黎江白弯腰捡起来,探了探身子扔进垃圾桶里,垃圾桶里已经有了不少的纸屑,红色融进更多的红色。 “你想学不?”晏温又看他一眼,接着扬了扬手中半成的窗花,“我教你好不?” 他的眼睛很亮,比方才还要亮。黎江白看着那双眼睛,觉着自己要被那眸中的期待淹没。 “好啊…” 咻—— 音未全落,一道亮光窜上夜空,散成细碎的、转瞬即逝的星点。 黎江白不想辜负那份期待,他怕烟花声太大,怕晏温没听见,所以又说了一次:“好啊,你教我。”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19章 同床共寝 除夕这夜都睡得晚,小孩子就是玩个通宵也不会有人管。 过了零点,鞭炮声更响,烟火似是要将整个天空铺满,吵嚷欢笑混着年节喜庆,霸占人耳朵,令人听不清旁的声音。 黎江白选了个最好看的窗花,他咬着一截透明胶带,十分小心的将窗花贴正,烟火的光穿透了窗花上的镂空,将这一扇窗户变成了忽明忽暗的灯。 黎江白拿起另一个窗花,比对着位置贴在另一张窗户上,头也不回的问晏温:“大门上贴了不?” 晏温收拾着满桌子废纸,闻言动作一顿,他偏着脑袋想了想:“我爸好像买了福和对联儿,过会儿我找找,咱们贴去。” 黎江白咬断一截透明胶带,有些诧异的回头,他说:“还没贴对联呐?” 晏温捧着废纸,用膝盖把搁在桌边的剪刀往里推了推:“我也不知道贴没贴,可能我爸贴好了,过会儿看看。” 说着他便往厨房去,厨房门口挂了一个纸袋,纸袋里装了很多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塑料袋,晏温踮踮脚随意掏出一个不大点儿的袋子,将怀里的废纸团了团,一股脑的塞了进去。 他将袋子打了个结,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球,他头也不抬的问柳殊:“咱家贴对联儿了不?” 面已经发好,柳殊正揉着剂子准备擀皮,外面声儿太大,他没听见晏温过来,猛然间听见晏温说话令他心慌了一下,他“呦”了一声回过头来,下意识高声喊道:“你吓死我吧你!” 袋子球进了垃圾桶,晏温柳殊喊的莫名其妙:“哈?”他做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我就问问你贴春联儿了不,没贴我和小白去贴,咋就吓着你了?” 第34章 “悄摸声儿的谁不害怕,”柳殊揪下两个面剂子,塞给晏温后推着人肩膀就把人往外赶:“我一天天忙忙叨叨的哪有空想这些,跟小白玩去别捣乱,春联儿我放书房了,你看看喜欢哪副贴哪副,我跟你说啊,小白比你小两岁又是客人,你别总欺负人家。” 厨房的门是个推拉门,门槽高处地面,成了个小小的台阶,晏温不愿被人推,躲着柳殊的手小跑一步,却不想他一脚踢到了门槽绊了一下,鞋被绊掉了一只,下一秒他扶住了门,手中的两个面剂子给挤成了一坨。 “我不欺负他,我带他玩呢,”晏温站稳,将那一坨面剂子揪成两个,一手拿一个,他穿好鞋便往书房去,一步一蹦跶,“贴对联贴福字,剪窗花包饺子,我对他可好了。” 面剂子被搓热,在晏温手里不断变形,他嬉皮笑脸的跑进书房,没过多久又嬉皮笑脸的跑出来,手上多了一个红色的薄纸袋,袋子上印着一个中国结,还有两个金元宝。 “贴这个咋样?”晏温放下面剂子,扬了扬袋子,“我看别的都有商标,要不就是写着啥啥银行啥啥公司,就这个好看点儿。” 黎江白倒是不挑这些,贴哪个都好,只要贴上了,那就是过年了,他更喜欢的是被晏温随手搁下的面剂子。 黎江白突然想起楼下那个小姑娘,他伸手捏了捏其中一团面,仰头问道:“我可以要一团面玩吗?” 晏温看看他,说:“你要两团也行啊,”他将另一团也递了过去,“别说玩,只要你敢生吃了都行。”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黎江白的意料,他本想学着那小姑娘,换一句“去吧,去玩,”可他却忘了晏温不是忙碌的大人,自然不会那一团面来打发他“去玩”。 人总是得不到自己那一瞬间最想要的,却又在后来的收获里找到新的礼物。 晏温可以陪他一起玩,陪他一起贴春联,甚至陪他一起吃生面剂子。 “不了不了不了,”黎江白摇摇头,将两个面团捏到一起,“吃就算了,我怕吃了糊住胃,过会儿我给你捏个小兔子吧,或者你喜欢别的什么动物我也可以试着捏。” 鞭炮声小了一些,像是除夕落下了帷幕,没过多久鞭炮声又从四面八方肆虐而来,似乎再给新符开路。 晏温打开了纸袋,拿出两个福字个一卷对联,他没再问黎江白的意见,而是接着黎江白的话问:“四不像你会不?” “不会。”黎江白摇摇头。 晏温展开对联,将横批拿出来,他说:“那狮虎兽你会吗?”他展开对联,突然朝着厨房喊:“爸!哪个是上联啊!?” 声儿真不小,隔着层层烟花都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柳殊停下手中动作,想了想,也喊着回应:“随便!” “好咧。”晏温将对联扔在沙发上,转身去拿剪刀,“狮虎兽会吗?” 晏温没回头,连个眼神都没有,黎江白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晏温在问他,他对着晏温的背影摇了摇头,说:“不会。” 晏温拿了剪刀,顺道把落在窗台上的透明胶带也拿了过来,他说:“那你会什么‘别的动物’啊?” 他不经意的将“别的动物”四个字咬得很重,他抬眼看着黎江白,脸上没什么表情,眸光却充满疑惑。 “小猫小狗呀,”黎江白将面团分成小小的三份,一个挨着一个摆在茶几上,“你说的那些我都没见过,怎么可能会。” 说完黎江白翻了一下眼皮,站起身来拿着福字和对联推门就走,他将门锁别上,以防他俩被锁在外面。 “横批很高哦,”他抬抬手比划了一下,“够不着啊。” 晏温拿着剪刀胶带追出来,他把胶带套在胳膊上,顺着黎江白手指的地方向上看,他说:“搬椅子,以前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也自己贴过,搬个椅子就够着了。” 黎江白闻言,低头一瞧,只见晏温脚边就是楼梯:“好危险。” 晏温跟着低头瞧,说:“我往里站站,你给我扶着就行了。” 没有一家的春联贴得像他们家这样晚,但也没人在乎是早是晚。 后半夜黎江白再也没出过西单元,柳殊叫他俩去放挂鞭炮,黎江白也只是站在楼道口看着,他看着晏温将挂鞭铺成长长的一条,点燃引信,接着撒了疯似的往回跑。 “捂耳朵捂耳朵。”晏温扭曲着一张脸,话音未落,他还没站定,挂鞭已然炸响。 或许是距离太近,黎江白只觉着这鞭像是炸在心口,胸腔跟着挂鞭一块震荡,每响一声心脏就要撞击一下肋骨,他的呼吸也跟着变化,鼻腔里满是硝石的味道。 院子里的车又响起了警报声,被鞭炮衬得有些突兀,尖刺的声音不绝于耳,似乎打扰这热闹的年。 这夜黎江白留在了晏温家,他与晏温挤在一个被窝里,俩小孩儿头对着头脸对着脸说着小话,时不时再闹一下,困意来袭时好像天都要亮了。 黎江白黎江白翻了个身,背对着晏温,他蜷缩起身体,将膝盖抵在胸口,他说:“睡吧,再不睡柳叔叔都要起床包饺子了,我想早点起来,吃口热乎的。” 一米半的床完全睡得开,可黎江白还是只占了小小的一块儿,晏温看着黎江白把脸都埋了下去,突出的颈椎被被子沿遮了一半。 “这样睡你不累啊?”晏温推了推黎江白的背。 第35章 黎江白探出点头,将被子掖在颈窝,他说:“还行,我习惯了,”他动了动脚,猛地触及到一片冰凉的被褥,“再说了下面太凉了,冻脚。” 倒也没有黎江白说的那么冻脚,毕竟他俩刚才还闹了一阵,床脚那块儿虽说是不够暖和,但也是可以安心睡的。 黎江白只是习惯了抱着自己睡,这是这大半年里养成的习惯,这让他觉得很安全。 可晏温不知道,他只当是黎江白冷,所以他在黎江白说“冻脚”后突然翻下床。 晏温的卧室里有一面壁橱,晏温搬来椅子,爬上壁橱最高层,他想了一下打开一扇门,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柳殊很会整理也很爱干净,每一床被褥都套了真空袋,抽得瘪瘪的塞实在橱子里,晏温揪着那些真空袋一个一个费劲的翻,终于在最底下的真空袋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诶嘿,”晏温笑笑,歪了歪头,“找到了。” 黎江白蜷在床上看着他翻,看着他费了老大得劲儿才将那个真空袋抽出来,一橱子的被褥险些都滑落下来,好在晏温接得稳,才没在柳殊已经睡熟的时候给人多添一份家务活干。 “你干啥呢?”黎江白见着那椅子晃了一下,不禁叮嘱,“你小心啊,椅子腿儿好像松了。” “没事儿。”晏温拎着真空袋跳下椅子,椅子腿擦动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晏温将真空袋放在床上,就在黎江白腿边,黎江白颇为好奇的坐了起来,看着晏温在真空袋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被子来。 这个被子看上去很新,还能闻见针织物晒过的味道,黎江白问:“搭被子吗?” 晏温把真空袋放在椅子上,摇摇头,又笑了笑。 “那是啥?”黎江白看着他忙活。 晏温将被子抖开,隔着被子拍了拍黎江白的腿,示意他让一下:“电褥子,”他挪开被子将电褥子铺平整, 接通电源,调了最小档,“可以啦。” 他又拍拍黎江白,然后爬上了床。 电褥子暖的很快,哪怕是最小档,也足以让黎江白的脚热起来,暖意蔓延整个床,黎江白不好再蜷起来睡,晏温断了他的借口。 “睡吧,”晏温钻进被窝,舒展双腿,将被子盖到胸口,他摸索着捏了捏黎江白的手,闭上眼说,“睡不了多久就要起床了,我爸肯定叫咱俩起来包饺子。” 黎江白也舒展开,脚趾夹着被罩搓了搓,他偏过头来,只见晏温已经闭上了眼,他说:“我不会包饺子。” 晏温打了个呵欠,睡意上涌,他含糊道:“那你就拿个小刀切剂子。” 说完他蹭了蹭枕头,往黎江白那边儿挪了挪,贴着人,调了个舒服的姿势。 “舒坦~”晏温喟叹一声。 黎江白不再看他,躺正了看着天花板,烟火声断断续续的落进耳朵,时近时远。 跟晏温一块儿过年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黎江白也有些困了,夜里的视线本就模糊,此时的天花板就像一块儿坏了的屏幕,破碎的光影将人带入梦境。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开学太忙了,忘了更新抱歉抱歉。 谢谢垂阅。 第20章 大年初一 晏温说躺的舒坦,可黎江白却没那么舒坦,他沉在梦里,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冷,他想问问晏温是不是忘了关窗户,但他却睁不开眼。 兴许是今天玩的太疯,上下眼皮就像是糊了一层胶,身体也像是被灌满了铅,黎江白试着抬手,他想推推晏温,却移动不了半分。 风很大,吹着黎江白裸露的脖颈,冬天的风像是裹着数万根针,剐的人骨头都疼。 “晏哥哥,”黎江白闭着眼睛嘟囔,“电热毯…没电了…吗?” 身下也很凉,黎江白试着摸了摸,他没摸着电热毯,只摸到了一些冷冷的碎硬块儿,黎江白睡着皱了皱眉,觉着自己可能是睡迷糊了。 “你别…别抢我被子…” 黎江白好冷,他又嘟囔一句,浓浓的睡意干扰了他的听觉,他没听见晏温回话,却又好像听见身旁有人轻轻的“嗯”了一声。 时钟平静的走着,可这一夜注定热闹,各家各户睡去又醒来,谈笑声延续了昨夜的欢愉,清晨的第一挂鞭炮叫醒了城市。 东边儿渐白,西方还有剩余的黑夜,大院大门上的红灯笼荡了一晚上,橙黄的光最终也被日光遮挡。 俩小孩儿睡得很沉,除了柳殊,没有人还记得那两坨干在茶几上的面剂子,柳殊睡了没多久便起床准备早饭,准备新年的第一顿饺子。 柳殊一眼就看见了黎江白没捏完的兔子,屋里太干,兔子已经龟裂,黏在桌子上不成形状,柳殊想把兔子揪下来,却不想捏扁了兔子的肚子。 里面的面还没干,闻着有些酸,柳殊蹙起眉头扔掉面团,思忖着明天去超市买套橡皮泥回来补给黎江白。 柳殊还没睡醒,起得太早眼睛有点干,他半眯着眼去洗漱,路过晏温的卧室探头进去看了一眼。 都睡着,柳殊也没叫他们。 大年初一是个好天气,今天的太阳的也似乎要比往日亮上不少,炽热的阳光抵不过朔风,落到床沿时已经被吹凉。 黎江白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睁眼,便瞧见了窗帘缝隙里的太阳,他扯了扯衣服,趿着鞋走出卧室,他揉了揉睡得有些红肿的眼,迷糊中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第36章 “妈?”黎江白一下子愣住,他眨眨眼睛,确认了眼前的人不是幻觉。 —— 这是黎江白第一次坐警车,并不像他印象中的那样一直鸣着警笛,车顶的红蓝灯也没有亮,大年初一的街道空旷至极,只有极少的车安静的开着。 秦茉俞带着黎江白坐在后座,前面坐着两个警察,副驾驶上的那位拿着一个夹子正在翻看,黎江白瞧了一眼便偏开目光缩了回去。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懵,他坐的笔直,双手局促的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 车窗外的秃树衬得街道凄凉,即便树杈上挂了灯笼,也无法将这凄凉冲淡一点,黎江白扭头看着无人的街道,偶尔有麻雀停留,却又在下一秒飞走。 红灯亮了,警车停在一个路口,开车的警员刹车踩的有些急,黎江白身子猛然前倾,他扶了一下车门,动了动腿,然后接着坐的笔直。 路口也没有车,只有风吹过。 “我让你去你妗子家你为什么没去?” 秦茉俞突然发问,打破了警车里的安静。 红灯倒数三十五秒,翻看文件的警察闻声回头,他看看秦茉俞,又将目光移到黎江白身上,黎江白似是有所察觉一样倏然回头,撞上了警员的目光。 小孩儿像一只受惊的小猫,惊恐的看着警员。 警员眉头一跳,搁下文件对秦茉俞说:“好好说话,别吓着孩子。” 他的语气有些严肃,像是准备审问犯人,可秦茉俞却丝毫没当回事,她瞥了警员一眼,接着问道:“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 声音很疲惫,却叫黎江白听的浑身一抖,他不敢看秦茉俞,低着头搓着手指,他知道秦茉俞现在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他很怕这样的秦茉俞。 虽说在警车上秦茉俞不会也不能对他动手,可这份恐惧已经刻进了黎江白骨子里,他拼了命的压住自己抖动的腿,拼了命的才没跳车逃跑。 红灯倒数二十秒,秦茉俞在等他的回答,副驾驶上的警员叹了口气回过身去继续看他的文件。 开车的警员检查车锁,四个门都锁的好好的。 红灯倒数十五秒,秦茉俞合眼捏了捏眉心,厉声说道:“说话。” 这句话像是触发了黎江白的开关,迫使他把头低的更深,黎江白下意识的张开了嘴,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只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啊”。 音未落,秦茉俞倏然咋舌,她并不满意黎江白的回应,扬了扬手又落了下去。 红灯倒数五秒,警员松了手刹,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一切。 “不能动手啊。”警员抬手敲了敲后视镜,示意秦茉俞注意言行。 秦茉俞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动,她无声的叹了口气,身子一歪靠在车门上,头发垂在胸前遮住了半张脸,看着很乱。 绿灯亮了,车缓缓启动,黎江白慢慢抬起头来,他调整着呼吸,极为小心的向秦茉俞看去。 目光扫过后视镜,他看见了后视镜里的自己,他看见自己微红无神的双眼,以及那仿佛要受审的姿态。 黎江白不是个胆小的人,但他现在真的怕极了,不只是怕秦茉俞,还怕未知的前路。 “我不想去妗子那,”黎江白小声说,“我在柳叔叔家比较自在。” 话毕,秦茉俞似乎呼吸一停,她撩开头发睁开眼,神色复杂的回望过来。 秦茉俞的黑眼圈很重,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脸色苍白,她每次喝多了都是这个样子,黎江白瞧着不禁生出一股担忧。 黎江白试探着摸了摸秦茉俞的手,解释道:“我只是比较喜欢柳叔叔和晏哥哥,没有不听你话的意思。” 秦茉俞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她就这样一瞬不瞬的盯着黎江白。 过了很久,黎江白觉着自个儿后脊梁都在打颤,他慢慢收回手,坐直身子接着看向窗外,警车刚好路过一个岔路口,黎江白一下子瞪大了眼。 大年初一,一片平和,可这个岔路口像是将平和隔绝。 一辆黑色的车翻倒在路边,车头已经变形,车门凹了进去,无数的碎玻璃在日光下变成了白日的星,晃动的光影落在墙上,像是昨夜烟花残留的痕迹。 地上还有一滩水,黎江白抻了抻脖子想要看清楚些,但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黎江白落入一个并不温暖的怀抱,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洗衣液的味道,黎江白被秦茉俞箍在怀里,眼睛被遮住,视线一下子变得很黑。 “别看,”秦茉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没了方才的严厉,倒是多了些温柔,“看多了小心做噩梦。” 脸颊旁是秦茉俞的发丝,扫得黎江白有点痒,他挠了挠,撑着座椅想要坐起来,但秦茉俞却将他箍得愈发的紧,不给他一点挣脱的空间。 这个姿势很别扭,整个人向后仰着,秦茉俞的腿顶在他的后背,腰是悬空的。 黎江白挣脱不开,只能稍微动一动让自己舒服一点,他轻轻地拍了拍秦茉俞的胳膊,叫了一声“妈”。 “嗯。”秦茉俞应了一声,没说别的话。 下一刻车里又安静了,就像黎江白刚上车时那样,车轮滚过柏油马路,发动机的轰隆声从身下传来。 车身晃了晃,黎江白身子一偏,他察觉到车应当是拐了个弯,紧接着秦茉俞松开了手,一把将他推了起来。 第37章 阳光慢慢穿过车窗,正好落在黎江白脸上,本就干涩的眼睛受不得突来的刺激,黎江白低下头躲着阳光,稍微揉了揉便揉出眼泪来。 缓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警车已经驶出一个了路口,方才的岔路口已经被甩到了看不见的地方,路边是一个小卖店,在这初一的早晨还开着门,厚重的门帘拖在地上,沾了点儿土,变得有些脏。 黎江白扭回头,企图从后玻璃再看一眼那个岔路口,可身后却是一条宽阔无人的大路,绿灯闪烁熄灭,红灯开始倒数。 “妈,”黎江白看不见,只好坐了回来,他搅着手指微微垂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是爸爸的车。”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撞的秦茉俞心口骤疼,心跳停了一拍,她的手细微的颤抖,一夜无眠本就让她头脑不太清醒,黎江白这一句话,就像是一个带刺的小锤,毫不留情的敲着她的神经。 黎江白不知道秦茉俞的惊慌,他问道:“爸爸出事了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平静,可若是仔细听来,还是能听出些微的哭腔,“我看见他的车翻了,地上还有碎玻璃,还有一滩黑乎乎的东西,那是血吗?” 毕竟还是个小孩儿,他还是很怕的,可深入骨髓的反应让他不敢哭,他不知道他如果哭了,秦茉俞会不会动手打他。 冬日的风很凉,凉的可以吹冷太阳,可这会儿秦茉俞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要更凉一点,她搓了搓,抬手捂住了脸。 “过会儿见到爸爸,别害怕,”言语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变得不太真切,“爸爸会没事的,别害怕。” 她想是在安慰黎江白,又像是在安慰惊恐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21章 一个答案 天上的云像是粗糙的盐粒,零星散落,挡不住半点阳光,倾泻的光宛若纱帘,层层叠叠,垂在不远处的山头。 齐州山不多,也不算高,有时候转个弯便会被高楼遮住,黎江白生在齐州长在齐州,与其他的小孩儿一样,他总是把这群山忽略,就好像这山就应该嵌在天边,不论人看与不看,它都在那里。 就像父亲,不管父亲回不回家,黎江白都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在他看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好好活着。 可就在今天,黎江白突然觉得这山头好显眼,退了色的墨绿显现出孤寂的黄,山头上一棵突兀的枯树迎着风晃动树冠,阳光穿透树杈,变成点点纤尘,消失在孤寂中。 齐州市人民医院,除了打疫苗的时候,黎江白是第一次来这里。 年节的医院里没什么人,除了急诊以及回不了家的病患,整个住院部似是都空了,长长的走廊里只有值班护士的脚步声。 医院里似乎总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不刺鼻,但也不好闻,黎江白跪在连椅上趴在窗边,悄悄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他紧紧的贴了过去,想要避开消毒水味儿,迎面吹来的冬风刮的他鼻尖发红。 身后的灯似是接触不良,时不时就忽闪一下,身旁便是急诊手术室,赤红的“手术中”映亮了黎江白的后脑。 窗框上都沾染了一丝红色,黎江白瞥了一眼,把脸又贴紧了些,他盯着山头的日光被树枝割裂,碎玻璃一样。 “你小心别摔了。”秦茉俞坐在黎江白身边,抬着手臂护在黎江白背后。 冷风吹的人睁不开眼,黎江白退回一点,点点头说:“嗯,”他关了点儿窗,扭头看了看那赤红的“手术中”,“爸爸什么时候出来?” 他问的很平静,听不出半点慌张,像是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他跟着秦茉俞来医院,好像并不是为了父亲,而是来探望一个不熟悉的病人。 秦茉俞也看向那不灭的灯箱,她叹了口气,垂下头:“不知道…” 她抹了把脸,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抹脸,满脸的疲惫怎么都抹不去,她一抬眼,血丝如蜘蛛网一般爬满了白眼珠。 她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说:“坐下等,爸爸会没事的。” 黎江白闻言乖乖坐下,与秦茉俞挨着,他双手搁在膝盖上,与在警车上是同样的坐姿,他脑袋不动,只掀起眼皮瞧瞧灯箱,又悄悄地看了秦茉俞一下,接着他迅速收回目光,垂着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黎江白的心跳比往常要快,但他自己并未察觉,他看上去好像没有感情,脸上不见波澜,就连眸光也不曾颤一颤。 这才大半年不见,黎江白与父亲就已经变得生疏了。 这都大半年不见了,也不怪黎江白与父亲生疏,缺失的父爱换来的是一顿顿毒打,黎江白突然将这两件事连在了一起,他的脑袋里蓦地蹦出一个问号。 时间在呼吸间流走,白色的走廊里没有钟表,微偏的日光慢慢摆正,黎江白望着越来越亮的医院,心脏扑通跳个不停。 记忆倏然闪回,从今年春日父亲离家开始,到方才那辆翻倒的黑色的车,画面在黎江白脑海中一帧帧的播放,有清晰的,有模糊的,赤红灯箱将一小部分画面染成红色,包括那一摊血迹,在黎江白面前放大后,便融入赤红。 这可把黎江白吓了一跳,他眨眨眼,然后用力揉了揉,血腥画面被他揉碎,如玻璃渣子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几滴泪掉了下来,黎江白把头低下,借着揉眼睛的功夫将眼泪擦干,他轻声说:“妈,”一丝哭腔冒了出来,下一刻又被他压了回去,“爸爸他为啥这么长时间不回家?” 第38章 爸爸为什么不回家,这个问题黎江白憋了大半年,终于在今天再次问出口,话一落地黎江白便觉着一阵舒畅,他长舒一口气,人都变得轻松不少,他坐得不再规律,这大半年里一直压着他的一块石头终于碎了。 可他还是怕秦茉俞会因为这个问题打他,毕竟这大半年来,这个问题就像是秦茉俞的禁区,半点儿也提不得,在父亲刚离家的那个春天里,黎江白便因为这个问题遭了第一顿打。 往后便是变本加厉,黎江白身上没了完好的时候。 黎江白下意识的挪了一下,远离秦茉俞,他坐在椅子边上,稍稍一动便会掉下去。 可今天的秦茉俞并没有动作,她甚至连眼神都没给黎江白一个。 秦茉俞垂着双手,指尖交叠着指尖,眼角的皱纹好像比昨夜多了两条,微弓的后背显露苍老,似乎是白墙太白,衬得秦茉俞的脸色有些晦暗。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只有几秒钟,又似是过了很久,秦茉俞抬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将掉在脸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秦茉俞叹出一口浊气,她仰起脸,看看天花板,余光瞥见了灯箱。 “你还小,不懂,”秦茉俞边叹边说,声音都老了许多,“等你大点儿我再…” 高跟鞋密集地踏着地面,从走廊的尽头传来,由远及近,声音在不断的回荡中变得愈发的响,有些急促,被这安静的医院一衬,显得稍有些吵。 黎江白寻声看了过去,秦茉俞也看过去,只见一个挽着发髻,穿着风衣挎着手包的女人正向着手术室跑来,她跑的急,一不留神绊了一脚没站稳,女人扶了下墙,墨镜咯噔一下掉在鼻梁上,露出一双红透的眼。 显然是哭过的,看上去哭的还挺凶。 黎江白认得那个风衣,秦茉俞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黎江白一直觉得秦茉俞穿那件风衣很好看,可就在两个月前的一个夜里,黎江白半夜起夜时,眼睁睁的看着秦茉俞借着酒劲儿,将那件风衣剪成了碎布,然后将碎布全都扔到了窗外。 黎江白记不得那天的日期,也记不得那天是星期几,他只记得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雨过后天气倏然转凉,日头升起的晚了,街上多了厚厚的落叶。 今天再见这件大衣,很熟悉,也有些陌生,两种感觉矛盾的很。 熟悉自然是秦茉俞也穿过,而待到女人走近时,黎江白才发觉为什么陌生。 这个女人怀孕了,肚子很大很圆,似乎下一刻就要撑破。 “你怎么来了?”秦茉俞拧着眉头问那女人,语气不善,她抬手挡住黎江白,神色紧张,她盯着女人的肚子,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我还没问你,”女人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打湿了风衣,“我老公出车祸你为什么在这里?” 女人坐在对面的椅子,头靠着墙,一手扶着肚子,秦茉俞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把人洞穿,她对女人说:“医院给我打的电话,警察来我家接的我,你说我为什么在这儿?” 女人闻言,明显眸光一滞,脸色扭曲一瞬,接着又恢复正常,她看着秦茉俞憔悴的脸,又将目光转向黎江白。 黎江白回望过去,只见女人正意味不明的打量着他,说不上是有敌意,但也绝对不算和善,黎江白能感觉到秦茉俞慢慢将他箍紧,手臂在打颤。 阳光穿过了窗户,擦着窗框泄了进来,地上映出黎江白半个影子,风钻进窗缝,吹动黎江白的发,以及冬日干燥的尘灰。 紧张的母亲,不回家的父亲,对面女人鼓起的肚子,熟悉的风衣,以及剑拔弩张的对话,这些信息宛若开闸的洪水一般,裹挟回忆涌入黎江白的脑海,他将这些碎片样的信息一点点收集,逐渐拼成了一副很长很长的画卷。 黎江白看着那副画卷,心脏突然停了一下,紧接着便是剧烈的跳动,心肌骤缩骤舒,血液像是被抽干了一般,耳朵里突然响起一阵嗡鸣,黎江白只觉得心口疼。 他喘着粗气弓了弓身子,眸光停在女人的肚子上,空洞无神,却又透着风吹不散的伤心。 那个憋了大半年才问出口的问题,在这一刻突然有了答案。 他的爸爸不回家,是去别人家里扮演爸爸了。 女人比秦茉俞更快的发现了黎江白的不对劲,她皱了一下眉头,擦去眼角的泪,向着黎江白仰了仰下巴:“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还带着孩子来?”她看着黎江白,话却是对着秦茉俞说,“小孩儿不点儿大再给吓坏了。” “不用你管,”秦茉俞回身查看黎江白的情况,她一下下的拍着黎江白的后背给人顺气,“怀着孩子就别穿高跟鞋,小孩儿不大点儿再给穿坏了。” 医院里不好吵闹,女人没接秦茉俞的话,她仰头看看灯箱,赤红色在白墙上格外刺眼,她很轻地拍着肚子,低头看了看,叹了口气,又接着盯着灯箱。 黎江白的目光一直落在女人身上,他看着女人拍肚子,身后秦茉俞在给他拍背,两个人的动作在他身上交互融合,让他突然生出一股烦闷与委屈。 一名护士推着推车走过,车上的药瓶码得整齐,玻璃碰撞出毫无规律的声响,轮子撵过耳朵,与那碰撞混合成独特的噪音,像坏掉的唱片机。 “妈。”黎江白顺过气来,弱弱的出声。 阳光照出黎江白大半的影子,连带着秦茉俞的手,一齐映在地上,黎江白听见秦茉俞在他耳边轻轻应声,可他却没有话可以接。 第39章 “妈。”他又叫了一声。 “嗯。”秦茉俞接着应声。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22章 雨夜初晴 这样的变化让黎江白害怕,就像是平静的原野上突然高燃起火,而黎江白则是这火焰中一头迷失方向的小鹿,他四处看看,却找不见路,他无助的哭喊,却没有人听得见。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火红的夕阳,就像是隔绝了那片燃不断的火,下班高峰路上车流堵塞,下过雨的地面好似不平整的镜子,刺眼的尾灯倒映,喧嚣着人们的焦虑。 微弱的夜灯在墙上投下水波纹,一窗之隔,仿若两处天地,空调开的很低,吹走潮湿,暑热在窗户上凝结成水汽,沿着干掉的水痕滑落。 这一觉睡得熟,黎江白的呼吸又慢又沉,他盖的还是冬天的被子,柔软的棉花裹到下颌,他蜷缩成一团,埋着脸,露出后颈。 他的头发有点长了,铺在脖颈上,一旁有两根掉在枕边,微微弯曲,成了这阴雨过后的夕阳里最灵动的一帧。 黎江白很久没睡这么沉过了,虽然一直在做梦,但好歹没有醒过,这算是八年以来他难得一个囫囵觉,或许是太舒服,黎江白有些不想醒来。 梦里的场景是那么的真,他似乎就是那个整天都往晏温家里跑的小孩儿,秦茉俞的巴掌落下来还是疼的如有实质,可他却十分贪恋,不是贪恋巴掌,而是贪恋那个有晏温陪着的童年。 八年真的挺长的。 黎江白在醒来之前如是想着。 可八年似乎也挺短的,这沉沉的一觉将黎江白的回忆唤醒,那些早已变得模糊的画面像是被翻修过后又锐化了一遍,接着剪辑成只有他和晏温才能看懂的纪录片。 暮色沉沉,夕阳逐渐西下,黎江白醒来的时候天边只剩下一条橙红的线,脱了色一般将云天染红。 一个人睡到晚上总会有些孤寂感,就像是被世界丢弃,昏暗中只剩下这一间房一个人。 黎江白其实很不喜欢这个点睡觉,之前就算是要通宵,他也会在日落前就起床,然后坐在窗台上看着马路上慢慢连成一线的车,路灯渐次亮起,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黎江白醒了醒神,慢慢舒展开身体,他逐渐从回忆中抽离,思绪一点一点回到现实,记忆在今早的豆浆油条上停留一瞬,接着缓缓转动,来到当下。 他记得南枝来过,但只是坐了坐便走了,他记得南枝看到了他准备的棉拖鞋,他记得他说晏温回来… 没错,晏温回来了,他们在早餐店里见面,看着大雨叙旧聊天,然后一块儿坐了两站公交回家,还在门口发生了不小的争吵。 想到这里,黎江白倏地坐了起来,他闭上眼睛,抬手拍了拍额头,只觉得大脑昏沉,像是要感冒了。 被子从肩膀上掉了下来,堆在身前,空调从斜上方吹了下来,吹走棉絮中裹着的体温,枕头上的凹陷还透着困意,兴许是睡得太少,又兴许是昼夜节律错乱,黎江白觉得身上还是很累,四肢无力的很。 窗外有车在鸣笛,尖锐的声音毫无阻拦的钻进黎江白的耳朵,他抬眼看了看窗帘的方向,不知道外面到底是阴天还是已经进入黑夜,毕竟今儿个天实在是不好,他又实在是睡乱了时间。 黎江白就这样坐了很久,呼吸很浅,有一些急,卧室里只有空调在响,窗沿上的积雨啪嗒砸向楼下的窗。 “醒了?” 没听见脚步声,也没听见开门声,骤响的陌生声音把黎江白吓得心里一慌,猛然加速的心跳令他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他登时转头,在朦胧的夜灯中看到一个人影。 水波纹落在晏温的袖口,缠绕掌心。 “醒了?”他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抬步向黎江白走去,“你说梦话了,梦见什么了?” 沉稳的声音黎江白并不熟悉,他看着晏温走近,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慢慢从惊吓中平复,呼出一口长气。 夜灯并不亮,只能让人勉强视物,但黎江白的眸子似乎吸纳了所有的光,亮晶晶的。 晏温坐到床边,隔着被子挨着黎江白的腿,他说:“吓着你了?” 声音含笑,他抬手揉了揉黎江白的发顶,将睡乱的头发撩去耳后,接着他捏了捏黎江白的手,算是安慰。 那双手有些凉,可能是被空调吹的,可黎江白的被子很厚,照理说空调应当吹不着人。 晏温又捏了捏黎江白,这次他用了点劲儿,冰凉的指尖抵着他的手腕,钻进他的袖口,他笑了一下说:“真吓着了啊,这都多少年了咋还这么不禁吓。” 晏温说着笑着,弯了一双眼,不再刻意压低的声音打破了暮色孤寂,现实衔接回忆,童年记忆中的那张脸那个人,在此时与眼前人重叠。 黎江白被晏温彻底吓醒,他抿着嘴,愤然抽出手来:“多少年我也不禁吓,等我死了说不定你喊我一声我骨灰也得抖一抖,”他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接着动了动腿,远离晏温,他将梦忽略,只说,“再说这都多少年了你还吓唬我,你就是欠的挨骂。” “诶呦得劲儿,”晏温又笑了一下,他一仰身突然躺在了黎江白腿上,脖颈后仰,能看见衣橱的一角,“我还说呢,中午的时候你虽然也跟我说话跟我笑,可我还是觉着你跟我生疏了,我寻思着这么多年不见你不会就翻脸不认人了吧,那我可真得难受死。” 第40章 “生疏也不是翻脸不认人啊,”黎江白捋了捋头发,手向后撑在床上,“该说说该笑笑,最多就是客气了点儿。” “那也不行,”晏温话赶着话,偏过头看向黎江白,“咱俩啥关系啊,你就是跟我客气一句我也难受啊。” 昏暗的灯光模糊了晏温的脸,分明的下颌在这一秒变得模糊,他的眸子里多了一层柔光,将瞳仁晕染,像是散开的墨色。 外面的天又暗了些,最后一丝橙红也消散在云边,车流好像松了许多,不知是哪辆车又按下喇叭,比方才更为刺耳的笛声穿了进来。 接着短促的笛音,黎江白突然问道:“咱俩什么关系?” 他说的很快,声音很轻。 空调持续的送出冷风,窗外的嘈杂变成了玻璃上凝结的水珠,窗沿边上积了浅浅的一层,顺着墙慢慢滑落。 屋里陡然变得安静,黎江白的声音似乎还飘荡在冷风中,笛音虽然短促,但也足够响,晏温看着黎江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却只能听见含糊的字眼。 晏温挑起一边的眉毛,凑过耳朵问道:“什么?” 屋里够凉,空调不再送风,晏温话音一落,屋里倏然静的出奇。 黎江白不是个胆大的人,他并没有勇气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再说一遍,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其实有些越线,所以他只能让自己变成车笛的陪衬,把自己藏在噪音里。 他看着晏温,眸光闪躲,他想让晏温明白,又怕晏温明白。 很矛盾,黎江白很讨厌矛盾的自己。 静可许久,黎江白还是败下阵来,晏温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自在,他微微低头,双眸垂了下来。 “我刚才说…”黎江白把话推到了唇齿边,他的声音比方才还要轻。 这下虽然没有车笛,可晏温还是听不清,他撑起上身偏着耳朵,凑到黎江白面前:“你大点声儿。” 突然逼近的脸,突然贴面的气息,令黎江白心口一颤,他受惊一般倏然睁大双眼,瞳孔猛缩,上身不断后倾。 晏温不知道黎江白在想什么,他见黎江白这惊慌的模样,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迅速的翻倒黎江白睡醒后的记忆,想从细枝末节处看看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你咋了?”晏温找不到错处,脸上浮现茫然,“还是我咋了?” 就在他回忆的这会儿功夫,黎江白已经懊悔的恨不能这辈子重来,他在心里不断的责备自己,责备自己干什么这么大反应。 不过是一张脸而已,小时候不知道看过几万次,晏温十一二岁的时候黎江白看到他都烦的不行,怎么八年不见就能吓成这个德行。 黎江白怪自己管不住嘴,他把现在有些尴尬的气氛全都归因于那个借着车笛问出的问题,当然还有那个问问题的自己。 床头柜上有个闹钟,闹钟上的指针尽职尽责的无声的走着,不曾慢下半分,可黎江白却觉着秒针好像坏了似的,每动一格都要跨越重重阻碍,将每一秒都拉的很长。 “没事儿。”黎江白摇摇头,他梗着脖子不敢再后退。 明显的躲避,他这句“没事”在晏温这里没有丝毫的可信度,晏温撇撇嘴,倏然抬手捏了捏黎江白的脸,接着又揪了揪黎江白的耳朵,黎江白耳后的头发掉了下来。 “撒谎,”晏温说,“从小到大你有没有事儿我看不出来?你骗得了鬼都骗不了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赶紧的如实招来。” 说着他又挑了挑眉,稍稍用力在人肩膀上拍了一下,是毫无威慑力的威胁。 可黎江白就吃晏温的威胁,这个毛病是从初中那会儿落下的,他对着晏温总是把不住嘴,只需稍稍逼问,他就能把家底儿都给抖落出来。 这会儿也一样,晏温拍拍他肩膀,便能让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气儿再次泄了去。 “快说,”晏温板起脸,故作严肃,“不说不给你晚饭吃。” 今晚星星不多,天没有想象的那么晴,月亮不知道躲在哪朵云后面,明天似乎还有一场雨。 屋里稍稍回温,空调再次送出冷风,轻微的轰鸣掩藏少许的尴尬,黎江白垂着眼帘,躲着晏温灼人的目光,撑在身后的手不知何时握了起来,指尖还是凉的,嵌在床单里。 许久许久,黎江白才抬起眼来,眸光落在晏温身后,那处的被子才被晏温躺过。 他盯着被子,余光拢着晏温的脸,有些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慢慢吐出。 “tu es mon été le plus précieux.” 你是我最珍贵的夏天。 【作者有话说】 夏天很快就会来了 谢谢垂阅。 第23章 白色药瓶 兴许是法语浪漫,在晏温听来,黎江白说起法语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声音要比平时说话沉一些,就像是冷雨中的一张毛毯,将他轻柔的裹起。 可晏温听不懂,陌生的单词在他脑中转了一圈,只留下了丁点的痕迹,这痕迹没有逻辑也没有意义,他只觉得好听。 “啥意思?”晏温笑了笑,颇为好奇。 他一双眸子晶亮,黎江白垂眼瞧着,不自觉的笑了一声,清浅的声音散在凉风里,他拿捏起姿态,挑挑眉,又摇了摇头。 “不告诉你,”黎江白偏过头去不看晏温,可能是使坏,更可能是他要把羞涩藏起,“自己想吧。” 第41章 空调太凉了,整个卧室都冷的不行,暴露在冷风中的肩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黎江白猛地抖了一下。 他将被子拉上肩头,突然觉得脸上有一点点烫,被冷风吹的倒也没那么明显,但这个认知却一下子钻进黎江白脑袋,让他的羞涩猛然翻了一番。 他从未说过如此肉麻的话,即便晏温听不懂。 夜灯并不明亮,最起码在这时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乌漆墨黑遮掩可黎江白别扭的脸色,将他烫红的脸给藏了起来。 晏温看不清黎江白的脸,他只能瞧见黎江白垂落的睫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攒起一小片阴影,阴影融在夜灯里,变得模糊且柔和。 “你再说一遍呗?”晏温坐直,双手撑在黎江白腿两侧,凑了过去,“我刚才没记住,你再说一遍。” 昏暗中,黎江白的脸倏地红了一下,这样的话让他说两次,这实在是令他难为情,况且他也攒不起说第二次的勇气。 “不说,”黎江白向后撤了撤,手碰到了枕头,“记不住就算了。” “别啊,”晏温追了上来,比方才凑的还要近,“挺好听的咋就不说了呢,你不是让我猜吗?我记都记不住咋猜?” 黎江白接着向后撤,枕头被他挤出一个拱形,他背靠床头,退无可退,他说:“那别猜了,”笑声漏了出来,“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 “哎呦我管它是不是好话呢,”晏温再次追上来,毫不罢休,“我还没听过你说法语呢,是法语吧?多好听啊,快多说几句,我回头录下来当闹钟。” 七拐八拐的脑回路,把黎江白绕晕了,方才那翻了番儿的羞涩登时被绕散,黎江白蹙着眉扭回头来,有些诧异的看着晏温。 “当闹钟?”黎江白说,“这有啥好当闹钟的?” 晏温笑了一声,说:“新鲜啊,”他捏捏黎江白的脸,“我就认识你一个会法语的,多新鲜啊。” 黎江白不理解,他想不通晏温的脑回路,他又问道:“那你要是认识个会西班牙语的,是不是也要人家给你录个闹钟?” 他在调侃,但晏温却像是听进去了,晏温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好主意,”他打了个响指,挑了挑眉,“可行可行。” 这人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依旧是想起一出是一出,黎江白只觉哭笑不得,他捏了捏晏温打响指的那只手,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说:“bon matin.” 又是温柔的话语,晏温怎么听怎么觉得好听,他愣了一下,笑着学道:“崩什么?” 黎江白也笑,他说:“没有崩什么,”他又说一遍,“bon matin.” “bon…matin?”晏温放慢语速,学了一遍还算标准,他拿出手机点开录音,搁在他与黎江白之间,“这是啥意思?” 也许刚刚是一时兴起,可现在晏温当真是好奇,一别八年让他与黎江白之间多了许多新鲜事物,他很想去了解他没有参与的、黎江白没有他的八年。 黎江白说:“bon matin,早安的意思,祝你有个美好的上午。” “噢十分感谢,”晏温勾唇,放下手机,他模仿着上世纪的译制腔,学着西方礼仪,给了黎江白一个贴面礼,“上午很美好,可现在是晚上了黎先生,您睡了小半天了,都不饿的吗?” 晏温的脸凉凉的,黎江白觉得晏温可能察觉到了他那丁点的害羞,毕竟他的脸还是很热,尤其是跟晏温比起来。 黎江白抬手摸了摸被晏温贴过的地方,那处仿佛要更热一些,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很红,他很庆幸晏温看不清。 “还行,刚睡醒没有很饿,”空调的确太凉了点,黎江白又拢了拢被子,他看看晏温又看向房门,反问道,“你饿了吗?” 闻言晏温琢磨了一会儿,说:“有点,但不多。” 黎江白将目光又移回晏温身上,他说:“那我去做饭?还是过会儿?” 晏温又琢磨了一会儿,他咂咂嘴,说:“要不等半小时再做?那会儿我应该就饿急了。” 黎江白摇摇头,他动了动腿,将被子踢开:“那我还是现在做吧,”他伸手摸向床头柜,拿过遥控器,关了空调,“做饭也得花点时间,真等你饿急了再做,那做好了你就饿死了。” 空调“滴”的一声,下一瞬便停止送风, 他推开晏温,翻身下床拉开窗帘:“雨停了。” “嗯,”晏温也跟着下床,他抻平床单,走到黎江白身边,身了个懒腰,“可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有雨。” 马路上还是湿的,车过时能听见轮胎压过积水的声音,今夜的路灯似乎格外的亮,黎江白打开了窗,放进一丝潮湿的空气。 车流的声音没了阻拦,越过纱窗上的孔,肆意闯了进来。 “哪个天气预报说的?”湿气扑面,与残余的冷气相融,脸上似乎凝出了水,黎江白抬手擦了一下。 晏温回头看向床头柜,他说:“你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的。” 路灯撒落进来,在黎江白发梢留下金色星点,灯光拖出他两人的影子,模糊的很。 黎江白跟着回头,顺着晏温的目光看了过去,朦胧的光停在床头柜的边缘,淡化了水波纹。 除了手机,床头柜上还有一个翻倒的药瓶,就在柜子边上,稍稍一碰就会掉下去。 药瓶上的标签脱了墨,字迹斑驳,笔画残缺,没有人能分辨清里面装的是什么药,除了黎江白自己。 第42章 黎江白似乎才发现那个药瓶,他的瞳孔猛然缩了一下,面上的表情有半秒钟的僵硬,呼吸也跟着停滞一瞬,他看着那药瓶,下意识的挪动脚步。 拖鞋擦过地板,成了这极细微的变化中最大的响动。 晏温有所察觉,缓缓转过头来,此时黎江白已恢复如常,胸廓起伏平缓,表情也软了下来,只是眸子里的慌乱还未完全消解,被晏温给捉了去。 从小几乎是在一个被窝里长起来的,就算有八年的空白,晏温也还是太了解黎江白了,只这一丝的变化,他也能看出黎江白的局促与不自然。 “你手机没电,我给你充满了,”晏温一手扶着窗沿,指尖沾了潮湿,“你消息太多,手机震个不停,我怕打扰你睡觉就给关静音了。” 他语气平平,只说手机,就好像那个有了些年头的药瓶并不存在一样:“我没看别的东西,就看了看天气预报,我寻思着这段时间天儿不好,你上下班就别坐公交了,我来接你。” 黎江白知道晏温有意疏解他,但这一顿念叨也着实让黎江白松快不少,他沉声笑笑,收回目光,迎着晏温的关切望了回去,他说:“我手机里没啥不能看的,最大的机密就是我的调酒配方,你也看不懂。” 黎江白说着又笑了一下,接着抬步走过去,背朝晏温挡住了床头柜,不动声色的将药瓶收进抽屉里,他拿起手机,按亮屏幕划了几下,而后又息屏,揣进睡裤口袋里。 “走吧,吃饭去,再不吃我都饿了,”黎江白路过晏温,拍了拍他的手臂,“还有你不用来接我,你忙你的,我坐公交习惯了。” 门把手被按动,下一秒穿堂风浮动窗帘,湿热的空气霎时飘满整间卧室,裹住了黎江白裸露的脚踝。 “你想吃啥?”黎江白趿着鞋走向厨房,抬手将碎发捋到脑后,他打开冰箱,清点着不多的食物,“青椒土豆茄子胡萝卜地瓜,你吃啥?” 晏温转话题转的生硬,黎江白转的比他更生硬,好在他二人都没在提方才那一茬,只当是一页不重要的文字,翻过去就翻过去了。 “没个肉啥的?”晏温接着黎江白的话往下说。 黎江白偏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没有,要不你下楼买点?”他再次瞧瞧冰箱,接着说,“买份排骨吧,可以炖个汤,再炒个地三鲜拔个地瓜,冰箱就清了。” 冰箱里的灯看上去很冷,落在黎江白脸上,将那张脸都照的冷,厨房里的窗一直开着一条小缝,风进来,吹动了黎江白的衣摆,以及脖颈后稍有些长的头发。 晏温看着愣了一瞬,接着又猛然回神:“生地瓜吗?” “啊?”黎江白有些不可思议的回头,他觉得这个问题很白痴,“不然呢?拔熟地瓜吗?那能拔?” “噢…”晏温挠挠头,似是也觉得这个问题白痴,“那拔吧,我帮你熬糖?” 黎江白想了想,拒绝了晏温:“不了,我自己熬,你还记得你六年级暑假没作业闲的要帮柳叔拔地瓜,熬糖熬废了一口锅的事儿吗?”他将几样菜拿了出来,放在不同的盆里,“我可不想废一口锅,你还是去买…算了,你叫个外卖吧,我怕你不会挑再让人坑了。” 晏温已经换好了鞋,拿着伞正准备出门,黎江白这一顿控诉控停了他的动作,他扶着门框回过身来,敲了敲鞋架,以示不高兴,他说:“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黎江白洗着菜,头也不抬:“不信。” 晏温又敲敲鞋架,声儿比方才大些:“我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不会熬糖?” 黎江白搓着胡萝卜,依旧不抬头:“别想了,你就是二百好几,该不会的还是不会,”他甩了甩胡萝卜,拿出削皮刀开始削土豆,“快买排骨,我要先炖汤,汤要炖久了才好喝。”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24章 萝卜饺子 你是我最珍贵的夏天。 黎江白在切胡萝卜时,这句话便一直萦绕他脑中,刚刚他用一句“早安”糊弄过去,可不想再让晏温想起来。 太羞人了。 他有些心虚,回头看了一眼晏温,只见晏温背对着他坐在餐桌旁,低着头正在摆弄手机,应当是有工作要处理。 屋里只有油烟机持续不断的响,规律的切菜声混杂在内,衬得家里很安静,黎江白很喜欢这样的两个人的安静,温馨的很。 买的排骨送到了,门铃一响,晏温起身去拿,他这一动作惊扰了心虚的黎江白,黎江白登时一抖,刀刃偏向了手指。 “当”的一声,胡萝卜被切成了大小不一的两块,黎江白赶忙扔了刀,胡萝卜在菜板上晃了晃,其中一块儿掉出了菜板,黎江白盯着晃动的萝卜有些怔愣。 好一会儿,他猛地回头,只见晏温一手拉着门把手,一手拎着那袋排骨,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看着他。 这一声响可把晏温也吓一跳,他回身与送菜的小哥道过谢,关了门就慌里慌张的跑进来,脚下一滑还甩出一只拖鞋,搓掉跟的袜子挂在脚尖。 “你切着手了?”晏温把排骨扔进水池,简单洗手后赠的抓住了黎江白的手,“我天这不得把骨头切断啊?” 他看看黎江白,又看看黎江白的手,目光逡巡,有些慌张,又有些无措。 他抓过黎江白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好在没见着血。 第43章 自打晏温上了初中,黎江白便再没量过如此慌张的晏温,升了初中的晏温像是突然跨过了一个壁垒,将他的顽皮与任性全都收了,取而代之的是还带着稚嫩的沉稳,与不太成熟的懂事。 黎江白看着晏温轻颤的睫毛,那儿装着慌张,眸光顺着鼻梁滑落,过了鼻尖,停在下颌,那儿有一层青黑的胡茬。 “没切着,”黎江白更心虚了,将目光迅速下移,远离胡茬,落在被晏温抓住的手上,“我刚闪开了,就是声儿大了点。” 晏温瞥他一眼,似乎不信,他托着黎江白的手,翻过来覆过去,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一个指节都不放过。 “万一你不知道疼呢?”晏温眉头微微一蹙,眉心被挤出一个浅浅地“川”字,“有时候刚切着不疼,看见血了才疼,还是得看清楚,万一有伤,就去打破伤风。” 小题大做了不是? 黎江白闻言“噗”笑了出来,他抽出手,举到晏温眼前:“你看,”他将五指张开,“半点事儿没有,被切坏的只有那根胡萝卜,你要不要带胡萝卜去打破伤风?” 他说着笑着,弯了一双眼睛。 “萝卜打什么破伤风。”晏温放下心来,他拿起歪在一旁的菜刀,不着痕迹的将黎江白挤开,他拿着菜刀在一截胡萝卜上比划了几下,接着将菜刀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它只配去我五脏庙里待着。” 又是“当”的一声,晏温像是要拿胡萝卜撒气,原本好看的滚刀切被他剁的七零八碎,有一片极薄的胡萝卜片悬在操作台的边缘。 黎江白悄默声伸手,把那片胡萝卜勾了下来,赛进嘴里。 “你吃了啥?”一根修长的手指勾走了一抹黄,晏温的目光跟着那根修长落到黎江白唇边。 “胡萝卜碎尸,”黎江白白他一眼,指了指案板说,“你再剁咱俩直接包饺子算了,还喝什么汤。” 玻璃外面倏然亮了起来,明亮的灯光闯进厨房来,厨房对面是隔壁楼一户人家的阳台,那家有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阳台上晾着好几件缀着沙蓬的公主裙。 黎江白顺着光来的方向,往那阳台上瞥一眼,看见那家的小姑娘正趴在窗台上,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瞧瞧,”黎江白朝着那小姑娘笑了笑,“你吓着人家孩子了。” “我多大劲儿啊能吓着另一栋楼的孩子?”晏温一下子笑了出来,他捏了一小块胡萝卜塞进黎江白嘴里,“整天给我扣高帽,孟姜女都没我冤枉。” 胡萝卜很脆,黎江白将其抵在后槽牙边,清香的汁水顺着牙缝流向唇舌,他嚼了嚼,突然说:“要不咱们包饺子吧。” 太跳脱了,晏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愣了两秒,看见对面的小姑娘跑回屋里。 “啥?”晏温说。 对面阳台灯关了,厨房里也暗了些许,黎江白垂首看着被剁的不成样子的胡萝卜,俯身在橱柜里拿了一个盆:“我说咱们不喝汤了,包饺子吃,”他将大块的的胡萝卜先收起来,“胡萝卜馅儿的。” 肉馅是重新买的,面是临时和的,一顿饭忙完后天色已然深的不能再深,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知道还会下雨,可黎江白还是觉着天上似乎有星星。 “明天真的下雨吗?”黎江白看着慢慢漂上来白胖饺子,将火关小,一手拿着漏勺,一手拿着一个比锅还大一圈的盘子,准备出锅。 晏温在收拾冰箱,把削了皮的土豆和多出来的排骨放好:“下啊,这一周都下,而且还不小。” 饺子熟了,黎江白关了火,他将饺子盛出来,平铺在盘子里:“好吧,那应该是我看花眼了,我刚刚好像看见了星星。” 说着黎江白又抬起头,只见麻黑的天上什么都没有,说晴不晴,说阴倒也没那么阴,玻璃倒映出洁白的灯,代替了隐藏的月亮。 黎江白端出饺子,走过晏温时向他歪头笑了笑:“这会儿是真要饿急了。” 晏温笑笑,关上冰箱,顺手接过一盘饺子,他跟在黎江白身后一道去了餐厅。 灯池里的射灯灭了一盏,那块儿墙壁有些空荡,墙面纹理粗糙,刻画着水波纹样。 晏温放下饺子,回厨房拿了两碟醋,他坐在黎江白对面,眼前便是那缺了一块的光。 “你很喜欢这样的灯?”晏温指了指墙上的光,“我看你的夜灯也是这样的。” “嗯,”黎江白夹了一个饺子,泡进醋了滚了一圈,接着咬来一个小口,放出热气,“柳叔以前弄的就是这种灯,我打第一眼见了就喜欢。” 晏温也夹了个饺子,一口咬掉近一般,然后泡进醋里:“我家以前是这样的灯?”他烫的说话都不利索,“我咋不记得呢?” 黎江白抬眸看了晏温一眼,吹吹饺子说:“不是射灯,你家那个大顶灯,还有浴室里的灯,都这样儿的。” 晏温拧眉琢磨了一下,将剩下的大半个饺子塞进嘴里:“噢…”他想起来了,“就那灯?我觉得老丑了。” 胡萝卜馅儿的饺子偏甜,蘸着醋混成了酸甜口,黎江白对着那饺子正要咬下去,猛地听见晏温如此说,他一下子顿住,上翻着眼珠看着晏温,眸色不善。 “哟你这样忒吓人,”晏温夹了第二个饺子泡着,他撇撇唇角,抬手遮住黎江白的眼睛,他解释道,“我是说我家的灯丑,不是说你的。” 第44章 黎江白“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低头去咬饺子。 “你看你这搞得多好看啊,是吧,”晏温还在解释,尴尬的笑了两声,“一个波一个波的,跟睡在水里一样,我刚刚去我是看你的时候都觉得你可能会溺死。” 晏温语速越来越快,话也越来越不过脑子,最后一个字说完,晏温自个儿都愣了一下,他看着黎江白刚咬起来的饺子又掉回醋碟里,溅起的醋四散在桌上。 “你夸我呢?”黎江白哼笑道。 “啊…”晏温目光躲闪,把饺子囫囵个儿的塞进嘴里,他含糊说道,“算是吧…夸…夸你呢…夸你是睡美人。” 黎江白闻言又哼笑一声,他夹起一个破了皮的饺子,轻轻一抛,砸进晏温的醋碟里。 “这么多年的洋墨水喝进狗肚子里了?”黎江白好声没好气。 晏温面前也多了一小片漾出来的醋,好好的餐桌被他俩吃的邋遢,黎江白包的饺子大,晏温费了点功夫才将那个囫囵饺子咽下去,他探手捏了捏黎江白的手腕,算作安慰。 也不知道这是他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小动作,好像是初中以后,半大的小子开始要面子,晏温的脸皮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厚,道歉的话经常是像跟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他总是捏黎江白的手腕,捏一下,便是一句对不起。 但初中后他俩也不长见面了,想安慰人也没什么机会。 黎江白不是个计较的人,尤其是对着晏温,他是无论如何都计较不起来,每每都是晏温的指尖只要搭上他的手腕,他便跟泄了气的球一般, 虽说他也不会明着说原谅,但他总是会将心里那最柔软的一块儿露给晏温看。 那块儿柔软可能是放学时的一瓶冰可乐,也可能是他帮晏温抄的英语作业,而现在这份柔软则是他给晏温夹的一个完整饱满的饺子,饺子落进醋碟的那一瞬间,晏温笑了。 一顿饭吃的并不安静,他二人你来我往,虽说不如小时候那样闹腾,但这一顿饭,也要比今早的那顿豆浆油条话多。 “晏哥,”黎江白将盘子碟子摞成一堆搁在桌边,简单擦了擦邋遢的桌子,“明天你有空吗?” 晏温起身,要将盘子碟子端走,他想了想,说:“有空,有事儿?” “嗯,”黎江白抽出一张湿巾又擦了遍桌子,他不抬头,只说,“明天陪我上个坟吧,我妈祭日快到了,趁着这两天有空,提前去拜拜。” 黎江白的父母葬在同一个墓园,一个在南边儿,一个靠近北门,这个墓园很大,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的父母应当很难再相见。 “行,”晏温答应的很痛快,“要准备点儿什么不?纸钱?元宝?要不要再买些贡品?”他按亮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你家附近有丧葬店吗?现在去买估计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25章 清晨路上 那是个晴朗的夏日。 暑假很热很长,今年的夏天不如去年那样多雨,便显得更为干燥,即便是清晨,那股子干热已然弥漫开,知了似乎在日出的那一刻就开始震动翅膀,每个树冠都是吵闹的。 黎江白站在大院里,仰头看向西单元402的窗,清晨的太阳并不会被单元楼遮挡多少,地上只有极少的阴凉。 他出了一层汗,汗水越过额头流进眼睛里,他下意识眯了起来,抬手用力揉揉。 倏地,402的窗开了半扇,一个脑袋钻了出来,带着笑声。 “你咋这么慢!?”黎江白喊着问道。 “我爸占着厕所了!”晏温朝着黎江白挥了挥手,他说,“我得等他出来,我要拉屎!” 黎江白试着眨了眨眼,没那么疼了:“公厕不能拉吗!?” “咱学校门口那个!?”闻言晏温脸上的笑霎时褪去,转为惊讶,“那个多脏哦,而且还远,我憋不住啊!” 说着他回头瞧瞧屋里,高声道:“爸你好了没!?” 少年将要进入变声期,声儿稍微大些便会变得沙哑,听着像一口破锣刮过黑板,这声儿传入黎江白的耳朵,惹得他撇了撇嘴。 可真难听。 窗口没了人,老旧的楼隔音本就没那么好,黎江白能听见402里柳殊对晏温的抱怨,还有晏温嬉皮笑脸的打趣。 没过几分钟窗口又探出一个人,柳殊应当是刚洗完脸,鬓角还是湿的:“小白!”他喊黎江白,挥了挥手,“这小子墨迹,要不上来等!?” 黎江白仰头看着,突然发现柳殊挥手的动作与晏温一模一样。 他也挥了挥手,说:“不去啦!我在这儿等他就行!” “那行,我催催他,”柳殊笑笑,不再劝他,“你找个阴凉地儿带着,别晒着了。” 黎江白应声,又摆了摆手,柳殊也向他挥了两下,接着关窗进屋,去催他家小子。 蝉鸣声倏地停了下来,还了清晨片刻的安静,黎江白听了柳殊的话躲进阴凉地儿里,那处有邻居养的花,茉莉开的正好。 黎江白等人等的无聊,凑上去看茉莉,他深深一嗅,浓郁的花香登时钻进鼻腔,呛得他猛地咳嗽了几声。 他不喜欢太香的花,那味道总会熏的他头晕。 于是黎江白走向离茉莉很远的石桌,石桌有一半浴在阳光里,另一半摸着十分阴凉,光阴的界限十分清晰,他坐在阴凉处,双腿岔开,晃着脚尖。 第45章 不知是不是柳殊催了催,晏温没让他等很久,一小块阴凉才被黎江白坐暖,楼道里就传来了关门声,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晏温一步迈两阶,接着重重的跳落于楼梯转角处。 “嘿!”晏温从楼道口冒出来,趁黎江白不注意,抬手揉了揉人后脑,一脸坏笑,“走吃饭去。” 少年已经开始抽条,黎江白仰头看向晏温,觉着晏温似乎长高了,手劲儿也比以前大了一些。 黎江白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晏温身边,不动声色的比着身高,他问:“吃啥?” 好像真的长高了,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了。 晏温没察觉,他双手揣进兜里,一步一跳:“我都行,看你。” 早上刚起还不算太饿,这会儿也想不出想吃什么,晏温将这个难题抛回给黎江白,黎江白想了很久。 出了大院,门口是一条柏油路,路旁的树上住满了知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叫。 这是独属于夏日的噪音。 黎江白抬眼向柏油路的尽头,那里有一个铁门,是隔壁大院的后门,门前的路转了个弯,通往清早还不算拥挤的街道。 “想不出来,”黎江白摇摇头,抬手遮了下阳光,接着走进树荫里,“还喝豆浆?” 晏温跟着他走了进来,光影稀疏斑驳,落在他两人身上。 “不喝了吧,”晏温说,“平常上学赶时间喝豆浆,现在暑假呢,咱们可以往远了走走。” 闻言黎江白扭过头来,问道:“去哪?” 晏温又想了想,说:“过个路口有一家快餐,早上应该有包子有饼啥的,油条吃腻了,咱去吃馅饼?” 黎江扭回头去,倾泻的日光穿透他的耳朵,微红透亮,他点了下头,没有拒绝,也没答应:“啥馅儿的?” “不知道,”晏温摇头,耸了耸肩,“没去过。” “噢…”黎江白踢到了一个石子,“那去呗。” 现下还不到七点,路口的钟楼好像坏了,时针停在了四点刚过的位置,日光将钟楼的影子拖到地上,成了这十字路口的唯一一处阴凉。 红灯才亮,得等近一分钟,黎江白蹲在路沿石上看着一群老头老太打太极,温吞的音乐抚过神经,令他有了些困意。 面前有自行车行过,急匆匆的不知去向何处,黎江白追着那自行车延伸了目光,他打了个呵欠,双手撑膝站了起来,恰好红灯闪了闪,而后变绿,黎江白蹦下路沿石往街对面走去。 钟楼的影子逐渐后退,他与晏温慢慢走进阳光下,这条街上全是今年新栽的树苗,没有那么多知了,不吵,却没了遮阴。 少年没有快餐店的影子,应该是还要再走一段,黎江白走的无聊,没话找话道:“没有作业的暑假感觉咋样?” 晏温看他一眼,挑挑眉,坏笑一下:“爽啊~”他夸张的喟叹,“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乐子都快找完了,我跟你说,就昨晚我在家打游戏打到下半夜我爸都没说我啥,他还给我做了宵夜,我天我活这么大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 他又挑挑眉,笑的更坏:“你是不是还有作业没写完?” 晏温一念起来就没完没了,黎江白有些后悔找这个话题,晏温把火引到他身上,这个清晨一下子就变得没那么美好了,黎江白想起还有大半的作业没写完,那些卷子和题,还在书包里躺的板板正正的。 “快开学了呦~”晏温煽风点火。 知了好吵。 黎江白瞪了晏温一眼,倏地捂住了耳朵,闷头快步向前走。 前面是一个小区,刚好有一辆车驶出来,挡杆抬起又落下,那车缓行着准备拐弯,低着头的黎江白视野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眼瞅着就要走到人车轮底下。 黎江白与晏温差着四五步,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可晏温就是没能赶上去将人拦下,指尖已经碰着了黎江白的后领,到还是滑脱出去。 刺耳又短促的刹车声,吓得黎江白瞬间怔愣,车头擦过他的膝盖,车轮险些压到他的脚,司机开窗探出上身破口大骂,就连小区的保安也看了过来,一旁的行人瞥了黎江白一眼,绕过车头,行色匆匆。 黎江白吓傻了,也给吓精神了,他完全没注意到这辆车,看到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他面前,耳朵里嗡鸣声骤响,司机说了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清,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只觉膝盖上一阵疼。 “你咋样?”晏温赶了上来,挪开黎江白那条被蹭的腿,一寸一寸的捏着,“撞着了?” 皮肉伤应该就只有膝盖那一处,但是不知道伤没伤到骨头。 “嗯…”黎江白低头看向晏温,愣愣地点头,“应该没啥事…” “可不能应该,”晏温剜他一眼,又捏了一遍,“应该这俩字儿可不能治病,过会儿我…” “瞎啊不看路!”司机还在骂,打断了晏温的话,“长俩眼珠子当摆设啊!” 晏温没理,他叹口气继续说:“过会儿我带你去…” “你老子没教你怎么过马路啊!”第二次被打断,司机的骂声整条街都能听见,“没学好就去娘胎里重造去!” 晏温依旧没理,他拉着黎江白,稍稍走远了些,他扶着黎江白坐在路边石桩上,一手托着大腿,一手握着脚踝,慢慢屈起又伸开:“这么动会疼吗?” 黎江白在晏温的眸子里看到了担忧和心疼,他本以为晏温也会骂他两句,但晏温没有。 第46章 他抿嘴笑了一下,摇摇头:“不疼。” 晏温松了口气,说:“那就行,过会儿我带你去医院,咱们…”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碰瓷还是咋滴!”司机依旧再骂,声音高了好几个分贝,“上一个像你这样走路的已经在太平间躺着了知不知道!你要是想死死别人车底下去!别来找我晦气!他妈…” “你他妈的没完了!”第三次被人打断,晏温的脾气也被拱上来了,“你一个成年人这样骂一个小孩儿合适吗!你老子有没有教你怎么好好说话!没学好就回娘胎里重造去!长一张嘴是拿来拉屎的吗!上一个像你这么说话的已经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了!” 一口气将话还了回去,晏温极为舒畅的叹了口气,那司机指着晏温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看着也是气急了。 晏温不知道司机在指谁,拉起黎江白挡在身后,也指着司机,他带着黎江白绕过车头,直至走到路口才放下手。 “别怕哈他不会追来。”晏温背朝黎江白,紧盯着那辆车。 这会儿红灯,路口的车逐渐多了起来,黎江白看了看倒计时,然后转身探头,在晏温身后偷瞄那辆车。 他看见司机关上了车窗,车向反方向拐走,过了他们刚走过的那个红绿灯,没入车流。 “你咋知道他不会追来?”黎江白拽拽晏温的衣摆。 晏温转过身来,瞄了一眼倒计时,叹口气说:“他跟两个小孩儿计较不嫌丢脸啊,而且是你受伤,我还没找他要医药费呢。” 说着晏温垂眼看向黎江白的膝盖,没有血流出来,但破了一大块皮,并且肿了起来,他敲了一下黎江白的额头,又说:“还有,他赶着上班,迟到了可是要罚钱的哦。” 黎江白听了笑了一声,这会儿绿灯刚好亮起,他抓着晏温的衣摆不放,把人往快餐店拽,他说:“谢谢晏哥哥,”他笑得很开心,回头拍了拍胸脯,“今天的馅儿饼我请客。”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26章 宛若遗言 这天他们快中午了才回家,黎江白本来不想去医院,可晏温偏要拉着去看看,晏温花了仅剩的钱给黎江白挂了个急诊,着急忙慌的好像黎江白得了什么治不了的大病,可最后医生看了一眼捏了两下,药都没开就把他俩给打发走了。 “没大事儿,皮都没擦破,”医生推推眼镜,捋了一下稀疏的白发,“不放心就买瓶碘伏擦擦买瓶红花油揉揉,大小伙子别这么娇气。” 晏温这才放心了点儿,他谢过医生,拉着黎江白出了医院,向着对面的药店就冲了过去。 “你干啥?”一辆车突然疾驰而过,黎江白一把将晏温拉了回来。 晏温被他拉的一个趔趄,站定后说:“给你买药啊。” 黎江白连忙摆手,接着他紧拽着晏温,扭头就往家走:“不用不用,”他越走越快,边走边说,“我家有我家有,红花油和碘伏嘛不是,我家有很多,可别买。” 如此一步三拽的将晏温拽了回来,黎江白进家门的时候秦茉俞已经做好了午饭,快开学了,这时候的正午也没有那么热,可黎江白还是出了一身汗,就在他关门的那一瞬。 厨房已经没了声音,午饭搁在茶几上,冒着热气,应当是才做出来不久,家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没有人,黎江白悄悄地看了一眼卧室,见秦茉俞正坐在床边翻着什么东西,她背朝黎江白,正午的光落在她的头发上。 “妈。”黎江白怯生生的喊了一声,站在门口没敢进去。 秦茉俞的头发过年时剪短了,但现在又过了肩膀,棕褐色的发丝中夹着明显的白,黎江白瞧着,觉着秦茉俞老了很多。 其实秦茉俞也没多大年纪,她比柳殊还要小两岁,可柳殊看着就像是三十才出头。 想到柳殊,黎江白突然一阵伤感。 “妈。”他又叫了一声,迈一步进了卧室,站在衣架旁。 秦茉俞似乎才察觉到身后有人,她猛然回头,神情戒备的看向黎江白,下意识的藏了藏手里的东西。 光从侧面抚过秦茉俞的脸,将眼角皱纹刻画的深邃,像是长进了颧骨,鼻梁在面中落下崎岖的阴影,一缕头发掉落眼前,将瞳仁分割。 黎江白吓了一跳,他后退半步,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捏着裤缝,他颇有些胆怯的偏开头,呼吸都放的又轻又慢。 屋里很亮堂,阳光并不刺眼。 秦茉俞瞧见是他,放下戒备,浅浅地叹了口气,脊背都松垮下来,她回过头去看着手里的东西,突然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 “玩爽了?”秦茉俞的声音有些嘶哑,像一把生锈的电锯剐过黎江白的耳朵。 黎江白抬抬头,看着秦茉俞的方向没有接话,他知道这会儿不管他接什么话都会引来秦茉俞的一声冷哼,接着便是无休止唠叨,而秦茉俞说的最多那句,黎江白觉着他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 “这么会花钱是随你爸吧,花完了记得跟他要啊。” 以前秦茉俞是绝对不会提父亲,家里连照片都不能留,可自打黎江白一年级的那个大年初一,他的父亲因车祸过世以后,秦茉俞便一改往常,只要是黎江白做的不如她意,她便会阴阳怪气的骂黎江白以及黎江白的父亲。 “你爸一直想养你呢,年都不让我好过,我看你后妈也挺稀罕你,你去找他们吧,找谁都行。” 第47章 “你跟你爸就一个德行,都看着别人家好,你要不直接改姓柳吧,给人家做儿子去。” “你爸这人不行,要不怎么生了两个儿子都没爹呢,可是活该。” “你爸愿意往外头花钱,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去。” 父亲过世到现在快三年了,这些话都快把黎江白的耳朵给说烂了。 家里的窗户都敞着,风毫无阻拦的吹了进来,窗帘晃动,夏末的风添了些凉意。 外面好像有蛐蛐在叫,有好像还有蝉鸣,茶几上饭菜的香气飘荡满屋,黎江白看着秦茉俞的背影,将裤缝搓热。 果然他没接话,秦茉俞便没再说下去,他听着挂钟滴答作响,算不清自己在门口站了多长时间。 光似乎偏了一度,窗棂的影子落在秦茉俞腿上,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拉开抽屉又拿了一个出来,黎江白踮了踮脚看了一眼,还是没看出秦茉俞拿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个能翻页的、硬皮的东西。 黎江白就这样看了很久,久到饭菜变凉,他正寻思着秦茉俞应当没什么事找他,正想去拿热一下菜,却突然被秦茉俞叫住。 “你过来。”秦茉俞没有回头,只冲着黎江白招了招手。 闻声黎江白回头看看,他愣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 他看见了床边放着的东西,那是一本存折,秦茉俞手上也拿着一本存折,开头第一行的日期是四年前。 四年前,那是黎江白他父亲还在家的时候。 秦茉俞打今早起来就在算这些年的钱,两本存折上密密麻麻印着的全是钱,这些收入与开支是她从结婚起所有的点滴,黎父没带走一点,全都留给了秦茉俞,她在算钱的同时也在回忆过往,甜蜜的不甜蜜的,伤心的不伤心的。 黎江白看着那一串串密集的数字,又看看秦茉俞,光被窗棂分割,在秦茉俞身上投下规则的影子,她的白发藏在粽黑色之间,反射出浅金色的光。 “这些钱是我和你爸攒下来的,”秦茉俞没抬头,只将床边的存折拍在黎江白怀里,“不多,三十万,够你上大学了。” 黎江白接着存折,学着秦茉俞的样子翻开看看,他很随便的翻了一页,只见其中一行数字里夹着一句话,应当是秦茉俞写下的。 —从今天起,我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字迹很工整,黎江白猜这会儿秦茉俞应该是刚结婚,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欢喜,她真的很爱他父亲。 黎江白瞟了秦茉俞一眼,又翻了一页。 —这是给小宝贝准备的奶粉钱,我要当妈妈了— 看见这句话,黎江白怔了怔,存折的每一行都标有日期,他看了一下并不是他的生日,这会儿秦茉俞应该是刚查出怀孕。 紧挨着这句话的下面还有一句话,字迹不算工整,但看着很有力道,顿笔之处似乎要将纸张戳个洞,这是黎江白他父亲写的。 —我要当爸爸了,爱你,更爱你妈妈— 黎江白又怔了怔,心底倏地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着心口有点酸又有点涩,似乎还泛着一丝苦。 这才四年,他就已经记不清爸爸爱妈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风中掺杂零星的秋意,吹在脸上凉嗖嗖的,外面的虫鸣乱的很,却又衬得屋里格外安静。 黎江白一页页的翻着,几乎每一页都有秦茉俞写的一两行字,与父亲从结婚到离婚的大小事都被秦茉俞她记了下来,黎江白觉得她就像一个沉在梦里的少女,直到那年春天梦突然醒来。 最后一页,日期停在父亲离家的那天。 —我不挽留你了,— 逗号结尾,后面有一个深深的墨点,没说完的话,以及秦茉俞无人能说的伤心,都在这个墨点里。 其实黎江白什么都明白,只是秦茉俞不愿意同他讲,并且这几年秦茉俞性情大变,对他是动辄打骂,让他害怕,让他不敢靠近秦茉俞,也不敢跟她说话。 目光停在存折最后一行,停在那个让黎江白这辈子也忘不了的日期上,他的手有些颤,颤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不少。 “这个是我自己的存折,”秦茉俞倏然出声,打断了黎江白的思绪,“里面有我的嫁妆,还有你爸给的一部分彩礼,我这几年炒股也赚了一些钱,差不多二十五万,够你用到大学了。” 秦茉俞说着,将存折交给黎江白。 存折从光中过,烫金大字倏然亮了一下,这张存折的封面折了一个角,看着有些年头了。 黎江白接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存折很重,好像所有的钱都具象了出来,沉沉的挂在指尖。 风停了停,虫鸣也停了停,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太阳都停止了西偏。 “妈…”黎江白喊了秦茉俞一声,声儿颤的令人难以忽视,早晨堆积起来的快乐这会儿好像不见了,他觉得心里也很重,血液似乎凝固在心口,流不出来,令他憋闷得很。 秦茉俞应了一声,声音很低,让人听不清楚,她拍了拍黎江白的手,俯身拉开床头柜最底下一层,她拿出了一个透明文件袋,从文件袋里拿出了第三个存折。 这个存折也折了一个角,但被秦茉俞压平了,秦茉俞摸着存折上的折痕,叹了口气,勾了勾唇,她说:“这是你姥姥姥爷留下的遗产,”她没翻开看,直接交给了黎江白,接着她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三个房产证,抽出一个也交给了黎江白,“这是我跟你爸结婚前,你姥爷给我买的房子,新房,没人住过,现在给你,等你长大了娶媳妇儿了,可以当婚房用。” 第48章 说着她又抽出一个递给黎江白,黎江白没接稳,房产证“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黎江白瞳仁一猛地一缩,他忙手忙脚的要将房产证捡起来,可越慌乱就越捡不起来,怀里的存折和房产证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黎江白倏地蹲下身,不敢抬头看秦茉俞的脸色。 他还是怕秦茉俞打他,即便秦茉俞今天只是跟他阴阳怪气了一句,可多年来形成的肌肉记忆让他下意识防备,泪腺也憋不住了,一大颗眼泪顺着鼻梁滑滑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存折上。 “我捡起来…”黎江白哽咽解释,哆嗦着手将散了一地的东西归置起来抱在怀里。 但黎江白没有起身,他蹲在秦茉俞腿边,颇为小心的抬眼看了秦茉俞一下,他见着秦茉俞没有看他,而是在看那本看上去很老旧的房产证,他一下子松了口气,将那堆本子搁在床上。 风似乎又吹了进来,秦茉俞的头发动了几下。 秦茉俞瞥了黎江白一眼,似乎并不在意他将东西弄乱,她摩挲着房本上的图纸,图纸粘得有些歪,那上面的平面图还是手绘的,冰冷的数字丈量出一个温暖的家,秦茉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这是你姥姥姥爷的房子,”秦茉俞合上房本,转头看向黎江白,递了过去,“现在也留给你了,明天我就带你去办过户,咱们签个赠与协议,不能让你那个便宜弟弟也占了去。” 黎江白接过房本,放在那一堆本子的最上面,他不知道这些房这些存折加起来有多少钱,只觉得一定很多很多,够他上学,够他后半辈子生活。 他现在有些茫然,他不明白秦茉俞今天把这些东西都给他是要干什么。 黎江白一手扶着床,一手扶在秦茉俞腿上,温热的触觉让他觉得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跟秦茉俞这样平和的待在一起过了。 “妈?”他小心的问道,“你咋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27章 别家日光 母子连心并不只是说说,秦茉俞如此这般,让黎江白心里头着实不安,扶着人膝盖手开始颤抖,黎江白的眼中逐渐露出害怕的神情,他心里生出一股很不好的预感,但他不敢往深了想,他不敢确认那预感到底是什么。 秦茉俞捋了一下头发,有一缕打了结,挂在手指上,她松开那缕头发,看了看缠绕的结,一点一点颇有耐心的解开。 她像是被黎江白问住了一样,一个字也不答,塑料文件袋搁在她腿边,挨着枕头,将枕巾压皱,里面还装着别的东西,厚厚的一打,黎江白偏眸看了一眼,并没看清那一打到底是什么。 这会儿四下皆静,阳光都安静。 “妈,”黎江白仰头看着秦茉俞,扁扁嘴说,“你说句话啊,我害怕。” 黎江白经常害怕,怕秦茉俞打他,怕秦茉俞骂他,怕失去402这个避风港,怕晏温有一天会不理他。 他就像个有囤积癖的怪人,能握在手里的绝不想放开,或许是因为他拥有的实在是太少,而这些已经拥有的也似是悬在空中的泡泡一般,指不定那一天就会破裂,让他再也找不到。 “你咋了啊?”黎江白摇摇秦茉俞的腿,他真的很怕,很恐慌,这种恐慌与往日不同,就像一根粗壮的藤蔓,将他从内到外紧紧缠绕。 晴日往南边走,窗棂的影子逐渐偏移到黎江白身上,暖阳倾泻,照得他的后背温温的,厚重的墙壁用影子笼罩秦茉俞,他二人像是处在了两个不同的天地,一半光亮,一半晦暗。 黎江白问了很多遍,仿佛多问一遍便能将恐慌多减轻一分,腿蹲得有些麻,他动了动脚想要换个姿势,却不想这一动一阵异样的刺痛从脚底传来,像是踩着绵密的细针。 “嘶…”黎江白抽了一口气,他松开手,揉了揉小腿。 轻微的动作引来秦茉俞的注意,她偏过头,看着黎江白头顶的一个发旋,她抬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头发短的扎人。 明明是温情的动作,但黎江白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后跳,他不顾酸麻的腿,躲开秦茉俞的手,没了只觉的脚令他蹲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身后便是暖气片,黎江白一头磕了上去,暖气片带着棱,这一撞直接给他撞出个包来。 扎人的短发脱离掌心,秦茉俞一下子愣住了,她有些茫然的看着黎江白,对上一双满含惊恐的眼睛,黎江白刻在骨子里的躲闪让她心里微微一痛,秦茉俞皱了皱眉,收回目光,接着落下了手。 黎江白大气都不敢喘,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扶着暖气片,他不顾后脑疼痛,只看着秦茉俞到底有没有要打他的意思,他确认了很久才敢稍稍放下心,抓着暖气片慢慢站起来。 正午来临,窗边有黎江白的影子,他浴在光里,可这阳光却不似方才那样暖,蝉鸣贯入耳朵,像是夏日最后的挣扎。 秦茉俞垂眼看看掌心,又抬头看向黎江白,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的疲惫怎么都遮不住,她说:“我不打你,”她抬抬手似乎想要触碰黎江白,可抬到一半又落了回去,她低着头说:“别害怕。” 窗外有树叶落了,落的悄无声息,风将落叶卷去了墙角,卡在一处砖缝里。 黎江白站着没动,一手搓着裤缝,他摸不清秦茉俞的心思,也看不透秦茉俞这会儿的情绪,这些年秦茉俞的反复无常让他不得不警惕,没有人喜欢挨巴掌,就算那个打他的人是他的母亲。 第49章 秦茉俞说完,探手拿过文件袋,她将那一打纸拿了出来,里面还夹着一个本子。 纸张大小不一样,有两张飘落出来,黎江白忙俯身去捡,却被秦茉俞拦了下来。 “没事儿我捡。”秦茉俞轻声说。 于是黎江白再次站定,只是离秦茉俞近了半步,他看着秦茉俞弯下腰,稍凌乱的头发遮住了脸,腿上搁着的一打随着动作倾斜,似乎在下一秒也要掉了。 倏地,一股熟悉的感觉传来,有那么一瞬间,黎江白好像闻见了医院的消毒水味,思绪骤回,眼前的卧室分崩离析,砖头慢慢重组,他跟着回忆回到了那年初一。 那年黎父躺在抢救室,医生送出一份病危通知书,秦茉俞双手颤抖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纸张飘落至脚边,秦茉俞也似今日这样俯身去捡,长发遮脸,整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 也是那年初一,秦茉俞难得的没有打骂他。 回忆断了,思绪登时回归现实,黎江白抖了一下,猛地上前一步夺过秦茉俞刚捡起来的纸。 “干什么?”秦茉俞被他这一动作吓住,手还悬在半空。 那是一张血常规化验单,日期在半年前,黎江白没有应声,也没给秦茉俞半个眼神,他凑近了去看,盯着化验单上的箭头,他不明白这些箭头最终会指向什么结果,他只知道这些标着箭头的项目都不正常。 少顷,秦茉俞缓过神来,她拿回化验单,叹口气说:“你又看不懂,瞎看什么?” 双手倏然空空,黎江白看见了自己的脚尖。 接着他缓缓抬头,望向秦茉俞的眼睛里有害怕也有担心,复杂的神情激出一层水雾,附于眼前,让视线变得模糊。 秦茉俞病了,看那一打子诊断与报告,和化验单上的日期,黎江白猜测秦茉俞这病应该挺重。 “我看不懂,那你给我讲讲,”黎江白抹了把眼泪,嘴角耷拉着,“你说说你咋了,为啥把钱都给我,我看电视上都是快死了才把房子和钱都给孩子,你快…” 黎江白一下子哽住了,“死了”这两个字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失去父亲的痛在他心里头萦绕了三年都不曾散去多少,他没办法再承受秦茉俞的离开。 被打也行,至少他还有妈妈。 “你打我吧,”黎江白用手背擦眼泪,手背湿了就用手心擦,两只手都承不下这止不住的泪,在手背上汇成一滴,顺着手腕流了下来,“你不能,不能去医院啊,我已经没,没爸了啊。” 黎江白哭着说着,字句都是断的。 朦胧的视线将秦茉俞的身影变得扭曲,化验单上那些上上下下的箭头仿若飘到了眼前,黎江白抬起胳膊试图将那些箭头挥走,他越哭越凶,憋在喉咙里的哭嚎逐渐溢出唇齿。 秦茉俞看着黎江白哭成这样,她想哄,却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已经很久没有跟黎江白好好说过话了,她讨厌黎江白这张长得酷似黎父的脸,每每看见都觉得恶心厌烦,憎恨却又眷恋。 “可我也拦不住啊,”秦茉俞拍了拍黎江白的胳膊,摸到一手的湿润,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做个手术就行了,咋就让你哭这么惨。” 她又捏了捏黎江白的脸,扯出一个浅淡的笑,这笑淹没在她满脸的疲乏中,并不显眼。 “那你干啥啊这是,”黎江白收了点儿声,但还是在哭,“你就做个手术干啥要把这些玩意儿都给我啊,人要死了才干这事儿呢。” 说着他推了一下床上那一堆本子,本子哗啦一下尽数散开,像一叠不规则的纸牌摊在床上。 “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黎江白重重的喘息,平复着心情。 小孩子少见生死,更何况是身边最亲的亲人,死亡就代表着这个人再也回不来了,看不见模样也听不到声音,就这一个认知,就足以放大黎江白对死亡的恐惧。 “别哭了,”秦茉俞屈起指头给黎江白刮去眼泪,她的声音平缓,好像生病的另有别人,“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万一我下不来手术台,这些东西你要怎么打理?你一个没成年的小孩儿估计要被送到福利院,要么就是跟着你那个后妈,我可不想我的钱被她拿了去。” 好长的一段话,黎江白就听见了那句“万一我下不来手术台”,刚压下去的哭腔又溢了出来,刚被擦去的眼泪再次闯出眼眶,但这次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眨眨眼睛,看着秦茉俞。 母子俩对视良久,谁也不知道对方这会儿在想什么,俩人的目光在阳光中交汇。 一片落叶飘了上来,卡在防盗窗与窗台之间,这片叶子还是绿色的,只有叶柄有丁点泛黄。 午饭已经凉透,黎江白端回厨房打算热一热,他放下盘子打开油烟机,轰鸣声倏然响起,他站在厨房门口听了听,卧室里有抽屉推拉的声音,秦茉俞在卧室收拾东西并没有过来。 今天已经哭了很多了,可这会儿黎江白还是停不下来,他抱着膝盖蹲在橱柜边,在油烟机的掩护下呜咽着哭了很久,双目肿胀,睁眼都变得艰难,稍稍揉揉还有些疼。 好难过啊。 别人家的小孩儿也这么难过吗? 黎江白不自觉的抬头看向窗外,恰好能看见隔壁小区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户后面没有小孩儿,只有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黎江白看见那对老夫妻在阳台上浇花。 第50章 光落在别人家的阳台上,看上去是那么的暖,黎江白看着他们笑出的皱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别人家的小孩儿有没有这么难过他不知道,可他知道了别人家的夫妻能携手到老。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28章 要住院了 秦茉俞发现自己不对劲是在黎江白三年级的那个寒假,一开始只是吃不下东西,就算吃下去了没多久也会吐出来。 一开始秦茉俞只以为是胃炎,随便买了点胃药吃着倒也管点用,她断断续续的吃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呕出了血才察觉出身体确实有了问题,去医院的路上秦茉俞胃疼的厉害,几近昏厥,满身的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裳。 那是个下雪天,风很大,秦茉俞将大衣裹紧,可冷嗖嗖的风还是穿透了湿润的秋衣,贴着她的皮肉卷走了体温,医院大门到门诊楼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但秦茉俞还是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挂号的队很长,每一步都走的很辛苦,面对护士的询问,秦茉俞的声音都在打颤,等待叫号的时候她瘫坐在长椅上,没多会儿又蜷缩起来,胃部如电钻般的拧痛让她呼吸都难,冰凉的座椅宛若雪上的霜,冷的她哆嗦起来。 那天秦茉俞做了很多检查,隔了个周末她才拿到报告,上面的各种指标她看不太懂,只知道身体应当是出了很大的问题。 秦茉俞再一次坐在冰冷的长椅上,这次她看上去并不慌张,反而平静的让人觉得异样。 她反反复复的看着那几张报告,血常规不正常,她看着应该是有些贫血,粪常规也不正常,报告说她有点便血,这些秦茉俞还能明白些,可最后一张报告单上只有一串字母数字,秦茉俞是一点都看不懂了。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是个晴天,可这温度却降了不少,秦茉俞出门时多裹了条围巾,将她消瘦泛黄的脸遮了大半。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是快要下班的点,冬天天黑的早,路灯弥漫在街头,遮住了天上的星,干枯的枝杈上还有未落下的零星枯叶,迎着肆虐的朔风晃动不休。 秦茉俞站在医院门口,她一手捏着一打报告,另一手拎着一兜药,医生的嘱托一直响在耳边,盖过了往来的车流声,她刻意忽视却无论如何都忽视不掉。 “我还是建议你尽快手术,站在手术康复的几率很大。”医生敲着键盘,不时分出一个眼神。 那眼神带着怜悯,又带着些许的无奈,不听劝的病人不止秦茉俞一个,医生见多了,他知道秦茉俞要是自己想不清楚,自己就算是劝破了嘴皮也没用。 很少有人能一下子接受自己的病情,尤其是这个病看似在意料之内,但又超出了想象,面对未知总会有恐慌,这种恐慌会逼着人后退,秦茉俞也不例外。 “那我儿子怎么办?”秦茉俞随意的敛起报告单,从中挑出开药的单子,起身就走,“我要是住院我儿子得吓着,不行,我得再想想。” “还想?”医生倏然抬头,看着秦茉俞的背影出声制止,“你都没几个月活头了还要想到啥时候?早晚都得手术,早晚都得住院,晚那么几天你儿子就不怕了?” 医生不明白秦茉俞的想法,他只想救人,能多劝一句是一句,能多劝一个是一个。 “我也得想想咋跟他说啊,”秦茉俞碰着了门把手,但没开门,“直接跟他说你妈要死了他不得吓死,这不是还能活不少月吗,就给我一段时间安抚安抚小孩儿,我惜命,肯定来做手术。” 说完秦茉俞不等医生再劝,开门便走,她将鞋后跟踩在脚下,踢趿着去了药房,医院里的灯一直是大亮着的,她迈出大门时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医院门口大多时候都在堵车,但今天却是一反往常的通畅,兴许是雪地难行,路上的车都开的不快,道旁积雪被压的很脏,雪水沿着轮胎边沿漾了出来。 秦茉俞仰头看着路灯,干枯的枝杈将灯光分割,光反过来又将枝杈晕开,就像断了一般。 今夜天晴,但没有星星,月亮挂在遥远的天穹,好似还没有路灯亮。 看光看久了眼睛会有些不舒服,眼前起了一团团黑,将视线变得残缺,秦茉俞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接着搓了搓脸,围巾遮不住冷风,吹的脸也干,手一碰还有点刺痛。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那天回来后黎江白已经做好了晚饭,熟悉的饭香将她的思绪从医院抽离回来,她深吸一口气,拎着袋子回了卧室,并没有吃饭。 那晚睡得也早,秦茉俞觉得很累,装着药的袋子就搁在枕头边上,卧室里没有开灯,客厅的灯光穿过门缝,她能听见黎江白一遍遍走来,而后又端着一个个盘子走去厨房,她听见油烟机一遍遍的开启,接着是黎江白敲门叫她吃饭的声音。 而今秦茉俞依旧躺在床上,双腿垂着,手边是一碰就能碰到的阳光,她躺在阴影里,宽大的睡衣将她本就瘦削的身体衬的愈发消瘦,泛黄的面色显露疲累,仿佛说几句话就能消耗她全部的力气一般。 耳边是油烟机的声音,隔了一道门,秦茉俞却听的很清楚。 自秦茉俞第一次看医生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多出来的日子就像是她偷来的一样,在倒计时以外,不知什么时候会走到尽头,她很庆幸,却也很担忧。 第51章 一顿午饭吃的很安静,餐桌上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秦茉俞吃的不多,黎江白见着她停筷子就要给她夹菜,可秦茉俞却将碗筷一推,摇摇头靠在椅背上。 “别给我夹了,”她抽出一张纸巾,擦去桌上的米粒,“吃不了浪费。” 黎江白记忆里的秦茉俞一直都很瘦,一双手如细葱,虽然不算白嫩,但也好看,但如今这双手却瘦的有些脱了像,骨节顶着青色血管突了出来。 黎江白看着,又给秦茉俞夹了道菜,他将碗筷给秦茉俞推了回去,拿走人手里的纸,转头扔进垃圾桶,接着他将筷子对齐,塞进秦茉俞手中。 “那也得吃点,歇一会儿再吃也行,你不是要做手术吗,吃不好怎么有力气做手术。” 这是黎江白头一次跟秦茉俞对着说,他说的很慢,一边说一边瞟了秦茉俞好几眼。 秦茉俞的目光落在黎江白的筷子上,跟着筷子游移,她看着自己碗逐渐堆满,接着抬眸看了看黎江白认真的表情。 就这一顿饭的功夫,秦茉俞突然觉着黎江白变了许多,她原本以为黎江白知道了她的情况会慌张会无措,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秦茉俞能看出黎江白哭过,那两只眼睛肿的像金鱼,睫毛被泪水润成了几缕,死亡对一个孩子来说其实很遥远,那年初一过后黎江白再没过过一个好年,所以秦茉俞知道黎江白其实也怕,亲人离世阴影一直环绕在他身边。 “就吃这一碗,”黎江白停了筷子,起身给秦茉俞倒了杯热水,“今天没做汤,将就喝点水吧,你别喝凉了。” 家里就剩他娘儿俩了,黎江白心里头明白,秦茉俞身边儿就他一个人撑着了。 这是这几个月来秦茉俞吃的最多的一顿饭,她一会儿扶着墙踱步,一会儿又去阳台上溜达,胃里积着食令她有些想吐,但她干呕了几下后什么都没吐出来。 窗户那边儿就是黎江白的卧室,这会儿黎江白正在赶他的暑假作业,整个人都快埋进了书堆里,秦茉俞撑着窗台看着人伏案的身影,身旁的书堆上搁着一个火红的窗花。 秦茉俞愣了一下,接着仔细瞧了瞧那窗花,她倏然问道:“这是哪来的?” 单层的窗户不隔音,黎江白猛然一惊,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他缓了缓神,指着窗花说:“这个?” 秦茉俞点点头,又问了遍:“哪来的?” 黎江白拿起窗花,小心的贴在掌心,他摩挲着窗花上的褶皱,目光有些发虚:“晏哥哥给我的,”说完他吞了口口水,又补了一句,“过年的时候给的。” 音落,黎江白抬了下眼,果不其然秦茉俞皱起了眉头,看着窗花的眸子也冷了下来。 每次提到晏温,秦茉俞的脸色都不好看,黎江白想了这些年也想不明白秦茉俞哪来的这么大的不满,明明两个人都没怎么见过。 “晏温?”秦茉俞拉开了窗,伸手向黎江白要那窗花,“我看看。” 虽说面色不好,但秦茉俞语气平平,黎江白听不出她的心思,只好将窗花递了过去。 阳台开着窗,一阵暖风吹了进来,掠过秦茉俞的头发,在窗花上荡了几圈。 秦茉动作轻柔小心,她俞接过窗花,在指尖掂了几下将其展开,她眯着眼睛,抬指轻抚,花纹毛糙的边沿划过指尖,有些痒。 黎江白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生怕秦茉俞将窗花弄坏,这几年晏温每年都会送他几个窗花,让他拿回来把卧室窗户贴满,可黎江白一直不舍的,全都夹在本子里好好的收着,本子被他压在床垫底下,那是个秦茉俞想不到的地方。 唯独这一个被他拿了出来,倒不是这窗花有什么特别,只是他想在身边放一个属于晏温的物件儿。 “是402的那个小孩儿?”秦茉俞将窗花翻了过来,头也不抬的问道,“他爸叫柳殊?” 黎江白疑惑的点头,他“嗯”了一声,接着暗自在心里头算了算,秦茉俞这话问了都快四年了。 午后的阳光最暖,秦茉俞的脖颈上出了一层汗,她随手擦了擦,抹在睡衣上,然后她将窗花递还回去,关上了窗。 黎江白接过窗花,看着秦茉俞走出阳台,脚步声逐渐变远,绕过书房又慢慢靠近,黎江白回头看向门口,下一秒便瞧见了秦茉俞的衣摆。 秦茉俞走了过去,没有说话,黎江白颇为小心地将窗花放好,拿起笔,准备继续写他的试卷。 “下周我去办住院,”秦茉俞的声音从客厅里来,下一瞬那飘荡的衣摆便再次出现在门前,她扬了扬下巴,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帮我拿点住院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上周忘了没任务也要更6000字,所以这周没榜了… 谢谢垂阅。 ◇ 第29章 白露小雨 白露,小雨,秦茉俞在黎江白开学的前一周住了院。 这天一觉起来,黎江白就看到了阴阴的天,挡雨板上的水大颗的低落于窗台,碎雨声传进卧室,带着阴云与沉重的心绪。 阴雨总会模糊时间,窗帘稀释光线,黎江白醒来时,望着窗帘愣了好一会儿,床头的闹钟无声的走着,像是害怕惊扰了他还未醒的梦。 闹钟还没响,黎江白醒的有点早,他眨眨眼,怔愣的看着迷蒙的光,光怪陆离的梦在脑中回绕,交织凌乱,画面在困倦中变得扭曲不堪。 第52章 还有一分钟闹钟就要响了,黎江白有那么一瞬间晃神,他觉着自个儿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夜没睡,初秋的虫鸣显得那样聒噪,时不时就钻进耳朵里,将他在清醒与困顿之间拉扯。 空气是潮湿的,轻薄的水汽沾染全身,虽然凉爽,但也不是个舒服的天气。 黎江白揉揉眼睛,撑着床褥坐了起来,他向前倾身,鼻尖隔着被子碰到了腿,他身了个怪异的懒腰,接着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家里很安静,他不知道秦茉俞起床没有,他趿着鞋,不像往常那般刻意放轻脚步,绵软的鞋底蹭着地板,哒哒地拖出长音。 黎江白向往常一样合着眼睛刷牙,一捧凉水扑在脸上,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油烟机也像往常那样轰鸣,黎江白打开窗,放进一丝秋凉,油烟顺着风溜走,成了秋日里第一份烟火。 早饭做到一半的时候,秦茉俞的卧室里有了响动,黎江白停了动作,他握着锅铲,偏着耳朵听了一下,只听得卧室那边儿倏然传来一声“吱嘎”响,应当是秦茉俞开了衣柜,在收拾东西。 气温一天天的走向寒凉,似乎没有回头的意思,大院里除了冬青还绿,其余的叶子都染了或多或少的黄,晨起带雨的风已经能将人吹的打哆嗦,黎江白扭着上身将窗户关小,接着拿了个盘子,将今天的早饭盛出来。 他简单的煎了两个蛋,配着面包火腿,再抹上果酱,便组成了一份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三明治,而后他又热了两杯牛奶,一趟趟的端上桌。 客厅里多了两个包裹,不大,但都装的满满的。 黎江白看了看卧室,里头没了动静,秦茉俞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黎江白悄悄叹了口气,他将眸光偏了回来,重新落在包裹上。 今天过后这个家里就更冷清了,连打骂声都没了,黎江白一直觉得这个家不像个家,可现下他看着那两个包裹,更说不上来这个家到底像个什么。 以后会怎么样呢? 黎江白不知道。 秦茉俞会平安吗? 黎江白也不知道。 他现在不敢也不愿意去想那么多的以后,他脑袋里乱的很,但若是理上一理,也能瞧出他这一晚上一早晨想的,都是既然是两个人去医院,那就要两个人一块儿回来。 路上,雨越下越大,水痕将玻璃变得模糊,像是一幅古老的油画,人民医院门口积出了一层浅浅的水洼,涟漪被人踩碎,连带着影子也变得不完整。 黎江白一直很纳闷,为什么医院里的人从来不见少,似乎每次来都是人挤人,稍不留神就会踩到别人的脚。 十岁的孩子也没长多高,挤在人堆里时不时就会被撞一下,黎江白紧抓着秦茉俞的手,一路小跑着办住院的手续,他不知道自己撞了几个人,只觉着这七拐八拐的条路好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 病房楼倒是没那么多人,消毒水的味道也淡了很多,黎江白打进了病房就没开过口,他默不作声的帮秦茉俞整理东西,期间有护士来问话,他也只是抬抬眼皮看上一眼,不出声。 “这是你儿子啊?” 一个苍老且沙哑的声音倏然响起,黎江白闻声猛地抬头,只见隔壁床躺着一个奶奶,奶奶的头发花白稀疏,脸上的褶子宛若岁月的沟壑。 奶奶笑着,将那沟壑挤得更深,她看上去很慈祥,但又透着说不出的虚弱。 “小伙子好哇,”奶奶也看向黎江白,她朝着黎江白竖起大拇指,笑出了牙龈,“男子汉!” 奶奶已经没了牙齿,吐字不清,黎江白听不出奶奶说了什么,但不慢猜到奶奶在夸他。 黎江白也笑了笑,他小声的叫了声“奶奶”,音落他猛地愣了一下,接着抬高声音,喊了一句:“奶奶好!” 声儿倒也不算太大,但路过门口的人应当是都能听见,奶奶听着他这声颇为立正的问好,没忍住笑了出来,沙哑的笑声回荡在病房里,将沉重的病气驱了些去。 秦茉俞正往一旁的小柜子里塞卫生纸,好大的一包好不容易才塞进去,猛地听着黎江白这么大声儿的问好,给她吓一跳,她瞟了黎江白一眼,撇撇嘴叹口气,下一秒也笑了笑。 “乖孙乖孙哈哈哈,”奶奶拍了拍手说,“我耳朵不聋,能听见哈哈哈。” 又是几声笑,沙哑里透着爽朗,黎江白被奶奶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脸上很烫。 他稍稍低下头,似乎想要藏起烧红的脸。 奶奶也没再逗他,只又轻轻笑了几声,接着便转头向秦茉俞,稍稍蹙起眉头,面露担忧:“妮儿这年轻,咋住院了?” 一个病房里三张床,秦茉俞睡在靠窗的那一张,奶奶睡中间,靠门边的床是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住进人来。 秦茉俞在一个包裹里拎出一袋衣服,花花绿绿的秋衣秋裤叠的很板正,她将衣服也塞进柜子,舒了口气说:“胃癌,住院做手术。” 早上的三明治她只吃了一半,这会儿力气跟不上,秦茉俞说话都是虚的,黎江白见状赶忙将她扶到床边坐下,接过包裹,一声不吭地收拾起来。 “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得拿身体当回事儿哦,”奶奶“啧”了一声,冲着黎江白的背影扬扬下巴,“你儿子还这么点儿,可不能舍了。” 说完她叫了黎江白一声,指了指床边儿的暖水瓶,又指了指门口:“水房在护士站那边儿,出门走到底右拐就能看见,病房最里边儿也有一个,不过那个总坏,还远,你打水去护士站那个就行。” 第53章 黎江白点点头,将包裹叠成小块塞进柜子最里边,空荡荡的柜子一下子变得满满的,黎江白抬头瞧了瞧,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去吧,”秦茉俞俯身拎起暖水瓶,拔出塞子看了一眼,然后又晃了晃,“他再给烫着。” “让孩儿去,”奶奶招招手拦下秦茉俞,“你明儿后儿做了手术得一个周下不了床,还不是得孩儿来接。” 奶奶招呼黎江白,说:“热水器不高,小心着点儿烫不着。” 门口走过一名护士,探头进来看了一眼,紧接着外面突然嘈杂一片,病床的轮子滚过瓷砖地,压出一片紧张的声响。 黎江白正应声,接过秦茉俞手中的暖水瓶,他双手抱着暖水瓶举到面前,凑过脸去轻轻闻了闻。 闻着没什么味道,应当是新的,黎江白让秦茉俞等着他,自个儿拎着暖水瓶抬步就要出门。 “奶奶要不要也拎一瓶?”黎江白了两步又停下,半回着身问。 “奶奶不要,”奶奶笑笑,摇了摇头,“奶奶这儿还有很多,不急着拎。” 闻言黎江白也不跟奶奶多客气,接上刚才的步子,三两步走出了房门。 嘈杂声越来越近,家属的询问尤为清晰,方才走过去的护士又出现在门口,实着着地撞了黎江白一下。 “诶!”护士赶忙让开,扶了黎江白一把,“边儿上站站。” 她顺着劲儿将黎江白拉开,黎江白扶了下门框才堪堪站稳,紧张的轮子声儿倏地闯进耳朵,他一抬眼便瞧见了那张病床来到眼前。 “拐弯,家属拐拐弯,”护工推着床,带着一口南方口音,“轮子卡了,再拐拐。” 家属调整着床,听着护工的指挥一点一点把病床挪进病房。 轮子断断续续的声音显得更为慌张,一下一下似乎都碾在黎江白心口上,他拎着暖水瓶慢慢退远,接着绕过病床,头也不回的往水房跑。 黎江白见过类似的画面,父亲过世的场面要比现在骇人的多,病床上的人双目紧闭,头发被束在蓝色的帽子里,眉心微微皱起,面色惨白,就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胸廓起伏轻微,呼吸声很浅,横在面部的细管子里应当是氧气。 起码是活着的,病人颤动的眼皮是黎江白能瞧见的唯一的生气。 这就是秦茉俞的另一个病友了,住在门口的那一个,看样子应当是才下手术台。 过两天秦茉俞也会像这样躺在病床上,皱着眉头,满面辛苦,麻药褪去后的疼痛可能会折磨她很久,就连翻身都变成奢望。 心脏跳的很快,手都跟着脉搏颤抖,面上不显,嘴上不提,黎江白将这份过于成熟的冷静撑在表面,变成了一副坚硬的面具,牢牢的焊在身上,一丝缝隙都不漏。 可他自己知道,面具底下早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这段时间他将所有可能得结果都想了一遍,但最后总会停在最坏的那个结果上,他克制不住的这样想,以至于梦里都是可怖的场景。 亲人的死亡就像是挥不散的棉雨,夜晚窗边的月亮仿若释怀的光,但这光太弱太弱,一片云就能将其遮住,棉雨总在不经意间变得急切,黏腻的潮湿便是悲痛的提醒。 暖水瓶打翻了,开水扑了出来,水龙头大开着,迸溅的水花落在黎江白的裤子上,一点一点晕成了片,黎江白下意识后退一步,手里还拿着瓶塞子。 蒸气滚滚升起,没将人烫伤,却将视线烫得迷蒙不清,眼泪的温度在一地开水前显得是那样冰凉,黎江白掐紧了脖子张大了嘴,无声的痛哭了一场。 【作者有话说】 我要参加万花筒啦,希望宝子们可以支持一下~ 谢谢垂阅。 ◇ 第30章 来我家吧 黎江白拎了两趟热水,给隔壁床的奶奶也拎了两瓶,奶奶给了他两根香蕉作为答谢,他剥开其中一根,递给秦茉俞。 “今天能检查完吗?”黎江白也吃了一根,香蕉裹着牙齿,让他说话都含糊。 “应该行吧,”秦茉俞咬了一小口,不嚼,搁在舌头底下,“歇一会儿就去排队,手术不是明天吗?” “嗯,”黎江白点点头,咬了一大口,“刚刚医生说是明天,明天中午。” 秦茉俞把香蕉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滚烫的水,她说:“那不就完了,明天中午手术,今天怎么也得查完。” 说着她低头吹了吹,热气蒸到脸上,激起的涟漪晃荡着吊灯的影,秦茉俞能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破碎的眼睛。 她低头用嘴唇碰了碰水,瞬间红了一小片:“不歇了,”她抬手将水擦净,重新把水杯放回柜子上,“现在就去吧,先拍片,拍完了去做心电图,你去给我排抽血。” 音落秦茉俞起身就要走,黎江白见状,忙跟了上去,他把剩余的香蕉全都塞进嘴里,脸颊鼓起,嚼得颇为费力。 消化外科的病房在六楼,电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每次开门都挤满了人,黎江白跟着秦茉俞等了好几班都挤不上去,秦茉俞有些不耐烦,她仰头看了看一旁窗上的挂表,叹息一声,抓着黎江白往楼梯间走去。 医院一直是忙碌的,从年头忙到年尾,几乎不见闲下来的时候,楼梯间里也是人挤着人,一路走下来,黎江白看见了好些打地铺的人,有人捧着泡面,有人枕着脚步声睡得正香。 第54章 到了二楼,过了廊桥,右拐没几步便是心电图室,门前的长凳上没有一个空座,黎江白瞟了一眼,接着拽了拽秦茉俞的袖子。 “我先去给你签到吧,”黎江白仰头看了一眼指示牌,拍片和心电图在两个方向,“心电图好多人。” 话毕他又看向心电图室,秦茉俞跟着他一同看过去,她想了想,又看了眼指示牌,然后她拍了拍黎江白的后背,点头说道:“去吧,签了到别乱跑,我过会儿来找你。” 身边带起一阵小风,黎江白扭回头,瞧见的便是秦茉俞的背影。 她的背影变化不大,只是多了一些虚弱,脚步有些虚浮,好似脚下踩着的不是大理石地板,而是一朵朵盛开的棉花。 黎江白看了一会儿,背影逐渐消失在被人群淹没的拐角,手里的单子不小心被他捏皱。 时间的流逝总在不经意间,再抬头时已是不同的黑夜,今夜的月亮格外的亮,浅淡的光晕染在天边,卧室里也变得比往常亮。 这夜黎江白没在医院,秦茉俞让他回家好好睡一觉,可寂静空荡的屋子让他觉得窒息,四处都没有声音,就连虫鸣都要比之前弱上不少。 黎江白睡不着,脑袋陷在枕头里,稍稍一动,耳边便会响起沙沙声,他没有关窗,风一吹,一阵冷意卷了过来,他捻着被子盖到脖颈,一翻身,缩成小小的一团。 借着月色,衣橱上的纹路变得清晰,黎江白躺了很久,直到被压着的那条腿开始微微发麻,他稍稍舒展,没多会儿又蜷缩起来,如此反复折腾的他越发精神,甚至有了一丝烦躁。 索性不睡了,黎江白一脚蹬开被子,半条腿耷拉在床边,他仰面看着天花板,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下一秒他猛地坐了起来,拍了拍脸,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小孩子也是有重心思的,黎江白实在是难受,他觉着自个儿还不如待在医院陪着秦茉俞,那好歹睡不着的时候睁眼就能看见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凭空想出一堆意外,担心却又没法子。 他决定出去走走。 大院已经落了锁,外面的温度显然要比家里低,西风微微一吹便会惹人一激灵,蚂蚱从冬青从里蹦跶出来,在微弱的灯光下拖出一条长影。 周边没有别的灯,一幢幢楼将路灯遮挡,黎江白很少在这个时间出门,他甫一抬头,瞧见了大片的星星。 “你干啥呢?”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给黎江白吓了一跳,他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西单元402的窗户开了半扇,纱窗后面贴着一张脸,晏温正笑嘻嘻的看着他。 “大半夜不睡觉你干啥呢?”晏温见黎江白看过来,拍了拍纱窗又招了招手。 黎江白被他这一下吓得不轻,全身像是过了电一般,后背倏地麻了一下,兴许是高度的问题,他看晏温的脸觉得有些扭曲,灯光将那张脸映的有些白,再配上晏温的笑,当真是渗人的要命。 “你不也没睡吗?”黎江白压着声音问。 “我睡了,”晏温拉开纱窗,探出头来,手肘撑着脏兮兮的窗台,“我是起来上厕所听着外面有动静才来看看的,谁跟你一样啊,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装鬼玩儿。” 闻言黎江白撇了撇嘴,指着晏温反驳道:“谁装鬼啊你才装鬼呢,你知道大半夜突然听见有人说话多吓人不?” 风吹过晏温的脸,黎江白看见晏温笑意加深,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模样,他不由得向着晏温挥了挥拳头,接着说道:“不许吓我,尤其是大半夜的,吓掉魂儿了你给我找啊。” “我给你找啊,”晏温笑出声来,指尖叩了叩窗台,“要不要我下去给你摸摸毛?” 说着他蓦地伸出手,隔着四层楼的距离,做模做样的在黎江白头顶摸了摸,他说:“摸摸毛,吓不着,吓着人家吓不着咱家,小白诶~” 黎江白翻了个白眼不搭理他。 “小白~诶~”晏温又拐着调地叫了一遍,笑声更大。 黎江白依旧不理他。 晏温见黎江白这模样,笑意根本压不住,他拍了拍窗台,又喊道:“小…” “叫叫叫你叫什么叫,”黎江白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你就打算这样吧我魂儿叫回来?天底下叫小白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叫回来的是哪一个?小白~诶~”他撇着嘴学晏温,“赶明儿在你屋里站一群小白。” 这一顿吼,今黎江白松快不少,心口堵着的那团道不明的东西,似乎散出去好些,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又说:“谁让你叫我小白的?跟个小女孩儿一样。” 晏温笑的不行,口水倏地滴了下来,他胡乱的擦了擦,说:“就叫小白,小白小白小白,”他向着黎江白做了个鬼脸,“小白乖乖等我,我下来找你。” 音落他全然不给黎江白接话的机会,纱窗和窗户被他“哗”的一下关上,撞上窗框发出一声闷响,没过几秒黎江白听见了巨大的关门声,四楼楼道的灯亮了。 灯一层亮过一层,黎江白能清晰的看到晏温走到了哪,他看着暖黄色的光溢出楼道,抬步迎了上去。 “大哥三点了你还不睡啊,”晏温穿着拖鞋,踢踏着跑下来,“你是猫头鹰啊。” “什么鬼猫头鹰,”黎江白停在光里,“你不接着睡觉下来干啥?” 晏温一步迈下最后两个台阶,小跑着来到黎江白跟前:“不干啥,就想下来看看你在干啥。” 第55章 “我有啥好看的?”黎江白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脸,他转身就走,脚边踢着一块不知从哪来的石子儿,“你不困啊?” 他偏头看了晏温一眼,正撞上晏温打了个呵欠。 “不困,”呵欠打完,晏温揉揉眼睛,擦去激出来的眼泪,“我可精神了。” 黎江白见他这说谎不打草稿的样子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他两人走的很慢,绕着不大的院子走了三圈,那颗石子儿也跟着他俩绕了三圈,月亮似乎挪了挪位置,稍稍往西埋进了云里。 晏温这会儿才算是醒了,他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盛着星星,他说:“秦阿姨怎么样了?” 石子儿撞上了冬青从,黎江白倏地顿了一刹,他扣了扣裤缝,没有说话,伸脚出去将那石子儿给蹭了出来,继续踢在脚前。 晏温倒也不催,只跟在黎江白身后,他这两年长得快,不留神的就比黎江白高了一个头,他看着黎江白小小的身影,心里头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几天晏温一直想找黎江白,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柳殊跟他说黎江白家里出了点事,让他不要去打扰。 半大的孩子好奇心重,尤其是黎江白家的事,晏温更是多了一分上心,他缠着柳殊问了很久,直到柳殊不耐烦。 别人家的事总归是不好议论,柳殊捡着能说的说,不能说的那些晏温就自己猜,理了好些天他终于将黎江白的家事理清了八成。 晏温认为自己是心疼黎江白的,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日子,晏温觉得换做自己可能都撑不下去,但自他认识黎江白以来这人什么都没说,唯一承认的只有秦茉俞的家暴,那还是因为那年夏天黎江白滚下楼被他亲眼看见。 “你妈打你吗?” 回忆在脑中响起,是个不知名的夜。 “嗯。” 黎江白躺在他身边浅浅点头,声音小的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夜里黑,晏温看不见黎江白身上的伤,他翻了个身面对着黎江白,抬手去摸人的脸,不出所料的摸到了一片湿润。 晏温没问疼不疼,也没问人挨打的原由,他只是不停的给黎江白擦眼泪,手不够用了就用枕巾。 他已经不记得那夜黎江白哭了多久,只记得枕巾湿了一大半,他的心疼便是从那时发出了芽,直至今日,好像胸腔快要盛不下了。 “那你来我家吧,”那夜的晏温贴着黎江白,说出了从出生以来最真的话,“给我当弟弟,我爸可好,他不打人。”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1章 手术当天 黎江白这夜睡在了晏温家,那床被窝他已经很熟悉了,枕头上的纹样即使不开灯他也能看得清楚,温暖又熟悉的味道将他包住,抚过紧绷的神经。 夜色沉沉,耳边是晏温沉重且缓慢的呼吸,手稍稍一动,就能碰到晏温的指尖。 黎江白终于困了,眼皮变得有些沉,他一手捏着被子角,一手捏着晏温的指头,他转身面向晏温,微微弓身,他没把自己蜷起来,只是轻轻地用额头抵着晏温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一个看上去很别扭的姿势,可黎江白却睡得很快,夜色沉沉,星星时隐时现,晏温家好像换了窗帘,新的窗帘格外遮光,整个卧室黑漆漆的不见半点亮。 黎江白沉闷的呼吸扑在被子里,裹着晏温的手臂,两个小孩儿就这样一觉睡到东方天明,急促的闹钟响起,霎时戳破了清晨的鸟鸣。 晏温还没醒,睡得很沉,听着闹钟黎江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猛地坐起身,低头看着身上的被子出神,缓了一会他看向吵闹不休的闹钟,表盘上有一个亮着微光的灯泡,时针指向七点钟。 黎江白掀了被子越过晏温,伸手拍静了闹钟,另一只手撑在晏温脸旁,柔软的枕头被他压出了一个坑。 脑袋不禁倾斜,晏温的耳朵不受控制地贴上了黎江白的手臂,黎江白垂眸瞧了瞧,稍稍抬手却又落了回去。 晏温睡得很热,耳朵也热,手臂上的温度不容人忽视。 “晏哥哥,”黎江白小声说,“我该走了。” 睡着的人不说话,呼吸也不曾乱过一点,晏温全然不知道黎江白已经醒了,还颇为贴心的关了闹钟。 昨个儿睡前,晏温还信誓旦旦的说一早要陪黎江白去医院,但现下这人一点儿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晏哥哥,”黎江白提了点声音,又说了一遍,“我得走了,你起不起呀?” 说着黎江白晃了晃胳膊,蹭了蹭晏温的热热的耳廓,他试图将晏温蹭醒,可晏温只是翻了个身,“哼”了一声后又睡了过去。 指针不等人,一圈圈的走得急,滴答声催着黎江白的神经,叫他快走,往医院去。 初秋的早上已经见凉,黎江白踏着八九点的日光,在不平整的砖路上留下影子,他买了两个包子,隔着袋子捏着,一口下去没了三分之一,还没咬到肉馅。 黎江白走的不算快也不算慢,脚边的落叶随着风打了个旋,然后落在树根底下,堆成小小的一片,黎江白跟着风仰起头,余光里满是落叶。 秋意来的突然。 —— “请八号患者xxx到十二诊室就诊。” 黎江白走进门诊,穿过大厅往住院部去,医院里的喧嚣不分季节,叫号机从医院开门那刻就开始了不停歇的工作,机械的女声一点都不温柔,反倒衬得大厅冰冷。 第56章 “请九号患者xxx到十三诊室就诊。” 也或许是秋日本就该冷,黎江白寻着声音扭过头,见着一佝偻着后背的老人正撑着拐杖站起来,老人挪动着步子,脚上的布鞋似乎有些破旧。 黎江白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他看着老人敲了敲十三诊室的门,走廊的光穿过老人没什么血色的耳廓,还不太冷的天儿老人已经穿上了毛衣,枯瘦的手躲在袖子里。 拐杖上有一个影像科的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片子,老人身边没有跟着的人,他弓着身子站在门口,脸上的褶子似乎能碰到门把手。 心里猛然酸了一下,黎江白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他一下子想到了秦茉俞,这会儿秦茉俞也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黎江白抬眼看了下大厅门上的挂钟,距离手术还有三个多小时。 他将包子全都塞进嘴里,收回目光,倏地走的快了。 电梯间依旧有很多人,黎江白等了两班才挤上电梯,到了楼层又差点没挤下来,混合的汗水味充斥整个电梯,衬得病房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都变得格外清新。 黎江白深吸一口气,接着推开了消化外科的门。 进门就是护士站,黎江白一进去就撞上了一群抱着本子的医生,医生们围成了一个圈,应当是还在查房,正交谈病情,有几个年轻医生奋笔疾书,目光皆落在一位稍年长的病人身上。 黎江白慢慢关上了门,将带着油的塑料袋揣进口袋里,他仰起胳膊向着那位医生招了招手,问候道:“陈医生好。” 陈医生似乎遇到了一个颇有特点的疾病,他看着年轻医生记笔记,讲的有些激动,他的手在空中无意识的挥动,没听见黎江白的问候。 站在外围的两名年轻医生倒是听见了,她们停下笔,沿着声音回头,一低眼与黎江白打了个对眼,而后又转回身,继续动笔。 科室里的教学有些紧张,除了这个对视,黎江白没得到丁点儿回应,他耸耸肩,眼珠子转了两圈,没再问候,转身向秦茉俞病房走去。 今天天气不错,病房的窗被擦的不染纤尘,干净的阳光倾泻而下,印出玻璃的影。 秦茉俞靠坐在病床上,手上扎着点滴,液体滴得很慢,一下一下的冰着温热的血管,隔壁床的奶奶坐在秦茉俞的病床边,举着一个不知哪来的棒棒糖,一边嘬着一边与秦茉俞聊天。 “家里没别人儿那能行噢,”奶奶声儿不小,糖也嘬得响,“你让小娃儿一个看着你手术,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你让他咋搞?” 秦茉俞看看奶奶,默声片刻又看看那明亮的窗,她缓缓地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说:“有啥办法,他姥姥姥爷早没了,爹也死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转回头来,看着奶奶又无声地笑了一下:“早点经历也好,我要是也没了,他得一个人过下去。” “唉,”闻言奶奶叹了口气,她拿出棒棒糖,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娃儿可怜,你也可怜,这叫啥事儿嘛。”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糖也没心思嘬了,随手搁在床边柜子上。 另一床的病人昨天才做了手术,今儿个还躺着,说不了太多的话,家属打了早饭回来坐在一旁吃,病房里飘着淡淡的豆浆香气。 黎江白一进门就瞧见了那人手里端着的豆浆,他轻轻嗅了嗅,莫名的想起了晏温,胳膊上的温热似乎又回来了,他抬手摸了摸,又甩了一下。 “妈。”黎江白走向秦茉俞的病床,笑了笑露出一排牙。 秦茉俞和奶奶一同看过来,但先接他话的并不是秦茉俞。 “小白来啦,”一个晚上过去,奶奶已经知道了黎江白的名字,“过会儿妈妈做手术不要害怕哈,奶奶陪你下去。” 手术室在楼下一层,家属能将患者送到门口,黎江白这会儿还不认识路,他朝着奶奶笑了一下,点点头“嗯”了一声。 “您身子骨也得养,麻烦您干啥,”秦茉俞拍拍奶奶的肩膀,替黎江白拒绝,接着她又抬起手,招了招示意黎江白过去,“你来。” 或许是生病了没力气,秦茉俞的言语明显的软了不少,脸上也没什么生气,往日的凌厉皆散了去,这样的秦茉俞并不吓人,黎江白看着她的手,颇难得的没躲开,黎而是绕到病床另一边,伸手握住了秦茉俞的手。 黎江白说:“我陪你下去,”他拍拍秦茉俞的手背,浅浅一笑,“你别怕,我看电视剧里都有麻醉,麻醉很厉害,你睡一觉就好了。” 小孩儿总会在不经意间长大,黎江白的话让秦茉俞怔愣,她看着儿子那张稚嫩的脸,突然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心里头倏然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秦茉俞张了张嘴,没发出半点声音。 “多好的娃儿呀,”奶奶拿起棒棒糖,嘬了一口说,“比我那孙子不知道强了多少,俩人儿一般大,我家那小兔崽子还整天的就知道捉蛐蛐捉蚂蚱,哪像你家小白噢,都是个小大人咯。” 明明是夸人的话,却显得那么酸涩,秦茉俞像是被奶奶敲了一棍,脑袋里猛然嗡响一声。 “当小孩儿多好,”秦茉俞反握住黎江白的手,将那还带着包子油的温热包裹进掌心,“谁愿意长大。” 奶奶又嘬了一口糖,看看黎江白,笑出褶子来:“该长大还得长大是不是?”她扬了扬下巴,露出残缺的牙,“你妈以后可就指着你了,咱们早点儿懂事不亏是不是?” 第57章 这三两对话黎江白听懂了大半,听不懂的那点儿他也不晓得是什么,他的一颗心都在在那只被握住的手上,秦茉俞的手很凉,握着他没什么力气。 “这是我妈啊,”黎江白掂了掂秦茉俞的手,宽松的袖子晃了两下,“他不指着我指着谁呀。” 音落他蓦地笑出了声,后槽牙上沾着的菜叶都露了出来,他喜欢秦茉俞的手,即便这只手经常打他,但当秦茉俞这样握着他的时候他还是很开心,往日的疼痛被这一丁点儿的温柔抚平,宛若春风拂过心脏,疤都不剩。 “还能指着你媳妇儿呀,”奶奶不知黎江白心里所想,只调笑道,“等你长大了娶了媳妇儿,你对你媳妇儿好,你媳妇儿陪你一块儿照顾你妈。”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2章 一天忙碌 也不知道是不是奶奶的话宽心,秦茉俞进在手术室的这段时间,黎江白脑袋里的那根弦时不时就被拨偏少许,十岁的孩子第一次将媳妇儿这个词搁在脑袋里。 可黎江白想到媳妇儿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的脸并不是某个姑娘,而是晏温,是晏温昨夜睡着的脸,还有今早手臂上的温热。 这可真是太不对劲儿了。 怎么能把晏温当媳妇呢。 黎江白的小脑袋瓜就像过载的cpu,猛地烧了一下,从耳朵眼儿里冒出股股黑烟。 光翻起纤尘,荡在病床上,黎江白坐在床边,晃荡着两只脚,他脱了鞋,挂在脚尖上,踩着光。 脑中乱的不行,但他面上却不显,一张小脸看不出情绪,只有微微抿起的唇暴露紧张与担忧。 “别担心,”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黎江白身后,轻轻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手术成功的几率是很大的,你看我,一把年纪了不还活的好好的。” 奶奶撑着床沿,坐在了床的另一边,她的手一直放在黎江白的肩膀上,热热的,很干燥。 “你妈妈还年轻,会没事的,”奶奶摸了摸黎江白的后脑,将那温热传了上去,“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回来了。” 黎江白感受着奶奶掌心的温热,觉着这温度比阳光还要暖,纤尘飘在眼前,他轻轻的吹了口气,将那尘吹远。 “奶奶…”黎江白很轻的点了点头,接着晃了晃腿,整个人都跟着动了动,“手术…疼吗?” 奶奶又摸了摸黎江白的头,慈爱的笑了笑:“不疼,手术都有麻药,一针下去就睡着啦,醒来病就好啦。” 醒来病就好了。 短短六个字,却能让人安心不少,黎江白停下了腿,默声片刻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乱成一团麻的脑袋慢慢变得清明,什么以后什么媳妇儿,都赶不上眼下重要。 黎江白抬起头看了看光,漂浮的尘像是夜晚出逃的星,他回头看了看病房门,忙碌的护士只留下模糊身影,门框割出了护士站一角,一个个蓝色的夹子堆在一起,是这科室里所有的疾病。 “打麻药也会疼的吧,”黎江白回过头来看着奶奶,噘了噘嘴,似乎要哭出来,“我听说打麻药的针可粗了,就硬往腰上扎,人疼的都得抽抽。” 奶奶又笑了笑,放缓神情,慈爱更甚。 “你听哪个人说的?”奶奶弹了一下黎江白的脑门。 黎江白下意识躲了一下,说:“电视上看的。” 奶奶揪了揪黎江白的耳朵,“啧”了一声说:“真是瞎听瞎看,电视剧那都是吓唬人的,人家不得往夸张里拍呀,奶奶可是真真切切上过手术台的人,你是信电视剧还是信奶奶呀?” 黎江白又躲了一下,说:“信奶奶。” 奶奶听了,笑的眼尾的皱纹深了又深,她捏了捏黎江白的脸,半大的孩子还有婴儿肥,指尖很软。 “那就对咯,”奶奶往床上挪了挪,学黎江白悬空着腿,“安下心来,你妈妈不会有事的。” 秦茉俞的手术还算顺利,黎江白被奶奶哄着吃了顿午饭,下午医生查房,陈医生又安慰了他一会儿,陈医生白大褂上的消毒水味给这番安慰增了不少的可信度,黎江白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落。 秦茉俞出来的时候已临近黄昏,进了秋日,这天是黑的越来越早,五点刚过西方的天已然泛橙,星月推着墨色上涌,漫不经心的驱赶最后一点光亮。 黎江白坐在椅子上,一直守着秦茉俞,直到秦茉俞麻药劲儿过去,术后的疼痛攥起了秦茉俞的眉头,黎江白瞧见了,拖着椅子凑了过去。 “妈?”他声音很小,像是怕吵着秦茉俞,他一手端着一杯水,极为小心,另一手则扶着床边柜子,指尖碰着一包才拆开的棉签。 “妈?”黎江白又喊了一声,“你放屁了没?要润润嘴儿不?” 秦茉俞双目迷蒙,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苍白的灯光落在秦茉俞的眉眼,添了苍老与虚弱。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偏过头,这细微的动作似乎扯到了胃部的伤口,她皱了皱眉头,闭闭眼,没多会儿又睁开。 黎江白焦急的模样落进了她眼中。 “妈?”黎江白见人醒来,颇有些欣喜,“你感觉怎么样啊,刀口疼不?饿吗?要喝水吗?” 秦茉俞闻言勾了勾唇角,摇摇头还没说话,就见隔壁床的奶奶拿着两个苹果走了过来。 第58章 “门口那家给的,说是平平安安,”奶奶垫了张纸,将苹果搁在桌上,“孩子可担心你了,”奶奶拖着椅子坐了下来,看了黎江白一眼,“就搁这屋里打转转了,门框子都快给他看烂了,要不是陈医生来跟小白聊了聊,还不知道他得担心成啥样。” 奶奶笑了一下,看向黎江白:“你妈妈刚醒,得等放屁了才能吃喝,要不都得积在胃里,对肠胃可不好。” 黎江白听着猛然一愣,慌忙将水杯拿远了些,他看看秦茉俞又看看水杯,接着用棉签蘸满,凑到秦茉俞唇边。 秦茉俞一直看着黎江白。 “我给你润润嘴唇吧,”他极为小心的点着秦茉俞的嘴唇,唇角处干涩翘起的唇皮眼看着软了下去,“你啥时候放屁了跟我说,我去买点粥啊啥的。” 说完黎江白又愣了一下,他看向奶奶,问道:“我妈切了胃,能吃啥?” 奶奶耸了耸肩,回头看了一眼门边那张床。 家属正在给病人擦身子,动作小心像是在擦拭贵重的瓷器,床上的病人打着点滴插着管子,呼吸弱的不行,胸腔起伏很低。 “这我也不知道,得听医生怎么说,”奶奶回过身来,压低了声音,“那床不是昨儿个中午回来的吗,到现在也没吃东西,我当晚就能点儿稀喝粥了,人跟人不一样,还是得听医生的。” 奶奶就是人老了,身体还是很不错的,病症稍轻些,恢复的精神也好,人也乐观,除了瘦了点,真瞧不出是个有病的。 秦茉俞似乎很累,反应也变得很慢,这会儿了她才扭过头,轻轻点点,就算是跟奶奶打了招呼,奶奶也笑着让她休息,她便闭上眼,平稳微弱的呼吸缓缓漂浮。 阳光轻缓的搭在床尾,驱散了病房里大半的病气,秦茉俞这一觉睡得很久,看上去也要比方才睡得沉,黎江白不停的给秦茉俞润嘴,好像那些干翘的嘴皮是什么凶恶的怪物。 期间陈医生过来查房,秦茉俞一直没有醒,所以陈医生就和黎江白聊了几句。 还是那些安慰人的车轱辘话,陈医生就像是在套公式,这些话应该跟每个病人家属都说过,但对黎江白来说还是受用的很。 白炽灯从早开到晚,总会在傍晚时分取代太阳,紧闭的窗户外已经不见了亮光,防盗窗浸润在黑夜里,斑驳的漆反射灯光。 医生交班查房,吵闹的声音灌满了整个走廊,陈医生的声音尤其得抓人耳朵,黎江白正端着一碗粥哧溜哧溜喝着,听见陈医生的声音慢慢走近,他猛地抬头,搁下粥走了出去。 走廊里不算安静,但也要比白日里静,黎江白站在门边,指尖不自觉的搅着衣摆,他有些怯怯的叫了一声:“陈医生。” 陈行止将这怯怯搁进耳朵里,他拖着病历夹,回头越过三两医生的肩膀,看见了黎江白那张小脸。 小孩儿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在医院待了一天,担心与焦虑让他看上去累的不行,这样的疲惫陈行止只在通宵加班医生护士脸上看到过,如今出现在黎江白脸上,颇有些令人心疼的违和与滑稽。 “小白?”陈行止拨开人群走了过来,“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他合上病历夹,蹲下来摸了摸黎江白的头,他看看手表,说,“过会儿我下班,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陈医生的手有点凉,应当是白大褂单薄。 黎江白闻言摇了摇头,后退小半步躲开了陈行止的手,他说:“我走了没人陪我妈。” 陈行止收回手,捏着病历夹,手肘撑在大腿上,他勾唇笑笑,向病房里瞟了一眼,秦茉俞的被子慢慢地动了一下,看上去是醒了。 “有护工的,”陈行止收回目光,笑容不减,“护工照顾病人要比你专业的多,要是晚上你妈妈要翻身或者要厕所,护工都会更方便一些,你倒不如回家去,洗个澡吃个饭,再好好睡一觉。” 他摸了摸黎江白的脸,心疼溢出眼眶:“你看看,你困的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 陈行止的声音就像是低沉又流畅的八音盒音符,流入黎江白的耳朵里,宛若一根轻柔的羽毛,翻起他这一天都不曾察觉的情绪。 好像是有点累了,筋骨都是松软的,黎江白甩了甩胳膊,刚才的粥似乎还有余温在掌心。 “没法请,”黎江白说,“奶奶说请护工要不少钱,我家的钱都在我妈卡里,我不知道密码,没法给她请护工。” 说着黎江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奶奶正撑着床尾,把秦茉俞的床给摇了起来,秦茉俞那张憔悴的脸慢慢暴露眼前,紧锁的眉头说着疼,打着滞留针的手隔着被子捂在胃部。 “我还是留下吧,”黎江白回过头,笑了一下,“其实我有点害怕,我妈没生过这么大的病,我有点儿不敢离开她,守着她就没那么怕。” 这是实话,黎江白怕得一天都没敢闭眼,偶尔打个盹也是毫不踏实,手一直贴着秦茉俞的手腕,生怕人有点什么事他不知道。 守着吧。 自个儿的亲娘自个儿不守,黎江白觉得说不过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3章 回家路上 秦茉俞这一病就是个把月,黎江白守着她,几乎日夜不休,母子间的隔阂也随着秦茉俞的康复逐渐好转,就像那湛蓝的天,不见片云与阴霾。 第59章 在医院待久了,食堂打饭的阿姨看着黎江白都面熟,每次都给他多打一勺肉。 “娃儿累的咧,”阿姨搅了搅餐盘里的红烧肉,将土豆翻下去,露出肉来,“看着跟我侄子差不离儿,但也忒瘦,你们瞅瞅那身校服多不合身啊,晃里晃荡的,让人瞧着心里苦的慌。” 食堂阿姨经常念叨,今儿个跟厨师念叨,明儿又跟隔壁窗口的阿姨念叨,黎江白在她嘴里就是个饿过了劲儿的小瘦猴子,怎么看怎么惹人心疼。 只好在这心疼也没疼多久,天儿逐渐转冷的时候,秦茉俞出院了。 这天下了雨,不大,蒙松轻柔,风穿透两层衣服贴着黎江白的脊背,激的得他打了个哆嗦。 医院大门口总是有风,越冷的天风就越大,直直的闯进来似乎要将所有人吹冷,挂号窗口前排成排的脚,隔一会儿便会跺一下。 黎江白的余光里不停的闪过虚影,他回头看看,只见是一穿着破布鞋的老人,那老人排在队伍里,稍有些茫然的目光穿过长长的眉,灰白给他的眉眼添了不少的苍老,厚厚的大衣裹着消瘦的身子,薄削的鞋底挡不住深秋大理石的寒冷。 黎江白瞧见了一只龟裂的手,以及那只手里的缴费单子。 “微信还是支付宝?” 窗口里传出带着电流的声音,生硬且冷漠。 黎江白不由得站定,他看看窗口,又看向跺脚取暖的老人。 “妈?”黎江白搀扶着秦茉俞,拽了拽她的袖子,“那个爷爷咋交费?” 黎江白回过头来,见秦茉俞正向着他方才看的方向看去。 秦茉俞说:“又不是不能现金,”她咳嗽一声,接着说,“还能治不了病了不成?” 说着她收回目光,也拽了黎江白一下:“走吧,回家了。” 陈行止的车停在大门口,车门敞着,他靠在副驾驶的窗户上,强打起的精神掩盖不住通宵的疲累,陈行止一早交班,算算时间,应当在下班的路上才对。 这大中午头的,怎么也不该在医院门口,秦茉俞一眼瞧见了那辆洗的黑亮的车,她停了一下,稍稍攥紧了黎江白的衣袖。 黎江白抬头看了看秦茉俞,没做声。 人来人往当真嘈杂,陈行止就站在这嘈杂声中,一对夫妻拿着一打子检查报告匆匆走出来,倏然停在门口,遮住了二人相交的视线。 “长得真好看嘿,”男人拿着b超单子,笑的见牙不见眼,“你看着小鼻子小嘴,像你。” 一旁的女人摸着平坦的小腹,正抬头张望似是在等车,听着男人如此说,她无奈的笑了一下,抬手点了点b超单子上的影像,说:“才俩月,也就葡萄那么大,能看见啥?” “啥都能看见,”男人依旧在笑,“它就是芝麻粒那么大也能看见。” 女人依旧面露无奈,但也跟着笑了出来。俩人的目光似乎黏在了影像上,新生的喜悦让这医院变得不那么沉闷。 陈行止的目光在小夫妻身上停留了片刻,接着又移了回去,不过这片刻的功夫秦茉俞已经走出了大门口,绕过他的车,走向一旁的台阶。 “秦女士,”陈行止三两步追了上去,在秦茉俞下台阶之前拦在了她身前,“我顺路,送你们回去。” 陈行止倒是不拐弯抹角。 秦茉俞被陈行止逼停了脚步,不得已只好看着陈行止的脸,眉眼间的疲乏中混杂着希冀,秦茉俞笑了笑,稍稍后退半步。 她二人被风隔开,本就浅淡的温暖顷刻消散。 “陈医生怎么知道我家在哪?”秦茉俞笑意不达眼底。 陈行止愣了一下,说:“上周降温的时候我陪小白回家拿衣服,去过一次。” 秦茉俞轻轻点了下头,没说话。 她依旧挂着公式化的笑,不说话,也不看人,不答应陈行止的请求,也没绕过人继续走,就这样僵持着。 黎江白也僵持着,秦茉俞不走他也没法动,暴露在风中的手逐渐被吹凉,他悄悄攥拳搓了搓。 这个模样陈行止看的很明白,秦茉俞在等他妥协让步,但陈行止是个执拗的人,他并不想妥协,也根本没打算让步。 “天凉了,”陈行止耐着性子说,“你刚做完手术还没补回来,不能吹风。” 秦茉俞笑着回道:“我穿的挺厚的,”她捏了捏身上的羽绒服,“小白把我过冬的衣服都翻出来了,冻不着。” 陈行止瞧向秦茉俞捏衣服的手指,他推了推眼镜,看清了人手指上粗糙的纹,他说:“那你们要怎么回去?坐公交吗?”他摇摇头,依旧耐着性子,“你的伤口还没恢复好,不能颠簸。” 秦茉俞不是个性子柔和的人,她其实很不喜欢被人磨,黎江白长到这么大都没磨过她什么,不论是她离婚前还是离婚后。 她能听陈行止说这么多话已经算是很有耐心了,毕竟陈行止救了她的命,不管多久都让她能再多活一段时间,但她这会儿看着陈行止寸步不让也实在是心烦,病人本就没有太多力气与人争辩,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 “陈医生,”秦茉俞收起笑容,眉头微微一皱,抬眼看向陈行止,眸光有些冷,“您不觉得您有些过头了吗?” 她用着敬称,将二人间的距离一再拉远。 陈行止也收了笑,变得有些局促,他低下头眼珠微微一转,接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接什么话。 第60章 他这辈子到现在为止都过得挺顺遂的,考学顺利,工作顺利,晋升也顺利,似乎没有什么能难住他,秦茉俞是他遇到的最大的难题。 但这道难题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可参考的解法,陈行止只能一点点自己摸索,企图在那个“解”字的后面多写一笔。 可他才落笔就错了。 “我家离医院不远,你去过,公交也就四五站,”秦茉俞将陈行止变化的神情尽收眼中,却毫不留情,“大中午头的没什么车,颠也不会颠到哪去,陈医生累了一晚上还要开车,我可真不敢坐。” 秦茉俞的声音又飘又虚,绵绵软软的没什么气力,才出口就被吹散。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叹出,接着说道:“您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出门的时候听护士说明天您还要手术,两三台呢,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人家的病,多罪过。” 病患与家属来来往往,进医院或者离开都是脚步匆匆,但每个人似乎都会在车边驻足一下,再短暂的留下目光。 陈行止抬起头,双眸从黎江白脸上扫过,这会儿风大,黎江白被吹的眯起了眼睛。 “秦…”陈行止找回了声音,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秦茉俞打断。 “陈医生,”秦茉俞稍稍抬高音调,说,“医院人多,你这车碍事儿了。” 坐上公交车的时候风已经小了很多,太阳攒起了温度,送来深秋最后一丝热意。公交车上为着挡风,一直没有开窗,一路走来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将这热意蒸腾,散发着塑料与劣质皮子混合出的难闻的味道。 黎江白靠着窗坐,他看着缓缓后退的树,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清冽的风驱散气味,让他的脑袋清明不少。 “为啥树叶还不黄?不是秋天了吗?”黎江白盯着路边枝头似掉非掉的树叶,脸贴着风。 “还没到时候,再冷冷就黄了,”秦茉俞窝着胃,闭眼靠在黎江白肩上,“说不定你等你发现叶子黄了的时候,树已经秃了。” 闻言黎江白应了一声,颇有些漫不经心。 车晃晃悠悠的停下,又晃晃悠悠的起步,过了一个红绿灯后车多了一些,司机不由得松了松油门。 刚过的那个路口黎江白能记一辈子,他的父亲就是在那个地方翻了车,年初一一早的血腥深烙在他脑中,令他每次走过这个路口都会心慌,手也会不自觉的跟着颤抖。 他奋力偏开目光,努力模糊那段记忆,余光里飘着秦茉俞的白发,他稳了稳呼吸,生硬的起了话头:“你为啥不喜欢陈医生?” 秦茉俞也没想到黎江白会突然问这个,她甚至没想到黎江白会注意到她与陈行止之间的微妙,毕竟之前在病房里陈行止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语或者举动。 果然小孩子的心思还是细腻的,秦茉俞也不避讳这个话题,她睁开眼,看着栏杆上的广告牌说:“我为啥得喜欢他?” 黎江白想了想,说:“不知道,我就觉得陈医生对你挺好的,跟你说话都轻声细语的,也有耐心,你看他那么累了还要送你回家,还有…”黎江白顿了顿,偏头瞧了秦茉俞一眼,“陈医生看你的时候眼睛是亮亮的。” 这倒是没注意。 猛一下子听了这话,秦茉俞眸光滞涩一瞬,她这阵子只顾着养病,哪有闲工夫去看人家的眼睛亮不亮,这会儿让她回忆她也想不起来什么,只能是黎江白说什么就是什么。 黎江白不知道秦茉俞心里头的弯弯绕绕,路口已落在身后,他再次转向窗外,脸贴着风:“我觉得陈医生喜欢你。” 秦茉俞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有点累,重新闭上眼睛:“看谁眼睛亮就是喜欢谁呀,你这喜欢也忒简单了。” 她拍了拍黎江白的腿,然后搁在那不动了:“那你看谁眼睛亮?” 黎江白想了想,长长的“嗯”了一声后没有言语。 秦茉俞难得起了逗人的心思,她接着说:“该不会是那个晏温吧,”她又笑了一声,“不过出了他我也没听你再提起过谁,还是我太忽视你了,都不知道你有几个朋友。” 窗外的树叶晃得厉害起来,黎江白瞧见了几片边缘泛黄的叶子,叶片描摹风的形状,黎江白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冬天似乎真的不远了。 “晏温就很好啊,”黎江白蹭了蹭秦茉俞的指尖,和自己的一样凉,他轻声说,“不是很好,是特别特别好,我跟他做朋友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4章 要去看病 黎江白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晏温了,这些日子忙忙碌碌,家与医院两头跑个不停,偶尔慢下步子抬头看看,还好,402的灯一直亮着。 那温暖柔和的灯光就像是黎江白的抚慰剂,它只要亮在那里,黎江白就会觉得心定,即便是这样慌张的日子也能让他不那么手忙脚乱。 这份暖意一直陪着他,陪着他在这数月间变成一个尚未成年的大人。 “你家里怎么样了?”晏温坐在石桌上,边写作业边问,“秦阿姨怎么样了,我爸说得让阿姨好好休息,所以我一直也没上你家看看。” 晏温说着,笔尖一顿,接着他皱起眉头,用力的将方才所写的东西尽数划去。 初中的课业量几乎是骤增,学几门课就有几门课的作业,并且课课都要考试,周考月考期中考折磨的晏温头疼不已,他落笔写了两行,突然叹了口长气,偏头看向黎江白。 第61章 黎江白正托着一碗冰激凌,就着寒风一口接一口,他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享受着他难得的清闲。 “入冬了小白。”晏温看着那碗冰激凌,只觉得牙疼。 “嗯,我知道,”黎江白用力点点头,挖了一大勺送入口中,“我看天气预报说过几天要下雪,我打算带我妈出来走走,她自打出了院就没怎么出过门…” 黎江白咽下冰激凌,哆嗦了一下,接着说:“我给她穿厚点应该冻不着吧?” “你只要不给阿姨吃冰激凌就冻不着,”晏温戳着练习册,又写了两行,“但你也少吃,谁家好人大冬天的吃冰激凌啊,还这么大一碗,也就是秦阿姨不说你,这要是在我家我爸早就卷你了,这一碗下去胃都得冻成冰块儿,你现在不注意,老了可怎么得了?” “我这个好人冬天吃啊,就吃这么大碗,柳叔叔才不会卷我,他可疼我咧,我肚子里可得有三十七八度,冰激凌都得热了才对,老了呢有我儿子姑娘照顾我,就像我照顾我妈那样。” 晏温念起来没完,黎江白倒也能一句不落的接上话,每次接完黎江白都特别佩服自己的耳朵和脑子,都能听进去,还都能记得清楚。 都说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可晏温觉得十岁的黎江白也挺烦人的,尤其是这几年小孩儿的脑袋愈发灵光,经常堵他的话,那简直是烦上加烦。 “说不过你,”晏温将练习册塞回书包,拉上拉链把书包扔到脚边,“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废口水,懒得搭理你。” 音落,一道白光倏然亮在头顶,冬日里天黑的早,太阳还没落下去,院里便开了灯。 “我要回家吃饭了,你跟我一块儿不?”晏温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拎起书包掂了掂,周末的书包似乎比平时的重。 冰激凌快见底了,黎江白刮了刮碗壁上化掉的那些,三两口吃了个干净,接着他一抹嘴,也跟着站了起来。 “去不?”晏温又问了一遍,言语中似乎有些期许。 黎江白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一片的黑暗在满楼的亮光里有些突兀。 他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去了,我得回去给我妈做饭,我妈最近胃口特别差,啥都吃不下,愁得慌?” 头顶的灯倏地爆闪,电流滋啦,灯暗了一瞬又接着亮起来,一明一灭之间黎江白并没有发现晏温的眸光慢慢黯淡,他向着晏温笑了笑,抬手捏了捏晏温的手臂。 厚厚的棉衣包裹手臂,黎江白只捏到一片棉花,并没有实感,“明天周末,我可以去找你玩,正好我也想吃柳叔叔做的饭了,明天可不可以吃糖醋小排?” 晏温看着黎江白,看着那双盛着笑意的眼睛,他突然想到了四年前的那个大雨天,他捡到黎江白要带人回家,黎江白也是这样笑着看他。 “行不?”黎江白眨眨眼,“糖醋小排行不?” 晏温突然回神,点头说:“行,还想吃啥?” 黎江白歪起脑袋想了想,说:“喝个汤吧,冬天喝汤暖和,喝啥呢…”他搓了搓下巴,眼珠子一转,又说,“冬瓜玉米排骨汤行不?再放点胡萝卜。” “吃糖醋小排还喝排骨汤?小心赶明儿变排骨咯,”晏温有些不可思议的,挑挑眉毛瞟了黎江白一眼,“还有冬瓜玉米胡萝卜是什么搭配?咸不拉几又甜不滋啦?你舌头没坏吧?咋突然要喝这玩意儿?” 黎江白耸耸肩,眼中清清楚楚的写了“你好没见识”几个字。 “咋就不能吃不能喝了?”黎江白撇了撇嘴,朝着晏温翻了个白眼,“我就想喝这咸不拉几又甜不滋啦的汤,就是吃了排骨又要喝排骨,我最近嘴里快淡出鸟儿了,就想吃这乱七八糟的一口。” 秦茉俞得清淡着吃,黎江白就得跟着她清淡着吃,为着是自己亲妈,黎江白依然是不会抱怨什么,可正长身体的小孩儿长时间不吃盐糖就没有精神头,黎江白不抱怨,可他的胃总会抱怨。 “你就说能不能吃吧。”黎江白替他的胃打抱不平。 “能吃,”晏温答应的果断,他笑了一声,没忍住摸了摸黎江白的脑袋,“吃了长个儿。” 一碗冬瓜玉米胡萝卜排骨汤就能让黎江白的胃暖上很久,这个咸不拉几又甜不滋啦的味道也让他记了一个冬春,不知不觉间夏季又悄然无声的到来,一场雨浇的树叶浓绿。 秦茉俞在阳台上晒太阳,一旁小桌上放着一碗温热的米糊,阳光越过玻璃落在她与米糊之间,指尖触碰日光,变得很烫。 黎江白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对面楼的窗户反射烈日进来,黎江白挪着试卷躲开那道光。 “人为什么要学数学?”黎江白对着一道题抓耳挠腮,“数学是给什么人学的啊,我买菜又不需要用方程。” 他写了个“解”,然后停笔,点了一个硕大的冒号。 黎江白嘀咕道:“未知数是啥啊?”他挠了挠头,掉了两根头发,“怎么设x啊?” 他对着一道题琢磨不停,越做越烦,可越烦就越想啃下这块儿硬骨头。 墙上挂钟滴答不休,时间慢慢滑到了正午,黎江白守着卷子昏昏欲睡,口水流了出来,滴在卷子上。 “不会写别写了,收拾收拾过来端菜,吃饭了。” 秦茉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黎江白身后,她伸手拍了拍人,把黎江白给吓一跳,之间黎江白胡乱地擦擦嘴,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第62章 “你做饭了?”黎江白还没醒神,一双眼拼命地睁着,茫然又无神。 饭香味飘了过来,有些迟,但又不算迟,黎江白下意识猛嗅了一下,却只闻到了油烟味儿,没能闻出秦茉俞炒了什么菜。 “嗯,大中午头的谁家不做饭,赶紧收拾吃饭。”秦茉俞瞥了一眼那一堆凌乱的试卷,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转身走回厨房,“吃完饭去医院一趟。” 秦茉俞边走边说,声音有点小,头脑尚不清醒的黎江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这句话整理明白。 没记错的话上周末才复查过,没什么大问题,陈行止还送了秦茉俞一盆待放的茉莉,那盆茉莉就放在阳台小桌底下,这两三天的功夫,已然开了好几朵。 所以秦茉俞不该这时候就去医院,也忒频繁了点,黎江白追了过去,皱着眉头问道:“你不舒服吗?” 秦茉俞拿了两只碗,准备盛米饭,她言简意赅道:“没有。” “真的?”黎江白不信,面露怀疑,“你要是犯病了可别瞒我。” 秦茉俞抬了下眼皮,将一碗满满的米饭塞进黎江白手里,她说:“病了难受的是我,我瞒你有什么好处吗?” 说的也是,黎江白稍稍放下心来,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去厨房拿了两个勺子,顺便接过另一碗米饭,他晃荡着胳膊往客厅去,走了两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那去医院干啥?” 他随口一问。 “有谁住院了吗?” 他不记得秦茉俞有什么关系好的亲戚朋友,最起码不至于好到自己身体差成这样还要去医院看望的地步。 刚出锅的米饭很烫,黎江白只能像抓钳一样抓着碗沿,他站在餐厅与客厅的交界处,两只脚分别踩着两边的木地板,新换的博古架在他身上留下了半身错落的影。 “没谁住院,”秦茉俞一手端着一盘白灼生菜,另一手端着一盘糖醋小排,她路过黎江白,侧身挤了过去,“赶紧吃饭一会儿凉了,下午约了两点半的号,”她抬头看看挂钟,“赶紧吃完过去刚好。” 心里头的疑惑开始发芽,黎江白想不明白秦茉俞挂了个什么号,他放下饭碗,在茶几底下拖出一个马扎坐下。 刚坐下碗里就多了两块小排,黎江白夹了一块赛进嘴里,接着摸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 小白:我今天不能去找你了,我妈要带我去医院,不知道干啥 没过两秒那边回了消息,手机贴着大腿震动,黎江白忙吐了骨头查看消息。 小晏哥哥:没事儿,反正作业也不是一下午就能写完的,明天来也一样 黎江白又夹了块儿小排,正要回短信,手机却再次震了起来。 小晏哥哥:你看病还是阿姨看病? 黎江白嚼着小排,腮帮子鼓囊囊。 小白:不知道,但看我妈这样儿应该是给我看病 小晏哥哥:你啥病? 黎江白想了想,吐了骨头又换了一块儿。 小白:不知道,我觉得我没病 小晏哥哥:我也觉得你没病,除了不爱跟人说话,不管了,真查出啥来记得跟我说声 黎江白挑了下一边儿眉毛,他倒不觉得自己不爱说话,尤其是跟晏温,他能叭叭一天不停。 晏温的消息回的很快,手机也就嗡嗡震动不停,黎江白一直盯着手机眼睛都不动一动,秦茉俞看着有些不悦,抬手用筷子敲了敲黎江白的碗。 “快吃,”秦茉俞催促道,“一会儿凉了,还赶时间。” “当当”两声唤回了黎江白的魂儿,他没来得及质疑自己到底是话多还是话少,只慌忙的回了个“嗯”,便怀着满肚子的疑惑扒饭吃菜,赶着秦茉俞给他设下的时间时间。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5章 他是真的 时钟响了一声,指针指向了两点半,秦茉俞带着黎江白准时坐在了诊室前。 诊室的门紧紧关着,门缝里的灯光悄悄泄出,在瓷砖地上映出倒影。 上一位病人似乎有很多问题,黎江白听着门后面交谈声不断,好像还有隐约的哭声。 黎江白有些怕,又有些怔愣,他颇有些无措的看着那倒影,神情紧张,手不自觉的抓紧了秦茉俞的衣角。 “妈,”黎江白稍稍回头,可目光却不曾偏离半分,他缓慢的吸了一口气,停了两秒,接着又慢慢吐出,他问道,“你是觉得我有精神病吗?” 说完黎江白扬起僵硬的脖子,看向门左边那醒目的、白底蓝字的牌子。 一共两行字,下面一行写着主治医生的名字,上面一行写着精神科13诊室。 黎江白的目光接连扫过这两行字,最后停在“室”字宝盖头上面那一点。 外面的光拐了几个弯落在地上,瓷砖地干净,将那散漫的光送到墙上,恰巧映亮了半边牌子,和着那一点一同掉进黎江白的眼底。 字是深蓝色的,像幽怨的海,海上没有翻腾的浪花,看着很安静,却能将人卷入海底。 “妈,”黎江白眨了眨眼,彻底地回过头来,他看着秦茉俞,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复杂又有些可怜,“我咋就有精神病了呢?” 没有人希望自家孩子有任何病,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 秦茉俞也不想黎江白有精神病,且不说说出去不好听会遭人议论,就说这精神病该怎么治,秦茉俞可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第63章 衣角被拽动,秦茉俞跟着看了过去,她一眼就瞧见了黎江白的眼睛,里面的难以置信简直要将她戳穿,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回答黎江白的任一问题。 这会儿秦茉俞脑子简直乱的不行,就像是一团乱麻外面又缠了一团乱麻,两团乱麻的线头还绕在了一起,想解开都难,她打踏进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就在回溯,她迫切的想知道黎江白是怎么得了这样的病。 “妈…” 一声妈只漾出一半,诊室的门突然开了,那位连哭带说的病人垂着头走了出来,稍长的刘海遮住了微红的双眼。 他没关门,只轻轻的掩着,黎江白歪了歪头,透过门缝看见了他即将要面对的医生。 “下午3号患者在不在!”医生突然转向门口,伸着脖子喊了一声。 黎江白猛地与医生对视,被吓了一跳,他哆嗦了一下登时偏开了目光,然后拍了拍胸膛。 他正平复突然乱掉着心跳,却见秦茉俞拿着病历本站了起来,下一瞬他便被拽住了胳膊也跟着站了起来。 “到咱们了。”秦茉俞说的很平静,完全掩盖了她满心满脑的糟乱。 音落秦茉俞带着黎江白进了诊室,她堆出一个勉强的笑,向着医生点了点头,接着将黎江白按在椅子上,回身关上了诊室门。 秦茉俞动作很轻,但这门似乎比方才关的还要紧,她好像很怕外面的人听见什么不该传出去的,即便她跟诊室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认识。 黎江白只坐了半个屁股,他搅着手指,低着头眼珠乱瞟,不敢看医生,唯一能牵动他的只有余光里逐渐饱满的人影。 “张医生您好,”秦茉俞的眼尾挤出了褶子,脸上的笑瞧着愈发的勉强,“我上周在网上与您咨询过,您说建议带孩子过来看看,”说着她拍了拍黎江白,褶子变得更深,“这不我约了您今天的号,想让您给看看。” 秦茉俞说的有些啰嗦,还有些焦急。 张医生带着口罩,剪的板正的头发也藏在淡蓝色的帽子里,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也被厚厚的镜片遮住。 是看上去很严肃的医生,但一开口却是十分的温柔。 张医生朝着秦茉俞笑了笑,接着转过头来,笑着问黎江白:“黎江白是吗?” 夏日里的云也嫌热,丝丝缕缕的贴在天上打不成朵,烈日被挡在窗帘后面,但那刺眼的光还是绕过了窗帘织线,从一个个细小的缝隙里漏了进来。 黎江白一会儿看着那露进来的光,一会儿又看看诊室的白墙,眼前出现了一个个泛着绿边的黑点儿,让视线变得残缺。 时间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一秒钟被拉长,一小时又似乎被挤压缩短,钟表上滴滴答答的指针搅得黎江白脑袋里乱,他觉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突然得了什么病,要不然怎么会听不懂张医生问的那些问题。 黎江白在诊室里坐了半个多小时,算是看诊时间比较长的病人,皮面的椅子被他坐出一个不太规则的坑,他站起身的时候小腿都是麻的。 “先去做远红外,再去排量表,”秦茉俞一手牵着黎江白的胳膊,一手拿着张医生开的单子,捻在指尖,一张张的看,“还有什么眼动…噢还有抽血,要不咱们先去抽血,再去做…” 黎江白听着秦茉俞不停地念,觉着有些头疼,他倏地甩开秦茉俞的手,揉了揉眼睛,微微皱眉,他打断道:“妈,”声音有些低,听不出情绪,“你真觉得我有病是不?” 秦茉俞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低头看看黎江白,没有言语。 走廊上有很多人,蹲着的站着的,神态不一。 黎江白好像也无所谓秦茉俞回不回答他,他又揉了揉另一只眼,然后用力眨了眨,他说:“我有病就有病吧,反正你也从没觉得我好,你想让我检查就查,想让我治就治,但你怎么能…” 他突然哽了一下,像是被人锤了一记重锤,他轻轻握拳敲了敲胸口,缓缓呼吸。 过了几秒,哽在喉咙的无名的东西散了去,黎江白才继续说:“但你怎么能说晏温是假的呢?”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的坚定:“你怎么能说他不存在呢?你怎么能说他是,是我想象的呢?” 闻言秦茉俞稍稍偏开了脸,她脚步没停,一路带着黎江白走到了电梯间。 医院里的人总是很多,电梯间里跟诊室门口没什么两样,电梯几乎每层楼都得停一下,才下来几个人,紧接着又挤上去几个人。 秦茉俞再次牵住了黎江白的胳膊,她牵得很紧,黎江白挣脱不开,同样也不会被急躁的人群冲开。 电梯上是安静的,即使人再多也没有声音,跳动的数字驱使着人群变换,黎江白看着电梯按钮亮了一串,思绪慢慢飘回半个小时前。 “你是黎江白是吗?” 张医生的声音响在脑中。 “晏温是你的朋友对吗?” “你们认识了很多年。” “你妈妈告诉我,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经常去他家,甚至在他家里吃住对吗?” “其他人见过晏温吗?” “范围缩小一下,你们学校或者你们小区里有没有人认识晏温?” “或者是提起过晏温呢?” 晏温… 晏温… 这两个字在张医生嘴里变得异常的冰冷,黎江白听了半个多小时,他都快要不认得这个名字和这个人了,他快要被张医生的问题绕进去,也要觉得晏温是个不存在的人了。 第64章 一切都在出了诊室的那一刻恢复了正常,门外的光比诊室里的要明亮许多,光影落在墙上,就像晏温家里映在墙上的水波纹一样。 “六楼到了。” 机械的女生喊停了电梯,秦茉俞牵着黎江白走了出去,没两步就是抽血的地方,一个挨一个的窗口前坐满了人。 针扎进肉里,带进一股冰凉,交换温热流进管子里,黎江白疼的瘪了下嘴。 思绪慢慢回归。 “按5分钟,棉签扔到黄色垃圾桶里。” 这句话说给了一个又一个人,护士的声音也变得像电梯里的女声那样机械,黎江白也机械般的点了点头,他摁着棉签,跟着秦茉俞进了一个检查室。 这一下午都在医院折腾,黎江白的脑子里就没想别的事情,张医生给的诊断他也没听清,只知道秦茉俞拎了一小兜子药,在他耳边念叨着说明书。 回家的公交车上人不算太多,刚好有两个空座,黎江白坐在靠窗的那边,他靠在玻璃上,脸贴着风。 “咱晚上吃啥?”风吹的眼睛干,黎江白闭上了一只眼。 秦茉俞低头闭眼揉了揉眉心,说:“你想吃啥?” 音才落黎江白就接上了话,他应得很果断:“糖醋小排,还有冬瓜玉米胡萝卜排骨汤。” 秦茉俞没抬头,她说:“这是个什么汤?再说了这个季节哪有好冬瓜?” 黎江白睁开了眼,抬手将车窗关小了点:“柳叔叔家里就有冬瓜,虽然没有点沙,但也好吃。” 他倔强的说着柳殊说着402,不断的寻求着他认为的那一点真实,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是个定律一样,402就是有个柳叔叔有个晏温,并且晏温是他最好的朋友。 “402的叔叔姓刘,人家三年前才搬过来,”秦茉俞依旧闭着眼揉着眉心,她很累,但把声音放的很缓,“你之前去的时候没闻见甲醛味吗?” 黎江白不吭声,执拗的看着窗外的风。 “你从出生就住在院儿里,之前有听说过晏温听说过柳殊吗?”秦茉俞试图戳破黎江白的幻想,毫不留情的戳着那只有薄薄一层膜的泡泡,“我一直都想问你,之前那家没人住的时候,你躲里面睡觉不觉得冷吗?” 泡泡仿佛很容易破,秦茉俞直愣愣的戳在黎江白的心口上,这一下子比方才抽血的时候还要疼,他的眼泪登时溢出,且在顷刻间变得汹涌。 “我跟你说,柳叔叔家,家里有冬瓜,”黎江白哽咽着,倔强着,“有点沙,但也好吃,你不给我做排骨汤,我就去柳叔叔家吃,完了我还要睡在那。” 他擦了擦眼泪,顺带着把鼻涕也抹在手背上:“我跟晏温约好了一块儿写作业,就明天。”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6章 恍然如梦 那年夏天的大雨下在了黎江白的心头,那个骑着自行车,淋了一身水的身影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晏温带他回家,陪他洗澡,分给他半边床。 晏温是存在的,这是黎江白最坚定的想法,哪怕是资历颇深的老医生也没法动摇他。 这一下午都不安生,黎江白又烦又乱,偏偏脑袋里像是被人抽了筋一样变得木木的,他皱起眉心,抬手锤了锤额角,茶几上是中午剩下的还没收的饭菜,一旁堆着的是写了一半的试卷。 黎江白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回过神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院儿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窗外黑漆漆的。 浴室里有水声,应当是秦茉俞在洗澡。 “唉…”黎江白长长的叹了口气。 门口的鞋柜上放着医生开的药,黎江白刻意不回头,可鞋柜恰好对着灯池边上的一盏灯,又暖又亮的光将那袋子药照亮,塑料袋反射的光落进黎江白的余光里,他急迫的想忽视却做不到。 晏温不是假的,不是幻想。 黎江白在心里一遍遍的重复,仿佛这样就能让今下午发生的一切消散,黎江白摸出手机摁亮屏幕,忽然发现短信的那个图标上多了一个小小的“1”。 他眉心登时舒展,眼睛倏地亮了一下,紧接着唇角微翘。 小晏哥哥:回来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两个人有所感应,黎江白才打开这条信息,手机便突然震动起来,黎江白只觉得掌心变得麻麻的,他的眸子又亮了一下,唇角更翘。 小晏哥哥:我刚看见你跟秦阿姨进院子了,怎么样?医生说了什么? 文字没有语气,生硬的排在屏幕上,但黎江白的脑袋里却给这文字补上了晏温的声音,温润柔和,好像山间流淌着的温凉的水。 小白:刚到家,我妈去洗澡了,一会儿吃晚饭 小白:我觉得我今天去的不是医院,我就没见过这么邪乎的医生,说的话我也听不懂,跟跳大神的似的 小白:但我妈信了这个跳大神的,她跟中了邪一样一下午都不对劲儿,拎了一兜子药回来,这药都没听说过她就让我吃 小白:现在想想我还挺怕的,我能去你家躲两天不? 黎江白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恨不能一股脑地将今下午的事全说给晏温听,但黎江白说的颠三倒四,每个字晏温都认识,可组到一起他就看不懂了。 晏温对着小小的屏幕犯起疑惑,他愣了愣,指尖贴着键盘,一瞬间不知道该回什么好。 第65章 小白:我现在就去,等我妈洗完澡她就不让我出门了,她得把我锁家里 手机频繁的响,铃声回荡,将夜色撞开,院儿里的灯似乎被撞醒,倏地亮了起来。 黎江白这话让晏温更加茫然,他打了几个字,下一刻又不停的按着删除键。 秦茉俞向来不管黎江白,这是晏温从小就知道的,这两年到还好些,前些年黎江白每次来他家都是一身的伤,那个家像是黎江白恨不能逃离的地方。 屏幕倏地灭了,晏温瞧见了自己的脸,他眨眨眼,轻轻呼吸,指尖缓缓屈起,用力一按,那段让他困惑的字再度显现。 等我妈洗完澡她就不让我出门了。 啥时候管的这么严了? 咋还有门禁了? 一墙之隔的厨房里飘出饭香气,这个点儿各家各户都吃的差不多了,晏温家里吃的算是比较晚的,这也是因着黎江白才养成的习惯。 晏温抬头看了看厨房的方向,接着又垂眸看看那条消息,眸子里的疑惑简直要溢出来了,他是真的好奇的不行。 正想着,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柳殊前两天刚换的新门铃,声儿大的很,晏温对这声音还不熟悉,每次来人都能把他吓一跳。 这会儿也是一样,耳边骤然的巨响打断了思绪,吓得晏温神经猛地紧了一下。 他吐了口气,拍拍胸膛,搁下手机过去开门,他趿着拖鞋,说:“来啦。” 手碰着了门把手,他又说:“谁呀?” 音落门吱嘎一声开了,令人舒缓的冷气淌了出去。 晏温探眼一瞧,昏暗的楼道里,他一眼瞧见了黎江白那双炯亮的眼睛。 夏日里稍稍动两步就能出一身汗,黎江白为着躲秦茉俞,他回完消息,接着将手机揣进兜里,胡乱的将散落的试卷装进一塑料袋,鞋也没换,逃荒一般往402跑。 西单元的灯一直不太亮,微微弱弱的也亮了很多年,黎江白跑上来的时候拖鞋甩出去一只,人差点摔跤。 “我,”黎江白跑的急,汗珠漫除了头发,流到眼角,他微微喘息,说,“快让我进去喝口水,可累死我了。” 汗珠比眸子亮,晏温将门大敞开,侧身让黎江白进来。 冷气熨帖心头燥热,黎江白瘫坐在沙发里,深深吸气接着缓缓吐出,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然后随手擦在衣服上。 “你咋突然来了?”晏温接了杯水,搁在黎江白面前,“米饭是早就蒸的,估计不够你吃。” “没事儿,”黎江白灌了一大口水,水杯““当”的一声磕在茶几上,他又抹了把汗,接着瘫着,“我不太饿,吃啥都行,我就是来你家躲一躲,待家里忒别扭。” “你跟秦阿姨不是缓和了不少吗?还别扭?”晏温拿过水壶给黎江白续上水,而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别扭,她不管我我别扭,管我我也别扭,可能是不太适应吧。”黎江白低着头,抠着指甲旁的倒刺。 闻言晏温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扭头看向黎江白:“你还没说,你咋突然过来了?” 他晃了晃水杯,又抿了一口:“还有啊你给我发的那些我一个字都没看懂,不对,字还是懂的,连成句我就不懂了,啥医生邪乎?咋就又跳大神了?还有啊你到底看出个啥病?怎么要吃一大兜子药?你就这么跑出来行吗?秦阿姨不会担心吗?要不过会儿我陪你…” “晏温,”黎江白揉揉耳朵,笑着叹气,“你话好多啊,我回答你哪一个?” 晏温抿了抿嘴唇,带着被打断的不悦说:“每一个。” 闻声黎江白扭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他斜着眼将晏温打量了一番,干笑了一声:“我没听明白那个医生给我诊断了个啥病,反正就是说我脑子有问题,可能治脑子比较麻烦,所以就开了一堆药,”他喝了口水,清清嗓子接着说,“那个医生说话神神叨叨的,可不就是跳大神的嘛,我跑出来没问题,我妈知道我在你这里,她自个儿吃完饭休息一会儿就得吃药睡觉了,她手术完后一直拖拖拉拉的好不利索,应该没精力来找我。” 从医院回来不过几个小时,那回忆还新鲜着,问答间又将这新鲜回忆给烙了一遍,黎江白每说一句,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便又加深一分。 黎江白有些烦躁。 晏温并没察觉到黎江白的烦躁,黎江白说了这么多,唯有那句“脑子有问题”进了他的耳朵,他把脑癌脑瘤什么的都想了个遍,他着实不敢信黎江白会得这么严重的病。 “脑脑脑,脑子有问题?”晏温瞪大了眼睛,不自觉的坐直了身体,微微前倾,“要要要,要手术吗?割,割脑子?割完了你还能,还能活吗?那那那那你还能认得我吗?” 半大的孩子没经历过这些,晏温当真是吓傻了,磕磕巴巴的问了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下子就将黎江白逗笑了。 “什么鬼啊,”黎江白搡了晏温一下,那些烦躁散去不少,他边笑边说,“割,把脑子都割咯,再放点儿葱花酱油给你蒸脑花吃行不。” 晏温还沉在黎江白脑子有病的恐慌里,猛地听人这样调侃,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他张着嘴瞪着眼睛发愣,直看着黎江白笑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儿,晏温双眼有些干涩,这笑声终于唤回了他的神儿,他握拳猛地锤了黎江白一下。 第66章 “吓死我了你!”声儿都高了不少,语速也快了许多,“你他妈搁这儿吓唬人呢!?哪有人用脑子有病吓唬人的!?吓死我了陪你一块儿割脑子吗?做一对儿脑花还能买个好价钱不是?” 说着来气,晏温又捶了黎江白一下,比方才力道小一些,但他伸出了一节指骨,落在人身上要比方才疼。 “嘶…”黎江白抱着胳膊往一旁躲开,笑意不减,“不是不是哈哈哈,我脑子应该是真的有问题,但不是你说的那个问题,不用哈哈,不用开刀,也不用割脑子。” 说着他又挨了几拳,直到晏温捶舒坦了才停手。 “那是什么问题?”晏温重新坐好,离着黎江白稍稍近了点,“要怎么治?吃什么药?吃多久?会复发吗?” 脑子上的病晏温不了解,他能想到的都是最严重的那几个,所以即便黎江白说不用动手术,他也还是很担心。 黎江白也重新坐好,他看着晏温没有说话。 窗外起了风,夏日的风没有那么急躁,院儿里的灯随着风晃动,那光影一下下的打在窗上。 厨房里渐渐静了下来,柳殊关了油烟机,端了两盘喷香烫嘴的菜,他瞧见黎江白愣了一下,随后便挂上笑脸。 “小白来啦,”柳殊还是那样温柔,眼尾的褶子都要比旁人柔和许多,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朝着晏温扬扬下巴,说,“这臭小子没说你要来,米饭蒸的不够,你等会儿,我去熥俩馒头。” “不用不用,”黎江白摆摆手,“我不太饿,随便吃点儿就行。” 柳殊笑了一下摇摇头,他也摆摆手,说 :“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随便吃点儿,你等着哈,一会儿就好。” 说着柳殊快步走向厨房,油烟机的声音再度响起,黎江白再一次瘫进沙发里,他看着窗外晃动的光,不出半点声音。 晏温倒是也有耐心,他一瞬不瞬的看着黎江白,等着他的回应。 许久许久,夜色似乎更深了,黎江白扭的脖颈僵硬,他动了动脖子,余光里皆是晏温。 黎江白说:“我能察觉到你在看我,就想我知道明天有雨。” 他舔了舔嘴唇,一寸一寸的将目光移向晏温。 四目相对,两道不同情绪的目光在夜色里交融,黎江白看着晏温的眼睛,倏地酸了鼻子,他睁大了眼睛想给眼泪更多的空间,他撑着一抹酸涩的笑意,企图叫眼泪稳在眼眶里。 “我知道明天有雨是真的,可我不知道你看我是不是真的。” 笑意压不住哽咽,那股子烦躁与委屈还是争相闯了出来。 “我知道我明天出门肯定会淋到雨,但我不知道明天出门还能不能看到你。” 泪滑下来了,落在唇边。 “晏温。” 他舔去眼泪。 “你是真的吧。”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7章 真相谎言 一夜难眠。 什么明天有雨,什么真的假的,晏温被黎江白这番没头没脑又颠三倒四的话搞得晕头转向,他不明白什么真假,也不明白这真假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觉得今天的黎江白着实奇怪,说的话他是半点都听不懂。 晏温看着黎江白,看着那双盛不住泪的眼睛,自他认识黎江白以来,黎江白似乎总是在哭,头一年被打被骂了都要来找他哭一哭,他的被子枕头无一不被沾湿。 最近一年好了不少,或许是秦茉俞打骂的少了,又或许是小孩儿长大开始要面子了,不论如何,晏温见黎江白的眼泪那是越来越少,上次见着黎江白哭,还是秦茉俞住院的那段日子。 如此想来,他晏温也是黎江白哭的原因的之一了,小孩儿的话虽然听不太懂,但这眼泪倒是不虚,哭在人脸上颇为伤感,落在他心里头那可是烫乎乎的。 “什么真的假的?”晏温探身抽了几张纸巾塞进黎江白手里,“我就坐这儿呢,咋会有假的?” 说着晏温笑了一声,耸耸肩,着实不太理解。 纸巾被团成了团,黎江白紧紧地握在手里,这团纸就像是他的救命稻草一般,好像稍稍松手就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水里。 那样会溺死的,黎江白还不想死。 “那个跳大神的说你是假的啊,”黎江白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随意的在脸上抹了抹,“就说什么,你是我臆想出来的,你不存在,柳叔叔也不存在,现在的这些都是假的,这么多年都是假的。” 说着说着,黎江白倏地抽了一声,他又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擦擦脸,又擤出一大坨鼻涕。 “这不是重点,”黎江白扭过身子侧着坐,他斜靠在沙发靠背上,继续说道,“重点是他说的这些屁话我妈还信了,拿了那么大一兜子药来让我吃,鬼知道这些药有没有问题啊,万一我没病再给吃出病来呢,我要是吃傻了她找谁说理去啊,那个跳大神的吗,我真服了…” 或许没有人理解黎江白这会儿有多烦闷,不论是张医生还是秦茉俞,没有人愿意认真去听他的想法,也没有人理解他的不解,他像是一头迷失在广袤草原上的小鹿,四周似乎往哪里走都行,却又看不见一条路。 一下午的时间说长不长,但黎江白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在这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只有晏温愿意听他说话,哪怕他的思绪很乱,言语间也没什么逻辑,但晏温依旧很认真的听着,除了偶尔点点头,没有打断他一次。 第67章 油烟机的声音像是某种平和的背景音乐,黎江白说了多久,油烟机便响了多久,杯子里的水续了一次又一次,桌上的饭菜早已变凉,柳殊却没有将它们端走加热。 这一夜过得说平静也平静,说不平静也不平静,黎江白一晚上都没睡好,他的手在被子里不停的寻找,只有摸到能晏温才踏实一些,若是摸空了便会惊醒,每一次的心慌将这一夜分割成无数碎片。 最后一次惊醒时天已经大亮,手边空空的,什么都没摸到,黎江白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把掀开夏凉被,眸光惊慌。 这一下入眼的并不是晏温家的床,而是自家前些天刚换过的床单,指尖划过床单,还留着些许才洗过晒过的涩感。 有那么一瞬间,黎江白觉着自己在做梦,他记着昨儿个是去了晏温家里不错,两人聊到大半夜也不错,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晨起的大脑混混沌沌,所有的记忆都揉在了一起,黎江白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企图找到一点头绪。 倏地,阳台那边响起一串脚步声,很轻很慢,像是在躲着什么,但这再轻再慢的脚步也没能逃过黎江白的耳朵,不过他没在意,只当是秦茉俞去阳台晾衣服。 但秦茉俞的动作与黎江白所想的有不小的偏差,脚步声停了,黎江白没听见衣架碰着晾衣杆的声音,反倒是卧室的窗户被打开了。 接着是窗帘,“刷”的一声,阳光泄露。 夏天天亮的早,晨起的日光也热,西墙上落了窗户的影,一层是卧室的窗,一层是阳台的窗,光被玻璃晕染,变成荡动的波纹。 “我以为你还没醒,”四目相对,秦茉俞有些尴尬,她笑了笑,没话找话道,“早饭在锅里,过会儿我要去复查,你起了自己吃吧。” 音落秦茉俞又笑了一下,她放下窗帘,没提昨晚的事。 昨天秦茉俞洗澡时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但水声太近总会有干扰,外面的动静她并不能听得很清楚,但她迫切的想要知道黎江白在干什么。 迟来的关心令秦茉俞慌张,她悄声将浴室门拉开了一条小缝,却只听见了黎江白关门的声音。 又走了。 秦茉俞很清楚黎江白去了哪里,头上还没洗净的泡沫阻拦了她追上去的脚步,她怔愣的站在浴室门前,不知哪来的一阵清凉风吹了进来。夏天热,秦茉俞便没开浴霸,水蒸气虽然也暖和,但也抵挡不住这阵风。 她站了很久,久到头上的泡沫消失殆尽,身上的水珠也被吹干,摸上去凉的不行,秦茉俞打了个哆嗦。 水声不断,已经蔓延到整个浴室。 秦茉俞吹头发的时候也在走神,脑袋里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她总觉得这个家快要散了,虽然人都还活着,可没有一个是把心放在家里的,且不说黎江白的父亲,就说黎江白,她的亲生儿子都似乎是在别人家长大的。 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母亲,要不是她和黎江白生病了,或许她与黎江白之间也不会有太大的转变,动辄打骂仿佛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很清楚她的爱有多畸形,也很清楚这个家庭有多畸形。 时钟一点一滴的慢慢走,不紧不慢甚至有些拖拉,秦茉俞的头发早就干了,她坐在黎江白刚刚坐过的地方,看着转动的秒针,等着黎江白自己回来。 “孩子的病跟你有很大关系。” 张医生的声音回响在屋里。 秦茉俞又怎会不知道,黎江白这样有很大的原因是被她逼出来的,但秦茉俞心里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即便她什么都清楚,可她还是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 秦茉俞的目光跟着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这像是某种希冀,她盼着黎江白自己认清。 窗帘将两个人隔开,黎江白知道秦茉俞并没有离开,被拉长的影子延伸到窗框上,黎江白看着那影子,叹了口气说:“昨晚你把我带回来的吗?”他眨了眨眼,“我记得我睡在晏温家了。” 影子晃了一下,秦茉俞好像点了点头,她说:“嗯。” 简短的一个“嗯”里饱含无奈,秦茉俞闭了闭眼,不停的深呼吸以维持平静,她现在听不得“晏温”两个字,尤其是从黎江白口中说出来,这让她恨不能将黎江白的天灵盖掀开看看,到底是哪一块儿出了问题,怎么就凭空多了这么个人出来。 但黎江白偏不随她愿,他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秦茉俞迫切的想让他忘记晏温,他就迫切想让秦茉俞承认晏温,母子俩拧巴的要命。 “那你是不是见到晏温了,”黎江白无意识的抠了下床单,依旧看着窗帘上的影,“还有柳叔叔,你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以前就不说了,这回你总该信我了吧?” 黎江白说的很轻很慢,带着些小心,但他每个字都咬的很重,给这份轻慢里添了些急躁。 也正是这份缓慢的急躁,火星似的点燃了秦茉俞憋着的那个炸药桶,秦茉俞从昨儿个下午烦到现在,没比黎江白好哪去,她本来就是个受不得激的性子,现下终于在黎江白反复的刺激下彻底崩溃。 “晏温晏温!满口都是那个晏温!”秦茉俞猛地扯了一下窗帘,一个挂钩倏然掉了下了,滚过窗台,掉在木地板上。 秦茉俞压着声音的怒吼撞破人耳膜,那些年被打的恐惧骤然席卷,黎江白下意识的抓紧了被子挡在胸前,他挪动着腿,小幅度的往床头退去。 第68章 “昨晚我去找你,是人家刘叔叔看你可怜,好心给了你一碗饭!你跟个哈巴狗似的蜷在人家门口,你丢不丢脸!”说话间秦茉俞绕过书房,走到黎江白门口,她凭着怒火一手一下子捶在门框上,关节处登时渗出殷红。 秦茉俞疼的停顿了片刻,她深深吸气,缓了一会儿,接着阔步走向黎江白床前,她用那只流着血的手指着黎江白,颤抖地说:“我都不知道,这么多年你都跟狗一样待在人家门口!还想着那个什么晏温什么柳叔叔,你脑袋里有多大点儿地儿啊能让你装这么多东西!你当你演戏呢还是唱曲儿呢一出一出的没完没了!我告诉你黎江白,你给我老老实实好好吃药,把你脑袋里那些破烂玩意儿都给我清出去!少去别人家丢人现眼!再有一次你就别回来了!别指望我一次次把你带回来,我秦茉俞丢不起这个人这个脸!”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写到这里已经过了大半了,十分感谢一直陪我的宝子们【合十】。 本来想写be的结局,但我没舍得,这篇文跟其他的不太一样,其他的主角都能在联动的文里he,但这一篇的主角如果be那就是真的be了,我实在是舍不得,希望看到be结局的宝子可能要失望了【再次合十】。 再次感谢一路相陪的宝子们。 谢谢垂阅。 回甘 ◇ 第38章 酒夜夜谈 自打晏温回来后,这些往事就像被按下了回播键一般在他脑中不停地播放,睡着了回能到,醒来会想起来。 夜色沉沉,路上就没有不安静的地方,所有的吵闹都挤在一个半地下的酒吧里,绚烂的霓虹闪耀,映着将落的雨。 今儿个黎江白接了一个live house,平日里只做摆设的小舞台上头一次站满了人,他瞟了几眼,皱了皱眉,接着走过去将帘子挂了起来。 黎江白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耳朵。 吧台前座无虚席,懒散疲惫的人端着酒杯,颇为随意的抿着各式各样的酒,时不时往那舞台上瞥一眼,看看那些没什么名气的乐队。 “别挂帘子啊,”一位客人对那帘子不满,他或许是醉了,“砰”的一声搁下了酒杯,“要的就是这氛围。” 酒溅了出来,黎江白拿过抹布擦干净,他笑了笑说:“人家可不让蹭,”他甩锅给乐队们,“要票呢,不让白听。” 客人不屑的撇了撇嘴,端起酒杯,冷哼一声说:“啥玩意儿啊还不让听,听都是给他们面子,真以为自己多大脸。” 黎江白一耳朵进一耳朵出的听着,他擦洗着酒杯,附和着客人笑了一下:“人家乐队也要吃饭啊,”他抬抬眼,又落了下去,“啥行业都得吃饭呀。” 黎江白忙着手上的活,双眸没有交点,最后这句话像是说给客人的,但又像是说给别人,做酒吧这些年他能跟各式各样的人都聊上一嘴,但都不走心,只是嘴上应和。 说话间雨又大了不少,黎江白歪着身子看了看门口,看看有没有雨倒灌进来。 这个夏天似乎总在下雨,黎江白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或许也晴过天,但他忘了。 帘子隔开了吵闹,给了黎江白一些微不足道的安静,但那吵闹与欢呼一阵阵的穿过帘子,像个屏障一样,隔绝了雨声,将他笼罩。 “现在的年轻人啊,可比我们那个年代会玩的多咯。”那个客人喝完了一杯酒,搁下酒杯,搓了搓额头笑了一下,他转动椅子看向黎江白,漫不经心地问道,“看着你也不大,在这儿是打工呢?” 闻言黎江白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位客人在跟他说话。 黎江白将擦净的酒杯挂好回望过去,只见那位客人正笑着看他。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黎江白这才看清客人的面貌,顶灯将光洒落在客人发顶,遮住了零星白发,客人的眼尾已经起了褶子,眼中的疲惫加重了老态,嘴唇上青色的胡茬又加重了疲惫,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沧桑。 黎江白瞧了一会儿,估了下年龄,他点点头,笑着说说:“大叔…” “大叔?”客人突然坐直了身子,目光也变得有神,“我应该大不了几岁…嗯…大不过十岁,就是长得着急了点儿,”他看看自个儿身上那件儿已经洗毛了的短袖,叹了口气,“不至于是大叔吧?” 闻言黎江白笑了笑,这回笑意蔓延上了眼底。 他弯起了眉眼,撑着下巴支在吧台上:“抱歉抱歉,那叫大哥吧,”笑意加深,黎江白接着说,“大哥想喝什么,我请你一杯。” 方才那不经意的话题算是过去了,那大哥挑挑眉,一只胳膊撑着吧台,他说:“你不是酒保啊?” 黎江白笑说道:“也可以是酒保。” 说着黎江白又看向门口,不过也只一眼便收了回来。 “啥叫也可以是酒保?”大哥拿了酒单,一边翻看一边说,“你说话倒是有意思哈。” 黎江白笑笑没说话,再次看向门口。 他在等人,等那个或许会出现,又或许不会出现的身影。 “你看啥呢?”大哥见黎江白心不在焉,一双眼睛快要长在那大门上,不禁笑了笑。 黎江白闻声收回目光,跟着笑了一下说:“等人,”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喝了一口接着说,“不过我惹他生气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找我。” 第69章 大哥一听登时乐了,他将酒单推向黎江白,在一款酒旁点了点,他说:“喜欢的人啊?” 黎江白接过酒单收好,垂着眼帘隐藏目光,他轻轻点头,一边冰上冰杯一边回话:“嗯。” 简单的音节并没有什么起伏,但黎江白应的肯定,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所以那大哥还是听出了些许情绪,那是一份少有的坚定。 “这么喜欢人家就去追呗,”大哥颇有兴趣,他托着腮,整个人都靠在吧台上,“你惹人家生气,怎么你还要等人家姑娘先来找你呀。” 大哥挑了挑眉,满面的意味深长。 黎江白弯腰在冰箱里拿出一冰块,他看了大哥一眼,笑了一下,接着目光扫过吧台,探手拿了一个凿子。 手凿冰球不太容易,黎江白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冰球上,他满满地说:“可我找不到他,”他手上顿了一刹,掉了一块极小的冰块儿,他没有理会,“只要他不想出现,我就找不到他。” 这件事毋庸置疑,黎江白曾经找了八年,他最擅长的就是寻找,比寻找更擅长的便是等待。 可大哥并不信他的话,这地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要是真想找一个人,咋可能找不到,大哥私心觉得黎江白就是敷衍,就是惹了人又懒得哄罢了。 “去你俩常去的地方转转,去她爱逛的地方找找,实在不行就直接去她家门口堵,你要真想找人咋可能找不到?”大哥哼笑一声,换了只手继续托着腮,“说什么她不想出现你就找不到,就你这样你咋讨媳妇儿啊?” 人不知不怪,黎江白只是笑笑,没再跟那大哥多辩解什么,他专注于手里的冰球,一下下的凿出痕迹。 乐队的声音依旧环绕整个酒吧,兴奋的鼓点踩在每个人的心口,拨片一下下的拨动人愈发躁动的情绪,将人们带进更为喧嚣的深夜狂欢。 见黎江白不吭声,大哥也没再说话,他舔了舔嘴唇,抬手揉了把头发,灯光被他揉乱,刘海遮住了眉毛,大哥看上去比方才更疲惫了不少。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十几分钟前,这段看似无所用心的对话似乎从未存在过,黎江白将冰球放进冰杯里,接着打开了一瓶新的白兰地。 你要真想找人咋可能找不到? 这话在黎江白的脑海里重复个不停,话说的也没错,只是在他这里并不适用罢了,他认真找起人来可比寻常人要执拗的多。 上一次他找了八年,上上次他将邻里邻居甚至是学校里都闹得不得安生,他曾一度被当成是个疯孩子给送进精神病院。 白兰地比较烈,遇上冰球更是添了一丝清冽与澄澈,黎江白在杯口搁了两片薄荷叶,他推给大哥,然后洗干净手,学着大哥的样子托着腮。 “你觉得我敷衍,你想听听我找人的故事吗?”黎江白拿了一听可乐,单手打开,“这个点儿应该不会有多少人来了,我闲着也是闲着,给你讲讲?” 闲着也是闲着,黎江白有些郁闷,不吐不快,他也想找人说说话。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故事配酒,天长地久,大哥也不知道这颠三倒四的话到底是个啥意思,但这深夜里有人陪着喝喝酒还是令人开心的。 “行啊哈哈,敢情你情感经历还挺丰富呗,”大哥仰头喝了一大口,紧接着眉头一皱,苦着脸咽了下去,“咳,你有故事我有酒,也算是交朋友了哈,我叫王喆,朋友们都叫我王吉吉,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说着王喆伸出一只手,黎江白瞥了一眼,笑了笑,颇为懒散的与王喆握了握手。 黎江白说:“黎江白,朋友们有叫我小白的,也有叫小梨子的,你挑一个喜欢的吧。” “那我叫你小江好了,”王喆又喝了一口,抬手擦去胡茬上的酒滴,“这个字儿听上去没人叫过。” “随便你,”黎江白陪了一口可乐,摸了摸剃的干净的上唇,“不过听上去好像我姓江一样。” 闻言王喆乐了一下,颇有些嘚瑟地说:“不管,反正就我这样叫你,我知道你姓白你就不姓江。” 王喆似乎有些喝多了,那层疲惫像是裂开了一条缝,人变得开朗不少,他捏着黎江白的手忘了松开。 “随便你,”黎江白不与马上就要变成醉鬼的人计较,他抽回手,拖过一个吧台凳,“吃花生不?昨天炒的盐花生。” 王喆一听,双眸登时瞪大,醉意熏出的眸光带着浓浓的渴望,这一夜可真是不要太舒坦了。 “你是我兄弟呀知己,”王喆两口喝干净了酒,哈哈笑个没完,“你这小弟我认了,过会儿我给你留个电话,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你让我舒坦了我也得让你舒坦舒坦,咱们…” 话越说越不对劲儿,黎江白拿来花生,抓了一把塞住了王喆的嘴:“你跟我要找的那个人一样的话多,你还听不听?” “说!”王喆嚼着花生,拍了一下吧台,吧匙晃了晃。 黎江白将吧匙拿得远了些,他坐在凳子上,决定今晚晚点回家,他说:“我第一次跟他分开是在小学六年级快寒假的时候…” “你早恋啊兄弟?”王喆饶有兴趣,不禁打断了黎江白。 黎江白泄了口气,他默默地向着进度为80%的醉鬼翻了个白眼,没接话,而是接着说:“我妈身体不好,我本来一为那年是她过的最后一个年,但她没撑过去,她在我期末考试的一周前过世了。” 第70章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39章 深冬疾雪 那个冬天很冷,好像比以往的每一年都要冷,雪像是被人撕碎的棉絮,随手一扬便下了三天不停,房顶街道上皆是白茫茫的,环卫工人裹着厚重棉衣不停的扫雪,工作比夏日里要繁重的多。 冷天街上人少,城市被冬风吹的寂静,积雪被一双双过路的鞋踩乱,吱嘎吱嘎一阵阵的响。 雪底下埋着一片秋日的落叶,十分侥幸的没被扫进垃圾车,又颇为不幸的被冰雪覆盖,黎江白一路上都听着脚底下的声音,突然一声碎的格外清脆。 黎江白停了下来,他低头一瞧,只见那落叶碎的四分五裂。 课本里总是在伤春悲秋,可黎江白却觉得这个冬天更要凄凉的多,他看着脚底的落叶叹气,唇边泛起一股白雾,倏然一阵风来将白雾吹散,刮的他脸疼。 黎江白发了会呆,然后继续走,红绿灯在风雪天里依旧显眼,浮在空中的水雾将灯光晕开,扩成一个朦胧的光团。 红灯倏地亮起,黎江白停下脚步,赤红的时间在他头顶倒数。 马路上的雪很脏,车轮旁积着一小片水,尾气将本就不再洁白的雪污染的泛黄泛黑,天地间不见丁点旁的彩色,人身上的棉衣都是灰黑色系。 冬天真的来了很冷,就连视觉都冷。 黎江白看着马路对面的倒计时,目光无神,像是在发呆出神。 “今年冬天咋这么冷?” 耳边倏然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黎江白扭头一看,只见一裹得只剩两只眼睛的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跺着脚,看了看对面的倒计时,接着哆嗦着掏出手机。 “嚯,”男人摁亮了屏幕,眼睛明显的大了一圈,“可真要命啊,零下十八度。” 音落男人迅速揣起手机,在口袋里搓了搓手,口中不断的呵出白气。 车少人也少,往常的黎江白特别喜欢这样的街道,尤其是在夏天的夜晚,他可以拉着晏温,在交警看不到的马路上悄悄踢一会儿球。 夏天的回忆一晃而过,却驱使着黎江白想到“晏温”这两个字,但在当下的时刻,这两个字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蓦地冬风加剧,吹的黎江白一个激灵,眼前的倒计时被寒风吹熄,绿灯骤亮,跟前的雪也落了一层绿。 斑马线有点滑,黎江白低头看路,走的很小心,走到路口中间的时候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四周。 这个路口他踢过球,和晏温。 去年暑假看过医生后,黎江白就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病,那天一早秦茉俞把他骂了一顿,他就像是一只被压抑了多年的雏鸟,突然就起了反叛心理,不吃不喝,拿回来的药被他扯了盒子扔了一地,秦茉俞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他满脑子就只有去402这一个念头。 但秦茉俞把黎江白锁在家里锁了一整个暑假:“你不老实吃药就去住院,我现在就给你联系病房,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有的是办法治你。” 精神病院里是什么样的,黎江白不知道,他也没见过,但秦茉俞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吓唬他,所描述的精神病院就跟十八层地狱似的,什么拴铁链的,什么电击的,不听话就不给吃饭的都是轻的。 黎江白脑子本来就乱,这下子被秦茉俞这么一说,简直要惊掉了半个魂儿,他毫不怀疑的就相信了秦茉俞的话,为着不住院,他乖乖的吃了第一顿药。 有了第一次,这反叛的缺口就算是被打开了,精神药物总有安定的成分,黎江白日复一日的日升日落里变得越来越安静,更直白的也可以说是木讷。 慢慢地日子走过一个冬春,黎江白提起晏温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只会在某个或阴或晴的早晨,在上学的时候,抬头看看402的那扇窗。 那里没有水波纹的光晕,没有会朝他挥手的人,有的只是双层玻璃后面厚重的窗帘,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很少拉开。 黎江白学会了一个人上学,也渐渐学会了一个人去医院,他看上去像是一下子变得沉稳了,但细细看去,这份“沉稳”里却没什么生气。 就这样过了春夏,太阳逐渐南移,北半球缓慢地陷入深秋,黎江白终于明白了“晏温”的去向,他抬头看窗次数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是看着自己的脚尖,以及脚尖接触到的那块地砖。 这个路口的绿灯很短,所以黎江白加紧了步子走,半化的雪被他踩出了奇怪的声音。 他又要犯病了。 黎江白心里清楚,只要他想起晏温,脑子就会开始乱,乱上一阵晏温就会出现在他身边随便哪个地方,但每次都不会太久,也就几分钟的功夫,不过这也足够让黎江白难受好一阵了。 “你不要出现在病房里,”黎江白皱了皱眉头,将半张脸埋进衣领里,“求你,不要出现在病房里。” 他很久没跟晏温说话了,甚至都不曾看晏温一眼,刻意的遗忘让他与晏温变得疏远,就像是尘封在盒子里的宝物,他不用看,也知道宝物就在那里,不会丢。 黎江白越走越快,说的很小声:“我不能让我妈再听到或者看到有关你的…”他喘了口气,“随便什么,都不行,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会疯的,”或许是走的太急,他又喘了口气,白雾扑在脸上,“她疯了我也得疯,没几天了,让她安生过吧,求你。” 第71章 秦茉俞没几天了,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两次,她已经在鬼门关溜了两圈,最近的那一次一只脚都要迈上黄泉路了,可不知是黎江白哭的太惨还是她放心不下这人世间,竟又硬生生的把那只迈出去的脚给拽回来了。 但秦茉俞却没了以往的精气神,饭吃不进去,每日就靠着营养液吊着命,她极速的瘦了下去,满身的肉就像是化掉了一般,变成了一个裹着一层皮的骷髅。 医院的大门终年敞着,冷空气钻过胶皮帘子,门里门外的温度也差不了多少,黎江白站在门口用力跺了跺脚,积在鞋底的雪落到地上,眨眼的功夫便化成了水。 门里还是暖和点的。 医院里人很多,冬天的医院更是人满为患,一旁的长椅几乎被坐满,裹着厚棉衣的女人正哄着怀里嚎啕的孩子,老人龟裂的手背上插着点滴,满面茫然,双眼直愣愣的望着前排椅子的靠背。 咳嗽声从四面八方来,黎江白眼珠子一转,粗略的将整个大厅看了一遍,下一瞬他忙掏出口罩,裹紧了羽绒服匆匆上楼去。 他没挤电梯,就怕碰上个流感发烧的把他给传染了。 消化内科的住院部在医院住院楼2号楼十二层,黎江白总是从门诊楼上到二楼,再穿过一个长长的连廊去往住院楼1号楼,接着爬上四楼,再穿过一个更长的连廊去往2号楼。 一是这样走人比较少,除了在楼道里打地铺的家属,几乎见不到往来的人,再者便是这条路上能看见那个供病人遛弯小花园,随着日升月落,医院的四季都盛在里面。 这是黎江白最喜欢的一条路,他可以在这条路上无限的放空自己,直到消毒水的味道逐渐变浓,直到那扇并不沉重的门出现在眼前。 “小白来了?” 黎江白每次来都会听见这样的问候,他寻着声音的方向回头,只见陈行止坐在办公室里,正后仰着身子笑着往他这边看。 “陈医生好。”黎江白微微探身,礼貌的问好。 陈行止点了点头,朝着黎江白招了招手:“来小白,你妈刚睡下,别打扰她,一会儿再过去。” 天阴,办公室里的灯全都开着,陈行止的脸被照亮,眼睛挂在白大褂第一颗扣子上,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变换反光。 黎江白回头看了看秦茉俞的病房,门关着,门上的玻璃暗暗的,里面没有光。 黎江白也想让秦茉俞好好睡一觉,便没推辞,应了一声便往办公室走去:“谢谢陈医生,”兴许是办公室要热一些,他脱了羽绒服,拽了一个塑料凳坐下,“我妈妈她怎么样?今天吃饭了吗?” 他坐在陈行止身边,目光落在电脑上,上面不知道是谁的病程,黎江白只瞧见了四个字,胃癌4期。 陈行止整了整白大褂重新坐正,他挪了挪椅子,给黎江白腾了点儿地方,接着他带上眼镜,指尖搁在键盘上噼啪飞着,那病程记录上飞快的多了两行字,扰乱的黎江白的目光。 “没怎么吃,”陈行止分心跟黎江白说道,“听护工说今早就喝了小半碗粥还都吐了,不过刚刚她睡前好像吃了点。” 吃了点就行,黎江白稍稍放心了点儿,但他还是叹了口气。 这声气叹的陈行止笑出了声,他说:“小小孩子这么大愁?” 黎江白扭头看向陈行止,镜片后面是眼角疲累的皱纹。 “我妈病了当然愁啊,”黎江白又底下了头,一手搅着另一手的袖口,“陈医生,我妈现在能吃啥?” 闻言陈行止指尖倏地停了一下,他推了推眼睛,也叹了口气:“你妈妈的情况我也不瞒你,瞒也没用,你都清楚,”他喝了口水,又叹了口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平时爱吃的,不舍得吃的,想吃还没吃着的,都可以吃。” 说话间灯突然闪了一下,陈行止的镜片暗了暗,他搁下水杯,摸了摸黎江白的脑袋,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眸光温柔又慈祥。 陈行止说:“吃不进去尝尝味儿也行,你知道你妈妈喜欢吃什么吗?” “茄子肉的包子,”黎江白点点头,后脑蹭过陈行止掌心,“我妈以前总包茄子肉的包子。” 陈行止了然,他挑了挑眉,缓缓地点点头。 “你要给我妈包包子吗?茄子肉的?”黎江白也挑了挑眉,他歪歪头,轻声问道,“我觉得你喜欢我妈,是不?” 【作者有话说】 更到这里觉得自己写的好拉… 谢谢垂阅。 ◇ 第40章 风雪初停 病房里的气氛往往都是沉重的,不论是忙得脚不沾地的医护人员,还是睡在走廊或者病房里的家属,无一不是阴云沉沉,偶尔有病人出院,才会传来极少的欢声。 黎江白也顶着一片愁云,他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让秦茉俞能好一点,完全痊愈他已经不敢奢望了,他只求好一点点。 一点点也是希望,也能让黎江白安心,就像这会儿秦茉俞终于能睡得安稳,他才能坐在这里和陈行止聊天。 这会儿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就像这风雪天里的灯,虽然不至于如太阳般明朗,但也让这屋子变得没那么沉闷,黎江白能稍稍送一送心口压着的巨石,缓一口气。 “你对我妈真好,”黎江白弯了弯眉眼,笑着说,“比我爸好。” 陈行止一直盯着电脑没有回头,敲着键盘的指尖慢了一些:“你妈妈也说过这话,”他在病程上签了个名,“但你妈妈对我可没那个意思。” 第72章 说着陈行止笑了一声,似乎是在掩饰尴尬,他觉着他不该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说这些,但又觉得现在的小孩儿什么都懂,说了好像也没什么。 灯又闪了一下,黎江白下意识的眨眨眼,他说:“我知道,我妈很爱我爸,她除了我爸不喜欢任何人,包括我。” 黎江白本来就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打小便过得仔细,又在不停的挨打中学会了看人脸色,尤其是对秦茉俞,他能将人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黎江白下意识的摸了摸胳膊,那儿常年带着红肿的血痕,或者是大片的青紫,不过这两年血痕渐渐退了去,只剩下几条不太明显,但细看又有些狰狞的疤。 灯光很亮,映在黎江白眼中就像是井水里的月亮,黎江白的眼睛很干净,说话时不由得流露出难以遮掩的伤感。 陈行止看着心里揪了一下,他又揉了揉黎江白的后脑,轻声说:“每个人爱人的方式都不同,你妈妈只是用错了方法,不要怀疑她对你的爱,没有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黎江白没有吭声,他想了一想,只微弱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话题就此结束,陈行止继续写着病程记录,黎江白颇为乖巧的坐在一旁,眸光直愣愣的看着电脑旁的一颗小仙人球,不知在想些什么。 敲键盘的声音就像是静谧的催化剂,令本就安静的办公室里变得更加安静。 秦茉俞这一觉睡得当真是好,一直到下午交班查房她都没醒一次,冬天本就黑天黑的早,病房里昏暗的就像是没有人一样,黎江白一直待在办公室里,时不时扭头往那边儿看看,他其实很想去看看秦茉俞,但又怕打扰秦茉俞着难得的午觉。 “我妈还能做手术吗?”黎江白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做手术会不会能好一点。” 陈行止与别的一声换了夜班,今儿个晚上他要待在医院里,所以他并没有脱白大褂,电脑也一直开着。 “不会,”陈行止说,“依你妈妈现在这个情况,她下不来手术台的可能性要比好一点的可能性大很多,我其实更建议她出院回家,在熟悉的环境…”他停了一下,“在熟悉的环境里会放松一些。” 刻意的停顿并不能隐瞒,黎江白清楚的知道陈行止未说出口的那几个字是什么。 在熟悉的环境里等待死亡会放松一些。 黎江白一直觉得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哪怕他经历过父亲的事故,也从没对“死亡”产生过惧怕和慌张,但这次他陪着秦茉俞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尽头,就像是置身于一片名为恐惧的迷雾中。 他不知道尽头在哪里,走多少步才能到,但他怕突然有一天迷雾散去,低头一看尽头就在脚下。 陈行止白班连着夜班,太累了,所以并没察觉到黎江白的恐慌,他给黎江白接了杯水,坐下来仰靠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眉心:“但你妈妈不同意,她怕在家你一个人照顾不了她,在医院有医生护士还有护工,她想让你放心些,也轻松些。” 黎江白还是没说话,他微微低着头,微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也遮住了他低落的情绪。他沉在自己的情绪里,沉在那团迷雾中兀自纠结,他想看看前路,又怕看见前路。 医院的临终关怀做的不错,普通病房也没有那么贵,秦茉俞自知时日无多,也费不了多少钱,她在医院住着也确实要比在家里方便些,但也有了最大的遗憾。 风雪肆虐,终于在一个周三的深夜停止,雪在路边积得厚,能没过人脚踝,突来的安静像是死神的低语,它扛着镰刀站在窗前,冷眼看着病床上的人。 风雪一停,云也跟着走远了,第二天竟是个大晴天,厚厚的雪将太阳映的冰凉,对面的房檐上挂上了冰凌。 秦茉俞就死在这个大晴天,死在太阳刚好照在床边的那一刻,她最后看见的便是窗下瓷砖反射的光,光影里飘荡着灰尘和被子掸起的轻毛。 秦茉俞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没有力气,最终也只是吐出了一口气。 她错过了与黎江白的最后一面,她还没能亲口跟黎江白说一声抱歉。 秦茉俞自知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多年的动辄打骂也没让黎江白与她疏远,她被浓烈的愧疚缠身,走的并不安详,眼角最后一滴泪水滚烫无比,像是在心口流出来的一样。 窗外的枯枝晃了晃,今天的风并不大,却像刀子一般剐着路上的人。 黎江白得到消息的时候正上着第二节课,班主任火急火燎的闯进教室,招呼了黎江白就将他带去了办公室,班主任一路上一直在做好久的思想准备,他不停的深呼吸,缓了许久才跟黎江白开口。 “小白你要做好准备,”班主任扶着桌子蹲下身,再次深呼吸,一手搭在黎江白肩膀上,镜片后的眼睛露着心疼与怜悯,“医院来了电话,说你妈妈…” 他哽咽了一下,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鼻子被这一口气逼的酸了一下,镜片上登时起了一层水汽。 班主任长吐一口气,低头擦了下还未掉下来的眼泪。 “小白…” 他正要接着说,却被黎江白打断。 “是我妈妈吗?”黎江白说着,他故作镇静,但声音还是有点抖。 “嗯,”班主任眨了眨眼,把鼻间的酸楚憋了回去,拼命牵动肌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他握住了黎江白的手,企图给人一点安慰,“你别害怕,老师会陪你一块儿过去,有什么事儿都有老师顶着呢,别怕啊。” 第73章 班主任又摸了摸黎江白的脸,接着说:“你今晚要是不敢一个人睡的话可以来老师家,老师家里有个比你大半年的姐姐,让姐姐陪你好不好?” 办公室里很亮,瓷砖地上反射着与病房里一样的光,窗户似是有些漏风,灰尘在不停的跳动。 班主任并没说全,像是有意避着那些伤人的话语,但他情绪外露的太明显,黎江白还是猜得到的,他的母亲没了,他失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波澜不惊,黎江白藏起了自己的情绪,却止不住汹涌的眼泪。 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掉落在胸前,脸颊已经湿成了一片,那片迷雾终是被风雪吹散,路的尽头终于在艳阳中显露于眼前。 黎江白打心底里排斥这一天的到来,但他刻意的忽略却在这一刻猛地反扑回来,汹涌如海底的暗潮,不断撞击着他的大脑,耳边的嗡鸣宛若丧钟,一下下的扰的他头疼。 他自以为经历过一次就会没那么难受,但秦茉俞的死就像是悲痛在叠加,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黎江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学校来到马路上的,他只记得班主任一直牵着他的手,掌心的温暖似乎能抵御寒风。 他不敢走的太快,也不敢走的太慢,快了他怕自己承不住沉重的陨落,慢了他怕自己赶不上黄泉站送别的月台。 雪化的时候总是很冷,路沿石边儿的雪被来往的人踩脏,一脚下去咕叽咕叽全是脏水。 一些眼泪干在眼角,变成了别样的雪花,黎江白跟着班主任慢慢过了马路,一步一步走向属于他的那片潮湿。 黎江白很讨厌不辞而别,就像几年前的春天,父亲离开的时候就不曾留下只言片语,而今秦茉俞离他而去,也没有留下半句话。 “老师,”黎江白看着后退的地砖和雪,轻声问道,“我爸会在那头接我妈吗?” 闻言班主任心里猛地一紧,他抓了抓黎江白的手,揣进口袋里:“会的,你的父母都会在那头陪着你,他们会化成星星,在夜里给你照个亮儿,他们也会变成温暖的风,在每个寒冷的夜里陪着你。” 班主任怕黎江白承受不了,温柔的安慰着,但黎江白听了只是摇摇头,似乎并不相信。 “死了就是死了,”黎江白轻声说道,“我妈会像我爸一样被烧成灰,然后埋在一小块儿地底下,再拿张黑白照贴在墓碑上,以后我只能去那里看她。” 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黎江白用力吸了吸鼻子,瞪大了眼把泪憋了回去,他接着说道:“我觉得我妈其实活的挺累的,身体也不好,她现在也算是解脱了吧,还能去地底下找我爸,这样想想她应该挺开心的。” 黎江白语气平平,将情绪奋力压制,但班主任听着却觉得难受的很,他更愿意黎江白朝他吵朝他闹朝他哭,而不是现在这样冷静的说着“她很开心”这样的话。 班主任没接话,黎江白也没再说下去,他二人无声的走到公交站前,车流的声音灌满了双耳,赶路的人因着大雪也不得不慢下脚步,被迫欣赏这满地的白。 今天太阳很好,公交车还没来,黎江白仰头看了看天,冷空气阻挡了太阳的温暖,黎江白并不太幸福的童年终是结束在寒冷的晨阳间。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1章 第二个家 秦茉俞的后事办的很顺利,其中陈行止出了很大的力,他陪着黎江白守了秦茉俞三天,然后在三天后的一个黄昏,他和黎江白一起将秦茉俞的骨灰送进了墓地。 或许是之前已经哭了很多了,秦茉俞过世后黎江白一滴眼泪也没掉过。 这几天都是大晴天,没风的时候晒的还挺暖,只是深冬已至,再难见零上的气温,秦茉俞下葬后天已黑透,墓地偏远,凄风轻刮。 黎江白站在秦茉俞的墓碑前,一瞬不瞬地看着黑白照片里那张微微笑着的脸,他们家的亲戚不多,丧事也办的简单,这会儿都各回各家,整个园子里只剩了他和陈行止两个人。 陈行止裹了裹大衣,他今天穿的薄了点,站在风里格外的冷,他站在黎江白身后两步远,轻声叫人:“小白,咱们该回了,墓园也要关门了,”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亮光,那是墓园的门卫在巡视,“天很晚了小白,再待下去会感冒,你想看你妈妈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带你来。” 陈行止说的又轻又温柔,像是怕微弱的声波将眼前人震破,他收回目光,颇为小心的看着黎江白,就像是看着易碎的珍宝。 黎江白这几天虽说是没有哭,但整个人的状态都十分不对,饭正常吃水正常喝,每天按时上床按时起床,但人还是极快的瘦了下去,厚重的羽绒服下是突起的肋骨,揣在口袋里的手骨节突出。 墓园里只有几盏微弱的灯照明,隐约能看清脚下的路,但看不清墓碑上的照片,“慈母秦茉俞之墓”几个大字反射灯光,不亮,但刺眼。 “回家了小白。” 过了不到十分钟,陈行止再次催黎江白回家,墓园里的风逐渐变得阴冷,路旁的雪还未化完,冻得生硬的地将一股股寒气传上陈行止脚底。 他跺了跺脚,有些麻。 黎江白像是才反应过来,他回头看看陈行止,稍有些木讷的点了点头,接着他转身向陈行止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墓碑一眼。 第74章 只一眼,黎江白便收了目光,他戴上羽绒服上帽子,把脸埋进了领子里。 见黎江白走来,陈行止伸手牵住了黎江白的小臂,路不好走,他带着黎江白走的很慢。 开车回家的路上,路灯一盏盏的划过车窗,在黎江白脸上留下了道道光影,黎江白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枯树,树上落着雪,还有零星的冰凌。 冬夜里车少,但一路上都是红灯,车走走停停,每个路口都是差不多的景色,陈旧的雪,低矮的冬青。 黎江白不知在想什么,鼻息扑向窗户,凝成两团水雾,他抬起指头擦了擦水雾,接着捻了一下指尖,又放下了手。 又是一个红灯,将车逼停在离家两个路口的地方,暖风呼呼的吹,吹的黎江白脸上热热的。 倏然间,余光里闪现出一个人影,黎江白猛地回头看向后座,只见晏温正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眉头轻皱,眸子里是藏不住的担心,晏温向前探了探身子,伸出手似是要触碰副驾驶上的人。 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了丁点儿大人的模样,眼前人与记忆中的不太相同,黎江白看着愣了一下,却又在晏温的手快要碰到脸颊的时候骤然回神,他猛地一哆嗦,扒着靠背脸钻了过去。 “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黎江白声音有些抖,扒着靠背的手也抖,“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你为什么会在今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 他说的有一些急,颤抖的话语中攒了些许泪水,陈行止见此状况正要询问,但红灯倏地变绿,他不得不先顾及油门,只留了个耳朵听黎江白的动静。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呢,你不会跟我去墓地了吧,”黎江白并不知道陈行止留了个耳朵,他沉在又见到晏温的复杂情绪里,朝着车后座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妈妈不喜欢你,她把你当成我的…我的病,所以…” “所以这一阵我都没看你,”晏温不动声色收回停在半空的手指,柔声说道,“你让我别来,我听话照做了。” 闻言黎江白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不该来墓地,我妈不想见你也不想让我见你,我怕她知道你来她会不开心,我妈这一辈子就没开心几天,她刚刚入土还没几个小时,我不想让她死了不开心。” 黎江白匆匆忙忙的说了一长串,几乎没过脑子,他说完后停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连忙找补道:“不是的小晏哥哥,我没有说你不好,我只是想让我妈走的安心点…不是,也不是,我很想你,但我妈这一阵…我…不是…” 他太乱了,脑子乱心也乱,接连的打击将他击的遍体鳞伤,全身的细胞和神经都像是罢工了一样,他语无伦次,既怕伤着晏温,又怕伤着才过世不久的母亲。 晏温知道黎江白想表达什么,即便黎江白的话颠三倒四,但他还是听出了些许疏离与闪躲,这压抑的情绪还是令晏温伤心了一下,他勾了勾唇角,下一秒却又落了下去。 “我知道,你怕秦阿姨为难,不想她伤心,”晏温苦着声音说,“所以我听你的话,这几天都没有来,但我看你太难过,没忍住过来看看你。” 晏温说着安慰的话,默默咽下了黎江白刚给他扎的刺,他想让黎江白舒心一点,便稍稍倾身摸了摸黎江白的额头,微软的头发在指尖拨动。 车又停了,离家还有一个路口,陈行止拧着眉头不往旁边看,他听见了两声抽泣,握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 指尖温热,不像黎江白的手那样冷,黎江白想要退缩却又止住,他梗着脖子,接受了晏温的安慰。 也是有些贪恋的吧,毕竟自从他吃药以来,每次见着晏温都是匆匆一眼,他与晏温真的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暗夜里也会有光的,哪怕不算太亮,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让人看清脚下的路,不至于一失足跌倒。 晏温就是那团光,不算太亮,也不算太长,但这团光总会在黎江白需要的时候亮起,带他走过夜路,领他去一处可以避风的地方。 黎江白深吸两一口气,将喉头泛起的哽咽吞下,他缓缓说道:“那你今晚走吗?” 绿灯亮了,车子启动,陈行止慢慢踩下油门,将分出去的神儿拽回了些许。 车窗上贴了防窥膜,路灯洒进来变得暗了许多,黎江白看不清晏温的脸,晏温也看不清黎江白的脸,以及黎江白那双微红的眼。 “你想我留下吗?”晏温没做回答,而是反问黎江白。 黎江白没做声,他定定的看着晏温,眼泪还没溢出来便收了回去,他眨眨眼,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私心是想的。 但他怕秦茉俞会说他。 一个路口的距离并不算远,那条幽深的胡同也阻拦不了三十迈的车,陈行止将车停在大院儿门口的时候黎江白还没决定好,他挂在靠背上一动不动,陈行止觉得他是不是睡着了。 “小白?”陈行止熄了火,颇为温柔的拍了拍黎江白的后背,接着揉了揉,“醒醒小白,到家了。” 黎江白闻声抬起头来,他并没有睡着,而是一直看着晏温,借着昏暗的光将晏温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想要在这个有些陌生的人身上找到以往的那种熟悉的感觉。 大门口的灯已经灭了,看门的阿姨今天睡得好早。 黎江白并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挂在靠背上,相反的他揉了揉眼睛,做出一副刚被叫醒的样子,他说:“到家了?” 第75章 陈行止笑了一下,解开了黎江白的安全带:“到家了,”他也将安全带解开,从后座拿了羽绒服给黎江白套上,“要不要去我家?我家里还有个次卧没有人住过。” 副驾驶空间并不大,黎江白有些费力的穿着衣服,他拒绝道:“不去了,我有点儿认床。” 陈行止帮他拽着袖子,说:“那你以后要怎么办?谁照顾你?你还没成年,需要一个监护人,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黎江白打断:“可你也没法当我监护人呀,”黎江白穿好了袖子,整了整衣摆开始怼拉链,他回忆着不知道哪个电视剧的剧情,问道,“不都是要有血缘才能当监护人吗?” 陈行止也没想到这一茬,他喜欢秦茉俞,爱屋及乌的也喜欢黎江白,但这爱屋及乌及的有点太厉害了些,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黎江白的将来。 他也快四十了,却一直没有结婚,秦茉俞是他第一眼就看上的人,黎江白也是他第一个想照顾的孩子。 或许做父亲也不错,陈行止在见到秦茉俞的那一刻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可能会有点麻烦,但都会有办法的,”陈行止帮黎江白拉上拉链,“我们可以通过福利院。” “你要把我送到福利院吗?”黎江白突然瞪大了眼睛,这三个字很陌生,他从未想过自己与福利院会有什么关系。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想过不要你,不过像你这么大的孩子,父母双亡又没什么亲戚,一般都会去福利院,我可以把你从福利院领养出来,做你名义上的父亲。” “父亲”这个位置对陈行止来说也有些陌生,所以他说的有些慢。 车里很安静,突来的信息让黎江白的脑子变得更乱,他垂下眼睛,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他不知道陈行止说的可不可行,他也不知道他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 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语。 晏温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了过来,手臂环着副驾靠背,他说:“我觉得可以,最起码有个家,家里还有个照顾你的人,不会孤单。” 车里停了暖风,突然变得有些冷。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2章 多年之后 爱一个人爱到这个地步,除了陈行止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秦茉俞头七过后,陈行止便把黎江白带回了自己家,他找了人走了领养手续,正式成为了黎江白名义上的监护人,也就是他二人都陌生的“父亲”。 陈行止一个人住,房子并不大,两室一厅,其中一室在黎江白来之前当成了书房,自打黎江白同意跟着陈行止一块儿过之后,陈行止便忙不迭的把那间书房改成了卧室。 “床是新的,衣柜也是昨天刚搬来的,书桌还在路上,明天应该能到,你看看还缺啥再跟我说,我带你去买。” 陈行止带着黎江白参观他的卧室,满面的欢喜是遮不住的。 黎江白不说话,只不断点头算是应声,他细细的打量着这个为他改造的房间,目光一寸寸的移动,哪怕是角落也不愿放过。 床是实木的,与他在家睡的那张很像,但看上去材质要好很多,也没什么味道。 衣柜也是实木的,只是颜色要稍稍深一点,推拉门摸着厚重,黎江白知道陈行止是用了心的。 新的家具有一股淡淡的甲醛味儿,为着散味儿,窗户便一直开着没关,冬日的冷风吹散了些许温热,但好在并不太冷。 飘动的窗帘吸引了黎江白的目光,他绕过床尾走到窗边,扶着窗台往窗外看去,终年常青的松树将小区里的绿灯遮挡,他额头贴在玻璃上,感受着深冬的寒冷。 并且这屋子就像是一个复刻的作品,除了顶灯不一样,床和衣柜全都是按着他家里那套置办的,就连摆放的位置都是那样的相似。 或许书桌也是,黎江白偏头看了看墙角的一处空地儿,那个位置应当是留给书桌的,这也是与家里不同的地方,因为暖气管道的走向不能动,所以书桌只能靠在墙角。 不过一扭头便是窗景,高层景色好,黎江白也是很喜欢的。 黎江白想了想,他觉得并不缺什么,在双亲过世后,他觉得他还能有个这样温柔的人照顾他就已经很好了。 “我不缺什么了,”黎江白转过身来,他靠在窗台上,微微笑着看向陈行止,“谢谢陈叔叔。” 人的际遇或许就是这样奇妙,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就这样相约要度过往后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黎江白会给陈行止养老送终,说不准哪天陈行止也能听见黎江白喊他一声爸爸。 丁零当啷的日子仿佛要告一段落了。 —— 黎江白在陈行止家里住了下来,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几年后的完全放松,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个正常家庭该有的氛围,不过他与陈行止相处的不像是父子,而是像两个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 大院儿黎江白再也没去过,兴许是他对过往的刻意回避,老房子一直是陈行止在打理,好多年了一直维持着黎江白离开时的样子。 而黎江白也在这些年里逐渐淡忘了晏温,也不能说是淡忘,只是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晏温了,久到他自己都要忘了最后自己见晏温是什么时候,久到他快要忘了晏温是什么样子。 第76章 “我今天夜班,饭在锅里你记得吃完饭吃药。”陈行止一边穿着西装外套,一边抻着脖子叮嘱黎江白。 “嗯,”黎江白匆忙跑出来,咕咚一口灌了一大口水,将舌尖苦涩的药片送了下去,“我也出门,晚点儿回来再吃饭。” 陈行止正穿着鞋,闻言抬起头来,他问道:“大晚上的出去干啥?” 黎江白取下外套,拿了鞋一屁股坐到换鞋凳上,他说:“我也夜班啊。” 陈行止眉头一皱,疑惑地说:“你有啥…” 下一秒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表情登时垮掉:“你还打工呢?”他敲了敲黎江白的后脑勺,“我是缺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 “不缺不少,”黎江白系好鞋带,抬头看了一眼时间,“但咱们不是说好了你就养我到成年就行的吗,我得给自己赚生活费和学费啊,不然我大学不读啦?” 他站起身,一手揣在口袋里,另一手捋了捋额前稍长的发。 小学最后两年,黎江白在学校其实过得并不太好,五六年级的小孩儿刚到一打头的年纪,被低年级的小孩儿们一捧,便总觉得自个儿长大了,有几个嘴碎的就喜欢嚼别人家的舌根,传的天花乱坠,还以为自己挖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闻。 不少的闲话传进黎江白的耳朵里。 [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他在别人家里吃闲饭呢] [人家有便宜爹要,日子过得还更好了呢] 句句刺耳,黎江白虽然面上不显,但那些话早已不知道在他心里转了多少圈了。 他不愿意别人说他吃闲饭,也不愿意别人说陈行止是他便宜爹,故而有那么一天晚饭的时候,他突然起义一般站到椅子上,拿着筷子,朝着陈行止高声说:“你就养我养到十八岁,十八岁以后我要自己养我自己。” 当时陈行止只当黎江白抽疯,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抽疯简直太正常了,所以他只是摆摆手叫黎江白坐下好好吃饭,并且抱着被子狂笑不止直到后半夜。 但尖刺融进了血液,时不时就出来扎一下黎江白,将黎江白的“起义”深深扎进了骨肉。 青春期的小子长得快,陈行止瞧着黎江白的裤腿似乎又短了点,少年的脸上多了些属于成熟男人的棱角,还没变完声的嗓子难听的很。 “我以为你就说着玩玩,你还来真的啊?”陈行止看着黎江白认真的表情,不由得笑了一声,“你可快高考了,这时候可不能松劲儿啊,心思别总放在别的地儿,你说你要是没考上大学,我该怎么跟你妈交代?” 闻声黎江白皱了皱眉头瞪了下眼,他说:“我学习没那么差吧?可能985211是够呛了,但也不至于考不上大学吧?再说了我今年才高一,离高考还远着呢。” 一句话将陈行止噎了一下,陈行止缓了缓后,又说:“那也不能这样乱来啊,你也说了你今年才高一,课都没学完呢,现在的成绩能作数吗?万一你高三就退步了呢,你要是为着这个考不上大学,我咋跟你妈交代啊?” 黎江白揉了揉耳朵叹了口气,他皱起五官,接着又舒展开:“那我今天还做了两套卷子,你就当我出去放松放松呗,你不也常说劳逸结合嘛,我劳过了,现在出去逸一会儿,”他笑了一下,揪了揪陈行止的袖子,“休息还能赚钱呢,多好啊是吧。” 秦茉俞没有这么能说的嘴,陈行止一直觉得黎江白应该是随他爸爸多一点,黎父毕竟是个商人,商人的嘴皮子那可是个顶个的溜。 “行吧,”陈行止妥协了,他拿了钥匙开开门,跺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你还没成年呢能去干啥?不会是打黑工吧?” 黎江白也拿了钥匙出来,他边锁门边说:“也算也不算吧。” 锁好门俩人一块儿下楼,黎江白接着说:“就我弟弟他舅舅有个酒吧,我去帮忙,赚点小钱。” 陈行止再次皱眉,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黎江白一眼:“你弟弟?” “嗯,”黎江白点点头,“同父异母的那个弟弟。” 陈行止想了一下,说:“黎江晟?” “嗯,”黎江白又点点头,“他在我们学校小学部,有一天我放学的时候他突然扑过来抱我大腿,我一开始以为谁家小孩儿乱认爹,给我吓一跳。” 六楼不高,没多会儿便出了楼道,陈行止按了下车锁,路边一辆黑色的轿跑亮了两下车灯。 啥时候换车了? 黎江白心想。 “我还不急,走我送你,你再跟我说说你那个弟弟,咋这么多年都见不着这会儿突然出现了呢?”陈行止边说边钻进驾驶座,没给黎江白拒绝的机会。 黎江白知道这事儿早晚都得说,或许是因着秦茉俞,他能察觉到陈行止并不喜欢他那个后妈,每次说起来都一脸的不耐烦。 想到这儿黎江白突然笑了一下,如果秦茉俞先认识的是陈行止,他母子俩的日子应该会幸福的多,秦茉俞不会早早地离世,他的童年也不会那么坎坷。 “发什么呆呢?”陈行止掉了个头,落下车窗催促黎江白,“上来啊。” “来了,”黎江白坐了进去,他调了调座椅,系上安全带,“你想听啥?” 陈行止踩了油门:“听你弟弟啊,”他看了一眼黎江白,“他没见过你吧?他咋认出你的?” 黎江白歪在车门上,他说:“当时我也很纳闷儿,晟晟说是在相册里看到的,他家相册里不知道为啥有一张我和我妈的照片,他还管我妈叫漂亮阿姨。” 第77章 说着黎江白笑了一声,接着说:“他说我跟照片上的人很像,就试着来认认,他一个小孩子认错了也没事,万一认对了,就找着哥哥了。” 车行驶到了大路上,路灯刚好亮起,渐黑的天被蒙上了一层暖黄。 “听着这个小孩儿还不错,”陈行止没有了方才的不耐烦,他平静地说,“所以你就这么跟他混熟了?” 黎江白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是被混熟的那个,他自打知道自己没认错人,就三天两头的往我教室跑,还带着一堆零食啥的,现在我们年级主任都知道我有个粘人弟弟了,想不熟都不行。” 这样看来这个黎江晟应当是个不错的孩子,陈行止稍稍放了点儿心:“那你去他叔舅舅那里打工没问题?” 黎江白想了想说:“应该没问题,他没跟他舅舅说我是谁,就说是学校里一个教他打篮球的高中学长。” 听了这话,陈行止刚放下一丁点儿的心又悬了起来,他轻轻皱起眉头,说:“你妈跟黎江晟他妈不对付,人家老板可是给黎江晟他妈撑腰的,咱俩都不知道黎江晟他妈对你是什么态度,你在人家那里打工可注意点,一是别让人查了,二是有别让人刁难了。” 陈行止不拦着黎江白,凡是黎江白想做的,只要不过分他都会让黎江白去试试,但每次也都会千叮万嘱,生怕黎江白吃亏或者受欺负。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3章 灯下夜话 冬日像是春天的序章,寒冷过后总会有一片暖阳,就像路灯暖黄色的光,将黎江白整个人笼罩。 酒吧下班一般都在下半夜,一两点的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黎江白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坐在灯下,风中只有泥土和绿化带里的叶子清香。 两扇厚重的木门将酒吧里的嘈杂隔绝,耳边只有渐暖的风声,黎江白敞着怀,见风尽数刮了进来。 他在躲闲,托着腮,装的跟个三十多岁的大人似的,红绿灯亮了又亮。 “你在这儿干啥?” 身后木门吱嘎一声开了一条缝,一道颇为粗犷的声音传了出来,黎江白闻声回头,只见酒吧老板伸了个脑袋出来,把着门,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嘈杂声也飘了出来,变成了老板的背景音乐。 “吹风呢,”黎江白拍拍裤子站了起来,“我就待了一会儿,里面实在是太吵了。” “今儿个有乐队,肯定吵,”老板蹭着门走了出来,乐队的张扬又被关进门后,他摆摆手叫黎江白坐下,“累了就歇歇,我这里又不是非洲矿场,不压榨员工。” 黎江白倒也听话,叫他坐下他便一屁股坐了下来,刚拍干净的裤子再次沾染尘土,一只蚂蚁爬上了裤腿。 “小小年纪不学好,”老板将黎江白叼着的烟拿了下来,点燃,接着叼进自个儿嘴里,“别人我不管你可不能学这些,抽烟喝酒可没一样好的,先不说你还没成年了啊,就咱俩这层关系在这儿我也得管着你。” 黎江白点点头,没听出老板话里的意思,那只蚂蚁说着他的裤子爬进了衣服里,有些痒,他便伸手进去捉了出来。 黎江白说:“老板你人还挺好,其他…嗯…小孩儿你也管吗?” 黎江白不太喜欢小孩儿这个称呼,但他跟老板比起来他就是个小孩,况且这个时候他也找不到别的称呼可以替代。 “那还有别的小孩儿?”老板突然拔高了声音,吐了个烟圈,极为用力的在黎江白脑袋上揉了一把,“用童工犯法啊小白,你这是多想让我进去?” 黎江白被老板揉的坐不稳,一手撑在一旁的路沿石上,指间沾上了掸不去的灰。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我真没那意思。” “谅你也没那意思,”老板又吐了一大口烟,笑着说道,“要不是看你这关系,我才不会让你来帮忙,所以你既然来了我这儿,我就得好好看着你管着你,成绩就不说了啊,我听小晟说你成绩挺好,但你要是染上了什么坏习惯,我得爬着去你爸妈坟头谢罪!” 老板越说笑声越大,但黎江白越听就越是诧异,老板话说到这地步,他再听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您知道我是谁?”黎江白瞪大眼睛看向老板。 闻言老板愣了一下,接着长笑出声:“诶呦你以为你俩小孩儿能瞒得住我啊?那我这几十年岂不是白混了?小晟那天来的时候我就猜着他说的是你,他平常连高中部都不敢去,哪来的什么补课的打篮球的学长,再说了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跟现在…” 老板上下仔细打量了黎江白一番,说:“跟现在也没差多少,还是能认出来的,并且你跟小晟长得也像,都像爸爸。” 又是一声笑,不过要比方才柔软许多,老板抬手碰了碰黎江白的额头,有些戏谑道:“其实我要是不要脸一点的话,你也该跟着小晟叫我舅舅。” 说着话,老板看黎江白的眼神也变得慈爱起来,竟真的像一个长辈在看着自家晚辈那样,这样的眼神黎江白只在陈行止那见过。 黎江白看着那双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长这么大,所有的那些被称为亲情的东西,竟都是在毫无血缘的人的身上得来的,而自己的双亲已经模糊在记忆里。 尤其是父亲,黎江白已经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第78章 “我妈也说我像我爸,”黎江白缩了缩腿,不自觉的用两手抱住膝盖,他说,“但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家里他的照片都被我妈剪了。” 黎江白并没有叫“舅舅”,这种亲密的称呼让他觉得别扭。 有客人离开,木门被打开,酒吧里的欢闹已经弱了不少,没有方才那么吵了。 “跟小晟要,他那里一堆,”老板吸了一大口烟,在脚边碾灭了烟屁股,“不过你照照镜子也行,你特别像你爸。” 黎江白没想着老板会接他的话,这话黎江白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他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漏出来,索性便笑了笑没再吱声,任凭这话掉在了地上。 其实黎江白并不想他父亲,也不想要他父亲的照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明白了秦茉俞对他父亲的憎恨,也从别人的无数闲言碎语里知晓了他父亲当年到底做了些什么破烂事儿。 想起这些,黎江白觉得恶心,不自觉的露出嫌恶的表情。 他并没有多做掩饰,所以这表情全都被老板看在眼里,眸中的慈爱登时凝了一下,连带着表情也变得有些许僵硬。 “我妹妹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老板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在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燃,叼在嘴里,“我们爹妈起得早,我就跟她爹似的把她带大,但我实在是没想到她能做出这种事,那几年我开了个小公司,忙得很,一年能在家待一个月就不错了,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跟你爸领证了。” 老板抽了一口烟,偏头吐了出去:“我说这些不是给我自己撇清啊,我只是想待我妹妹跟你个你妈道个歉,虽然这道歉有点晚了,也没啥用吧,但我觉得你们娘儿俩还是需要这个道歉的。” 他又吐了个烟圈,扭回头,看向黎江白:“我知道她做了这档子事儿后就把公司买了,开了这个小酒吧,就为了看着她别再出什么妖,那年我还去看过你跟你妈妈…” 说着说着,尘封的回忆倏然涌现,压的老板的声音都弱了下来,眼前的孩子身上突然多了另一位故人的影子,那位本该温柔却被逼得疯狂的故人。 “你应该不知道我去过,你妈妈应该也也不知道,我离得很远,只看见她接你放学。” 老板说的很慢,每个字都像是在回忆上踏了一步,飘起的尘沾脏了鞋,他低下头想把尘土擦去,不想却将每粒尘土看了个清清楚楚。 音落,灯光逐渐变得安静,风的声音慢慢成了主导,吹散了老板的尾音,也吹去了黎江白不自觉跟随的回忆。 “您不需要道歉,”黎江白低着头笑了一下,却没有出声,“我只见过小晟他妈妈几次,那时候要不是她,我爸的葬礼也不会办的那么顺利,其他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那时候我妈很慌,每天都在哭。” 黎江白扣了一下脚边的地,柏油路磨过指甲:“但站在我妈的角度上,我不可能接受您的道歉,她这些年过得太苦了,几乎就没过过正常人的日子。” 风也静了,最后的声音也没有了,黎江白看着自己的影子,勉力将纷乱的思绪压下去,那些过往是他可以隐藏的伤,不论如何他都不想再想起来。 双亲早已化作一捧灰,那便让所有往事尘归尘土归土罢,疤痕横在那里就让它横在那里,总有一天会淡去。 但只有一个人他不愿淡去,那个人是昏暗他童年里的一束光,是他储存心事的小小仓库,是他十分想念却又不能见面的人,是他需要用一辈子压抑的眷恋。 “或许我知道您来过呢?”黎江白很小声的呢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有人跟我说过,您来看过我。” 喉咙的震动将言语变得含糊,老板只听着一个声儿,并不能听清黎江白说了什么,他将香烟夹在指间,下意识的寻着声音倾斜身体。 “你说啥?”老板一脸疑惑,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声音突然靠近,黎江白抬头躲开,他笑了一下弯了弯眉眼,接着摇摇头,说:“胡话,没说什么。” 接下来就再没人说话了,发呆的发呆,抽烟的抽烟,像是在享受凌晨的安宁与静谧。 许久许久,酒吧里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客人陆陆续续的离开,里面的灯也灭了好几盏,渐渐的与旁的景色一样,融入进黑夜里。 黎江白的腿已经坐麻了,他动了动脚趾,没有知觉。 “嘶…”后知后觉的又麻又疼的感觉传至脚心,脚一瞬间就不敢动了,黎江白维持着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坐下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来,”老板伸出手来,“蹲这么会儿腿就麻了,不行啊你。” 方才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老板又恢复了往常的笑模样,他一把将黎江白拉了起来,抓着人胳膊就往酒吧里拽。 “下周你什么时候过来?”老板推开门,侧身给一位客人让路,“还是周五周六?” “嗯,”黎江白跟着让路,他朝着客人笑着点了点头,“平常要住校,没时间来。” 客人走了,他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酒吧,老板松开了黎江白的胳膊,干脆地说:“行。”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4章 亡羊补牢 “我听着你这小日子过得挺好的啊?”王喆要了一杯可乐,看着气泡上涌,“不过你小子玩早恋啊,高中谈恋爱?” 第79章 乐队的人已经走了,酒吧里也慢慢地没了言语声,门口牌子上的霓虹灯不知道为何闪了一下,粉色的光落在台阶上,映出了些许水汽。 好像下雨了。 今年的雨可真是多。 黎江白给自己调了一杯酒,浅绿色的液体晃荡在酒杯里,冰块也难以抵消酒的浑浊,杯口的盐被一片柠檬分割。 黎江白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将酒尽数倒掉。 “没早恋,他压根不知道我心思,”黎江白洗了洗杯子挂了起来,接着拿出一个冰杯,似是要再调一杯,“再说了我俩根本就不可能在一块儿。” “呦,”王喆撇撇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不试试咋知道不可能?表白啊,追啊。” 王喆敲了敲桌子,显然是有些喝多了,表情逐变得兴奋,他招了招手,示意黎江白贴耳朵过去。 “我跟你说,”王喆压了压声音,舔了舔嘴唇说,“这个追姑娘啊…” 王喆才说了没有一句,就听见黎江白笑了一下,他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撞上了一双弯弯的眼睛。 “你笑啥?”王喆皱皱眉,有些不解。 shake是一件累人的事情,黎江白摇动手臂,冰块在掌间震荡。 “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的是个姑娘了?”黎江白笑着,将shake杯中的酒倒进冰杯里,这次的液体微微泛黄,不像方才那杯那样绿。 黎江白切了一片柠檬放进酒杯。 酒精麻痹神经,大脑也变得迟钝的的不行,闻言王喆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他直勾勾的看着黎江白,眸子里的疑惑愈发的明显。 黎江白梳着小辫儿,脸上的线条也很柔和,眉眼间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似是秋波流转,但绝对不添媚气… 卧槽…… 灵光乍现,一个想法猛地钻进王喆那被酒腐蚀的脑子里,他登时瞪圆了眼,眼神骤变,不由得打量起黎江白来。 黎江白就像是没注意到王喆的变化一样,低头品了一口酒,然后推到王喆面前,他说:“新品,尝尝?” 的确是新品,从调出来到面前不过两分钟,王喆茫茫然的拿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但他的眼睛却没有随着动作变化,而是一直盯着黎江白,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种。 “怎么样?”黎江白手肘撑在吧台上,笑眯眯的托着脑袋,“是不是口感丝滑入口回甘?” “嗯,滑,回甘。”王喆点点头,顺着黎江白的话说。 黎江白笑意加深,换了只手继续托着脸:“那大哥你给取个名字呗?” “名字啊…”王喆似乎是被黎江白带偏了,他移开目光,低头看了看酒杯,指纹被杯壁上残留的酒揉的扭曲,他还真的思考起来这酒的名字。 客人也走了,酒吧里变得冷清,外面的雨不知何时下的愈发密集,噼啪噼啪的打在玻璃上。 雨声像是闷闷的小锤,一下下的锤着王喆的神经线,心跳跟着雨滴密集的跳动,砰砰声唤回了王喆的思绪。 “你小子!”王喆猛地回神,从那什么酒的名字上拐了回来,他再次瞪大了眼睛,抬手指着黎江白,指尖在灯光下颤抖,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黎江白愣了一瞬接着笑笑,他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门口,门前的黑影里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不喜欢姑娘啊!”还好酒吧里没人了,王喆的大嗓门简直要吓死人,“我想着你不喜欢姑娘,总不能喜欢狗吧,原来,咳咳,原来你喜欢男的啊!” 不怪王喆惊讶,他这是第一次见到喜欢男人的男人。 黎江白动了动脚又收了回来,然后他收回目光,微微低头,垂下眼睛:“嗯。” 他在躲着外面的身影,但在王喆看来就像是在害羞。 “我天老弟,你这咋还羞上了呢?”王喆摸了摸胳膊,他觉着自个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你不会从高中就喜欢人家喜欢到现在吧?” 黎江白似乎笑了一下,阴影里的唇角浅浅地勾了勾:“是啊,”他说,“可不知高中呢,我俩从小就是邻居。” “天爷爷的乖乖,”王喆像是听见了什么闻所未闻的神仙故事,“你是屁罐啊憋了这么多年?” 他嘴上就没有半点遮拦,黎江白听着这糙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骂我呢?” 王喆愣了愣,接着挠了挠头,也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下:“没有没有,我这人一喝多了就爱乱说话,别介意哈,哈哈哈。” 黎江白依旧笑着,他摆了摆手摇摇头,并没有接话。 酒吧里彻底安静了,王喆只听得见自己稍稍粗重的呼吸声,有酒保关了灯,只剩下吧台前的三盏,黑暗里的透亮衬得这气氛有些许的尴尬。 王喆摸了摸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他抿了抿嘴,想要打破这尴尬:“内个啥,老弟,你还没说完呢,你高中的暗恋故事,”他舔舔微干的嘴唇,扯出一个笑,“你别说,我听着还挺上瘾。” 浓浓的眷恋一旦蔓延,便怎么都压不住了,闻声黎江白抬起头来,将那微微勾起的唇角从阴影中解放出来。 “其实高中的时候我都没怎么见过他,哪有的恋,”黎江白又看向门外,雨模糊了路灯,“都是我自己窝在心里头的肮脏想法,有句话不是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吗,我觉得我当时就是在亵玩。” 第80章 情窦初开的高中男生什么都想做一做,黎江白头一次做那档子事儿时脑袋里满是晏温的脸,小时候睡一张床时皮肤接触的感觉在那一刻变了味儿,包括那张暖了他整个童年的床,以及那泛着水波纹的灯光。 就像他现在卧室里的灯光,昨天晏温坐在他床边,光落在晏温脸上,看的黎江白心里头直痒痒。 “你俩不是在一个学校啊?”王喆丢了方才片刻的清明,酒精重新控制大脑。 “在也不在吧,”黎江白想了想说,“他在哪…全凭我想法。” 王喆撇了撇嘴,显然不信,他说:“全凭你想法?”他哼笑一声,似是在嘲笑,“白大爷,那这算是谁暗恋谁啊。” 黎江白分了点目光给王喆,却又不舍得门口的身影,一记眼神硬生生的让他翻成了白眼。 黎江白说:“我姓黎,怎么着也是黎大爷。” “梨大爷哈哈哈,”王喆听了笑出了声,他做模做样的摆摆手,又说,“行苹果大爷,您这暗恋的倒是真有谱啊。” 像是嘲讽又似是调笑,黎江白晓得王喆没有恶意,便也跟着笑了笑。 是啊,谁家暗恋暗恋得跟他似的,人家都是捧着惦记着,心心念念的想见上一面,拼了命的也要对那心上人好,哪有像他这样的,虽然也捧着惦记着,也想拼了命的对人好,但却要避着躲着不能见,只能在梦里头稍稍想想。 那是段什么样的日子啊… 说开心好像也没那么开心,说不开心其实过得也挺开心,但似乎每一种情绪都达不到黎江白想要的那个点,总是缺着一截,让他不论是高兴还是难过都没着没落的。 黎江白的眸子逐渐失焦,迷蒙的眼神穿透了门外逐渐清晰的身影,他像是在看晏温,又像是在透过晏温看那段时光。 “我好像是挺有谱的,”黎江白喃喃道,“需要他的时候就把他叫出来,叫出来了还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不需要他的时候就避着不见他,甚至逼着自己不去想他。” 夜已经很深了,雨夜的马路上也没什么车,落雨的声音在这会儿变得有些凄切,听得人心里头都凉。 酒保也要下班回家了,路过吧台的时候跟黎江白打了个招呼,但黎江白并没有听见,所以酒保便推门离开了,玻璃晃进了雨中,裹进一阵湿热的气息。 门口的风铃也被门撞动,黎江白倏地缩了下瞳孔,他一下子站直了,望着门口张了张嘴。 晏温来了。 在黎江白内疚忏悔的时候。 “我从没来过你的酒吧,”晏温站在吧台前,与王喆隔了一个吧椅,“所以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一句话不留就往外跑,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天知道我刷个碗出来一下子看不见人有多慌,你能不能…” “你话好多哦。”黎江白打断晏温,目光躲闪一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5章 清风暖阳 “我话多?”晏温有些急了,语速不自觉的加快,“不说话不行,这会儿又嫌我话多了?” 晏温说的是方才那顿饭,黎江白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他沉默,他深知这是个巨大的错误,但他却没能狠下心来纠正,就像他这次回来,也是一个巨大的、没有狠心纠正的错误一样。 既然狠不下心,那晏温就需要好好想一想,他该怎么处理他与黎江白之间的关系,又该如何劝黎江白才能让人再受刺激。 “你要想一想我也要想一想啊,”黎江白梗着脖子逞能,嘴硬道,“我承认我表白的很突然,但你要是不想我也不会缠着你,但我还想继续跟你做朋友,所以我要好好想一想怎么弥补。” 闻言晏温挑了下眉,说:“弥补什么?” 黎江白耸耸肩,颇为无奈道:“弥补一下我俩的关系啊,不然还能有什么…” 揣着明白转糊涂。 晏温如是想。 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现的,黎江白这个吃了好多年药的人却总装作不明白,他明白黎江白对他的依赖,但他更明白黎江白不能对他这样依赖。 晏温倏地笑了一下,他在自嘲。 夏夜的雨降不下多少温度,雨后的空气也不算太凉,不过倒是没了白日里的闷热气,路上人也少,风吹过来,呼吸都变得清透不少。 他二人就这样走着,路灯靠近又逐渐远离,影子在拉长和缩短治疗循环往复,就像是时间被压缩或者延长,就像黎江白这些年的日子。 他们各自揣着各自的小九九,心里头弯弯绕绕的像是两团理不清的麻线,墨色的浓云遮住了零星的星,以及今夜本该圆满的月。 黎江白今夜说了很多话,他不记得是那两句变成了回忆的门钥匙,将他拖回了那个不算绚烂但也不昏暗的高中时期。 那是一段没有晏温的日子,最起码在高考之前,他都没有见过晏温,不知是他刻意不去想的缘故,还是因为他吃药吃的太规律,晏温这个人在那段时间,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明天就高考了!” 陈行止像是自己要上考场一样,比黎江白还紧张,自打过了百日誓师,他是吃不好也睡不好,除了工作的时候,没有一刻不想着黎江白的成绩,虽说人成绩并不差,但陈行止就是怕黎江白一个不小心就没大学上了。 第81章 “你明天就高考了!!” 陈行止在家踱步,走两圈就念叨一句,黎江白就看着他溜达看着他念叨,几次张嘴都没说出一个字来。 “我的天我头一次送人高考,”陈行止去厨房拿了个苹果边啃边溜达,“准考证,2b铅笔,橡皮,尺子,黑色中性笔,草稿纸…” “草稿纸考场会发。”黎江白捏了捏眉心,仰头干吞了一粒药。 “哦对…”陈行止拍了下额头,啃下一大口,含糊地说,“今晚就别学那么晚了,稍微翻翻不太会的就行了啊,”他嚼了嚼,还没咽下去便又啃了一口,“要不算了吧,我带你出去放松放松,咱们去吃个好的,再看个电影,或者你想去哪里逛逛?” 陈行止突然停下,扭头,一脸期待的看着黎江白。 黎江白先是叹了口气,接着捏捏眉心笑了一下,他这模样看着比陈行止还要老成。 黎江白说:“在家吃吧,吃个好的万一我肚肠儿受不了明天拉了怎么办?” “哦对对对,不能乱吃,”陈行止十分用力的在脑门上拍了一下,接着他奋力的咽下那两大口苹果,清了清嗓子跟黎江白说,“那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黎江白歪了歪脑袋,当真颇为认真的想了一会儿,他说:“糖醋小排可以不?” “那肯定可以啊,”陈行止搁下苹果,大步流星的进了厨房,“能吃多少?” 黎江白正探头看着陈行止刚啃过的苹果,他伸手搓了搓苹果表皮:“都行,”接着他又捻了捻指尖,又说道,“叔,你苹果没洗。” 就这样陈行止应激了两天,啃了两天没洗的苹果梨,每顿饭都变着花样的给黎江白做,恨不能摆出一个满汉全席。 今天阳光很好,但有一点点云,所以这日头也不算太热辣,街上有发扇子的学生,陈行止拿了一个,蹲在校门口的阴凉里。 空气都凝固了,里面填满了考生家长的焦急与期待,浓绿的叶子晃动的极乱,这个燥热的夏天又要送走一部分人的青春。 最后一场文综结束,陈行止在考点门口不停张望,两只手来回搓得想是要起火,他一眼就瞅见了人堆里的黎江白,跳起来朝着黎江白挥手。 “考得怎么样?”陈行止接过黎江白的文件袋,两颗眼珠子直放光。 黎江白挠了挠头,身了个懒腰说:“还行。” 陈行止将文件袋抛起来又接住:“啥叫还行?” 两天一连四场考试,场场都是还行,陈行止实在是不知道这个还行是啥意思,是能上学啊,还是能上个985211啥的。 当然他也不是非让黎江白上重本才行,他就是想心里有个底。 “嗯…还行…怎么说呢…”黎江白就是随口一说,他也不知道这个“还行”该怎么解释,“肯定是有学上,幸运的话能上个一本吧。” “那就行了!”陈行止哈哈笑了一声,再次将文件袋高高抛起,“你就是上个三本我也高兴,家里出了个大学生,我得给你好好半个升学宴哈哈哈哈。” 前一阵他比黎江白焦虑,这会儿他又比黎江白还要兴奋,整个人一扫前两天的阴云,这会儿就跟那天上的太阳一样灿烂。 陈行止乐得看不见眼,他一把搂过黎江白的肩膀,超用力的拍了拍:“你高考完了,也成年了,走!叔带你喝酒去!” “大下午的喝酒?”黎江白抬头看看天,这会儿还不过五点钟。 陈行止敲了敲黎江白的头,说:“有人规定下午不能喝酒吗?”他装模作样的四处看看,然后耸了耸肩,又摆了摆手,“没有,所以说可以喝酒。” 说着陈行止掏出手机,开始找附近好吃的餐厅。 “你想吃啥?”陈行止挑挑眉,“烤鱼?烧烤?火锅?还是西餐?” 就算是有云,这天儿也还是热的,没走几步黎江白就出了一身汗,陈行止揽着他,皮肤紧贴着衣裳,有些黏糊糊的。 “要不烤鱼?”黎江白拿过陈行止的扇子扇了扇,“我想吃脆皮烤鱼。” 滑动手机的指头停了一瞬,陈行止有些疑惑的看向黎江白:“啥叫脆皮烤鱼?” 地砖都是热的,黎江白踢拉着走,他不知道在哪弄了小石子,左右脚倒着踢:“脆皮烤鱼就是炸过的烤鱼,皮是脆的,我之前跟我同学一块儿吃过,不过那家不太好吃,太油了。” 不油的脆皮烤鱼,过期高考生要求还挺多。 陈行止点开了搜索,输入了烤鱼两个字,接着开始一家家的看,甚至每张图片都不肯放过。 “让我看看啊,”陈行止松开了黎江白,他的胳膊上占了少年的汗,也变得黏腻腻的,“脆皮烤鱼,还得油少,不是这炸过的东西油怎么可能少啊?” 黎江白听着他抱怨,嘿嘿一笑并不说话,他又身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 平淡又惬意,黎江白过了一个非常舒适的暑假,没有繁重的学业,也没有数不清的考试,厚重的雨和毒辣的日头都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 报名是7月份报的,黎江白报了十个分数线差不多的学校,每个学校都选了几个不同的专业,只因为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学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兴趣,更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 “你开盲盒呢?”陈行止看着报名表上的几十个专业,只觉得跟连连看一样。 第82章 黎江白将报名表举过头顶,透过阳光看见了纸张的纹路。 “我不知道学啥好啊,”黎江白撇撇嘴,也觉得有点愁,“我没啥很擅长的学科,也没啥非学不可,不学就浑身难受的学科。” 他又将报名表放下,搁在桌子上用手展平,接着他仰头看向陈行止,询问道:“要不你帮我参谋参谋?” 陈行止翻了翻报名指导书,漫不经心的说:“要不你学医?” 话音刚落,黎江白猛烈摇头:“劝人学医天打雷劈,我还不想让你早死。” 闻言陈行止抬指点了一下黎江白的头,劲儿太大,黎江白一头撞在了窗户上。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陈行止佯怒道。 黎江白并不恼,他笑着揉了揉撞到的地方,说:“哎呀网上都这么说。” 陈行止又点了他一下,劲儿小了许多,他说:“少上网,不学好。” 阳光穿过窗户,在桌上留下一些光痕,最亮的一小块光斑照亮了d大那一栏,落在“法语”所在的格子上。 “就开盲盒呗,”黎江白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那光斑,似乎有些烫,接着他突然伸开胳膊比了个超大的圆,差点打着陈行止,他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巨大的盲盒,谁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 说着他碰了碰陈行止的胳膊,挑了挑眉,一脸坏样:“不开盲盒我也不会认识你这个大好人啊。” 突然说到自己身上,陈行止猛的愣了一下,胳膊上的触感登时变得明显,像是被小刀划过似的。 这个盲盒可不好开啊。 陈行止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发顶,回忆在黎江白的言语间涌上来一瞬,那个在医院里哭的奇惨的小孩儿又出现在眼前。 养的还不错哈。 他低头看看已经长大的小孩儿,眉眼间还能看到儿时的模样,他只是那股子稚气已经被成熟替代,他看着黎江白的眼睛,那儿浮现出了秦茉俞的影子。 “开盲盒就开盲盒,随便你学啥吧,我不管,”陈行止用手指把黎江白稍有些乱的刘海梳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碰了一下黎江白的眉毛,“八月份来通知书是吧,记得去看看你妈,这是个大事儿,得告诉她一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6章 家人之间 墓园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就是看门的人换了好几个,园子里的灯也换了新的,比以往要亮上一些,夜里走着也没那么吓人了。 黎江白是一个人来的,准确的说陈行止一直在门口等着他,陈行止不愿打扰这母子俩说悄悄话,便开着空调躺在驾驶座里。 这些年来一直如此,陈行止每次只与秦茉俞简单说几句,说几句生活,说几句爱意。 车里的空调很凉,车窗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陈行止打开了天窗将月光放进来,郊区灯少,天晴的时候能看见星星。 天窗边上那个好像是北斗七星,夏日里的勺子柄指向南方,今天他请假了,医院里也破天荒的一个电话都没给他打,突然闲下来的人只觉得无所事事,索性抬手数起了星星。 薄云飘飘荡荡,遮住几颗又放出几颗,陈行止数不清,反而数的眼花。 陈行止闭了闭眼,任冷风吹过脸颊,刘海在额头扫了几下,有些痒,他抬手挠了挠。 夜晚的墓园总是很安静,安静的令人心里有些发毛,陈行止抬起头来,向着墓园大门的方向看了看,一个人影都没有,黎江白还没出来。 “这小孩儿胆子真大啊,”陈行止摸了摸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撇了撇嘴,又躺了下去,“次次都待到这么晚,也不怕撞上啥东西。” 陈行止并不迷信,但在这种环境里他总会想多。 外面似乎起风了,树叶在微微晃动,倏地有一片叶子落在挡风玻璃上,卡在雨刮器里,挣扎不出来。 墓园里好像多了一些树,明亮的白色路灯下全是树影,黎江白正坐在一片树影里,斑驳落在他身上。 录取通知书放在了秦茉俞的碑前,他还烧了一份复印件给秦茉俞看看,他开盲盒开出了一个还不错的专业,最起码他不反感。 “我学法语会不会很奇怪啊,”黎江白撑着脸,扭着头不知在看哪里,“噼里啪啦啪啦噼里,我再来你可就听不懂我说啥了。” 说着黎江白突然笑了一下,像是说了个还算好笑的笑话,他的眉眼轻轻弯了一下,里面盛着透过树叶缝隙漏进来的月光。 月亮似乎要比灯光亮,十八岁的少年身上多了一层浅淡的银色,这正好的年纪就连发丝都反出了光,风轻轻摇晃。 他好像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跟秦茉俞说,但他并没有离开,就这样无声的陪着秦茉俞,也可能是陪着童年的他自己,那个没有父爱也没有母爱的他自己。 过了不知多久,月亮带着树影偏斜了不少,拎着手电筒的工作人员又开始巡逻,一束白光蓦地打在黎江白身上,他知道他该回去了。 “又待这么晚?”巡逻的人已经认识黎江白了,这个小孩儿每次来都会待到很晚。 黎江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朝着巡逻的人礼貌的笑笑,他说:“这就走了。” 巡逻的人侧过身,给黎江白让出一条路,垂落于身侧的手电恰好将路照亮,黎江白看了一眼,笑意加深了。 第83章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待到这么晚的,”巡逻的人也笑笑,褶子聚集在眼尾,唇角边露出一颗金牙,“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孝顺的一个。” 孝顺吗? 黎江白内心其实不太认同,他没怎么感受过母爱,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母亲,更不知道如何对待母亲才叫孝顺,如果在这里待到深夜就叫孝顺的话,那他也算是孝顺吧。 树影遮住了黎江白的双眼,他并没有顺着巡逻人的话说,而是转了个话题。 “您有白头发了。” 黎江白在前面走着,巡逻人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两个人之间就差了一步远,白光显露出脚下所有的坑坑洼洼。 猛地听见这句话,巡逻人明显的愣了一下,接着便是一声憨笑,他挠了挠头,说:“该有啦,我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姑娘今年也高三了。” 认识了也算挺多年了,黎江白这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位大叔有一儿一女,听着大叔的语气,他应该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 说不羡慕是假的,只不过黎江白已经适应了这种羡慕,里面掺杂了高兴与遗憾,每每听到别人家的幸福事儿,这种感觉都会涌上来,仿佛变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挺好的。”黎江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简短的应和,以防大叔听出他复杂的情绪。 好在大叔是个神经粗的:“那可不,”大叔又是一声憨笑,“儿子姑娘都争气,从小到大都没让我跟他们妈操过心,现在我儿子有了个好工作,姑娘的成绩也能上个好大学,我跟他们妈算是熬出头了,以后就是享福的日子了…” 墓园里人少,巡逻大叔像是很久没跟人好好说过话了一样,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了,跟黎江白说了一路,一直将人送到了车上。 “赶紧回吧孩子,”大叔看着黎江白上了车,弯下腰摆了摆手,“以后可别让你爸等你到这么晚了。” 大叔是无意的,他只是好心提醒,但这声“爸”却一下子说愣了两个人,陈行止打火的手倏然停了下来,黎江白的安全带也静止在半空。 他二人对视了一眼,黎江白看见了陈行止眸中深藏的期待。 “我走了,”黎江白系好安全带,也摆了摆手,“大叔再见。” “诶!”大叔又笑了笑,金牙在月光里闪亮亮的,“再见再见,你妈妈的墓我替你看着啊,保证干干净净的!” 发动机的声音遮住了大叔最后几个字,朦胧的情谊就这样随着扬起的土飘荡在空中。 黎江白轻声说了声谢谢,大叔估计只能看见他的嘴型。 夜还不算太深,路上的车已经少了很多,一个接一个的路灯逐渐取代了天上的星星,只有那轮月亮,伴着他二人行于高楼间。 他们十分默契的谁都没有说话,陈行止开着车,看似十分专注,而黎江白也偏着头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郊区开往城市,繁华淹没宁静,路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红灯将车辆缓缓叫停,路口边走过了两个穿着短裙的姑娘。 “第二十三,二十四个姑娘。” 黎江白突然出声,陈行止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疑惑的看了黎江白一眼,接着绿灯突然亮了起来,后车按了下喇叭,陈行止急忙忙的踩下油门。 “第二十五个姑娘。”黎江白又说道。 “啥?”这次陈行止听清了,他瞪大了眼睛,虽说是还在看路,但脑袋已经扭到了极限,“你一路上不说话就是搁这儿看姑娘呢?” 他腾出手开始,照着黎江白的后脑勺拍了一下:“咋刚高考完就开始耍流氓呢?” “谁耍流氓,”黎江白下意识躲了一下,“这个‘姑娘’上至白头发老太太,下至刚会跑的小孩儿,你想啥呢?” 闻言陈行止憋了一下,他缓了缓说:“合着您这姑娘范围挺广啊。” “那不然呢?还要分年龄段吗?多麻烦啊,”说着黎江白转过身来,他没再看窗外,而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陈行止,“你也没说话,你想啥呢?” 黎江白明知故问,他自然知道陈行止在想什么,但他知道陈行止肯定不会说真话,即便他问的这样直白。 果不其然,陈行止皱了一下眉头,说:“没想什么,在想你开学要准备什么东西。”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黎江白悄悄翻了个白眼,他撇撇嘴,无声地笑了一下,接着调了调座椅靠背,稍稍坐直了些。 “你咋就不说实话呢,”黎江白觉得有些无奈,又觉得有些好笑,“其实我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就是吧…” 俩大男人开始聊感情,这细腻的话题令黎江白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说呢,我就是过不去那个坎,张不开嘴,”黎江白说的有点磕巴,但不仔细听的话也听不出来,“就是我总觉得心里别扭的慌,小时候吧,就觉得父子俩咋能不一个姓呢,没有儿子不跟爸姓的吧,然后我又怕我叫你爸了之后你要带我改姓,我就觉得陈江白没有黎江白好听。” 黎江白的语速不快,足以叫陈行止把每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陈行止从一开始的眉头不展到后面越听越觉得有趣,他抬手搓了搓鼻子,接着揉了揉黎江白的头。 红灯亮起,车再次停在了路口。 “我也觉得陈江白没有黎江白好听,”陈行止又用力的揉了一把,然后拍了拍黎江白的肩膀,“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咱们俩之间用不着在乎这一个称呼,我从养了你那一刻就已经把你当亲儿子了,咱俩早就是一家人了。” 第84章 这个路口人不少,挡风玻璃像是变成了电影荧幕,正在放映一个不知名的电影,黎江白看着车前往来的人不觉心头一暖,他不知道这些人要往哪里去,但他知道他要回家去了。 “我觉得吧,就算是家人之间也可以更亲密一点,”黎江白拍了拍搁在他肩头的陈行止的手,他说,“是吧,爸。”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7章 又是冬夜 按理说这个称呼与“妈妈”一样,都是这天底下最温暖也最普遍的称呼,但这对于黎江白和陈行止来说却不是这样。 一声“爸”,令陈行止的心软成了一块儿热乎乎的黄油,抹上两片面包,都能当明早的早饭了。 黎江白叫的也扭捏,他打六岁过后就没叫过别人爸爸,这些年陈行止把他当儿子,他自然也当陈行止为父亲,但心里头认了和这嘴上叫出来还是不一样。 这会儿车里又安静了,陈行止再次状做认真的开车,而黎江白则又扭回头去看着窗外,街边路过的男男女女他早已数不清。 夏天也有落叶,只是没有深秋那样多,黎江白下车的时候发现了车顶上的两片叶子,夹在天窗的缝隙里。 黎江白踮了踮脚,将叶子拿了下来,已经不再鲜嫩的叶柄被他捏在指尖转,手感不太好,有些硬。 上楼的时候也没人说话,黎江白跟在陈行止身后,偷偷的观察着陈行止的一举一动,他看着陈行止漫不经心的划着手机,上楼梯都不专心,但他一双眼睛虽说是停在屏幕上,这心思可完全不在那上面。 倏然间,黎江白瞧见了陈行止眼角的皱纹,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皱纹不笑的时候也很明显了。 才八年陈行止就老了,果然养孩子催人老,黎江白无声的叹了口气,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接着他眨了眨眼睛,继续观察着陈行止。 或许是黎江白的目光变成了实体,戳的陈行止后脊梁发烫,陈行止粗略的划了几篇新闻,什么都没看进去,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黎江白身上。 几层楼不高,没多会儿就到了家门口,陈行止这才熄了屏幕,掏出钥匙开门。 那宛若实体的目光也不见了,陈行止松了口气,进屋换了鞋之后他去厨房拿了一瓶橙汁,给黎江白和他自己都倒了一杯。 “您这是要和我彻夜长谈啊?”黎江白看着那杯橙汁,蹬掉鞋,有些疑惑的接了过来。 黎江白这话说的陈行止也愣了一下,他看看手里的橙汁,又看看黎江白,说:“谈啥啊谈?”他将橙汁塞给黎江白,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快喝喝完睡觉,再不喝过期了。” 话音刚落地,陈行止便又走去了厨房,进了厨房门橙汁刚好喝完,他洗着杯子,头也不回的说:“你想想你还缺啥,明天我下班了带你去买,虽然你连市都没出,可也是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我要想给你送也挺麻烦的。” “嗯,”脸上有点汗,黎江白拎着衣服下摆擦了擦,“就日日用品呗,牙刷牙膏,毛巾浴巾,盆,桶啥的。” “你要桶干啥?”陈行止放下他的杯子,抬手向黎江白要杯子。 黎江白一口将橙汁喝完,递了过去,他说:“不知道,万一有用呢?” 陈行止接过杯子,温热的水流过指尖:“你看咱家的桶是干啥使的?” 黎江白下意识往洗手间看了一眼,说:“涮拖把?” 陈行止快速的洗完了杯子,他擦了擦手说:“你在宿舍涮拖把吗?” 黎江白想了想,说:“涮吧,不得打扫打扫卫生啊。” 陈行止稍稍叹气,关了厨房的灯,推着黎江白出了厨房:“宿舍有拖把池子,没有的话就去水池里涮,再不行就去厕所涮,哪有自己带桶涮拖把的啊,你去给宿舍做公益啊。” 脚下的光灭了,只剩下他二人浅淡的影子,肩头上的温热似乎变得更加熟悉,黎江白悄悄笑了一下,不自觉的耸了耸肩:“那就听你的。” 他二人的对话就这样生硬的转了个弯,深夜的两杯橙汁就像是这段关系的催化剂,让这个盛夏也变得更加炎热不少,这份炎热一直蔓延到三年后的深秋,那是一个寒冬来临的前奏。 —— “今年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各位市民要注意…” 电视里在播着新闻,说着这个几十年以来最冷的冬天。 黎江白不喜欢冬天。 黎江白今儿个待在了同学家,正穿着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 供水大水管被冻裂了,宿舍突然停水,学校发来消息说今晚都不一定能修好,在宿舍里别说洗澡,就是刷牙洗脸都难。 回家太远,黎江白懒得坐公交,也不想让陈行止穿大半个城来接他,便跟着南枝回了家。 这是南枝租的房子,跟他的发小一起,晚饭的时候黎江白见到了南枝的发小,那是个头发微微长,有些清瘦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儿手腕上有一道疤,男孩儿很白,手腕上的疤并不明显,但黎江白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是一道陈旧的伤。 “年年都说最冷的冬天,”南枝趿着棉拖鞋,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照这个说法,再过几年不得零下几百度啊。” 一句话逗得黎江白笑出了声,坐在隔壁沙发的那个男孩儿也笑了一下,昏暗的灯光将那男孩儿的五官润的柔和,黎江白没忍住看了他好几眼。 第85章 “绝对零度都没有零下好几百度,”那个男孩儿捋了捋刘海,轻声说,“你想冻死谁啊?” 声音也好听,这是黎江白自进门后听见这个男孩儿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那句礼貌又疏远的“你好”。 黎江白又看了男孩儿一眼,这次他看见了男孩儿的睫毛。 南枝闻言,哼了一声,接着他大剌剌的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与黎江白的脚只隔了十厘米不到,他没理发小的吐槽,扭头挑着眉拍了拍黎江白的小腿。 “诶,”南枝朝着黎江白扬了扬下巴,又向着发小扬了扬,“你看上我家听听啦?” 问的相当直白,黎江白端着的水杯刚凑到唇边,他非常庆幸自己还没喝。 “啥玩意儿啊,”黎江白瞪起眼睛撇了撇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喜欢的人,我就是看你家这小朋友长得好看,多看几眼咋啦?又不会掉块儿肉。” 说完黎江白朝着林听笑了一下,林听也回了一个笑,一双眼睛弯弯的,眸子晶亮。 “你要是个姑娘得美成啥样啊,”黎江白撑起上半身,探手拿了茶几上的一包薯片,“是不是有很多人追你啊?” 他边吃边说,薯片的声音很脆。 “也没有…”林听笑着摇摇头,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南枝打断。 “可多了我跟你说,”南枝咂咂嘴,看林听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从小到大他都不知道收了多少封情书,每年情人节的巧克力我都要吃吐了,可惜了这小子跟你一样,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言语中透露着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南枝颇为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他看着林听,林听却躲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别处,黎江白则乐呵呵的就跟听故事一样,将三两片薯片塞进嘴里。 屋里静了几分钟,电视里播着不知道哪年的老电视剧,浮夸的台词吸引不了任何人,南枝哼了两句歌,突然一拍大腿。 “说起吊死这事儿,你见着你家那位了不?”南枝又拍了拍黎江白的腿。 黎江白的事儿南枝也知道,所以这会儿黎江白也不藏着掖着,他说:“昨晚他在。” 是的,昨晚晏温来了,陪了黎江白一个晚上。 这不是一件好事,当然除了黎江白,闻言南枝倏地皱了皱眉头,他下意识的看了看林听。 “怎么了?”林听不了解黎江白的事儿,这会儿有些不解。 南枝摇摇头,叹了口气说:“没事,你吃药了吗?” 林听更加疑惑,他顺从的点头,说:“吃了。” 南枝听了满意的回答,转而望向黎江白,问了同样的话:“你呢,你吃药了吗?” 黎江白学着林听的样子也点了点头,说:“吃了。” 话音刚落,南枝便拆穿了黎江白:“撒谎。” “怎么就撒谎了?”黎江白一下子坐直了,搁在身上的薯片撒了一沙发,他边收拾边往嘴里塞,说,“怎么他说你就信我说就成了撒谎了?” 说罢只听南枝冷笑了一声,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林听和黎江白:“我看得见你们的心,”他故作玄虚,“你的心告诉我你撒谎,而听听从来不跟我撒谎。” 这话很对,黎江白的确撒了谎,他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天没有吃过药了,或许是从冬天来临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碰过他的药瓶。 黎江白不喜欢冬天,非常的不喜欢,但今年的冬天让他尤其的不自在,吸进肺里的冷空气好像怎么也暖不起来,像个刀片似的不停的剐着他,黎江白甚至有些逃避出门,他想在屋里做一个茧,一个能把自己紧紧包裹的茧。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很想晏温,就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时间还不算太晚,但天已经黑的透彻,今夜似乎阴沉的厉害,天边泛红,看不到星月。 黎江白洗了个舒服的澡,他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一眼就瞧见了端着厨房里正在喝水的林听。 “今晚你睡我屋吧,我跟南枝睡,”林听也看见了黎江白,他给黎江白倒了杯温开水,“我房间小,安全一些。” 林听不知道黎江白的事,但他似乎很懂黎江白,这让黎江白对他有了些超出外貌以外的好感,那杯温开水顺着指尖,一路烫进了心口。 “谢谢。”黎江白没有拒绝,他喝完了那杯温开水。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48章 沉溺思念 林听的小卧室的确很有安全感,但黎江白睡不着,太过于柔软的枕头让他的脖子感受不到丁点支撑。 侧躺着有些累,平躺着他又不太舒服,所以他索性将枕头扔在了一旁,仰头将自己摆成了个大字型。 被窝很厚很暖,完全遮盖住了黎江白的人形,黎江白目光呆滞的看着天花板,顶上只有一个样式非常简单的吸顶灯。 他突然想起了晏温家里的灯,那漂亮的水波纹就像是他童年的某种象征,是他儿时不完美里的那一点完美,是他每晚的梦。 陈行止家里没有水波纹的灯,陈行止没去过晏温家,黎江白也从没跟陈行止说过,所以他的卧室里也是这样一盏简简单单的吸顶灯,他总是开到最弱的那一档,微弱的黄光像是阳光透过蛋壳的颜色。 最让人疲惫又厌烦的冬天,想起晏温的次数变得尤其多,车后座上的晏温是脑海里最后的画面,黎江白很想知道晏温现在是什么模样。 第86章 “大我两岁呢,”黎江白用被子遮住了半只脸,他自言自语,“长得比我老吧。” 说着他轻轻笑了一声,双眸在空中逐渐聚焦,弯弯的眉眼看上去很甜,他猛地将被子拉了下来,微张着嘴呼吸。 屋里暖气很热,窗户便留了一条缝,这会儿风一阵阵的吹进来,鼓动窗帘,换走屋里稍有些闷的热气。 黎江白笑了一会儿倏然回神,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他眨了眨眼,抬手用力地搓了搓脸,接着重重的叹气,热息包裹在手里。 “我疯了…”黎江白兀自懊恼,声音变得有些闷,他压抑了许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泄出了些许,酸酸涩涩的令人不舒服。 接着他转了个身,挥手捞过枕头,闷头埋了进去。 月光很冷,冻住了星星。 黎江白这一夜都没睡好,以至于第二天完全起不来床,林听的窗帘又非常的遮光,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其实睁了好几次眼睛,但每次都不过两三年便又睡了回去,他做了一个很暖和的梦,暖和到他根本不想清醒。 黎江白梦见了一轮刺眼的太阳,还有雨后的草坪以及长大后的晏温,他已经记不清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这个梦很美很好,只有他和晏温两个人。 “我去你还睡呢?” 房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风微微穿堂,一丝凉意破了黎江白的梦。 “啊?”黎江白睁开眼,从枕头底下爬了出来。 南枝看着黎江白鸡窝一样的头发,无奈地说:“啊什么啊?”他将门关了一半,风小了些,“赶紧起来吃饭,听听带了红烧狮子头回来。” 这会儿黎江白还懵着,神儿有一半还在天外,他下意识的看向窗帘,只看见乌漆嘛黑的一片,唯有窗帘边上有一条发亮的光,正随着窗帘一同波动。 天亮了啊。 黎江白心想。 “快出来啊,”南枝不知道黎江白心里绕过了几道弯,他轻轻掩上房门,声音被挡在了外面,“老刘今天点名了,说不来的都不给平时分。” 一句话便唤回了黎江白的半拉魂儿,还驱走了那溢满卧室的困意,黎江白的眼睛登时变得清明,他愣了几秒,接着一把掀开被子,一边穿着一边往餐厅跑去。 “你说啥?”黎江白双手撑在餐桌身旁,睡衣还没整理好,“老刘点名了?” 话毕他抬头看了看挂钟,时针还有一会儿就要走到十一点了。 “点名了,”南枝拿了个盘子出来盛狮子头,“不知道他抽什么风,今早上脾气可大了,他花了半节课挨个挨个点的,没来的都记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黎江白听了还是有些恼,毕竟这老刘的课是公选必选的选修里学分最高的课。 黎江白说:“那不是没学分了?” “嗯…”南枝想了想,挑挑眉说,“也不至于,你期末要是能考87的话还是能及格的。” 87分听着好像还行。 如果黎江白现在还在高中的话。 但现在他已经大三了,面对一个出题刁钻判卷又严苛的老师,他真不一定能考到87分。 “天呢你怎么不叫我啊?”黎江白有些崩溃,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捻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我岂不是白选了?” 红烧狮子头的香味扑了满面,不合时宜的勾起了黎江白的馋虫。 “叫你了啊,”南枝又拿了个盘子,盘子里盛着不知从哪来的腊肠,“你不起我能怎么办,你都不知道我废了多大劲儿叫你,就差掀被子了啊。” “那你掀啊,你掀了我说不定就起来了呢。”黎江白捏了一片腊肠,泄愤一样嚼着。 南枝拿了碗筷出来,林听跟在他身后拿了一个果盘。 好丰盛的一顿饭,黎江白这才发觉桌子上最起码有十个菜。 “断头饭吗这是?”黎江白愣住了,“庆祝我要重修?” 南枝坐在黎江白对面,托着腮看着黎江白笑,眸子里的幸灾乐祸简直藏都不藏。 他用筷子叉起一个狮子头,闻了闻,说:“唉…” 一声叹气才叹了一半,便被林听猛地打断,林听将狮子头塞进南枝嘴里,劲儿有点儿使大了,塞的南枝呕了一下。 “你别听他瞎说,”林听给黎江白夹了一个狮子头,搁在米饭上,“我知道你昨晚没睡好,就没让他叫你,课我替你去啦,你的学分还在。” 一会儿地狱一会儿天堂,黎江白那颗悬着的紧巴巴的心一下子就舒展了,他颇为感激的看向林听,将碗里的狮子头夹了过去。 狮子头上沾了米粒,但他们两个似乎都不介意。 黎江白说:“恩人啊~” 音调都变了,逗得林听哈哈一乐,他欣然接受了那个沾着米粒的狮子头,咬了一口说:“放心了吧,快吃饭,我费了好大劲做了这一桌子菜。” 林听的目光划过整张餐桌,示意黎江白尝尝这一桌子美味,黎江白像是发现了山珍海味一样瞪起了眼睛,他看看菜又看看林听,目光不知该停在哪。 “都是你做的?” 黎江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昨天的林听还不是这个样子。 “嗯,我做的,”林听笑了笑,后背不自觉的挺直了,“我可不轻易做饭,快尝尝。” 这会儿南枝也终于咽下了那口被迫入口的狮子头,他说:“他可真是不轻易做饭,每次一做都是一大桌子,”他给自己盛了碗汤,又说,“你有福了,我们听听手艺可好了。” 第87章 面对林听的变化,南枝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但黎江白从没经历过这场面,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对林听。 “啊尝尝,”黎江白顺着林听的意,随便夹了一道菜,“尝尝,尝尝,尝尝听听的手艺。” “嗯~针不戳!”黎江白表情夸张,声音也夸张,他竖起了大拇指,嘴里的那块儿丝瓜烫的他话都说不利索,“针不戳!” 浮夸的样子再次逗乐了林听,南枝则是无奈摇头,他把盘子往黎江白那边儿推了推,看着黎江白就像是看着大观园里的刘姥姥。 “真不错!”丝瓜终于不烫了,黎江白咽下去说,“这是实话不带虚的啊,你这手艺是真没话说,我都不知道该咋形容…” 大拇指还竖着,但黎江白的声音却突然弱了下去,浮夸的表情变成了纠结,眉头微微皱着,这个转变似乎就在一瞬间。 “怎么了?”林听停了筷子,问道。 “没事,”黎江白换了个菜尝,皱着的眉头松快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微翘的唇角,“就是这个味儿跟晏温他爸的手艺很像,很多年没吃到了。” 很多年没吃到了,也很多年没这样正大光明的提起晏温了。 闻言南枝登时垮了脸,林听虽然不知道晏温是谁,但看南枝的脸色也能猜个八成大概,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没人说话,也没人夹菜。 两双眼睛看着黎江白,黎江白则看着一桌子菜,目光从一个盘子慢慢移到另一个盘子,看上去留恋的很。 回忆总是这样,在某个不经意间就被打开,场景或是味道都能变成通往过往的门钥匙,而黎江白总能拿到这样的门钥匙。 “你几天没吃药了?”南枝倏然问道。 黎江白叉了个狮子头啃,这是整张桌子上唯一一道没有回忆的菜,他含糊地承认道:“不知道,很久了吧,我天儿一冷就不爱吃药,吃了觉得烦。” “这啥道理?”南枝神色有些紧张,他瞧瞧瞥了林听一眼,又说,“烦就不吃药了?你医生咋不骂死你?” 黎江白暗自笑了一下,很浅,没人看得出来:“我压根就没去医院。” 他搁下筷子,向后靠在靠背上。 “我想晏温了。” 黎江白声音很低,细听下还有些颤,他逐渐回想起昨晚那个梦,那个承托着对晏温无尽思念的梦。 “我想见他。” 黎江白说着叹了口气,他快要被思念淹没了,往年的冬天他也会想晏温,但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年就像是开闸泄了洪,铺天盖地的水浪令他窒息,令他不知该如何解脱。 或许是要犯病了吧。 果然不吃药还是不行。 但犯起来就能见到晏温了。 果然还是不吃药的好。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真的跟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一样不好… 辛苦宝子们的眼睛了… 谢谢垂阅。 ◇ 第49章 又见晏温 黎江白不是个随心的人,但在晏温这件事上除外。 这天下午他们三个都没课,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林听窝在南枝的卧室拉小提琴,悠扬的琴声抚慰冰冷的冬日午后。 兴许是怕吵着邻居,林听拉琴的声音并不大,黎江白躺在床上,只能听见微弱的声响,他睡了一白天这会儿正精神,便呆愣愣的看着天花板,一手垂在床边,手边是被打翻的药瓶。 黎江白是不小心打翻的,他本来想着要不就继续吃药,但指尖刚碰上药瓶便猛地抖了一下,没拧紧的盖子登时被甩了出去,瓶子也滚了下来,白色的小药片撒了一地。 本该收拾好的,但黎江白却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瘫了下来。 昨天的天气预报好像说今天有雪,但窗外是个大晴天,刺眼的阳光恰巧落在床边,这雪也不知道下在了什么地方,窗户隔绝了寒风,只留下阳光,屋里竟还有些热了。 黎江白没再管那药瓶,而是翻身躺平,这一躺就是两个多小时,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睡着,只记得再抬头时,那温热的阳光偏到了脚边。 “你可真能睡啊,睡一上午了还能睡着?” 黎江白起床的时候南枝早已睡醒,林听的琴声也在他发呆的某个瞬间停了下来,他扭头看了看天,东边儿的天已经有些暗了。 林听坐在沙发上,正摆弄着他的琴弦,闻言抬头朝着黎江白看去,却不想一眼就看见了卧室里散落的药片。 卧室里没开灯,路灯也还不到亮的时候,浅薄的夕阳传进来变得很暗,像是被滤掉了一层,但林听清楚的看见了零落的药片,白色的,小小的好几颗。 他默不作声的看了许久,又默不作声的偏开目光,他不愿将别人不愿言说的事情揭露,虽然他觉得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的全貌。 林听突然有些同情黎江白。 “没睡,”黎江白坐在一个蒲团上,后背靠着沙发,旁边是林听换下来的琴弦,“就躺了躺。” “早说你没睡就让听听去你那里练琴啊,他卧室里铺了吸音棉,”兴许是睡得发干,南枝接了杯水,“哎呦我这一中午都没睡好。” 怪不得这么安静,黎江白这一夜一白天的几乎没听见什么声音,他的确看到了卧室的墙上铺满了软包,但也没细想那是些什么东西。 林听换好了最后一根琴弦,将废弦扔在了南枝身上:“多大脸啊你还没睡好,你都打呼噜了你知道不?” 第88章 南枝接住了弦,乐了一声没接茬,他踢了一个蒲团过来瘫在黎江白旁边,腿伸去了茶几底下。 黎江白的头发长了许多,正处在一个不长不短的尴尬阶段,披在肩上被压出了肩颈的弧度。 一缕头发落在南枝脸旁,扎的人有些痒,南枝抬手拍了拍脸,百无聊赖地说:“你这是要留多长?” 说话间他看了看林听,林听的头发也长,但比黎江白的看着有层次些。 “没想好,”黎江白摇了摇头,揉乱了脑后的发,“随便留呗。” 真是很无聊的话题。 学校那边一早就发来了消息,三四点的时候就已经来水了,南枝问黎江白要不要回学校,黎江白想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 “再待一晚呗,”林听不知从哪摸出了一盒水彩笔,他拿了一摞纸边画边说,“下半夜可能要下雪呢,大冷天的回去干啥?” 下半夜下雪跟黎江白现在回宿舍好像没多大关系,黎江白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明白这其中的逻辑。 “那你再跟我挤一晚?” 南枝问林听。 林听点头应声,说:“嗯,你要是嫌我吵我跟小白挤挤也行。” 说着他朝着黎江白笑了一下,眉眼似月亮,盛着光。 这是很没有营养的一天,黎江白总觉得时钟都走得快了不少,他觉得自己才醒来没多久就又躺到了床上,熟悉的夜色与熟悉的窗帘,像是昨晚的续集。 “啊…”黎江白翻了个身,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地上的药片还保持着白日里的样子,北方的冬天干燥多尘,白色的药片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你就这样不吃不喝不睡?” 声音响起的突然,黎江白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埋在被子里,呼吸猛地停了一瞬,不自觉瞪大的双眼望着仿佛没有边际的黑暗,他微微张开嘴,嘴唇颤了颤。 “药也不吃。”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似乎有人坐在了床边。 “你想闹什么?不治病了?” 这回黎江白听的真切,一个字都没有落下,他猛地掀开了被子,但他却不敢转身,枕在枕头下的手慢慢抓紧了枕套,他好像是哭了,眼角湿了一小片。 “好久不见,”晏温拍了拍黎江白,掌心干燥又温热,“小白想我了吗?” 那温热像是某种强心针,给了黎江白好大的勇气,黎江白寻着那温热猛地坐了起来,他没抬头,直接搂住了晏温的脖子,将脸埋进了晏温的颈窝。 白苔的味道,带着晚归的冷冽。 “好了好了,”晏温轻拍着黎江白的后背,温声哄人,“我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夏日里大颗的雨滴,在黎江白的心里砸出了数不清的涟漪,让这颗看似无波古井的心再次荡漾起来,涟漪撞击,逐渐变成惊涛,拍打着黎江白的心壁。 “你去哪了啊…”一张哽咽先出来了,阻塞黎江白的声音,“好多年了…你去哪了啊…” 这声儿任谁听着都心疼,晏温更是如此,他拍拍黎江白,又摸摸黎江白的脊梁,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去哄。 “我在呢,”晏温把声音放的愈发温和,“我一直在,只要你想,我就一直在。” 这会儿黎江白的状态不太对,明明是安慰的话语到他耳朵里就变成了怪罪,黎江白挣开了晏温的怀,瞪着一双泪眼看着这许久未见的人。 说是瞪也不太对,黎江白眸子里没有半分威慑,更多的是惹人怜爱的委屈。 晏温摸了摸黎江白的头,黎江白在晏温的掌心蹭了蹭。 夜色如泼墨,正如林听所说当真是要下雪,窗外的风变得疾了许多。 “你怎么才来看我?”黎江白攒了千言万语想要说与晏温听,但到了嘴边就只剩下这两句,“我以为你生我气了。” 闻言晏温轻声一笑,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屋里很黑,但黎江白依旧能看清晏温的脸,那张熟悉脸上早已没了青涩的痕迹,分明的骨骼告诉黎江白,这是他期待见到的长大后的晏温。 “我妈没了的那年冬天,我在我爸…”黎江白眼神一动,停了一下,“我在陈叔叔的车上对你说了些不好的话,而且这些年你要来看我的时候我总拒绝你,我怕你生我气。” 委屈的不行,也怕的不行,这些年里黎江白似是一直处在矛盾的漩涡里,他想见晏温又不敢见晏温,他生气晏温来的少,又怕晏温是因为生他的气才来的少,他怕他就这样把晏温丢了,却又总在晏温来时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将人拒之门外。 漩涡里的日子不好过,黎江白压抑着的情绪像无数尖刀一遍遍的剐着他自己,他将自己处以极刑,一年365天,每一天都是在凌迟。 会疯的。 黎江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 “不生气,”晏温很有耐心,“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陈医生应该也不太知道我,你不告诉他,不见我,这都是好的,我只希望你过得自在舒服,其他的都无所谓。” 这一番安慰让黎江白内疚,可那漩涡里的矛盾又让他觉得这些年的担惊受怕好似白费了一般,他看着晏温,与人对视,那双清澈的眼眸一如儿时,映出了他的影子。 “你不要哄我,”黎江白浅浅一笑,将晏温的手抓在掌心,“你让我哄哄你吧。” 第89章 有些莫名其妙,但晏温是愿意依着黎江白的,他说:“小时候我要是不去找你你一准得跟我吵架,怎么长大了就不吵了?” 黎江白笑的深了些,他无意识的捏了捏晏温的指骨:“你也说长大了,长大了再吵像话吗?” “怎么就不像话了?”晏温不解,“你是觉得这么多年没好好说过话,跟我不熟了?” “怎么会?”黎江白咬住了晏温的话尾,眉头微微一皱,辩解道,“没有不熟,我只是觉得我对你不好有点儿过意不去,你再这样哄我我就更过意不去了,所以你让我哄哄你呗,让我心里舒坦点儿。” 他说得有点急,像是小孩子在跟家长解释今天没有偷吃糖,晏温听着不由得弯了唇角,他轻轻抱了抱黎江白,拖过被子盖住了黎江白露出来的后腰。 “哄,”晏温顺着黎江白说,“你想怎么哄?想哄多久?我跟你说我作起来可是很作的啊,我爸都受不了我作。” 说着晏温将黎江白轻轻推开,双臂抱胸,翘起的唇角被他压了下去,他微微仰头,眉头轻挑,用下巴对着黎江白。 “哄多久都行,”黎江白抿了抿嘴,晏温这个模样看的他想笑,“能哄好就行。” “那哄不好呢?”晏温的下巴仰的更高。 “哄不好就接着哄呗,”黎江白调整了一下坐姿,盘着腿,“哄到哄好了为止,哄到你不生气了为止。” 他对晏温生他气这件事颇为笃定,就像是认准了一般,今夜晏温要是不让他哄他估计得难受很久。 黎江白现在脑袋里就一件事,他要把他弄丢的人给哄回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0章 陌生号码 晏温回来了,这说不上是一件好事,但也说不上是一件坏事。 黎江白这两天的情绪还算稳定,他照常上课,照常吃喝睡觉,表面上看着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他只在南枝那里住了两个晚上,也可能是怕南枝看出来,所以走的有些急,他只记得那天的朝阳很好,他与晏温并排走在寒冷的晨风中。 “好几天没见着太阳了,”黎江白抬手遮住热烈的冬阳,从指缝里看日光,他笑了笑,说,“还是晴天心情好啊,出太阳了,身上都暖了。” 阳光透过指缝,在黎江白脸上落下了一道亮痕,横贯脸颊,穿透了一只眼睛,瞳仁被日光映得晶亮,里面像是倒映着昨夜的星。 晏温看着黎江白,准确来说是看着那只眼睛,那只眼睛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一般,令人不自觉的想要靠近。 晏温不自觉的抬手,遮住了亮痕,碰了碰黎江白的眼睛。 光被遮住了,黎江白下意识的眨了眨眼,他有些疑惑的看向晏温,问道:“干嘛?” 眸子一眨,变得水润,晏温不太自在的偏开目光,微微握拳,抵唇轻咳咳一声。 “天气的确会影响心情,”晏温看着前面的路,树影将朝阳过滤,落在白净的积雪上,他在雪上踩了个脚印,接着说,“你最近都没按时吃药,这更会让你情绪波动。” 攒了一晚上加整个清晨的好心情都在这句话结束后荡然无存,黎江白抬起的手臂顿在了空中,清朗的笑容仿佛被朔风冻住,他怔怔的瞥了晏温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垂下脑袋,和晏温一起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啊,”黎江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但又不想冷着晏温,所以发出了一声无意义的声音,“嗯。” 这声“嗯”像是应承,又像是敷衍,晏温闻言扭头看了看黎江白,终于发现了人难看的脸色。 “我好像说错话了,”晏温无声的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后脑,指尖沿着发丝滑落至发尾,悄无声息的打了一个圈,“你要留头发吗?” 话题转的非常生硬,生硬的有些噎人。 “这个问题你昨晚问过了,”黎江白眉头微微皱起,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在我哄你的第二个小时里,你就问过这个问题了。” 这话说的,好像是晏温逼着黎江白哄的一样,晏温闻声不自觉的愣了一下,他仔细的回想,将昨晚所有的事逐帧翻看。 当真是想不起来了,昨晚说的话太多了,晏温颇为抱歉的看向黎江白,接着又赔了一个笑。 日头正了些,路上的人也多了些,今儿个不是放假的日子,往来的人群中多是上学的孩子,以及跟在他们身后背着书包的父母。 看着那笑,黎江白只觉得无奈极了,他觉着昨个儿就像是白哄了一样,费了半天口舌,人家一句话都没记住。 这样想着心里头免不了落寞,黎江白偏开目光,一双眸子落在人群里,落在那些背着书包父母身上。 “我要留头发,”黎江白还是没能冷着晏温,他接了晏温的话茬,但他的的目光依旧落在每一个父母身上,“我想留到我妈那么长,看看会不会卷起来。” “卷起来?”晏温没太理解。 “嗯,”黎江白轻轻点了下头,唇边牵起浅浅的笑,“小时候我问我妈她为什么是卷头发,跟我和爸爸都不一样,我妈说她是自来卷。” 说着黎江白笑了一下:“然后我问她我为什么不跟她一样,卷的多好看啊,我妈说要等长了才能看出卷不卷,我头顶上就三根毛,不秃就很好了。” 第90章 黎江白一乐,晏温也跟着了,晏温随着黎江白话语望向人发顶,虽然说不上有多茂密,但也绝对不至于秃顶。 “你看什么?”黎江白察觉到了这道没什么好心思的目光,说,“你真觉得我秃?” 说着黎江白摸了摸发顶,像是自己也质疑了自己一遍。 着实好笑,又着实可爱,晏温被黎江白逗得笑出了声,他将黎江白的手抓了下来,揣进自个儿兜里:“你头发其实挺多的,就是扎起来了都贴头皮上了,”他又扫了黎江白的头发一眼,但没叫黎江白发现,他绕过了这个秃不秃的话,说,“有没有可能是秦阿姨烫了头发呢?然后看你小就糊弄你。” 说笑间他二人已经走过了一个红绿灯,再拐个弯就能看见学校的大门,黎江白有意无意的放慢了脚步,今天早上没课,他并不想这么早就回去。 晏温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跟着他一同慢慢走。 冬日的风似乎在这一瞬间变暖,已经升起大半的太阳拖出长长的树影,他二人的影子与树影不断的重合又分开,倏然一阵风来,吹动了黎江白衣领。 羽绒服的领子上有个磁吸扣子,黎江白总不喜欢扣,他觉着那样脖子闷着憋屈的很,但这会儿这阵风却冷的吓人,恰巧卷了一片枯叶,飘进衣领里,像是在黎江白脖颈上剐了一圈。 黎江白无意识的哼了一声,抬手抓出树叶,叶子被冻的很脆,他抓住的那一刻便碎在了指尖。 “嘿?”黎江白突然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咋还掉进去了。” 晏温回头瞧他,问道:“啥掉进去了?” 黎江白伸手进领子里,那片叶子碎片正扎在他后背左边,他说:“抓碎了一片叶子,没捞出来,掉进去扎着肉了。” 上边儿够不着,黎江白挑了两下,试图让那碎叶子从下边儿掉出来。 滑稽的姿势引来行人侧目,赶路上学的小孩儿看着黎江白笑出了声,但黎江白并不恼,他回了小孩儿一个笑,终于将那碎叶子给抓了出来。 多好的一个早晨。 黎江白心想。 多好的一个冬天的早晨。 黎江白在心里头补充道。 但冬日总是冷的,就算是暖也只是暖那么几天罢了,零下十几度的夜里也可以冻死人,这个烦闷的冬天终是没能放过黎江白。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在半夜,黎江白正靠在晏温身上睡得人事不省,半边的胳膊耷拉在床外,即便有暖气也冻的冰凉。 手机在枕头下震动,整张床好像都跟着震了起来,黎江白迷迷糊糊的推了推晏温,接着又迷迷糊糊的摸索着手机。 屏幕并不算亮,但在这漆黑的夜里还是叫黎江白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回笼思绪,模糊的双眼用力去看屏幕上的那串数字。 一个陌生的电话,黎江白不认识,他只当是谁打错了电话,熄了屏,转头又睡了过去。 夜里很静,只有室友的呼吸声,黎江白靠着晏温,觉着有些挤,他颇为不满的咂咂嘴,往墙那边儿推了推晏温。 静谧的夜,就像是海水涨潮前的宁静,那汹涌的海水总会在不经意间突至脚下。 枕头下的手机再次响起,就在黎江白刚要睡熟的时候,猛烈的震动贴着他的耳朵,枕头状若无物。 黎江白是被惊醒的,这一回他没再迷糊,几乎是瞬间清醒,黎江白猛地坐了起来,剧烈的心跳让他喘起了粗气,胸腔起伏不停。 他的动静太大,吵醒了晏温。 “怎么了?”晏温的声音带着困倦。 黎江白拿起手机,心不在焉的说了声:“没事。” 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白亮的数字看的黎江白心慌,这次他接通了电话,耳边传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白吗?” 电话那头有些焦急,试探的问着。 “是我,”黎江白想了一会儿,认出这声音是陈行止的同事,“张叔叔?” “嗯嗯是我,”张医生似乎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又在下一瞬提了起来,他说,“小白你现在能不能过来医院一趟,你爸他出了点事,现在正在抢救。” 抢救。 这两个字就像是炸弹一样在黎江白耳朵里炸开,他活了二十年,这是他第三次听见这两个字。 第一次送走了他的父亲。 第二次送走了秦茉俞。 脑袋里突然响起了阵阵嗡鸣,他像是被罩在了一口铜钟里,外面的人不停的敲钟,每一声响都震着他的神经,手机那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黎江白已经听不清了,他满脑子里都是那两个夺命的字。 “小白?”张医生似是怕黎江白承受不住,放缓了声音,“你在听吗?” “在…在听,”黎江白机械的回答着,有些磕巴,“我马上来…马上来…您让我爸撑着…撑着…” 张医生又怎么能进抢救室,他听着黎江白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回头看了看抢救室门上亮起的灯,拿着手机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一行热泪划过脸颊,滴落在沾了血的白大褂上。 血腥味很浓,是很新鲜的血,张医生低头看了来红透的袖口,垂在身旁的手抖的更厉害些。 这是陈行止的血,鲜红又刺眼,张医生行医这么多年,就算是手术的时候都没沾上过这么多血。 “嗯,你爸撑着呢,”张医生擦了擦眼泪,咽下口水哽咽道,“你可快点来啊,要是来晚了…” 第91章 你爸可能就撑不住了啊… 张医生没说下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1章 三次祷告 漫天的雪啊,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好像黎江白才挂电话,那大片的阴云就飘了过来,暖阳早已不见,属于冬季的严寒肆虐,洒落的雪遮住了前路,叫人只能看见脚下的三分地。 积雪根本来不及清扫,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黎江白每一步都踏在雪里,鞋子已经湿了,鞋尖堆了一团小小的雪。 “不会有事的对吧,”黎江白边走边说,吸进了冷风,喘了几声,“我爸可是医生啊,他救过那么多人,会有福报的对吧。” 风真的很大,大到吹散了黎江白的话,只见得一团团白雾散开再黎江白嘴边,这条路好像越走越长似的。 晏温听着黎江白的话,只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又酸又涩,像是被什么东西拧着。 他打小就跟黎江白在一块儿,黎江白的千模百样他都见过。 “不会的,”晏温跟在黎江白身侧,抬手摸了摸黎江白的头,“陈医生福报大,阎王不会收他的。” 说着他拍去了黎江白头上的雪,那雪白,白的像长出来的白发,无故的给人添了一丝憔悴,他看着黎江白仿佛老了几岁。 这样想着,晏温便将人头发上的雪全都拂了去,一是看着不顺眼,二便是怕雪化再头上让人着凉。 一旁的学校打了上课铃,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二,叽喳吵闹声消失于耳畔,这往回走的路,冷清的像是变了一条。 路不算太长,他二人半跑半走赶得很快,黎江白踏入医院门诊楼大门的那一刻突然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口,目光穿过电梯间,直达后面昏暗的长廊。 人民医院,黎江白可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往日里的长廊都是亮堂堂的,开了半墙的窗户总有阳光透进来,就算是阴天也会有极亮的灯,但今日风雪压塌了电线,长廊上的灯不亮了。 乌云遮日,压的人心里头也不好受,长廊上的人行色匆匆,无一不是皱着眉头。 黎江白也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眸子在刹那间暗了下来。 “走吧,”黎江白拖着沉重的腿,轻声对晏温说,“我爸应该在四楼。” 人们大多都忌讳“si”这个发音,尤其是在医院里,但黎江白从不在意这些,他觉得管四楼叫3a楼很难听。 医院的电梯从来都是人挤人,黎江白没停留,他穿过电梯间,推开一扇防火门往楼梯去。 熟悉的场景,只是又换了一批人,楼梯间里依旧坐着躺着很多家属,早饭的点儿有人捧着泡面,有人热水就馒头。 四楼不高,即便黎江白刻意压着步子走也拖不了多久。 四楼要比别的楼层安静许多。 吱嘎一声响,黎江白推开了防火门,消毒水的味道扑了过来,浓的似乎有些呛人。 “小白!”张医生听见门响看了过来,一见是黎江白,便着急忙慌的迎了上来,但他忘了把白大褂换下来,这一下便给了黎江白一记重锤。 “可算是来了。”张医生拉住了黎江白的手。 触目的红,令人心颤的血腥味马上就要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黎江白浑身的肌肉登时变得僵硬,他不敢看那片红,却又移不开眼。 当年黎父出车祸的时候也有一滩血,但那个时候离得远,黎江白并没有看清,再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黎江白也记不太清了,但今天这片血却像是一个烙铁,在黎江白的脑子上狠狠地烫出一个痕迹。 “谁,”黎江白奋力找回声音,他险些说不出话来,“谁的血?” 他小心的问着张医生,生怕得到那个他最不愿听见的答案。 顺着黎江白的目光,张医生好像又看见了那让人心惊的场面,他手上的血还没洗掉,只能往身后藏一藏。 “你先过来,别挡着门,”张医生侧步来到黎江白身侧,他轻轻扶住黎江白后背,将人往抢救室那边带了带,“我给你倒杯水吧,你先坐着喘口气。” 他需要组织一下语言,要不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黎江白开这个口。 抢救室的灯还亮着,黎江白没敢看,只用余光瞟了又瞟 “嗯,”黎江白轻轻点头,他望着白墙,目光没有焦点,“谢谢张叔叔。” 张医生像是得了特赦令,脚步飞快的往饮水机走去,他颤悠悠的接了两杯水,兑了凉的又兑了热的。 窗外的风变得愈发的大,雪也变成了鹅毛一般,阴云不断地想向下积压,似乎要掉在人头顶。 张医生端了水回来,坐在黎江白身边,他没再藏起那只沾了血的手,他不知道给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心里建设,看上去要比方才坦然不少。 “昨天晚上我跟你爸夜班,”张医生开门见山,没给彼此一点缓冲,“一个晚上都挺好的,没有急诊的电话,也没有病人摁铃儿,我跟你爸在值班室一直睡到凌晨四五点,还是护士来叫才起的床。” 音落张医生叹了口气,他搓了搓手,接着说道:“吃饭的时候也很好,你爸吃了两个梅菜肉的大包子,”他用手比了一下,当真是不小的包子,“我俩还商量着这个周末有空的时候出去吃个饭啥的,你不在家,你爸一个人挺无聊的。” 第92章 “嗯,”黎江白双肘撑着膝盖,他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我该多回来陪陪他的。” 张医生摸了摸黎江白的后脑,颇为慈爱,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的叹出,接着他收回手,倏地握成拳,狠狠地砸在大腿上。 “我也是,”张医生面色一变,言语里满是自责与懊恼,“我就不该上那个厕所,我要是不去,说不定还能把你爸给救下来,那么长的刀直接捅进他肚子里,我从这头都看见刀尖儿了。” 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在黎江白心口扎了无数个眼儿,他不敢想那是个怎么样的画面,也不敢想陈行止当时有多疼。 他听着都疼。 “这是…”话一出口便压不住哽咽,两滴泪落进黎江白掌心,烫的很,“这是医闹吗?” “嗯,”张医生点头应声,声音变得沉重,“很严重的医闹,你爸并不是那家患者的主治医生,他太无辜了,他是被牵连的。” 很严重的医闹,张医生说的丝毫不虚,就在今天清晨黎江白与晏温漫步于风雪后的暖阳中时,陈行止与那发了疯的家属撞了个满怀。 老爷子病死在医院里,兄弟俩提着刀找医院讨要说法,三指宽的西瓜刀砍在陈行止后背,一把军刀直刺入腹腔刺裂了肝脏,陈行止当时就跪了下去。 那家属似是还不解恨,他看着陈行止血红的后背,像是激起了兽性一般再次挥刀向前,陈行止躲闪不及,那军刀便再次穿透了他的腹腔,兴许是方才第一道沾上了他的血,这一刀他竟然觉得没有方才那么凉。 疼啊,真疼啊,从他进病区到倒地不起还不到十分钟,地上墙上都是他的血,眼前都是红的,血腥味充斥鼻腔。 耳边是护士的尖叫声,还有张医生愤怒的惊呼,余光中陈行止看见那两名家属又向着张医生冲去,他想拦一拦,但他连手都抬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好像走的很快,又好像走的非常慢,失血过多令陈行止神思涣散,他隐约听见了保安的声音,还有一些人在张罗着救他。 被抬上病床的时候陈行止在心里笑了一下,他不知道是不是人要死之前都会有预感,但他确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身上已经觉不出疼了,那是肾上腺素对他最后的保护。 陈行止又笑了一下,救也是枉然,他觉得自己会死在手术室里那张冰冷的床上。 耳朵里都是叫嚷声,陈行止觉得很吵,其中尤数张医生的声音最大,他听着人好像是哭了,便强撑着睁开眼看了看。 “你哭什么…”走廊的灯光很亮,他清楚的看到了张医生满身的血,以及泛红的眼圈。 “都是你的血,”张医生见陈行止打量自己,抬手虚虚的遮住了陈行止的眼,“你快歇歇吧可别说话了,这都等着救你呢,你自己长长进啊,可得撑住啊。” 闻言陈行止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说:“小白…” “小白有我呢,”张医生打断了陈行止的话,“为了你儿子你也长长进啊,别让我没脸见他啊。” 说着就到了抢救室门口,在陈行止进去前,张医生像是打气一般狠狠地捏了一下陈行止的手,但捏住的那只手并没有回给他任何反应,只留下黏腻的红,还有已经凝固的血腥味。 光是听着就很吓人,捅陈行止的那两刀都是极为致命的,黎江白不知道陈行止能不能撑得住。 “当时…当时就…就没有别人吗…” 忍不住了,黎江白再也忍不住悲痛,眼泪顺着指缝涌了出来。 他是如此的讨厌医院,如此的讨厌四楼这个抢救室。 “昨晚的值班医生就我们两个,护士都在护士站,你爸是在电梯间碰上的那两个家属,好巧不巧那会儿电梯间里一个人都没有,离着交班也早,早班医生还没过来。” 一个人都没有,就是有人也得被这两个提着刀的家属吓跑了。 黎江白没法奢求别人去救陈行止,那个时候谁不是保命要紧,他没有一丁点法子怪别人见死不救。 掌心积满了热气,黎江白不敢抬头,他盼着抢救室的灯赶紧灭,又怕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他只能在心里不断的祈求,祈求上苍眷顾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便他们两个并没有血缘关系。 医院的墙听了无数祈祷,或许白墙早已麻木。 黎江白这是第三次对着白墙祈祷,比以往的两次都要虔诚。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2章 一点转机 黎江白一直觉得自己亲情缘薄,好像就没什么家人缘分,他不大点儿的时候就没了父亲,跟母亲的关系也根本说不上好,更何况秦茉俞也在里面之后病逝。 他没有疼他的爷爷奶奶,也从没见过外公外婆,他只知道外婆给秦茉俞留了一套房子,为着他娘儿俩能过得好一点。 寻常人家的小孩儿享受过的亲情,黎江白在遇到陈行止之前从未有过。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护士进出三次,连着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黎江白签字的手一次比一次抖的厉害,他忍着不哭,却眼圈通红。 医务科有人来了解情况,没多会儿警察便把张医生叫走,空荡荡的走廊上只留下了黎江白一个人。 这儿的窗户似乎很久没有人修过了换过了,阴冷的风不知从那儿吹了进来,黎江白额前的一缕头发在轻轻的荡,立起来的领子也挡不住那风直往脖颈里灌,黎江白托着脸,目光有些空洞。 第93章 “别怕,”晏温坐在黎江白身边,试图给人挡风,“陈叔叔会没事的。” 这个晏温也变得没那么会安慰人,他脑袋也很乱,舌头像是被人打了个结,平时能说那么多话,这会儿他是一句都想不出来,翻来覆去就那时那句“会没事的”,看着墙上赤红的“抢救中”,自己越说越心虚。 走廊里没有钟表,窗外也看不见太阳,黎江白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没了电,现在是什么时间,他二人都不知道。 走廊里很安静,最大的声音是黎江白的呼吸声。 护士第四次出来的时候,黎江白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直勾勾的看着护士的手,生怕再让他签什么吓人的字,再来一份病危通知书陈行止估计就下不了手术台了,黎江白觉着自个儿也得跟着死过去。 “陈医生的家属…”护士看了一圈,认出了黎江白,“来小白,”护士招了招手,口罩遮住了疲惫的笑,“陈医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话音一出,护士与黎江白皆舒出一口气,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掉下来的,黎江白张嘴便是呜咽声,他猛地抓住了护士的手,那双手很凉,却烫在他心口。 黎江白抓的很紧,他说不出话,只能用口型来说谢谢。 “先别激动小白,”护士被黎江白抓的疼,她奋力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黎江白的胳膊,“只是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那两刀捅的太深,又都是致命伤,我估计着陈医生还得在icu里住上几天。” 秦茉俞也进过icu,黎江白对那个地方有种莫名的恐惧。 黎江白脑袋里登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他站在一个大玻璃前,看着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的陈行止。 “嗯…我知道…”黎江白颤抖着点头,松开了护士的手,“张叔叔跟我说了,我爸他伤的不轻。” 音落黎江白叹了口气。 命都丢半条了,何止是伤的不轻,闻言护士也跟着叹气,然后眨了眨眼,撑着笑说:“放心好了,我们会跟重症那边交代,他们会照顾好你爸的,住不了几天的,过年前怎么也能出院了。” 又快过年了啊… 黎江白突然想到前一阵跟陈行止打电话的时候,他俩还商量着今年去南方过年,陈行止要用上他几乎没请过的年假,带着黎江白旅游去。 黎江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医院,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对面床的人应当是逃课了,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被子蒙过头,睡得不知白天黑夜。 “嗯?”被子里冒出一个茫然的脑袋,看向门口,“小白?下课了?老刘点名了没?” 黎江白把钥匙扔在桌上,一屁股瘫坐下来:“不知道,”他仰头晃了晃脖子,揉揉眉心,“我没去。” “你也逃课了?”脑袋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你干啥去了?” 黎江白摇摇头没说话,他脱了羽绒服挂在一旁床架上,然后搓了搓手,接着他蹬掉鞋爬上床,闷头盖上被子,重重的叹了口气。 同学没察觉到黎江白的异样,或许是刚睡醒的缘故,他披了件棉睡衣来到黎江白床前,抬手拍了拍被子。 “你要睡觉吗?” “嗯,”黎江白在被子里闷闷的回应,“昨晚没咋睡,补个觉。” “你不是去你朋友家了吗?”同学又问道,“通宵了?挺爽啊,你吃饭了没?要我给你带不?” 倒也不是非得刨根问底,就是闲得无聊找话说。 “嗯通宵了,”黎江白没力气跟人争辩,他翻了个身,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你吃你的吧,不用管我,下午的课我不去了,点名的话…” 黎江白想了一下,接着说:“就让他点吧。” “啊…行…诶不对你昨天在宿舍啊,上哪通宵?”这位同学终于察觉出了黎江白的不对劲,他一边刷牙,一边不停地往黎江白这边瞟,见着黎江白并不想理他,便转话说道,“那我给你带个晚饭吧。” 黎江白闭着眼,将自己沉在黑暗中,闻言他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转了意思,他说:“好,谢谢。” 音落,意识开始飘散,回忆回到了昨天夜里,自见到晏温那刻起,黎江白的情绪便波动激烈,大起大落间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大脑就像是断了信号的老旧电视,一声鸣音吵的他头疼。 蜷缩的人叫人看着可怜,本就不大的床,黎江白只占了一小块地方,晏温极小心的贴着黎江白躺下,后背蹭着墙,有些凉。 晏温慢慢拉开被子,将黎江白舒展,他拖起黎江白的头搁在肩膀上,倏地看见黎江白湿润的眼角。 “睡吧,”晏温将那一小片湿润擦去,低头轻轻碰了一下黎江白的额角,“睡一觉就好了,”他拍着黎江白的背,一下一下哄人入睡,“咱们最好是一觉睡到天亮,一睁眼就能看见太阳升起来,窗外都是新的阳光,还有雪,你想堆雪人吗?明天我陪你去堆个雪人吧,再买一个夹子,就那种能夹出小鸭子的夹子。” “你好吵啊,”黎江白闭着眼睛笑了一下,抬手摸索着捂上了晏温的嘴,“你这么吵让我怎么睡?” 他往晏温怀里拱了拱,鼻间全是白苔的味道。 “你是在说我吗?”刚洗完脸进屋的对床一脸疑惑,他看看手里的毛巾,又看看黎江白的床,想不明白他擦就个脸能有多大动静。 第94章 他等了好一会儿,但黎江白并没有回他的话,他隐约听见黎江白好像在笑,但听得并不真切。 即便是在正午,这笑声也有点瘆人,对床用力地擦了下脸,瞌睡早就醒了一百二十分,他问道“你睡着了吗?” 没有回音。 他放轻了声音又问道:“你在说梦话吗?” 依旧没有回音。 黎江白没和晏温说几句话便睡熟了,昨天一夜加上今天一上午,就是铁打的人也得折腾累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走廊里亮起了昏暗的灯,吵嚷声逐渐贯穿整栋楼,偶尔能听见篮球砸到地面。 黎江白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他这一觉却睡得很沉,可能做了几个梦,但是很混乱,他完全记不清楚,晏温也只是听见他呢喃几声,说的很含糊。 “我爸答应我过年去旅游…” 黎江白翻了个身。 “他说他做了很久的攻略…我只要带着行李跟着就行了…” 黎江白无意识的摩挲着晏温的指骨,温热渡了过来,晏温也回应着他的摩挲,将更多的温热渡了过去。 黎江白不喜欢冬天,却很期待今年过年,这些天陈行止随口的承诺在他心里迅速发芽,支柱一样撑着他。 似乎只要黎江白握着这个承诺,陈行止就能出icu,就能在过年前好起来,然后和他一起吃一顿年夜饭。 他每天都去医院看陈行止,虽然只有十分钟,虽然陈行止不会给他半点回应,但他还是会握着陈行止的手,絮絮叨叨的说很多话。 黎江白什么都说,就连他夜里窝在晏温怀里睡觉都要说一说,他似乎要将这几年没说出口的话全说完,要将上大学这几年缺失的陪伴在这几个十分钟里补回来。 人总在长大的过程中渴望独立,却又在失去某些人某些东西的时候变得后悔,黎江白这次便吃了后悔的苦果,他握着陈行止冰凉的手,指尖上的心电监护有些碍事。 滴—— 这几乎是icu病房里仅有的声音。 “昨晚上我逃课了,”黎江白看着氧气面罩上的水雾,感受着陈行止的呼吸,“其实也不是逃课吧,就是突然换了课表,那节课给调到昨晚了,我就没去上,然后就被点名了。” 滴—— icu里的椅子很硬,黎江白挪了挪坐麻的屁股,接着说:“昨天晏温笑了我好久,他笑我点背,就一次没去就被点名,快期末了给老师记住了,他笑我会挂科,回头您得帮我骂他。” “帮你骂谁…” 滴—— 空气都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一声轻笑传来,气若游丝,听着虚弱的很。 “帮你骂他,我也得能找到他,才能帮你骂他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3章 最后一面 这是黎江白第一次与陈行止聊有关晏温的事,往日里他都是避着的,他似乎很不想让陈行止知道他有多不正常。 但陈行止是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黎江白有时候会偷偷不吃药,他也知道黎江白在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藏着有关晏温的某个东西,他更知道黎江白对晏温的思念和刻意回避,他看着黎江白难受,自个儿也跟着难受。 “那小子说你啥?”陈行止缓缓睁开眼,稍稍扭头,朝着黎江白笑了笑。 再慈爱不过了,黎江白盼了好几天,他终于又看见了这双慈爱的眼睛,他又哭又笑,眼泪流进了口罩划过嘴角,他眨了眨眼睛,试图把视线变得清晰。 黎江白说:“他笑我挂科。” 氧气面罩上的水汽时有时无,闻言陈行止的唇角翘的更高了些。 “哪那么容易挂科,”陈行止动了动指头,在黎江白掌中划了划,“等我出院,帮你揍他。” 陈行止说话还有点费劲,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 “你怎么帮我揍他呀?”黎江白收紧指尖,将陈行止的手握紧,“你都,你都看不见他。” 这话太难说出口了,黎江白一下子都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在路,这是他头一次承认晏温不存在,这感觉可真是太疼了。 陈行止知道黎江白难受,却不知道黎江白为什么难受,他一开始只当晏温是黎江白想象出来的一个朋友,本来不愿管太多,也不太愿承认黎江白生病,但这几年黎江白对晏温的依赖越来越明显,让他也不得不防备,也不得不为黎江白的以后做打算。 陈行止喘了几口粗气,倏地收了笑,他说:“我给你留个电话,你去精神科找汪主任,他是我大学室友。” 陈行止偏开双眼,躲着黎江白逐渐变得诧异的目光:“你去了要叫人家一声伯伯,汪伯伯是精神科的权威,大学还没毕业就发了一篇sci,你去找他重新看看,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肯定好得了的。” 这话说的费劲又突然,陈行止说的不快,一呼一吸间倒也给了黎江白消化的时间,紧握着的手不自觉的松开些许,他扁了扁嘴,两行眼泪登时落了下来。 好疼啊,胸腔里的那块跳动的肉好像被谁用力拧着,疼得黎江白呼吸不畅,每一次吸气都像吞针一样。 “你就是,这样帮我,帮我揍他的吗?”黎江白强撑着问道,“直接揍到,他再也不出现吗?”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父子间的感情确是极深的,听着黎江白哭成这样,陈行止心里头也难受至极,他当然愿意什么都依着黎江白,只要黎江白过得开心,他怎么都行,但现下他不得不为黎江白打算着。 第95章 “小白…”陈行止重新握住了黎江白的手,不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指节有些泛白,“你不能这样一辈子。” “我怎么不能?”黎江白反问道,方才还在控诉,这会儿他又拼命地想替晏温解释,“晏温没害过我,我小时候,都是他陪我,陪我说话陪我上学,带我去那家早餐店吃油条蘸醋,给我剪窗花,还会哄我睡觉,我从小到大除了你就是小晏哥哥对我好,你不能在你住院的时候让我赶走他。” “小晏哥哥”这四个字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 黎江白不想一个人。 声泪俱下,让谁听了心里头都难受,陈行止更是心疼的不行,他想再劝,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你先好好养着好不好,”黎江白低下头,捧着陈行止的手背贴在额头,“等你出院了,你陪我去找汪伯伯,到时候你说什么我都听,我不会再偷偷停药了,这几天,就这几天,你让他再陪陪我。” 黎江白贴的很紧,似乎这样就能疏解心里堵塞的乱麻:“就这几天就好,你出院我就去看病,汪伯伯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定闹钟按时吃药,我保证再也不想他。” 这让陈行止还能怎么说呢,除了点头答应,陈行止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他太疼黎江白。 “吃烧烤去吧。”陈行止突然说。 “啥?”黎江白还沉在情绪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陈行止动动眼珠,屈指挠了挠黎江白掌心:“我是说,等我好了咱们去吃烧烤吧,”他咂么咂么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馋了。” 黎江白可等着这顿烧烤了,陈行止好了些,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些,他跟晏温算了几天账,想着怎么狠狠地宰陈行止一顿。 人都会有美好的希冀,以至于会刻意忽略甚至是压制那些坏的,不好的念头,甚至是生理上的警示也会刻意的忽视。 黎江白还是会心慌,突来的心悸从未随着陈行止醒来而减轻过,半夜惊梦几乎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不停的拉扯着本就疲惫的神经。 陈行止病情的恶化完全在黎江白意料之外,但每天不停的心慌与惊梦又好像将这件事拉进了意料之中,黎江白再一次站在了抢救室的门口。 腹腔大出血,恶化的很突然, 他站在一个离着抢救室不远的窗前,外面阳光很好,光杈杈地绿化带里有麻雀在飞,长椅上坐着几个放风的病人,都裹着厚重的棉衣,但看着还是很冷。 这次黎江白没有哭,他甚至没有半点表情,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个地方,他就这样呆着。 晏温陪着他呆着,没再安慰,也没有任何表示心疼与同情的动作,他与黎江白之间隔着有二十公分,看着就像是两个多年未见的陌生老友。 晏温知道他该离开了,不论这次陈行止能不能出抢救室,黎江白都不会再见他了。 “小晏哥哥…”黎江白突然开口,用的是儿时的称呼。 “嗯,”晏温靠近过来,轻轻点头,“我在。” “对不起啊小晏哥哥,”黎江白垂首揉了揉鼻子,将那股酸意给憋了回去。“我…” 黎江白没说完,但晏温明白,他扭头看着面前这个站在阳光里的人,心道黎江白本就该活在阳光中。 “没什么好道歉的,”晏温看着黎江白的眼睛,清澈的瞳仁宛若琥珀,“早该如此,你该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你上次说除了你爸就是我对你好,那南枝呢?我看他对你也很不错。” 兴许是这话不太对,黎江白怎么听怎么变了味,他蓦地笑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晏温,戏谑道:“你这是在吃醋吗小晏哥哥?” 这话问的晏温一愣,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他也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南枝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听晏温解释,黎江白笑意加深,脸上多了一丝明媚,他说:“南枝是个很不错的朋友,那你是什么呢?” “我?”晏温挑起一边眉毛,说,“你觉得我是什么?” 黎江白垂眼想了一下,说:“tu es mon été le plus précieux.” 一句法语,晏温听不懂:“什么?” 黎江白低着头轻声一笑,说:“不告诉你。” 短暂的舒心与快乐,这是晏温给黎江白最后的陪伴,当抢救室的灯灭,陈行止盖着白布巾被推出来的那一刻,晏温消失在黎江白身后。 他来陪黎江白过一个难捱的冬,现在黎江白决定要自己度过这个冬。 陈行止的葬礼办的很简单,来的只有熟悉的朋友,张医生帮着黎江白撑起了整个葬礼,在所有人走后,他坐在陈行止的墓前哭的泣不成声。 “咋就找不着出血点呢?”张医生一手擦眼泪一手擦鼻涕,一双眼睛肿的像金鱼。 黎江白不懂为什么都快出icu的人还能突然大出血,他只知道陈行止死于失血过多,说白了就是流血流死的,他觉得这样的死法很残忍,他无法想象陈行止当时得有多难受。 身体一点点变凉,意识一点点脱离,陈行止躺在手术床上,透过无影灯的反光,他能模糊的看见床边围了一圈人,但没人说话,耳边很安静。 每个人都在努力让他活,青绿色的手术衣变成了阻隔死神的墙,每个人都拼了命的不让那镰刀落下。 人要死之前似乎都会有所预感,陈行止看着为他忙碌的人,只觉得惋惜与愧疚,他知道自己恐怕要辜负所有人,同事,朋友,还有黎江白。 第96章 想到黎江白,陈行止突然庆幸,前几天还有精神的时候,他与黎江白说了很多,把之前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都说完了,还没说出口的那些黎江白应该也会明白。 他儿子聪明着呢。 陈行止缓缓勾唇,笑了一下。 最后的时刻其实已经不疼了,陈行止觉得自己的呼吸很平稳,神思开始变得混沌,就像是平日上班累的困了一样,他慢慢眨眼想要再看看身边的人,不论认不认识,他都想再多看一眼。 陈行止其实很想告诉他们别救了,他不想浪费时间,他想出去跟黎江白再说说话,再摸摸黎江白的脸,再看看这个上天赐给他的儿子。 但流失的鲜血带走了陈行止所有的力气,他动不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 第54章 私自停药 人难过的时候连酒都喝不进去,黎江白回忆起当时,陈行止那张灰白的脸依旧清晰,医院长年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在那时也裹挟着死寂。 他答应了陈行止,去看病,去吃药,那段时间他作息规律的像是特种兵,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他紧锁在心底最深处。 “你最近好了不少嘛,”南枝拎着两个盒饭,推开宿舍门,一眼就瞧见了黎江白,“今儿没有糖醋小排了,我给你换了红烧狮子头。” 说着他扬了扬盒饭,朝着黎江白挑眉笑了笑。 黎江白今天上午没有课,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中途也就给南枝发消息让人带饭时醒了一会。 这会儿他刚洗漱完,脸上还带着清爽的水珠,过肩的头发被打湿了几缕,贴在脖子上。 “一食堂的狮子头超级难吃。” 黎江白看着那饭盒有些嫌弃。 闻言南枝登时收了笑,他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这是二食堂的,”语气都变得不耐烦起来,“我还不知道黎大少爷挑嘴啊,特意,啊特意,我特意绕路去的二食堂,就怕饿着您嘞。” 南枝说话好玩,黎江白经常被南枝逗笑,现下他也是乐呵呵的接过饭盒,戏谑的回了一句“谢谢学长”。 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没有课的早上,窗边刚好洒进来的日光,以及依旧难吃的食堂。 黎江白随便找了个安静的电影,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电影里响起了温和的音乐,这时南枝突然拍了他一下。 “诶,”南枝嘴边还挂着饭粒,他说,“怎么最近没听你提起过晏温呢?” 黎江白瞒的很好,谁也不知道他与陈行止的约定,也没有人知道他每个半个月就要去看医生,更不知道他的药量在逐渐增加。 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黎江白这一阵本来就没怎么想晏温,南枝猛地这么一问,黎江白一下子愣住了。 “晏温?”手里的狮子头倏地掉下来,沾上了几个米粒,“他…” 黎江白垂下双目,悄悄勾了勾唇:“他出国了啊。” 他说的很轻,每个字都很温柔,像是对爱人的思恋,还有不舍。 “谁出国?”南枝闻言一愣,急声问道,“你说晏温出国?” 黎江白重新夹起狮子头,他咬了一口,回头看向南枝,颇为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嗯,他出国了啊。” 南枝也看着黎江白,眸光从疑惑慢慢变得明了,黎江白这么多日子的“正常”似乎终于有了个说法。 毕竟是一个宿舍的,黎江白再怎么瞒着,南枝也能看出一二不同,他猜着黎江白应当是有好好看病,毕竟陈行止过世前一定会有所嘱托,但他没猜到的是黎江白竟然给了自己一个这样荒唐的理由。 晏温出国了。 南枝觉得可笑,又觉得黎江白可怜,他明白黎江白心里头有多别扭。 “那你们还联系吗?”南枝伸长胳膊,用一块茄子强行换了黎江白的一个狮子头。 黎江白任他换,说:“联系啊,不过越洋电话太贵了,我都是给他发邮件。” 倒是个健全的幻想,还有邮箱,南枝这会又觉得有些意思,可下一秒他突然生出了些许恐慌。 黎江白越来越不相信晏温只是一个幻想,一个并不存在的儿时旧友,并且黎江白对这个幻想似乎更加依恋,这份依恋里还夹杂了逃避。 “噢…”晏温突然找不到话说了,他叼着狮子头,默不作声的转回身去。 —— 雨停了,黎江白手边儿搁着一杯酒,绿色的液体上浮着一片薄薄的柠檬,每喝一口嘴唇都会碰到柠檬,酸涩里透着酒中的甜腻。 黎江白住的这栋楼沿街,白天是吵了点,但夜里的景色不错,黎江白在阳台上放了一把摇椅,这会儿他正晃着酒杯,轻闭着眼睛,吹着雨后的夏风。 回忆终于停了,这折磨人的年岁也终于要过去了,黎江白都不敢想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像一个正常人那样。 他吃的药每一种都很苦,残余的味道聚在舌根,有时候会激得黎江白恶心不止,一样样的药片捧在手心里快能当饭吃,这样大的药量,黎江白现在能一口气全吞下去。 天早已黑透,黎江白没拿手机,时间似乎离他远去,但隔壁街上有一个钟楼,午夜时分总会敲几声响。 十二点了,黎江白顺着钟声看过去,阴沉沉的天遮住了月亮,路灯也变得朦胧。 第97章 又是一天过去了,黎江白喝了一口酒,在心里算了个数,算到今天为止他活了多久。 兴许是接回了晏温,黎江白这一阵总回忆起从前,从他初次见到晏温那天开始,大大小小的事就像是过电影一样,一帧一帧的回闪,没有一个片段是模糊的。 听说人死前都会回望自己的生平,黎江白觉得自己这会儿就是那样,只是他回想的要比别人多很多次,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很多次。 或许现在是梦境也说不定。 黎江白的思绪飘的很远,回神后他自嘲的笑了笑,仰头将酒尽数喝掉。 “喝什么呢?”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黎江白回过头去,看见晏温靠在阳台门前。 “新调的酒,”黎江白举起空杯子,柠檬片卡在杯底,“还有两滴,你要不要尝尝?” 看着微微有些醉的人,晏温轻声笑了一下,他接过酒杯,捏在指尖转了一圈,他找到了黎江白喝过的地方,轻轻舔去了上面的湿润。 这一切都被黎江白看在眼里,黎江白没想到晏温会这样做,他登时瞪大了双眼。 “你干嘛啊…”黎江白慢慢失声。 “尝酒啊,”晏温笑笑,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黎江白身边,“我还没喝过你调的酒,”他说着咂了咂嘴,像是在品尝,“这酒似乎有些烈,你平时都喝这么烈的酒吗?” 这问题黎江白还真没想过,他调酒技术不错,想出什么新点子总要调来试试,至于烈不烈,他喝着好像没啥差别。 原来自己酒量不错哦。 黎江白不合时宜的想。 月亮爬向西边,过了一会儿黎江白才开口,他说:“也没有很好,店里的调酒师傅个顶个的能喝,我跟他们可比不了。” 黎江白认为不会喝酒的调酒师傅一定调不好酒,所以他店里的调酒都会喝酒,甚至酒量还都不小,黎江白常常被他们灌醉,在店里过得夜不计其数。 “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的,”晏温晃晃酒杯,闻言皱了皱眉,他说,“最起码到大学你都不怎么喝酒。” 从“不喝酒”改口到“不怎么喝酒”,晏温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发虚,毕竟这些年来,他与黎江白相处的日子按分秒加起来,可能连一个星期都不到。 “你又不在,”黎江白果然说道,“你连一封邮件都不肯回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喝酒?” 黎江白动了动身子,坐直了些:“我爸走后我就开始喝酒了,那阵子我心情特别差,总得找点儿什么当做发泄口。” 回忆再次被打开,过往延续,是黎江白最不愿回忆起的那段最孤独的时候。 “南枝也劝我不要喝酒,”黎江白眸光一暗,他说,“说真要喝的话,喝一点点就行了,一个shot喝一晚上,就算是烈酒也不会醉到哪去。” 他抬手比了一下shot的大小,指尖恰好捏住一远处的灯光。 黎江白看着那灯光,眯着眼睛笑了笑:“一开始我也听他的,就喝一点点,当然不只是一个shot这么一点,但也比之前喝的少多了。” 灯光化出了光晕,黎江白的眼睛眯的更紧,眸中的焦点逐渐消散,在这一瞬,他突然决定要对晏温剖开心。 “可后来我睡不着,吃了药也睡不着,一宿一宿的睁着眼睛,那天花板都要被我盯出洞来了,我每天看着外面的天一点点亮起来,凌晨几点的太阳我都见过。” 黎江白说话一贯是慢慢的,他的声音平缓又柔和,还带了些许疏离,就像是在讲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故事一样。 “我不知道人几天不睡觉会死,但我知道我再不睡就真要死了,所以我又开始喝酒,喝醉了真的特别好入睡。” 那段日子是一段充满酒气的日子,黎江白的床上,甚至是整个宿舍都弥漫着酒气,也就南枝和对床的同学不嫌弃他,另一个室友早早地租了房子搬了出去。 后来黎江白觉得自己挺对不起那个室友的,但那时他处在一片混沌中,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更不要说顾及别人。 “我不知道是酒影响了药效,还是我根本就不想好,那段时间我总觉得你还住在402,我经常在喝多了之后跑去找你,”黎江白搓了搓脸,像是对这不堪入耳的过往有些羞赧,“都是南枝把我捡回来的,有时候他不在宿舍,我就一个人坐在402门口到天亮。” 说起来那会儿的黎江白给不少人添了不少麻烦,过后他也想过赔礼,却不记得该赔给谁,402早已不知换了几个业主,即便是整个大院,也没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了。 晏温看着黎江白的侧脸,温和的光勾了出面部的线条,温柔的发丝轻轻搭在肩上,他看着黎江白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他不知晓得过往。 “最后是南枝看不下去了,他还有个没人管的发小需要照顾,我最后一次喝多去402的时候他劝我把你找回来,他说只要活的开心了,不吃药就不吃药了。” 说到这里黎江白倏然抬头,他望向晏温,眸子逐渐聚焦,接着他勾出一个浅浅的笑。 故事似乎要推向高潮。 “这应该是一个导火索,”黎江白果然说,“我没想到喝醉了的我竟然那么听话,当然也或许是因为这番话是关于你的,第二天酒醒以后,我真的把药停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垂阅。 第98章 ◇ 第55章 终是沉溺 无尽的思念就像是汹涌的浪潮,将黎江白淹得喘不过气来,那个喝醉的夜晚,酒精删掉了黎江白大部分记忆,他只记得那天他在南枝家,将所有的药瓶收进了一个袋子里,从阳台扔了下去。 那是一个高层,黎江白看着袋子迅速的缩成了一个点,接着“噗”的一声,落进了绿化带里。 黎江白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这一扔就像是扔掉了所有的过往,多年来压抑在心里头的情绪登时迸发出来,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落下,黎江白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 阳台上的纱窗破了一个,迎着夜风,轻轻荡动,小区里不知道开了什么花,若有似无的香气飘上阳台。 眼泪带走了黎江白的力气,他登时软了腿,蹭着墙慢慢蹲了下去。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或许是哭不出声儿的,黎江白的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样,血液被阻断,所有的声音都梗在喉头,满面的泪根本流不迭,脸憋得通红,混着浓浓的酒气,他的指尖狠狠的扣着墙,指甲缝里满是脱落的墙皮屑。 阳台上的灯坏了,小区里的灯也透不进来多少,微弱阴暗的地光打在黎江白身上,南枝一进阳台,便看见一个蜷缩的人。 照顾崩溃的精神病患者,南枝非常有经验,但崩溃成这样的精神病患者,南枝也是头一次见到,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下这个场景,他甚至不敢走上前去。 “怎么了?”林听寻着阳台的动静过来,疑惑又好奇的探头看了一眼,“小白?” 林听也有些诧异,他也是头一次见黎江白这样。 “他把药全扔了,”南枝说着,低下了头,声音变得微弱,他在自责,“我的错,我不该说让他把药停了,我明知道这药不能随便乱停,我明知道突然停药肯定会出事的。” 南枝颇为懊恼的锤了一下头顶,紧皱的眉头昭显着他的无措。 林听闻言,拍了拍南枝的后背,说:“不怪你,”他轻叹一口气,又拍了拍南枝,“我去劝他吧。” 除了林听和黎江白,没人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说了什么,或许病人更能从病人的角度去想这些,南枝觉得林听谈的挺好的,最起码黎江白安稳了好几天。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个凌晨,南枝准备起夜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条短信,是黎江白昨晚发给他的。 心里倏地一沉,南枝觉得不像好事,小梨子”三个字让他在睡梦中骤然清醒,接着是短信的内容,直接让南枝警铃大作。 [晏温回来了,他明早就到,我要去接他。] “药不能停啊…”南枝抹了一把脸,他想把那天晚上的自己按进油锅里炸。 月光透过乌云,露出了清淡的光,阳台上比方才要亮一些,酒杯里盛着一小片光。 回忆转了又转,黎江白觉着自己这十几年尽折腾去了,兜兜转转他还是找回了晏温,吃药也好,看医生也罢,都是能医人却医不了心。 他其实还是有吃药的,每晚超出正常剂量的安眠药,是黎江白入睡的必需品,他的舌头仿佛再也尝不出苦来,他现在吃药几乎都是干吞。 黎江白与晏温说完了这些年,说完了他折腾自己,又折腾别人的这些年,他突然觉得特别累,就像这十几年都没有睡过觉一样。 “你给我的东西我还都留着。”黎江白抬手指了指卧室,敞开的门露出床角,被子团成了一团胡乱的扔在床上,窗帘没关,能看见对面楼上暖色的灯。 “床头柜里有一个小盒子,小时候你说你要给我剪窗花,剪一窗户的窗花,我也不知道够不够数了,反正我都有好好存着。” 黎江白收回手,两手交叠,搓着指头,静谧在他二人之间传递,没有人再接话茬。 当—— 隔壁街的钟楼又敲了一声,一点钟了。 夏天的雨带来闷热,即便有微弱的风,也吹不散湿气,窗户上的水珠似乎要干出印子,偶尔有几颗滑落下去。 “所以,”晏温看着滑落的水珠,慢慢开口,“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赶我走呢?” 黎江白倏地一愣,他说:“因为当时我妈,我爸,都想让我好好活,毕竟是遗愿,我实在是不愿…” 他还没说完,晏温便打断了他:“可你根本做不到不是吗?”晏温扭过头,看着黎江白,“你明明很想见我,却不敢见我,每次都只是匆匆看我一眼,就把我丢在路边,丢在角落,或者丢在随便什么地方,你不敢直面我,又耐不住,你没法跟秦阿姨好好聊,又不敢跟陈行止好好说,你宣泄情绪的出口就只有我一个,就连南枝你都会有意无意的避着,你想信任他,但你又刻意封闭自己,你就这样在阴影里自己和自己拉扯了十几年,矛盾了十几年。” 晏温是由黎江白的内心产生,黎江白依赖他依赖的理所当然,他自然也十分了解黎江白,他就是黎江白心里头的锚点,所有的折腾也好,拉扯也好还是矛盾也好,都是因他而起。 可又怎么能算推在晏温身上呢,晏温不过是黎江白在极度的恐惧和孤独下,臆想出来的而已。 “是啊,”黎江白也看向晏温,看向那双他从小就喜欢的眼睛,“我还不到三十呢,就觉得已经活了好几个三十年了。” 眼前的人算是黎江白的发小,虽说时见时不见的,也算是一块儿长大了,黎江白时常庆幸自己能有晏温这样的朋友,但他两个之间一直一种说不出的暧昧与情愫,或许只是黎江白单方面的暧昧,但黎江白总是不愿称呼晏温为朋友。 第99章 “你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黎江白叹了口气问道。 乌云上出现了一个缺口,月亮趁机露出了全貌,清冷的光顷刻间洒满了整个阳台,将他们两个都照的柔和。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晏温看了一眼月亮,“那天早上我就想跟你说了,你不愿听,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颗星星转瞬即逝,沉重的云将它挡了起来,黎江白想找回晏温但并不想听他说这些。 “你才回来几天啊就跟我说这些,”黎江白揉了揉眉心,“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闻声晏温笑了一下,他不再看月亮,而是继续看着黎江白:“你想听我说什么好听的?” 黎江白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你这张嘴就没说过什么好听的。” 晏温一愣,回想片刻说:“不能吧,我记得你哭的时候几乎都是我哄你,哄你的话好听吗?” 言语间没了方才的严肃,倏然变得轻快不少,话说明白了也就不拧巴了。 “哄人的话当然好听啊,”黎江白挪了挪屁股,整个人快要躺进椅子里,“可你哄吗?自打你回来不是说这就是说那,我会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吗?还用你不停的说说说?” “我跟秦阿姨,还有陈叔叔,初衷都是想让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晏温解释说,“虽说你现在…” “什么叫正常的人的生活?”这次换成黎江白打断晏温,“什么又是正常人?你上大街上问问,谁身上没有点儿或大或小的问题,你要是用健康来评判一个人正常与否,那这世上估计没什么正常人了,你要是用心理是否健康来评判一个人是否正常,那你跟街头巷尾那些,”黎江白说的有些急,他喘了口气接着说,“跟街头巷尾那些对着别人指指点点,不是说疯子就是说傻子的人有什么区别?我不偷不抢,不危害社会,我只是想过我自己愿意过的日子,有错吗?发烧感冒拉肚子,严重点的肺癌肝癌脑癌白血病,你会说他们不是正常人吗?” 从小晏温就喜欢看黎江白黎急,就像是一只要咬人的兔子,张牙舞爪的却把最柔软的肚皮露给你,但现下这只兔子收起了肚皮,只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恨不能用利爪将眼前的人抓个血肉模糊。 “我错了,”晏温尴尬地笑了一下,抓了抓黎江白的手,“我的认知不对,我跟你道歉。” 黎江白还在气头上,他愤愤地抽出手,在晏温手背上打了一下:“别碰我。” 气性大的不行,小时候就这样,气急了恨不得将晏温连撕带咬啃成碎片,晏温见状,愈发地软下声音:“没说你不正常,我们都觉得你有我不太正常,所以…” “有你怎么了?”黎江白再次打断晏温,“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偷东西了还是拔人家自行车气门芯了?我有你怎么了?怎么就不正常怎么就不行了呢?” 这是积攒了十多年的委屈,黎江白说着都要哭了。 劝是劝不动了,说教…也根本就说不下去,晏温长叹了一口气。 他本就是黎江白意识的分离,是黎江白潜在的思绪,黎江白这些年自己折磨自己,有一部分也有他的原因。 如果能让黎江白好过…晏温决定跟着黎江白的意思走。 晏温说:“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怪不得这么多年了我还能坐在这里,你压根就放不下我,离开几天你就想我想的不行了。” 味儿突然变了,说教似乎变成了撩拨。 “你在说什么东西?”黎江白的气还没消,闻言他突然诧异,目光也跟着躲闪。 晏温笑意加深,眼中盛着月光:“我在说实话啊,”他歪了歪身子,靠近黎江白,“你就是想我想的不行,不然为什么吃了那么久的药都驱不散我呢?” 言辞间透出一股骄傲,黎江白心想这要是让汪医生知道了,准得连他带晏温一块儿骂。 “也不能全怪你想我,”晏温又靠了靠,他再次握住了黎江白的手,这次没被甩开,“或许还因为我也想你。” 风突然吹动,树叶子晃,落下残余的雨水,黎江白的心跳在这风摇树叶中缓慢的加速,那雨水的涟漪荡在心口。 “啊…”黎江白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声音。 “啊?”晏温顺着黎江白回了一个“啊”,他说,“那天你跑的太急了,都没听见我想说什么。” “你是真的吧?” 这段回忆很新,黎江白很轻松的就能翻找出来,他记得在问晏温是不是真的以后还说了另一句话,说完就懊恼起来,自顾自的跑了出去。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你愿意一直陪我吗?我是说后半辈子。” 变相的表白,即便是回忆也足以让黎江白羞赧。 脸是瞬间红的,想逃跑的心也是瞬间起的,黎江白没想到晏温这会儿会提起这件事,他俩方才明明都快吵起来了。 晏温将黎江白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但他不在意,随便黎江白如何害羞,他说:“只要你说我是真的那我就是真的,只要你想我陪你那我就会陪你,我是说,”晏温故意停了一下,他感受着黎江白的呼吸,“我是说后半辈子。” 空气里似乎都带了酒意,黎江白觉得自己醉的不行,这杯酒比他这些年调的任何一杯酒都要醇,他快要沉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