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色》 镜中色 第1节 名称:镜中色 作者:时玖远 文案: 叶芸被白家接进城,住楼房,穿新衣,令人艳羡。 白家两兄弟,老大落拓不羁,老二清俊孤拔。 叶芸本应许给老二,却在数月后老二单位传来他遇难的消息......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市井生活 时代新风 救赎 主角:叶芸 白闻赋 一句话简介:假装看不见,余光千万遍。 立意:改革春风吹又生 第1章 叶芸第一次看见白闻斌是在照片上,杨婶特意坐上疯二狗的拖拉机到县城邮局给她取来的信件。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白色衬衫,头发梳到一边,五官端正,长相文质彬彬,杨婶指着照片告诉叶芸,这就是托她来说亲的白家小儿子。除了照片还有封信是给叶芸父母的,叶芸父亲前几年操劳过度患上重疾,需要靠药养着卧床不起,叶母字识不全,便让杨婶代劳。 杨婶看过信后喜上眉梢,告诉叶母,这白闻斌家住省城,住房改革后,他家是第一批分到楼房的。白闻斌的父亲早年过世,家中除了母亲,还有个亲哥。除此之外,信中还说了他的工作情况,是一名远洋船员。 这个职业对于叶芸来说很陌生,她只能联想到从前在画报上看见的水手形象,可青溪村在山坳里,她连海都没见过。 母亲没有过多询问叶芸的意见便敲定了同白家见面的日子。 叶家四个儿女,当初为了要个儿子连生了三个女儿,计划生育的大风暴吹来了青溪村仍然没有阻扰叶父叶母要儿子的决心,家里超生被罚得一贫如洗。饶是这样的家庭状况,叶芸到了婚嫁年龄,登门说亲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全因在这土坳子里,叶芸的容貌是这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 对于那些上门说媒的乡亲,叶母始终没有松口,倒不是多舍不得这个长女,只是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幺弟,叶父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她指望叶芸能嫁个好人家帮衬家里。 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都说叶家的大女儿要嫁去城里,男方家住楼房,还是跑船的,能赚不少钱。村里大多数人连楼房都没见过,别说住进去得多风光。跟叶芸同龄的姑娘眼红她,可那白家捎信说要村子里最俏的姑娘,旁人家的女儿不如叶芸长相好,也就没她这个享福命了。 白家果然没有悖了传言,登门那天大包小包提了一堆东西,在物质条件匮乏的青溪村,属实给足了排场。 媒人杨婶亲自到村头接人,白闻斌携母前来。路上,杨婶把叶芸夸上了天,说整个青溪村就属叶家这个大女儿长得最水灵,那眉眼,那身段就是放在大城市也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这以后娶回家生个大胖小子保准遗传了的好容貌。 这番话对白闻斌的母亲佟明芳来说,很是受用。白闻斌本人却不以为意,认为杨婶用词太过夸张,无非想从他们身上多捞些好处。 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维持太久,拐过屋墙,当看见矮房前站在叶母身边的姑娘时,他收回了刚才的腹诽。 叶芸一早起来梳洗打扮,乌黑顺亮的长发编成两个大辫子垂在胸前,棉质上衣配上一条古板的黑裤子。和城里穿着的确良、高腰裤的时髦青年比,她打扮得有些土气,尽管如此,姣好的面容还是让她赢得了佟明芳的满意。 两个母亲在杨婶的张罗下寒暄着进屋,白闻斌主动走到叶芸身前对她说:“你好。” 叶芸脸颊发烫,低着头回了句:“你好。”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话,也是叶芸第一次见到白闻斌本人。他不像她想象中那样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相反,他本人要比照片中还要白些,穿着清爽的浅格纹衬衫和深蓝色布裤,清俊孤拔,看着挺有文化的样子。 佟明芳和叶母相谈甚欢,交谈间得知,白闻斌的哥哥白闻赋腿脚不好,所以此次只有佟明芳随他前来。 走时佟明芳塞给杨婶一个红包,这事就算成了。 再见到白闻斌是一周后,他穿着正肩西装到叶家下聘,家门口围了不少人来讨彩头,佟明芳拎着喜糖大方地散给村民。 叶芸不知道白家给了多少彩礼,厚厚一沓子,应该是不少的。有闲言碎语说村里这么多大小伙给叶家选,叶母偏偏为了钱把如花似玉的女儿远嫁。这些流言蜚语多半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青溪村女儿家的归宿都是由父母定夺的,叶芸有病重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妹,白家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中午办了几桌流水席,算是走了过场,下午叶芸就要跟着白家母子进城。 临别时,她哭得梨花带雨,两个妹妹舍不得她,过来抱着她哭成一团。村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了今天,叶芸就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弟弟还小,不知道长姐这一走就是两地之隔,他懵懂地站在墙根含着手指。 白闻斌等在门外,叶母瞅了他一眼,过来拉开姐妹仨,对叶芸说:“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叶芸看了眼屋里的父亲,又含泪看向幺弟,心一横转过身离了家。 虽说定了亲事,但她总共才见过白家母子两面,话都没说上几句,难免生疏拘谨,加上刚离家,心有不舍,始终沉默不语。 白闻斌接过叶芸的包背在肩上走出村落。 叶芸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青溪村,一路到县城转乘长途汽车,所有经历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且茫然的,她只有紧紧跟着白闻斌,深怕被人流挤散。 白闻斌回头瞧了眼她紧张的神情,将包换到另一个肩上,伸手牵住她。男人削瘦的骨节和异样的触感让叶芸脸颊的红晕烧到了耳根,心跳声在人群中打鼓。 上了长途汽车,佟明芳怕晕车,坐在了前面,白闻斌便带着叶芸坐在后面。 刚坐定叶芸就慌乱地将手从白闻斌掌心抽了出来,靠在窗户边上。白闻斌起身将包放好后重新坐了下来,侧过头瞅着她柔润紧绷的小脸,笑了起来:“叶芸,你都跟我走了,以后就是我媳妇了。” 叶芸攥着手指,紧盯着窗外“嗯”了声。虽说如此,白闻斌也没再为难她,车子开动后,他就歪着头睡着了。 叶芸一路上都在看着窗外,对于她来说,二十岁的年纪,初次离开家乡,除了忐忑,还有的就是新奇。 车子辗转抵达市区已是半夜,筒子楼黑灯瞎火,叶芸踏上楼梯七拐八转,很快就晕头转向,最后跟着白家母子停在一个狭窄的铁门前。 白闻斌拿出钥匙打开家门,放下东西后,便将叶芸带到走廊外面的水房,告诉她怎么取水洗漱,让她对付一下,要是想洗澡明天可以去楼下的公共浴室。交代完后,见叶芸有些扭捏,白闻斌便回避了。 叶芸没好意思问白闻斌脸盆在哪,只能用毛巾沾湿冷水洗脸。 走廊没灯,家家户户的门都差不多,刚才一股脑跟着白闻斌进家,也没留心位置,从水房出来后叶芸便找不到白家是哪个门了。夜已深,她又不好去敲门,只能踱着步着急辨认。 大约站了半个小时,白闻斌看她总不回来开门去找她,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要哭不哭的样子,他拍了下脑门:“忘给你留门了,这边。” 叶芸小跑过去,脸蛋冻得发青。白闻斌指给她:“你睡里面吧。” 叶芸舟车劳顿,早已疲惫,还未看清家里的格局,走进房间带上门便倒床就睡了。 这一觉叶芸睡得并不安稳,母亲总是提醒她,到了别人家得勤快点,她担心睡迟了引得婆家人不快,天蒙蒙亮就爬起床。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她才看清这间房。床单被罩是深色的,门背后的挂钩上挂着一件男士外套,房间不算大,除了这张床和一个五斗柜就放不了其他东西了。 她将被子叠好,床单铺平,拿着洗漱的东西走出房间。 客厅里白闻斌在地上打着地铺,被子蒙住头,还没醒。叶芸便轻手轻脚从他身旁走过去往水房。 一大早水房里已经有三个年轻妇人,接水的,搓衣服的,洗拖把的,各忙各的有说有笑,叶芸拿着东西等在一边。 年轻妇人回过头来看她,见她模样标志,便问她:“没见过你吗,才搬来的?住哪户?” 叶芸秀声秀气地回答:“白家。” 三个妇女面色各异,转过头低声议论起来。叶芸初来乍到,和邻里不熟,自然插不上话,只能不自 在地站在一旁。 她们用好水后,回过身对叶芸扯出不尴不尬的笑:“我们好了,你过去吧。” 叶芸在几人的注视下走到水池前,不一会儿水房便安静下来。 早春的清晨寒意仍浓,叶芸打开龙头,谁知这龙头出水不好,稍微拧过一点,呲得叶芸一脸水,她慌忙关上水,冷得身体直颤。 轻笑声漫过晨曦的微光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水房,叶芸倏地转过头,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的男人靠在水房门口,嘴里叼着烟,视线轻佻地打量她。 水珠顺着脸颊落进衣领里,柔嫩的脸蛋、含水的双眸、惊吓的神情,美得仿若一碰就碎。 男人咬住烟嘴踏进水房,高大的身躯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而来,叶芸下意识后退,男人停在她身前,抬手将龙头拧到合适的角度,水没有再乱呲。 他丢下句:“用吧。”便退了出去。 水房的墙上挂着一块有道裂痕的塑料圆镜,叶芸透过镜子观察这人。 男人肩宽腿长,靠在水房门口的过道上,高耸的眉骨上方一道不算太长的刀疤,英气逼人的五官看着就不太好惹。 “咔嚓”一声,他手中的长城火机被打着,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他点燃香烟,抬眸对上镜子中的秀色,饶有兴味地吐出烟雾。 男人薄长的眼角锐利摄人,叶芸被他瞧得紧张不安,收回眼神匆忙洗漱。 身后的目光像蛇吐出的信子,徘徊在她身上,散发着危险的信号。叶芸顾不得水凉,加快速度洗完,低着头快速走出水房。 直到拐过走廊,身后的压迫感才消失不见。叶芸放缓了脚步抬起头,朝阳在东方探出脑袋,大地以另一种面貌展现在叶芸的视野里,这是她新生活的开始。 第2章 村子里的人说现在城里人住的那种板楼,南北通透,家家户户都有独立厕所,还可以在自家冲澡。 白家住的房子并不是板楼,而是一条长走廊串着二三十户的筒子楼。筒子楼没有独立厨房,大家都在楼道支上锅灶。 叶芸回来时,佟明芳正在门口夹着蜂窝煤往炉子里放,地铺被收了起来,叶芸这才看清家里的格局。客厅不算大,放了一张方木桌。 叶芸放下东西去帮忙,闻斌换了身衣服去了水房。这时候,叶芸才注意到那间房的隔壁还有一扇门,紧挨着她昨晚睡觉的房间。不过房门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佟明芳顺着她的视线,说道:“当初分房,闻斌大哥不在家,闻斌又是未婚,只能分到两居室。后来闻斌大哥回来,大的房间就隔成了两间。以后等你和闻斌结了婚,再申请分户。” 白粥端上桌,配上几个小菜,煮了鸡蛋。 大门有响动,叶芸忙转身去替闻斌开门。门打开,门外男人宽阔的肩膀遮住了光线,叶芸抬起头对上那双沉稳锐利的眸子,再看清他眉骨上淡淡的刀疤时,心跳漏了半拍。 这人是刚才在水房碰见的男人,不知道他怎么找上门来。叶芸还未做出反应,门外响起脚步声,闻斌趿着拖鞋走回来。 “哥,你不进去杵门口干吗?” 白闻赋的唇抿出淡若无痕的弧度:“你媳妇堵着门。” 闻斌探过身子对叶芸说:“我大哥,白闻赋,昨天回来太晚没介绍你认识。” 短短几秒,叶芸的面色从惊惧到防备再弥漫上一丝讶异。 这白家兄弟俩除了个子都不矮之外,怎么看都不太像。闻斌清瘦,眉眼常带笑,下巴圆润流畅,尽管已经25岁了,身上仍有少年气。 而这白闻赋的身形要健硕许多,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举手投足给人一种落拓不羁之感。 叶芸赶忙让开身子,垂着视线叫了声:“大哥。” 清甜的嗓音像早春的微风吹进白家,白闻赋迈进家门低眸扫了眼耳尖发红的女人,“嗯”了声。 闻斌也进了屋,喊叶芸吃早饭。他一坐下来就剥了个鸡蛋扔嘴里,碗里总共三个鸡蛋,闻斌吃了一个,还剩两个。 白闻赋扫了眼,开口道:“家里没鸡蛋了?” 佟明芳拿了个鸡蛋剥壳:“攒了俩月提亲的时候都带去叶芸家了,就剩这几个,挨到下个月就好了。” 镜中色 第2节 听到佟明芳的话,叶芸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喝着白米粥。 佟明芳将剥好的鸡蛋递给白闻赋,他没接,靠在椅背上单手提着碗:“没胃口。” 白闻赋将粥灌下肚,放下碗时,碗身撞到鸡蛋,圆滚滚的鸡蛋顺着桌子滚向叶芸,她生怕鸡蛋掉地上赶忙抬手按住,再抬起头时,白闻赋已经下桌了。 闻斌对叶芸说:“他不吃,你吃。给我,我帮你剥。” 闻斌接过鸡蛋,佟明芳笑话他:“不成家你都学不会疼人。” 闻斌扯着笑不回嘴,将剥好的鸡蛋递给叶芸。 叶芸在家中吃得并不好,秋储的白菜、萝卜还有自家腌制的咸菜用来填饱肚子。鸡蛋要拿去换日用品,偶尔叶母会留几个给幺弟补营养,叶芸作为家中老大,是轮不到她的。 她接过鸡蛋的时候,瞥了眼走到门口的白闻赋。之前听说白家大哥腿落了残疾,叶芸特意盯着白闻赋的双腿瞧去。 白闻赋个子很高,比弟弟闻斌还要稍高一些,牛仔裤包裹着长腿,站着或者慢走的时候全然看不出腿脚有什么问题。 然而当他弯腰拿起板凳朝门口走时,右腿稍能看出步幅不均。 白闻赋在大门前坐下后,侧过视线迎上叶芸的审视,嘴角微斜,眼里的冷意逼退了她的打量。 用过早饭后,佟明芳和闻斌商量领证的日子。既然儿媳妇都领进家门了,日子当然越快越好。佟明芳这人比较迷信,家里办大事定要选个良辰吉日,她翻了半天日历,认为下周三是个好日子。叶芸将户口簿拿出来后,众人才发现她离二十周岁还有2个月。自从新的婚姻法修改后,女性不再是年满十八就能结婚,要等到二十周岁才视为法定婚龄。严格意义上来说,叶芸现在还不能跟闻斌领证。 这让佟明芳和闻斌犯了难,闻斌下月初就要上船了,佟明芳本想着赶在闻斌出海前让两人把证领了。这么一来,就得等到闻斌出海回来才能把事情办了。 这次闻斌预计出去得四五个月,回来叶芸的岁数也到了,只有到时候重新选个日子领证。 叶芸安静地听着,她来之前没想过年龄的问题,现在只能听从白家母子的安排。 白闻赋坐在门口点燃一根烟,没有参与讨论,目光瞧着走廊外,事不关己的模样。 商量一番过后,佟明芳抬头看向白闻赋:“老大,你觉得这样安排成不?” 白闻赋弹了弹烟灰,语气平淡:“你们决定就行。” 他掐了烟没一会就出门了,一天都没回来。 下午的时候佟明芳带叶芸出门去供销社,叶芸头一次看见那么多稀奇玩意儿。塑料发卡,手绢蝴蝶绳,新式洗发膏,各种糕点琳琅满目,看得叶芸目不暇接。很多城市女孩用的东西她从前在农村闻所未闻。 没来得及多瞧,佟明芳径直将她带去布匹处,那一卷卷花色各异的布料排排放,和老家黑灰的棉麻布料相比,大城市的布料多到眼花缭乱。 叶芸在自己家中基本穿不上一套新衣裳,每月几寸布,家里那么多小孩。叶母要照顾父亲打理农田,都是叶芸将布料拆了再缝、拼拼凑凑,才想方设法让全家有衣可穿。至于新旧、款式可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佟明芳选了块红色的碎花的确良布料,布票比粮票还紧张,佟明芳毫不犹豫地将所有布票拿了出来。 叶芸受宠若惊,百般推辞,佟明芳接过布料笑声爽朗:“你跟闻斌好好过日子,我们不会亏待你。” 出了供销社,佟明芳将叶芸带去张裁缝那。张裁缝见到叶芸的模样眼前一亮,让她脱了外衣替她量尺寸。 帘子一拉,张裁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明芳,你这儿媳妇真是要啥有啥,等我做好衣裳给她换一套,你看吧,保准让人挪不开眼。” 佟明芳坐在外面眉开眼笑。 出了裁缝店,叶芸问佟明芳:“做件裙子多少钱?” “12。” 佟明芳告诉叶芸单做一件上衣或者裤子3块、5块,款式新颖点的裙子价格就会高些 。 ...... 晚上白闻赋没回来吃晚饭,他们三人简单对付一顿,叶芸主动收拾碗筷,又洗漱一番。 回来的时候,闻斌已经进了屋,今天没有再打地铺。佟明芳睁只眼闭只眼,让叶芸早些休息就回房带上了门。 叶芸局促地站在房门口问闻斌:“我......今晚睡哪?” 闻斌朝床里移了移:“你说呢?” 叶芸攥着两只手,紧张不安。虽说在老家办了席,但还没领证,就这么睡在一起令她不知所措。 闻斌眼里浮起笑:“怕什么,我又不是旁人。” 他语气坦荡,定了亲,睡在一起也是迟早的事。二十来岁的年纪没处过对象,难免血气方刚。 叶芸涨红了脸进屋,闻斌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羞得背过身去关了灯才脱掉外衣。 闻斌的床不算大,叶芸躺下后睡在外侧贴着床沿。两人共枕一个枕头,男人身上炙热的气息烫得叶芸不敢侧过脸去瞧他。 屋内很静,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陌生而撩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斌突然开口问她:“你脚冷吗?” 叶芸紧紧攥着床单回他:“还好。” “我帮你捂捂。” 说着闻斌的脚在被窝里勾缠住她的小脚,滚烫的温度立刻覆盖而来,叶芸双眼睁得老大,心跳声打在耳膜上,紧张得忘了呼吸。 滑嫩的触感游移进闻斌心头,叶芸身上馨香的气息让他控制不住去看她。黑暗中她柔嫩的脖颈微微侧着,莹白诱人,绯红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不安地轻颤着,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忍不住想占为己有。 “你睡过来点,别掉下去了。”闻斌出声道。 叶芸动了动身子,位置倒没挪多少。闻斌干脆侧过身将她拉到身前,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叶芸的目光停留在闻斌的下颌处,稍稍抬头两人的视线就能撞在一起。 她垂着脑袋,离闻斌的胸膛一拳之隔,僵着身体不敢乱动。闻斌抬手搭在她腰上,炽热的温度隔着布料强势存在着。叶芸几乎被闻斌半搂在怀里,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闻斌轻轻摩挲,叶芸的身体像过了电,心脏疯狂跳动着。 “你和男人好过吗?”闻斌低声问她。 叶芸咬着唇摇头。 “想试试吗?” 叶芸紧张得说不出话,闻斌的手移到她背后收紧力道,翻身将她拢在身下。叶芸双手挡在身前脸蛋红得似能掐出水,闻斌笑了下,握住她的手腕放在枕边,俯下身吻上她白嫩的脖颈。 异样的轻哼从叶芸喉咙里情不自禁地挤了出来,动情催人。 却在这时,极轻的“咔嚓”声擦过叶芸的耳畔,那声音近的仿若就在这间屋子,她分辨出是白闻赋打火机的声音,当即面色一紧,推了下闻斌。 闻斌显然也听见了,泄气地躺下身来,对叶芸说:“大哥回来了。” 第3章 筒子楼隔音效果不好,兄弟两的房间用木质隔板隔开,稍有风吹草动,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叶芸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做了坏事被人抓包,心跳声来回撞击,要从胸腔破出。闻斌不再说话,急促的呼吸搅动着黑夜。房间陷入安静,直到隔壁传来开门声,脚步渐远没了动静,叶芸被扼住的气息才终于顺畅了。 闻斌在被窝里握住她柔软的手,安抚她:“没事,大哥就是听到也不会说什么。” 叶芸的心绪却无法平复,刚来白家就跟闻斌睡一起,还有可能被旁人听了去,羞愧难当。 闻斌若无其事地揉捏着她细软的指节,指腹的每一次触碰都让叶芸忐忑不安,紧张的心情像被放在火上反复煎烤。她抽回手对闻斌说:“我去下厕所。” 胡乱从床上起身,叶芸拽过外衣披在身上匆匆走了出去。打开门,走廊的夜风吹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吹散了些许红晕。刚迈出家门叶芸便看见一个人影靠在门口的竹编躺椅上,阖眼翘着腿。 叶芸脸上褪去的潮红又卷土重来,心口徒然发紧,声线不稳地叫了声:“大,大哥......” 刚欲脱口而出怎么不回房睡,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不回房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说开了就难堪了。 白闻赋没有瞧她,淡淡地应了声,姿势没动过。 叶芸带上门后往水房走去,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水房那好像没有厕所。老家的茅房是在屋外的田埂边上,夜里屋里会放痰盂。可来到这,叶芸就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她停住脚步,犹豫中折返回去,在离家门几步之遥时瞧见了放在锅灶旁边的银色打火机。 刚才的情况属实混乱,她不知道白闻赋是几时回来的,既然她能听见白闻赋房中的打火机声,那么她和闻斌的对话以及动静也应该能清晰地传到了隔壁。想到这叶芸放缓了脚步,涌动不止的羞涩感快要将她淹没。 白闻赋听见戛然而止的脚步声,掀了眼帘侧过视线。 朦胧的月光洒进走廊,叶芸散着的发垂到一边,白色布衣有些褶皱,兴许是穿久了,领口松松垮垮露出光洁如瓷的锁骨,风吹进走廊,布料贴在身上,玲珑的身段若影若现,月光照亮透红的小脸,娇媚动人。 隔着几步的距离,白闻赋睨着她,深邃的眸子像浸了墨,一眼望不到底。 叶芸不自然地裹紧外衣,声音轻得像被羽毛盖着:“大哥,那个......哪里可以......” 虽说白闻赋是闻斌的大哥,但对叶芸来说到底是个尚不熟悉的成年男人,她本想询问他,却又一时难以启齿。 没等她说下去,白闻赋扬了扬下巴:“顶头。” 叶芸点点头,从白闻赋身前走过往另一边而去。 这筒子楼每层走廊尽头设有一间厕所,厕所门口挂个木牌,正面写“男”,反面写“女”,进去前将牌子翻下,其余人在门口排队。 叶芸走到尽头时,已经有两个男人站那,厕所门口的牌子翻成了“女”。 其中一个叫冯彪的男人见叶芸怯生生的模样,主动上前搭话:“你急吗?急我让你排我前面。” 叶芸尴尬回:“不用。” 另一个男人打趣他:“你认识人家吗?就让人家排你前面,你也不怕回去你家母老虎揍你。” 冯彪昂着脖子:“我怕什么?反了天了。” 正说话间,旁边一户人家的门被打开,一个青年探头探脑往外瞧,见叶芸模样生,推开门走了出来,凑到叶芸面前问她:“你是住哪的?” 另外两个男人见状也好奇,纷纷转过身来,大晚上的,叶芸被三个男人围着,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住那。”她一边应付着一边慌张地回过头。 白闻赋听见动静,目光朝这头瞥了过来。叶芸脸色发白,望向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只一眼,确定白闻赋还在门口,她便踏实了些。 叶芸收回视线的时候,白闻赋蹬了搭脚的板凳,缓缓起了身。 青年笑问叶芸:“姑娘,你多大啊?” 叶芸抿着唇不再搭理几人,那冯彪打趣道:“小六子,人家姑娘不想搭理你,回家睡觉去。” 几个男人互相笑骂瞅着叶芸,她贴着廊壁避开视线。 本来还在说笑的几人,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警惕的眼神穿过叶芸。一道身影压下来,她回过头去,白闻赋走了过来立在她身后,神色寡淡地扫视几人:“你们下楼去上。” 小六子眼神闪躲地叫了声:“赋哥。”就赶忙跑回家关上了门。 冯彪和另一个男人面色不好,但也没有和白闻赋硬刚,转身下了楼。 厕所里传来开门声,黄大婶从里面走出来,眼神在叶芸和白闻赋身上转了圈。 “我好了,你们谁进去吧。”便离开了。 镜中色 第3节 白闻赋背过身去,叶芸快步走进厕所。 厕所和外面一门之隔,门板很薄,下面还空了一截。夜很静,一点窸窣都被无限放大。叶芸动作放轻,深怕裤子的布料发出摩挲声传到外面。 悬着心重新整理好衣裤,出来后对上白闻赋的视线,叶芸的脸烧得厉害。 她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家走,似要把刚才的羞耻甩掉。然而到了家门口傻了眼,门带上了,但她没有钥匙。 她站在门前羞赧地瞥了眼白闻赋,白闻赋不紧不慢地 走在后面,谑不伤雅的眸光像一把带刺的钩子,让叶芸的遁逃显得滑稽。 白闻赋拿出钥匙开了门,叶芸一声不吭地进了房。 闻斌已经睡着了,她拉开被子一角贴着床沿躺下,人却毫无睡意,隔壁一丝一毫的响动都牵动着她的神经,辗转难眠。 闻斌睡觉还算老实,一夜没乱动也没挤着叶芸,下半夜她总算睡得踏实。 叶芸比闻斌醒得早,佟明芳一早见着她眼里就带着意有所指的笑意,叶芸被佟明芳瞧得躲开眼神。 今早没喝米粥,煮的面条,佟明芳煎了荷包蛋,油香味儿传遍走廊。隔壁春娣闻着味出来了,要说这佟明芳平时炒菜都舍不得放油,一早竟然倒油煎蛋。 春娣听说白家在农村讨了个媳妇来,便靠在家门口故意问她:“佟姐家有喜事嘛?” 佟明芳今早心情好,也不遮掩,直言道:“给儿子补补身体。” 这儿子当然指的是她小儿子闻斌,闻斌起床看见面条上盖的煎蛋,诧异道:“不是说没鸡蛋了吗?” 佟明芳看向打开房门的白闻赋,说:“你大哥昨晚带回来的。” 叶芸端着面进门,差点撞上走出房门的白闻赋。他穿着件敞开的立领夹克,刚剃完须,鬓角利落有型,清爽泠洌的气息扑面而来。叶芸刹住步子,昨晚的尴尬登时涌上心头,碗一晃,面条汤溅在她手上,烫得她秀眉拧在一起。 白闻赋“啧”了声,单手接过碗,对她说:“去冲水。” 叶芸转过身跑去水房,回来的时候闻斌问她:“怎么样?烫着没?” 叶芸拿起筷子说:“没事。” 坐在对面的白闻赋扫了眼她发红的虎口。 佟明芳将另一个煎蛋夹给了叶芸,叶芸推脱道:“阿姨你吃。” 佟明芳:“还叫阿姨,该改口叫妈了。” 在老家叶芸已经给婆婆敬过茶,只是称呼上仍有些叫不出口。听见佟明芳这么说,只得脆声脆气地叫了声:“妈。” 闻斌笑道:“多喊喊就习惯了。” 佟明芳的笑意染上眉梢,三人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显得白闻赋像个旁人。 没一会儿佟明芳去水房洗衣服,桌上就他们仨。叶芸昨夜下床没多久,闻斌就睡着了,自然也就不知道后来的事。 他开口问白闻赋:“你昨天夜里又出门了?” 叶芸埋着脑袋吃面,白闻赋也没有多说,神色自若的“嗯”了声。 昨晚那事两人都心照不宣没再提起。 第4章 白闻赋吃完就出门了,临走时,闻斌问他:“晚上回来吃饭吗?” “再说。” 白闻赋门关上后,叶芸抬起视线:“大哥这是去工作吗?” 闻斌随口搭道:“他从厂里下来了。” 多少人为了进厂托关系找人脉,叶芸不太能够理解白闻赋为什么进了厂还要下来。 “你大哥比你大几岁?”她问。 “大三岁,今年28了。” “还没成家吗?”在青溪村,这个岁数的男人小孩早已满地跑了。 闻斌沉默了小会儿,告诉叶芸:“他以前出过事,伤得不轻,其他地方恢复得差不多,断掉的那条腿没法跟从前一样,又从厂里下来,总之......之前说的姑娘黄了,他回来后可能也没想再找。” 闻斌说得含糊其辞,叶芸想到昨天佟明芳也说过,当初分房的时候,闻斌大哥不在家。 于是便问:“大哥去哪的?” 闻斌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只说:“出去待了段时间。” 叶芸就没再多问了。 稍晚些的时候叶芸去了一楼的公共浴室洗澡,傍晚浴室人多,淋浴头没几个,相熟的人共用一个,互相搓背。 叶芸在家都是打水在房中洗,头一次这么多人赤身相对,她年纪小,没那些妇人放得开。虽同为女人,叶芸窈窕的曲线和嫩滑的身子氤氲着雾气仍引得旁人盯她瞧,她害臊地走到最里面的淋浴头。 大家看归看,没人给她让位,叶芸被众人的视线钉在砧板上,难免煎熬。 旁边的李燕对吕萍说:“你好了没啊?洗半天了。” 吕萍毫不客气地回:“急什么急,等不了去旁边。” 说完吕萍看向叶芸:“你过来我这。” 李燕对她们翻了个白眼,走去另一边。 叶芸感激地看向吕萍:“谢谢啊。” “客气啥,你是闻斌那口子吧?” 叶芸羞涩地点点头。 “叫什么?” “叶芸。” “我叫吕萍,住在你们楼下。” 吕萍个子高,显得骨架大,叶芸在吕萍面前略显瘦弱。吕萍提醒她:“以后过来洗澡有空位就抢,你在旁边等着得等到什么时候。” 见叶芸一头乌黑的长发,羡慕道:“你头发真好。” 她将自己的洗头膏拿给叶芸用,叶芸往常是用茶枯渣或者面碱洗头,压根没见过这种洗头膏,清香的味道很好闻,哪个女孩能不喜欢。 她问吕萍:“这个很贵吧?” 吕萍说:“不便宜,回去让你家闻斌买给你。” 叶芸笑笑不说话,洗好就出去了。 冲澡间外面有个换衣服的隔间,拉着帘子,叶芸刚走到那就听见声音传了来。 “不会吧,我昨个儿就听我妈说佟婶子家娶了新媳妇,谁胆子这么大敢嫁到她家?” 另一个声音阴阳怪气道:“说是从农村讨来的。” “怪不得,我就说咱这谁家父母肯把女儿给白家。” 叶芸推帘的动作收了回来,帘子还是一把被人拉开,吕萍探身出去,嚷道:“怎么一个个就这么多嘴?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几个女人抬眼瞧见吕萍,讪讪地闭了嘴,复又瞥向吕萍身后的叶芸,交换了下眼神。 叶芸擦干身上的水珠,将衣服套上,期间几个女人就没少打量她。叶芸衣服不多,来时穿的那身已是最拿得出手的衣物了,可总要换洗,新套上的外衣侧边有个补丁,款式也老土。几人瞧着她低声议论,那刺耳的笑声让叶芸一刻也待不下去,匆忙离开。 出了公共浴室,叶芸抱着换下来的衣物低着头走,一辆黑色自行车从远处骑来,她下意识抬头瞧去。 在叶芸老家,能有辆自行车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个别条件很好的人家才有。去年柱子伯就骑了辆,他大儿子坐前面,小儿子坐在后面,可威风了。 才来到城里,看见路上有人骑车还是免不了好奇。男人逆着光身材高大,车子在他身下驾轻就熟,离得近些,叶芸才赫然看清骑车的不是旁人,正是闻斌大哥白闻赋。 李燕从公共浴室出来,刚才被叶芸抢了位,这会见她一个人,还穿得乡里乡气的,目光轻视,从叶芸身边走过时,故意撞了她一下。 叶芸毫无防备,身子又瘦弱,被李燕那蛮劲猛的一撞,重心不稳手上的衣物散了一地。 李燕“哎哟”一声,反过来埋冤她:“好好的路不走,站这挡什么道。”说完人就要离开。 已经骑了过去的白闻赋将车头调了个弯,正好堵在李燕面前,李燕被这猝不及防的身影吓了一跳,当即停住脚步。 白闻赋棱岸的眉骨微微凛着,眉骨上的刀疤像把锋刃,散发出可怖的气息。 “我也挡着你道了,撞啊。” 李燕顿时花容失色,惊慌的左右直瞄。 “捡起来。”白闻赋丢下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充满压迫感。 李燕不情不愿地转头弯下腰,顺坡下驴帮着叶芸一起捡衣物。 傍晚十分,家家户户吃完晚饭,公共浴室门前人来人往,楼上走廊也站了不少人,唠嗑的唠嗑,抽烟的抽烟。 这一幕引来不少人围观,大家都伸着头看出了什么事。 有人故意供火,跑去李燕家门口对着里面喊:“孙宝国,你媳妇被人欺负了。” 孙宝国一听这话,操起门后的铁锹就跑下楼。 李燕已经帮着叶芸把东西拾掇起来,孙宝国提着铁锹大步而来,气势汹汹地喊:“谁他妈找死欺负我媳妇?” 李燕本就提心吊胆,一看孙宝国这架势,赶忙迎上去使眼色。 孙宝国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就听见一旁坐在车上的白闻赋冷峭的声音:“我倒要看看我是怎么死的。” 孙宝国转头一瞧,脸色骤变,围观的议论 声也小了下来。 叶芸抱着衣物察觉到周围的气氛不大对。正对面一楼的大婶从远处匆忙跑来,抱起门前玩耍的小孩闪身进屋。二楼抽烟的男人半晌没再动一下,烟嘴烧到了烟屁股。刚才议论叶芸的几个女人退回了公共浴室门口,警惕地朝这张望。四周的空气仿若静止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孙宝国和白闻赋身上。 孙宝国到底是个大男人,自家媳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旁的男人欺负,自然不能说算就算了,更何况这么多人看着,他要认怂,以后在这二尾巷还能被谁瞧得起。 想到这,孙宝国推开李燕,扬起铁锹就朝白闻赋而去。一楼大婶紧张地趴在窗户上,楼上伸头的人瞪大双眼,浴室门口的女人们倒抽一口凉气,偏偏在白闻赋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被威胁的痕迹。 他左腿撑地,右脚搭在脚蹬子上,不避不让。薄长的眼蓄着骇人的眸光,只一个眼神,便让孙宝国心口发凉,那举起的铁锹生生停在了白闻赋的头顶。 白闻赋不仅不躲,反而向着孙宝国伸出头,嘴角邪性的弧度隐匿着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凶残。 镜中色 第4节 “怎么不动手了?” 六个字灌入孙宝国耳中,森寒的气息迫使他双手发颤,怒火充斥着孙宝国的大脑,铁锹颤颤巍巍地朝着白闻赋就砸了下去。 白闻赋扬起手握住铁锹,男人之间力量的博弈在一把铁锹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孙宝国一米六几的个头在白闻赋面前丝毫不占优势,白闻赋绷起臂膀,稍稍发力,铁锹便向着孙宝国头上压去。 叶芸赶忙跑上前扯住白闻赋,焦急道:“大哥,算了。” 轻柔的力道挠在白闻赋手臂上溅起陌生而异样的触感,他垂眸掠了眼叶芸,她杏眼泛着受惊过度的水雾,小脸惊慌失措。 白闻赋收回目光卸了力道,孙宝国喘着粗气退了一大步,李燕被吓得也回过神来,上前夺过孙宝国手中的铁锹:“是我先撞了人家,快别闹了。” 孙宝国侧过头来问自家媳妇:“怎么回事?” 李燕憋着一口气不肯说,只催促他:“赶紧回家。”说完转身进了楼。 孙宝国看向白闻赋,白闻赋不咸不淡地敲打他:“管好你媳妇。” 孙宝国不傻,此时品出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寻着媳妇回家去了。 白闻赋跨下车,瞅了眼叶芸:“回去吧。” 叶芸松了口气,跟着白闻赋往回走。 白闻赋没再骑回去,而是将车推在手里,放慢脚步,叶芸走在他身边。他什么都没说,却又让所有人看清了,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欺负不得。 浴室门口聚在一起的女人中,不知谁冒了句:“白家老大挺护着弟媳嘛。” 一边的吕萍视线落在白闻赋的背影上,眼里搅动着一缕微光。 ...... 筒子楼下有专门供自行车摆放的地方,白闻赋将车推了过去。放好车回过头来时,见叶芸探着脑袋。 他撩起眼皮,问她:“会骑吗?” 叶芸摇摇头,忸怩道:“其实我还没近看过。”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车上,白闻赋便让开身子对她说:“过来看。” 叶芸迫不及待地走到车子跟前细细打量,眼里的光清亮有神:“这是凤凰牌的?” “嗯。”白闻赋站在一旁点燃一根烟。 叶芸伸出手想摸,手臂悬停在半空,又看了眼白闻赋,白闻赋对她点了下头,示意她可以摸。 叶芸便上手握住车把,傍晚起了风,天边的余晖照在她无暇的脸蛋上,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白闻赋叼着烟似有若无地睨着她。 叶芸摸到车铃,轻轻一拨,车铃发出脆响声,实在稀奇,又拨了一遍,声音再次响起时,她回过眸,柔顺的长发被风吹起,淡淡的幽香萦绕着她,那明眸皓齿的笑便收进了白闻赋眼中。 闻斌刚从码头回来,正巧碰见,他大步走了过来问道:“看什么呢?” 叶芸直起身子,视线越过白闻赋,看向闻斌,腼腆的笑浮现在眼角:“看大哥的自行车。” 闻斌今天值班,忙了一天刚回来就瞧见娇俏的小媳妇出水芙蓉的模样,自然喜欢得紧。 风大了,他见叶芸穿得单薄,问她:“冷吧?” 叶芸缩了下身子,闻斌攥住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捂着:“走,回家。” 白闻赋的视线扫过他们拉着的手,敛眸,咬着烟嘴嘬了下,灭了,落在他们后面。 第5章 叶芸抱着刚洗净的衣服从水房走来,在门前的走廊把衣服一件件挂在晾衣绳上。家门敞着,佟明芳拉着白闻赋在屋中说话。 “布票我都拿去给叶芸做衣裳了,她身上穿的......” 佟明芳朝屋外瞧了眼,没说下去,转了话头:“你弟是新婚,他出海回来前我打算给他们缝套新被褥,你这俩月看看能不能多弄点布票回来。” 白闻赋沉默了一瞬,应道:“我想想办法。” 对于佟明芳的安排,白闻赋从没说过什么,但作为母亲,到底心里有愧。这家门口的人都说白家讨不到媳妇,这几年闲言碎语就没断过,还有人说他们家绝户。佟明芳咽不下这口气,拿出全部家当给老二娶媳妇,彩礼钱是老大帮忙凑出来的。不是佟明芳不顾及大儿子,而是家中这情况只够讨一个媳妇。即使给老大说媒,人姑娘家知道他的过去,多半也不会同意。比起老大,老二现在工作体面,无病无灾,更容易说成。 佟明芳多了句嘴:“你弟年岁也不小了,咱白家不能没后,你晓得我苦衷吧?” 白闻赋长睫微敛,面色瞧不出异样,语气平淡道:“都是一家人。” 佟明芳便宽了心。 叶芸挂好衣服回家时,白闻赋正好从闻斌的房间出来,人罩着层疏淡的距离感,掠过叶芸径直走到屋外。 叶芸回到房间内,闻斌手上拿着东西递给她:“大哥刚拿来的。” 叶芸接过后问:“这是什么?” “烫伤膏,你手怎么样了?” 叶芸伸出手来,虎口处烫了个小水泡,有些红肿。 “怎么用?”她问。 闻斌往旁边挪了挪,让她坐在床上:“我帮你涂。” 叶芸坐下将手伸了过去,闻斌挤了点药膏涂抹在叶芸手背,清凉的感觉缓解了肿胀的疼痛。 从前被烫着叶芸还是得干活,叶母一个人忙不过来,家中弟妹需要人照顾,洗衣做饭一样落不了,没听过什么烫伤膏。倒是听过凤凰牌自行车,无奈车票稀缺,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 叶芸好奇道:“大哥没工作,怎么弄来的车?” “他没工作,但是有法子,我也不知道大哥整天忙什么。” 昨晚厕所前的一幕和刚才发生的事,再迟钝也瞧出周围邻里忌惮白闻赋,细细想来,那种忌惮里还夹杂着一丝恐惧。 叶芸不明白为什么:“旁人好像很怕大哥?” “我大哥身上发生过一些事,他虽看着凶,对家里人没话说。亏了大哥,我才能跑船。” 药膏涂抹均匀,闻斌扔没放开手。女人的手到底不似男人,握着柔软无骨,淡淡的芬芳弥漫在空气里,叶芸身上香软的味道像浸了蜜。 闻斌虽早已到了婚娶的年龄,但自幼长兄罩着,家里家外的事情都有大哥抗,他活得像没开窍似的。那天在青溪村见到叶芸,才留了心,无非是男人看见漂亮女人心生欢喜。 直到昨夜温香软玉入怀方才知这滋味,怪不得都要讨个媳妇回家。闻斌白天去值班压根没有心思,脑子里想的都是叶芸柔柔润润的眉眼,终于可以进屋说会话,怎么瞧都看不够。 隔壁房间门被打开,复又关上,紧接着沉稳的脚步声响起,透过木质隔板传来房里。白闻赋回了房,他们自然也止了声,不再议论他。 明明两间房,却像三人同处一个空间,连气息都无所遁形。 闻斌洗了头,几缕半湿不干的碎发落在脑门上,清爽干净的五官带着笑意,有光在眼里跳跃,他对叶芸说:“睡觉吧。” 两人并排躺下,房间熄了灯,隔壁也听不见动静。静谧的夜好似只有他们俩,然各自清楚稍有动静便会惊动到大哥,睡得还算规矩。 不知过了多久,叶芸意识朦胧,腰上多了只手臂。她半 睁开眼,对上闻斌火热的目光,他眼里毫无睡意,烫人的眸子烙着她。叶芸瞬间睡意全无,心跳在加速,人是紧绷的,昨夜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卷土重来。 叶芸的下巴被闻斌提起,紧张和羞涩晕染在娇嫩的脸蛋上,那柔媚的神情让人情难自禁。 闻斌低头亲了下她,叶芸没经人事,无措大于心动,警惕地瞥了眼墙板。 闻斌哄着她:“这会大哥铁定睡了,就是没睡也别怕,你是我媳妇,谁也说不了什么。” 叶芸顺从地垂下眸,柔嫩的触感让闻斌血气上涌,他从没想过女人的身子能这么软,像水,一旦碰上,人便仿若在沙漠中本能地寻求水源,干涸不已。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拨开叶芸的长发,俯身埋在她颈间发了狠地吮吻,叶芸的心脏被掀到嗓子眼,酥麻的电流漫过全身,陌生的心悸惊得她抬起手臂。床本就不大,挨着墙,手肘“咚”的一声撞到墙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把她惊出一身冷汗,意识顷刻从迷离中拉了回来。 闻斌全然不顾,滚烫的吻下移到锁骨,饶是这般仍然无法解了心头的躁动。 他声音沙哑地浮在叶芸耳畔:“我想看看你。”说着手落在叶芸衣襟前,解着扣。 彼时外面有了异动,不像是家里,更像是走廊外。按理说这个点了,家家户户早已入了眠,不该有这么响的嘈杂声,不知道为何动静闹得越来越大。 隔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传了来,白闻赋显然也听见动静出去了。 叶芸张了张嘴:“外面怎么了?” 含娇细语的嗓音像搅动的春水,听在闻斌耳中,情动不已,压根不想理会外面的异响。 直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佟明芳在门外喊:“不好了闻斌,小磊子家失火了。” 这小磊子和闻斌同岁,还没搬来筒子楼前,两家就挨着门,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佟明芳喊完后先跑去磊子家那头,闻斌先是怔了下,随后跳下床趿着拖鞋打开房门就往外奔,在走廊碰见从水房提着两桶水而来的白闻赋。大哥右腿有疾,闻斌赶忙接过水桶匆匆丢下句:“你别去了,我去就行。”话音没落人就冲向磊子家。 火势是从磊子家卧房蹿出来的,这深更半夜的,人都在里面睡觉,街坊邻里纷纷帮忙灭火救人。 叶芸不知道小磊子是谁,但被闻斌的反应吓到了,他刚冲出去,叶芸就下床跑出房,正好迎上进门的白闻赋。 白炽灯柔暗昏黄的光晕映着她娇艳的面庞,前襟的扣子松了几颗半遮半掩,衣裳被揉得皱巴巴,嫩白一片的肌肤上泛着暧昧的红痕。 白闻赋眸色微沉,眼里的纵深感犹如深潭,似能将人吸进去。 叶芸浸着水的眸子对上他的眼,当即心绪大乱,转过身慌张地扣上所有扣子,抚平衣裳垂着双睫问:“火势大吗?要不要过去帮忙?” 白闻赋朝屋里走了几步,坐在桌子旁倒了杯凉水兀自喝着:“那边全是人,别去添乱了。” 叶芸轻“嗯”了声,攥着两只手站在一边焦急等待。她不敢回头对上白闻赋那双沉静墨黑的眸子。虽说大哥不会点破,可对上他的眼神,叶芸便没来由的心虚。闻斌是男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她无法做到像他那么坦荡,不知如何应对这尴尬的气氛,只能回避。 过了没一会儿,屋内的白织灯突然灭了。不知道是不是火势引起的电路损坏,还是有人拉了电,随之而来的是整个走廊,乃至整栋楼同时陷入黑暗中。 眼前登时漆黑一片,无尽的黑暗带来未知的压迫感,叶芸刚来这对家里陈设不熟悉,视线一旦受到限制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又是陌生的环境,大半夜失火断电,难免恐慌。 此时屋内响起脚步声,往门口而去,留下叶芸一人。她慌忙出声问:“大哥,你去哪?” 一只脚刚迈出家门的白闻赋转回身来,瞥了眼贴在墙边的娇小身影,收回步子开了口:“哪也不去,就在这。” 一人坐在门口,一人站在屋内,虽没有任何交流,可总比叶芸一个人待着要踏实些。 有人陆续从廊前经过,白闻赋探身问:“火灭了?” 门外人回:“灭了,灭了,他媳妇儿子没事,磊子送医院了。” 这人走了没几分钟,佟明芳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娃娃回来了。说是大磊子打鼾声音太大,媳妇夜里要喂奶带着儿子睡到外间。哪知屋里半夜起了火,磊子媳妇抱着儿子躲过一劫,大磊子被烧伤。这会闻斌背着大磊子去了医院,磊子媳妇也跟去了,这小娃娃便给佟明芳先抱了回来帮忙带着。 娃娃受到惊吓哼哼唧唧,佟明芳怎么哄都没用,放在腿上抖了半晌。白闻赋伸手接了过去,他没抱过小娃娃,一丁点大的小人到了他臂弯里显得尤为袖珍。还没等佟明芳松口气,娃娃望着白闻赋突然大哭起来,白闻赋挑了眉梢:“我长得这么可怕?” 娃娃的小脸挣得通红,叶芸走过来说:“给我试试。” 她身子才凑近,小娃娃就朝她伸出肉嘟嘟的胳膊,像寻求救星一样,白闻赋无奈将娃娃递给叶芸。 镜中色 第5节 奶娃对气味敏感,兴许是叶芸身上温香软玉的气息令人心安,小娃娃到了她身上,头往她肩膀上一搭,哭声慢慢就变小了。 叶芸在家常抱幺弟,哄娃自有一套,她哼着轻柔的调子来回走动,小娃娃逐渐合上眼趴在她肩头睡着了。 佟明芳见娃睡着了,便想接过去跟她睡。奈何娃娃刚到她手中又开始撇嘴,随后抽抽嗒嗒,叶芸在娃娃哭出前接了回去,说:“我带他睡吧。” 闻斌回来时已是凌晨,他洗了把脸,换身衣服回了房。叶芸带着娃娃睡得酣甜,这副温馨的画面触动到他。闻斌放轻动作上了床,怕压着宝宝,侧过身子看着叶芸恬静的睡颜,嘴角浮起笑伸手搂住他们。 第6章 磊子没有生命危险,但肺部吸入浓烟,需住院治疗。磊子媳妇又要收拾家中狼藉,又要去医院照顾磊子,这小娃娃只能养在白家几天。 一早起来叶芸抱着孩子喂米糊,闻斌拖了板凳来挨着叶芸,伸手碰了碰娃娃的脸蛋,小娃娃昂起脑袋对着他笑,叶芸的眉眼也跟着弯了起来。 这还是闻斌头一次见叶芸笑,圆润饱满的瓜子脸,笑起来清甜动人,看得闻斌失了神。他的手从娃娃脸上移走,抬起胳膊抚过叶芸鬓边的碎发别到她耳后。手指的温度拂过叶芸耳畔,异样的触碰让叶芸敏感地缩了下身子,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 闻斌察觉到她的反应,收回手陷入沉思。 现在不比过去,在城里,年轻人之间早已倡导自由恋爱。就算是旁人介绍,通常也要双方看对眼后处一段时间,觉得相处不错才会确定关系。 他和叶芸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前没有彼此了解过,相处起来难免生疏拘谨。 闻斌没跟人处过,自然也不懂得顾虑姑娘的感受。此刻瞧见叶芸脸上弯弯的眉眼逐渐消失,才惊觉自己对待叶芸或许唐突了。叶芸生长在农村,思想保守,年纪又小,之前没接触过异性,刚来就被他欺负,不害怕就怪了。 闻斌双眼定定地看着叶芸,探过身子问:“你会不会觉得我们还没领证就那样......太快了?” 佟明芳就在几步之遥的房间里缝裤子,大哥坐在屋前打磨不平整的凳子脚,叶芸怀里还抱着个娃娃。大白天的闻斌突然跟她探讨这种问题,弄得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叶芸脸颊浮起一抹绯红,低着头娇滴滴地说:“有点。” 闻斌略显懊恼,语气认真:“我知道了。” ...... 白闻赋将蹬脚拎起调转过来放在地上,板凳总算稳当。他眼眸抬起时,瞥见闻斌凑在叶芸跟前说悄悄话,叶芸红着脸,妩媚含羞。倒是一幅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画面。 白闻赋将凳子放在门边,摸了烟便出门了。 佟明芳早就想抱孙子,虽然娃娃不是自家的,也喜欢得紧。奈何她住的那间房狭窄,没有窗户空气流通不好,这小东西一被佟明芳抱回房就跟浑身有刺一样不安分。 这几日便跟着叶芸睡,娃娃还小,睡边上担心滚掉地,就睡在叶芸和闻斌中间。兄弟的 孩子,闻斌也疼得很,没事就抱在怀里逗弄,晚上睡觉闻斌跟叶芸轮流哄娃。等好不容易把娃娃哄睡着,他们也困得不行,睡下后就不敢乱动了,生怕惊醒小家伙得起来重新哄。 闻斌不轮值的时候就在家中,他们俩围着娃娃转。叶芸抱着孩子,闻斌就拿各种东西逗娃笑,小孩子“咯咯”的笑声充斥在家里,就多了个小人,却好不热闹。 有了孩子做为纽带,叶芸和闻斌的话题也渐渐多了起来,她教闻斌怎么给孩子洗澡,闻斌告诉她自己和磊子的童年趣事。比起叶芸刚来白家那两天生分的模样,这几天她脸上倒是偶尔会露出笑容。 闻斌这几天没再逾越,只偶尔拉拉叶芸的小手,有时候挨得近些。叶芸也没像头两天那么抵触,没人的时候便由着他。闻斌觉得这样也挺好,两人好好相处一段时间,等彼此有了感情基础,领完证成了合法夫妻再正大光明在一起。 白闻赋晚饭过后回了家,进房后隔壁的声音就没断过。奶娃咿咿呀呀精神头足得很,嬉笑声不时隔着墙板传来,大多是闻斌在说,叶芸不时应几句。女人的嗓音清柔悦耳,像春日里宜人的夜风。 房间里漆黑一片,白闻赋靠在床头,扔了根烟叼在嘴里,没点。高耸的眉骨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的目光定格在某处,又好似什么都没看,沉而寂。 早上,白闻赋出门时,佟明芳在屋里抱着娃。叶芸在屋外锅灶前熬米糊,走廊没人,闻斌从叶芸身后揽住她,温热的气息包裹而来,他低声对叶芸说:“你要喜欢孩子,等我回来后,咱们也要个娃,成吗?” 叶芸卷曲的双睫颤了下,轻轻“嗯”了声。 白闻赋脚步停顿,闻斌余光瞥见大哥的身影,松开手挠了挠头,笑道:“大哥今天这么早出门?不吃早饭了?” 白闻赋走出家门:“不了,赶时间。” 闻斌这才看清大哥手里拎着黑色皮箱,白闻赋将他叫到一边,对他说:“我出去几天。” 闻斌诧异地问他去哪,白闻赋没多说。叶芸听见大哥要出远门,也探过视线。 白闻赋眼皮略抬,目光短暂地触碰,他移开视线拍了下闻斌肩膀:“顾好家里。” 留下这句话便走了。 之后几天,叶芸没见到大哥。磊子出院后,他媳妇就把孩子接回去了。 身边没了娃娃后,叶芸也没闲着,跟着佟明芳后面忙着家里家外的琐事。这倒也让她见识到不少新鲜玩意,平平无奇的二尾巷对于叶芸来说汇聚了太多闻所未闻的事物,处处透着新奇。 比如能报时的机械钟,北京牌电视机,洋派的照相馆,女人们烫的时新发型。还有次在公共浴室,见到城里姑娘来月事用的那种卫生棉。听说是一次性的,不用反复冲洗,还不容易弄脏衣裳,这给叶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没几天,张裁缝那边的裙子赶制出来了,佟明芳迫不及待地带着叶芸去裁缝店。 换裙子时,叶芸不敢有大动作,月事刚来,她深怕弄脏了新做的裙子,于是小心翼翼。 从帘子后走出来,别说佟明芳,就连店里几个客人都看直了眼,纷纷夸赞叶芸模样好,这裙子布料真衬她。佟明芳听在耳里,心里舒坦,也没急着走,就在店里坐了会,跟张裁缝聊了起来。 叶芸则待在一旁打量着,右边一个盘子里盛着许多纽扣,有机玻璃的、塑料的、金属的,各种大小、款式、颜色。旁边放着线圈和裁缝剪刀,再往里面是一台缝纫机。 张裁缝边跟佟明芳拉着家常,边用手推动面料,右脚踩着踏板,缝纫机转动起来,缝出整齐的针脚。 叶芸聚精会神地盯着张裁缝的动作,听着她跟佟明芳抱怨从早忙到晚,这阵子都没歇好,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云云。 这的确良面料穿在身上质地轻薄,特别是出了裁缝店,风一吹,布料贴着叶芸的身子,好像没穿衣服似的,让她很不习惯。 佟明芳还要去趟六平街,离这不近,得走好远。叶芸今天身体不便,不宜多走,便跟佟明芳说想去买点东西。 佟明芳让她买完东西别乱跑,到时候还在巷口等她一起回去,叶芸答应下来。 在老家没有机会穿新衣,还是这么漂亮的衣裙,叶芸格外珍惜,担心身子不适弄脏裙子,她想着去供销社看看有没有那种城里姑娘用的卫生棉。 叶芸记得上次佟明芳从供销社带她来裁缝店路程并不远,可寻着记忆却怎么都找不到。只能依稀想起从家到供销社的路,然走着走着周围街道的环境越来越陌生,似乎离家也更远了。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换条路走时,一辆车从她身旁骑过,车子已经骑到前面忽然又停了下来,车上的人单腿撑地,回过头:“你在这干吗?” 叶芸抬起目光,瞧见几日未见的大哥白闻赋,心头一动,小跑过去。艳丽的裙尾在风中摆动,曼妙的腰肢随着步伐袅娜娉婷。 白闻赋的视线似有穿透力地停留在她身上,叶芸跑到近前,微喘着问:“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方才。”他垂眸,掠过她泛红的脸。 “你知道供销社怎么去吗?” 白闻赋眼尾轻挑:“你走反了,要买东西?” 叶芸点点头,白闻赋收回视线对她说:“上来。” 叶芸看向车尾衣架,眼里的光清亮透人。 未等她说话,白闻赋又道:“侧过来坐。” 叶芸转过身整理好裙摆踮着脚挪坐上去,第一次坐车,心情难免紧张。 白闻赋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坐好了?” “嗯。”叶芸答了声。 白闻赋双脚离地踩下脚踏,车子刚动起来时,叶芸并未扶,突如其来的晃动感惊得她慌里慌张不知抓哪,身子一侧担心掉下去慌忙抬手紧抓白闻赋腰侧。 白闻赋身形微顿,隔着削薄的衬衫布料,腰间纤细的手像温软的玉。 不似闻斌身形清瘦,白闻赋腰部紧实的力量感更加清晰灼烈,属于男性的陌生触感使叶芸惊慌失措,她坐稳后赶紧松开手。 白闻赋垂眸瞥了眼,嘴唇紧抿。 拐过一个巷口,车身颠了下,叶芸又一惊一乍地胡乱扶了下白闻赋宽阔的背。这一会一下的着实像小猫挠人,白闻赋眼眸微动,提醒她:“可以扶后座边上。” 叶芸拨开裙摆找到可以扶的地方,才终于坐稳当了。 春季的风拂过叶芸的脸畔,撩起她的长发,红色的碎花轻舞摆动,周围的景物在眼前掠过。叶芸好似在飞腾,既神奇又兴奋,脸上激动的潮红迎着光,笑容映在面颊。 白闻赋余光扫了眼街边玻璃窗上投射出的小脸,又了无痕迹地收回视线。 第7章 车子在供销社门前停下,门口的人络绎不绝。叶芸跳下车,考虑到要买的东西难以启齿,绕到白闻赋跟前,对他说:“大哥,我自己进去就行。” 白闻赋握着车把,微斜的眉梢有种与生俱来的淡漠之感。他没看她,垂着头将车支好:“去吧。” 叶芸转身踏上台阶,走了几步身后的声音将她唤回。 “钱带够了没?” 叶芸顿住步子,面色紧绷起来,她压根不知道卫生棉多少钱。从老家来时,叶母没给她什么钱,她身上一些零钱也不知够不够买,只能先进去看看。 于是小声回:“应该够。” 白闻赋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 上一次有佟明芳领着,还算熟门熟路。这次叶芸独自来就像瞎子摸鱼,人一多,被挤得都不知道往哪站。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刚闲下来的女售货员,她赶忙上前。 女售货员从后面柜子拿出一包卫生棉问她是不是找这个,叶芸询问过价格后犹豫了。一包卫生棉的价格可以买将近五包妇女用纸,这根本不是她能用得起的东西。 她往外探了眼,白闻赋没走,似乎是碰见熟人了,他立在车旁跟一个叶芸没见过的男人说话,那男人给白闻赋散了根烟,他神情寡淡地接过,挂在耳上。宽松的衬衫配上丹宁裤,松弛有度,站在那存在感十足。 想到拿着卫生棉出去碰见大哥也尴尬,叶芸干脆推说不要了。 旁边一人突然出声问她:“听你口音像是凤水那的?” 叶芸转过头,另一边柜台里 一个脸型方正的男售货员在对她说话,她点了下头。 男售货员瞧见她的正脸后,目光微滞,语气殷切地询问:“凤水哪里的?” “青溪村。” 谁料这人睁大双眼激动道:“真的?我也是青溪村出来的。” 能在这里碰见老乡属实难得,叶芸便和他聊了两句。男人叫马建良,小时候住在青溪村,后来才搬来城里。马建良的姑姑至今仍住青溪村,叶芸还见过,缘分就是这么巧。 白闻赋侧过视线,目光淡若无痕地落在叶芸和那男售货员身上。 马建良问叶芸现在住哪,叶芸还未出声,便听见有人叫她。 吕萍从几人中间挤了过来,她个子高嗓门也不小,这一声引得叶芸侧过视线。 吕萍挤到叶芸面前,笑着说:“你这身衣裳穿得像换了个人,我在那头都不敢认你,闻斌带你来买洗头膏了?” 这话音刚落,吕萍抬头瞥见叶芸身后,笑容僵住,脸色当即就板了下来,留下句:“你买吧,我走了。” 镜中色 第6节 叶芸不明所以地回过头,白闻赋走了进来,吕萍路过他身旁时加快了步子。 叶芸的目光移到白闻赋身上,带着探寻。白闻赋扫了眼马建良,下巴略抬,锋利的下颌线透着冷峻。随后不紧不慢地看向叶芸:“买好了?” 叶芸不太自然地说:“嗯......不买了,回去吧。” 白闻赋的眼神划过她的脸颊,出声道:“车没锁,你出去帮我看着,我买点东西。” “好。” 叶芸回头跟马建良说她先走了,马建良刚准备说回头聊,瞥见一旁白闻赋微凉的眼神,话收了回去只不尴不尬地对叶芸笑了笑。 叶芸站在门口等了一会,白闻赋提着个绳子扎的纸袋走来,将东西挂在车把上,对叶芸说:“上来吧。” 叶芸和来时一样挪坐在车后,白闻赋骑车基本靠左腿发力,习惯了后叶芸才感觉到大哥其实骑得很稳。虽然都说他右腿有疾,但这些日子下来,她觉得大哥的腿疾也不太影响日常生活,不知为何大家都闻之色变,避而不谈。 快到巷口时,叶芸忙说:“我就在这下吧,和妈说好在这等她一块儿回去。” 白闻赋停下,叶芸问他:“你回去吗?” 白闻赋解下挂在把手上的东西:“我还有事,晚点回。” 说罢将东西递给她:“拿回去。” 叶芸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提着走到了巷子口。佟明芳还没过来,她提着东西张望。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白闻赋没离开,他将车骑到树荫下,把烟点着,冷隽的侧面棱角清晰可见,树荫的斑驳投在身上,忽明忽暗。 她站在巷口,他在几步之外,没有交流。春日的柔风吹起淡幽的花香,初见时的那种紧张感依然会在叶芸心头萦绕。 说来奇怪,面对闻斌时的紧张顶多是对男女之事的陌生和羞涩。而白闻赋身上却隐匿着某种未知的压迫感,盯着人的时候,牢固的视线会让叶芸手心冒汗。 不一会儿佟明芳的身影朝叶芸走来,快走到她跟前时,叶芸又朝树荫那头瞥了眼,白闻赋已经不在了。 ...... 佟明芳让叶芸在巷口等她一道回去,自然是有她的主意。 走到筒子楼下,佟明芳放缓脚步,拉着叶芸站在报刊亭前翻看最新的报纸,顺便跟看报亭的老曹拉着家常。 正值下班高峰,周围邻里陆续回来。叶芸身上这件白底红色印花的裙子格外亮眼,路过的人免不了盯她瞧上一眼。 虽说有不少人议论白家才讨了个媳妇回来,模样标志。但叶芸平日里穿得土气,衣裳又总是宽宽大大的不太合身,显得人较为臃肿,鲜少有人注意到她。 到底人靠衣装,今天换了身新裙,束起柔细的腰身,玲珑的身段配上那姣好的面容,清新朴素的气质给人种含娇带羞之感,妥妥的美人儿。 小六子趴在走廊上,对着另一头的冯彪挤眉弄眼:“冯哥,看什么呢?” 冯彪眼里挂着贪婪的神色,调笑道:“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 在走廊做饭的冯彪媳妇听见声音,也探过头来往楼下张望,一眼就瞧见了模样娇嫩的叶芸,转手揪住冯彪耳朵,骂道:“我让你看,就知道不老实,晚饭你别吃了。” 冯彪“哎哟”地叫着,虽说他被媳妇拎回了家,走廊上仍站了不少人往下望。 佟明芳不慌不忙地拿了份报纸,心情不错,脸上挂了笑。 这几年他们白家没少被人戳着脊梁骨在背后议论,说好的亲事被人上门退了婚,闹得四周邻里都来看她笑话,她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都说他们家讨不到媳妇。 佟明芳咽不下这口气,托人去农村说亲,城市户口想讨个农村媳妇倒也不是什么太难办的事。但佟明芳争强好胜,偏要个模样身段好的姑娘,挑来挑去直到看见叶芸。 此时此刻,她接过报纸转身昂起头,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意。 闻斌从单位回来,老远就瞧见个纤腰楚楚的姑娘,走近了才发现是叶芸,别提多欣喜。他大步朝叶芸走去,炯亮的眸子里尽是惊艳之色:“真好看。” 叶芸被他夸得红了脸,绯色的脸蛋映着裙子上的花儿,娇俏明艳。 闻斌不顾旁人的视线,牵住她的手,欢喜的笑从眼里溢了出来。 黄大婶在楼上伸着头看:“这丫头是白家老二的媳妇?” 旁边的冯彪爱人搭话道:“不是老二还能是老大的?她家老大谁敢嫁?” 黄大婶嘴里嘀咕着:“我那天夜里去厕所瞧见的是老大跟这丫头一起的,不能看错吧?” 冯彪媳妇爱娟撇了撇嘴:“八成是你瞌睡没醒。” ...... 回到家中,闻斌将出海消息告诉佟明芳和叶芸,后天早上八点发船,六点多从家走。 虽早已知晓闻斌出海在即,但真当得知确切时间后,叶芸还是感到一丝茫然无措。 闻斌问叶芸买了什么东西,叶芸说是大哥买的。佟明芳打开后,叶芸才看见搪瓷彩绘盆里放了灌洗发膏。 她愣了下,看向闻斌,将今天迷路碰上大哥的事告诉他。 闻斌问她是去买这些的?叶芸摇了摇头。 “那你去买什么的?” 叶芸垂下眸咬着唇。 闻斌瞥了眼佟明芳,将叶芸拉进屋,关了门叶芸才告诉他:“卫生棉。” “什么卫生棉,干什么用的?”闻斌脱口而出。 看着叶芸红透的脸蛋,闻斌倏地恍然大悟:“哦......你买了吗?” “没,太贵了。” 闻斌站起身,打开五斗柜翻找着,叶芸坐在床沿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过了一会儿,闻斌回过身来将一张五十元塞到叶芸手里:“想买就买,旁人用得起,咱也能用得起。” 叶芸鼻尖发酸,这五十元够他们叶家忙活数月,还没捂热又得换成各类物资过活,相当于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在家中排行老大,自幼便要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又是女孩,不受重视,没人这样把她放心上。 闻斌抬起手揽住叶芸的肩膀:“我工作时间短,攒的钱不多,你先拿着,等我这趟回来挣到钱都给你,以后......我们的日子会好的。” 叶芸抬起双眸,眼底氤氲着雾气,闻斌捧起她的脸,控制不住拥她入怀。 稍晚些的时候,叶芸还是将那五十元给闻斌,让他把钱拿给大哥。 虽然不知道下午白闻赋是不是看出她的窘迫,才替她买了那些,但叶芸觉得让大哥出钱总归是过意不去的。 闻斌却让她收着,他这一走几个月,不在叶芸身边,她在这里无依无靠,总要留点钱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闻斌让叶芸不用担心,大哥那里,他自会去说。 白闻赋是夜深回来的,叶芸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闻斌听见动静开门走出屋子,家门敞着,白闻赋在走廊上刚点燃烟。 闻斌走到他身旁伸了伸手:“给我根。” 白闻赋扬眉觑了他一眼:“还不睡?” 佳人在侧,不能碰,这种苦恼大哥自然体会不到。闻斌低着头笑得无奈:“你不懂。” 白闻赋呵笑一声,递给他根烟。 闻斌不抽烟,难得来一根,呛得咳嗽,他顺了顺 气,说:“你给叶芸买的东西多少钱,我回头算给你。” 白闻赋神色平淡:“不用了,你把她领回家,我也没给见面礼。” 闻斌笑着扒住白闻赋的肩:“那就谢谢大哥的心意了,我后天走,你明晚一定记得回来吃个团圆饭。” 白闻赋朝着寂静的夜吐出烟雾,应下了。 第8章 叶芸早上醒来半晌都没敢乱动。闻斌侧睡在她身后,离她很近,那处高耸不下,她从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男性结构,僵着身子睁着眼,直到闻斌翻过身去,她才挪动下床。 早饭过后闻斌利用最后一天休息带叶芸去了码头,叶芸头一次瞧见那么大的货船,眼睛都要看不过来。货轮发出的轰鸣声划破长空,那气势震颤在叶芸心间,激荡不已。 海风轻拂着叶芸如细瓷的面颊,清澈的眸子里盛着碧蓝的海水,印花裙摆荡起耀人的波浪,荡进闻斌的眼底。从昨晚起,他的眼神就无法从叶芸身上移开,只换了身衣,她年轻的美貌就再也无法遮掩,一颦一笑,细嫩的手臂,柔韧的腰,光滑的肤,所有一切都让他为之牵挂,还未离家已经魂牵梦绕。 闻斌还带叶芸见了他跑船的同事,大家打趣闻斌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找的媳妇却是个美人。 男人都有虚荣心,同事羡慕的眼神让闻斌更加疼惜叶芸。 彭亮跟闻斌同岁,两人都是瘦高的身形,又同时进的单位,关系最铁。大家打趣闻斌,他也跟着调侃:“咱这一走几个月,你也放心把媳妇一个人留在家里,要是我媳妇这么漂亮,我肯定不放心。” 笑声四起,闻斌也跟着笑。虽然彭亮说的是玩笑话,但这话落在闻斌耳中,心里便有了波动。 ...... 为了给闻斌践行,白闻赋买了肉回来。佟明芳将肉切成块,往油锅里一放,那喷香四溢的肉味传得整个走廊人都能闻得到。 肉票紧俏,不过年不过节的,白家开荤定有大事,没一会儿闻斌要出海的消息就被邻里间说开了。 叶芸去往水房时,吕萍在楼下过道瞧见她,特意跑上来:“你家闻斌要上船了?” 叶芸点点头:“明天一早走。” “去多久?” “说是五个月吧。” 看见吕萍,叶芸便想到那次在公共浴室听见的议论,那些刺耳的话难免让她胡思乱想,可那种话又不好拿去询问佟明芳和闻斌。 正好碰见吕萍,她便小声问:“上次在浴室,那些人为什么说这没人肯把女儿给白家?” 吕萍听见这话后,脸上出现了一丝微乎其微的僵硬,很快她便换了副闲聊的表情:“你家闻斌的工作虽然挣得多,但一年当中有大半年不在家里,夫妻聚少离多总归也是要克服的。” 见叶芸若有所思,吕萍凑近拉住她,眯笑着压低声音:“不过闻斌人还是不错的,你不用担心。就是你们才在一起他就要走这么久,这两天你们得忙坏了吧?那方面。” 叶芸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吕萍说的是哪方面,但看她憋着笑的神情,便领会到其中深意,脸上慢慢浮起红晕,头也低了下去。 吕萍朝后看了眼,见没人,贴在叶芸耳边说:“我家隔壁婶子,她爱人每回连值几天班回来动静都闹得很大,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们管这叫小别胜新婚,你家闻斌身体肯定更好。” 吕萍还未结婚,可议论起夫妻之事丝毫不觉得害臊,倒是把叶芸说得不好意思了。这么一来,就没提及白闻赋,将叶芸的疑惑一带而过。 晚上吃饭时,叶芸垂着眸,一抹娇羞缀在两颊。吕萍的话像扰人的旋律侵袭着叶芸,早晨□□的感受在脑中挥之不去。 偏偏闻斌时不时盯着她瞧,还对她说:“今晚我们早点睡。” 叶芸听见这话,脸色更加涨红。 白闻赋抬头夹菜,掠了眼二人,又敛起目光。 ...... 叶芸没来城里前,待在青溪村单纯的环境中,偶尔眼里还会流露出懵懂的稚嫩,又比闻斌小六岁,闻斌不想吓着叶芸,给足了耐心,也下了决心先相处,等他这趟回来和叶芸正式成为夫妻后再进一步。 镜中色 第7节 然而临别前的最后一晚,终是放不下。特别是彭亮的一席玩笑话,让闻斌心里很不得劲,愈发地想占有叶芸,好像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将她彻底标记,这样的想法将他的理智冲昏。 明明说是早些睡,却几乎一夜没睡。叶芸月事没走,闻斌无法真正得到她,可也没少折腾。 模糊的形状得到了具象的显现,喘息声充斥着宁静的夜,久久回荡在薄薄的墙板之间。 空虚的感觉如炙热的浪潮将叶芸淹没,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无法得到缓解。人跟烧着了一样,女孩到女人的渴望朦胧地出现在她的意识里。 天蒙蒙亮时,佟明芳做好了早饭。闻斌不是头次出海,佟明芳也就嘱咐了他几句。吃完早饭,白闻赋提起他的行李送他上船,叶芸则一路将他们送到了街上。 昨晚的温存由在,初尝甜头怎能舍得了温柔乡。闻斌的脚步似灌了铅,三步一回头看向站在街边的身影,心中不舍,停下脚步对白闻赋说:“大哥,我跟叶芸再说几句话。” 白闻赋停下步子立在一旁,摸出烟等他。 闻斌大步走回叶芸跟前,瞧着她泛白的小脸,抬手抚了抚她的颊:“回去后补个觉,别累着。” 叶芸的双眼噙着水汽,楚楚动人的模样惹得闻斌不忍放手。 他又说:“有事记得跟妈说,她会给你撑腰,别委屈自己。” 叶芸垂下眼睫,眼里已然湿润。 早起的人在走廊支上锅,报刊亭刚开门,陆续有人围上前,赶去城里另一头上班的人踏着晨起的光走出家门。 饶是这样,闻斌仍然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将叶芸揽进怀中,告诉她:“在家等我。” 白闻赋半阖下眼帘,青白色的烟雾在指尖缭绕,猩红的火光无声地烧着。 兄弟二人在码头分别,临行时,闻斌嘱托大哥:“叶芸来咱这时间短,我怕她遇到事没主意,我不在家,你多关照点,还有妈。” “好。”白闻赋将行李递给闻斌,目送他上船。 ...... 筒子楼用水要去水房接,来回不便,通常会挑上两桶水放在家中。烧饭、喝水临时需要用水时便从桶里舀上几勺。 叶芸刚回到家中,佟明芳便让她去水房挑两桶水来。 叶芸自小缺衣少食,冬天用冷水习以为常,身子没养好,后来落了体寒,来月事常疼得死去活来。加之昨夜没休息好,苍白的脸上没了血色,脑袋昏昏沉沉地提起桶往水房走。 打完水后,叶芸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唇提起桶,水桶太重,她手腕一软,小半桶凉水洒在裤脚,把她惊得清醒了几分。 回到家,佟明芳见她这副狼狈样,面露不满,倒也没当着她的面说什么。 叶芸回房将湿掉的衣裤换下,听见开门声,白闻赋返回家中。 佟明芳问道:“闻斌上船了?” “嗯,走了。”白闻赋回。 又听见他问了声:“她人呢?” “在房间换衣裳,叫她去挑个水泼得一身都是,还能指望她做什么?” 白闻赋的声音带着几许松弛的调调:“那你不能不指望她。” 佟明芳看着跟自己唱反调的大儿子,气不打一处来:“我又不是请尊菩萨来供着。” 这句话后白闻赋岔开了话题,随后屋外的声音渐渐小了。 叶芸双睫微颤,退回床沿抚平床单。闻斌走的那个早晨,叶芸来白家的生活便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第9章 白日里,佟明芳和白闻赋都出门后,叶芸没有多加休息。她将家中打扫一番,烧好了饭菜,又将挂在外面的衣物收了回来,佟明芳的衣物叠好送回她房间。而白闻赋的房门常年关着,叶芸不好冒然进去,便将叠好的衣裤放在他门前的凳子上。 走开几步后,叶芸又回过头来,拿起白闻赋那条深蓝色牛仔裤。裤子的膝盖处破了一道口子,许是男人不拘小节,她替白闻赋将破洞仔细缝合起来。毕竟大哥之前买了东西给她,她也无以答谢。细密的针脚仿着牛仔布料本身斜纹的走线,不细瞧都看不出原来的破损。 佟明芳回来见 家中被收拾整洁,桌上摆着做好的饭菜,屋外的衣服也叠整齐放在她床上,对叶芸的脸色好了些。 晚饭的时候白闻赋不在家中,叶芸小腹阵阵疼痛,看着胃口不大好。佟明芳逮着机会问她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叶芸如实告诉佟明芳,她听后表情变了变。佟明芳私心想着叶芸跟老二睡了这么久,指不定肚子已经有了动静,要是能现在就怀上,等老二回来领完证没多久就能抱孙子了,两不耽误,这阵子她没少琢磨这事。 然而理想归理想,现实却不如她意,难免觉得叶芸的肚子不争气,只是这些想法她倒也没表现出来。 叶芸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收入来源。闻斌不在家中,她知道不能白吃白喝。第二天一早便起来打水,她想着只要勤快些,不给白家人挑理,自己在这个家的处境就不至于太艰难。 摸黑走到墙角,刚要提起桶,发现桶身很重。打开桶盖一看,两个桶的水竟然都是满的。她回头瞧了眼,佟明芳的屋里黑灯瞎火,人还没起床。 叶芸烧好热水,往盆里倒了些许端去水房。自从有了这个搪瓷盆,她终于可以用上热水。 水房没人,叶芸将长发散开,发量太多,总要梳上半晌。回去的时候走廊也是静悄悄的,天刚蒙蒙亮,偶有鸟叫声从远处传来。 叶芸正探头朝树梢上看,白闻赋推了门出来,看向她:“怎么起来这么早?” 叶芸的长发垂在一侧,温柔的发际线将她的脸衬得很小。 她将昨日在屋中听见的对话咽进肚子里,只回:“睡不着。” 白闻赋瞥了眼她抱着的搪瓷盆,盆里放着把塑料梳子,用了很多年了,梳齿断了好几根。叶芸顺着他的视线,快速用毛巾将梳子盖上。 白闻赋没多说,从她身旁走过,几步后,他又回过头来:“裤子是你缝的?” 叶芸见他已经穿上身,跟他说:“在家我弟妹的衣裤都是我缝的,你以后......要是衣裳坏了可以拿给我。” 白闻赋缓缓调转了步子:“听过嬉皮士吗?” “嬉皮......是什么?” 叶芸睁着双眼满脸疑惑,白闻赋嘴角勾起松散的弧度,没解释,转身走了。 白闻赋虽是随口一提,叶芸却是心里打鼓。 从农村来到城里,叶芸就像池塘里的小鱼突然被放进大海,每天都要接收新浪潮的洗礼。日新月异的时代,城里人,特别是城里的年轻人接受的是新潮思想。街上没见过的店铺,人们的吃穿用度,谈论的话题,叶芸时常觉得自己的思维跟不上。 就比如在农村,大家闲聊时的话题无非是一亩三分田,张家娶媳妇,李家生娃。 而这里的年轻人却在议论中国女排在大阪七战七捷,主席会见了美国华人协会,提出了“一个国家,两种制度”的概念...... 叶芸甚至不知道美国有多远,大阪在哪个方向。关起家门,她尚且能够通过观察了解到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可一旦走出家门,所有新事物都让她茫然失措。 “嬉皮士”这个词的出现让她决心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当下,唯一能够获取信息的渠道就是报刊和书籍。 在吕萍的帮助下,没多久叶芸便成功从图书馆借阅到一本提及“嬉皮士”的杂志。那本杂志她反复阅读了好几遍,叶芸从杂志中头一次了解到牛仔裤的由来,美国的淘金热潮,70年代铆钉与牛仔裤的结合,太多大胆创新的思想一下子涌进叶芸脑中。 图书馆位于粮四街的一个平房院内,办理借阅证需要登记工作单位,还要进行资格审查。叶芸没有单位,每次都是托吕萍帮忙。吕萍也热心,给她找来了许多关于当下时事,或是她感兴趣的剪裁与缝制,还有服装版型的书籍。这些书叶芸宝贝得很,只要做完家里的事,就会躲在无人处翻阅。 家里的水桶她没再挑过,无论她起来多早,水桶里的水总是满的。对此,佟明芳并不知情,也没特意问过。可叶芸心里清楚,这些水只有可能是大哥打回来的。久而久之,这件事就像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谁也没道破。 白闻赋早出晚归,跟叶芸碰面的机会并不多。即便偶尔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也是各吃各的,没什么交流。在叶芸眼中,白闻赋的身上总带着些神秘色彩。例如他没有工作,却比有工作的人更加忙碌。他没有固定收入,对家里人却从不吝啬。 一个多月后白闻赋弄回一卷绸缎的料子,佟明芳高兴坏了,这是布票也买不来的,给叶芸和闻斌做被面别提多喜庆。尽管她们并不知道白闻赋是怎么弄来的。 闻斌离开家后,佟明芳待叶芸还算说得过去。叶芸手脚勤快,做事细致,即便佟明芳为人强势,看不惯她整天捧着本书,倒也没说她什么。 吕萍却看不过眼,有次来找叶芸,走门口就听见佟明芳的声音:“闻斌不是给你留钱了,你拿出来我去找人绣,这么好的料子你要是绣坏了到哪里再去找?” 叶芸小声回:“我会仔细的。” 佟明芳又说了她几句,叶芸没再吭声。 吕萍等了一会,叶芸才从家出来。见叶芸兴致不高,吕萍突然提议:“不如这周你跟我去舞厅吧。” “舞厅?我不会跳舞。” “没事,去了就能学会了。你整天在家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要对着......” 吕萍表情夸张地朝屋子里昂了昂下巴,小声道:“不烦吗?” 叶芸犹豫着回头看了眼,吕萍将刚借来的书塞进她手里,压低声音:“就这么定了,我周六来找你,你得先想个借口,别让佟大婶知道你跟我去舞厅。” ...... 舞厅从早上9点开始营业,分上午场、下午场和晚场,是目前城里最流行的娱乐活动。叶芸晚上不好找理由出门,便和吕萍去了下午场。 这家舞厅是城里开的第一家,装修不算豪华,年轻人的热情却不减。除了赶时髦,追求刺激,享受音乐,这里俨然也成了年轻男女增进感情的场所。 舞厅门口有几人已经提早到了,在那等吕萍,都是吕萍厂里关系要好的同事。见她还带了个姑娘来,眉清目秀的,两男同事向吕萍打听叶芸。吕萍毫不客气地回:“人家名花有主了,你们少打主意。” 进了舞厅,昏暗的环境和闪耀的灯光打开了叶芸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里绝大多数人衣着朴素,偶有穿着喇叭裤的,戴着夸张配饰的,头发蓬松得比脸还大的,这种都是场内的焦点。 大家都站在场边聊天,三五成群。一开始是四步舞,会跳的找到舞伴享受片刻的快乐和自由。吕萍也和同事上了场,叶芸掩着笑盯着他们。有陌生的年轻男人走上前邀请叶芸,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那人说可以教她,叶芸退了一步,面露为难之色。男人见她不情愿,只好作罢。 舞厅靠里有圆形高脚桌,那里需要买票入座,不便宜,普通人不会去那。 白闻赋坐在最里,淡瞥着场中。叶芸刚进来他就瞧见了,表情倒也没什么变化,和身旁的吴老板几人喝着酒,直到那个陌生男人找叶芸搭话时,他才眉峰轻蹙。 吴老板是人精,当即调转过视线,问道:“这看中哪个姑娘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人去说说?” 白闻赋的唇边勾出一抹冷笑,低头拿酒。 慢舞过后是迪斯科,绝大多数人都退回场边,那些穿着夸张的年轻小伙子跑到中间扭胯摆手。叶芸哪见过这种舞姿,捂着嘴跟吕萍笑成一团。 吕萍在叶芸耳边说:“待会交谊舞大家都要上场的,你先跟我跳,跳会了我们再跟周豪换过来。” 周豪是吕萍的同事,圆脸平头,长相憨厚。叶芸低声问:“跳交谊舞也要牵手吗?” 吕萍瞧着她羞怯的模样,笑出声:“当然了,跳舞嘛,有什么关系。你看这里面一半都是结过婚的,谁会跟自家那口子跳。” 几个同事听见吕萍的话,笑着宽慰叶芸:“周豪是我们中最老实的,你可放心了。” 陌生男女贴那么近,还拉着手,在叶芸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却被吕萍他们轻松地谈笑。一时间她也弄不清是自己太保守,还是城 里人思想太开放。 她转过头看向场中,目光穿过那些扭动的男人落向远处,猝不及防对上一道敏锐的视线,她心跳漏了半拍,定睛瞧去。 白闻赋宽阔的身形在灯球的照耀下时明时暗,身上的黑色皮衣透着独一无二的利落与痞劲儿。叶芸也很想认错人,可她几乎没有见过第二个男人能像白闻赋一样,将这么紧俏的皮衣穿得如此随性。她当即面色紧绷:“糟了,闻斌大哥在那。” 吕萍神情微滞,顺着叶芸的目光看了过去,嘀咕道:“他怎么会在这?” 周豪插话说:“我看到过他好几次了,他最近跟舞厅的吴老板他们走得很近。” 叶芸退到吕萍侧后方,躲开身影:“怎么办?要不我还是先走吧。” 吕萍拉住她:“走什么走,咱又不是干违法乱纪的事,他在就在呗。” 镜中色 第8节 周豪回过头对叶芸说:“没事,他腿不方便,从来不跳舞,不会到我们这的。” 虽说如此,叶芸还是觉得自己偷跑出来玩,碰上大哥有点心虚。 迪斯科的时间不算长,很快就到了大家最期待的交谊舞。 吕萍洋模洋样地转了两圈手腕,将右手伸到叶芸面前,叶芸被她的动作逗笑了。 吕萍是个好老师,教叶芸卡着节拍怎么出脚,怎么转圈。一开始叶芸还不太能放得开,周围气氛逐渐热烈,叶芸也受到感染,在吕萍的带领下,慢慢能跟上她的步伐。 轻盈的步调合着旋律,柳腰微摆,转圈,裙尾绽放如花,映着变幻的灯光,人很容易就陶醉其中。叶芸好像懂了那么一点大家都爱来这的原因。 放松,是一种她来到城里从没体验过的放松。 吕萍调整节奏带着叶芸靠近周豪他们。 “你跟周豪跳吧,我跳男步太别扭了。” 说着吕萍和周豪换了个位,很快吕萍和她另一个男同事跳了起来。周豪则朝叶芸伸出手,叶芸紧紧攥着裙侧。虽说和吕萍跳了会,她已经会了个大概,却仍然无法跨越心里这关,和陌生男人牵手跳舞。 成双成对的舞伴从他们周围掠过,整个厅都舞动起来,只有他们面对面站着。周豪朝叶芸近了一步,尴尬地说:“要么你搭在我手背上?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吧?” 叶芸窘迫地松了攥着裙摆的手,忐忑地抬起手臂。周豪见状刚欲伸手,面前压下一道黑影,他的手被人挡开。 叶芸还未碰到周豪,手便被人握住。她抬起头,撞进白闻赋的眼底,眉梢染上一丝慌乱。 第10章 白闻赋迈到叶芸面前,代替了周豪的位置,无视叶芸惊吓的表情,侧过头来对周豪说:“不介意吧?” 周豪虽然跟白闻赋没有打过交道,但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言。此时对上白闻赋锋锐冷冽的眼睛,接受到他不善的眸光,哪里还能把“介意”说出口,为了避免冲突只能让出舞伴。 白闻赋收回视线居高临下瞅着面前的人,叶芸早已六神无主,抬头瞥了他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眼神晃动不安。 白闻赋轻握着她的指节,另一只手臂虚扶在她腰侧,带着她在场中移步。他的身影太高大,像无法撼动的墙,几乎将叶芸笼罩住。 她本就不熟悉舞步,这下更加慌乱,几度踩到白闻赋的脚,越是这样愈发紧张。 白闻赋瞧出她的焦灼,和她拉开距离调整步子迁就她,两人的身影融入人群中。他低下头询问:“喜欢跳舞?” “没有。” “没有来这干吗?” 白闻赋的嗓音听上去毫无波澜,叶芸无法判断出他的情绪,更加忐忑。 声音再次在她头顶响起,低磁、震荡,敲打在她心头:“来认识人的?” 白闻赋问得直白,毕竟来舞厅的年轻男女无非就这两种目的,沉迷音乐舞蹈,渴望结交异性。叶芸这个年纪,闻斌不在身边,寂寞也是在所难免。 叶芸心下大乱,慌忙否认:“不是的,我只是......跟着吕萍来体验一下。” 白闻赋抬起下颌,轮廓分明的棱角,有力的脖颈,挺拔的身躯,他身上一切关于男性的阳刚与精悍之气扑面而来,叶芸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白闻赋骨子里透出来的男子气概。 “既然这样,那就体验吧。” 他抬起手臂绕过她头顶,叶芸的思绪混乱惶惑,只是下意识在白闻赋的引领下转圈。 裙摆拂过他的小腿,合身的布料勒出柔韧的腰线,浅蓝色的碎布被她做成了宽发带,转圈时黑顺的长发铺散开,尽管她的舞步略显生疏,仍然灿如春华。 只不过这个动作叶芸完成得并不顺畅,交谊舞中的转圈需要一定技巧,腰部的力量和重心、速度都决定了动作的完成度。 俨然,叶芸还未掌握,转过来时身子微斜,步伐差点乱了套。白闻赋及时扶住她,手臂一拢将她拉回身前,垂下眸来:“不急。” 叶芸的脑袋像断了发条的钟,白闻赋身上清冽的气息夹杂着醉人的酒香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意识里,让她思维停滞,注意力全在白闻赋握着她的手上。他的手掌很宽,骨骼清晰有力,几乎将她包裹,无处遁逃,这种感觉和闻斌截然不同。陌生、强大,令她束手无策。 叶芸的余光看见有个姑娘羞涩地将脑袋靠在她男伴的肩膀上,女人旁若无睹的举动无疑给了叶芸很大的视觉冲击,反观其他人,并没有表现出异样的眼神。 她察觉到在双人舞的规则里,无论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同性也好,异性也罢,大家都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抛开工作职位,家庭中的角色,年龄大小,只沉浸在这短暂的音乐中,享受片刻的自由,无论离开这里后将要恢复到什么样的身份中。 吕萍可以和她的同事跳舞,同来的一个姑娘也跟一位刚认识的男性牵住手起舞,这好像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她们尚且如此,白闻赋于叶芸而言是熟人,也是家人,应该更自然才对,可叶芸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是一种禁锢在她思想里的伦理道德,让她无法放松下来。 吕萍虽和同事搭着舞,目光却落在白闻赋和叶芸身上。她面前的男同事顺着看了过去:“不是说白大哥腿脚不好,不跳舞吗?” “那得看他想不想了。”吕萍淡然地收回视线。 音乐换了调子,吕萍失了兴致走回场边。周豪凑上前问她:“什么意思?白闻赋认识你带来的姑娘?” 吕萍转过身靠在栏杆上,双手抱胸,觑着场中:“他们一家子的。” 周豪大为震惊:“那姑娘是白闻赋媳妇?” “他弟的。” 另一个男同事听闻后,对着周豪侃道:“怪不得不给你碰他弟媳,他弟不在家,这么漂亮的弟媳他不得看紧点,你就别想着跟人家跳舞了。” 周豪讪讪地撇了撇嘴,没了脾气。 音乐声变得舒缓,灯光暗了下来,周围的气氛暧昧朦胧,叶芸渐渐熟悉了这种节奏。白闻赋右腿受限,步伐缓慢而从容,叶芸舞步生疏,只能适应慢节奏。从某种程度上,在这首曲里他们成了彼此最合拍的舞伴。 舞步变换,他们之间的距离若即若离,横在叶芸腰间虚扶的手臂在某个不经意间真实地存在,很快又感受不到,虚无缥缈的心跳声被舞厅绚烂的灯光和沉溺的音乐揉碎。 叶芸似乎抓住了跳舞的乐趣,像风筝与放线人,不断地拉扯、悬空、游移,再倏地收紧。 四目相碰时,叶芸眸里的光陷进了白闻赋深邃的眼瞳。她出声问:“你和别的女人跳过舞吗?” 白闻赋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他是个技术高超的放线人,尽管叶芸初次体验双人舞,依然能够感受到他和吕萍的区别。如果说吕萍教会了叶芸如何出脚,收脚。那么白闻赋则是将她引领到舞曲的节奏中,让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机械的舞步,而是轻而易举调动起她的细胞,让她沉浸其中。 或许在他没遇到闻斌口中所说的那件可怕的事前,他也和这舞厅里的少年一样,曾肆意挥洒过青春。当然,这只是叶芸的猜测。 不过很快,她的猜测得到了答案。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沪都待过一阵子。” 沪都,叶芸想都不 敢想的大城市。即便她生活的地方离那山遥路远,仍然听过那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和充满传奇色彩的传说。 白闻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好似已然告诉了她,他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这或许造就了他身上深沉难测的气场。 只是所有故事都有终结的时刻。曲毕,白闻赋松开了她,瞧着她红润的脸蛋,问道:“尽兴了吗?” 叶芸的鼻尖和发丝已经冒了层薄汗,她点点头。 白闻赋双手收回兜中,对她说:“我在门口。” 他没有催促叶芸离开,但叶芸知道自己该回家了。 她走到吕萍面前,对她说:“我就先走了。” 吕萍脸上挂着淡笑,没来由地说了句:“我以为闻斌大哥不会跳舞,看来是不跟外人跳,你回去吧,下次约。” ...... 叶芸走出舞厅时,夕阳缀在天边。白闻赋的确在门口,只不过他身旁还站了几个陌生男人。叶芸踌躇着要不要自己先回去,她朝白闻赋望了一眼,他也正好瞥过视线,眼尾的笑意并未散去。她定在原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等他。 叶芸没见过这样随性洒脱的他,健硕的身形不显魁梧,反而有种潇洒不羁的独特魅力。 犹豫过后,叶芸还是决定先往家的方向走。一会儿,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她回过头,白闻赋不疾不徐地跟了上来。 叶芸放慢了脚步,问他:“你喝酒了吗?” 白闻赋挑了眉梢:“很明显?” 其实酒气并不明显,只是酒精的作用,他举手投足之间的松弛和平常不太一样。 白闻赋摸出一颗糖扔进嘴里,叶芸侧着头看着他指尖斑斓的糖纸。白闻赋斜了她一眼,又摸了一颗出来:“要吗?” 叶芸接过糖,说了声:“谢谢。” 糖果的味道很特别,清甜的气息在嘴里融化,是一种类似水果味道的硬糖。叶芸拿起这种会反光的彩色糖纸,上面的文字她并不认识。 “这是什么糖?”她问。 白闻赋告诉她:“苏联那边的。” 叶芸哪里接触过进口糖果,糖纸太漂亮,她舍不得扔,折了起来攥在手心。 “我知道什么是嬉皮士了。” 白闻赋的脸上难得挂上饶有兴致的神色:“我听听。” 叶芸背着手振振有词:“是60年代一群反抗习俗的年轻人组成的,他们反对战争,批判公民权益的限制,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有时候和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是一种自由主义。” “看来你对这些人的评价挺积极。” 叶芸迟疑了片刻:“其实也不是,好像他们身上有很多罪名,包括一些并不得体甚至触犯法律道德的事情,有很多人说他们是垮掉的一代,我也不确定该怎么定义。” 白闻赋的唇边划过些许讥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会展示截然不同的两面。” 叶芸注意到白闻赋在说这句话时,眼底挂着轻谩和不屑之色,只是这个话题并没有延伸下去。 快到家时,叶芸放缓了步子,试探地说:“大哥,能不能......我先回去?” 她不想被佟明芳瞧见跟白闻赋一起回家,虽然这样避嫌似乎没有必要,叶芸还是多了重顾虑。 白闻赋没说什么,停下脚步摸出烟,叶芸便加快速度回了家。 这一大下午佟明芳都没见到叶芸,她又踏着夕阳而归,吃饭的时候佟明芳便嘀咕了几句:“今天跑哪去这么晚才回来?” 叶芸垂着脑袋回:“去......粮四街看书的,忘了时间。” 叶芸说这句话时毫无底气,回来前她没有和大哥商量好,他不是闻斌,没有理由帮着她遮掩偷跑出去玩的事实,所以无法确定白闻赋会不会当场拆穿她。 话刚说出去,叶芸就飞快地扫了眼大哥。白闻赋坐在她对面,神态寻常,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戳破她的谎言。 “那么远怎么去的?就你一个啊?”佟明芳接着问。 叶芸心里打鼓,愈发心虚。她没有去过粮四街,每次都是吕萍下班路过帮她把书带回来,她也不知道从二尾巷去粮四街该怎么走。 急中生智,她刻意忽略第一个问题,直接回道:“跟吕萍一起去的。” 佟明芳听见吕萍的名字,脸色发青:“以后少跟那个丫头来往。” 叶芸不明就里地僵坐在桌前,气氛凝滞。白闻赋缓缓撩起视线,蹙眉看向佟明芳:“吃饭。” 两个字低沉中带着不言而喻的分量。 佟明芳瞥了眼自家老大,不再提及这事。 镜中色 第9节 第11章 这是叶芸来到城里过得最提心吊胆的一天。先是偷跑去舞厅碰见白闻赋,后又当着大哥面跟佟明芳周旋,最后还不知为何,惹得佟明芳生气。 晚上躺在床上,紧张的心情仍然很难平复,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就像走马观花在叶芸脑中掠过。 音乐声和舞步的节奏依然鲜活,对这个年纪,渴望触碰新事物的女性来说有着无法言喻的吸引力,天然的生理反应,男女之间令人心驰神往的接触,打破约束,解放老派思想。 这样新奇的体验对叶芸来说无疑是难忘的,甚至夜深人静想起来,心脏仍会怦怦直跳。朦胧的悸动,复杂而微妙的向往,然而向往的情感突然在她脑中具体地浮现成白闻赋的样子时,道德的枷锁瞬间收紧,吓得她面红耳赤。 叶芸很快将这种思想清除出去,她相信今天无论是谁,哪怕是周豪,她也会忍不住去想。这并不取决于跳舞的对象是谁,而是这个人填补她对未知的空白,她才会在更阑人静时想起对方,仅此而已。 虽然她给了自己一个完美的解释,思维却不受控制。从舞厅出来时他笑看着她,他递给她糖时指尖的短暂接触,他们关于“嬉皮士”的对话,这些画面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跳出来,甚至每个字她都能记得。就像景象重放,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蓦地,叶芸睁开眼,一些之前在杂志里看到的内容冒了出来。19世纪初嬉皮士为了自我表达,开创了一种另类的衣着语言,他们将单一的牛仔裤磨出破洞和毛边,有的还缝上刺绣。 如果将这些信息和那天清晨白闻赋的随口一问联系起来,叶芸好像突然就读懂了他看着她满脸疑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 彼时的叶芸心情十分复杂,在她的认知里,即便是家里条件不好,也会把破裤子打上补丁,怎么可能会故意穿条破裤子,哪个裁缝忍心把好好的布料弄坏。如果不是了解到“嬉皮士”的始末由来,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帮了倒忙。 白闻赋虽然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还照常穿着那条被她缝过的裤子,但此时此刻叶芸心里有愧,因为自己的无知,好心办了坏事。下午的时候还振振有词地跟白闻赋讨论“嬉皮士”,殊不知那天他不过是用“嬉皮士”委婉地告诉她缝错的事。 叶芸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已经不是面红耳赤,而是全身羞愧得燃烧起来。 她脑子里装着这件事,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生。最后她的视线落在墙板上,不确定地抬起手轻轻敲了下。 静谧的黑夜搅动着她不安的心脏,听觉无限放大,隔壁一整晚都很安静,叶芸甚至不知道大哥后来有没有出门。 过了好半晌,就在她准备转过身不去想这件事时,白闻赋清了下嗓子,声音极低,却足以让叶芸重新竖起耳朵。 她侧身而躺,对着墙板唤了声:“大哥......” 又隔了一会儿,叶芸才依稀听见一声低沉的“嗯”。 顿了顿,她才尝试询问:“那条牛仔裤我应该是缝错了吧?要不你再给我,我把线拆了。” 白闻赋没有回应,短促的轻笑声一带而过,驱散了叶芸心中的不安,隔壁便没了响动。 后来白闻赋并没有将裤子给叶芸,叶芸偶尔仍能看见他穿着那条缝错的牛仔裤,似乎......他也无所谓。 吕萍之后又来喊过叶芸几次,邀她一起去舞厅玩。叶芸都婉拒了,她明白,有些东西虽然绚烂多姿,但并不适合她。她无法做到那么豁达,每次和不同的男人牵手跳舞。更何况,闻斌出门在外挣钱本就辛苦,她没有理由拿着他留的钱去找别的男人 跳舞。有些事情,体验过一次,足矣。 两个月一晃而过,叶芸满了二十,从法律上来讲,她到了婚嫁的年龄,然而闻斌不在家,也没人再提起这件事。这个整岁生日她是在悄无声息中度过的,在这个日子里她格外想家。从前在家,叶芸的二妹总会记着给她下一碗面。 而今年,不再有人能记起。 晚上的时候,叶芸从水房回来。佟明芳已经进屋睡觉了,家里没开灯,她摸黑走到房门前,推门的时候,碰到门把上挂着的梳子。 那是一把檀木梳,色泽清润,边上一排浮雕刻成百合花,闻上去有幽淡的香气。叶芸没见过这么精巧的梳子,拿在手中爱不释手。 她翻身上床贴着隔板轻轻敲了敲,对面没有回应。她又等了好一会,直到入睡前白闻赋都没有回来。 于是第二天早饭时,叶芸便试探性地问佟明芳:“妈,昨天的梳子......” 佟明芳莫名其妙道:“什么梳子?” 叶芸便没有继续追问。 接下来的绝大多数时间,叶芸都把自己关在房里绣被面。佟明芳虽然担心这么难得的面料被叶芸糟蹋了,但最终还是松了口,由着她去了。 叶芸光是将图案画好就耗费了数天的功夫,然后照着图样一针一线地绣。 这是叶芸第一次绣这么复杂而庞大的图案,通常要边琢磨边绣,有时候还会参考一些书中的纹理和手法。 她的日子虽然单调,但也充实。除了将家里一些零碎的活打理好,剩下的时间全部用在看书和针绣上。她平常很少出门,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供销社那头,买些线回来。 偶尔会在走廊或是水房碰上小六子那些整日闲晃,眼睛乱瞄的男人。他们当中也有人故意对叶芸说些轻佻的话,比如“你男人不在家,没事找我们玩儿啊”之类的。 叶芸一般能避则避,从不与那些人搭话。他们也就图个嘴上过瘾,顾忌到闻斌不久就要回来,倒也不会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龙凤呈祥的被面,叶芸绣了几月,倾注了所有热情和精力。少女怀春,待字闺中,这样的心情全部融入针线中。 完工后,她洗净被面晾在外面的绳子上。风一吹,栩栩如生的龙与凤在楼道间飞舞,引得不少人前来,纷纷说叶芸这手艺堪比外面的绣娘,也有人说这图案选得寓意好。佟明芳面上有光,全然忘了当初是怎么反对叶芸自己绣,这会儿倒是家门大敞,对路过的夸赞照单全收。 后来,周围邻里有需要缝制的东西就跑来找叶芸帮忙。收钱的事是吕萍提议的,她见叶芸最近忙的上周借阅的书都没时间翻看,便对叶芸说再有人找她,她就收钱,要继续这么免费帮忙,隔壁巷子的人都要过来占便宜了。 叶芸一开始还不太好意思收邻居的钱,然而吕萍带头,故意在公共浴室门口,人来人往的地方,塞给叶芸钱,说是上次她修改裤脚的钱。 这么一来,想占便宜的人自然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叶芸,而真正想找叶芸帮忙绣点东西的也会适当给点钱。 日子便在这一针一线中飞驰而过。转眼,闻斌已经离家五个多月,单位那边依然没有传来返航的消息。 佟明芳隔段时间便会带着叶芸去港口打听,有人说是遇上暴风天气货轮临时改了航道,也有人说因为船上货物的原因船只滞留在吉大港。总之每次去询问得到的消息都不一样,没人能告诉她们返航的确切时间。 入了秋,天气急转直下,佟明芳生了场病,卧床在家整日心心念念小儿子的归期,躺在床上也不忘问叶芸港口那边今天有没有消息传回来。如果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叶芸没能去码头,佟明芳免不了要数落她一番。 叶芸也着急,奈何每次去得到的结果都一样。问的多了,人家也觉得烦。有时候她只能一个人坐在码头望着来往的船只,就这样待上一会儿,再回去面对佟明芳的盘问。 那一阵子白家始终笼罩在无形的阴影之下。白闻赋也在通过一些关系了解闻斌所在货船的去向,经过多方打听,再加上港口人员的含糊其辞。一个可怕的念头氤氲在白家人的心上,那就是货船有可能因为什么原因失联了。 冷战时期,外面的国际形势不容乐观,各个国家对商船的管控标准不一样,航行或靠岸都有可能遇上麻烦。再加上一些水域长期存在的海盗,瞬息万变的海洋气候。这些都成了不可预测的风险,没有消息,或许对于白家人来说就是好消息。 直到那天下午,闻斌单位的两个领导突然造访。佟明芳的身体已经恢复,家中只有她和叶芸在。 佟明芳让叶芸去煮茶,叶芸才走到屋外的锅灶前,屋里登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叶芸拿着杯子的手禁不住颤抖,隔壁的春娣听见声音推门出来,周围陆续有邻居探出身子。 闻斌的单位是今天上午接到闻斌遇难的消息,下午就紧急过来通知白家人。据他们所说,货船遇到了一些意外,目前还没有返程,具体情况得等这艘船回港后再做进一步调查。 佟明芳哭得双腿发软,几近晕厥,春娣几个老邻居扶住她。佟明芳死命拽住领导的胳膊,哭喊着让他们一定要把闻斌带回来,哪怕人没了,也不能让他流落在外面,无论无如何,一定要将他带回家。 领导无法给出保证,只能答应她,尽一切可能把人带回来。 这些平日里没少在背后嚼白家舌根的邻里,听说闻斌遭遇不测,这会儿也暂时放下成见。两位领导走后,他们留下来安抚着佟明芳,直到佟明芳的状态缓和了一些,才各自散去。 期间,叶芸木然地搬凳子、烧水、端茶,再把两位领导送走,瑟缩地站在墙边上。 她没有经历过亲人去世,生离死别,这个消息太过突然的在她脑中爆开,就像被毫无防备地扔了颗炸弹,眼前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声响变成了尖锐刺耳的忙音。心脏被人猛地压下去再极致地反弹上来,甚至要冲破脑袋。无人知晓,她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地震,地震的尽头是未知的恐惧。 佟明芳沉浸在丧子的悲恸中,抬眼瞧见叶芸立在墙根,一滴泪都没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拍着桌子:“你还好意思站那,闻斌都没了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芸颤抖着唇,她想发出声音,可张了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她无法像佟明芳那样哭天喊地,除了害怕,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反应。 她的沉默彻底激怒了佟明芳,指着她大骂:“你没来我家前,闻斌好好的,怎么你一过来他就出了事,我是造了什么孽讨了你这么个丧门星回来。” 话刚说出去,佟明芳就瞥见了那几本摞在凳子上的书,站起身拿起最上面一本当着叶芸面撕成两半。 那一刻,叶芸的心脏仿若也被人撕裂。 佟明芳仍然无法解了心头气,发泄式地将纸张撕碎,嘴里念着:“我让你看书,看见你看书我就来火,闻斌没了,你还有心思看书?” 这些书是用吕萍的借阅证借出来的,被撕碎了叶芸无法跟吕萍交代,更不知道该怎么赔偿图书馆。她急得上去抢夺,佟明芳像发了疯一身蛮劲,争抢中锋利的纸张划破了叶芸的手指,佟明芳趁机一把将她推开,叶芸重重跌坐在地上,佟明芳气地回身捧起那摞书就往叶芸身上砸。 房门被推开,身前快速掠过一道影,在叶芸抬起手臂挡住身体时,那摞书狠狠砸在了白闻赋的右腿上...... 第12章 书籍四散开来,纸张飘飘零零,碎落一地,承受着巨大痛楚的佟明芳捂着胸口逼近。 白闻赋拦在叶芸身前,回过头垂下视线对她说:“回房去。” 叶芸跌跌爬爬起身,跑进房,将房门紧闭。 手指的血顺着指腹往下滴落,她没有去管,也没有开灯,只是这样坐在床沿看着苍白的墙壁,人像入了定。 外面响起凄惨的哭声和白闻赋低沉压抑的嗓音,隔着门,叶芸听得朦胧,震动的心跳声打在耳膜上,她无法将这些声音拼凑成内容。她的世界正在以一种扭曲的姿态侵蚀着她,脑中浮现与闻斌的初次见面。 那天,闻斌 穿着浅色的格纹衬衫从远处走来,他对她说“你好”。她接受这段命运的安排是从这两个字开始,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段开始还没真正踏上轨道已然宣告结束。 叶芸不知道该怎么办,叶母不在身边,没有家里人告诉她应该如何自处。 她只能这样呆坐着,直到手指的血干涸。 门外的声音渐渐小了,月光悄无声息地爬上枝头,家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叶芸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她就这样枯坐着,冗杂凌乱的思绪像搅在一起的麻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她才短暂地从这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 “出来吃饭。”白闻赋低哑的嗓音出现在门外。 叶芸放在身边的双手渐渐攥紧,她没有动,目光警惕而颤动地盯着房门,她害怕踏出这里,害怕面对佟明芳,害怕看见那一地狼藉。好似只有躲在房间里,才能逃避这一切。 长久的沉默过后,白闻赋沉着声说:“妈回房了,出来吧。” 这句话过后,叶芸才终于有了动静,她挪到屋前,打开门。 满地狼藉已不复存在,地上没了破损的书,倒掉的凳子归了位,家里的灯被打开,白闻赋站在门外等她。 见她出来后,瞥了眼她惨白的脸,对她说:“去坐。” 晚饭是白闻赋弄的,他将饭菜端到桌上,摆在叶芸面前,又盛了一碗饭端进佟明芳的房中。 门半掩着,叶芸听见他劝说:“我放这了,起来吃点。” 没一会儿,白闻赋走出房间带上了门,他做好了饭菜却一口没碰,径直走向屋外。叶芸端着碗,眼神落在他的背影上,他走得很慢,右腿像是被人拽住,步幅略显异样,好似在极力忍耐,刻意放缓。 走廊上,他一根烟接着一根,没有灯光,他被阴影笼罩,紧锁的眉峰,久久无法抚平。 叶芸机械地将饭菜塞进嘴里,一刻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直到碗见了底。她收拾碗筷时,白闻赋走了进来,拖了把凳子坐在她面前:“手给我看看。” 叶芸放下碗,将左手拿了上来搭在桌子上。血顺着指缝干涸成深红的印记,模糊一片。 白闻赋皱起眉,撑着桌子起了身,回房拿了一袋棉球和创口贴出来放在叶芸面前。 叶芸将创口贴撕开,别扭地对准伤口。白闻赋坐在一边瞅着她,可又好似目光并不在她身上,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直到叶芸将创口贴两端不慎粘在了一起,他的眼神才重新聚焦,拿过创口贴调整好方向贴在她的伤口处,又拿起棉球避着伤口将叶芸指间干掉的血水一点点擦净。 夜里起了风吹进门内,吊着的白炽灯被吹得摇摇晃晃,暖黄的光影投在桌上,跟着摇曳。 棉花的触感抚在叶芸的指间,轻柔得像羽毛浮过她的心头,她突然就红了眼眶。 得知闻斌遇难时她没哭,被佟明芳指着骂是丧门星时她没哭,一个人关在屋里时她也没哭。却在这一刻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决了堤,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仿若断了线的雨帘。 闻斌的噩耗,佟明芳的怨恨,不知如何偿还的书籍,失去方向的生活,还有白闻赋为她挡的那一下。 镜中色 第10节 悲伤、恐惧、担忧、彷徨、委屈...... 从没一刻像现在这样,各种复杂的情绪同时向叶芸袭卷而来,就要将她吞噬,她无法抵抗这样的洪水猛兽,只能撇开头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白闻赋低垂着眉眼,冷硬的下颌线紧紧绷着,眉宇间的褶皱始终没有消散。 他的声线很低,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消沉,对叶芸说:“书的事我来解决,这些创口贴拿去,明天再换新的。碗筷放着不用管,你回房睡一觉。” 叶芸渐渐止了泪,转过头时,嘴唇被她咬出了血印,挂着水汽的眼无助凄楚。 白闻赋面色凝重地目送她走回房,眼里的雾霭翻涌成浪。 ...... 听吕萍说,她那几本书的借阅记录被清除了。白闻赋并没有通过吕萍解决这件事,叶芸不清楚他是如何摆平的,总之,后来也没人再提。 或许是因为叶芸和闻斌相识时间太短,亦或是她刚来到这个家没多久闻斌就出海了,她习惯了闻斌不在身边。他的罹难叶芸尽管也难过,但没多久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虽说叶芸和闻斌相处的时间不长,可他的离开对叶芸的影响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叶芸从青溪村来到这里是因为要嫁与他,从某种程度来说,闻斌是她在这个家的指望,现在闻斌走了,叶芸就像是浮萍,在这座城里,无根无绊了。 佟明芳这人本就迷信,这边选好了领证的日子,那边小儿子就没了,免不了认为叶芸克夫,克死了闻斌。不仅是她这么想,就连周围上了年纪的妇女都在说他们家闲话。她们说叶芸是红颜祸水,克夫命。当初白家要是找个模样普通的女人,兴许闻斌就不会出这档子事了,偏偏要找个狐媚面相的,就是闻斌回来,日子铁定也过不好。 佟明芳领叶芸回来时有多风光,今天的处境就有多落魄。那些从前暂且容忍叶芸的事,现在也不再藏着了。 佟明芳看不惯她跟着了迷一样总捧着书,厌烦张三李四什么人都跑来找她绣东西,也见不得那些男人没事站在走廊往她家瞧,觊觎叶芸的牛氓样。 这些矛盾统统都在闻斌走后暴露出来,只要叶芸踏出房门,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好像是错的,佟明芳永远都能找到不满的地方数落她。 叶芸干脆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再看书,也不再帮人绣东西,整日足不出户。即便这样隔着一道门,佟明芳那些抱怨声仍然无孔不入地钻进房间里,挥之不去。 有时候叶芸晚上做梦都能梦见佟明芳怨恨的表情,把她惊醒。 她唯一期盼就是大哥能在家,只要白闻赋在家,佟明芳就不会一直抱怨个不停。白闻赋会制止她无休止的怨气,也只有这个时候,佟明芳才会平和一些。 然而大哥不会总在家,尽管他最近待在家的时间比以往都要多,可总有他的事情要忙,总有叶芸单独面对佟明芳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让她变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叶芸产生了回老家的念头,可佟明芳就像随时会被点着的炮仗,叶芸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她提这件事。 她唯一会走出家门下楼,就是去公共浴室,饶是这样,流言蜚语仍然没有放过她。 那些在走廊做饭的大婶,会毫不避讳地对另一头的邻居喊道:“说的就是她,白家从农村讨的媳妇。” 叶芸听见了,却没勇气抬头,垂着眸匆匆往家里走。靠在走廊抽烟的白闻赋眼神愠怒地扫了过去,那几个婶子才闭了嘴各忙各的去了。 叶芸走到楼上,闷闷地叫了声:“大哥。”转身进了屋。 房间对她来说成了一个无形的牢笼,却也是她唯一安全的港湾。 叶芸将脸盆放在地上,头发还在滴水,她没有去管,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某处。 她坐了很久,直到头发渐渐干透,房门突然被敲响:“开下门。” 叶芸起身将门半开,白闻赋的身影遮住了外面的光线,他垂下头来:“出去逛逛吗?” 叶芸呆滞的目光晃动了下,茫然地问:“去哪?” 白闻赋适意地靠在门框上:“不去怎么知道?” 叶芸的视线穿过他的肩膀看向对面的房间,敛下了眼睫:“太晚了,妈知道我出去会不高兴的。” “那就不让她知道。” 叶芸倏地抬起眼皮,沉寂已久的心跳声忽然在心口敲了下,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向来稳重规矩的大哥要背着佟明芳带她夜出,她甚至无法想象这要是被佟明芳知晓,她得气成什么样。 白闻赋下巴略抬,神情疏朗地睨着她:“不敢?” 没有人甘愿被囚禁,白闻赋说出的每个字对叶芸来说都有种无法抵抗的诱惑力。 他单手抄在兜里,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也或许正是因为他这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给了叶芸违逆的冲动。 她思索片刻,对白闻赋说:“你先下去,然后我再走。” 白闻赋轻哂:“怕什么?” 叶芸抿着唇不出声,白闻赋转身丢下句:“我在报亭路口等你。” 第13章 叶芸待在房中,约 莫白闻赋差不多走到报亭那,她才起身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 客厅没开灯,她蹑手蹑脚把房门关上,放轻步子往门口走,每一步都仿若踩在心脏上,惴惴不安的心跳声越来越快,直到安然踏出家门。 走廊的风迎面吹来,她丝毫感觉不到冷,反而浑身的血液都在暗暗燃烧,滚烫的气息悄然蔓延,她加快脚步,就好似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尾随着。 二十岁的桃李年华,被迫关进命运的枷锁,对婚姻、爱情都还懵懂,却要守着这场意外终日沉浸在哀悼的情绪中。 她和闻斌相识不过短短数日,没来得及了解彼此,没时间培养深厚的情感,世俗的观念却让她不得不扮演一个悲痛的未亡人。 她在黑暗中飞快地下着楼梯,每下一层,身上的阴霾便少了一重。叶芸从没在晚上出过门,从前在老家也没有。农村没什么丰富的娱乐活动,吃完晚饭通常就早早上床了。叶母总是告诉她们,姑娘家的晚上不要出门,名声不好。 叶芸从小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背着佟明芳在夜里偷跑出来,大概是她干过最疯狂的事。害怕和刺激驱使着她的步子越来越轻快,几乎小跑起来。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去往报亭的这一路,她眼里重新赋上了光,嘴边的弧度也在不知不觉中浮现。直到看见白闻赋的身影,跑到他跟前,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收起了不合时宜的表情。 白闻赋坐在自行车上,将她脸上微妙的变化收进眼底,对她说:“上来。” 这一次叶芸穿的裤子,不用侧着坐,上车要比上次熟练,她很快调整好位置,扶住车架。夜风拂过脸颊,街道缓缓甩在身后,被风卷起的枯叶,剧院门口滑稽的海报,突然从巷口蹿出来的土狗,所有的一切在叶芸眼里都变得可爱。 拐过街口是一条笔直的小道,路上空无一人,小道两旁是悠荡的红杉。白闻赋侧过头问她:“抓紧了吗?” 叶芸回他:“抓紧了。” 刚说完,白闻赋就加快了速度,叶芸的心脏一下子被抛到半空,眼前的红杉飞速掠过,簌簌声和风声灌进耳朵里,屏蔽了人世纷扰,只余刺激和兴奋的充斥在胸腔。 叶芸忍不住大声说:“我快要掉下去了。” “掉不下去的,我要加速了,扶好。” 叶芸惊道:“这还没加速吗?” “不够快。” 白闻赋冲刺式地带着叶芸向着路的尽头狂奔,速度与心跳同时迸发,叶芸尝到了灵魂离体的滋味。 他问她:“还怕吗?” 叶芸声线颤抖:“怕。” “怕别憋着。” 叶芸习惯将恐惧埋在心里,她不知道该怎么排解,特别还是在外面。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却不容她思考,那个瞬间她只感觉到原本踩着脚踏的白闻赋突然停止了动作,同时,车子像失控一样冲破桎梏。 不由叶芸反应,惊叫声便闯出喉咙,下坡路滑行了多久,她就叫了多久。直到白闻赋真怕吓着她,主动刹了车。 叶芸下车走到路边扶着红杉大口喘气,白闻赋单腿撑地侧过头瞅着她:“好玩吗?” 叶芸抬起视线对上他耐人寻味的眸子,怀疑他是故意看她笑话的。她喘匀气直起身子,一种释放过后的快意攀上她的脸颊,红润透亮。 她故作老成地对白闻赋说:“好玩是好玩,可是下次别玩了。” 白闻赋双手搭在车把上,眸中近来难得浮上松弛的神色。 叶芸心有余悸地问他:“你的腿还好吗?” 白闻赋直起身子跨下车:“不太好,所以你来骑。” 叶芸讶异道:“我?不行不行,我哪会骑。” 白闻赋却是轻松的语调:“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过来。” 叶芸踌躇了一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白闻赋单手扶着车把将叶芸让到车前。 “清楚先怎么做吗?” 叶芸扬起视线望着他,摇了摇头。 白闻赋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你得先坐上去。” “......” 叶芸扶住车把的同时,白闻赋松开了手。然而男士车架对于叶芸来说太大了,她努力想跨上去,奈何座垫太高,她的脚碰不到地,身体刚悬空车子就往地上倒,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幸得白闻赋没退到一边,眼疾手快拉住车把,将她连人带车又拉了回来。 叶芸被吓得脸色发白,万万是不敢再尝试了。 白闻赋这下没松开,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住衣架,对叶芸说:“上吧,不会让你摔着。” 叶芸刚决定不骑了,白闻赋说了这话,她的胆子又不由自主大了起来。 她再一次跨过座垫,还是和上次一样,脚碰不到地面,唯一不同的是白闻赋稳着车子,她不至于来回乱晃。 尴尬的是,叶芸就这样挂在车上,臃肿的裤子已经不能让她的动作幅度更大了。 她有些无措地抬起头瞟了眼白闻赋,下一秒,腰间多了只大手将她直接托上车。隔着厚重的布料,叶芸感觉到他惊人的臂力,脸颊闪过一抹绯红,很快就被坐在车上的刺激感取代。 真正坐在座垫上,人就像是腾了空,比没骑上来更加慌乱了。 她紧张地对白闻赋说:“然后怎么办?” “扶好就踩脚踏,车子就动了。” 叶芸低下头去找脚踏,嘴里还不忘叮嘱白闻赋:“你别松手。” 等双脚都踩到脚踏上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千万别松手。” “不松的话,我推着你叫什么骑车?” 叶芸吓得就要下车,白闻赋的眉眼舒展开来:“不松。” 叶芸慢慢踩下脚踏,车子以很缓的速度向前移动,她低着头紧盯着转动的车轱辘。 白闻赋慢悠悠地说:“哪有骑车不看路的,我松手了。” 叶芸立马抬起头:“别,你说好不松手的。” 镜中色 第11节 “我有说过吗?”他的语气半真半假。 叶芸匆忙瞥他一眼,却被他催促道:“骑快点,你这速度,地上蚂蚁都压不着。” 叶芸小声嘀咕:“骑快你能跟得上吗?” 白闻赋淡淡的“呵”了声:“尽管来。” 叶芸便开始使劲踩脚踏,她以为这是很轻松的事,毕竟白闻赋腿脚不好都能骑得飞快。真骑上来才发觉根本没有那么轻松,没骑一会儿,她的身体就快要站起来,整个身子的重力都在往下踩。 虽然看着费劲,但车子真给她骑了起来,慢慢的,她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感。速度上来后,她一度以为白闻赋会趁机松开,意外的是,他几乎整个过程都在吓她要松手,却没有真正放开过。 叶芸担心白闻赋的腿承受不住,问他怎么停下来,白闻赋教她刹车,车子渐渐停稳。 白闻赋轻描淡写地说:“第一次能骑成这样不错了。” 刚才还嫌弃叶芸骑得慢,这会倒是一点没吝啬夸奖。叶芸这个年纪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在的,尝试了一直梦寐以求的骑车,本就处于兴奋中,这会又被表扬了,脸上的表情自然是关不住的,嘴角不禁浮起了粲然的笑,就连五官都明艳生动起来。 旋即,她的脑中闪过佟明芳的话“闻斌都走了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叶芸的神色有片刻的慌乱,低下头收起所有表情,脸上的光彩在瞬间被强制压了下去。 白闻赋看在眼里,轻喟道:“想笑就笑,不需要在我面前避讳什么。” 他让她上车,车子重新骑出小道,速度变缓了许多。在白闻赋的那句话过后,叶芸的心理包袱轻了些,起码在面对他的时候,少了些沉重的顾虑。 车子拐上大路,晚上人烟稀少,路过一处高大的门头,叶芸问白闻赋:“那里是哪?” “政法大学。” 叶芸还是第一次看见大学校园,车子都骑过去了,她仍然回过头。 白闻赋侧过视线瞅了她一眼,调转车头朝着大学校门骑去。 叶芸诧异:“我们去哪?” “不是想瞧瞧吗?进去瞧。” 叶芸紧张地说:“可是我们又不是大学生,这样不好吧,别去了。” 白闻赋却卯不对榫:“我看着很老吗?” 这是什么问题,叶芸脑子转不过弯,当真想了想。很多男人一眼就能看出年龄 ,白闻赋却不是那样的人,他身上莫测难辨的气场太具有伪装性,若不是她从前问过闻斌,其实很难猜出白闻赋的确切年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显老,相反,比很多二十出头的男人还要挺拔利落。 “没有。”叶芸回答他。 “那不就行了,这里的学生跟你差不多大,我看着又不老。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我们不是大学生。” “......”叶芸没想到他的话等在这里,亏她还认认真真在心里衡量了一番他的样貌。 自行车轮滑过校门,叶芸紧张得手心冒汗,白闻赋却一副坦荡的样子。 楼前的广场上有音乐声,叶芸问:“那是什么声音?” 白闻赋告诉她:“吉他声,去看看。” 白闻赋将车停在广场旁的榕树下,远处一群大学生围坐在一起。这几年港台音乐对内地影响越来越大,也在大学生中广为流传。弹吉他的男生正在唱着一首最近流行的粤语歌,他咬字蹩脚,模仿的腔调也过于刻意,白闻赋冷俊不禁,但叶芸听不出来,这样的新潮事物她只觉得好奇。 周围坐了几个女生,男生唱着歌,她们拍着手,脸上洋溢着笑,轻松而自在的氛围感染着叶芸。 明明是同样的年纪,她们可以走进大学校园,肆意地享受青春,踏上光明的大道。 而叶芸读完初中,家里人就让她下来带弟妹了,村子里的女孩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从前,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更不知道原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这样活。 叶芸的左手攥住右边手腕贴在身前,握得很紧,眼里闪烁着微茫。在这些同龄人面前,她体会到了深深的自卑。 白闻赋瞥了眼她握得泛白的指节,故意问她:“好听吗,这么入迷?” 叶芸点点头:“挺好听的,他唱的什么话?” 白闻赋哑然失笑,为了不让她对粤语的发音产生什么误解,便回道:“他自创的,别听了。” 白闻赋转身带她离开,走出好远,叶芸还在赞叹:“大学生就是不一样,说话还能自创。” 白闻赋“嗯”了声,唇边微不可查地弯了下。 第14章 随着高校招生的重大改革,大学校园又变得欣欣向荣。路过亮着灯的教室时,叶芸惊讶道:“这么晚他们还在上课?” “自习教室吧,想不想进去?” “能进去吗?”叶芸问。 白闻赋停下车,人就要往里走。叶芸赶忙叫住他:“要给人发现了怎么办?” 她往里望了眼,嗫嚅道:“别进去了。” 白闻赋无所畏惧地睨着她:“给发现了又怎么样?能吃了你?” 说着他从后门大摇大摆走进教室,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坐下,侧过头瞧着叶芸探头探脑的样子,拍了拍身旁的椅子。 叶芸在门外徘徊了半晌,确定没有人找白闻赋麻烦,才从后门溜了进去。 事实上,大家看书的看书,书写的书写,几乎没有人发现他们走进教室。叶芸坐下来后,心脏还在砰砰跳。 虽然来白家已经有大半年了,但她跟白闻赋接触的很少,平时在家里即便碰上,也不过是她叫他一声大哥,他应一下,仅此而已。 唯独几次在外面碰上,现在想来都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心惊肉跳。 叶芸低着头问他:“你一直这么随心所欲吗?我是说你好像没有害怕的。” 她侧过视线:“但是旁人都会怕你。” 白闻赋单手撑着下巴,眼里透出散漫不羁的光:“因为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叶芸刚来到白家就疑惑过的问题,当初闻斌一带而过,如今白闻赋却用一种近乎坦荡的答案告诉她。只是他似是而非的口吻让叶芸无从判断真假。 教室里有书本的翻阅声和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周围萦绕着很浓的学术氛围,叶芸两手空空的样子显得格格不入。 尽管根本没有人回过头来看她,叶芸依然感觉有些不自在,她用气音小声对白闻赋说:“我们没有书这样干坐着,会不会有些奇怪?” “想看书还不简单。” 白闻赋起身往前面走去,叶芸怔怔地盯着他,只见他拍了拍前排一个小伙儿,两人交流了两句,男生回过头盯叶芸瞧了眼,随后从抽屉里拿了本书出来递给白闻赋。 白闻赋再次走回叶芸身边,将那本关于法学的教材给了她:“没什么其他书,凑合看吧。” 叶芸接过教材,眉梢尽是欣喜:“你在大学还有认识的人?” 白闻赋打了个哈欠:“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不妨碍我跟好人交朋友。” 说完他就趴了下去,闭上眼:“我睡会,想走叫我。” 叶芸看了他一眼,他好像很困的样子,趴下去就没再动过。 自从两个月前闻斌的噩耗传来家中,白闻赋似乎夜里就总是失眠。叶芸起夜,经常见他靠在走廊抽烟,眉宇之间是挥之不去的凝重,特别是每个守七日他都是彻夜不眠。 闻斌单位的领导并没有告知遇难的确切日子,白闻赋依然按照得知消息的那天为弟弟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 只是,他不会像佟明芳那样时常将闻斌的不测挂在嘴边,也没有把不幸怪罪到叶芸身上,他始终在家中维持着一种看不见的平衡,让大家都得以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教室里弥漫着幽淡的书香和墨汁的气息,所有人都沉浸在学习中,这种氛围让人安心而投入。某一刻,叶芸也觉得自己像是个真正的大学生,虽然只是短暂的代入,已然感到不虚此行。 叶芸翻开教材,认真研读起来。然而白闻赋拿给她的这本装订老旧的教材,她读起来实在费劲,特别是那些复杂的法则和理论知识,她总要反复看上好几遍,仍然一知半解。 就这样看了好一会,陆续有人离开了教室。叶芸不知道几点了,她侧过头去看白闻赋,他浓密的睫毛贴在下眼睑像扇形,锋利的眉峰处那道疤痕在他熟睡时变得不再有攻击性,线条清晰的唇型,唇角有着尖锐上扬的天然弧度,散发出一种独特而危险的吸引力。 叶芸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瞧过他,却在这时白闻赋忽然开了口:“不看书看我干吗?” 他依然闭着眼,却精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视线。 叶芸心一惊:“你没睡着吗?” 白闻赋撩起眼帘,浓密的睫毛缓缓铺开,眼神愈发深邃。 他们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过,叶芸下意识躲开目光,听见他问:“看得怎么样了?” 她小声道:“不好懂,你看了就知道了,学法的人肯定比常人脑子好。” “那可不见得。”白闻赋直起身子,语调缓慢:“第五页犯罪和刑事责任,行为在客观上虽然造成损害结果,但不是出于故意或者过失,而是由于不能抗拒或者不能预见的原因引起的,不认为是犯罪。十二页有期徒刑、无期徒刑......三十二页危害公共安全罪......五十一页......” 他侧过头来,深沉的眸子罩着层幽暗盯住她:“《刑法》第十七条,为了使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正当防卫行为,不负刑事责任。正当防卫超过必要限度造成不应有的危害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酌情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叶芸低下头跟随着他的声音飞速翻找,直到翻到第五十一页的内容后,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来。 “你也读过大学?” 白闻赋唇角的弧度扩散开来:“我十来岁就离开家了,当年没机会,不然说不定能成为暂行条例发布后的第一批律师。” 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白闻赋问她:“走吗?” 叶芸知道该回家了,可她仍然依依不舍,哪怕什么事情都不干,坐在这里她的精神都是放松的。 白闻赋见她不愿走的样子,说起:“想留在这也不是没办法,现在高考不是恢复了嘛。” 叶芸愕然地盯着他。 “你不知道?” 叶芸即便听说过也从来不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像是沪都的繁华,她想都不敢想。 在教室门口,白闻赋将教材还给那位男同学,男同学又一次瞥 向叶芸,眼里带笑地问:“你女朋友啊?” 叶芸窘迫地撇开头,白闻赋淡定地回:“不是。” “那是?” 白闻赋停顿了下,才说:“朋友。” 男同学没再多问与他道别,叶芸则面露讶色地看向他:“你跟他说我们是......朋友?” 白闻赋跨上车,斜睨着她:“不然我应该怎么介绍你?弟妹?你跟闻斌又不是夫妻。” 坐上车后,叶芸的心里一直在打鼓,白闻赋的话一语道醒梦中人,那些多日来捆绑住她的束缚开始摇摇欲坠。 入了冬后,夜里的风总是刺骨的,叶芸身上的外套略显单薄。好在白闻赋的背脊宽阔,她缩起肩膀躲在他的背后抵御寒风,双手也揣在身前。 出了校门,白闻赋将车停下,脱去夹克扔给叶芸:“帮我拿着,你要冷就套上。” 镜中色 第12节 叶芸接过衣裳:“你这样不冷吗?” 白闻赋重新将车子骑上路:“你试试从这骑回家还冷不冷。” 来时他们骑骑停停,倒也不觉得离家多远。回去的时候白闻赋骑了好久,叶芸将他的外套裹在身上,属于他的温度暖着她。 夜静更阑,路上亦是灯火阑珊,车轮缓缓颠着,叶芸坐在后面眼皮子打架,后半程她都在打瞌睡,身体摇摇晃晃脑门一下子撞在白闻赋的背上,惊得她坐直身子。 白闻赋侧过头说:“坚持下,快到家了。” 他加快了速度带她回到二尾巷,已是深夜,白闻赋停车时,叶芸抬起头望着这座陷入寂静的筒子楼,入了神。 他停好车走向她:“望什么呆?” 她转过头,映着月,双瞳剪水,眼中自然流露出让人心神摇曳的秀色。 “谢谢。”声音很轻,像深夜的迷离,清晨的微醺,淹没了白日的纷杂。 她谢谢他能带她出来这一趟,在傍晚那些非议过后,在迷茫压抑的情绪快要抵达零界点时。 他没有问她谢什么,她也没有明说,近来的遭遇让有些情绪变得心领神会。 白闻赋走到她跟前,垂下了眸:“用嘴谢的?” “那怎么谢?”她扬起视线,透亮的小脸迎着月色近在咫尺。 白闻赋的眼底蕴着深不见底的细碎眸光,他默了一瞬,对她开了口:“帮我做套棉衣,女人穿的,会吗?” 叶芸愣了下,才道:“我......可以试试。” “好,你把需要的东西列个单子给我。” “可是我不会做太新的款式,从前我只帮弟妹做过。” “没事,你看着做。走吧,先回去。” 白闻赋往楼里走,叶芸匆忙问道:“那身形呢?我怎么给她量尺?” 白闻赋脚步略顿,回过头来,沉吟片刻:“不用那么麻烦,穿在外面保暖重要,身形不胖,个头......”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叶芸一番:“跟你差不多吧。” 其实叶芸还想问一些细节,比如对方平日里的穿衣风格,喜欢的颜色布料,年龄多大之类的,只是这样一来好像在打探白闻赋的隐私,他似乎不愿多说,叶芸也不好再问。 回去的时候叶芸很害怕被佟明芳发现,好在佟明芳的房门紧闭,她神不知鬼不觉地闪身回了房。 躺在床上后,她反倒没立刻睡着,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与此同时,她头一次静下心来考虑接下来的路该怎么办,这样越想越精神,天快亮时才终于睡着。 ...... 一大早,吕家饭桌上就好不热闹。吕萍的妈妈拉着她爸和她奶奶,绘声绘色地讲述昨天半夜她去厕所时瞧见的画面。 “最起码得有凌晨了,白家老大跟他家那个小寡妇站在楼下说了好半晌话,那一看就是一起出去一起回来的。现在是什么意思,都不避人了?” 吕爸骂了几句白家人的不是,吕奶奶问吕萍妈是不是看错了,佟明芳还在家中,这两人总不能这么胡来。 吕萍妈坚称自己不可能看错,这筒子楼也没几个有白闻赋个高的。 吕萍拍了筷子在桌上,板起脸来:“行了,别说了,两人不就讲几句话嘛,被你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吕奶奶嘱咐吕妈:“这事你可不兴往外说,万一没有的事,人家都会说咱们吕家落井下石。” 吕爸也赞同老妈的说法,白家前不久刚传出噩耗,就算要嚼他们家舌根,也不能是他们吕家带头。 吕萍妈瞧三人一个鼻孔出气,翻了个白眼端起碗:“知道了,知道了,就你们吕家人心肠好,心肠好当初还闹出那事。” ...... 叶芸虽然昨夜睡的晚,但心里装着事,起来倒很早。她一早便将做棉衣需要的布料、针线、纽扣列好了单子,赶在白闻赋出门前给了他。 白闻赋什么也没说,接过单子揣进了兜里。 下午的时候,叶芸隔一会儿便悄悄打开房门,直到好不容易等到佟明芳出门。她才从走廊的另一头快速下楼离开筒子楼。 路上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马建良轮休,也许她会空跑一趟。 好在今天她是幸运的,刚进供销社就瞧见站在柜台里的马建良,对方也第一时间看见了她。 叶芸谨慎地瞧了眼周围,确定没有眼熟的面孔后,才径直走到马建良面前。 本想三言两语跟他说明自己的近况,未曾想,她刚走到跟前,马建良便道:“白闻斌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叶芸的眸光晃动,她没想到这事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你今天来是?”马建良压低声音问她。 叶芸如实告知:“我是来找你的。” 马建良了然地点点头:“你想让我帮你联系家里?” 叶芸抿着唇沉默不语,其实不需要她确认,马建良从她走来时已经猜到了。虽然他并不认识白闻斌,但他们这里的售货员许多都跟佟明芳打过交道,或多或少见识过她的强势与斤斤计较。 白家小儿子如今不在了,叶芸想联系家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马建良爽快地答应下来,让她把想告诉家里的话写下来,他姑父在县城里有铺子,隔三差五会跑去。他可以将信寄到那,等他姑父回村的时候顺道捎去叶芸家中。 有了联系家里的法子后,叶芸兴奋不已,当晚就写了封信,在之后的几天交到了马建良手里。 第15章 (入v通知) 一周以后,白闻赋将单子上的东西陆续找来了。有好几种款式的纽扣、驼绒,甚至给了叶芸一个精巧的针线盒。最让叶芸意外的是,白闻赋找来的布料是素底纹样附有兰花的织锦缎。 其实她在写单子的时候,列了几种布料备选,因为不确定白闻赋打算做多贵的衣裳送人,她不好替他做决定,只能让他自己定夺。 织锦缎是前些日子叶芸在浴室听见其他女人议论的,说李燕身上穿了一件,光亮的面料看着就高级。叶芸对布料、款式敏感,也就将那些话听在耳里,大约知晓这种料子现在很受追捧,当然,价格也不会便宜。 未曾想白闻赋在这几款布料里偏偏找来了织锦缎,叶芸摸着平整细腻的料子,猜测那个女人会是什么模样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应该很得大哥珍视才对。 于是两个多月没缝过东西的叶芸,又能够借故拾起针线,这一忙活就忘了时间。 佟明芳见叶芸一整天都窝在房里,天黑了都不知道出来吃饭,实在蹊跷,就跑去敲她房门。 叶芸打开门,佟明芳看见一床的针线,还铺着那么高级的料子,扯起嗓子问她:“你不吃饭捣鼓什么东西,给谁做的?” 叶芸还未出声,白闻赋推了房门出来:“我让她做的。” 佟明芳诧异地转过视线:“这是女人用的料子,你做了干什么?” “送人。” 白闻赋走到桌前盛饭,佟明芳讶然,跟上前询问:“老大,你和哪家姑娘好上了?” 叶芸也走到桌边,心不在焉地拿筷子,眼神却瞥向白闻赋。 只听得白闻赋语气淡然地说:“没和谁好。” 佟明芳当即提高嗓门:“没好你还白白送人家这么贵的料子?” 她脸上一副心疼的模样,深怕儿子被人当作冤大头。 白闻赋端着碗,没个正行地回:“不送人家怎么跟我好?” 他三言两语绕得佟明芳哑口无言,甚至觉得好 像是这么个理。老大腿脚不好,没有稳定工作,可不得主动点。 对于白闻赋要送女人衣裳这件事,佟明芳后来想想,心里是高兴的。那年是她背着白闻赋说的亲事,两个儿子中,老大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拿主意,唯独说亲这事她替他做了决定,她想让老大早点成家,安定下来。 结果后来闹成那样,还被对方上门退婚,佟明芳始终耿耿于怀。 这两年老大早出晚归,寡言少语,活得像个出家人,佟明芳都不指望他能再找了。如今听说他有看中的姑娘,佟明芳自然乐见其成。小儿不在了,没了指望,大儿子如果愿意讨个媳妇,也能是桩喜事。 连带着,近来佟明芳对叶芸都宽容了些,她关在房间做衣裳,或偶尔出门说是要买点东西,佟明芳也不疑有他。 白闻赋给叶芸找的这件事,让她的生活不再陷入泥沼,惶惶度日。手头上有了忙活的事,人又充实起来。 有天吕萍休息,在走廊瞧见佟明芳出了门,便跑上楼去找叶芸玩。叶芸替她开门把她领进房间,吕萍见到这块纹样如此好看的织锦缎,爱不释手地问叶芸:“你这是给谁做的?” “不清楚。” 吕萍诧异地说:“不清楚?怎么会不清楚给谁做的?” 叶芸抿了抿唇,而后凑过身子悄悄告诉吕萍:“其实是大哥找我帮忙的。” 吕萍眼眸微微转动,看向叶芸:“闻斌大哥有女人了?” 叶芸耸了耸肩:“听那意思应该是送给心仪的姑娘吧。” 吕萍望着她茫然的神情,拿起柔滑的料子在脸颊上抚了抚:“闻斌大哥那种人,你说哪个姑娘能让他放在心上?” 叶芸眨了下眼:“他是哪种人?” 吕萍放下布料,轻笑一声:“你不觉得他挺目中无人的吗?” 叶芸拢起秀气的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并不觉的白闻赋目中无人,或许第一次在水房碰见他时,叶芸对他的印象的确有些害怕,可接触久了,她能感觉出来白闻赋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拒人千里。 他会在第一次见她用冷水洗脸冻着后,买了脸盆给她。会在旁人以为闻斌给她买洗头膏时,出手替她解了围。会在她烫伤时,将烫伤膏交到闻斌手里。 而这些,当初她和闻斌朝夕相处,闻斌都没有发觉的事情却被白闻赋看在眼里,他又怎么会是目中无人。 也许是白日里想得太多,晚上叶芸失眠了。她联想到了这件衣裳的女主人,大哥这么看重她,要是日后能将她娶回家,定会把她宠上天吧。 有些事情想了个开头,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白闻赋对她这个未过门的弟媳尚且能够顾及关照,如果是自己的女人,他应该会整日带着她去好玩的地方,买最好的东西给她,夜里,搂着她睡在隔壁,将所有的温柔与疯狂都给她...... 想到这里,叶芸脸颊发烫,心脏没来由地胡乱跳动,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与之而来的是,她在这个家该怎么办,恐怕到时候她的日子会更加水深火热。 接下来叶芸除了做衣裳,便隔三差五跑去供销社,找马建良打听家里有没有来信。 终于在临近元旦的日子她收到了回信。拿到信的那一刻,叶芸双手都在发抖,她连声跟马建良道谢,马建良让她赶紧回去看看家里说什么了。 叶芸没等到回家,她跑去一处无人的巷子,颤抖地打开信封。这是她离开家的第九个月,九个月才等来这一封将她和家人联系在一起的书信,她激动得眼眶都湿了。 打开纸张,里面的内容却仅有只言片语。叶母不识字,给她回信势必要找人代笔。不知道是不是没转述清楚,还是代笔人没写清楚,信中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只是说收到她的信了,让她好好的之类的。 几行小字,叶芸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依然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她寄过去的内容里很明确地询问了家里的看法,希望他们能告诉她现在这个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办。可她期盼了一个月的回复却寥寥几笔,毫无重点。 所有寄托顷刻被浇灭,一股凉意从叶芸的心脏弥漫开来,日头正盛,刺眼的光线照得她睁不开双眼。叶芸紧紧攥着信纸,人好似被遗弃在深海,四面是一望无际的波涛,身体不停下沉,看不到尽头,也靠不了岸,湿润的眼眶彻底泛红。 她就这样缓了好久,才将信纸重新叠好放进口袋,浑浑噩噩地走出巷子。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叶芸没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漫无目的地游走在一条条陌生的街道,就如她此时的心情,浮浮沉沉,没有归宿。 镜中色 第13节 她的目光毫不聚焦地滑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直到定格在街角那个宽阔而结实的背影上。她认出那个人是白闻赋,他在一家店铺前和几人正说着话,在叶芸看见他的时候,他灭了烟侧过头来。叶芸赶忙转过身胡乱钻进一条狭窄的巷子,巷子里横七竖八地挂着晾衣绳,衣服在头顶飘扬,她的脚步匆匆加快。 她没敢回头,就这样一直走,走到巷子深处时,她才回身看了眼,身后空无一人。她便放慢了脚步,鞋底磨过青石砖,思绪纷扰,愁绪万千。 没多久就走到了巷子尽头,叶芸无意识地向左拐去,面前的人影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眸,白闻赋靠在墙上,幽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叶芸呼吸停滞,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白闻赋的眼神在她脸上来回扫了一圈,直起身子落下视线:“怎么哭了?” 叶芸慌忙撇开头:“没有。” 颤抖的睫毛,眼里柔润的水汽,衬得小脸透白而脆弱。 白闻赋拧起眉,问她:“没哭看见我躲什么?谁对你说了不中听的话,告诉我。” 叶芸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没有人,我只是......心情不好,出来走走。”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坏情绪咽进肚里,故作轻松地说:“真的,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做什么?” 白闻赋眼神疑虑地打量着她:“喝酒。” 未料叶芸问他:“去哪可以喝?” 白闻赋低下头,额前短而硬的碎发张扬地立着,他唇边划过无奈的笑意:“跟我走。” 叶芸没想到再一次来舞厅不是来跳舞,而是跟着白闻赋来喝酒的。她见他买了两张座位票,价格几乎是门票的十倍,她刚坐下来就后悔了。 白闻赋跟工作人员要完酒,叶芸便小声而忐忑地说:“我以为是买瓶酒去没人的地方喝。” 白闻赋靠在椅背上,告诉她:“喝酒当然要讲究气氛。” 酒上来后,白闻赋接过酒瓶为叶芸倒上,问她:“喝过吗?” “没有,第一次。” 于是他只为她倒了半杯。 叶芸闻了闻杯中酒,味道冲鼻子。她拿起酒杯问他:“为什么愿意让我喝酒?” 舞厅音乐声太大,隔着桌子白闻赋没听清,他偏了下头:“说什么?坐过来说。” 叶芸将椅子挪到他边上:“我说你为什么会同意带我来喝酒?” 女人喝酒总归会被人说三道四,住他们楼上的方姨没事就喜欢躲起来喝两口,附近人没少说她不会过日子,好吃懒做,不正经,叶芸也听佟明芳这么说过她。在叶芸看来,白闻赋应该也不会赞同女人喝酒的,可是他却将她带来了这里。 白闻赋给自己倒满酒,端起来碰了下她的杯子:“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应该多去尝试,不要活在别人眼中。” 叶芸学着他的样子端起酒杯,白闻赋喝酒豪爽,眉头不皱一杯酒已然下肚。 他放下酒杯,对她说:“不过要看跟谁喝,如果是旁人带你喝酒,我不建议你放松警惕。” 叶芸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溢满舌尖,她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白闻赋问她:“怎么样?” “不怎么样,太难喝了。” 白闻赋半笑道:“那还是不要尝试了。” 叶芸心头不快,那股执拗劲儿上来非要跟自己对着干,她昂起脖子屏住呼吸将半杯酒都灌了下去。 白闻赋“啧”了声:“胡来,你这个喝法,待会得醉。” 音乐的节奏敲在心间,旖旎的灯光忽明忽暗,半杯酒下肚,叶芸的身体热了起 来,神情也变得松弛了些。 她侧过头问白闻赋:“我要是醉了,你会把我扛回去吗?” 白闻赋只是挂着浅淡的笑意看着她,不说话。 叶芸接着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你可不能把我扛回去,要是给别人看见,我就说不清了。” 白闻赋眼里盛着一抹醉人的光:“答应你,把你丢这。” 叶芸皱起了眉:“那怎么行?” 鉴于她没轻没重的喝法,白闻赋这次只给她倒了三分之一的酒。 叶芸知道不能喝醉,便小口抿着。饶是这样,也很快上了脸,红润的面颊透出几分微醺的娇憨神态。 白闻赋在掌心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问她:“现在能跟我讲讲为什么心情不好吗?” 叶芸的目光落在摇晃的灯影上,眼神迷离而飘渺。 “大哥,你会结婚吗?” 白闻赋有些意外:“怎么这么问?” “会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白闻赋呷了口杯中酒,静默了数秒,才回道:“得遇上适合的人。” “如果遇上了呢?你会结婚吗?”叶芸抬起双眸牢牢盯住他,她迫切需要答案。家里那边没有给她明确的出路,那么这个答案便关乎到她日后在白家的处境。 “也许会吧。”白闻赋放下酒杯,神色自若。 然而叶芸的心脏却一下子沉了下去,想到以后有可能会面对的生活,她便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当初跟闻斌在一起时,白闻赋是如何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可要是身份对调,她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法若无其事地待在他们隔壁。 白闻赋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脸上闪过的复杂表情,眼里浮现一丝兴味:“我结婚,你为什么会心情不好?” 第16章 (三章合一) 叶芸无法将心里的真实顾虑表达出来, 这种隐忧实在羞于启齿。 她摇摇头,拿起酒一点点地喝。酒这东西虽然难喝,却有种麻痹思维的作用, 让她短暂地不再去想这些棘手的问题。 一个穿着高领针织衫紧身裤的女人朝这里走来, 她拉开叶芸对面的椅子坐在白闻赋的另一侧,拢了拢时髦的卷发,问他:“我听说你下午要去鼓围,怎么跑这来了?” 说罢眼神瞥向叶芸, 红唇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对方妆容太艳丽,叶芸见过那些海报上的香港明星画过这样的浓妆,现实中见着, 哪怕同为女人, 也会被她瞧得不自然。 白闻赋回道:“过来坐坐。” 顺带跟叶芸介绍:“苏红,金丽酒楼的老板。” 叶芸朝她点了点头:“你好, 苏老板。” 苏红勾着眼尾,神态魅人地笑着说:“叫我红姐, 你叫什么?” “叶芸。” “芸芸众生相,尘世一蜉蝣,是这个意思吗?” 这本意是指人生短暂世事无常,只是用在人身上, 特别是一段关系上,便有了过眼云烟, 无足轻重的味道。 白闻赋的脸色冷了几分, 抬起眸目光微凉地扫向苏红。苏红夸张地大笑起来, 站起身绕到叶芸面前, 拉起她的手在她耳边说:“千万别给他盯上,他会把你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苏红走后, 叶芸疑惑地看向白闻赋,白闻赋面色无波:“别听她胡说八道。” “你跟她很熟?”叶芸没见过白闻赋身边有其他女人,苏红是她见到唯一的异性,难免会想到那件衣裳的主人。 白闻赋摩挲着酒杯,勾笑,盯住她:“你想问什么?” 叶芸捧起酒喝了一大口,没有继续问下去,也没有立场去打探。 白闻赋在她没彻底醉前,适时地将她的酒换成了茶。叶芸还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问他:“为什么不给我喝了?” “除非你真想让我扛你回去。” 一句话让她妥协,叶芸大口灌着茶水,试图将身上的酒气掩盖,否则她无法跟佟明芳解释为什么要跑去喝酒。 从舞厅出来,她的意识还算清醒,快走到家时,胸腔便像堵着口气上不来。 “难受了?”白闻赋瞧出她步履虚浮。 叶芸强撑着说:“才没有,我清醒得很。” 走到报亭前的路口,这回叶芸还未开口,白闻赋便默契地停下脚步等她先回去。 楼梯的攀爬加快了心跳的速度,等好不容易摸到家门时,叶芸眼前已经开始摇晃,她回到房中倒在床上,便不省人事了。 佟明芳回来没见到叶芸,问她人呢?白闻赋若无其事地回:“说是不舒服,躺一会。” 佟明芳也就随她去了。 叶芸脑袋昏沉,人始终有种下落的失重感,很不舒服,好几次都处于半梦半醒中,就是睁不开眼。 月色无声无息爬上半空,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叶芸没有回应。 白闻赋见她几个小时都没动静,便推门而入查看她的状况。 叶芸下半身蜷在床里,上半身挂在床边,睡姿别扭,大冷天的,还没有盖被子。 白闻赋走到床边捞起她的肩膀将她扶正,兴许是觉得胸口闷,迷糊中她扯掉了前襟的扣子。柔润的肤染了层滚烫的色,人像是发了烧,从脸颊烧到了胸口。 白闻赋瞥开视线拉过被子将她盖好,低叹一声:“不该带你喝酒。” 叶芸的身体被摆正后,那种下坠的失重感就消失,睡沉了一会儿。 她醉得实在厉害,下半夜白闻赋又去给她喂了点水,将她连人带被子提靠在床头。 叶芸有了点知觉,半眯起眼睛,白闻赋的样子在她眼前晃,她软着嗓子叫了声:“大哥。” “嗯,张嘴。” 他用勺子将水送到她嘴边,她像行走在沙漠中的人儿,干燥难耐。一勺下去,没喝够,寻着水源朝他凑近,嫣红的唇瓣沾了水珠,唇色.诱人。 他眸子越发深沉,周身渐渐溢出危险的气息,眼底划过一缕难以捕捉的暗色。叶芸等不及,不满地皱起了眉,他敛起目光将第二勺喂给她。 直到她不再伸着头要水,他才将她连人带被子按回床上,低声说:“睡吧。” 叶芸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他弯下腰来:“说什么?” “我......想回家......”四个字断断续续地从她喉咙里无意识的发出来。 白闻赋凝眸看着她,直起背转身带上房门。 他去走廊抽了根烟,冬夜的风裹挟着寒意,吹得他眸子里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 镜中色 第14节 元旦过后闻斌的单位终于带来了消息,那艘船回港了,遗憾的是,闻斌的尸首没能带回来。 据调查船只返程没多久,船上有人染上疾病,起初没引起重视,相继感染几人后才意识到是传染病。 船长做了紧急安排,染病的几人被隔离,一边治疗一边加速前进寻求救援。因为医疗条件有限,船上的药物无法起到针对性的作用,病情的发展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在他们抵达吉大港时,有两名船员相继失去生命体征。 其中一人是彭亮,另一个人便是闻斌。 为了保证船上其他人员的生命安全,船长报备过后,将两人留在了当地进行处理。 这个消息浇灭了佟明芳想见小儿子最后一面的愿望,她终于在大哭一场过后慢慢接受了现实,开始将家中所有关于闻斌的东西都收拾起来,除了叶芸房间的那个五斗柜。 那天叶芸在走廊晾衣服,看见李燕穿着她那件织锦缎的衣裳跟人闲聊,对面那人说她:“你也舍得,这个钱我情愿多吃点好的。” 李燕双手抱胸,昂着脖颈:“我也说贵,我家老孙非说给我做件新衣过年。” 那人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家孙宝国疼你。” 叶芸伸头望了眼她身上的纹样,黄底衬着粉紫的碎花,李燕不算白,这块料子穿在身上不显肤色,要说起来还没有白闻赋选的那块好看。 李燕回过头时,瞧见叶芸伸头盯她看,拉了拉衣摆,傲气地瞥她一眼,扭头回了家。 天色越来越苍茫,仿若在酝酿一场大雪,萧索 的冷风从很远的地方刮来,把叶芸的思绪卷进了黑洞,彷徨无依。 李燕身上的布料再不显肤色,也是她爱人买给她的。她手上的这件也快做好了,很快就能送到另一个女人手里。 在这里,平时嚣张跋扈的,为人刻薄的,亦或是自私自利的,再不受待见,总是有人牵挂的。 而她像个特殊的存在,没有人与她产生任何牵连。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闻斌还在,她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可随着家中关于闻斌的痕迹一点点被抹去,那唯一的一点关联也消失不见了,好像她根本不应该属于这里。 临近春节,筒子楼过节气氛越浓,叶芸也就越想家。想爸妈,想弟妹,想一大家子在一起团圆的场景。她还是时常将那封信翻出来看,无论她瞧上多少遍,都依然无法看出新的意思来。 叶芸始终认为这一定是出了什么错,写信人没有将父母的意思表述清楚,或者漏了什么,这样的想法愈发加剧了她想回家的心情。 压垮她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是年三十的前几天。佟明芳终于想起了那个五斗柜,她跑去叶芸房间,将叶芸叠放在五斗柜上的衣服扔在床上,收拾闻斌的遗物。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把叶芸的衣物再放回来时,佟明芳看见了那封夹在衣服之间的信。 叶芸从水房回来,房间门大敞,佟明芳坐在她的床上拿着那封信,眼里的光怨毒地落在叶芸身上,嗓门尖锐:“你跟老家那边联系了?这么着急把闻斌的事传回去,我们白家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 叶芸的身子贴在门边,秀丽的眉眼低垂着,似弱柳扶风,玉软花柔。第一眼见到她时,佟明芳就瞧中了她的容貌。如今看在眼里,却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刺眼。 走出白家大门,不说她能嫁个好人家,起码不愁没有男人要。而他们白家掏空家底却为别人做了嫁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佟明芳气得撕了信纸,叶芸跑上前求她别撕,佟明芳厌烦地推开她,地上的衣服绊了脚,叶芸的脑袋一下子磕在五斗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巨大的疼痛猛然袭来,她抱着脑袋疼得发颤。 佟明芳愣了下,本想低身查看,叶芸却赫然抬起双眼,眸中的恨意让佟明芳怒火中烧。 她起身,盛气凌人地说:“你想一走了之?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试试有没有好果子吃。” 房门狠狠甩上,整个房间都在颤抖。叶芸仿佛又陷进了那个光怪陆离的黑洞,洞的尽头是无底深渊。 她跪在地上将碎掉的信纸一点点拼凑完整,拼出了家的方向,眼泪滴落在上面,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想家。 窗外下起了雪,一簇簇飘荡下来,悄无声息地将大地染成白色。 傍晚的时候,叶芸已经收拾好屋中狼藉。地上的衣服叠好放在五斗柜上,床单也已经铺平整,头发重新扎过,遮盖住肿起的包。 她和寻常一样坐在桌前吃饭,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没有怨言,没再跟佟明芳闹。 白闻赋回来的时候,叶芸已经进了房,他没瞧见她人,便问了声。佟明芳心虚地说:“今晚吃饭早。” 叶芸虽然早早回了房,却是一夜没睡,她将那件织锦缎的棉服赶制出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将衣服叠平整,躺下睡了会儿。 中午叶芸推开房门,把做好的棉服放在白闻赋门前的凳子上,回房拿上瓷盆,盆里放着她的几件衣裳。 出门的时候,佟明芳站在走廊上跟隔壁春娣拉家常,叶芸抱着瓷盆低头往水房走,一副要去洗衣服的样子。 佟明芳瞥了她一眼,脸色不好。春娣问她:“怎么,跟儿媳妇闹不愉快啊?” 佟明芳嘀咕道:“养不熟的东西。” 叶芸听在耳里,咬紧牙关,加快了步子。快到楼梯处的时候,她紧张地攥紧瓷盆,刚拐过弯,冯彪迎面走了上来,撞见叶芸抱着盆的窈窕身姿,芬芳的体香随之而来,冯彪三魂丢了一魂,杵在楼梯口。 叶芸贴着楼梯扶手试图绕过他,冯彪仗着四下无人,朝扶手挪了一步挡住她的去路。叶芸抬眸扫了他一眼,冯彪脸上挂着想入非非的笑。叶芸收回视线往右走,偏偏冯彪也往右跨了一步。 叶芸无法,转身躲进水房,等了好一会,确定冯彪离开了才再次跑下楼。 瓷盆被她丢在了水房,衣裳装进盆底压着的布兜里。叶芸的脚上似生了火,她老远瞧见了李燕,特意背道而行,朝着筒子楼的后面绕去。周围都是熟人,为了不给佟明芳发现,她足足跑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将二尾巷甩在身后。 积雪没过裤脚,道路湿滑难行,叶芸跑得太急,跌了一跤,又咬牙爬起来继续跑。 直到周围都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她才大口喘着气,停下来歇息。紧接着便是要摸到汽车站,可是来城里的那天是夜里,光线本就不好,人也疲惫,跟着闻斌和佟明芳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时隔将近一年的时间,再让她寻着记忆找到汽车站,难如登天。 地上的雪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天上还在飘雪,她穿得单薄,牙齿打颤,紧紧抱着怀中的布兜,唯一的信念就是,回家。 她必须要回家,她始终坚信,只要她摸回家,家里人就不会不管她。 无论如何,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 叶芸抱着盆去水房,这一去就去了两个小时还未回来,佟明芳察觉到不对劲跑去水房时,看见她的瓷盆放在角落,心里便有了不好的感觉。彼时的她还想着雪天路不好走,叶芸身上又没什么钱,跑不远,一会儿准得回来。 随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叶芸仍然迟迟未归,佟明芳意识到大事不妙,赶忙跑下楼托人带信让白闻赋赶紧回来。 这大雪天车子骑不了,白闻赋忙完走回来已是晚上。报亭的老曹瞧见他,慌急慌忙地说:“闻赋啊,你赶紧回家,你家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你妈下来寻你几次了。” 白闻赋一听这话,大步流星走回家中。家里门敞着,灯开着,佟明芳急得来回踱步,见白闻赋回来,赶忙迎上去:“糟了,叶芸跑不见了。” 白闻赋眉峰一凛:“怎么会好好的人不见了?” 佟明芳絮絮叨叨地说:“我中午跟春娣站门口的时候见她抱着个盆去洗衣服,洗了半天都没回来,再去找,她盆丢水房,人和衣服都不见了,然后我想......” “你对她做了什么?”白闻赋疾言厉色,直接打断了她的念叨。 佟明芳被大儿子冷峻的神色怔住了,结巴道:“没,也没对她做什么,不就昨天争执了几句,我也是不小心推到她的,又不是故意的。” 白闻赋垂下头,额边青筋爆出,余光瞥见放在凳子上的衣裳。 他伸手拿起外套攥在手里,一字一句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你知道今天外头多冷?” 佟明芳被他不寒而栗的眼神吓到了,此时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慌了神问他:“那怎么办?不会出事吧?” 白闻赋拿着衣裳转身出了门。 ...... 叶芸一路问人,好不容易才走到汽车站,天已彻底暗了下来。打听过后才知道,下午那趟去凤水的车子,由于天气原因停止发车了。明天能不能通车还不好说,得看天气情况。 走了这么久得到这个消息,叶芸浑身的力气瞬间消失殆尽。她的双腿冻得麻木,鞋子也早已湿透。茫然四顾,她无处可去,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既然都出来了,她就不想再回去了。且不说佟明芳对她的态度,就是日后大哥娶妻,她迟早也是得离开的。 既然下定决心,她就必须要在这挨到明天,再等等看会不会恢复通车。 雪依然没有停,叶芸拖着沉重的步子,找到车站附近的一个报亭,她将布兜垫在雪地里,蜷缩在报亭的棚子下。 夜里街道上很少有人,踩出的脚印又被大雪填满。叶芸又饿又困,将脑袋埋在双膝间,却不敢真正睡去。以前村里有痴呆汉睡在 雪地里,第二天醒来人就没了。她试图保持清醒,每次快撑不住时,就掐下小腿,小腿冻得没知觉,再掐手臂。 她身上的钱仅够买一张车票回去,怕被人盯上,特意选在报亭的背面,这样即便有路过的人,也不会注意到她。 饶是如此,只要有脚步声响起,她依然会提心吊胆。 好在天气恶劣,没什么人出来。她坐了很久,以为夜里街上不会有人了,却忽然听见鞋底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朝她靠近。 叶芸防备地抬起头,身旁落下一道巍峨的身影,紧接着她的肩膀上多了件棉衣。 白闻赋挨着她坐在雪地上,曲着左腿,将右腿伸直,陷进雪里。 叶芸瞠目结舌地转过头盯着他,他没有责怪她跑出来,也没有埋冤她让他好找,只是侧过视线朝她泯然一笑:“我要是你,起码挑个好天。让所有人不好过,都不能让自己不好过。” 叶芸鼻尖一酸,冻住的心跳在他眉梢的暖意间慢慢融化,潮湿的眼睫遮住了视线。 白闻赋就这样坐在她的身畔,手肘搭在膝盖上伸出手掌接住飘飘零零的雪花,出声问她:“有想过回去以后怎么生活吗?” 叶芸的睫毛颤动了下,她一心想着回家,好像只有回到家才能回归到从前的生活。然而她却忘了,她在城里待了一年,不论她和闻斌有没有领证,在老家办过了酒,旁人眼里她便是跟过闻斌。 再回去,没有清白人家会要她,村子里像她这样丧夫的女人,大多改嫁给比自己岁数大上很多的男人,甚至老头子。 叶芸的嘴唇不停哆嗦,她没有想过这些,没有想过回去后要面对的一切。白闻赋的话像一把刀子插进她的心脏,疼痛的感觉蔓延到全身,她呜咽的低哭出声,眸子里摇晃的破碎感仿若随时会跟着这场大雪一起融化。 白闻赋不忍地攥紧掌心,闻斌的死不是她的错,带来的苦难却降临到了她身上,她年纪还这么小,没见过这世间的繁华,尽尝到了人间的困苦。 本来,接她来家里就不是来受苦的。 白闻赋敛尽忧虑,掸了掸裤子上的雪,起身对她说:“走吧,换个地方待。” 叶芸无动于衷,白闻赋弯下腰,语调轻缓:“再这么待下去,我要坐轮椅了。” 叶芸这才终于有了反应,瞄了眼他的右腿,擦干泪站起身,白闻赋顺势拎起她的布兜,带着她朝不远的巷子走去。 巷子口有一家亮着门头的旅店,白闻赋踏上台阶,叶芸却抬头瞧着店名,迟疑道:“我们......到这?” “不然呢?你冻成这样还有本事走回去?还是我们一起在街头挨冻?” 叶芸眼里闪烁着不安:“可是......” 白闻赋失笑道:“可是什么?这天是会冻死人的,小命重要还是名声重要?再说,这里又没人认识你。” 说罢又挑了眼帘:“对我有顾虑?” “不是的。”叶芸飞快踏上台阶,心跳在胸腔乱撞。 这车站附近的旅店没几家,天气不好滞留的乘客多,都被订满了。白闻赋跟旅店老板周旋了半天,最后用了双倍的价钱腾出一间房给了他们。 房间很小,就一张单人床,一把破椅子。但不管怎么样,比起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到底要暖和多了。 叶芸跟着白闻赋走进房间,他身材高大,站在本就不宽敞的房间里,属于男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空间更显逼仄,叶芸一路进来脸红得像熟透的山枣。 白闻赋回身瞧了眼她不自在的模样,对她说:“你要么......把湿衣服脱了上床盖着被子,我出去抽根烟。” 白闻赋离开后,叶芸拿下身上罩着的外套,才摸出来是她缝制的那件织锦缎棉衣。她赶忙将衣服上的雪水擦掉,仔细叠放在一边。 叶芸的裤袜全湿透了,即便脱了鞋子,脚也冻得发紫,别提有多难受了。 没一会儿,白闻赋敲了两下门,问她:“可以了吗?” 叶芸应了声,他拿了两个热乎的馒头进来递给她:“凑合吃吧,这会找不到什么东西。”说完他又出去了。 镜中色 第15节 这个点不会有店铺开门,叶芸猜测馒头应该是旅馆老板自家的,就是不知道白闻赋是怎么要来的。 他再进来的时候端了个木盆,盆里的水冒着热气,升腾着暖意。 白闻赋把手中的热帕子递给她擦脸,然后将木盆放在她脚下,对她说:“泡会儿能暖和点。” 叶芸嘴里塞着馒头,吃得急,腮帮子鼓起来,傻气得可爱。 白闻赋笑问:“这么好吃?” 叶芸重重点了点头。 “真好养活。”他走到椅子面前坐下。 叶芸脱了湿冷的外衣,里面就剩贴身的薄衣,她用被子裹住自己,把脚伸进盆里。 屋里的灯还算亮堂,白闻赋瞅着盆里的水,问她:“你看烫不烫,烫我再去接点冷水。” 叶芸的小腿和脚趾露在外面,就这么被白闻赋瞧着,掩盖在发丝下的耳朵都羞红了。 她踮起脚尖慢慢适应水温,白嫩的脚踝萦绕着朦胧的热气,双脚小得好似一掌可握。 白闻赋低笑了声,叶芸窘迫地瞥他一眼:“你笑什么?” “你穿多大鞋?” “35码。”话说出去,叶芸便侧过头躲开了视线。 屋里很安静,静到彼此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在室外的时候,叶芸冻地掐了自己也没知觉,这会儿身体泡热了,肤色渐渐缓了过来,水温浸着双脚蔓延至全身,白净的小腿上,那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便显现出来。 白闻赋平静的眼底瞬间波澜起伏,呼吸也变得愈发沉重。 良久,他的声音熏染出厚重的力道落在叶芸心上:“你跟我回去,我不会再让妈给你气受。” 叶芸低着头,升腾的雾气氤氲到她眼里,湿了眸。 她泡好脚就钻进被窝里,白闻赋将盆端走,让她先睡,他出去待会。 在冰天雪地里走了那么久,被窝里的暖意安抚了叶芸飘摇的心。 白闻赋隔了好久才回房,叶芸并未睡着,她眼皮跳动着,在黑暗里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白闻赋走到床头靠坐在那把椅子上,将右腿敲在床尾,阖了眼。他的腿应该是不舒服的,叶芸发现他从刚才就总是伸着,很难曲起。 她故意翻了个身掀起一半被子扔在他身上,白闻赋缓缓睁开眼,侧眸看向她的背影。直到叶芸的呼吸逐渐均匀了,他才抬起手轻轻拨开她的发丝,瞧见了那处撞肿的地方。 ...... 或许是走累了,也或许是冻久了,这一觉叶芸睡得很踏实,没做梦,中途也没醒来,一觉睡到天亮。 床头摆着脸盆和热水瓶,白闻赋不在房中,昨晚的意识渐渐回笼,叶芸下床收拾妥当,透过窗户朝楼下张望。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她都没察觉,半个身子探到了窗户外面。 白闻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找我啊?” 叶芸倏地回过头,差点撞到窗框。 “当心!”他面色一紧,“头不疼了?” 叶芸走到床边,精神头看着不错,问他:“你知道了?” 白闻赋将提着的东西放在床边:“嗯,补偿给你的,要是还不够,你把气撒我身上。” 叶芸低头看去,床下放着一双内衬带绒的短靴,她哪里穿过这么时髦的鞋子,眸里有光,不确定地问:“是,给我的?” “不然呢,谁能穿这么小的鞋?下来试试。” 叶芸将脚塞进靴子里,脚面像被棉花包裹住,一直包到脚踝,柔软舒服。 白闻赋提起她的布兜,叶芸回身去拿那件棉服递给白闻赋:“你怎么把这件衣裳带出来了,万一弄脏了还怎么送人。” 白闻赋无端笑了下,将布兜放在椅子上,接过这件叠放平整的外套,抖开,绕过叶芸的后背,将衣服重新罩在她的肩头,对她说:“伸手。” 叶芸抬起眸陷进他眼里的漩涡中,试图分辨什么,人僵着,没动。 白闻赋无奈地抿了下唇,低下眸来 ,盯着她:“没有什么女人,我随口说的,不给你找点事情打发时间,你会憋出病的,现在可以伸手了吗?” 叶芸的眼神不停闪烁着,心跳声在耳膜间徘徊。 “所以这衣裳......” “当然是你自己留着穿了,难不成我替你穿?” 叶芸迟疑了一瞬,垂下眼帘将手伸进袖子里,一抹好看的嫣红色缀在脸颊。她仍然无法相信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衣裳,竟穿在了自己身上。 走出旅店,外面的雪停了,地上的积雪仍然很厚,叶芸穿着新靴子,厚厚的底踩在雪地里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反而踩出一个个有形状的脚印,鞋底陷进去的声音结实又神气。 素底兰花的纹样衬得她眉眼如画,特别是走在雪地里,清丽出尘之姿煞是好看。 昨夜里还哭得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今天穿了新鞋新衣,脸上又流露出喜色。她走在前面,踩着干净的雪地,白闻赋走在她侧后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叶芸隔一会就故意侧过身子来,偷偷瞄他一眼,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她又会脸一红撇开头去。 不知道第多少次去偷看他,白闻赋终于弯起唇角问她:“我脸上是有路吗?你要实在想看就走我边上大大方方地看。” 叶芸收回视线说:“没看你。”然后走得更快了。 她只是仍无法确定这件织锦缎的衣裳是给她的,幻想了两个月的女人突然变成了自己,这种感觉既惊喜又羞赧。 惊喜是她真的很喜欢这件衣裳,从拿到料子起就想象自己也能有一件,她几乎是倾注了所有热情来做这件衣裳。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件衣裳也伴随着她走过了低谷,成为了她这段时期的生活动力。 羞赧是因为白闻赋曾对佟明芳说的那番话,他说“不送人家怎么跟我好”。虽然叶芸如今猜想那句话是他用来打发佟明芳的,可只要一想起,仍然会觉得无地自容。 ...... 家门刚打开,佟明芳就跑了出来,见到叶芸安然无恙被带回来,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随即瞥见她身上穿着的衣裳,疑乎地瞥向白闻赋。 白闻赋对叶芸说:“你回房待会。” 叶芸进房后,白闻赋昂了昂下巴,示意佟明芳去房间里说。白闻赋提了把凳子坐进佟明芳房中,佟明芳跟进来关上门。 她往床边一坐,等大儿子开口。白闻赋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瞧着她,瞧得佟明芳心里没底,出声问道:“你要说什么,说啊!” 白闻赋嘴里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话:“你以前受的苦还想让叶芸再受一遍?” 这句话让佟明芳脸色大变,过去那些不堪的记忆一下子涌进脑中。 这些事情家中只有白闻赋知晓,那时候闻斌还小,不记事,白闻赋已经能打酱油了。佟明芳嫁过来后经常受到婆家欺辱,她要是顶撞几句,动辄被白老太打得皮开肉绽,丈夫向着老娘不向着她。 这些都被年幼的白闻赋看在眼里,但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提过一句,却在今天,突然旧事重提,勾起了佟明芳心中无法释怀的痛苦。 她自认为不是个恶婆婆,比起她年轻那会所遭的罪,起码她没真给叶芸吃过什么苦头。只是失手让叶芸撞到脑袋,这事她的确理亏。 白闻赋双肘撑在膝盖上,探过身子,语重心长地说:“你想想看,当初闻斌在家,是在意她的。他要是知道走了以后,你把怨气都发泄在她身上,你让闻斌怎么安心上路?” 这番话像巨石落在佟明芳胸口,想到闻斌她登时红了眼睛,低头抹泪。 白闻赋揉了揉她的肩安抚着。半晌,佟明芳抹着眼睛说:“妈知道了。” 从那天开始,佟明芳对叶芸的态度发生了些微的转变,虽算不上多好,但至少不会没事盯着她说叨,也没有再朝她说出些什么尖酸刻薄的话。 白闻赋亲口否认了那个女人的存在,也就意味着他暂时不会结婚,叶芸不用再为那些羞于启齿的担忧发愁,心情一下子就开阔起来,想回家的迫切随着春节的到来,也就被搁置了。 年三十这天,叶芸穿着新衣跟佟明芳一起包饺子。 下午的时候,佟明芳没忍住,将白闻赋叫进房中,问他:“我前两天就想问你了,你送人的衣裳怎么穿在叶芸身上了?” 白闻赋神态自若地回:“就是给她的。” 佟明芳那双聚光的小眼紧紧盯着大儿子:“那我上次问你,你跟我说的什么胡话?” 白闻赋笑道:“我不就一说嘛,你还当真?” 佟明芳正色道:“我还就当真了,你老实告诉妈,为什么送她衣裳?” “还能因为什么,她到咱家来都快一年了,做什么事情都是勤勤恳恳,毫无怨言,你当年心里不痛快了还知道骂几句,你什么时候见她顶撞过你。闻斌在的时候,你还知道做做表面功夫,闻斌走后,她在咱家大冬天的连件过冬的衣裳都没有。要我说,闻斌单位的抚恤金你就算不全拿出来,起码也该对她有所弥补。” 佟明芳听了这话,吹鼻子瞪眼:“什么弥补,这是有规定的,他们要是领了证成为配偶才能领抚恤金。” 白闻赋嗤笑一声:“你既然不愿意拿出来,我给她买点东西,有什么问题?” 佟明芳深怕大儿子继续跟她纠缠抚恤金的事情,赶忙把他推了出去,嘴里念着:“随便你。” ...... 佟明芳的老母亲还在世,按照惯例,她每年初二都会回去一趟,待个几天。白闻赋从来不跟她回去,当年佟明芳在白家受气被打得半死不活,半大的他跑去娘舅家,反倒被娘舅家的人撵了出来,他打小心气高,自此跟娘舅家便结下了梁子。 佟明芳在城里日子过得稍微好些后,娘舅家那边的人才找来,白闻赋向来嗤之以鼻,所以往年佟明芳都是带闻斌回去。 今年闻斌不在了,佟明也考虑过带叶芸回去。后来想了想,还算了,一来是最近跟叶芸关系闹得僵,在家中也不怎么说话。二来闻斌走了,她带叶芸回去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 初二一早,白闻赋要到城里给从前一个关照他的老领导拜年,佟明芳便让他顺道将她带去车站。 她大包小包背了一堆东西,白闻赋见她恨不得将家掏空搬回去的架势,嘴角便挂着冷笑。虽然看不惯,倒也不会说什么。 都临走了,佟明芳突然想起来什么没带,让白闻赋等着,她又跑回了房。 叶芸探出身子问白闻赋:“你几时回来?” 兴许是过年的缘故,白闻赋的眉梢难得挂上柔和的笑意:“可能会晚些,通常会留在那玩会牌。” “回来吃晚饭吗?” 白闻赋默了一瞬:“怎么了?” 毕竟还在年里,家里就叶芸一个人吃饭总归是冷清的,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我看要不要做你的饭。” “嗯......往年老领导都会留我们晚上喝酒。” 佟明芳匆忙从房里出来,叶芸退回桌边。白闻赋望了她一眼,拎起东西下了楼。 叶芸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本想去找吕萍的,发现吕萍也去走亲戚了,不在家。她将家里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遍,无聊的只能拿碎线编绳结。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不知不觉屋里的光线变暗了,叶芸的眼睛有些吃力,她伸了个懒腰,想去弄点东西随便对付下。 刚起身便听见大门的声音,她跑出房间,顿感讶异:“你怎么回来了?” 白闻赋顶着落日醉眸微熏,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我把晚上的酒提前喝了,不过肚子还是空的,你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叶芸眼里浮起笑:“我去看看。” 镜中色 第16节 她刚要去锅灶旁,白闻赋伸手捉住她的细胳膊,将她拉回身前,迷离的眼神锁住她的视线:“别做了,跟我走。” 第17章 叶芸回房将长发用浅蓝色的发带绑了起来, 胳膊上的温度尤在,白闻赋刚才拉她的那一下,叶芸恍惚地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住, 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直到他弯 起眉眼松开她,她才仓皇地找了个借口回房绑头发。 出来的时候白闻赋递给她一个竹篓,竹篓上盖着布,叶芸掀开一看, 竟然是一整只鸡,还是刚拔了毛新鲜的。 她又惊又喜地抬起头:“哪里弄来的?” “从我老领导家顺来的。” 叶芸悄声问:“你领导知道的吧?” 白闻赋学着她压低嗓子:“不知道。” 叶芸的脸色立刻变了,把竹篓塞还给他, 白闻赋笑道:“领导爱人亲自宰杀的, 你说我领导知不知道。” 叶芸这才放下心来,提着竹篓。 雪融化后, 这几天的温度稍稍上来了些。白闻赋带她来到一处土坝的后面,这里背靠山, 有一片草地,土坝边上还有许多碎石。 白闻赋将竹篓里的布铺开,垫在草地上,找来枯枝让叶芸掰成小截, 他则抱了一堆碎石回来垒成圈,生上火。 暖和的火苗蹿了起来, 他曲腿坐下, 将那只鸡架在火上烤。 叶芸挨坐在他身旁, 烘暖着双手。 白闻赋问她:“这样吃过吗?” 她摇着头:“没这样吃过鸡肉, 红薯、玉米、土豆那些烤过,小时候和我二妹轮流烧火做饭时, 会偷放进灶台下面。” 白闻赋低头从竹篓底下又掏了几个红薯扔进石堆里。 “你还带了这些?”叶芸侧过头来。 “怕你不够吃的。”他回。 鸡烤好后,白闻赋撒上香料,鸡肉的香气配着诱人的香料,馋得叶芸悄悄抿紧了唇。 他扯下鸡腿递给叶芸:“尝尝怎么样?” 叶芸家里不怎么能吃得上鸡肉,就算吃过,她也绝无可能分到鸡腿,从前叔叔还在家中住时,肉都会先分给男人。白闻赋毫不犹豫的慷慨让她迟疑:“你不吃吗?” “你先吃。” 叶芸接过鸡腿,鸡肉被烤得喷香,皮脆里嫩,火候掌握得刚刚好。 白闻赋将鸡架在一边,趟了下来,双手交叠在脑后望向漆黑的星空。 “小时候皮,肚子里没油水就想着法子弄吃的。有次把我妈养的生蛋鸡宰了,带着闻斌跑到这来烤鸡肉吃。” 他的目光瞥向叶芸,眼里盛着醉人的光:“他就跟你现在一样,吃得满嘴是油。” 叶芸愣了下:“我有吗?” 白闻赋从身上摸了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她,叶芸撇过头去擦着嘴角。 再回过头时,白闻赋眼神暗淡地望着天际,半晌都没有动一下。叶芸不知道是不是这些童年往事勾起了他对弟弟的思念。 她出声问他:“后来呢?被发现了吗?” 白闻赋无奈地撇了下嘴角:“回去被揍了整整三天,然后我就跑了。” “跑去哪了?” “记不得了,那时候朋友多,随便跑去哪家躲几天再回去。” “闻斌也挨打了?” “他没有,我让他回家的时候把嘴擦干净了,不要说跟我一起去的。”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放松的姿态有种野性难驯的味道,话也比平常多了些。 白闻赋眼里徘徊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惆怅,对叶芸说:“我小时候性子野,经常跑出去不回家。闻斌粘人,找不到我就着急,我那时觉得这弟弟真是烦人。我父亲走得早,在我十一岁那年生病走的。闻斌害怕,我就天天夜里陪他,他跟我说爸没有了,让我别再往外跑。没两年我还是离了家,出去几年都没回来。他恨我食言,再见面他都成大小伙儿了,看到我就要揍我,拳头朝我抡过来跟我打了一架。我挨了他几拳,没舍得让他吃苦头。当年离家出去挣钱,跟家里谈的条件就是不让闻斌从学校下来,后面他知道了这件事,对我的怨气少了些。不过那几年我们的关系一直是这样,不怎么说话。” 叶芸记得从前和闻斌提起白闻赋时,他总是很维护大哥。可能有些话埋在他们心底一直没说开,以后也没有机会说开了。 她将手擦干净,眉梢轻轻凝起。 白闻赋侧过头看向她:“你呢,还会时常想他吗?”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毫不避讳地聊起闻斌,在白闻赋问出这句话时,叶芸试图在脑中拼凑出闻斌的样子,忽然,一个可怕的事实让她的表情僵在脸上。 她能记得闻斌笑起来时的开朗,也能记得闻斌瘦高清俊的气质,可是......她记不起他的模样了。没来由的,闻斌的五官在叶芸脑中模糊起来。 她试图闭上眼去回想,更可怕的是,脑中出现的竟然是白闻赋的脸。 叶芸倏地睁开眼,白闻赋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叶芸的睫毛不安颤动着,躲开视线:“如果我说几乎不怎么会想他,你会怎么说我?” 她等了半晌没等来回应,转过头去,白闻赋的外套敞着,里面是一件针织衫贴在身上,绷出清晰硬朗的身型。 上次同他一起喝酒,白闻赋没有任何醉态,而今天躺在那却有种洒脱自如的风流劲儿,染着醉意的眸子看人时都带着温度。 叶芸脸色微红,问他:“你喝了多少酒?” “不少。” 叶芸想着他能说不少,应该就是很多了,他忙活半天也不吃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醉了。 她又问:“你敞着衣裳不冷吗?” 白闻赋的语调里有丝漫不经心的慵懒:“手给我。” 叶芸不明就里,伸手给他,白闻赋将她的手按在胸口,滚烫的体温立即蔓延到叶芸的指尖,随之而来的还有肌肉结实的力量感。 叶芸呼吸微促,听见他开口道:“我能怎么说你,心在你自己身上,你想谁、不想谁是你的自由。” 叶芸就当他醉了,刚要抽回手,手腕却被白闻赋按着,动弹不得。 “你手怎么这么凉?” 说完他就松开了,起了身把烤好的红薯给她暖手。 ...... “心在你自己身上,你想谁、不想谁是你的自由。” 白闻赋在说的时候叶芸并未细想,可夜里躺在床上,这句话便钻进了她的意识里,在心口荡起阵阵涟漪。 面对闻斌的亡故,她也伤心过一阵子,但她无法做到像佟明芳那样整日以泪洗面,也很难装出伉俪情深的样子,因此叶芸心里始终埋着罪恶感,无法道与旁人说。 然而今天白闻赋的话跳出了世俗之见,给她违背常理的情感赋予了自由的钥匙,抛下了诱惑的饵,牵动着她的思维游走在世俗的边缘,带着某种隐晦的大胆,刺激却也危险。 叶芸无法深想白闻赋的话,她潜意识里抗拒去体会这番话背后的深意。 ...... 初三一早叶芸被鞭炮声吵醒,起床后闲来无事,她将放在墙角的花生倒在桌子上,剥起花生米。 白闻赋推了房门出来时,她瞥他一眼,没像往常一样叫他声“大哥”,而是又飞速低下头继续剥花生。 白闻赋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往叶芸旁边一坐,也拿起花生剥了起来。 屋外不时炸响一根炮仗,突兀而惊人。屋内两人相对无言,静谧却也和谐。 叶芸的余光落在白闻赋指尖,他两个手指不费劲的一捏,花生壳就碎了,没一会儿就剥了一大碗,比她速度快多了。 也许是酒醒的缘故,他收起了昨晚的肆意,开口对叶芸说:“朋友喊我下午去玩牌。” 每年过年的娱乐也就这么几件事,找个由头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往常闻斌跟佟明芳回娘舅家,白闻赋也不会一个人在家中待着。 今年情况特殊,家里多了个人儿。 叶芸垂着脑袋“嗯”了声。 “你呢?” “我就在家。” 白闻赋停下手上的动作,没了花生壳碎裂的声音,屋子里更安静了。 他突然 问了句:“你想让我去吗?” 明明是一句很寻常的话,叶芸的心跳却莫名加快。 他没有催促她,就这么瞧着她,等她回答。 叶芸的眸子轻轻眨动,唇线紧绷,埋着头剥完一把花生后,才回:“你去吧,在家也没什么事可以做。” 白闻赋忽然笑了起来,薄长的眼角蓄着一抹深意:“不去了。” 叶芸迷惑地抬起头:“我没说不让你去啊。” 白闻赋眼里的笑意未散:“你嘴上说的不算数,我只看你脸上写的。” 叶芸面上挂着窘色,拿起碗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又走回来说:“要么,我请你看电影吧。” 白闻赋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确定?” 见到白闻赋这幅表情,叶芸本来确定的事又不确定了。 她试探地问道:“是很贵吗?” 叶芸不确定的是电影票的价格她能不能请得起,然而白闻赋显然不是在考虑这个问题。 来到城里这么长时间,叶芸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新鲜事物。总是听人说起电影院,她也想去看看,但她一个人没勇气去,今天正好无事,便想着喊上白闻赋一道,他应该知道电影院怎么走。 白闻赋见她兴致高,也就没多说什么,下午的时候带她去了。 电影院门口排了长龙,播放的虽然是之前就上映的《庐山恋》,但因为反响太好,过年的时候又拿出来放映,受到众多年轻人的喜爱。 镜中色 第17节 买票前,白闻赋又问了叶芸一遍:“确定看这部?” “来都来了,你不想看吗?” 白闻赋勾了下唇畔,没说话。 叶芸将钱攥在手里,到了售票窗口时,白闻赋却挡在她身前买了票。 叶芸着急地说:“讲好我请的,你昨天都请我吃鸡肉了。” 白闻赋回身将电影票递给她:“看这部电影的规矩是男人买票。” 叶芸接过电影票:“怎么还有这种规矩?” 进了电影院,叶芸便察觉出一丝异样。很多夫妻或是恋人同来看这部电影,而她和白闻赋走在一起,多少就有些尴尬了。 好在电影院里比较暗,他们找到位置坐下后,身影便隐匿在观众之中。 随着影片的开始,那种懵懂而悸动的男女爱恋被搬到了大荧幕上,不同身份和思想背景的碰撞给了叶芸很大的触动,角色所展现出来爱情的复杂性让叶芸的情绪也跟着忽上忽下。 从男女主人公相遇开始,她就紧紧攥着手,在她看来羞于议论的男女之情,用如此直观的方式呈现,让她的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 播放到女主穿着白色衬衣躺在那娇羞地问男主“你就不能主动点吗?”时,叶芸的脸颊涨得通红,特别是大哥坐在她身侧,跟他一起观看这样的电影简直犹如把她放在火上来回煎烤。尴尬和羞怯的心理让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可又忍不住跟着剧情看下去,这样矛盾的心情使她鼻尖都微微冒了汗。 更让叶芸没想到的是,女主在问完这句话后,竟然大着胆子吻了男主。电影院响起一阵哗然,镜头在摇晃,仿若带入男女主的情感,叶芸也跟着产生了面红耳赤的眩晕感。 她从未想到这样的镜头会被放到荧幕中,供大众观赏,这完全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而白闻赋显然是知道这部电影会出现的画面,这是国内影史上第一场吻戏,播出以来就受到了广泛议论。虽然叶芸没接触过这些信息,但白闻赋整天在外跑,多少知道些。比起叶芸的惊诧,他还算淡定。 叶芸避开眼神措手不及地看向白闻赋,他依然靠在椅子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在叶芸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偏过了视线,那双漆黑的眸子被影院昏暗的光染得蚀骨销魂,叶芸脑袋一片空白,心脏像被无数的小虫啃噬。 白闻赋侧了下身子,问她:“好看吗?” 叶芸不再敢去看他,心跳声要蹦出胸腔。 回去的路上,她总算知道白闻赋为什么一再问她是不是确定要来看电影,如果她知道这是一部爱情片,她不会提出去电影院。 一直回到筒子楼,叶芸脸上滚烫的温度都没退去。 夕阳半落,晚霞镀在兰花纹样的织锦缎上,光滑的面料细腻明亮,配上叶芸透红的小脸,更显娇俏。 李燕酸里酸气地对过道另一头的吕萍说:“哟,白家人待那丫头真是不薄,土妞养成了小姐。人靠衣装,你看她这一身穿的,谁能看出是农村上来的,羡慕不来啊!” 最后几个字李燕故意拉长了语调,吕萍转过视线,冷瞥着她:“是啊,一样的面料穿在人家身上是小姐样,穿在某人身上却是丫鬟相。” 李燕气得质问她:“你骂谁呢?” 吕萍一甩辫子,转了身:“谁心虚骂谁。” ...... 傍晚过后,叶芸在走廊看见吕萍坐在家门口,她朝吕萍笑了下没打算停留,哪料吕萍叫住了她,随后就从楼下跑了上来。 一上来吕萍的视线就落在她的衣服上,叶芸不大自然地侧过头去。 吕萍面带微笑地对她说:“下午见你跟闻斌大哥一起回来的,去哪的啊?” 叶芸没有直视她的视线,只回:“出去有事的。” 吕萍伸手摸了摸她袖子的面料:“这件衣裳......” 叶芸解释道:“之前是个误会,我弄错了。” 吕萍又低头看了看她的靴子:“鞋子也是新买的吧,不像是佟大婶的眼光啊。” 叶芸的目光紧紧盯着吕萍。 吕萍眼里依然带笑,故意凑近叶芸:“难不成你跟闻斌大哥......” “怎么可能!”叶芸瞪着眼睛,一脸严肃。 吕萍”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么紧张干吗?我又不会出去乱说什么。” 她走到叶芸身旁,双手搭在扶手上,目光淡淡地瞥着楼下:“你看这里住着的人,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家出了什么事都能被拿出来说叨一番。你别小瞧了这些人的碎嘴,被说的多了谁都能来踩上一脚,逮着劲的欺负,我可不是吓唬你。” 叶芸的眉头渐渐挤在一起,吕萍转过身拉住她的手,拍了拍叶芸的手背:“我好心提醒你,闻斌大哥毕竟是你大伯子,还是注意点好,真被人拿住话头可怎么办?” 叶芸仓促地垂下眸,回她:“我知道。” ...... 晚上,叶芸没出来吃饭,说是不饿,迟点吃。等白闻赋回了房后,她才出来。白闻赋当她看了场爱情电影,羞于见人,毕竟她脸皮薄,也就由着她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叶芸基本都跟他错开吃饭。即便碰上,也不跟他有什么眼神交流,还跟从前一样,规矩而生疏地叫声“大哥”,而后能避则避。 就连佟明芳回来后都发现不对劲,之前叶芸对老大都是客客气气的。盛饭、叠衣、收拾屋子,大事小事也会大哥长大哥短地询问两句。 这次她从娘家回来,发现叶芸都不跟老大说话了。有次她眼睁睁见叶芸推门出来,见老大坐在桌上,又关了门。 佟明芳没忍住问白闻赋:“你跟叶芸闹矛盾了?” 白闻赋莫名其妙地回:“我跟她能闹什么矛盾?” 佟明芳想想也是,且不说老大根本不会跟叶芸计较什么,就是叶芸的性子也不像是会跟人生气。 近些日子,白闻赋跟叶芸说话,她也会回他,但不像从前时不时聊上几句。她即便搭话,也是简短的,没有目光碰触的,有时候找个借口就走开了。 小年过完后,筒子楼又恢复了平时熙熙攘攘的状态。春天的气息崭露头角,带着泥土和花的芬芳。 下午的时候叶芸跟吕萍去她同事家玩,吕萍的这个女同事家住平房,后院种了茶花,一朵朵淡红艳紫,株型优美。吕萍同事给每个姑娘选了朵饱满的花枝,叶芸拿到的是一朵浅紫的。 后来她们说去舞厅,叶芸见日头不 早了,没跟她们一道去,独自回了家。 快到楼下的时候,她远远瞧见了白闻赋骑车回来。为了不跟他在楼梯碰上,她刻意放慢了脚步,见他走进楼道后,等了一会才提步往回走。 她拿着山茶花枝,迈着轻快的步子刚进楼道,白闻赋坐在台阶上注视着她,眉眼间的桀骜藏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落在叶芸身上。 她的脚步戛然而止,神情怔愣。白闻赋站起身走向她,挺拔的身姿蕴着无法撼动的气场将叶芸钉在原地。 “我惹你不高兴了?” 叶芸慌忙低下头,闷着声说:“没有。” “还是觉得我带你看那场电影,轻率了?” “不是。” 已经不再想起的电影内容飞速地在叶芸脑中掠过,她呼吸凌乱,脸颊再次烧了起来,匆忙说道:“我先上楼了。” 白闻赋按住她的肩膀,弯下腰来迫使她不得不看着他,低沉的嗓音犹在耳畔:“你在逃避什么?” 第18章 清晰有力的手型罩住叶芸的肩, 她被白闻赋禁锢在臂弯之间,他的目光有种将人烧尽的魔力,急促的呼吸交缠着, 叶芸身体里的力量像被他抽走, 双腿发软,山茶花枝也从手上掉落。 夕阳下沉洒进楼道,逼仄的空间,随时有可能走进来的邻居, 所有的一切都让叶芸紧张得直冒冷汗。 她的声音像羽毛拂动,柔弱而战栗:“你是闻斌大哥,而我是......” 她扬起不安抖动的双睫, 眼里起了雾, 带着祈求望向他:“我只想过安稳日子。” 说出这句话时,她鼻尖已经泛了红, 声音颤抖得好像随时就要哭出来。 有风吹进楼道,将散落的发丝吹到叶芸的颊边, 她眼里的光受惊后被打散,我见犹怜。 白闻赋的眉峰渐渐聚拢,抬起手拨开那缕停留在她脸颊的发丝,指腹触碰到她的皮肤, 短暂地停顿,她身体微颤, 他松开手低身捡起掉落的花枝递给她, 转身走出楼道。 那晚, 直到叶芸回房, 白闻赋都没再回来。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怎么能碰见他。他总是在她没起床前就离开家, 在她吃完晚饭,或者入睡后才回来,有时候甚至几天都见不到人。 叶芸在家里不需要再提心吊胆,害怕某个时刻跟他独处,或者突然碰见面该说什么。就像她所说的,她想过安稳日子,他就真的给了她安稳日子。 即便有几次在走廊碰见,叶芸端着盆从他身边经过,他也面色冷淡,没有给她一个眼神,他们的关系忽然又变回了当初闻斌还在家时那样疏远。 然而这样并没有让叶芸心里好受些。夜里她总是会下意识聆听隔壁的动静,他迟迟不归时,她会睡不安,他回来时,她又睡不着。 明明不想有过多交集,不想碰上面,真正碰上了,又忍不住在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在家里同佟明芳说话,她会在一旁假装忙碌,偶尔瞄他一眼。 他回过身来时,她又会匆忙进屋。 这样的日子何尝不是一种煎熬,只是这种煎熬被表面的安宁遮掩着,暂且风平浪静。 至于佟明芳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年前她见叶芸身上穿着那件新衣裳,便心有猜疑。过年她回了趟娘家,将叶芸和老大两人留在家中,想再回来看看是怎么个事。结果就是这两人的关系更僵了,老大现在不怎么着家,叶芸日复一日,平淡如水。 辞旧迎新是国人的传统,人们总会把不好的情绪留在旧年里,迎接新的一年。 过了新年,翻开新的篇章,佟明芳心中的郁结渐渐消散,人变得不再那么偏执。 某天叶芸跟她坐在桌上摘豆角,她突然跟叶芸提起:“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还年轻,我们家也不耽误你,你要是真想走,让你家里人把当初的彩礼钱退回来,这事就算了。你也看见了,我们给的彩礼不少,要是少我都不跟你提了。去年带到你家的东西值好些钱,那些就不要了。” 叶芸埋头听着,没有出声。 看似平静的生活在佟明芳的这番话后掀起了波澜。叶芸细想过,离开白家目前对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她和白闻赋现在的关系微妙,继续这么待着,要么整日惴惴不安,要么游走在道德的边缘,无论哪种,都应该在事情更糟糕前离开这里。 于是很快,叶芸又给家里写了封信,这封信不再是寻求意见,而是明确希望家里能将彩礼钱拿出来。她也在信中说了,只要家里能把她接回去,她会竭尽所能帮衬家里。 她拿着这封信再次找上了马建良,马建良一见到叶芸就关心地询问:“年前我就想找机会问你了,一直没见你来过,你家里人后来怎么说?” 叶芸苦笑了下:“没说什么,所以得麻烦你帮我再寄一封信。” 马建良爽快应道:“这还不是小事,信拿给我。” 叶芸将兜里的信递给他,马建良不无担忧地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家里那边没消息,你怎么办?” 叶芸眼里是化不开的忧愁,只能回道:“走一步算一步。” 信寄出去后,叶芸又像之前一样隔三差五跑去供销社打听情况。这一来二去和马建良熟了,他猜到叶芸何时会来,就偷偷留了柿饼给她。 叶芸不肯收,他还追出去塞到她手里,这样推推搡搡被人瞧着不好看,叶芸只能道了谢收下。 回家的时候佟明芳瞧见她拿着柿饼,问她哪里来的,叶芸含糊其辞地说:“人家给的。” 佟明芳转头见着白闻赋就在他面前念叨:“也不知道什么人送了叶芸一袋柿饼,问她还不肯说。” 白闻赋觑了她一眼,低头咬住烟嘴。 镜中色 第18节 ...... 隔壁春娣的堂妹结婚来请她去吃酒,春娣火急火燎地找来白家。原因是她裤子前几天被勾坏了,本来缝几针或打个补丁也能穿,但说起来她这个城里的堂姐去吃酒还穿条破裤子忒丢人,于是春娣东凑西借来布票,临时买了一块布。然而找到张裁缝,张裁缝最近腰疼得直不起来,手头的活都排着队,说做好最快也得下个礼拜。 下个礼拜根本赶不上堂妹结婚,春娣便想到了叶芸。跑来白家找佟明芳说清缘由,佟明芳赶紧喊叶芸来看看能不能赶制出来。 叶芸算算时间,熬两夜应该也没问题,便答应帮忙。本来倒不是什么大事,结果裤子做到一半,那天叶芸从水房出来,正好有人没轻没重地推了门,她用手挡了下,右手被门板夹得生疼,再回来拿针,手就不太利索了。 眼看离春娣堂妹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叶芸干脆拿着布料跑去了裁缝店,想借张裁缝的缝纫机来缝线。 张裁缝同意了,不过她可没时间教叶芸,让叶芸自己看着办,别把机子弄坏了。 叶芸在裁缝店坐了半日,不声不响在一边观察,不多嘴,也不打扰张裁缝做事,还不时帮她递把剪子,绕个线,很会看眼色。 中午张裁缝照例要休息一会,叶芸便拿着布料坐在了缝纫机前。 等张裁缝一觉睡醒,叶芸已经能上手了,张裁缝就站边上看了会,发现这丫头学起东西来快得很,活做得也细,后来张裁缝便也提点了她几句,告诉她怎么缝裤型更贴合。 叶芸领悟能力强,张裁缝一说她就通。有了缝纫机,速度就快多了,张裁缝赶活,她也跟着赶制裤子,终于在天黑后把春娣的裤子做出来了。 叶芸本来准备道声谢回家,转头瞧见张裁缝捶着后腰不太舒服的样子,便没走,留下来帮张裁缝忙到关门。 张裁缝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但手艺没得说,附近的人都喜欢找她做衣裳,客人多活就多,时常力不从心。 以前她也跟叶芸一样,手脚麻利,做事稳当,在叶芸身上张裁缝倒是瞧见了她年轻时的影子。 关店门的时候,叶芸帮忙拿钩子把 门钩上,张裁缝在一旁盯着她的衣裳,问她:“你身上穿的是自己做的?” 面对老师傅的打量,叶芸到底还是怕露怯,羞涩地说:“第一次这样缝。” 张裁缝盯着绵密的针脚,眉眼慈祥地说:“手很稳。” 叶芸同她道别后,张裁缝拐进另一条巷子,叶芸却迟迟没有离开,望着张裁缝的背影,忽然有股冲动,脱口而出:“我明天能来帮忙吗?” 张裁缝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稀疏的月光照着她佝偻的背,眯眼笑道:“我可给不了你多少工钱。” 叶芸的眉眼舒展开来,脸上有了笑。 张裁缝同意叶芸过来做学徒,虽然拿不到什么钱,但每天有个奔头,对叶芸来说也是高兴的。她回家跟佟明芳说,佟明芳一开始还不乐意她跑去裁缝店,后来张裁缝拎了鸡蛋登门,佟明芳才松了口。 张裁缝愿意上门为叶芸解围,一来是店里的确人手不够,难得碰上这么勤快伶俐的丫头;二来她多少了解叶芸的遭遇,心疼这年轻姑娘。 不过叶芸刚过去的时候,张裁缝待她还是严厉的,有时候故意看她出错,让她拆了重缝,磨练她的性子。干这活,性子不沉干不好。叶芸也没辜负她,一遍遍拆,一遍遍缝,没有怨言,反而有时候还能给张裁缝带来惊喜,缝出新的花样来。日子就在这绵延的针线中溜走。 叶芸都想好了,跟着张裁缝后面学会本事,以后回老家给人做衣裳也能养活自己,这样就不用嫁人了。 叶芸忙起来后就不能常去供销社了,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她告诉马建良,她后面都待在张裁缝那帮忙,腾不出时间了。 马建良听闻后,着实为她松了口气:“我还在想你后头怎么办呢,就不说你那个婆婆,她大儿子也够你顾忌的吧,这下好了,你白天找个事做,等你家人那边来消息就能脱身了。” 叶芸敏感地捕捉到这句话的意思,这不得不让她起了疑心,唯恐外面已经有了不好的传言。 她留了个心,多问了句:“我为什么要......顾忌闻斌大哥?” 马建良愣了下,反问她:“你不知道他的事?” 叶芸面露疑惑:“什么事?” 马建良拧起眉盯着叶芸,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实话,见叶芸一直等着他回答,到底是老乡一场,也不想随便搪塞她,心一横,说道:“他杀过人。” 叶芸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了下来,眼里掀起一阵骇浪,却努力压制着声线:“杀人是要偿命的,他还能好好的?” “他劳改过两年,怎么出来的就不清楚了,这事周围人基本都知道,我跟他家不熟,也是听说的。” 走出供销社,灼烈的阳光顶在头上,叶芸却打着寒战,心口控制不住泛着冷意,很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如潮水般向她袭来。 “当初分房,闻斌大哥不在家,闻斌又是未婚,只能分到两居室。后来闻斌大哥回来,大的房间就隔成了两间。” “他以前出过事,伤得不轻,其他地方恢复得差不多,断掉的那条腿没法跟从前一样,又从厂里下来,总之......之前说的姑娘黄了,他回来后可能也没想再找。” “大哥去哪的?” “......出去待了段时间。” 佟明芳的无奈,闻斌的闪烁其词,仔细回想,大家都在避讳提起白闻赋的过去。小六子眼神躲避,李燕花容失色,孙宝国脸色骤变。筒子楼里的人每回遇见他不是绕道而行,就是战战兢兢,没有人敢跟他起冲突。 唯独那次孙宝国提把铁锹下来,看见白闻赋后吓得手软。那天叶芸感觉到了不对劲,所有人都在用一种警惕甚至忌惮的眼神盯着白闻赋。 “因为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他告诉过她答案,在很久以前,就告诉过她。 那些记忆反复在叶芸脑中震荡,验证了马建良的话。这个事实太过于残忍,将她脑中的白闻赋割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他。 一个沉稳周全,而另一个嗜血凶残。 叶芸不知道是怎么走到楼下的,她的意识被抽空,五官拧在一起,眉眼间始终凝结着一抹沉重。 白闻赋靠在走廊抽烟,目光落向远处走来的娇小身影。她走的很慢,脚步彷徨置身迷雾。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叶芸抬起头来。 煤炉燃着,身影穿梭,嘈杂的交谈声,柴米油盐熏染的走廊。 隔着人间烟火气,他们遥遥相望。 第19章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 当初佟明芳托人跟青溪村的杨婶搭上线的时候,并未告知媒人闻斌大哥的事。她嘱咐闻斌也不要说,要是给女方家里知道, 恐怕会有想法, 毕竟周围人对他们家都是避之不及的态度。 一年多后,叶芸还是偶然知道了。对于一个前19年都生活在淳朴环境中的姑娘来说,这样骇人听闻的传言给她带来多大的冲击可想而知。 尽管她的内心正在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但生活依旧。 过了四月天, 姑娘们又换上鲜艳的薄衣,近来裁缝店活多起来,叶芸总是忙到天黑。 好多次她回来晚时, 走到楼下都能瞧见白闻赋靠在走廊抽烟, 有时候不经意间她抬头跟他视线撞上,他都会淡淡地瞥开, 整个人像是笼罩在谜团之中,让叶芸看不真切。 天气变暖后, 楼里的男人吃完晚饭没事就喜欢下来溜达。以前闻斌遇难的消息没传开时,他们只会多瞧上叶芸几眼,闻斌走后,他们看叶芸的眼神愈发肆无忌惮。 换过季, 叶芸穿的单薄了些,娉婷的身姿被他们看在眼里, 言语间更显轻薄, 当着她的面就一声声“小寡妇”的叫着。 俗话说, 寡妇门前是非多, 无论是说是非的,还是惹是非的。特别是叶芸这样的姿色, 看着纤瘦柔弱,春衣一换,又饱满玲珑。介于少女和少妇之间的诱惑让怀着鬼胎的男人想入非非,恨不得背地里跟她来上一段似水柔情。 几个男人凑一块儿荤话不断,聊起白家小媳妇儿,都说她没娘家人在城里,白家那老太婆现在也不怎么管着她,给她跑出去做学徒。大家话赶话说哪天晚上到路口堵叶芸回来,玩笑话说得口无遮拦,这些男人脑子里有没有想法不知道,但真事没几个人能干得出来。 不过也有人例外,藏着色心壮了色胆。 这天叶芸像往常一样忙完回来,外头春雷阵阵,才傍晚天色就暗了下来。她一路小跑还是淋了点雨,削薄的衬衣沾了水贴在身上。 刚跑进楼道,黑暗中突然蹿出个人影从后面将她脖子一勒,捂住她的嘴将她连人拖进深处。 这筒子楼的一楼有个类似天井的过道,过道那头通不出去,是个死路,平时这里堆放着杂物,没有人会往里走。 叶芸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声音呜咽堵在喉咙里,使劲拍打男人的手臂,这手臂坚硬如铁,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将叶芸拖到了尽头。 两旁的墙壁高耸压抑,黑压压的天际被切割成细条状,天空不时划过骤亮的光,叶芸微弱的呼救被雷声淹没。 男人将叶芸扔在破布口袋上,翻身压了上来,叶芸死命挣扎,恐惧冲上大脑眼里溢出血丝。男人捉住她的手腕粗暴地捏住她的脸,警告道:“给我老实点,老子爽完让你走,再闹别怪我揍你。” 叶芸睁大眼睛看清了这张面孔,冯彪。 “呲啦”一声衬衣领被撕开,露出紧裹的胸衣,肤白如雪的肩线落进冯彪眼中,他像头发情的野兽急不可耐地撕扯胸衣,撕扯不下来干脆直接摸索到叶芸的裤腰。 毛骨惊然的绝望铺天盖地朝叶芸压来,又转瞬即逝,一道更加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冯彪身后,掐住他的后脖颈反手将他脑袋砸在墙上。 恐怖的惨叫声中,叶芸被一股坚韧的力道拉起来,白闻赋森冷的面容赫然出现在她眼前,叶芸一把抓住他,身体中最后一丝力气顷刻消失殆尽。 在叶芸摇摇欲坠的一 瞬,白闻赋周身的寒意渐渐弥漫开来。他拉好她的衣领,脱掉衬衫罩在她身上,对她说:“上去,不要回头看。” 黑色背心绷紧在他身上,厚重的鞋底碾压碎石子,强壮的肌肉带着无法阻挡的冲击力。 叶芸一口气跑回家,佟明芳瞧见她这副狼狈相,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回事。 她指着外面,嘴唇哆嗦:“大哥......他在楼下......”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惨烈的叫声划破沉闷的上空,在筒子楼间回荡,佟明芳赶忙跑出去伸头往下看。 与此同时,附近的人都听到了异响,陆续推了家门来到走廊。 男人犹如厉鬼的凄厉声撕裂宁静的夜,让人毛孔悚然。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求饶和哭喊声不绝于耳,整栋楼的人都跑了出来,神色惊恐,面面相觑。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爱娟,听着声音怎么像你家冯彪啊?” 冯彪下了班就不见人影,到现在都没回家。爱娟抓住栏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越听越感觉不对劲,她撒腿就往楼下跑。 另一边的佟明芳同样大惊失色,担心闹出人命,同一时间迈开腿。 两人还没跑到楼梯口,就听见有人喊:“看那边。” 魁岸的身躯裹着黑色背心从一楼过道里走了出来,肃杀阴狠的眉眼仿若可怕的修罗在世。他的手上还提着个男人,那人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地闷哼,后衣领被白闻赋拽着,一路拖行上了楼梯,每一步都踩在围观者的胸口,众人屏息凝神。 爱娟看清了被白闻赋拖拽的男人正是丈夫冯彪,哭叫着就朝白闻赋跑去。 白闻赋拐过楼梯,将瘫软的冯彪拽了上来停在走廊上。爱娟跑到近前猛然瞧见白闻赋阴冷到极致的眉眼,那无法撼动的强大气场蓦地让她心里打颤,脚步戛然而止,就连哭声都卡在了喉咙里,本能的恐惧战胜了一切思维。 白闻赋抬起手臂,将血肉模糊的冯彪扔在爱娟脚下,声音带着可怕的狠戾,像从地狱传来,逐字告诉面前的女人:“这是他咎由自取。” 下一句话他提高了嗓门,眼神盯着冯彪,声音却透过开阔的走廊传到这栋楼的每个角落。 “以后再有人把主意打到我家,就不单是见血了。” 他颀长的身影立在走廊,偾张起伏的肌肉清晰硬挺,狂风四起,惊雷震天,乌泱泱的一片人,却无人敢发出声音。 如果是旁人说出这句话,或许带着吓唬人的成分,但这个人是背着条命的白闻赋,他能说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出,没人怀疑。 在他转过身的刹那,定格的人群终于恢复响动,大家低声议论出了什么事。当然,没人会认为冯彪脑子不好平白无故去招惹白闻赋,结合冯彪这人平时一肚子花花心思的德行,很快就有人猜到一二。 白家三人,冯彪不可能去打佟明芳一个老太婆的主意,只有可能对如花似玉的叶芸动了歪心思。 这个猜测迅速在邻居之间传开,小六子眉飞色舞地对楼下那几个聚在一起的男人轻声道:“冯哥总说她看着香软,肯定是那小寡妇。” 这话好巧不巧落进了刚从楼下走上来的白闻赋耳中,他脚步停顿,目光冽厉地看向小六子。楼下几人不停对小六子使眼色,小六子察觉到寒意,脸色僵硬地侧过身子。 白闻赋的嗓音带着强悍的压迫感:“不要再让我听见这三个字,当我们白家没男人了?” 镜中色 第19节 小六子吓得双手合十,保证再也不说了。 站在几个妇女中间的黄大婶小声嘀咕:“白家老大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吕萍妈用手肘碰了碰吕萍爸,刚欲说什么,吕萍奶奶瞪了她一眼。吕萍将目光从爱娟身上收了回来,望着白闻赋。 白闻赋到底是在说,白家还有男人在,外人别想欺负白家的女人。 还是在说白家有他,叶芸不会沦为寡妇。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让人浮想联翩,落在每个人的耳中或许都能解读出不同的意思,但此刻没有人去接黄大婶的话。 白闻赋大步走向家,瞧见佟明芳,对她说:“烧点热水。”交代完他踏进家带上门。 叶芸裹着白闻赋的衬衫缩在桌边上,潮湿而凌乱的头发垂在身前,外面的动静她都听见了,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栋楼的人对于白闻赋的忌惮。 他走进来的时候,叶芸的身子轻轻颤了下,细微的动作落在白闻赋眼中,他面色发紧,一言不发地倒了温水端进叶芸房中。 佟明芳烧好热水进来时,叶芸已经换下脏衣服,将身上擦净。她端着盆出来,白闻赋靠在门口,接过盆对她说:“去床上躺着,头发散下来。” 叶芸受惊过度,人是恍惚的状态,顺从地爬上床。 白闻赋重新倒上干净的热水,提起板凳走到床边。他把盆放下,找来叶芸平日用的洗头膏坐下身。 佟明芳哪里见过大儿子伺候女人洗头,忙上前提起袖子说:“我来洗吧。” 谁料白闻赋眼皮都没抬,沉着嗓音回:“不用。” 佟明芳袖子都卷到了一半,被老大不容置喙的口吻弄得相对无言,杵在一边干看着。白闻赋瞥了她一眼:“你要没事再烧点热水来。” 佟明芳走后,白闻赋捋起叶芸半湿的长发。叶芸闭着眼,整张脸失去血色,他触碰到她,她像惊弓之鸟般瑟缩。 白闻赋蹙起眉,垂下视线声音尽量放缓:“没事了,安心吧。” 他的口吻像是哄人,叶芸总算不再防备。 他将温热的毛巾敷在她头上,手指轻轻按压,力道不算重,按摩到头部的神经末梢,刚好可以缓解压力和焦虑。 毛巾温度降下来再重新热上,如此反复,叶芸的身体渐渐放松,脸色也缓了过来,极度惊吓过后人进入疲惫状态,没一会儿呼吸就轻了下来。 佟明芳提着热水进来,悄声问:“睡着了?” 白闻赋点了下头,将她头发洗净擦干后,把她身体摆正,端着盆走出房间,替她带上了门。 佟明芳还坐在桌边骂骂咧咧,把冯家祖宗十八代都轮番问候了一遍,白闻赋听得心烦,让她回房睡觉。 佟明芳还记挂着说:“叶芸晚上没吃,待会要是醒了......” “我守着。” 白闻赋低头将烟咬在嘴上,推门去了走廊。佟明芳望着儿子的背影,心思在脑中盘旋了一圈,最终还是压了下去。 第20章 叶芸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是断断续续的,没有完整的过程,一个片段跳到另一个片段。结实的肌肉, 粗砺的触感, 看不清楚长相。忽然两堵高墙闪现在她的梦境中,黑压压的天际被切割成细条状,她的身体被人拖着,恐惧再次袭来。下一秒她被笼罩在宽阔的身躯下, 同样,看不清模样。又跳到就在这张床上,身后有人搂着她, 那处高耸而坚硬。在梦中, 她想到了闻斌,她想回过头去确认, 却被压住动弹不得,耳边是喘息, 身体被焚烧,空虚袭来,似曾相识,又陌生难懂。当她用尽全力转过脖子时, 看到的却是薄长而锐利的眼。 叶芸猛地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 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本以为醒来后梦中的画面会消失殆尽, 然而让她无措的是, 画面是没了,身体依然持续发烫。 她并不知道做这种梦是压力过大导致的, 以往的梦境没有类似的经历,紧张和羞耻几乎将她淹没,她攥紧床单,面对生理发出的特殊信号感到无措。 叶芸醒来的动静太大,白闻赋以为她做噩梦被吓醒,推门进来见叶芸直愣愣地坐在床上,脸颊红得像发热。 他几步走到床边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说着刚想用手背探探她脑门的温度,叶芸害臊地缩到床角,不给他碰。 白闻赋哪里知道她做了那种梦,以为经历了刚才的事还没缓过劲,便和她拉开了距离,问她:“饿不饿?” 叶芸将脸埋进被子里点了点头,白闻赋转身出去热饭菜。 等他将碗端进屋里时,叶芸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吃饭时也不吭声,低着头,恨不得背对着他,这反常的行为让白闻赋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对男人产生了阴影。 叶芸吃饭,白闻赋倚坐在屋外,她吃好后,他进来收碗。为了不刺激她,白闻赋没再跟她说话,收了碗就往外走。 快走到门口时,身后冷不丁地响起呢喃声:“别人说......你杀过人,是真的吗?” 白闻赋停住脚步,空气中翻涌着压抑的沉闷,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苍凉。缄默过后,他转过身,眼神清冷,嘴角勾起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气:“害怕了?” 他没有否定,已是默认。叶芸心里的那场恶战彻底被击垮,她的目光在晃动,在抗拒,在逃避。 这样的反应白闻赋早已习以为常,他唇边挂着自嘲的弧度,收起视线转过身,耳边却传来她的回答:“不怕。” 白闻赋的背脊僵住,他没有再回过头,只是开口说:“睡吧。”便带上了门。 明明应该害怕,害怕同他待在一个屋檐下,害怕他鲜血淋漓的过往,然而此时,叶芸心底只有庆幸,庆幸是他,才能幸免于难。 她并不知道这个回答对白闻赋意味着什么。 他见过她刚来城里时害怕与人交往;遇到没接触过的事物害怕露怯;囊中羞涩时害怕被瞧出来;闻斌遇难后害怕踏出房门;也惧怕那些流言蜚语。 她没有经历过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她的世界简单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惶惶不安。然而这么胆小的姑娘,却在知晓他的过去时,对他说“不怕”。 而当年那些人是怎么看待他的。他不情愿佟明芳替他做主,那姑娘非说要跟他,撺掇着家里人来敲定亲事,他出了事后,见着他躲得比谁都远,深怕跟他沾染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周围跟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在他回来后逐渐疏远,有的路上碰见都能假装不认识。 凶手,劳改犯,众矢之的。 白闻赋已经习惯旁人对他的眼光,他怎么也没想到,偏是胆子最小的叶芸没被吓跑。 晚上白闻赋失眠了,头一次不是为了那些糟心事,而是一个回答,一个他难以触及的温度。 ...... 第二天一早叶芸就起床了,收拾一番准备去裁缝店。佟明芳见她昨晚还跟丢了魂一样,今天竟然又要出去,说她:“你就别去了,这几天在家歇着。” 叶芸低着头一边擦鞋一边回:“我得去,还得跟平时一个点去。” 她将鞋擦干净,打理了一下衣衫,出了门。 白闻赋推门出来,佟明芳不满地说:“瞧那丫头,又跑出去了,真是一天都不让人省心。” 白闻赋回道:“她不出门,旁人怎么想她。” 佟明芳似乎转过弯来,走到门前向外张望。 春娣端着盆在水房门口跟人闲聊,黄大婶弯着腰点煤路,李燕伸着胳膊擦洗走廊的碗橱,筒子楼的早晨从女人们的忙碌开始。 大清早,叶芸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她看了过来。她面容恬静如常,干净柔顺的长发挽在脑后,素色衬衣板正清爽,还有心情将鞋子擦得锃亮,瞧不出异样。 春娣本来也在打量叶芸,担心她昨晚上真出了什么事,此时见到其他人都一副看热闹的嘴脸,故意语调轻松地跟叶芸打招呼:“叶裁缝,去工作啊?” 叶芸朝她笑笑,点了点头。 这寻常的对话过后,大家不再好奇,陆续收起视线,各忙各的了。 佟明芳转回身子骂道:“就应该出去让那些长舌妇瞧瞧,免得背地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白闻赋坐在桌边,瞧着自家老妈这说变就变的态度,无言以对,打算出门。 佟明芳却拉过凳子:“你先别走,妈跟你说几句话。” 白闻赋重新坐了下来,挑了眉梢看她:“你说。” 佟明芳聚光的小眼散发出精明,凑过身子问:“你跟我说老实话,你对叶芸是不是有想法?” 佟明芳这下是彻底把话挑明了。白闻赋低下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什么想法?” 佟明芳瞪着眼睛:“别跟我装傻充愣,你对她没想法昨个发那么大火?回来还给她洗头做饭,心疼成什么样了?我以前让你给那个谁送几个粽子,你都说我没事找事。” 白闻赋也不反驳,眼里始终挂着一抹笑意坐着被她说,见她说得差不多了,才问道:“说完了?” 佟明芳见他不表态,气道:“你别想走,没说完。” 白闻赋靠在身后的墙上,翘起腿:“嗯,我听着。” “叶芸来咱家也有阵子了,说句良心话,这丫头也是命苦,摊上闻斌这么个事。不过话说回来,她跟闻斌时间也不长,人又年轻漂亮,日后离开咱家还不是得和别的男人过。咱家聘礼都给出去了,你要真存那个心思,我跟叶芸说说,不行你们一起过得了。” 白闻赋的表情敛了下来,手指点在桌子上,语气沉冷:“这些话在我面前说完就了结了,不要拿到她面前说。” 白闻赋这样交代,佟明芳只能将话堵在喉咙里,尽管她十分不痛快。 ...... 冯彪被白闻赋揍的半个月都出不了门,按照他家爱娟无理闹三分的性子,即便不敢找白闻赋讨要说法,背地里也免不了搞些事情出来。然而爱娟一反常态,对于那晚的事只字不提,近来行事低调,也很少出门。住她家隔壁的邻居说,最近常深更半夜听见她家锅碗瓢盆砸过来摔过去的声音。 这事过后佟明芳去找了张裁缝,张裁缝听说叶芸差点出事一阵后怕,那之后说什么也不肯把她留到太晚。 裁缝店里有些做贵衣裳的老客,碰上老客没时间来拿,张裁缝会抽空亲自将做好的衣裳送上门,一些细节也好现场改良。 自打叶芸来了后,跑腿的工作便交给了年轻人。叶芸也挺喜欢外出的,来城里一年多的时间,除了白闻赋带她去过一些地方,她基本很少有机会外出。 有次张裁缝让她把一件旗袍送到金丽酒楼,这件旗袍上缝制了法国蕾丝和珠串。从刺绣、盘条子、做滚边都是张裁缝亲力亲为。她现在岁数大了很少做旗袍,太费功夫,这件旗袍耗费了她不少心力,也是叶芸在店里见过的最华丽的衣裳。 叶芸除了送旗袍还要顺带将工钱收回来。临走时,张裁缝嘱咐她,那边服务员认得单子,她把单子递过去他们会带她进去。 叶芸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好像听过。到了地方,服务员见到单子说老板在上面,便将她带去楼上。头顶的水晶灯绚丽豪华,脚下的地毯整洁柔软,叶芸从没来过这么高档的酒楼,一路跟着服务员走到包房外面。 服务员敲了门进去,叶芸抱着旗袍等在外面,包房门半敞着,她听见服务员说:“张裁缝那边的人来送衣裳。” 里面的女人回:“让她进来。” 服务员对叶芸招招手,叶芸走进包房,空间顿时开阔起来,她抬起眼刚准备问候老板,脸上的表情戛然而止。 包房里面对面坐着两人正在喝茶,其中一人是从前在舞厅碰见过的苏红,坐在苏红对面的不是旁人,正是白闻赋。 在叶芸踏进包房时,白闻赋便撩了眼皮朝她看来。 苏红的眼神从白闻赋脸上移到叶芸身上,笑着开了口:“不是说给我送旗袍吗?” 叶芸回过神,避开白闻赋的视线走到苏红面前:“下午好,苏老板。如果你现在忙的话,我先把旗袍放这,等你有空再试穿。” 苏红斜眼瞥着她,提醒道:“不 是让你叫我红姐吗?” 叶芸低头嘴唇紧抿,白闻赋手中的茶杯落在桌上轻轻磕了下,发出细微的响声。 苏红登时收了笑,不逗叶芸了,朝她抬起手:“给我吧。” 叶芸将旗袍交给苏红,苏红则看向白闻赋,妩媚地倾过身子:“不介意等我会儿吧?” 白闻赋点了下头,让她自便。 镜中色 第20节 苏红把叶芸带到间无人的房里,她脱去身上的大裙摆,丰满的身材有着让人垂涎的肉感,看得叶芸都有些不大好意思。 苏红穿上旗袍后,叶芸走到她身前,替她扣上盘扣。 旗袍为斜门襟盘扣,叶芸弯下身来时,瞥见了苏红的乳罩。周围大多数女人都穿着棉布缝制的胸衣,或者束胸裹缠,叶芸没见过这种乳罩,细细的肩带吊着,挤出性感的深沟,尼龙的面料加上轻薄透明的乔其纱,看得叶芸眼神闪躲。 苏红垂下头来盯着她青涩的模样,眼里溢出笑意,问她:“喜欢吗?男人看了更喜欢。” 瞧着叶芸愈发红润的脸蛋,苏红轻声笑了出来。 张裁缝总给苏红做衣裳,尺寸自然分毫不差。旗袍试好后,苏红在镜子面前照了又照,总觉得脚上穿的鞋子不搭。 她让叶芸回包房等着,她得去换一双搭配的鞋子来。 叶芸走回包房,满脑子还是苏红丰腴的身材和她的那句话。苏红说男人喜欢,她不知道这男人指的是不是白闻赋。叶芸走进包房后匆匆瞥了眼他,便站在一边等着。 白闻赋拿起干净杯子,倒上茶水放在叶芸面前。 裁缝店到这来路程不近,刚进黄梅天,闷热难耐,叶芸的确口渴了,却绷着个小脸没拿。 苏红踩着刚换上的高跟鞋走了进来,眼神扫过桌上那杯未动的茶水,笑意颇深:“你们吵架了?” 叶芸低着头未出声,白闻赋也没搭理,苏红自顾自走到叶芸面前,问她:“换上这双怎么样?” 苏红动胯摆了个妖娆的姿势,叶芸耳根发烫,回她:“挺合适的。” 苏红也很满意,问她:“我给你多少?” “50。” 苏红听罢,身子一转看向白闻赋:“付钱吧。” 说完苏红就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泡起了新茶,也不去管叶芸了。 叶芸抬起双眼紧紧地盯着白闻赋,他从身上拿出钱递给她,叶芸匆匆收下钱,跟苏红道完别一刻都没停留,快速离开那里。 出了酒楼,沉闷潮湿的空气压在她的心口窝,难受得眼睛发酸。 这件旗袍用料讲究,太费工,张裁缝告诉她工价时,她就被惊到了,来的路上还在想这人真是舍得,做件裙子的钱比好些工人忙活一个月的工资都要高。 让她没料到的是,真正舍得的人是白闻赋,到底是何种关系才能让苏红如此轻易地对他开这个口。 回到裁缝店,叶芸将钱交到张裁缝手里,一声不吭地坐在缝纫机前,下午一句话都没讲。张裁缝以为她不舒服,让她忙好手头那件就回去歇息。 叶芸回家后就进了房,她以为白闻赋定要很晚才回来,未曾想她刚到家没多久,他就回来了。 佟明芳惊讶道:“呀?你买这些回来干吗,我牙不好吃不得太甜的。” “又不是给你吃的。” 没一会儿,佟明芳就来敲门:“叶芸,赶紧出来,看你大哥买了什么。” 叶芸抵不住好奇打开门缝,佟明芳将一包糖果塞给她,是那种稀罕的进口糖果,白闻赋曾经给过她一颗,糖纸很漂亮,她到现在还收着。叶芸之前去供销社找过,根本买不着,也不知道白闻赋是怎么弄来的。 她将糖果放在五斗柜边上,发了会儿呆,听见佟明芳去走廊做饭的动静,才打开房门。 白闻赋坐在桌边上拧螺丝,近来佟明芳总说钥匙拧不动,他干脆把门锁拆了打算换副新的。 叶芸走过去,停在他身侧,抬手将帕子递给他。 白闻赋停下手上的活儿,瞥向她。这帕子还是过年期间给她的,说来年后叶芸就没主动找过他,此时却突然将洗净叠好的帕子给他。 白闻赋的唇边隐着抹不太明显的笑意,抬手接过。 叶芸刚要松手,白闻赋顺势将她握住:“生气了?” 大门还开着,油烟飘荡,叶芸急地抽手,否认道:“哪里生气了。” 白闻赋不仅没放她走,反而收紧力道将她拉到近前,告诉她:“我让苏红帮忙跟个浙江那边的老板牵线认识,你过来之前,我正在跟她谈这件事,当时还没谈妥。她叫我替她把做衣裳的钱付了,算是答应下来,我找她办事,总得有所表示。” 叶芸的心情被弄得七上八下,白闻赋说的话她只听了个大概,就匆忙回:“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又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相比叶芸的紧张不安,白闻赋则从容许多,任由她往回抽手,依然将她的小手稳稳地攥在掌心。他的手经络分明,带着无法抵抗的热量,叶芸的脸颊迅速升温。 “想知道吗?明天跟我走一趟。” 门口出现了脚步声,叶芸的心脏快要跳了出来,着急道:“快松手。” 白闻赋眼底笑意分明,眉目舒展地瞧着她慌乱的模样。 叶芸妥协道:“跟你去,松开。” 白闻赋这才松了手,与此同时,佟明芳端着盘子进来,叶芸低下头从她旁边走过。 第21章 叶芸穿上了张裁缝替她做的那件的确良连身裙, 这算是她比较能拿得出手的裙子了,还是刚来时佟明芳替她买的布料。中午过后她不时往外张望,张裁缝瞧向她, 她又立马收回视线。 近来张裁缝一直在教叶芸做账, 怎么写账本,怎么记流水,怎么统计未收账目,还要做标签挂在衣服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叶芸学起来并不轻松, 好在她做事认真,能沉下性子来学。 为了不让自己分神,叶芸跑去里面记账, 终于静下心做了会儿事。 张裁缝在门口的桌子上剪裁布料, 余光中店对面站了个男人,她定睛一看, 回头问叶芸:“外头是不是找你的?” 叶芸抬起头,望见白闻赋出现在街对面, 双手抄兜不急不慢地瞧过来。她抿了下唇,不知道怎么跟张裁缝开口。 张裁缝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吱声,对她说:“你要有事就先走。” 叶芸记好手头的账, 将账本锁进抽屉,绕到前面对张裁缝说:“那......我走了。” 张裁缝依然专注地沿着布料量尺寸, 头也没抬地“嗯”了声。 白闻赋来接她时穿着深色衬衫和黑西裤, 叶芸从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 他站在那肩宽个高, 将这身衣穿得硬朗精神,像是换了一个人。 叶芸心口微热地打量他, 张裁缝抬起视线,白闻赋越过叶芸同她点了下头,随后收回视线看向翩翩而来的人儿。 “早上事多,等久了吧?” 叶芸脸上闪过一抹红晕,摇了摇头。 白闻赋带她去车站,去市中心较远,得坐无轨电车过去。凤水那小地方没有无轨电车,来到城里后叶芸见过,还没机会真正坐上,远看车子开过来,她就抑制不住兴奋了。 去市中心的车就这一辆,附近去城中办事的人都得往上挤,好不容易挤上去了,不仅没座,连扶的地方都找不到。 白闻赋带她来到车尾,那里是一块大玻璃,车子开动后可以透过玻璃看见外面的街景。骑车穿梭的人群,扎着小辫的姑娘,扇着芭蕉扇的大爷,所有景物都在倒退,叶芸睁着大眼好奇地盯着窗外。 颠簸的电车,不停上下车的人来回摆荡,白闻赋双手撑在玻璃上,将她护在身前。 叶芸看了一路,浑然不觉,直到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繁华,她转过身问白闻赋:“快到了吧?” 他垂下视线来说:“快了。” 这时候叶芸才发现他们离得很近,摇晃的电车不时让布料摩擦在一起,她抬起双眼,他的呼吸近在眼前,冷冽得像酒,让人心神荡漾。 叶芸眼神慌乱,白闻赋勾起笑收紧了手臂的距离,叶芸几乎被他揽在身前 ,摇曳的心跳,若即若离地接触,叶芸的脸烧了一路。 下了车走了一段路,叶芸很远就看见巨大的横幅悬在半空,上面挂着第一届展销会的字样。门口自行车来来往往,人头攒动,许多人排着队往里挤。白闻赋绕过人群,出示了牌子将叶芸直接领了进去。 叶芸回过身看着门口那些还被堵在外面的人,问道:“咱们不用排队吗?” “不用,我是工作人员,你是工作人员家属。” 一句“家属”让叶芸忍不住胡思乱想,但很快她就被里面眼花缭乱的事物给吸引了。 她曾经也猜测过白闻赋整日忙些什么,之前就连闻斌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有些门路,能弄来钱。 在叶芸看来,现在外面最挣钱的就是摆地摊了,很多人摆地摊摆成了万元户,但她没想到白闻赋的地摊都摆到了这里面。 叶芸对展销会是什么并没有概念,瞧见这么多摊位,这么多人流,觉得有点像是镇上的集市。但又有些区别,比如这里的摊位收拾得很干净,卖的东西也不是常能见到的,有很多她没接触过的稀罕玩意儿。再者,无论是来卖东西的还是来逛的人穿着都很体面,这一点和乡下的集市有很大的区别。 虽然拥挤,但不嘈杂,交流声不断,但没人会大声吆喝,更像是一场现代而文明的赶集。 叶芸小声对白闻赋说:“城里的集市就是不一样。” 白闻赋告诉她:“这里和寻常集市的区别在于,是在展览的基础上进行销货。你可以通过亲自体验了解,跟厂家面对面沟通。所以你看来这里的人很多,好些还是从外地赶来,他们不一定都是来买东西的,有的是来学习交流。从近了看,这些摊主可能一天卖不了多少东西,但从远了看,可以让更多人还有合作单位认识他们的产品,往往能促成更大的订单。” 经过白闻赋的解释,叶芸茅塞顿开,这里比起集市单纯的买卖,多了重“展”的意义在里面,所以叫“展销会”。 她不禁问道:“你的摊位在哪?” 白闻赋笑着回:“我没有摊位。” 叶芸诧异:“你刚才不是说在这里工作吗?没有摊位那你来做什么呢?” 见他能一直带着她闲逛,叶芸便猜:“是在这里维持秩序吗?” 白闻赋的笑意更浓,回她:“差不多吧。” 叶芸心里犯嘀咕,虽然白闻赋体格强壮,力气也大,可他毕竟右腿受过重伤,这里的领导为什么要找腿脚不好的人来维持秩序。但她也只是在脑中想了想,没有说出来。 后来逛到一处缝纫机摊位,叶芸便走不动路了,那么多缝纫机被展示出来,看得叶芸两眼冒光。 白闻赋见她感兴趣,对她说:“去看看。” 他熟门熟路走进摊位,叶芸有些怯生,白闻赋回过头招呼她:“进来。” 叶芸来到崭新的缝纫机前,脸上焕发着欣喜的光彩,她伸手想去摸一摸,又不太确定地看了眼白闻赋。白闻赋对她点点头:“坐下来试试。” “可以吗?” “当然。”白闻赋回头叫了个工作人员过来指导叶芸如何使用。 年轻姑娘热情地跟叶芸介绍,这是一款可以缝纫二十种图形的电动缝纫机,光听她说,叶芸已经激动得不行,这名工作人员还找来布给叶芸现场演示,叶芸在旁专注地看着。 摊位的负责人从另一头赶了过来,抬起双手:“白老板过来视察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白闻赋抬起胳膊与他握手:“带家人随便逛逛。” 负责人看向叶芸,热情道:“嫂子还会缝纫啊,白老板好福气。” 白闻赋笑笑,没接话。叶芸却心里直打鼓,垂着脑袋耳尖通红。 后来白闻赋同负责人在一边喝茶闲聊,叶芸在这年轻姑娘的指导下亲自上手试了试。这台缝纫机比起张裁缝店里的那台老式缝纫机要高级许多,给叶芸带来了全新的体验。没一会儿她就掌握了要领,年轻的工作人员在旁赞叹她上手真快。 叶芸垂着又黑又直的长发,发带将耳边的碎发绑到脑后,露出柔美的面庞,亮眼的裙子衬她姿容秀美,坐在那专注的样子丰采动人。不一会儿就吸引了许多人驻足看她,还以为她是厂家请来展示缝纫机的员工代表。叶芸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瞧着,晃过神来回头寻找白闻赋。 白闻赋和负责人道别,带着叶芸离开。 “喜欢吗?”走远后,白闻赋问她。 镜中色 第21节 叶芸心潮澎湃地回他:“好是好,不过我问了价钱,太贵了。” 说完又瞥了眼白闻赋:“那个人为什么叫你白老板?你在这里又没摊位。” 白闻赋唇边含笑:“他客气而已。” 旋即叶芸又想到那人还叫自己“嫂子”,白闻赋也没解释一句,细想想也不好解释,总不能说是带着弟妹出来,别人恐怕更要浮想联翩了。 远处一个男人瞧见白闻赋,对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前面,白闻赋朝他点了下头,转过身对叶芸说:“我要去里面开个会。” “那我可以去另一头逛逛吗?” “别走远。”白闻赋嘱咐道。 叶芸和白闻赋分开没多久,就有一个自称来自沪都的男人找到叶芸。他自我介绍叫陈毅,戴着副眼镜一本正经的模样,说刚才见到叶芸使用缝纫机,问她是不是会做衣裳。叶芸谦虚说会点皮毛,那人又问她懂不懂设计,他说得很专业,叶芸一知半解,只说自己平时瞎捣鼓,没专门学过。 谁料那人说他担任工程技术服装学院的临时讲师,殷切地邀请叶芸过去参观学习。 叶芸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第一次见面就邀她去外地,把叶芸吓得不轻,刚想怎么回绝,男人瞥向叶芸身后凌厉的面孔,打了退堂鼓,主动离开了。 叶芸回过身,讶异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白闻赋的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我想了想,你还是跟我一道吧。” 叶芸没进单位参加过工作,开会这事她是头一遭参与。 走到后面一个楼里,推开房门不少人已经坐在里面,回头瞧见白闻赋带了个女孩过来,齐刷刷地看向叶芸。 叶芸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局促地往白闻赋身后移。有人邀白闻赋坐在前排,他婉拒了,半开玩笑说:“她年纪小,怕羞,我带她坐后面。” 会议内容无非是些展销会流程与总结,叶芸却听得津津有味,腰板子挺得直直的。整个过程下来,她对这个展销会有了深入的了解。 令她印象最深刻的一个词就是“市场经济”,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经济体制,计划经济在她脑中根深蒂固,在她听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到这些人嘴里好像成了很快就会实现的经济模式。 展销会正是成了突破市场经济的一个窗口,并且已经在首都成功举办了好几次,这座城市还是首次,将预示着一个新的经济模式正在诞生,这个信息打破了叶芸的固有思维。 白闻赋见她这么认真,走去旁边给她倒了杯水回来。 正在叶芸听得入神时,前面的人突然提出邀请白闻赋上去讲两句。掌声雷动,所有人转过头来,叶芸也从复杂的思绪中回过神看向白闻赋。 白闻赋倾身对她说:“我尽量简短。” 他起身整理了下衣衫走到前面,隔着人群,叶芸头一次觉得他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 陌生是因为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白闻赋,真实是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他。 白闻赋的发言展示了叶芸难以想象的蓝图,他提出可以往轻工业产品的方向打造,摆脱以往在其他城市所举办的农产品和清仓积压物资类型的展销会。 他列举了一些正在接洽的厂家,例如手表厂、自行车厂、电风扇、收音机等,未来希望通过展销会让老百姓平时见不到的精品 触手可及。 叶芸是震撼的,白闻赋所呈现的思想高度是她难以企及的,甚至在今天抵达这里之前,她都闻所未闻。 会议结束,叶芸再迟钝也察觉出来,白闻赋在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维持秩序的人员,而是有着一定话语权的领导者。 出了展销会,他们像来时一样搭电车回去,车上人比来时少,他们找到两个座位。 同样摇晃的电车,同样快速掠过的街景,心境已然不同。 叶芸问白闻赋:“你是那里的组织者?” “组织者之一。” 白闻赋同她讲:“我只是最先发起这个设想,但这件事需要很多人共同来完成。” “做这件事怎么挣钱呢?” “很多种途径,比如收摊位费,卖门票。现在挣得还不算多,等以后规模上来了,也许还可以。” “这个规模还不够大吗?”叶芸讶然。 白闻赋漆黑的眸子看向她:“不够。” 他坚定而锐气的眼神带着势不可挡的野心,叶芸的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下了电车,他们往回走,夕阳坠在身后,暖风微徐。叶芸不时瞧上他一眼,白闻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想说什么?” 叶芸犹豫了半晌,才开口:“能跟我说说那件事吗?” 第22章 在叶芸问完这个问题后, 两人之间只余沉默的脚步声。白闻赋没有立马开口,或许在想怎么说才不至于吓着她,亦或是短暂地陷入了那段回忆之中。 半晌, 他斟酌道:“为了活命, 没有选择。” 八个字道出了凶险,叶芸侧过眸看他,他眉眼间布上一层阴云,只是声音依旧平静。 “在新港码头, 那边全是集装箱,他们四个人,手上有斧头和砍刀。我右边腿被砍断失血过多爬不起来, 他们找来麻袋和石块打算把我扔海里。我吊着一口气, 脑子里面只有一个想法,必须弄死一个, 不然我就得死。他们以为我不行了,放松警惕的时候, 我抢过砍刀捅死了他们领头的,就这样......” 白闻赋转过视线,眼神锐利如芒:“保住了命。” 短短几句话,刀光血影的场面便赫然出现在叶芸面前, 她难以想象白闻赋是如何在断掉一条腿的情况下绝处逢生,等同于拿命在做最后的豪赌。 叶芸的声音长久地卡在喉咙, 直到问出:“他们为什么要你命?” 白闻赋扔了根烟到嘴上, 指间猩红闪烁, 他低头将烟点燃, 咬着烟蒂深吸一口,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 “我碍着他们发财了。” 他轻飘飘的说出缘由, 却已是鬼门关里蹚一遭,卧狼当道,历经蹉跎。 不知不觉走了一路,等叶芸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来到楼下。叶芸回过神,脚步微顿,抬起视线快速扫了眼,默默和白闻赋拉开了距离。 白闻赋虽长了张不太好惹的脸,但剑眉星目,个高挺拔,加上他常年夷然自若的气场,换了身体面的着装倒是十足的老板样。叶芸难得穿上这件养眼的连身裙,束起的腰身,再露出白皙的颈项,妥妥一美人儿。 两人虽一前一后走着,仍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 上了楼梯拐过弯的时候,身后的脚步跟了上来,叶芸回过头,白闻赋嘴角微斜:“不是说不怕我吗,还走那么快?” 叶芸偏开视线:“我是不怕你,不代表我不怕别人。”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叶芸的脚步慢了下来,白闻赋几步来到她面前,他们此时站的地方正好是个视线盲区,叶芸没再往上走,等他说完。 “我们两住在一个屋子里,即便你不跟我走一起,也会有人说闲话。你在我身边,起码别人不敢跑到你面前乱说,至于背后怎么议论,反正也听不见。” 叶芸其实清楚,从那晚白闻赋为了她对所有人发出警告起,有些流言势必就会产生,这是一个没有办法两全的矛盾。她举目无亲生活在这里,佟明芳待她时好时坏,算不得多亲厚,周围邻里或多或少看在眼里。闻斌走的这些日子里,奚落、嘲笑、轻薄无处不在,只要她走出家门,总有被人说不完的闲话,杜绝不了的怪异眼神。 甚至她哪天辫了个好看的辫子,换了件有颜色的衣裳都成了罪过,似乎她就该素面朝天守着寡,才是个丧夫女人该有的样子,就连这条她喜欢的裙子也只是难得穿上身。 她拼命想跟白闻赋划清界限,换来的是周围人变本加厉的欺辱。而自从他站出来为她做主后,近来那些不友善的言论和称呼统统奇迹般的消失了。 叶芸的想法在动摇,只是她禁锢在伦理道德的传统思想里,无法做到像白闻赋这样豁达,更没法无视所有人的目光,肆意而安。 ...... 白闻赋和叶芸一前一后踏进楼道,却迟迟未见两人走上来,不免觉得奇怪。 小六子的老妈张桂娥跑到楼下问李燕借大蒜,回过头来快人快语地说了句:“这两人上个楼上这么久,不会躲在拐角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她这一提,周围人纷纷朝楼梯口张望,只见叶芸先走了上来,轻而薄的面料走动之间柔美的曲线赏心悦目,没看出衣衫不整。白闻赋跟在她身后,两人均神色如常,倒是没刻意避嫌,一道往家走去。 李燕盯着叶芸的小腰,酸里酸气道:“她这身裙子一穿,某些男人的眼睛还不得长在她身上。” 这句话说者无心,听在旁人的耳里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叶芸停在家门前发现门锁换了,她让过身子给白闻赋开门,顺势往楼下瞥了眼。 李燕轻飘飘地转过目光,叫屋里的孙宝国出来点煤炉。张桂娥侧身跟李燕家隔壁的吴奶奶说,原来住在道口的高家孙子才生了个大胖小子。吕萍从爱娟身后走过,拍了下她的肩,回了家。爱娟涨着脸瞪了李燕一眼,重重把家门甩上。 叶芸收回视线,白闻赋将钥匙在手中晃了晃,朝她抛来。叶芸抬手接过,钥匙上面拴了个精巧的小铜环,还有片叶子缀在边上,比起她身上的钥匙材质要硬些,她用的这把还是当初闻斌离家时留给她的。 叶芸抬起头问:“这是新钥匙吗?原来那把呢?” “扔了吧。”白闻赋转身进屋。 ...... 第二日白闻赋下午回来,才停好车,就听见佟明芳站在走廊,骂得那叫个难听。 他大步流星上了楼,压着眉问道:“站这骂谁?” 佟明芳叉着腰,小眼睛气得都比平时大了一圈:“骂那个手贱的,尽干缺德事,生儿子没屁.眼的狗东西......” 佟明芳中气十足,骂了足有十几分钟,那嗓门好似循环播放的大喇叭,吵得楼里人不得不出来看热闹。 这么多人瞧着,白闻赋见她骂得太脏,拢起眉将佟明芳拽回了家。 “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进家门,白闻赋便问。 佟明芳指着桌上摊的衣裳:“你自己看看吧,也不知道什么人干的。” 这裙子正是昨天叶芸身上穿的那件,白闻赋拿起来一看,裙子从领口被人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破得不成样。 佟明芳人进了屋,声音没停,接着骂:“中午挂外面还好好的,我眯了会,再起来看就这样了,肯定是哪个婊子养的嫉妒我给叶芸做的裙子好看,真是见不得人一点好。” 白闻赋阴沉着脸,问道:“她呢?” “房里。” 白闻赋走到门前敲了敲:“我,开下门。” 窸窣半晌,门开了道缝,叶芸垂着头叫了声:“大哥。” 声音闷闷的,小脸也垮着,不高兴的样子。 白闻赋问她:“现在有空吗?跟我出趟门。” 叶芸这才抬起眸:“去哪里?” 白闻赋向外望了眼:“得快点,怕来不及。” 叶芸见他赶时间,也就没耽搁,跟他出了家门。佟明芳在身后喊着:“这会跑去哪?回不回来吃饭?” 白闻赋的声音落在身后:“赶不回来,你自己吃。” 镜中色 第22节 看热闹的人还没散去,三五成群围在一起问白家老太婆骂什么,知道内情的人说是看见叶芸的裙子被人弄坏了,好大一条口子。 正在议论,又见白家门开了,白闻赋和叶芸前后脚走了出来,一路走到楼下,白闻赋骑上车,叶芸坐在车后,两人在众人的目送下逐渐远去。 ...... 叶芸不知道白闻赋要带她去哪,只感觉他骑了很远,一路上都在赶时间,速度很快。好几个路口她差点扶不稳,白闻赋偏头对她说:“扶着我。” 叶芸本来还在犹豫,但随着颠簸的道路,她还是抬起手扶在白闻赋腰侧。他每骑一下,腰腹的肌肉便跟着微微拉扯,坚硬紧绷的触感让叶芸指尖发烫。 白闻赋为了抄近道,从土路拐过去,道路崎岖不平,车轮突然掉进坑里,颠得叶芸弹了起来,本能搂紧白闻赋的腰。 白闻赋低头看向抱着他的细嫩胳膊,在她缩回去时,握住她的手。他右手扶着龙头,左手将她两只手包裹住,宽厚的手掌带着异样的电流,叶芸无措地叫了声:“大哥......” 白闻赋轻轻捏了下她的手背,似在安抚,而后松开。 他们停在百货商场门前,白闻赋赶在商场关门前带叶芸走了进去。他径直领着叶芸走到女装柜台,对叶芸说:“你先挑,我去拿布票,很快回来。” 叶芸整个人还是蒙的,眼前这么多高档成衣是她活到这么大都没见过的景象。尽管她在裁缝店工作,平时能接触到不少面料,但也绝无机会看见这么多涤棉、涤丝、涤羊毛的衣裳,此外还有她没接触过的牛津纺、丝绸、绒布格。这些款式新颖,面料高档的成衣穿在模特身上,构成了一幅令叶芸大开眼界的画面。 她满怀忐忑地走进店中,售货员很热情地接待她,给她介绍时下流行的款式。那些从前在杂志上见到过的样式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叶芸难掩激动,却又要装作淡定的样子。 她根本忘了白闻赋是让她来挑选衣裳的,也忘了她最喜欢的裙子才被人弄坏了。只一心沉浸在这些珍贵的面料和款式里,无法自拔。 叶芸停在一件真丝裙前,她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在此之前的确良面料对她来说已经很宝贝了,直到摸了这件真丝裙,轻薄充盈的手感让她拿起就不舍得放下了。显然,比起的确良,真丝面料更加糯滑,透气性也更佳,这柔软细腻的触感让叶芸眼里溢出欢喜。 售货员对她说:“这面料是蚕丝制成的,每年只能采集一次,产量稀缺,也只有我们这里才能买到这真丝的裙子,很多明星也在穿。” “试试看。”白闻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叶芸回过身去,售货员眉开眼笑地将裙子拿下来带叶芸去试衣。 叶芸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的刹那,整个人好似在发光,高级的质感缀在身上,简约的设计贴合着叶芸玲珑的身形,时髦优雅又不会过分张扬,美得不像话。 白闻赋直直地看着她,眸底渐深,开了口:“穿着走吧。” 直到白闻赋掏出钱时,叶芸才知道身上这件真丝裙竟要一百多,那难以言喻的喜欢瞬间就成了负担。 走出百货商场,叶芸绷着脸,一副严肃相。 白闻赋跨上车看她:“都穿了新裙子,还不高兴啊?” 叶芸走到他面前,神态认真:“我不能总让你给我花钱。” 白闻赋双手搭在把手上,谑笑:“不想让我,那想让哪个男人?” 叶芸嘀咕着:“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没问我要不要就买了,这一件裙子都够做多少衣裳了。” 白闻赋对她招了招手,叶芸倾下身,他目光炽热地锁住她:“你上次不是气我给苏红付了旗袍钱吗,我总得给你买件更贵的,要不然......你哪天想起来又跟我生气呢?” 叶芸直起身否认道:“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白闻赋笑着说:“上来,我们去找点吃的。” 叶芸还没大晚上的来城中逛过,原来城中的晚上也这么热闹,大家吃过饭依然会去街上。 玗华路彩旗飘飘,烟熏火燎,街上是穿着喇叭裤、蝙蝠衫、连衣裙的年轻男女,饶是这样,叶芸这身真丝裙仍然引得不少人回头。 街边上许多摊贩卖吃的,除此之外,还有卖古玩、印章、碗碟、香炉、烟袋。叶芸看见什么都想吃,奈何胃口小,吃不下那么多东西,白闻赋还是买来给她尝鲜,吃不完,他就帮她拿着。 叶芸在一个书摊前买了好几本书,是她寻常找不到的,这里不仅种类多,价格也便宜,她抱着书心满意足。 白闻赋赶了一路,又逛了这么久,右腿已是隐隐作痛,为了不让叶芸扫兴,他接过书带她去路边的音乐茶座歇息。 茶座5元一位买票进入,想选好点的位置还得加钱。白闻赋买下了窗边的绝佳位置,那里既可以看见夜市充满烟火气息的街景,又能听见茶座里的人唱歌。 茶水上来后,叶芸喝了半杯下肚。白闻赋见她终于不板着小脸了,眼里挂上了笑意。 音乐茶座里有个很小型的舞台,一位女歌手唱着婉转动听的情歌,是首叶芸没听过的流行歌曲。她跟着音乐脚上打着节拍,享受这轻松而愉悦的夜晚。 街尾传来击鼓声,许多人都站起身张望,叶芸也跟着起身探出头。几男几女穿着古时的粗布衣服,腰上挂着腰鼓,有节奏地朝这而来,似乎在举办什么活动。 她的头顶笼罩下身影,叶芸转过身,白闻赋漆黑的眸子带着灼人的温度,映着窗外的流光溢彩,蚀骨销魂。 叶芸一阵兵荒马乱,身子向后仰去,她没意识到这样有多危险,半个身子都要落在窗户外。 白闻赋一把捞过她的腰,将她拽进怀里,她的脑袋埋进紧实而温热的胸膛。柔情的音乐和激昂的鼓声揉碎在一起。 加速的心跳,紊乱的呼吸,人潮晃动,惝恍迷离。 他弯下腰,唇瓣似有若无地划过她耳畔,低声对她说:“我比你大许多,过去也不太清白,还落一身伤。你要是能接受,愿意跟我,我会真心待你......” 第23章 叶芸最终没有回应,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根本没想到白闻赋会对她说这番话,太过突然, 难以招架。她只能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陷进他宽厚的怀里,人好似融化了,动弹不得。 白闻赋没等来她的答复,也没松开她。娇小的体格, 柔软的身躯,真实地搂在怀里,他同样乱了呼吸, 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背, 担心太过唐突吓着她。直到鼓声远去,歌声终结。 明明喝的是茶, 叶芸却品出了酒的味道,要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从音乐茶庄出来, 她的状态跟醉了一样,大脑晕晕乎乎,脸颊一直在发烫,心口像被浪潮一波波地攻陷, 压不下去。 白闻赋将书和一些吃的放在后座,捆绑固定牢。他在做这些的时候叶芸的心情七上八落的, 根本没注意。 等白闻赋跨上车后, 叶芸才心猿意马地走到车后, 刚准备坐上去, 愣了下:“你怎么放这么多东西?” “这些不是你买的宝贝吗?” “是我买的,可是......我坐哪?” 白闻赋抬起胳膊, 让出横杠的位置。叶芸嘴唇微启,这下不仅脸颊,连脖子都蔓延上嫣红。 见她难为情,白闻赋挑了眉梢:“你不会是想走回去吧?” 叶芸闷声走到车子前,背过身踮起脚想坐上去,却坐不稳当,想找地方扶,面前只有白闻赋。他倒是一动不动,双腿稳妥地撑在地上,就这么看着她。叶芸抬起手,又不好意思触碰他,尴尬得快要碎掉了。 白闻赋嘴角轻提,伸手将她抱了上来。叶芸坐稳后紧紧抓住扶手中间,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头顶是温热的气息,她不敢回头看。 坐前面和坐后面的感觉截然不同,坐后面还能稳住身子,侧坐在前面才是心悬着。 随着车轮滚动,白闻赋握住把手,自然而然将她圈在臂弯里。前一刻还觉得自己随时会掉下去,这会又被无形的安全感包围着,这种既刺激又安心的感觉,让叶芸体会到为什么孩子们都喜欢坐在前面了。 回去的时候不赶时间,加之发力基本交给了左腿,白闻赋就骑的比较慢了。叶芸一开始还因为坐在前面视野好而兴奋,没一会在车子的摇摇晃晃下困意来袭,脑袋不知不觉耷拉下去,同上次一样,没能坚持到家。 不同的是,这一次白闻赋没叫醒她,而是将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他身上睡。 叶芸并没有完全睡着,事实上,在被白闻赋抱过去时,她就醒了大半,颤动的睫毛,无处安放的手都暴露了她的紧张不安。或许是靠在他胸前太踏实,也或许是他身上的温度抵御了夜的凉,后来叶芸真就这样缩在他怀里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筒子楼里就有传言,有人说昨天半夜见到白家老大带叶芸回来了,还说叶芸回来时穿的衣裳跟走时不一样,那衣裳泛着珍珠光泽,一看就名贵得很。 大家当笑话听,什么衣裳能发出珍珠光,这不是胡说嘛。 叶芸穿着真丝盘扣连衣裙踏出家门,那些还在说笑的人登时止住了声。 这件真丝裙侧面捏褶,腰线上提,把人衬得修长高雅。浅绿的底色、垂坠的料子,行走间碧波荡漾,尽显柔情。叶芸将长发挽了起来,露出纤细的脖颈。她来城里这一年多,不需要做繁重的农活,也不需要风吹日晒,再加上平日里油水足,养得愈发白皙水灵,这件裙上身便有了碧玉妆成,摇曳生辉的视觉魅力,自然是看呆了一众人等。 再想起早上那人说叶芸穿回一件能发珍珠光的衣裳,如此看来这布料的确泛着潋滟的光泽感,又薄如蝉翼,别说男人看了挪不开眼,连女人看了都眼馋她这身裙子。 也有时髦点的女人认出这是真丝的面料,只是大家都没穿过。不少人家里布票浪费了都不一定凑出钱去买布,谁又舍得买这么贵的裙子。 叶芸成了这座筒子楼里第一个穿上真丝裙的女人,着实羡煞旁人。 她的身影刚走远,住白家楼上的方姨就靠在走廊边上,提着声音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谁看不得人家穿得好,故意搞破坏,这下就有意思了,前脚毁了人家裙子,白家老大后脚就给她买了更贵的,谁比谁有钱,谁又是竹篮打水。要我说啊,你们这些人小心思还是收一收,白家老大不是放过话了嘛,下次就不单是见血了,还真有不怕死的。” 大家抬头望了望方丽珍,不知道她这一大早是不是又背着她家男人喝了酒,说起话来一点都不顾忌。 黄大婶多了句嘴:“白家老大不是没工作吗?哪来的钱?” 小六子歪头挖着耳朵:“我听市里的朋友说,他跟人在外面做大买卖,也不知道真假,不过这么看肯定是挣到钱了。” 有人把目光投向吕家,吕萍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吕妈脸一黑,嘴里不知道骂了句什么回了家。 ...... 叶芸刚到裁缝店,张裁缝的眼睛就盯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又把她叫跟前来摸了摸这真丝的料子,问她:“白家老大给你买的?” 张裁缝这冷不丁的语气好像道出了什么违反伦理常纲的关系,吓得叶芸赶忙否认:“不是的。” 她红着脸,心虚的缘故声音说得很小,说完就背过去,眼神闪躲。 谁料张裁缝接着说:“那是这个人吗?” 叶芸闻声又转过头来,张裁缝拿了包柿饼递给她。叶芸惊诧道:“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昨个傍晚,你走后这人来的。” 叶芸把柿饼放一边,忙问:“他还说了什么吗?” “我问他找你什么事,他没说有事,就说刚下班过来送点吃的给你。” 叶芸那颗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 这一整天,她做事都有点心不在焉。白闻赋昨晚说的话犹在耳畔,他那么一个深沉冷峻的人,平常待人疏淡居多,却抱着她说出这样一番情话,叶芸只要想起,脸颊就滚烫,很不真实。 如果白闻赋是旁人,不是闻斌大哥,或许她还可以大着胆子改变现状。然而眼下的情况,她根本不敢去想,要是答应他,将要面对怎样的生活。 况且,这事总得跟家里人提前说一下,否则传回村子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怕连累父母和弟妹被人说闲话,特别两个妹妹还未嫁人。如此想来,叶芸便一筹莫展。 下午的时候她提着柿饼回去,又给佟明芳瞧见了,这回佟明芳留了个心眼子,跑去供销社打听最近谁来买过柿饼。 这家供销社,附近二尾巷的居民都会来买东西。尽管平时大家见着面不一定说话,但都知道是谁家的人。叶芸模样好,见到她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来。这天下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这巷里巷尾,尖嘴薄舌、搬弄是非的大有人在。 佟明芳不打听还好,这一打听才知道叶芸常往这跑,而且有阵子了。有人说年前就看见过她三不五时过来,每次来都是找那个小马,两人还躲着人说话,一看就不正常。 另外,佟明芳今天过来还碰见了一个人,闻斌那个同事,彭亮的妈妈。彭母瞧见佟明芳主动来跟她说话,说是她儿子彭亮没死。 佟明芳听了吓一跳,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上个月单位领导到她家里,告诉了她这个喜讯,彭亮救过来了,虽然具体是什么情况她也不知道,但据说,等彭亮身体养好些,手续办好就能回家了。 佟明芳忙问彭母他们家闻斌呢?彭母遗憾地说,领导来她家的时候提了一嘴,说是闻斌在当地火化了。 佟明芳深受打击,本以为彭亮的消息能给她带来一丝希望,却是空欢喜一场。 回家的路上,佟明芳气不打一出来,想到闻斌死后,叶芸跟外面男人勾搭,越想越感觉是替别人做了嫁衣。 好巧不巧,快到楼下的时候,碰见白闻赋骑个车回来,她走多远就对他招手。 白闻赋掉了个弯骑到佟明芳面前,扫了她一眼:“你又跟谁吵架了?” 佟明芳这会气得口干舌燥,又怕被旁人听笑话,凑近白闻赋压着嗓子,问他:“你有没有跟叶芸提那事?” 白闻赋轻叹,佟明芳捏住他的胳膊,手劲贼大,咬牙切齿道:“你回答妈,到底提没提?” 白闻赋瞥了眼被她捏红的手臂,无奈道:“提了。” 镜中色 第23节 “她没同意对不对?” 白闻赋撩起眼皮,没吱声。 佟明芳怒目而视:“她压根不会同意,她早跟别人好了。” 白闻赋的神色沉了下来:“你听谁胡说八道的?” “胡说八道?我告诉你不少人都知道了,她年前就跟外面的男人好上了,趁我不在家就跑去找他,那个人在供销社上班,还把我们当傻子蒙在鼓里。先前外面男的就送过她柿饼,你也是看见的,都送两回了,我冤枉不得她。亏你还给她买衣裳,她都要跟外面男人跑了。” 说到这佟明芳已是气得不行,撂下狠话:“我现在就回去找那死丫头算帐。” 白闻赋抬手拦住她,蹙眉道:“这事你不要插手。” 叶芸像往常一样回家,只是今天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大一样。她一进门,佟明芳就拿眼瞪她,横竖看她不顺眼。吃饭的时候故意盛了一小口,把碗往她面前重重一扔,吓得叶芸一哆嗦。 白闻赋抬起头,目光暗沉地看向 佟明芳。佟明芳心里有气,碍于白闻赋在这坐镇,她不好对叶芸发作,只能眼不见为净,端着碗到屋外吃去了。 白闻赋将面前的碗和叶芸的对换过来,叶芸心有余悸地问:“妈这是怎么了?” 白闻赋深看了她一眼,垂下视线说:“没什么,吃吧。” ...... 没两天,马建良又来裁缝店找叶芸了。上次他来晚了,叶芸已经走了,这次他特意提早过来,正好赶上叶芸还没走。 叶芸探过头对他说:“你等我下。” 马建良对她说不急,叶芸忙好手头的活,跟张裁缝打了个招呼就赶紧出去了。 她猜到马建良找她可能有事,两人走了一段,离裁缝店远了些后,才找了处没人的路边停下来。 “是不是家里那边有消息了?”叶芸忙问道。 “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上次过来你不在,还好我提了柿饼,张裁缝问我,我就编了个理由说给你送东西。” “多谢了,那么到底怎么说?” “是这样的,我姑姑过阵子要来城里办事,到时候她会把信给你带过来。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怕你等急了。” “我以为我家人回信了。” 马建良安慰她:“快了快了,很快就有消息了。我听说张裁缝对你挺严厉的,你待在她那怎么样?” “能学到不少东西,她虽然有时候会板脸,但其实不凶的,能教我的都会教给我。” 马建良玩笑道:“那还不错,她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叶芸跟着笑了,弯弯的眉眼被夕阳照着,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正说笑间,叶芸的余光闪过一道身影,她回过神,目光穿过马建良,看向远处。 白闻赋靠着颗桐树,衬衣袖子挽着,结实的小臂露在外面,嘴上叼着烟,冷硬的线条散发出精悍的气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的烟已经快燃到烟嘴,不知道站在那多久了。 叶芸的笑容僵了下,收回视线对马建良说:“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就转身往家走,马建良见她走得如此匆忙,对着她的背影说道:“我回头再来找你啊。” 叶芸没应声,加快了脚步。 通过马建良和家里联系的事情,叶芸是背着佟明芳和白闻赋的,现在被白闻赋撞见,她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回到家干脆进了房。 佟明芳可不惯着她,把她房门敲得震天,叶芸刚打开门,佟明芳就塞给她一盆沾满泥巴的菜叶子,让她去水房洗干净了。 叶芸抱着盆往水房走,路上的时候她伸着头往楼下瞧了瞧,没看见白闻赋的身影。 水房没人,她将盆放在水池里,拧开龙头接水。初夏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水房四壁密不透风,扫帚挂在高处,拖把在滴水,地上湿漉漉。叶芸双手浸在盆里搓洗菜叶,没一会便热得衬衣贴在身上。 黑色的泥巴水被倒掉,叶芸重新拧开水洗第二遍,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口迈了进来。 叶芸抬起头,破碎的镜子里映出了白闻赋硬朗的轮廓,她的心跳漏了半拍,关掉水龙头回过身来。 他在她两步之外的地方停住,牢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叶芸怯生生地叫了声:“大哥。” 白闻赋没像寻常一样答应,眼神幽深而阴郁地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能把人吸进去。叶芸不禁冒出汗来,转过身端起盆想走。 脚步刚到门口就听见几个女人说笑着朝水房走来,叶芸身形微顿,短暂的意识在脑中闪过。就这么出去定会被人发现她单独和白闻赋待在水房,可是不出去,她们也会进来。 不等她做出抉择,白闻赋已经走了过来,直接关上水房的门。 叶芸惊地转过身,几个女人已经走到门外,看着紧闭的门,奇怪道:“怎么回事?谁把门关了。” 阵阵敲门声响起,白闻赋伸出双手抵住木门,将叶芸圈在了双臂间。 叶芸紧张的心跳瞬间被掀翻,惊恐地瞪大双眼。白闻赋将她手上的盆拿到一边,外面的女人还在议论这门是不是卡住了,而门内,白闻赋弯下腰来,问她:“那个男人是谁?” 叶芸的耳朵嗡嗡作响,注意力全在门外,那几个女人要去叫人来开门,叶芸听见后吓得双腿发软。 白闻赋一只手按住门,另一只手臂穿过她柔韧的腰,他的呼吸落了下来,再次问她:“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叶芸的声音哑在喉咙里,颤抖地说:“一个......老乡。” 他的手臂禁锢在她腰上,炙热的温度似要将她燃烧:“你在意他?” 门外响起了更多的脚步,议论声越来越大,叶芸急得要哭出来,红着眼睛摇头。 白闻赋提起她的腰按在门上:“那你在意谁?” 有男人过来捶门,木门晃动,发出可怕的响声。 “告诉我。”白闻赋丝毫不理会外面的动静。 叶芸脸色煞白,水盈盈的眸子里盛满了无助,眼神愈发支离破碎,好似随时要晕厥,她抬起手紧紧拽住他的衣服,纤柔的身躯倚着他。 白闻赋眼底的躁动翻涌成火,宽大的手掌落在她脑后,他低下头,滚烫的吻碾压上来,激起横冲直撞的占有,无法阻挡的男性气息攻陷着她的意识,带着她迷失、沉沦、离经叛道。 第24章 外面的捶门声终于停了下来, 议论声依然不绝于耳。紧迫的环境,暴风雨般措手不及的纠缠,叶芸的心脏像被人狠狠蹂躏, 失控得快要疯掉。 她抬起手抵在白闻赋胸前, 已是绵软无力,无法呼吸,他终于放过她。 门外的男人疑惑道:“不应该啊,这门也没锁, 不会有人在里面抵住门吧?” 叶芸身子一颤,白闻赋看着她被吓傻的模样,眼里流露出肆意的笑, 尽管他们身陷囹圄, 他却仍然好整以暇。 叶芸心口浮起惊涛骇浪,她隐约瞧见了他骨子里的桀骜,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如他这般内心强大,强大到可以完全不受约束, 不屑世俗,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忌惮。 他完完全全罩住她,像嚣悍的猛兽护着弱小的生灵。门外的这点小场面就将她吓得浑身瘫软,她太羸弱, 又太循规蹈矩,她和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可越是这样, 他越想招惹她, 蚕食她, 将她占为己有。 叶芸被吻得面色潮红,眼角挂着湿意, 人软在他怀里,香汗淋漓的模样娇媚得能滴出水来。 他喉结滚动,捧起她的脸覆上她红润的唇瓣,轻轻摩挲,温柔蚀骨,若即若离的吻似星火燎原,酥软得令人晕眩。 艳润馥郁的柔情诱人放纵,他再次闯入她的唇齿,这一次不再是狂风过境,而是带着深深的欲念,一点点侵蚀着她的理智。 叶芸逐渐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她的思维被他占据着,双眼慢慢失焦。 直到门外的人在商量拆门,白闻赋不得不收回意识,他提起叶芸的腰将她放在暗处。 叶芸一阵虚脱,有些站不住,他看了她一眼,才将门打开。 门外足足站了五六个人,本来都准备回家拿工具了,这下水房的门猛然被打开,全都惊了一跳,出乎意料地盯着门内的白闻赋。 空气突然安静,有人伸着脖子想往里看,被白闻赋宽厚的肩膀挡得严丝合缝。 他神色如常地清了下嗓子,淡然地说道:“停水了,你们去下面接。” 那男人问了句:“停水了你还在里面待半天?” 白闻赋斜着眼,目光冷然:“关你什么事?” 男人被噎得表情僵硬,没再说话,大家陆续转身下了楼。 等门外人都走光后,白闻赋才侧过身子,对烧红了脸的叶芸说:“没人了。” 叶芸端起菜盆,没敢再瞧白闻赋一眼,慌急慌忙回去。 一路上她心乱如麻,脚步都是虚浮的,直到踏进家门看了眼盆里的菜叶 子,才回过神来,又转身出去,差点就和白闻赋撞上。 他问她:“干吗去?” 叶芸的声音里透着娇羞:“妈让我洗的菜还没洗干净呢。” 白闻赋拿过她手上的盆:“我去洗。” 等那几个女人打了水上来后,白闻赋端着才洗净的菜叶子从水房出来了。 几人见到湿漉漉的盆,诧异地问他:“你不是说水停了吗?” 白闻赋神态自若地回:“来水了。” 说完便大步走了过去,几人盯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往常吃饭叶芸都是坐在白闻赋对面,今天叶芸还没坐下身,白闻赋便将她的凳子勾到了他边上。叶芸扫了眼,默默走过去坐下。 吃饭的时候,佟明芳一个劲地唠叨娘舅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白闻赋偶尔搭两句,叶芸一声不吭。 她夹菜的时候目光总是控制不住瞄着白闻赋的嘴唇,他向来唇线流畅,唇角清晰尖锐,轻轻一勾,魅力十足。然而今天她才知道他的唇也可以很柔软,让人心神荡漾。 白闻赋听着佟明芳唠叨,几次有意无意地对上叶芸的余光,她都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吃饭吃得好好的红了脸。 通常家里叶芸吃饭最慢,白闻赋都是最先下桌的,然而今天白闻赋却慢条斯理,佟明芳倒成了先吃好下桌的,她回房翻出不用的松紧带。 白闻赋放下碗,眼里噙着笑:“总瞧我做什么?” 叶芸还未说话,佟明芳走出来找剪刀,叶芸只能保持沉默。 她找完剪刀进屋,白闻赋抬起手臂搭在叶芸坐着的凳子边,她察觉到抬头去看他,他顺势将她连人带凳子拽了过去。 他们之间只隔了个桌角,暖黄的灯泡下,暧昧悄无声息滋生,叶芸的左手紧紧扒住桌沿,他垂眸看向她泛白的指节,粗砺的手掌覆盖上来,佟明芳的身影在房间里走动,她的心跳也随之颤动。 镜中色 第24节 春娣在门外喊佟明芳,佟明芳应了声,告诉她马上来。 叶芸缩了下手,白闻赋收紧力道,将她的手捉到了桌子下。佟明芳径直从房里走出来,路过桌子时,叶芸紧张地忘了呼吸,白闻赋低着头掰开她攥紧的拳头,抚摸着她手心细滑的纹路。 他从前见闻斌走哪都要牵着她,真当这小手落入自己掌心,才感受到凝脂白玉,柔软无骨的滋味,让人不想撒手。他垂眸看着她干净纤秀的手指,摸到了那处干针线活留下的茧子,拇指覆了上去来回轻抚,触电的感觉直达叶芸的心脏,她听着外面佟明芳和春娣的对话,呼吸和心跳交织着,大气也不敢喘。 佟明芳推了门进来,叶芸敏感地抽回手端起碗。白闻赋“啧”了声,看向佟明芳:“你吃完饭不歇着,进进出出忙什么?” 佟明芳莫名其妙地回:“我不就跟春娣讲了几句话嘛,碍着你什么事了?” 白闻赋眯起眼,轻笑一声。 ...... 叶芸的心里很矛盾,情感和道德的拉扯每一天都在她心中上演,谁也分不出胜负。 有时候她的情绪会沦陷进去,可是下一秒又会觉得这样太荒唐。 她应该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可当傍晚两人在家里碰见,佟明芳又恰好去水房时,白闻赋将她拉进怀里,他炙热的体温笼罩而来,她推不开,也躲不掉,人又再次陷进去,是那种明知道布满危险,依然游走在边缘的禁忌蛊惑。 吃过饭,叶芸在床上翻来覆去。 不一会儿,白闻赋在隔壁问她:“睡不着吗?” 她拉住薄被轻轻“嗯”了声。 “出去逛会,我在门口等你。” 叶芸坐起身挣扎了半晌,白闻赋靠在走廊将烟点燃,也不催她,直到她自己战胜了心里那关走出家门,他才灭了烟,嘴角上扬牵起她的手。 叶芸慌乱地说:“还没出去呢,先不要。” 白闻赋散漫不羁地笑着:“怕什么,你以为别人看见我们走一起就不会乱想了?反正都会想到那层关系。” 叶芸贴着他走,将身子完全躲在他的阴影下,嘀咕道:“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关系?”白闻赋的十指紧扣住她。 李燕从厕所回来,在走廊上撞见刚哄睡娃的磊子媳妇,神秘兮兮地喊住她:“你绝对想不到我瞧见什么了。”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磊子媳妇拿起抹布。 “闻斌大哥刚才牵着闻斌媳妇出门了,手牵手的那种。” 磊子和闻斌是从小长到大的兄弟,叶芸在他家出事后帮她带过娃,磊子媳妇自然维护白家,没给李燕什么好脸子。 “你看清楚了吗就瞎说,他们就是有什么还能给你看到?你以为闻斌大哥疯了?” 磊子媳妇一盆脏水泼在走廊,差点溅了李燕一身,将她赶走。 白闻赋带叶芸沿着二尾巷一路逛过去,这附近晚上人不算多,郁郁葱葱的桐树上知了齐声鸣叫着,凉爽宜人。 透过长长的巷子,叶芸看见很多人聚在里面,便问白闻赋:“他们在干吗?” “打台球,去吗?” 叶芸说不会,白闻赋告诉她没关系,随便玩玩。 走到巷子里,叶芸才发现这里没什么女人,许多男人打着赤膊,还有几个小孩围在旁边跑。 她打了退堂鼓:“怎么都是男的?” “有什么关系,男人能玩的,女人也能。” 他要了个台子,家附近的小老板认识他,但没见过叶芸。小老板朝叶芸瞧了眼,问道:“赋哥,交女朋友了?” 白闻赋接过球杆,没否认,勾起笑:“叫嫂子。” 小老板又拿了根球杆递给叶芸:“要不说赋哥眼光高,要么不找,要找就找个绝顶漂亮的。” 他客客气气地转向叶芸:“嫂子好。” 叶芸拽了下白闻赋,小声说:“家门口的,传出去怎么办。” “传出去我担着。” 叶芸学着他的样子给球杆擦壳粉,白闻赋一边教她一边跟她讲规则,叶芸规则记得七七八八,就是怎么打也打不中球。别人几局都打完回家了,她才勉强能碰到球。 见她泄气,白闻赋丢了球杆,绕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俯身一杆杆把台面上的球全部清进洞。 他打球技术很好,许多刁钻的角度都有办法,宽厚的胸膛贴着她的背,每一次出手的力道干脆利落,虽然是拿着她手打进洞的,但叶芸还是体会到了畅快的成就感。 白闻赋毫不避讳,叶芸却是难为情得很,从没在外面跟他这么亲昵,怕被熟人看见,又难掩悸动,像是在......偷情。 球全打完后,白闻赋松开她直起身,叶芸拿着球杆笑着回头,他的手掌落在她头顶,揉了揉她的发:“打得不错,该奖励。” 小老板在旁看得一愣一愣的,认识白闻赋多年,知道他性子沉冷,哪里见他这么哄过女人。 回去的路上,他们再次穿过那条长长的巷子。家家户户入了眠,巷子里昏暗无光,这大晚上的,叶芸一个人是万万不敢走的,亏得白闻赋牵着她,才没感觉可怕。 走到巷子深处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叶芸问他:“怎么了?” 他将她拽到身前,俯下身,眼里的光扣人心弦:“不想放你回去怎么办?” 那种绵软的奇怪感觉再次浮现在叶芸的身体里,她眼眸晃动诱人,身体短暂地离开地面被他抱起,他将她压在墙上吻了很久,浑身的肌肉愈发紧绷,抱着她的时候身体里仿佛有头蠢蠢欲动的野兽,强烈的占有欲铺天盖地向她袭去,沁入骨髓。 她的瞻前顾后,伦理道德,仿若只要碰上白闻赋,便会在他的侵略下轰然倒塌,意识不停下坠,被他诱进深渊。 铁门“嘎吱”的声音突兀地在巷子中响起,叶芸快速将脑袋埋进白闻赋的胸膛。 白闻赋收紧双臂将她拢进怀中,那老太边咳嗽边走了过去:“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 叶芸缩 成一团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白闻赋的身体里。 第25章 白天的时候, 有工人搬了一台全新包装的电动缝纫机来到筒子楼,不少人围上去观看。能拥有一台缝纫机是许多女人的梦想,然而这东西价格不低, 筒子楼里有缝纫机的家庭也是凤毛麟角, 多半是结婚时家里给置办的大件。 李燕就有一台,婚前哭着闹着让孙宝国问家里拼来的。当初抬来家,她可是敞着门显摆了好一阵子,恨不得一天擦三回, 不用的时候也是拿个布套仔细罩起来。不过大家的缝纫机都是手动的,这电动的倒是没见过。 既然有人置办了这么高档的缝纫机,大约是有喜事要办, 许多人伸着头张望, 瞧着这稀罕物件是送去哪家。 那人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台电动缝纫机抬到了白家门前, 悉悉索索的议论声立即弥漫开来。 白家住着个叶裁缝,佟明芳平日里精打细算, 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买这么贵重的东西,那么会如此大手笔的只有白家老大。 李燕看向磊子媳妇,高昂着下巴,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明显在回击磊子媳妇怒斥她瞎说这事。如果说昨天晚上闻斌大哥牵着闻斌媳妇是她看错了, 那么今天为小裁缝置办缝纫机可就是毫不掩饰了。要说两人没事,恐怕旁人都信不得, 毕竟哪有大伯子对弟妹这般慷慨,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磊子媳妇无视李燕的表情, 低喃道:“缝纫机都买了, 不会打算......真是疯了。” “谁疯了?” 磊子从屋中走了出来,嬉皮笑脸的样子。磊子媳妇看他一眼, 也没多嘴。 黄大婶见这架势,老神在在地对家门口几人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这丫头刚来我瞧见的就是她夜里跟白家老大在一起,你们非说我瞌睡没醒,现在看见没。” 白家老二遇到意外,叶芸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和白家老大待在一个屋檐下,这事就够大家说叨了,黄大婶的这番言论之前没人信她,这下倒是在邻居之间议论开来。 缝纫机抬回家中,隔壁住的近的春娣几个便跑来围观。佟明芳当着外人面,将这时新玩意儿夸了个遍,在她口中这比老式缝纫机哪哪都好。 人一走,背地里,那脸立即就垮了下来。 叶芸还在裁缝店忙活,今天她又拿到了工钱,比前几次要多些,做起事来都有干劲。虽然刚来裁缝店时,张裁缝说不会给她多少工钱,但张裁缝这人嘴硬心软,自打叶芸上手后,活干得也多了起来,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这些张裁缝都看在眼里,工钱上面自然没苛待她。 下午的时候叶芸还在埋头拆线,张裁缝的声音从前面传了来:“差不多收了吧,人来接你了。” 叶芸这才抬起头,望见店对面跨坐在车上的白闻赋。 她将布料叠好,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后,走到张裁缝面前。 叶芸和父母说不上话,城里没有可以倚仗的长辈,跟张裁缝相处这么久,早已拿她当师父看待。她和白闻赋的事情,理应寻求下张裁缝的意见,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张裁缝弯着腰,仔细将两块布料对齐,拿起熨斗压烫在上面,蒸汽的烟雾飘散开来。 她头也没抬地出了声:“这日子有时候由不得你,只能说选择眼下对自己最好的活法,你是想问我这个吧?” 她将熨斗放在一边,抬起头看向叶芸:“去吧,别让人等久了。” 叶芸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白闻赋走去,他穿了个短袖,宽肩窄腰浑身似蓄满了力量,头发也理过了,和昨天好像又有些不一样,总归都是利落干练的样子。 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叶芸便脸红心热。 “今天忙吗?”他瞧着她的小女人情态,眼里的炽热不加掩饰。 “还好。”叶芸抿了下唇,微垂下眼帘坐上后座。 她攥紧车架,白闻赋却侧过头来:“扶我。” 叶芸犹豫了一瞬,抬起双手搭在他的腰侧,他带着她骑回家。 叶芸跳下车刚到楼下,碰见去公共浴室的春娣,春娣笑着对她说:“赶快回去看看,新缝纫机到家了。” 叶芸回过头去看白闻赋,白闻赋停好车,朝她弯了下唇。 叶芸立马转身三步并两步跑上楼,白闻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她一跑进家就看见了放在进门处的缝纫机,正是上次在展销会上试用的那台。她激动得都要跳起来了,满脸的欣喜根本关不住。 佟明芳见白闻赋进了家门,瞥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听人家说这是电动的,比寻常的缝纫机贵一倍的价钱,用起来还要耗电,你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了?” 叶芸的心脏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触碰着缝纫机,余光忐忑地看向白闻赋。 白闻赋挑了凳子坐在一旁,右腿微曲,不以为然地说:“要你付过一分电费了?” 闻斌工作时间短,年纪又轻,平时大手大脚惯了,能贴补家里的有限。自从白闻赋回来后,这几年家里的开销基本都是他来承担。佟明芳缺粮缺油了还得跟他开口,这会跟白闻赋提电费自然是站不住脚,又心疼钱,便换了个说辞。 “买这么个大东西回来放哪?杵在门口都不要走路了?” 叶芸那兴奋劲儿一下子就被家里的气氛压住了,屏息凝神地低下头。 “放我房间,不影响你。” 叶芸和佟明芳同时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看向他,白闻赋站起身,说干就干,走过来抬缝纫机。 佟明芳见他一心护着叶芸,虽心疼钱,也没处发作,丢下句“随便你们”便回房了。 叶芸回头看了眼进房的佟明芳,小声问白闻赋:“真放你房间啊?” “你那边也放不下,我房里可以放。” 镜中色 第25节 女人的东西到底要比男人多,叶芸房里除了那个占地方的五斗柜外,还堆了书,一些寻常需要用到的针线碎布和日常用品,实在放不下一台缝纫机。 然而放在白闻赋房里,她也有顾虑。 “我要用了怎么办?” “到我房里用。” 叶芸在这住了将近一年半了,还从没进过白闻赋的房间,他房门常年都是关着的,叶芸一直以为他不喜欢别人进他屋里,便向他保证道:“我不会乱进的,一定先跟你说了再进去用。” “你想进就进,不用跟我说。” 叶芸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白闻赋打开门,将缝纫机搬进去,眼里挑起笑:“这还有假。” 叶芸走到白闻赋的屋前,探过脑袋好奇地往里看。虽然和她的那间房差不多,但白闻赋的屋里一眼瞧过去更加简洁。不像女人的房里会有那么多零碎的东西,他这里只有一张木质床,床头是整体衣柜,所以相对隔壁而言,他这里可以腾出位置摆放缝纫机。 白闻赋回过头说:“进来。” 叶芸忸怩地走进他屋里,他的床单是深蓝色的,枕头被褥收拾得整洁干净,屋里有淡淡的肥皂和阳光混合的味道,这个味道时常在他身上出现,叶芸一走进屋里,就感觉被他的气息包围着,心里头无端升起一丝悸动。 从前和闻斌在一起时,听他说过,小时候都是他哥管他。他到处玩,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他哥就把他领到河边上,让他把衣服洗干净了再回家。叠被子也是,闻斌小时候贪玩,起床后被子不好好叠,窝成一团就想跑出去,被白闻赋拎回房,盯着他把被子叠整齐。他说他哥看着不拘小节,实则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一套。 那时候叶芸只是当趣事听,现在走进白闻赋的房里,才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有条不紊。 稍晚些的时候,白闻赋将电通到了缝纫机旁。叶芸站在一边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做着电活,白闻赋回过头:“站着不累?坐床上。” 这间屋子、这张床一 直存在于叶芸的想象中,每回夜里听见隔壁的响动,她的脑中难免会浮现白闻赋躺在床上的样子。 真贴着床沿坐在他的床上,过去那些仅存在于大脑中的想象瞬间风起云涌,微妙的情愫令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白闻赋见她半晌没说话,问她:“在想什么呢?” 叶芸的脸上顿时透出异样的绯红,他抬头瞧了她一眼,笑意便染上了眉梢:“想我了?” 叶芸窘迫地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买的,都没跟我说一声。” “昨天晚上不是跟你说了。” “哪里有说?” 白闻赋想给她买东西,变着法子都能寻得由头。 他接上电,直起身道:“我说要给你奖励的,忘了?” 叶芸这才想起来,他的确有说过,是在球全部进洞后,可是球也是他拿着她的手打进洞的。 白闻赋招呼她:“来试试。” 叶芸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有了这台缝纫机,工作效率就能大大增加,叶芸已经等不及想拿它来做衣裳了。 她掩不住兴奋,告诉白闻赋哪里调针控距,上针前怎么旋转箭头的位置,还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带些布料回来。 她激动得小脸透红,眼里满是神采。白闻赋很少能见到她绘声绘色的模样,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娓娓动听的声音弥漫在房里,带来温馨而安逸的氛围。 虽然白闻赋并不懂缝纫的活,仍然颇具耐心地坐在一旁听她讲。 从前,这个声音隔着墙板听过,不过不是对他说,而是闻斌。 如今,这个声音近在耳畔,进入了他的领地,勾起了曾经一闪而过的念想。他敛下眸,浓密的睫毛掩荫着眼底卷起的欲望。 叶芸又想到什么,回过头来同白闻赋讲:“我是不是就可以把没做完的活带回家做了,免得还没天黑张裁缝就赶我走,这样的话,我回来还可以接着做。” 白闻赋抬起眸,眼底已经泛上笑:“这么热爱工作吗?” 佟明芳听见缝纫机的声音,探过身子想往房里瞧,白闻赋目不斜视地伸脚,带上了门。 第26章 白闻赋这道门一关, 算是挑明了和叶芸的关系,堵住了佟明芳的嘴。自那以后,佟明芳没再念叨过缝纫机的事。 叶芸几乎每晚都会到白闻赋房里待一会, 有时候忙店里的活, 有时候自己做点东西。做这些活不仅要手巧,还要耐下性子投入进去。叶芸干活的时候总是很专注,白闻赋也不去打扰她。 他近来事情多,正在着手与外贸公司和工贸公司组成的交易团进行接洽, 还要赶在广交会前做足工作,同那些首度亮相的外企打交道。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次至关重要的机遇。 为了方便开展工作, 他需要一名靠谱的翻译, 帮助他了解一些舶来品的技术和指标介绍。之前他托人找了一位大学生,但这大学生缺乏交流经验, 闹出不少笑话。做笔头的翻译还能应付,要是想带着和外国人打交道就有些费劲了。 白闻赋干脆找来教材自己学起了外语, 不懂的地方白天抽空去请教老领导的爱人,领导爱人从前留过洋,会说一口纯正的伦敦腔。如此一来,他忙完基本都要天黑才能回来。 叶芸缝纫, 他就靠在床头捧着外语书,听着针线规律的声音, 时不时瞧上她一眼, 互不打扰, 又格外和谐, 这是白闻赋多年闯荡生活中从未有过的安宁。忙碌了一天,每到这时候都是惬意自在的。 叶芸每晚回房前, 白闻赋总会合上书,把她拉到身边,教给她一个单词再放她走。 有天叶芸终于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学英语?” 白闻赋若有所思:“听人说,英语很快就要在高考中跟语文和数学同样对待了,这是个势头。” “什么势头,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吗?” “目前还不多,未来可能会有,总要先做准备。国家在推动经济发展,以后国际交流和商业合作是条必经之路,从这门语言能在我国教育体系中得到这么大的提升就能看出来。” 叶芸接收信息的途径没有白闻赋那么广,也没有他那么敏锐的洞察力,但她喜欢听他讲外面那些事。她每天两点一线,接触的都是些张家长李家短,通过白闻赋,她才能看到二尾巷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 她逐渐开始明白,为什么白闻赋从不忌惮周围的眼光和议论。当一个人心系更广阔的天地时,那么眼前这些说长道短便成了无足轻重的云烟,他的目光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停留,自然也就不会在乎。 “那我又为什么要学?”叶芸问出了第二个疑惑。 白闻赋的眼里漾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你猜猜看。” 叶芸正儿八经地思索了半晌,还是觉得不管国家经济怎么发展,她都用不上这门语言。 “猜不出来,我也不可能给外国人做衣裳。” 白闻赋捞起她的细腰,将她抱到臂弯间,倾身悬在她上方,望着她明眸如水的样子,眼里笑意渐浓:“就是想跟你多待会,非要让我说出来?” 他滚烫的指腹抚着她的唇再落到下巴处,提起时,他的唇便压了上来。 他的吻带着让叶芸无力招架的侵略性,只是勾缠住她的舌,她的思维就会混乱一片。 润白的巴掌脸染着妩媚的酡红,那双眸子像浸在水里,惹人摧残。 薄薄的料子绷出饱满玲珑的形状,宽厚的手掌带着异样的电流,轻触、游走。 她太害怕了,害怕佟明芳听见什么异响,害怕被他拽进深渊,害怕他体内蛰伏的野兽。意识一会陷进去一会剥离,人像是被架在悬崖边上,含着湿漉漉的眸子软声求饶:“大哥......” 白闻赋听见了她弱小的呼叫,勾唇笑了。亲了亲她的额头,放她回去睡觉。 只是平时白闻赋会将她送到门口,尽管两个房门只隔一步的距离,他也会起身相送。今天却是躺在床上,拉过薄被,眼深如墨地看着她离开。 ...... 由于叶芸晚上也可以做一些活计,张裁缝便提出叶芸带回去做的活,给她单独结算工钱。毕竟顾客都是裁缝店的,叶芸觉得这样不妥,但张裁缝坚持这么做。她这两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女儿早就想让她把店关了,接她过去享清福。张裁缝在二尾巷做了这么多年,周围街坊都找她做衣裳,守着店,也是守着和老客之间的一种习惯,实际上,她的身体早已负荷不了过于繁重的活儿。年轻人愿意吃苦,张裁缝乐得轻松的同时,也不会让叶芸吃亏。 如此一来,叶芸又多了一份收入,晚上时常做到很晚,忘了时间。 白闻赋担心她把眼睛熬坏了,差不多该睡觉时他合上书。 不过他提醒人的方式有些特殊,不是赶她回房,也不是嘴上提醒,而是手一抬松掉她的发带,一头如瀑的长发落下来挡了视线,叶芸自然是做不成活了。 她回过头去:“你要睡了吗?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白闻赋将书放在一边:“没有,不过是该睡了。” 叶芸把零碎的东西收拾起来,刚起身她的手便被白闻赋攥住,她回过身时,他往里让了让:“过来陪我待会儿。” 叶芸顾忌地朝房门瞥了眼,白闻赋眼里挑起笑:“什么都不干,就躺会儿。” 叶芸顺从地走到床边,笔直地躺下身来。他的床和隔壁位置不一样,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她有些不大习惯,也不敢乱动。眼神瞄着那面墙板,总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从前是在墙板那头听这头的动静,而现在她就躺在这里,隔壁没了人,自然也就没了声音。 刚来城里的那段时间,每天都会因为这面不隔音的墙板提心吊胆。想到那时候跟闻斌闹出的动静,叶芸脸上就感觉火辣辣的。 她抓紧床单,问他 :“你从前......是不是都能听见?” 白闻赋双手枕在脑后,垂眸看她:“听见什么?” “隔壁屋子里的.......声音。”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叶芸已是心如擂鼓。 “嗯。” 这一声肯定让叶芸身子发虚,过去种种不确定得到了白闻赋的证实,她背过身去,羞愧难当。 那段时间叶芸很少跟白闻赋说话,可又因为这些事情,在家里碰上总是很尴尬。她见过他半夜一个人坐在走廊抽烟,即便夜深了在竹椅上瞌了眼都没回房。 她忍不住问他:“你那时候,怎么想的?”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白闻赋磁性的嗓音像沉着沙:“我一个大男人,夜深人静的,能怎么想。” “想过。” 他顿了顿:“也只是想过。” 叶芸听见他这么说,人像是被放进熔炉,热得快要融化掉。 她的声音小的只剩气音落在他心头:“你不担心吗?别人都说我克夫......” “克夫。”他漫不经心地咀嚼这两个字。 “想让我做你丈夫?” 她耳尖羞红:“我不是说这个。” 白闻赋侧过身子将她捞到身前,叶芸的呼吸瞬间收进他起伏的怀中,他的气息烧着她:“那不正好,我命硬,阎王爷都不收。” 他低头看她,她头发散落的样子格外柔情,他抬手抚摸着鬓边的绒发,声音落在她头顶:“我明天要去外地,这次出去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 叶芸沉溺在他的气息里,人有些晕晕乎乎的,但还是听明白了,他们许多天不能见面了。 她垂着眼睫,闷闷的“嗯”了声。 白闻赋束紧手臂,眼眸沉醉:“会想我吗?” 短短四个字烫进叶芸心里,她没法做到像他这么坦荡,将脸埋进他的胸膛,羞于回答。 镜中色 第26节 熬到太晚,早已困了,叶芸被他的气息包裹着,有种没来由的踏实感,没一会儿意识迷迷糊糊,在他怀里睡着了。 白闻赋抬手关了灯,拉过薄被盖在她身上。 叶芸早上起床后才猛然惊觉,她昨晚竟然睡在了白闻赋房里,不过他在天亮前就走了。 叶芸蹑手蹑脚将他床铺收拾平整,又贴在门上听了半晌,确定屋外没有动静,才小心翼翼打开房门,想着应该可以趁佟明芳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自己房里。 然而房门刚打开,坐在桌上剥大蒜的佟明芳便抬头瞧了过来,叶芸当场愣在原地,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蓦地打了个寒颤。 气氛诡异地凝固住,两人就这样僵硬地对视着,就在叶芸体内最后一丝胆量都要被抽走之际,佟明芳就像没看见一样,低下头继续剥蒜。 叶芸一边踏出房门,一边惶惶不安地瞄着她。直到她回房换好衣服去裁缝店,佟明芳都没说过什么。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叶芸如释重负。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起床前的一个小时。白闻赋特意来到佟明芳屋前,将钱放到她手边,嘱咐她:“我不在家,你别整天几根菜叶子对付,肉该买就买,不要省那三瓜两枣。还有......” 他颇为认真地交代道:“不许欺负她。” 佟明芳看见百元大钞两眼直冒光,早钻钱眼子里了,满口答应:“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她,我把她当菩萨供起来。” “......” 第27章 白闻赋在家时, 会提醒叶芸睡觉,不会给她忙到很晚。可他离开家后,叶芸所有的时间全部用在了缝纫上, 有时候会忙到半夜。 一天早上她将前一晚赶制的活带来店里, 张裁缝翻了翻布料,又瞧了她一眼,正色道:“你现在年轻不觉得,要是这么个熬法, 人到中年就得一身病。” 叶芸一声不吭地垂着头将衣裳拿去熨烫,张裁缝走到她跟前,把这些活算出的工钱递给她。 叶芸拉开抽屉, 拿出里面棕色的长条形布袋, 将昨晚挣的工钱仔细平整地收了起来。 几天后叶芸去永口巷送衣裳,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才下班的吕萍。吕萍先看见她, 叫了声,叶芸停下来等她。 吕萍下班回家, 叶芸还得回裁缝店,两人顺路走了一段。 路上的时候,吕萍问她:“新缝纫机用的怎么样了,我听说是电动的, 哪天去你那看看。” 叶芸神情微顿,没有应声。缝纫机在白闻赋房里, 她不可能擅自领着旁人去他屋子里, 况且, 别人到家一看这情况, 她还怎么解释。日子是自己过的,旁人私底下议论她可以不去理会, 但并不代表她想把这事拿到台面上来。 吕萍见她不说话,打趣道:“怎么?不能看吗?这么宝贝?” “我最近比较忙,有时间再说吧。”叶芸开口应付道。 “你知道现在大家都怎么说吗?” 叶芸侧过视线,吕萍告诉她:“大家都说你跟闻斌大哥在闻斌还没走前就好上了。” “当然不是!”叶芸蹙眉否认。 吕萍眼眸一转:“那是闻斌走后才好的?” 叶芸的目光短暂凝滞,又恢复如常。尽管她并不想去认为吕萍在套她话,但还是对她有所保留,只道:“我得往这走了,回头聊。” 吕萍盯她多看了眼,几个月前跟叶芸提起这个话题时,她还是一副心寸大乱的样子。短短数月再次提及,她的脸上竟然瞧不出一丝破绽。这次跟她碰面,吕萍隐约在她身上瞧见了那个人的影子。 叶芸穿过马路,刚要拐进巷子,身后有人对她吹了个口哨,她不悦地回过头,看见的居然是从理发部里探出头来的苏红。 叶芸的眉头舒展开来,望着苏红满头夹子的奇怪模样,叫了声:“红姐。” 苏红见她这次总算叫对了,眼尾上勾,对她招了招手,待叶芸走到跟前,才开口问道:“你怎么跟她走一道?” “谁?”叶芸脱口而出,顺着苏红的目光回头看了眼吕萍的背影。 “你说吕萍吗?她住我楼下。” 苏红靠在窗台边低下头来:“我当然知道她住你家楼下,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跟她说上话,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叶芸平静的神色里泛起一丝波澜,询问道:“什么意思?” 苏红见她当真不知情,挑起眉梢,压低身子告诉她:“那个姓吕的丫头之前可是跟白闻赋定过亲的。” 叶芸的眸光猛然一晃,眼里水色弥漫,嫣红的唇一张一合,干净到惹人疼惜。苏红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提醒道:“那丫头可不是什么省心的人。” 回去的路上,叶芸的表情黯然无神,失落的感觉大过于震惊。 刚来城里的时候,别人对叶芸欺生排外,是吕萍站出来维护她,主动跟胆小自卑的她说话。她没嫌弃过叶芸从农村而来,也不笑话她没见过世面,有好东西不加吝啬地跟她分享。在这栋筒子楼里,叶芸没什么真正的朋友,吕萍可能是唯一跟她同龄且关系要好的。 她记得有一次偷跑出去玩,拿吕萍做挡箭牌,佟明芳还呵斥过她不要跟吕萍来往,然而却没人告诉她为什么。每次吕萍来找她,都是趁佟明芳和白闻赋不在家时,大多时候她都是在走廊同叶芸讲话,不会跑去白家门前。这些细节叶芸从前没察觉出有何不妥,一旦真相的口子被撕开,一切便自然而然联系起来。 她以为吕萍是直性子,对她无话不说,可偏偏这件事瞒了她整整一年多。既然都跟白家解除婚约了,那么明知道她和闻斌的关系,当初故意接近她又带着什么目的? 近来,叶芸和吕萍走动得并不频繁,自从她去裁缝店上班后,吕萍基本上就没怎么同她说过话。到底是因 为她工作繁忙,还是因为她和白闻赋的关系越来越近。 叶芸的胸口堵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人心如风,难以捉摸。整日说三道四的人自然不安好心,可莫逆之交也不见得就一定会赤忱相待。在这筒子楼里,她不知道还能轻易相信谁? 这样的情绪萦绕了叶芸好几日,直到另一个消息的降临。 那日下午马建良匆匆赶来,叶芸将东西收拾好便走出裁缝店。两人来到街角的露天凉亭,马建良将东西交给叶芸。 打开袋子叶芸便看见了两大罐南瓜酱,从前在家中没有吃的,叶母会把南瓜蒸熟捣烂,再和面粉混在一起蒸完晒干,这样便成了他们姐弟几个解馋的零食。 看见这两个熟悉的罐子时,叶芸的眼眶就湿润了。 她几乎是颤抖地打开这封信,一眼瞧出了二妹的笔迹。二妹比她小三岁,读小学时,弟弟出生,家里一贫如洗,父母没让二妹继续读书,小时候她的字便是叶芸教的。再看到这一手字,叶芸已是思乡情切。 她快速浏览了一番回信内容,这一次信里交代得很仔细,说了这一年家中的大致情况。去年弟弟高烧不退,吃了村里赤脚医生开的方子不管用,带去乡镇卫生所时说是肺炎,人烧得都快没了意识,全家人急得顾不上田地,好在后来治好了。一场大雨耽误了秋收,今年日子不好过。又说前不久换季,父亲身体状况不好,家里现在托人去县城找中医开药,好不容易才打点到关系。 信的末尾,寥寥几笔,可叶芸读懂了家里的意思。 他们没有办法帮她偿还那笔彩礼,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希望她能留在城里自找出路。 合上信,叶芸已是泪眼模糊。 她突然又有了那种生如浮萍的感觉,无根无蒂,无所无依。 她一直以为家里能是她最后的退路,读完这封信,才知道从她离开家里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起风了,夏日的天总是说变就变。忽然之间,乌云密布,一阵后怕袭向叶芸,她攥紧信纸身体里泛出阵阵寒意。 如果那天白闻赋没有出现,她被冯彪污了身子,那么之后她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家里的信将她的退路堵死,是不是谁都可以来欺辱她?女人会骂她是祸水,男人会对她随意轻薄,佟明芳会嫌丢人逼她退回彩礼,将她赶走,她又会沦落到怎样的田地? 如今她收到这封信还能安然坐在这里,是因为有白闻赋在。她现在安宁的生活是基于白闻赋待她好,给她在筒子楼里,在白家圈出了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 可相处了二十年的家人都能将她像商品一样换出去,那以后呢?如果有一天白闻赋对她变了,时间长了,腻味了,那么她还能像现在这般,在这诺大的城里生存下去吗? 这些想法在叶芸初来城里时,从没思考过。她只是盲从于家里的安排,后又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摆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从四德、恪守妇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她前二十年所认为的人生。 闭塞的环境让她接触不到时代的变迁,来到城里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改革的春风无孔不入地洗礼着她。 她窥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懵懂的意识逐渐觉醒,却仍然找不到通往新世界的钥匙。 她只知道,在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她与家里的纽带就断了。从今往后,她的人生只能自己拿主意了。 马建良将另一封信交到叶芸手中,告诉她:“这是我姑姑出村前,你二妹找到她,让她带给你的。” 叶芸打开薄薄的纸张,里面是二妹写给她的一句话: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信纸里夹了一张二十元,这钱虽不多,但叶芸知道,定是二妹攒了很久,所能拿出来的全部积蓄了。 她紧紧握着这张钱,握紧最后一丝牵挂,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极力忍住情绪,不在马建良面前失态。 只是一个劲地对他说:“谢谢你跑一趟,也替我谢谢你姑姑......” 马建良并不知道叶芸在读到这封信时的后怕,他见她似乎很难过的样子,以为她家里人不接她回去,她后面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弯腰下来,安慰了她几句,对她说:“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生活,比如去外地谋份工作?” 叶芸收回思绪,听见马建良说:“我有个表哥在南方挣钱,上回过年碰见他,他跟我说了许多外面的事情,把我说得有些心痒,也想出去看看。” 能在供销社做售货员,上门说亲都能被踏破门槛。叶芸不解地看向他:“你工作这么好,干吗出去?” “家里人也不同意,把我骂得头破血流。我总觉得趁年轻想出去见识见识,你看,现在人都去百货大楼了,供销社也在实行改革,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我还听人说票证也会逐步取消。” “没有票怎么买东西?” “还不知道,不过......” 马建良视线微抬,对上那双冰冷如霜的眸子,声音戛然而止。 白闻赋这次出去时间不短,本来还要再去趟浙江,中途改了行程,辗转回来。他在外跑惯的人,一两月不回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同伴问他绕一趟回去做什么,他笑而不语,不过是惦念家中人。 然而去了裁缝店,张裁缝说叶芸早走了。走了却没回家,找到她的时候,她和那个男人坐在凉亭里,凑在一块儿说得正欢。 白闻赋费老大劲回来看见的就是这幅交头接耳的画面,个中滋味碾碎在眸子里,周身布上一层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 这一回,他没了耐心等他们说完,直接走上前,看向马建良时,紧绷的脸上蕴着薄怒,那狠戾的眼神好似随时会给他一拳。 马建良被白闻赋的气势震慑住了,当即站起身来防备着。叶芸回头瞧了眼,也跟着起身,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闻赋的目光紧紧盯着马建良,强烈而汹涌的压迫感锋芒毕露,马建良心下大骇,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白闻赋收紧下颌,目露警告地将视线锁死在他身上,当着马建良的面牵起叶芸的手,落下两个字:“回家。” 说完便握住她转身不再停留,叶芸着急忙慌地喊着:“等等,等一下......” 她抱起那两罐南瓜酱,白闻赋瞥了眼她走了还不忘惦记的罐子,以为是马建良送给她的,脸色更沉了。 回去时叶芸又问了他一遍什么时候回来的,白闻赋同样没搭理她,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后脑勺,她察觉出他的情绪,闭上嘴乖顺地跟着他。 他长腿阔步,走得太快,她跟不上,一路几乎是被他拉着小跑,怀里还抱着两个大罐子。按理说平时白闻赋瞧见都会帮她拿的,今天也不肯帮她拿一个,她一只手臂要抱两个,还要跟上他的脚步,狼狈得不行。 穿过马路的时候,一个年轻小伙儿将自行车骑得飞快,叶芸落在后面差点要被撞飞。千钧一发之际,腰上横来强劲有力的手臂,叶芸还没反应过来,脑门就撞进结实的胸膛上。 白闻赋抬手将她护在怀里,回头瞪着那个小青年:“骑那么快赶死?” 小青年车刹一捏,回过身就准备开骂,看见白闻赋眉骨上那道骇人的刀疤,气场登时灭了半截,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叶芸担心白闻赋和别人起冲突,拉了拉他的衣服,劝道:“大哥,算了......” 白闻赋收回视线低下头来,语调清冷:“谁是你大哥。” 叶芸愣了下,还没回神人又被他牵着大步往家走。 镜中色 第27节 第28章 快到楼下, 叶芸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那天是晚上,没什么人瞧见,可现在大白天, 正是下班做饭的时候, 她不敢想要是这样被白闻赋牵回 家,将要面对多少异样的眼神。 越靠近筒子楼,叶芸越是着急,她心绪翻腾不止, 使劲拽住白闻赋,再也不肯走一步。然而她单薄的身子对于白闻赋来说不过是薄纸一张,他稍一用力, 她便狠狠撞上他的手臂, 她的手被他紧紧抓牢,骨头好似都会被捏碎, 任由她如何挣脱都是徒劳。 他像一张巨大的网,不给她有任何机会逃脱。叶芸心底升起恐惧, 她没见过白闻赋发火,起码,他没对她发过火。在他面前,叶芸太孱弱, 他稍稍将体内的野性释放一丝,她便胆战心惊。爸爸以前身体还好的时候, 发起火来会对妈妈动手, 她们上去拦也会被打, 她此时的恐惧不比那时候少一分。 走到筒子楼下的时候, 叶芸已是冷汗直冒,喉咙像是被人扼住, 呼吸困难。她的头低到无处可躲,耳边是自行车缓慢滑过的声音,油锅炸开的声音,房门一开一合的声音,交谈声、笑声、孩童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她从没觉得这栋楼可以如此吵闹,仿若所有人都聚集在楼下的空地上、楼道里、走廊上。这些杂乱的声音在叶芸的耳中无限放大,又在某个时刻,诡异般地消了音。 她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走,不敢抬起头,哪怕一眼,无数道目光同时凌迟而来,紧张得她快要晕倒。她不再放慢脚步,而是加快了步子,心中只剩一个念头,赶紧逃离。 白闻赋却昂首阔步,眼神锋锐地对上向他投来的视线,仿若氤氲着危险气息的凶兽,宣誓着自己的主权,浑身透着不容侵犯的冷峻,让人产生一种可怕的感知,这一刻谁敢质疑,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咬死谁。 家门打开,白闻赋松开了叶芸,她已是双腿发软,一头钻进房间放下南瓜酱,虚脱地坐在床边上。 佟明芳察觉出不对劲,凑上前来问:“这,这是怎么了?” 白闻赋的眸底涌动着凛冽之气,冷声道:“你要是没事就早点回房,不要来敲门。” 说完他一把打开叶芸的房门,原本坐在床边的叶芸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白闻赋反手关上门,一步步踏进房中,逼仄的空间顷刻暗潮涌动。 叶芸警惕地退到墙角,白闻赋反倒坐在了她的床上,他抬起手松了松领口的纽扣,一颗,两颗,到第三颗的时候他停住抬眸。叶芸猛地颤了下,后背紧紧贴着墙壁。 白闻赋挑起眉梢,他的这个表情,将眉骨那道疤拉扯成可怕的刀印,立体的五官带着天生的冷感投射在她的瞳孔里。 “过来。” 短短两个字对叶芸来说便是宣判行刑,她脸色惨白一片,人已吓成了一滩水,好像随时会滑落到地上。 “抖什么,不是不怕我吗?” 叶芸怯懦地抱紧身子:“我不怕你人,我怕你生气。” 白闻赋的嘴角勾起冷然的弧度:“你也知道我会生气?” “过来。”他对着她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他加重了语气,好似最后的通牒。 叶芸顿时红了眼睛,一吸一顿地朝他挪动,她怕疼,儿时被打的阴影无法抹去,也见过妈妈皮开肉绽的样子。 走到他面前时,她已抽噎不止,白闻赋提起视线蹙眉望着她。气氛可怕地凝结住,叶芸神经紧绷起来,时间一秒一秒拨过心弦,白闻赋突然扬起手臂,叶芸身子一颤抱住脑袋。 预想的疼痛并没有落下来,她只感觉到腰上一紧,人跌坐在了他腿上。距离骤然拉近,白闻赋面色凝重地拉下她的手臂,握住她颤抖的小手,呼吸压了上来:“你以为我要打你?” 叶芸的眸光剧烈震动,再碎得四分五裂。 白闻赋提起她的腰将她扔上床,叶芸像个被摆弄的布娃娃,身体腾空又一下子趴在了枕头上。 “是该打。” 白闻赋抬起手对着她的屁股就拍了一下。 叶芸的脸埋在枕头里,没有感觉到疼,反而敏感地哆嗦了下,异样的涟漪在心口荡漾开。宽厚的身躯随即笼罩而来,结实的肌肉,粗砺的触感,竟和梦中意外重叠了。 叶芸瞬间头皮发麻,心口阵阵酥软,他的手臂环过她,气息低沉:“为什么总要跟他来往?” 没等来她的回答,白闻赋翻动手臂,将她翻正过来。她眼含春水,鼻尖通红,秀气的眉眼盈满委屈,这惹人欺负的模样勾人而不自知。 白闻赋喉结滑动,低头惩罚地咬住她的下唇:“说话。” 他的眼眸深如浓雾,能将世间万物吞噬,她的唇瓣被他吮咬着,滚烫的温度,一点点显露出来的攻击性,叶芸哪能说得出完整的话来。 她的声音从唇齿间含糊地挤了出来:“他,他姑姑和我一个村,我托他带信给家里。” 他伸出舌轻轻舔吮着她的下唇,像凶残的野兽在温柔地舔舐伤口。 极致的害怕和心底的异痒同时在体内蔓延,轻触,碰撞,快要崩塌。 “带什么信?” 他的问一针见血,像根锥刺入叶芸心脏。 她眼神晃了下:“就是......想家了,问问家里情况。” “只是想家,为什么要背着人来往?” 叶芸的心尖在发颤,他太敏锐,深不见底的目光仿若能洞悉一切,她不可能瞒得了他,可她不想让他知道,不想告诉他,她曾经向家里寄出过两封求救信。更为难堪的是,家里拒绝了,拒绝得彻底。 白闻赋见她不肯说,尖锐的唇角微微上扬,销魂却泛着寒气,叶芸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直起身子,高大的影子依然压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他的嗓音漫不经心中透着一丝可怕的冷意:“不想说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那个男人开口,如果你不介意事情闹得太难看的话。” 叶芸双手紧紧攥住床单,眼尾薄红地哽咽道:“我寄信......让家里接我回去......” 所以她瞒着他,瞒着佟明芳,背着所有人和那个男人来往,因为她想走,想离开这里,离开他。 白闻赋眼里寒冽四起,他的周身覆上浓稠的阴霾,渐渐凛起眉,居高临下又幽深难测地望着她。 叶芸侧过头去,眼里水汽缭绕,她说了真相,但没有全部告诉他。 她不想让白闻赋知道她的娘家人不会再管她了,如果可以,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难堪的事,这是她在他面前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 “什么时候的事?” 良久,他问出这句话,声音已是沙哑。 叶芸心乱如麻,顺着他的话如实回他:“开春后。” 白闻赋的双眸逐渐赤红,他敛下眼睫,英气逼人的轮廓透出一丝消沉。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以为她起码会为了他留下来,没想到她还是动了离开的念头,在那次将她从车站接回来之后,在他们的关系进一步之后,她仍然没有改变主意。 白闻赋抬起手抚到衣领,解开了第三颗扣子,第四颗...... 叶芸察觉到他的动作,回过神来紧紧盯着他,随着他的上衣被敞开,叶芸见到了他袒露的上半身,眼里布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精壮的肌肉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狰狞的刀疤嵌在腹肌上,随着他的动作扭曲成可怖的形状。 叶芸全身的血液凝固住,被眼前他的样子吓得忘了呼吸。 白闻赋扔掉上衣,俯身,手指陷进她的发丝里,将她压向自己。 “可怕吗?一会就感觉不到怕了。” 他关了灯,对她残存的克制被她想离开的念头彻底烧尽。 叶芸又落入了那个残缺不全的梦中,拉链声划过静谧的空间,人被托起,手臂紧紧勒住她。 他还是让她感受到了疼痛,不是皮肤上的疼痛,而是更加深入骨髓的痛。 那一刻,白闻赋有过短暂的迟疑,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他的理智在得到她的一瞬被狠狠冲垮。 曾经闻斌带给叶芸那懵懂的,悸动的,未知的空虚被白闻赋彻底攻占,从未有过的升腾感冲向天灵盖。 叶芸迷蒙的差 点昏睡过去,他不肯放过她,野性不羁的一面彻底释放出来,又疯又狠。不太稳固的床板发出可怕的响动,似地震来袭,山崩地裂。这声音让叶芸害怕得快要昏过去,不仅佟明芳,她怀疑整栋楼的人都要听见了,无尽的羞耻拽着她沉沦、迷失、掉入禁忌的迷沼。 她哭着让白闻赋停下,破碎地说着:“床、床......” 他提起她,压在窗台上,月影婆娑,窗帘摇曳,无休无止...... 混乱中她触到了那一道道突起的刀疤,是他从死神手中夺回的战利品,更是他涅槃归来的烙印。 如他所说,她忘记了害怕,这些印记变成了一波波炽热的浪,占领她,将她攻陷。 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廓,温柔亲抚,诱人而致命地扣住她的心弦,蛊惑着她:“不要走,不许离开我......” 黑暗中,她眼角的湿润染着迷离的水光,无法说出口的是,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第29章 被褥凌乱, 衣服散落,偏偏那两个罐子还放在那碍事,白闻赋横竖看不顺眼, 将罐子挥到一边。叶芸拉住他的胳膊, 声音都走了调,残破细语:“你轻点,那是我妈带给我的。” 白闻赋身形顿了顿,弯下腰去, 提起两个罐子重新放在了五斗柜上。再回过身来时,房间已是一片狼籍,他干脆抱起叶芸去了他屋里。 叶芸瑟缩在他怀里, 担心道:“不要出去, 给我件衣服,万一被妈看见......” “都这个动静了, 你觉得妈还能出来?” 白闻赋直接打开门,抱着她走出屋子, 佟明芳房门紧闭,客厅一片黑暗。饶是这样,叶芸还是羞得不行,将脸埋进白闻赋的怀里, 只能听见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声音, 她被放在了另一张床上, 这张干净没有褶皱的床上。 或许是怕这一身刀疤吓着她, 白闻赋没有开灯。他拨开她脸上的发丝, 一只手臂环着她,将她连背到腰全部束缚进怀里, 娇软的身子一入怀,灼热的感觉便翻涌上来,他低下声来问她:“谁打过你?” 叶芸的睫毛沾着水汽,敏感得很,他一碰她,她就轻轻发颤。 “我爸,他以前脾气不太好。” 白闻赋抬起手,视若珍宝地摩挲着她柔嫩的脸蛋:“以后没人能欺负你,除了我。” 叶芸抬起水淋淋的眸子,纯真又令人遐想。 白闻赋唇边浮起神魂颠倒的笑:“不让你疼,让你快活。” 如果说第一次是带着情绪将她占为己有,那么后面便是放任心底的欲念,一次又一次突破两人之间的枷锁。 在认识白闻赋之前,叶芸的生活始终平淡如水,没有什么大起大落,风起云涌。后来,他带她冲下坡子,冲破黯淡无光的生活,握紧她的手同她起舞,偷跑去大学校园,去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场电影,去荒郊野外升起火,深更半夜躲在幽暗的巷子接吻。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桩事都充满了刺激与冒险,但没有一件事能和今晚相比拟。 她见识到了他的残暴与温柔,狂野与怜爱。从疼痛到适应再到沉沦,复杂而心动的情愫在心底扎根,蔓延,生长。 他的床比起隔壁要结实一些,但也抵不住他的激烈,叶芸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快活,真正忘却所有的极致感受,让她逐渐迷失。 夜色摇晃,浓稠如墨,她控制不住地轻喃,微弱的嗓音断断续续地溢了出来。 从前隔着墙听见过的那让人魂牵梦绕的靡靡之音,如今成了属于他的战歌,心底的放纵毫无保留地勾了出来。她越是娇软轻哼,他越想肆意妄为。 直到他的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单音,沉厚而磁性,他情动的样子销魂荡魄,叶芸眸光一颤,心软得不敢看他。 她像没有骨头一样,看着纤细瘦弱,其实浑身哪哪都软,让人爱不释手。白闻赋将她背过身去,她乖顺得惹人欺负,他从她后面再次贴了上来。 下半夜的时候,叶芸像飘摇的落叶,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人也快没了意识。白闻赋看着她快要昏厥的样子,憋着血气停了下来。 叶芸很快就昏睡过去,他在夜色中低眸看着她媚态横生的模样,久久无法入眠。 镜中色 第28节 胸口堵着未发泄彻底的血气,怀里是软乎乎的可人儿,没法睡得安稳,白闻赋天蒙蒙亮就起来了。 他给叶芸盖好被子,放轻脚步打开隔壁的门,屋里还是昨夜狼藉的模样,他捡起扔在地上的衣物,拾起东倒西歪的物件。抖开被褥时,龙凤呈祥被面上的金线染了一抹刺眼的殷红。 白闻赋的神情怔愣了下,俯身拿起被褥攥在掌心。 那些日子,少女怀春,待字闺中,叶芸将所有热情和精力全部融入了这幅龙与凤的图样中。最终她没有等到闻斌的归来,在这被面上,将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了白闻赋。 白闻赋昨夜得到她的那一刻的确感觉到了阻碍,迟疑过,只不过对她的欲望和冲动盖过了理智。 总有那么些污言秽语,说闻斌走了,丢下个年轻貌美的小媳妇,遭人眼馋的身段可惜没人疼爱。虽无人敢跑到白闻赋面前说这污话,但不代表他没听说过。从前碍于那层关系他对她还算克制,一旦这层关系戳破了,他自然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折腾得是狠了点,也的确有想法好好疼疼她,弥补她到白家来独守的日子。然而这个想法在看见眼前刺目的红印时,白闻赋顿时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她年纪小,本来对这种事情就羞得很,他还不管不顾地要了她一夜。要是知道她没经历过,他怎么也舍不得用那个法子要她。 佟明芳一早推了房门出来,便看见身高体阔的白闻赋,坐在和他体型极其不协调的小板凳上,右腿伸着,左腿微曲,埋着头洗被套。 她上前一看,认出这是叶芸缝制的被套,诧异地问了句:“你一大早爬起来洗被套干吗?” 白闻赋抬起眉梢,悠悠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继续低下头去。 佟明芳见他不说话,往叶芸屋里瞥了眼,屋门半敞,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异样都瞧不出来,床上也没人。 她又诧异道:“叶芸人呢?都起来了?” 白闻赋敛着眸交代道:“你迟会儿去趟裁缝店说一声,她不舒服,在家休息两天。” 佟明芳看向白闻赋紧闭的房门,顺势就想打开门看看,白闻赋皱眉“啧”了声,佟明芳收了手,探回身子,压低嗓门悄悄问了句:“昨夜几点睡的?” 白闻赋实在不想跟自己老妈子谈论这事,端起盆去了走廊。 早上,人们陆续起床,弄早饭的,刷皮鞋的,下楼买报纸的,沉睡的夜逐渐复苏过来。 白闻赋套着件黑色背心,将洗净的被套晾晒在外面。这龙凤呈祥的被面,太过引人注目,楼里的人都知道是叶芸自己绣的。大清早的,被白闻赋晾晒出来,看到的人难免多瞄上几眼。 白闻赋晾完被套,低头点燃一根烟,眉宇凝着几道皱纹,吞云吐雾之间是恣意冷峻的神态,旁人看了也不敢多嘴。 他独自在走廊待了会,悔喜参半的心情让他的思绪难以安宁。 回屋的时候,佟明芳对他道:“你喊叶芸起来吃点东西。” “我端进去吧。” 佟明芳讶然:“她都下不了床了?” 白闻赋再一次悠悠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接她话茬。 佟明芳看了看日头:“你不是今天要去浙江吗?现在还不出门,能来得及?” 白闻赋打了盆热 水,回道:“不去了,缓两天。” 佟明芳一副心疼钱的模样,走上前絮叨:“你不去车票怎么办?浪费了多可惜。你去,我来照顾她,能有多大事。” 白闻赋似笑非笑地抬起眸:“把你自己照顾好吧,我的人我自己照顾。” 他端着盆和热粥进屋的时候,叶芸还没醒来。薄被只搭了一半在身上,水润匀称的身段半遮半掩,夺人心神。 白闻赋放下东西本想给她盖好被子,到了近前,目光凝结住了。 昨夜一直关着灯,此时天光大亮再一看,凝脂白玉的身上全是触目的红痕,一副被欺负狠的模样。 怕她承受不了,他已经收着力道了,哪里知道她水嫩的身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娇弱。 叶芸还在迷糊中,白闻赋拿着温热的毛巾将她浑身擦拭了一遍。叶芸被他弄得半醒,以为他又要折腾她,无意识地轻哼,这一声软着嗓子的音色太过催人。 白闻赋呼吸加重,忍不住握住她的腰,轻抚低哄:“吃点东西再睡。” 叶芸眼睛睁不开,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动弹不得,不满地嘟了下嘴,背过身去不理他。 他看着她孩子般的娇憨神态,嘴角挑起笑,恨不得将她撸过来咬上一口。 白闻赋对人向来没有太多的耐心,一段关系在他看来,合则聚,不合则散。无论是在一起相处的兄弟,还是外面的合作伙伴。他从不会迁就人,要有人给他甩脸子,他头都不会回一下。 从前唯独对弟弟闻斌他耐下过性子,会为了生活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纵容他。 如今,多了一个人。 叶芸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又折腾了一夜,再不吃,人要吃不消。 他靠在床头,将她捞到胸前靠着,拿过碗将热粥一勺勺喂到她嘴边。他不说张嘴,她就不肯吃。她吃下去多少勺,他就说了多少遍。 叶芸吃了大半碗,力气稍稍恢复了点,人也清醒了过来。她摇摇头不吃了,白闻赋将碗放在边上,垂头看着她唇边沾的粥汤,娇艳欲滴的模样诱他失控,不禁俯身吮了上去。 叶芸刚醒来又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娇嗔地喊他:“大哥,不了......” 白闻赋松了她,眼里泛上灼人的光:“不要再喊我大哥了。” “那我叫你什么?” “叫我名字,闻赋。” 大哥叫惯了,闻赋总觉得太过亲昵,叶芸有些叫不出口,直往他怀里钻。白闻赋不给她躲,抵住她的额,眼里的宠爱直白而坦荡:“叫声我听听。” 叶芸低喃着喊了声:“闻赋。” 她的身体瞬间被他揉进怀里,听见他问:“闻斌没要过你?” “......嗯。” 他的怀抱越来越紧,将她的骨头勒酥。 “我让妈去裁缝店打招呼了,你在家歇两天。” 叶芸嘟囔着:“我好好的干吗要歇着,在家里躺着多无聊。” 白闻赋松开她:“那你去吧。” 叶芸坐起身,被子从身上滑落,白闻赋烫人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叶芸慌忙拽过被子对他说:“你不能看。” 他眼里浮起笑:“我为什么不能看?” “你就是不能看,转过去。” 白闻赋脸上的笑容未散,转过头。 叶芸逞能地爬下床,脚刚落地双腿一阵发软,差点没站稳,白闻赋伸出手再次将她抱上了床。 “养好了再出门,听话。” 叶芸垂下睫毛,不逞强了。大约是身体太虚脱,前一刻还说躺在床上会无聊,没一会眼皮子又耷拉下来,脑袋昏昏沉沉的时候,听见白闻赋说:“我下趟回来跟妈把日子敲定。” “什么日子?” “你说呢?” 她缩回手:“太快了吧?” 他轻笑,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快吗?你来我家都一年多了,该有的排场咱们一样也不少,我把你风光娶回来,以后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叶芸闭着眼,没吱声。 他低下头来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回趟家,跟你家里人说一声。” 叶芸摇着头,拒绝了。 想到那个对她动过手的父亲,白闻赋没再坚持,依着她。 第30章 白闻赋原本计划在家中歇一夜, 便赶去浙江同伙伴会和。如此一来,临时改变了主意,在家多停留了两日。 这两日, 叶芸一直待在白闻赋屋中, 白闻赋也哪都没去,在家陪她。从前这屋对他来说不过是歇脚的地方,叶芸柔滑细腻的身子窝在他边上,这里便成了温柔乡。 在此以前, 白闻赋从没想过跟哪个女人能如此亲近。他常年在外跑,也不是没遇到跟他示好的女人。 正经人家的姑娘,但凡知道他的过去, 势必会退避三舍, 闹出不愉快的事来。他根本不会招惹,给自己找事。 他这一身丑陋的疤痕, 真要是吓着哪个姑娘,情事变悚事, 又情何以堪。所以即便是了解他过去的女人靠近他,他也是回避和疏远,没想过把自己真实的样子展现在外人面前。 第一次瞧见叶芸,巴掌大的脸, 眉清目秀,一副不染尘埃的娇俏模样, 他就清楚这姑娘太干净, 不是他这种人能沾染的。 彩礼钱是白闻赋出的, 带去叶家提亲的礼品也是他帮着张罗到位的。就算是为了家里人再不计较, 见到叶芸这模样和身段后,难免也闪过念想。只是那是他亲弟弟, 比起自己多舛复杂的经历,闻斌才能担得起她一身清白。 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再怎么回避终归是能经常碰上面。一颦一笑,聘婷纤巧的人儿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忙晚了回家替他盛饭热菜,收回来的衣物帮他叠得平平整整,不时还轻声轻气地叫他一声“大哥”。 他是个正常男人,又没四大皆空,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她纯净得如张白纸,胆子又小。好些次他装作不经意看她,她白嫩无暇的模样总会给他一种碰了会碎的错觉。 那时候的白闻赋根本不会认为,她是他一身狰狞能染指的。可当真尝到了这种销魂的滋味,心火便燎了原,熯天炽地。 只是说好让她在家休养两日,再为了私欲伤她身子,她就要当真下不了床了。心底难耐时,白闻赋便出去抽根烟,独自待会儿压压火气。 这两日,佟明芳就没见叶芸下过床,也不知道人是不是真被老大折腾坏了。她来敲门,老大掩着门,她愣是一眼都瞧不见。 她也是过来人,想当年与丈夫同完房,第二天还不照样下地干活,哪有这么娇气的。 见白闻赋出来,不免在他面前念叨:“你让她下来活动活动,我告诉你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闻赋不咸不淡地回她:“想不想抱孙子了?” 佟明芳的精神头顿时足了几分:“当然想,你不是废话嘛。” “想还不让她好好养着。” 佟明芳一听这话,喜笑颜开跑出去买菜了,当晚就给叶芸炖了汤补身子,还给她买来一对牡丹枕巾。 叶芸着实有些受宠若惊,自从闻斌走后,佟明芳很少待她如此亲厚。她悄悄问白闻赋:“妈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白闻赋哄着她:“我对你莽撞了,妈心疼你。” 然而白闻赋没说的是,他压根不想让叶芸这么早怀上。除了第一次他没把持住,后面几次他都回避了。她还没适应他,身子又弱,他舍不得让她这么快承受这件事,总要再相处一阵子,不过是拿话堵住佟明芳的嘴。 同行的伙伴在浙江白白等了他几日,再拖下去总归不大好。第三日一早叶芸起床时,白闻赋已经穿戴整齐,手提包放在门边,等她醒来。 叶芸知道他要走,心口没来由的酸酸涨涨。以往他也经常离家,十天半个月是常事,她从没这种感觉,人一下子就提不起劲了,睫毛耷拉着,小嘴也紧绷着不说话。 白闻赋的唇边隐匿着笑意,几步走过来,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看看。” 镜中色 第29节 叶芸垂下眼去,床边上放了一双时髦的双卡口小皮鞋,她拿起来一看竟然是花牌的。之前她见店里有个老客给女儿买过一双,还是特地跑去百货公司买到的,绝对的奢侈事儿。 她紧绷的表情烟消云散,白闻赋问她:“喜欢吗?” 叶芸喜行于色:“你什么时候买的?你不是一直在家吗?” “这次去外地看到,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就买来了。你这几日没下地,反正也用不到,就没来得及给你。” 叶芸抱着鞋子冲他笑,少女气中又多了份娇媚,看得人心旌摇曳。 白闻赋将她抱坐在床边上,低下身子帮她穿上这双小皮鞋。她脚太小,又白白净净的,怎么看都有点俏皮,穿鞋前他提起她的小脚亲了下,叶芸羞涩地撇开眼。 等她穿着新鞋踩在地上时,刚才的羞涩荡然无存,整个人又变得神采焕发。 叶芸回到自己房里收拾了一番,换了身衣来搭配这双新鞋,而后坐在窗边拿起梳子。 白闻赋推门而入,走到叶芸身后,拿过她手上的梳子,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将她柔顺的长发拢到身后,帮她梳头。 叶芸双手放在身前,透过那面挂在窗户上的圆镜看他,他的每个动作都浸着温柔,是叶芸从未感受过的宠爱。 她出声问他:“这把梳子是我生日那天,你给我的吗?” “不然呢,你以为谁给你的?” “我以为是妈,第二天我还问她来着,你那晚不是不在家吗?” 白闻赋抚着她的发尾:“我回来过一趟。” “你是......怎么能记得我的生日?” 白闻赋抬起视线,对上镜子里那双澄如清泉的眼,目光纠葛缠绕,叶芸突然想了起来。 唯一一次谈论到她的生日,是她刚来白家时,原本计划和闻斌领证,因为生日没到,只能推后。那次他们三人坐在桌上商量日子,白闻赋独自坐在门口,没有参与讨论,瞧着心不在焉、事不关己的模样,却在那天记下了她的生日。 四目相对时,他眼里游荡着深埋已久的潮涌,叶芸顷刻便读懂了他的沉默。她仓皇地落下眼帘,心口被炽热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久久无法平静。 他的手臂从后面环绕住她,将她翻了过来,握住她的腿根。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场景,只是在白天,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锋锐的轮廓,他覆了上来,勾缠围剿,叶芸被他吻得颤颤巍巍。 夜色被剥离,染上日的莹白。扣上的衣复又落下肩,红痕消散,白嫩的底色透了出来,羸弱的模样瞬间激起男人暴戾的一面。他们再次成为风筝与放线人,他拉扯、悬空、再倏地收紧。她被笼进云雾里,失去平衡,不停下坠、失控。落入大海,起伏跌宕,被潮水淹没。 他低头吮吻着她的颈,意乱情迷之时,咬住她脖子上细嫩的血管,手掌推进,捻压。 刺痛和快意同时而至,她的心脏被掀翻,灵魂离体,直到窒息,他把她从海里捞出,用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方式将她推入云海。 他的衬衫被她紧紧攥着,叶芸软在白闻赋的怀中,对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归属感。 白闻赋垂下眸来看她,她的眸子里已是春水漾动。 他不在她身边,也总有法子让她惦记他。 ...... 早上,叶芸同白闻赋一道出门,她没为了避嫌跟他分开走,他回身关门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等在一边,眼尾晕着一抹艳色,软绵似絮。 锁好门两人并肩往楼道走,方丽珍同王家媳妇正好从楼上下来。叶芸瞥开眼神,本不想打照面,平白惹来别人议论。偏偏方丽珍直勾勾地瞧着叶芸,朝她露出笑容。 叶芸只能对上她的视线,叫了声:“方姨早啊。” 方丽珍的目光从她和白闻赋身上过了一遍,对叶芸道:“我昨天去了趟裁缝店,没见到你,你一直在家的?” 叶芸扫了眼白闻赋,羞赧地“嗯”了声。 白闻赋神色如常,对面前两人点了下头,转身带着叶芸离开了。 方丽珍身边那王家的媳妇惊色道:“真是稀奇事儿了,白家老大竟然主动跟我们打招呼,住这楼里这么多年他也没正眼瞧过咱。” 方丽珍眼里溢出讳莫如深的笑:“他没有在正眼瞧你,他只是在顾及身边人的情面。” “你这说的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下次叶裁缝不在,你要是单独碰上他,你看他会不会搭理你。” ...... 两天没来店里,说起来是身体不适,真实原因到底是让叶芸心虚,怕给张裁缝瞧见,还没走到裁缝店门口,便对白闻赋说:“到这就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得一个月,这次要跑的地方多。” 白闻赋的眼里沉着细碎的光,单这样注视着叶芸,她心里面便升起异样的感觉来,早上的画面挥之不去,太过羞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匆匆忙地对他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这句,叶芸便往裁缝店走,每走一步,脚上的新鞋踩在地上都能发出好听的脆响。 还剩两三步就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去。以为白闻赋已经离开了,未曾想他还站在原地,没动分毫,在她回过身来的时候,他嘴角牵起笑,躁动惹眼。 叶芸心口似有小鹿在乱撞,她遥遥望着他,已是心神荡漾。 白闻赋松掉手上的包落在脚边,对她伸出双臂。难以抑制的心情瞬间决了堤,叶芸情难自控地朝他跑去。 皮鞋轻柔的咔哒声越来越快,她一头扎进他怀中,白闻赋束紧手臂将她抱离地面,狠狠揉进身体里。 “不去裁缝店了,我带你走。” 他诱人的嗓音落在她心上,有那么一瞬叶芸差点要被他蛊惑。 他放她下来,托起她的脸认真道:“好不好?” 问出这句话的确是欠考虑,他们大老爷们风餐露宿,四处奔波,有时候为了省那几个车票住宿钱,觉都不睡连夜赶到下一个地方。真带着叶芸这弱不经风的小身板,没几天就要遭老大罪,但还是冲动了,甚至在脑中闪过带上她后的安排。 叶芸笑着摇头,将脸埋进他胸膛,被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包围着,踏实而温暖。 白闻赋清了清嗓子,低下头来告诉她:“张裁缝在看着。” 叶芸倏地逃离白闻赋的怀抱,一连退开好几步,回过头去。张裁缝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泡了一杯茶,正往他们这里瞧。 叶芸的脸唰得通红,都没跟白闻赋道声别,就慌乱地跑回裁缝店了。 叶芸本以为张裁缝会问她两句,心神不宁了一整天,还想好了怎么跟张裁缝坦白。然而张裁缝就跟没看见过一样,愣是一句也没提,倒是跟叶芸提起了另一件事。 张裁缝的女儿前天过来看她,打算明年把她接回去养老,这家裁缝店大概也只能开到年底,她问叶芸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消息对叶芸来说太突然,她从没思考过之后的路。张裁缝说这几个月会把能教的活都教给她,如果叶芸以后想独当一面的话,张裁缝手上这些老客养活她是没有问题的。 可叶芸来城里也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开店这么大的事她想都不敢想,光是想到要独自面对那么多繁杂的事情,还没有张裁缝在身边,她就已经觉得头大了。 不过这件事暂时不急,她还有时间好好谋划谋划。 佟明芳待叶芸的态度有所改善,其实准确来说,春节以来这半年,佟明芳待她都算可以,虽然有时候有些唠叨,不过岁数大的人难免这样。近些日子叶芸来月事不舒服的时候 ,佟明芳忙前忙后给她烧热水,弄热汤。有几次见她忙到太晚,还帮她把脏衣服洗了。 这些叶芸都看在眼里,偶尔上街也会给佟明芳带些吃的、日常用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叶芸虽不善言辞,日子久了,佟明芳也就慢慢接纳她了。 初秋的气候,时冷时热。叶芸的日子又恢复如常,白天在裁缝店忙碌,晚上回家做点活计。偶尔闲下来时,脑中会闪过一些羞人的画面,随之而来的就是对白闻赋的思念。 她攒了些布票去供销社,打算挑选一款上好的布,回来给白闻赋做件像样的衬衫。去到供销社的时候,没见到马建良,她顺口问了句,才听说马建良不在那了。她买好布准备走的时候,马建良的一个同事喊住了她,同时递给她一封信,并向叶芸转达了马建良临走时交代的话。 如果叶芸来找过他,就让他的同事把信给她。如果她没问过他,就当他没留过那封信,过后撕毁就成。 马建良离开供销社这件事,大可以来裁缝店当面告知叶芸,亦或是托人给她捎口信。最终他选择用这种方式告别,大概是不想打扰到叶芸的生活。 可能怕给旁人看了去对叶芸造成不好的影响,信中并没有留什么话。只是告知叶芸他去投奔他表哥了,然后留了个他表哥的地址,让叶芸以后如果遇上困难,去那个地址可以找到他。除此之外,就没有多余的内容了。 叶芸将信叠好,放进从老家带来的布兜里,便没再翻看过。 第31章 全运会开始了, 这是举国上下欢腾的日子。方丽珍将家里的黑白电视搬到门口来,每天吃完晚饭,楼里的人早早跑去楼上, 抢占一个好位置, 围在她家门前的走廊看全运会。 叶芸也跟着隔壁春娣一起去楼上凑热闹,磅礴大气的开幕式让叶芸见识到了沪都的承办实力,那些精彩纷呈的比赛项目更是让她大开眼界。 那几日,她难得丢下了手上的活, 和大伙儿一起观看女排决赛。从前叶芸对体育赛事一窍不通,跟着看了两日懂了点规则,人多气氛热烈, 她也被这竞技体育的魅力所感染, 看得聚精会神。 这全运会都是各个省之间的比赛,但凡看到他们这个省的队伍赢了球, 整栋筒子楼欢呼震天。大家带了瓜子来,还有人喝汽水, 议论欢笑声不绝于耳,叶芸被挤在中间,跟着说笑拍手。 本来挺闹腾的气氛,逐渐古怪的安静下来, 等叶芸发现不对劲朝春娣望去时,春娣用手肘碰了碰她, 让她往后看。 叶芸转过身去, 白闻赋套着件硬挺的卡其色夹克和一条松垮的工装裤, 双手抄兜立在人群外围注视着她。他的身影落在暗处, 和这边的欢腾气氛格格不入。 这一个月还没到,叶芸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回来, 见到他的一瞬,眉眼便染了笑,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她笑语嫣然的样子潋滟动人,煞是好看,周围人不禁将目光落在她脸上。说来叶芸住进筒子楼这么久了,平常见她总是平淡如水,就是偶尔与人对话也是客气清秀的模样,哪里见过她这样对着个人笑,就是再迟钝的人,此刻也捕捉到不寻常的气氛来,只是碍于那个人是白闻赋,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多问。 叶芸问他怎么回来了,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诉她,是挂念她了,他倒不介意说出口,就怕真说了,她得找地缝钻。他只是这样回视她,眼底藏着星星点点的笑意,虽不太明显,但整个人看上去没往常那么凶悍。 他长腿阔肩站在那,纯粹的男性魅力不加修饰。叶芸心头热热的,又舍不得比赛结果,对他说:“还有一小会了,我看完再回去。” “不急。”他回她。 白闻赋给大家的印象向来是说一不二,果决冷硬的性子。人都找上来了,自然是心切的,此时却给足了叶芸耐心,旁人虽感到意外,但也只能暗暗咋舌。 本以为叶芸都这么说了,白闻赋会先下去,结果他就站在一边等着。火机“啪”的轻响,火苗窜起,他低头点燃一根烟,回过身来靠在走廊上,人家盯着电视,他的眼神落在叶芸身上,浓烈而坦荡。直线廓形的衣裳将他衬得更加硬汉,存在感极强,叶芸即便侧背着他,依然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逐渐心不在焉起来。 然而白闻赋的到来,对于旁人来说就不太自在了,本来肆无忌惮地谈笑说闹,这会后面杵着个蕴含可怕威慑力的男人。他从前把冯彪揍得跟孙子一样的血腥场面还历历在目,加之他耸人听闻的过去,和与身俱来的森冷气场,弄得旁人连玩笑话都说不出口了,个个老实巴交地伸着头。 不多一会儿,方丽珍笑着对叶芸道:“小叶啊,你还是别让人等了,再等下去,咱们这体育节目就要生生被看成新闻联播了。” 叶芸耳际薄红,起身对春娣说:“那我先回去了。” “赶紧回去吧。”春娣眼里透着了然于胸的笑。 后面几人让开道来,叶芸走向白闻赋时,他灭了烟。两人转过弯,白闻赋便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他的手很宽,无论何时,都带着直触心底的温度,让人心猿意马。 下楼后,穿过长长的走廊,家家户户门前偶有人影晃动。叶芸的目光瞥向楼下,吕萍趴在走廊上,下巴微抬,目光笔直地盯着他们。 “在看什么?”白闻赋问她。 叶芸收回视线,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在看你从前的订亲对象。” 白闻赋的眼神在她脸上拂过,打开门。 叶芸刚走进家,身体猛然腾空,意识再次回笼,人已经被白闻赋单手扛起抱回了房。她悬着心脏,紧紧扒住他的肩膀小声说:“放我下来。” 白闻赋关上房门,将她抵在门上,唇畔挂着笑:“吃味了?” 叶芸撇开头去,语调酸软:“你也不告诉我。” 他拿开抵在身前的小手,将她制约在门上,倾身,嗓音迷人:“有什么好说的,我连她手都没碰过。本身就没关系,我还到处说,不是败坏人家名声嘛,要是到头来还让我负责,我可不干。” 叶芸秀眉轻轻拧着:“可是我感觉她好像挺在意你的。” 白闻赋的唇边划过几许讥诮:“你觉得什么样才叫在意一个人?” 镜中色 第30节 叶芸歪了下脖子,不太确定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掐住她的股骨,将她提起:“如果是我的话,哪怕对方残缺不全只剩一根骨头,我都不会放手。” 许是刚洗了澡,他身上是干净清爽的味道,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烟草气,混合在一起迸发出强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让人晕眩。不见面的时候只是思念,一见上面,人落入他的掌心,意识节节溃败,没一会叶芸就被他弄得娇.喘连连。 他将她抱上床,刚才那事原本还有些情绪,没一会儿,叶芸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白闻赋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但对待心爱的女人,他承认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有不入流的想法都在脑子里跑过,又怕她身子骨弱,经不起他撒开手的力道。 他的体格对于叶芸来说,难以承受,不过大半个月,她又像未经绽放的蕊。 这次他没有胡来,在意着她的感受,为了迁就她最后反而弄得自己紧绷的血管快要爆掉。 他在外面跑了这么久,奔走于形势之途,周旋在风暴之眼。整日不是尘土飞扬,便是兵刃交锋,一刻也松懈不下来。 回到家中,香柔软玉入怀,卸下一本正经的面具,骨子里野性的风流气释放出来,便是梦魂颠倒了。 除了那日 在叶芸屋中,知道她胆子小,多少带了些顽劣的心理,给她见过他真实的样子,吓得她不敢反抗。过后白闻赋都是套上背心,遮住骇人的刀疤,哪怕再涛澜汹涌,他也没想过再去吓着她。 夜还没深,屋里已是热浪翻滚,情到浓时,白闻赋贴着她的耳边唤她小芸。 家门口的人不是喊她叶裁缝,就是叫她小叶。 过后,叶芸钻进他怀里问他:“为什么要叫我小芸?” 他的回答是:“这样我一叫你,你就知道是我。” 叶芸边听边伸出手,拇指和中指张开,沿着白闻赋的左肩一寸一寸摸索到右肩。他比寻常男子的肩都要宽阔些,正是这个原因,他总是能将衣裳撑起来,穿出属于男人的挺拔与硬朗。 白闻赋捉住她纤柔的手,问她:“干吗呢?还没要够?” 叶芸缩回手,刚准备从他怀里钻出去,他将她钳制住,不给她逃跑。 夜深后,叶芸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实在承受不住时,她的小手便会攀上他,细声求他:“闻赋,你慢点。” 红点颤动,晃花人眼,他俯身咬住,嗓音冒了火:“慢不了,受着。” 她被颠过来倒过去,人像没了骨头般柔软好欺,又顺从得很,让人禁不住上瘾。 ...... 一大早上,叶芸还在梳头就听见白闻赋在楼下喊她,那一声“小芸”带着他独特厚实的音色,叶芸的心尖都跟着颤了下。 在床上唤她是一回事,当着周围邻居的面在楼下喊她,当真是要把她放在火上炙烤了。她赶忙放下梳子,涨红着脸跑出门,顺着走廊往楼下看。 叶芸跑出来的时候,不少人也往楼下瞧去。白闻赋的身边立着一辆自行车,他招呼她:“下来。” 叶芸冲他粲然一笑,心里已是欣喜若狂,匆忙跑回房绑好头发,就跑下了楼。 还没到近前,叶芸的眼睛已经离不开那辆崭新的女士自行车。比起白闻赋的那辆,这辆电镀的颜色更加时髦,看上去也更为轻便。 她几步跑到面前,激动得双颊透亮。 “骑上去试试。”他说。 叶芸迫不及待地扶住把手,又转头对他说:“你帮我扶着。” 白闻赋像之前一样,一手稳住把手,一手扶在车架上,将她圈在身前,这样叶芸才感觉踏实,敢放开胆子尝试。 人刚到座垫上,他就俯下身来问她:“那边还疼吗?” 这在外面,旁边人来人往的,他就这样问她,叶芸吓地攥住他的袖口:“你别问。” 白闻赋挑起肆意的笑:“为什么不能问?” 叶芸的脸上浮起异样的红晕,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不要在外面说。” 瞧着她胆小娇羞的模样,他故意逗她:“又没人能听见。” 叶芸着急得恨不得赶紧骑上车逃走。 方丽珍的丈夫昨天夜里值大夜班,这会还在倒头大睡。没人管着方丽珍,她一早起来便弄了点小酒喝了起来,这会已是微醺的状态,倚在走廊边上,对着楼下喊道:“白家老大这三转都要配齐了,看来是要请吃酒了?” 本来还在看热闹的人,纷纷骇然地朝方丽珍望去。 白闻赋向来厌烦别人对他说三道四,之所以周围邻居不敢招惹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刚回来那阵子,调侃过他,或拿他开涮的人都没尝到好果子吃。 那天白闻赋牵着叶芸回来,楼里多少人瞧见了,这么多天过去了,谁敢当面说白家的事,白闻赋那眼神跟要把人千刀万剐一样。偏这方丽珍大清早的,像喝了假酒,胡言乱语。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白闻赋不仅没拿眼神警告方丽珍,反而敛下眼,笑而不语。这一幕看傻了旁人,直到白闻赋和叶芸将车骑走,大家才畅所欲言。 黄大婶对着方丽珍就啐道:“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讲,人家请吃酒还能请你不成?” 方丽珍脸上尽是不屑一顾:“你们这些人才是看不清楚,没瞧见白家老大把小叶都宠成什么样了,哪回从外边回来不给她带礼物?我说两句好听话,说到他心坎上,他才不会跟我计较,就你们事多。” 磊子听着她们这些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副状况外的模样,震惊道:“她们在说什么?赋哥看上我兄弟媳妇了?” 磊子爱人瞧着自家没心眼子的男人,一记白眼翻过去。 磊子还没晃过神来,自顾自地念叨:“疯了啊?” 磊子媳妇懒得搭理,听见李燕提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就是说啊,白家老大能挣钱,会疼人,一个乡下来的姑娘给他养得一身高档货,某些人就没那个福气咯。” 想当年,吕家上门退亲,说的话那叫个难听。磊子媳妇过去劝和,还被吕家人骂是多管闲事,此时听见李燕这么说,压在心里多年的火气冒了上来。 尽管磊子媳妇跟李燕并不对付,还是搭了腔:“那也是活该,只知道落井下石,翻脸不认人,能有什么好下场,报应。” 吕萍奶奶一把年纪了,经不住邻里这般说叨,进屋带上了门。 吕萍妈妈暴跳如雷,探过身子嚷道:“谁报应?你把话给我讲清楚,少在那怪声怪气骂人。” 磊子媳妇也不闪躲,直言道:“骂的就是你家,当初看上赋哥工作好,想把女儿嫁过去,出了事比谁跑得都快,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筒子楼的早晨在一片骂声中彻底苏醒过来,平日里跟吕家关系要好的出声说和,也有早看不惯吕家的,帮着腔骂。挑起事端的方丽珍反倒成了看客,又倒了杯小酒,悠哉悠哉地靠在走廊的小竹椅上。 直到始终沉默不语的吕萍站起身,拉过自己老妈,怒吼出声:“都给我闭嘴!” 佟明芳坐在屋中听着外面的动静,面上泛起冷笑拿起一柱香,给闻斌点上,心里默念:保佑咱家。 第32章 叶芸近来活很多, 不少年轻的女客人上门指定要叶芸替她们做衣裳。这大概归功于前阵子叶芸整日熬到深夜所带来的意外收获。平时店里大多是客人拿着布上门,指明要做什么样的衣裳,叶芸很少有机会将一些新奇的想法融入到客人身上。 她曾在杂志书刊中看到过不少流行元素, 习惯把一些好的想法记录在本子上, 偶尔翻来看看,拿着布比对研究。再加上这几个月她在外面跑的多,视野慢慢开阔起来,所见所闻逐渐丰富。期间路过几次百货公司, 她壮着胆子进去逛过,不过舍不得买那些奢侈货,大多是抱着学习的心态, 看看那些高档成品衣的款式面料, 这些都给了叶芸很多的灵感和启发。 于是回到家,她便会利用手头的布料, 再加上店里剩余的边角料,做一些大胆的尝试。做完了, 她穿在身上,久而久之,她的身影成了活招牌。 二尾巷的女人们一般接触不到太时新的样式,不过她们追求时髦, 也会互相攀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筒子楼里的女人开始关注叶芸的穿衣打扮, 她要是哪天做了件款式新颖的衣裳, 隔天就会有人拿着布跑到她店里, 指明要做跟她身上一样的。 和张裁缝的数年如一日不同, 她虽然手艺好,但做衣循规蹈矩, 平日都是根据客人的要求进行更改。然而叶芸却不同,她总会先仔细询问喜好、款式、长短、有没有穿去的特殊场合。耐心听完后再根据客人的身形、年龄、气质,温声细语地给出一些意见。 她看着是内敛保守的性子,在对待服装上却屡屡别出心裁,创新大胆。 明明是差不多的布料,到了她手上总能翻出不同的花样来,哪里打褶,哪里缝扣,哪里绣样,她似乎对服饰有着独到之处。在她身上既有张裁缝细致入微的身影,同时并存着属于她个人的做衣风格,两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让她在传统和创新之间游刃有余,也让她愈发受到周围年轻客人的青睐。 出伏以后,天气本该凉爽,近几日不知怎的,气压总是很低,像有一场暴雨而至,然而持续了好几天都没能降下来,空气中湿漉漉的。 叶芸平时从裁缝店走回家,不紧不慢倒也不觉得难耐,头一次骑着新车回来 ,紧张加上兴奋,骑到家停好车,已是有些闷热难受。 她抬起手松掉了领口的纽扣,踏着小皮鞋往楼道走。 这是她住进筒子楼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下午。人们陆续从单位回来,小孩写完作业在楼下三五成群跳皮筋、玩方格,一楼住户养的土狗摇着尾巴跑来跑去。残阳渐落,隔着厚厚的云层发出熏黄吊诡的微弱光线,有些像小时候村里土影戏幕后的光,真实存在,却在某个瞬间透出一种虚幻感。 本应径直走向楼道的脚步,因着这层虚幻感,步伐略有停顿,叶芸侧过视线向着天边多瞧了眼。正是这一眼的迟疑,“哗啦”一声,从天而降的水正正好泼到她脚前,水砸在地上溅湿了她的鞋子。 周围小孩子停下来看她,几条土狗吓得不停吠叫。叶芸被这不知从哪泼来的水惊得脸色骤变,她抬起头张望了一圈,忙碌的走廊一如往日。烧饭的、扫地的、唠嗑的,整栋楼的景象在她眼前晃动,映着天边的魅影,像一座古怪而嶙峋的巨山。 少顷,她收回视线走入楼道。在离家还有一层的转角,叶芸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朝另一头走去。 她的身形款步出现在走廊,长发挽在脑后,露出精致秀气的五官。白家住在楼上,叶芸却走来这层,不免引得这层住户的注意,直到她在吕家门前停了下来。 吕萍正弯着腰舀米,视线中感觉有道身影,她转过头时,叶芸安静地立在她身后,身上是样式新颖的素色尖角领衬衫,配上高腰格子裙,这一身装扮将她细窄的腰线拉高收紧,温软窈窕的曲线牢牢锁住人的眼球。 吕萍放下舀米勺,直起身来打量了她一番,露出笑意:“才下班啊?” 叶芸垂着视线,看着皮鞋上湿漉漉的水珠子,声音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波澜:“水是你泼的吗?” 吕萍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去,失笑道:“我好好拿水泼你做什么?” 叶芸偏过头,看向摆放在走廊的木头脸盆架,抬起食指顺着脸盆边缘划过。 吕萍紧盯着叶芸,在她的手指触碰到脸盆的一瞬,稀松平常的表情渐渐透出一丝异样。 叶芸提起手腕,捻动指尖的潮气,看向吕萍,目光澄澈而清透:“你要是有气,可以当面来找我,没必要总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我把你当朋友,这样挺没意思的。” 吕萍皱眉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泼你水,也没对你怎么样吧?什么叫我对你有气,我还说你对我有意见呢,没瞧见的事赖在我身上,这也不像你能干出的事啊!也就是你,旁人我早开骂了。” 叶芸眼睫微垂,鼻尖泛了红,脸上的失落一闪而过。 “我那件裙子呢,和你没关系吗?” 吕萍嘴角下拉,脸上隐隐有了怒意。 “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弄坏你的裙子,我白天不要上班的?你不信可以去我单位查查我有没有请假记录。” 吕萍腰板子挺直,说起话来盛气临人,一副被冤枉的气愤模样。 反观叶芸,清清冷冷地望着她,水盈盈的眸子里盛着抹黯然。 面对吕萍的据理力争,叶芸稍加沉默了会儿,开了口:“裙子不是用裁布的二号剪子剪开的,也不是寻常能见到的三号或四号,根据布料的钝口长度和划开的纹路来看,剪口较细,用的是刀刃10寸的纱剪。当然了,纱剪比较小,藏在袖口里不容易被发现,但是这样也就把自己暴露了,这10寸的纱剪不是哪家都有的,爱娟刚好有一把。不过我去问她的时候,她说,是你让她这么干的。” 吕萍的表情有细微的扭曲,当即矢口否认:“什么叫我让她干的,她要不想这么做,我说话管什么用?” 天光更暗了些,外面起了风刮进走廊,吕萍的发尾被风吹起。那一刻,她看见了叶芸逐渐冷淡的眸光和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疏离。 吕萍脸色倏地煞白,突然反应了过来。 叶芸做裁缝整日与布料打交道,心思又细腻,吕萍根本没怀疑她对布料划口的判断,就脱口而出急于否认,然而这句话说出口,已是不打自招。 叶芸之前的确仔细研究过那件被划破的裙子,她推断可能是纱剪划开的口子,但毕竟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切不过是她的猜测。爱娟也的确有一把纱剪,但叶芸从未找她对质过。 她会这么说,是因为裙子被弄坏的前一天,她穿在身上同白闻赋一道回家。临进家门前,她回头看见吕萍拍了下爱娟的肩,不知道同她说了什么。 镜中色 第31节 她也不需要知道了,吕萍的话已经验证了她的猜测。她没想过找谁算账,只是亲自过来,得到一个答案,也就死心了。 在吕萍回完这句话后,叶芸什么也没说,她转过身去,皮鞋的“嘎哒”声踏在走廊上,落寞而沉闷。 “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了。” 脚步声戛然而止,吕萍望着她的背影,迷惘的双眼渐渐失了焦,掉进了回忆的窟窿里。 “那时候我们都住在道口边上,在四平里那头,我家住他家后面。你没见过他从前的样子,在我们那一片,没人有他跑得快,爬树掏鸟窝,下河捉草鱼,逮泥鳅,钓大虾。闹饥荒那几年,家家都吃不上东西,我们这些孩子只要跟在他后面,就能填饱肚子。 遇见白节黑,人家孩子吓得跑走,他不仅不躲,还上去徒手抓蛇。他那个人,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我们闯出再大的祸,他都能给我们顶着,你懂这种感觉吗?” 叶芸回过身来,隔着几步的距离,望着吕萍酸楚的眸子。 “后来就变了,他断了腿,脸上留了疤,再也没笑过,对谁都爱答不理,不再是从前那个会护着我们的样子。原来那么意气风发的人,回来后别人朝他丢石子,他一步也追不了,只能干看着,连句话都骂不出口。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窝囊,消沉得像变了一个人。 家里人都劝我退婚,我动摇了,我害怕跟他在一起后,连带着我家人都被看不起。” 吕萍眼底泛了红意,朝叶芸靠近。 “我不过是一时胆小退缩了,在你过来之前我就想通了,我跟他说过,他没同意。那又怎么样,他坐过牢,杀过人,没有单位,还落了残疾,没有人会嫁给他。日子久了,他总归会松口,他不可能一辈子打光棍。如果不是你......” 她的恨意瞬间弥漫至眼尾:“知道你刚来的时候,别人瞧不上你,我为什么帮着你吗?” 叶芸的眼里凝着挥之不去的空沉。 “因为我把你当弟媳,结果你呢,你爬上了他哥的床。” 每个字都如针扎进叶芸的心脏,血淋淋地冲击着她。她花了好些功夫才说服自己不去理会那些不堪的言论,不是当真不在乎,有哪个女人会不在乎自己的名节,只是事已如此,日子总要过下去。 然而当这蔑伦悖理的话被挑明了放在她的面前,她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闻斌不在了!” 叶芸狠狠咬着字,攥紧了手。本以为可以置之不理、不为所动,真当这些言论冲进她的脑中,她的心还是会发颤,还是会在意。 是闻斌不在了,她才跟的白闻赋,她没做过有违人伦,伤风败俗的事情。 她在让吕萍认清事实,更是在说服自己。 周围偶有人瞧过来,却听不清她们在谈论什么。 萧瑟的秋意裹挟着枯叶,从西向东,雨井烟垣。 吕萍抬起手撩开叶芸的衣领,暧昧的红痕印在锁骨上,欢.爱的痕迹清晰而刺眼。 “他很疼你吧? ”说出这句话时,她眼里已盈满泪。 叶芸让开她的手,无法再继续听下去,她转身离开,不作停留。 吕萍曾真心待过她,在她刚来城里的那些日子里,她的陪伴、帮助、关心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很多时候,人难两全,事难如愿。 踏上楼梯的那一刻,叶芸在这筒子楼里唯一的朋友也就缘尽了,以后,连表面功夫也不需要维持了。 她的喉咙像被人扼住,心口堵着硬物来回撞击,隐隐作痛。 直到她迈上最后一节台阶,拐过走廊的一瞬,她的脚步顿住了,人好似掉进了梦中。远处的天际犹如一块巨大的黑幕,即将吞噬着黄昏前的最后一丝光亮。沙尘被卷起,飞扬到半空,视线变得模糊,一切都像幻境,她甚至瞧见了闻斌,他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望眼欲穿地看着她。 叶芸怔愣住,脚步似灌了铅,血液瞬间凝固,人石化在原地。 远处的身影动了下,提步朝她走来,穿过骇浪、穿过病魇、穿过一个个濒临绝境的日子向着她而来。 叶芸的目光剧烈颤抖着,她抬起手,扣紧了领口的纽扣。 第33章 五百六十九天, 这是闻斌和叶芸分开的日子,对于离家的人来说,每一天都在度日如年, 到后来, 便是之死靡它。这个日子说长,在人生的漫漫河流中或许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年多光景。可说短,也足以将一个人彻底改头换面。 再次见到叶芸,闻斌差点不敢相认。在他的记忆里, 叶芸还是那个从青溪村被接回来的样子,梳着两个辫子,穿着不合身的破布衣裳, 眼神不敢与人直视。 随着他的脚步逐渐靠近, 他的内心也跟着激烈波动,她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了。一身洋气的衣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头发挽成时髦的发髻,眉目如画的气韵仿若被娇养的城里姑娘。她不再是那个涉世未深的懵懂样子, 柔嫩的面庞多了重小女人的娇媚之态,只一眼,便惊艳得让闻斌说不出话来。 这一幕曾在他脑中上演过无数次,他想过跟她说的话, 也想过紧紧拥住她。可真到了面前,她身上的陌生感让他拘谨, 甚至无法贸然逾矩。 叶芸呆在那,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 她的世界地动山摇, 以一种无法想象的震撼程度疯狂地颠簸着。 直到闻斌停在了她的面前,她清晰地看见他的眉, 他的眼,他的轮廓。不是幻想,他的样子清楚地投射进瞳孔里,她感觉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温热、真实,甚至不可能是鬼魂。 “你......”这一个字用尽了叶芸全身的胆量和气息。 “是我。” “我回来了。” 在听见这六个字的时候,十九个月的点滴飞速在叶芸脑中掠过,像梦一场,又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轰然坍塌。 伸着头张望的男人,目瞪口呆的女人,面色惊讶的老人,以为见到鬼的孩子。叶芸的感官在无限放大,她甚至感觉到了吕萍脸上耐人寻味的神情。 屋门被推开,白闻赋走了出来,他转过头,目光漆黑、深沉。 叶芸看见白闻赋的一瞬,浑身的力气都要被抽走,就连骨头仿若都在四分五裂,她眼里搅动着深深的无助,却又像被烫着,迅速垂眸,不敢再看他。 白闻赋嘴角微沉,出声道:“别站着了,先回来,领导还在这。” 他这么说着,屋里两个中年男人相继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叶芸见过,去年来家中报丧,她为他泡过茶,还有印象。 叶芸和闻斌一起往回走,他们并排,却隔着微妙的距离。闻斌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叶芸,她身上幽淡的芬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让人紧张而着迷。叶芸则始终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 白闻赋在门前同闻斌单位的两位领导谈话,目光似有若无地看着两人。 走到近前时,那位年长的领导对年纪稍轻些的领导使了个眼色。 这人便开口对闻斌说:“既然已经确保你安全到家,我再跟你聊下后续问题,然后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这位年轻领导递给年长领导一个眼神,而后带着闻斌往水房那头走了几步。 年长的领导低声道:“我们进去说。” 几人相继进门,佟明芳焦急地迎上来,白闻赋最后一个进来,顺手带上门,看向叶芸。 叶芸的目光跟他短促地交汇,又各自移开,听见领导开了口。 “把闻斌支开,是要跟你们说一些关于他的情况。这事前前后后折腾了这么久,事情比较复杂,我长话短说。” 根据单位领导的口述,他们大概了解了前因后果。 闻斌有个要好的同事叫彭亮,两人同时进的单位,年龄相仿,性格也合得来。巧的是户口关系都在二尾巷,久而久之,两人成了最铁的哥们,经常一同上下班,搭伙吃饭。他们俩都是瘦高的身形,出海在外衣服经常换着穿。身边人时常调侃,让他们回去问问自家老妈子,是不是走散多年的亲兄弟。 这些玩笑不过是工作之余,同事拿他们打趣,谁能想到这玩笑话有一天会在他们生死攸关的时候,以这种方式上演了。 起初船上最先感染疾病的人是彭亮,有个与他接触过的同事在两天后有了不适反应,他们迅速同其他人隔离开。被彭亮感染的那位同事症状不算太严重,但是彭亮的情况却急速恶化,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听见彭亮在隔离屋里撕心裂肺地喊,没人敢靠近。 大约第四天的时候,隔离屋里的物资耗尽,彭亮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有时候几个小时都没动静。船舱内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在不确定他们的病因,船也无法靠岸前,没人敢拿命冒险,给他们送物资药品。 人没病死,也得饿没,闻斌不忍看着好兄弟折磨至死,主动站了出来。既然如此,另一个被感染的同事,他也一并照顾了。 他已经很小心了,全身几乎都包裹起来,饶是这样,几天后,他的身体还是出现了状况。并且和彭亮一样,病情发展迅速,抵达吉大港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不再动弹,同行人根本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人被抬下船抢救,心脏一度骤停,当地负责救治的医生放弃治疗。他说的是孟加拉语,连比划带说,他们理解是宣布死亡的意思。 为了保证其他船员的人身安全,闻斌和彭亮被留在当地进行身后事的处理,船只先行回国。 在转移的过程中,当地人发现闻斌还有微弱的呼吸,本着人道主义,他们没有将他活活烧死,而是半道把他丢在了附近的山区里,并交代一位卡西族妇人隔阵子去查看他的状况,如果死了,立马通知他们来拖人。 至于闻斌是怎么活过来的,领导没说,只说这事得问他自己了。 总之就是当地人准备去山区收尸时,发现他不仅没死,反而能睁眼了,意识也在逐渐恢复。 他们赶紧将这个消息送回国内,不知道是当地人对国人长相辨识度不高,还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消息传回来,活的那个人,是彭亮。 领导接到这个喜讯,第一时间就赶去彭亮家登门拜访,并将这件大事告知彭亮家人。便有了后来佟明芳在供销社碰见彭亮妈的一幕,那时候两位母亲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身份被国外的人弄错了。 不过这些并不是领导要交代的重点,他神色凝重地告诉白家人:“在他回来之前我们得到一个消息。由于手续问题,闻斌在当地滞留了一段时间,应该是急于回来,他曾尝试过极端的方法,试图逃回国。后来遇到一帮不怀好意的人,吃了些苦头。可能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他现在的状态不大对劲。他被送去首都达卡后,那边有一位在美国留过学的医生说他这种情况是depressed reaction。但是目前,我们这里的医院没有这方面的诊断记录,只能归于神经衰弱。” 领导说完这番话后,佟明芳完全呆住了, 话是能听懂,什么意思就不懂了。 叶芸也是头一次听说这种病,表情凝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闻赋沉默片刻,问道:“有什么比较好的治疗办法?” “这种情况不像是发烧感冒,今天吃个药,过两天就能好的。它是需要一个过程,跟环境啊,情绪啊,都有关系。这才回来,我们都不清楚他的情况,还是再观察一阵子。” 佟明芳一脸的难以置信:“我看着好好的,怎么就病了?我跟他说话,他不挺正常的吗?” 领导解释道:“一般情况下是正常的,尽量不要刺激他,要保持心情舒畅,慢慢恢复,应该不是太严重。我们呢,也只是把情况跟你们家属沟通一下,有问题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门外有了动静,领导适时止住了话,他打开门对另一位同事说:“差不多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白闻赋和佟明芳起身相送,叶芸也跟在后面。在走廊分别的时候,那位年长的领导看向叶芸,问道:“你是闻斌爱人小叶吧?” 叶芸的神情顿了下,佟明芳眼神飞速扫过,僵着脸应道:“欸,欸。” “闻斌可是惦记了你一路,你后面好好陪陪他。” 叶芸垂着头“嗯”了声,白闻赋瞥过视线,盯住叶芸,眼底墨黑一片。 佟明芳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挡在了叶芸和白闻赋中间,客客气气地送走领导,然后催促着他们进屋吃饭。 眼看着闻斌和叶芸走进家,她匆忙回过头来,指着白闻赋:“你别莽撞。” 白闻赋缓缓撩起眼帘:“我莽撞什么?” 佟明芳现在一头乱,只知道二儿子好不容易活着回来,现在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家里安安稳稳比什么都重要。叶芸性子内敛,做事谨慎,她暂时倒不是很担心。就担心自家老大,胆子大做事果决,要是犯了糊涂,家里就得不得安宁了。 她慌急慌忙地交代了句:“你少说话,交给妈。” 她说了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就进了屋,白闻赋回过头掠了眼,眸中覆上不寒而栗的凶光。筒子楼里不少人伸长脖子看热闹,他这一眼瞥过去,带着明显警告的意味。 今天早上,因为他的事,筒子楼里发生了不小的争执,这会倒是没有一个人再敢出声,大家假装没看见,各忙各的去了。 磊子激动的要跑去白家找闻斌,被磊子媳妇拉住,死活不给他去。 “你先不要急着去找他,缓两天。” 磊子不解:“我兄弟还活着,这么大的事,你干吗拦着我?” 磊子媳妇黑着脸:“你个嘴上没把门的,去了要是胡说八道就闯大祸了。我警告你,那是别人家里的事,让人家自己解决,听到没有?” 镜中色 第32节 磊子嘀咕了句:“造孽啊!”便回了房。 ...... 白闻赋推了门进家,原本叶芸坐的位置上,现在坐着闻斌。而叶芸,就像她初来白家那天,坐到了他的对面。一时间,所有人都归了位。 白闻赋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叶芸始终低着眉。吃饭的时候,气氛安静得有些异常。佟明芳一个劲地招呼闻斌多吃,叶芸一声不吭,闻斌的目光不由自主的便会看向叶芸。三个人虽各怀心思,但都有些莫名的紧张,只有白闻赋看上去依然是那副寻常的样子。 他打破了沉默,问闻斌:“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闻斌回道:“基本上没大碍了。” 说是没大碍,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脸颊也凹陷进去,原本就不是很胖,这样一来,瞧着过分消瘦了。 下午闻斌一回来,佟明芳见到他这受了大苦的样子,抱着他就哭了一场,哭完让春娣帮忙,赶紧弄了一只鸡回来,熬上了鸡汤。 鸡汤这会放在桌子中间,白闻赋拿起汤勺,舀起一个大鸡腿放入闻斌碗里,问他:“单位领导对你有什么安排?” 闻斌告诉他:“说是让我先回来休息一阵子,后面可能会安排其他的地面工作。” 说罢,闻斌看向叶芸,对她说:“我之后就不去跑船了。” 叶芸抬起视线,点了点头:“也好,出去太危险了。” 闻斌心头一热,目光炯然地盯着叶芸的眉眼,她不着痕迹地偏开头去。白闻赋将另一只鸡腿舀给了叶芸,她看向伸到面前经骨分明的手,心绪翻腾不止,却没有勇气抬起头看一眼这只手的主人。 只听见他对闻斌说:“既然到家了,就安心把身体养养好,养结实了再想后面的打算。” 闻斌应道:“是,大哥,这两年劳烦你了。” 白闻赋敛回视线,没应声。叶芸眼皮子跳动得厉害,佟明芳两根筷子摆过来弄过去。 吃完饭,大家难得没急着下桌,聚在一起说会儿话。佟明芳问起闻斌被送往山区后,病是怎么好的。 据他所说,刚被送去的时候,人是没有意识的,等他有意识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身体虚弱,再加上缺水没粮,人都爬不起来。 那个卡西族妇人压根就没打算来看他,后来有天山里下了大雨,那个妇人和她儿子被困在附近的山头,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他这里,就跑了过来。 闻斌先是感觉屋外升了火,有人交谈,他试图去听,却听不懂他们说的语言,那时候的他根本发不出什么求救的声音。 后来那个妇人的儿子好奇地伸着头往他这里看,闻斌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提着残存的一口气,抬起手拍地。 虽然那会他已经拼尽全力,动静依然微弱,好在老天留了他一条命,被那个小男孩发现了,跑出去告诉卡西族妇人。 卡西族人没敢靠近他,临走的时候,用竹竿挑了一些食物和水放在他的身边,人就离开了,直到他被赶来收尸的人发现。 现在闻斌回想起来,他笃定是彭亮在天之灵,还了他一命。 生畏死因,死畏生因,生死无门,不由人控。谁也说不清他那会人都没了意识,为什么还会吊着口气。 旁人都认为这是奇迹,闻斌不这么认为,他知道为什么自己不甘愿死去,也知道差点放弃的时候,是什么让他苦苦撑到今天。 说起这段经历,闻斌的视线始终落在叶芸身上。白闻赋靠在身后的墙上,淡若无痕地瞅着她。 而叶芸,谁的目光也无法回应,只能是低着头,看着桌面上的木质纹路。 佟明芳开口道:“行了,不说了,都过去了。老二刚回来,今天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 闻斌下了桌子走回房,临到门口的时候,瞧见一屋子叶芸的东西,他回身看她。 叶芸抬起眼帘对上闻斌的视线,心脏一紧。白闻赋落下手边的茶杯,“咚”的一声轻响,却是把佟明芳惊得不行,赶忙冲着闻斌说道:“叶芸今晚去我屋睡。” 说完,又跑到闻斌跟前,低着声音对他说:“这么久没见了,都适应下。” 闻斌也感觉到了一丝尴尬,当初把叶芸接来家时,对她还没有这种情怯的感觉,第一天就把她拐进房,也没考虑到会不会给她留下不正经的印象。如今再见,他在她面前多了重顾虑,对待这段关系也不再轻率而为。 他同意了佟明芳的安排,问叶芸:“你有东西要拿吗?” “嗯。”叶芸回道,进屋将自己的一些贴身物件收拾了出来。 白闻赋背靠在走廊上抽烟,她走出屋子向门外望去,他也正好在瞧着她。 青烟缥缈,镜里采花。 第34章 叶芸晚上睡得不是太好, 她不习惯跟佟明芳睡,总感觉有些别扭和拘谨,但眼下这已经是最合适的安排了。深夜里, 她的脑子里面很多思绪搅在一起, 难以安宁。 说来,她到城里都这么长时间了,可是真正安稳的日子却没多久。 直到确定和白闻赋的关系后,她才渐渐不顾外面人的眼光, 过了几天舒心太平的日子。然而这样的日子,随着闻斌的回归,再次覆灭。 早晨, 叶芸 起来稍迟了些, 她从水房回来的时候,闻斌已经帮她把热粥盛好, 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陪着她。 佟明芳不知道在做什么,人始终没走远, 在桌子附近忙忙叨叨。白闻赋起来很早,家里灯泡不亮了,他一早把新的灯泡买来,正在排查线路问题。 见叶芸吃得差不多了, 闻斌对她说:“给你看样东西。” 他从外套的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在了叶芸面前。 这张纸漂洋过海, 几经生死, 始终贴着他的心脏随身携带。 叶芸放下勺子, 拿起这张巴掌大的纸片, 上面用线条勾勒出她的样子,她盯着纸上的画, 思绪惶惑和惊讶。 闻斌倾过身来,对她说:“这是我刚出海时画的,想你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看,画得怎么样?” 叶芸握着纸片的手指微微发烫,纸上的她还是梳着两个辫子的模样,身上是那件的确良的碎花裙,面带微笑。 她将纸片放在桌上,还给了他:“挺好的。” 闻斌拿起这张纸,眼里晕着化不开的惆怅:“我被送去山里后,躺在那个土房子里的茅草上,是你一直陪着我......” 叶芸面色凝结,佟明芳拿着抹布无意识地挥着,余光紧紧盯着老二,白闻赋踩着凳子站在高处,彼时也低垂下视线。 闻斌口中的陪伴,当然不是叶芸本人,而是这画中人,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陪伴。他能说出这句话,足以让叶芸的心绪翻腾不止。 闻斌苍白的脸上露出细微痛苦的神情,对叶芸说:“我就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死啊,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我不能撒手丢下你......” 说到最后已是哽咽,一个大男人在叶芸面前红了眼睛,她怎么可能不动容,在闻斌说出这句话后,她已眼眶湿润。 她几乎要忘记了这个男人的长相了,可他才应该是她原本的丈夫,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哪怕奄奄一息,却始终惦念着她。靠着对她的念想,挺了过来,这样的震撼对叶芸来说沉重到令她无法呼吸顺畅。 人心是柔软的,说不感动,又谈何容易,更多的是愧疚,这样情绪在叶芸的身体里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让她不忍心再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 闻斌突如其来的情绪起伏,让白家人发觉了异样。从前的闻斌,豁达开朗,再怎么样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至于这么情绪化。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叶芸,忽然抓住她放在桌上的手腕,眼睛里好似蓄满海水,汹涌而深切:“我最遗憾的是,没能在临走前和你去照相馆拍张照,我要是能有你一张照片,也不至于想你的时候,连样子都见不到,不如我们现在就去照相馆?” 佟明芳瞧了眼白闻赋瞥过来的眼神,赶忙丢了抹布,插嘴道:“哎呀,才到家跑去什么照相馆,叶芸还要去裁缝店,活那么多,赶紧的,别迟到了。” 佟明芳说话的时候,叶芸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回来,擦了擦眼角。 闻斌也收起伤感的情绪,闻道:“我听妈说你现在在张裁缝那边?” 叶芸点点头。 闻斌提出:“我送你过去。” 白闻赋从高处下来,挑了凳子坐在门口,低头扔了根烟咬在嘴上,迟迟未点。 “不用了,我骑车。” 闻斌愣了下:“骑车?什么时候买的?” “就......才买的。”她不自觉用余光瞄了眼白闻赋,他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闻斌不再坚持,只说让她路上慢点。 叶芸拿上东西走到门口,白闻赋长腿伸着,她走不过去,步子停顿住,白闻赋依然没动,好似没瞧见她要出门。 她低声叫了句:“大哥,让一下。” 白闻赋黝黑的眸子动了下,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如炬。不过叫了几天的“闻赋”,他就又成了大哥。 看着叶芸因为闻斌而哭红的眼角,白闻赋叼着烟的唇边勾起冷淡的弧度,邪性、难测。最终他收起腿,放她离开。 刚到裁缝店,附近就有个老客拿着布上门,见到叶芸便问她:“我听说你家闻斌活着回来了?真的假的?” 叶芸紧紧攥着布,点了下头。那人还想再问,张裁缝抬起视线盯叶芸看了眼,对那个老客说:“你来我这看一下。” 如此,岔开了话题。 然而在叶芸看不见的地方,闻斌的消息在二尾巷附近悄然蔓延。再加上原本以为会回来的彭亮,反倒回不来了,彭家那边哭天喊地,这事便越传越广。 马建良的姑姑回村前,去了趟供销社,打算从城里带些紧俏的东西回去。听见别人在议论白家的事情,她留心多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叶芸嫁的那个男人活着回来了,这可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她盘算着回村就跑一趟叶家,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叶家人。 傍晚,叶芸骑车回家,闻斌已经站在走廊等她。来回穿梭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打量,低声地议论,这些都成了弥漫在上空的乌云,压在叶芸的头顶,让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佟明芳烧好了饭菜,叶芸回到家后洗完手便去帮忙盛饭。闻斌几乎寸步不离,她盛饭,他就端饭。 白闻赋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两人挨在一起的身影,不知道闻斌对叶芸说了句什么,她对他笑了笑,一幅和谐温馨的画面。讽刺的是,几天前,叶芸身旁的男人还是他。 叶芸不知道白闻赋回来,她将灶台简单收拾了下,准备进屋的时候,回过身看见白闻赋的身影靠在她身后的拉杆上,神色复杂地盯着她。 叶芸的心脏瞬间收紧,疯狂跳动着。她慌乱地转过身去,替白闻赋盛了碗饭,将碗递给他,躲开眼神说:“回家吃饭了。” 白闻赋直起身子抬手接过碗,指尖触到她的手,叶芸敏感地缩了回去,转身进了家。 吃完饭,磊子来找闻斌,闻斌跑去走廊同磊子叙旧。叶芸起身收碗,白闻赋抬起眼帘,接过碗重新放在桌子上,握住了她的手。 温热的掌心覆盖上来时,叶芸鼻尖便泛了红,她看了眼门外,虽然看不见闻斌的身影,但依然能听见他同磊子的交谈声。 她紧张地往回缩,白闻赋似想对她说什么,佟明芳正好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一幕,吓都要吓死了,赶忙跑过去对叶芸说:“快快快,洗碗去,我跟你一起去。” 白闻赋抿着唇,眼神冷然地松了手。 从闻斌回来的那天起,叶芸再也没用过那台缝纫机,白闻赋的房门本就常年关着,闻斌并没察觉出什么异样。佟明芳在这件事上也是心照不宣,家里现在这个情况,她是一天都不敢外出,特别是到了傍晚后,三个人都在家时,她更是精神高度紧张。 白闻赋很少有机会能同叶芸说上话。闻斌回来后,对叶芸的情感,除了男女之间的喜欢,还多了重不太能说得清楚的依恋。只要叶芸在家,他的眼睛总是停留在她身上,这样使叶芸变得很谨慎,愈发回避和白闻赋的交集。不仅是怕被闻斌瞧出什么刺激到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不知道还怎么跟白闻赋继续下去。 这样看似平静的过了几日,那日晚上叶芸起夜,白闻赋在走廊抽烟,她推门出来的时候看见他,脚步迟疑了下。 白闻赋没有回过头,叶芸便也假装没看见,关了门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折返时,白闻赋宽阔的身影立在楼梯边上,她想依然假装没看见。人刚到他面前,腰被横过的手臂束紧,抱起,离开地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 学城 镜中色 第33节 双脚再次落地后,她被放在了楼道的夹角处,他高大的影子笼了上来,将她彻彻底底压向他,红唇被蹂躏、碾压。 叶芸想逃,他扣住她的脑袋,不给她任何逃跑的空隙。 久违的悸动一下子在心口炸开,她轻颤着承受他的吻,双腿发软,人像脱水的鱼儿,紧张害怕加上控制不住的情愫,快要站不住。 他接过她身体的重量,让她依偎在他怀里。 放开她的一瞬,叶芸眼角已泛上潮湿的水汽:“不要再这样了。” “哪样?”他强势地分开她软趴趴的膝,眉目间蕴着烫到人心底的热浪。 “要不然......我们还是先不要......”叶芸躲在他怀里,警惕地看着楼梯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人经过那里,害怕得说不出话。 白闻赋却掰过她的脸,逼迫着她直视自己。 “看着我,不要什么?不要跟我好了?那你想跟谁,跟闻斌?” 叶芸的脸被他捏得嘟在一起,眼里水汪汪的,委屈得很。虽然她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但眼下在情况还不明朗前,她不想再跟白闻赋保持这样扭曲的关系。 显然,白闻赋瞧出了她的心思,他收紧指节,细长的眼尾覆上一层薄红:“这就怕了?想退缩了?你问过我同不同意吗?” 他的手滑进她衣角,几日没碰她,温软的身子入怀的那一刻,他便要失控。他呼吸粗重地咬住她的唇瓣,她意识迷乱时,听见他说:“你都是我的人了,我不会同意你退缩,就算是为了闻斌,也不行。” 他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进她眼底:“答应我。” 直到听见她嘤咛的一声“嗯”,他才肯放过她。 他沉着嗓子说:“给闻斌一点缓和的时间,过阵子,我会想办法。” 他将她的罩衫重新整理好,目送着她回去。 叶芸走到家门前,回过头看了眼。白闻赋依然在那处,眉宇紧锁地望着她,他的身影看上去清冷、寂寥。 她不好受,他又何尝会好受。那是他的亲弟弟,他只会比她更加进退维谷,骑虎难下。但他没有选择放弃,他眼里的坚定深深触动着叶芸,她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放弃他。 摸黑打开房门,叶芸刚上床,黑暗中便传来佟明芳的声音:“你去哪了?” 叶芸吓了一跳,回道:“去厕所。” “去这么久?” “排队......” 佟明芳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第35章 (第二更) 叶芸早上起来将罩衫放入盆中, 打算下班回来再洗。然而她从水房回来的时候,看见闻斌已经帮她洗干净,挂了出去。 叶芸愣了下, 大步走上前对他说:“你怎么帮我洗了?” 闻斌回过身来说:“这件不要洗吗?” “要洗的, 我自己会洗。” 意识到语气有些急,她声音放缓,补了句:“你不用帮我洗的。” 闻斌的头发细碎而蓬松,他和白闻赋的五官并不像, 相比而言,闻斌的长相没有那么具备攻击性,更加如沐春风, 可又会在某个瞬间, 他脸上的神韵让叶芸联想到白闻赋,令她恍惚。 闻斌顿了下, 说道:“我看你赶时间,反正我现在不用去单位, 在家也没事,帮你洗个衣服而已,你不用这么见外吧。” 叶芸的视线里感觉到过道有人在往他们这里张望,她脸色紧绷, 不能说出口的为难,让她仿若身在火海, 内心的煎熬一刻也无法安宁。 屋里传来白闻赋的声音, 他叫了声:“小芸, 来把早饭吃了。” 叶芸在听见这个称呼时, 眸光轻轻颤了下。她没敢再去看闻斌,转过身进了屋。 闻斌随后也跟着踏进家门, 他已经吃过早饭,却仍然在桌边坐了下来。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哥,白闻赋神态自若地同他说:“你白天要想出去走走,看看老同事或老朋友,我把车子留给你。” 闻斌看着他手中剥的鸡蛋,问道:“那你呢?” “我这阵子不去远地方。” 说完,他自然而然地将手中剥好的鸡蛋放在叶芸碗边。 闻斌的眼神顺着白闻赋的手,复又移到叶芸身上。 叶芸低着头,快速将鸡蛋塞进嘴里,她吃东西细嚼慢咽,平时要分好几口才能吃下去,今天两口就将嘴塞满。 闻斌看了她一会,想到那天磊子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问了句:“我离开家的这些日子,是不是有不少人说闲话?” 蛋黄卡在喉咙里,叶芸哽了下,心中的酸楚变成了说不出口的禁忌。 “有没有人欺负过你,你告诉我。” 她将头埋得更低,轻轻摇了摇。 白闻赋将水杯递给她,对闻斌说:“都过去了。” 闻斌知道,叶芸不可能过得轻松,他当初说要给她好日子,却留她一个人在家遭受非议。他能想象的出,她一个刚被接来的姑娘,他不在,她会受到怎样恶毒的议论。 闻斌的脸埋进手掌间,人又陷入到困苦的情绪里。白闻赋拍了拍他的肩,用劲捏了捏:“好了,不行我带你出去转转。” 闻斌的声音从手掌间传了出来:“没事,你让我自己待会。” 白闻赋摸出烟去了走廊,叶芸端起水杯将鸡蛋冲下肚,也准备赶去裁缝店。 在她起身的时候,手腕忽然被闻斌拉住,他抬起头问她:“大哥平时都叫你小芸?” 叶芸秀眉轻轻拧起,压抑着情绪,尽量平缓的“嗯”了声。 “那我以后也叫你小芸。” 叶芸抽回手,背过身去对他说:“我要迟到了,先走了。” 说完便匆忙出了门,看到白闻赋站在门口时,她很想跟他说句话,就像往常一样跟他说“我去裁缝店了”,或者问他“你几点回来呀”。 可闻斌就在客厅看着,她连这句最寻常的话都问不了,只能径直转身快速离开家。 快步下到二楼,临到拐角处时,叶芸听见一个女人的轻笑声:“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一女服侍二夫,说不定夜夜笙歌呢。” 一阵笑声过后,另一个女人说:“我早上看见她和老二站在一起说话,都这么多天了,他家也没传出什么争执,说不定兄弟两人感情好,你一晚我一晚,轮流睡,多和谐。” “那以后要是有了小孩,叫谁爸?” 又是一阵说笑声。 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字字锥心刺骨,叶芸攥紧拳头,指尖陷进肉里,浑身都在发抖。 少顷,她深吸一口气,将泪憋了回去,松开拳头,一步、两步,步步沉稳地踏在楼梯上,直至走到几个女人面前。 目光笔直冷淡地看向李燕,李燕的表情先是一惊,随后慌张地叫了声:“叶裁缝。” 叶芸没有搭理她,径直穿过她们走到楼道外,骑上车,离开了筒子楼。 一直到她走远了,李燕才心有余悸地问:“她听到了吗?” “应该不能吧,听到还能这么淡定?” “那为什么我感觉她眼神怪可怕的?以后别在这说了。” ...... 叶芸踩着脚踏,一直骑一直骑,越骑越快,离家也越来越远。她再次骑到了那条两旁是红杉的笔直小道。 冲下坡子的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秋日的落叶被车轮碾起,飘在空中,映着远处簇簇白云,天地无垠,何处是归?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越流越多,飘散在风里,叶里,云里,没有归途。 待在家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压抑着,她不敢乱看,不敢乱说话,她要顾及闻斌的情绪,也要面对白闻赋的情感,还要应付佟明芳。 对她的议论这阵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堪入耳,每天踏出家门,她的身体就好像被放进火炉里焚烧,四面八 方的眼神将她千刀万剐,她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会有什么在等着她。 可她清楚白闻赋对闻斌的情感,他从未表达出口,但她知道他在乎他的弟弟。她不想有朝一日,两兄弟为了她反目成仇。 从闻斌回来的那日起,她身上就始终压着一座巨山,她害怕这座巨山会随时坍塌,那将会是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摧毁。 叶芸回到裁缝店的时候,比往常都要迟些,她已经擦干了泪,和寻常一样跟张裁缝打了声招呼,然后坐在缝纫机前。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哭过的痕迹,只是一会过后,她突然对张裁缝说:“我能不能......从今天起,多留一会儿,迟点走。” 张裁缝抬起头,深看了她一眼,回道:“你留下来干的活,我还是单独给你算钱。” 叶芸点点头:“好。”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第36章 叶芸想晚些再回去,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避开大家在一起吃饭的尴尬场面。她不是一个演技很好的演员,没法在心里装着大哥的同时,回应闻斌的热情。很多时候又怕做得太刻意引起闻斌的怀疑, 就例如今天早晨, 她不让他帮忙洗衣服这件事。 而白闻赋,对她来说成了一个不敢触碰的漩涡。他的声音,他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 她都会忍不住去关注。可是又怕随时陷进这个漩涡之中,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 闻斌回来后,叶芸和白闻赋之间便自然而然竖起了道德的围墙, 一条无法跨越的红线摆在他们中间, 这种禁忌的挑战,对叶芸这个前20年都活在保守思想里女性来说, 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光“人言可畏”四个字就足以将她丢进油锅里, 炸干她所有的勇气。 而佟明芳时刻在保持警惕,阻止所有人靠近那个万劫不复之地。可是仍然有很多个夜晚,叶芸听见她翻来覆去的轻叹声。 叶芸骑车回来的时候,闻斌站在报亭边上伸头张望, 不知道等了多久。叶芸看见他后,从车上下来:“你怎么站这风口?” 闻斌同她并肩往回走:“等你啊, 怕你回来晚了不安全。” 叶芸推着车, 看着脚下两人若离若离的影子:“下次别等了, 每天活都不一样, 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忙好。而且我骑车,快得很, 没事的。” 闻斌的目光看向这辆时新的女士车,问了句:“多少钱买的?” 叶芸顿了顿,回他:“大哥买的。” 闻斌抬起视线,看向靠在走廊的身影:“那我要好好谢谢大哥了,不过这个钱我还是要还给他的,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说是吧?” 叶芸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天气变冷后,走廊很少有人待着,晚饭过后都早早进屋歇着了。 白闻赋穿着黑色皮夹克靠在走廊,指间燃着烟,默默烧着,目光低垂看着他们。 镜中色 第34节 闻斌接过自行车帮她停好,锁上,对她说:“我们两成家后,总归要单独过,不能老是麻烦大哥帮衬,以后跟大哥在钱方面还是算得清些。” 叶芸垂着视线没应声,闻斌直起身子看了她一眼:“上去吧。” 深秋的夜里凉意大,闻斌脱了外衣披在叶芸肩膀上,她身子让了下,将外衣拿了下来递给他:“我不冷,真的。” 闻斌的嘴角挑起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我想关心你一下都不行了吗?” 他又一次把外套披在她肩上:“穿这么单薄,别受凉了。” 叶芸没再拒绝,再拒绝就显得刻意了。 走回家时,白闻赋手中的烟已经没了,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叶芸肩上的外套,对她说:“饭菜热好了,进去吃吧。” “嗯。”叶芸进了屋。 闻斌走到白闻赋身旁,抬手扒住他的肩膀:“大哥,小芸说自行车是你买的,多少钱,我算给你。” 白闻赋侧过头去:“不用。” 闻斌的眼型偏圆,瞳仁黑亮,清晰的双眼皮让他看上去总有些爽朗健气的少年感,只不过历经这一遭,人瘦了不少,眼里的光也不似从前那般纯粹,多了些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沧桑感。 他还是用以往跟白闻赋打趣的口吻,同他说:“你以前给小芸买洗头膏那些,我说要把钱给你,你也说不用,那时候你说就当给她的见面礼。这次呢?” “是当我们的新婚礼物吗?”闻斌看向他。 屋内的白炽灯光照进走廊,白闻赋冷硬的轮廓半明半暗,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平静地侧过视线,强势而不容置喙地说:“买都买了,我说不用就不用。” 叶芸听着他们的对话,心始终悬着。自从白闻赋早上不避着闻斌叫她“小芸”起,叶芸就有了种紧迫而不安的感觉。 吃完饭,闻斌进了屋。叶芸也回房跟佟明芳说,后面打算在裁缝店待的晚些。佟明芳难得通情达理了一次,大概因为最近她心累得很,叶芸待在家,这两个儿子就没一个能让她放心的,叶芸忙些不在家待着,对她来说,暂且也好。 稍晚些的时候,叶芸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去水房,头发散了,松松地绑了一道。 傍晚每家每户用桶将水拎回家,晚上用水从桶里舀,一般就不会再来水房打水了。叶芸趁着这会来洗衣服,也好避开人多嘴杂。 “咔嚓”一声,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叶芸怔了下,回过头去,柔嫩的脸蛋、含水的双眸、惊吓的神情。 白闻赋唇边的笑,肆意扩散开来。 叶芸收回视线,继续低下头洗衣:“你没睡啊?” 他靠在水房的门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火机:“睡不着。” 叶芸抬起眼帘看向墙壁上破碎的圆镜,这一幕好像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天。 他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薄长的眼角锐利而摄人。那时候,他身上无形的压迫感,让叶芸根本不敢多看他一眼,又怎么会想到,她和这个男人在后来的日子里,会有这样的交集。 “今天怎么回来晚了?”白闻赋把玩着打火机问道。 “店里活多,以后我想多留一会儿,这样张裁缝也能轻松点。” “是吗?”他划开打火机,火苗一窜,水房的墙壁上投出鬼魅而跳跃的光来。 她的长睫扑闪着,明明是娇艳欲滴的样子,又透出几丝楚楚可怜。 “闻赋,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白闻赋收起打火机,直起身子关上了水房的门。 从他用门后的木棍抵住门的那刻起,叶芸心跳的频率便不自觉加快。 他走到她身后,环住她娇柔的身躯,低下头将下巴搭在她瘦小的肩膀上,似要将她嵌入身体里。 她的后背贴着他温暖有力的心跳,乱了呼吸。 他怎么能不心疼她,她叫他一声“闻赋”,他的心软得不像样子。如果那个人不是他的亲弟弟,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受这种委屈。 他将她拽正过来,压抑而紧绷的欲.望像关不住的野兽。 规律的流水声,黑暗包裹的夜。她颤栗地拽住他的皮衣,牛仔裤拉链被划开。 呼吸猛然停滞,她的腿被架起,粹不及防地坠落,她死死咬住下唇。 在闻斌眼里,他是他最信任的大哥,他临走时将媳妇托付给他照顾。无论中间多少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他对叶芸动了心思是真,眼下只想占为己有是真,见不得闻斌碰她也是真。 他阻止不了闻斌去路口等她,但也看不得他和她并肩挨着,伸过手臂揽住她的肩给她披上外套。 白闻赋的逆鳞一旦被人触碰,撕裂理智,阴戾的一面便再也压制不住。 红艳的蓓蕾,曲径通幽的小径,晃动的柔影,哪个男人能把持。他又怎么可能将她让出去,哪怕是最心系的弟弟。 他知道她在避免冲突,为了让大家都好过,她别无选择。 她向来胆子小,传统保守,好不容易被他从那道枷锁中拉扯出来,现在又将自己包裹住。他怕她会逃离,现在只是晚归,以后呢,离开这个家,就像上一次,她背着他试图让家里人接她回去那样。 他低下头抵上她的 唇,同时,疯狂地占有着,夺走她的呼吸、她的顾虑、她的退缩。 叶芸不敢发出声音,她没有白闻赋胆子大,头一次同他在房间以外的地方,吓都快要吓死了,心脏始终吊在嗓子眼,大脑一片空白,紧张得快要晕厥过去。 身体却和思维恰恰相反,刺激和恐惧的双重袭击,将她推到无法自持的境地。 冰冷的皮料不时擦过,坚硬的金属扣子上下颠颤,柔嫩莹白的肤色磨出印子。 他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捏住她的下颌,让她说:“心里有没有我?” 叶芸被他吻得舌根发麻,喘不上气来,长发披散,媚意横生,她轻轻点了点头。 他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架在腰上,叶芸紧紧攀住他的肩。 他深邃的眼窝将她盛满,她不停沉溺,失速,摔得粉身碎骨。 什么世俗之见,什么明礼守矩,什么道德制约,全被他揉烂,碾碎。 这样从不循规蹈矩的他,像飓风来袭,疯狂而张扬,一次次将她拖入深渊,直到她彻底臣服于他。 水房有个矮小的木头凳,叶芸被白闻赋放在凳子上时,人还是恍惚的状态,无法从这场激烈而刺激的体验中剥离出来。 他走去水池边,弯下腰将她未洗完的衣服洗干净,都是些贴身衣物,叶芸脸色微红,但也没有阻止,只是目光如水地盯着他。 月光从门缝中漏出丝丝缕缕,他宽阔的背影让人安心。叶芸站起来,身体像化成了水,有些使不上力气。她走到白闻赋身后,伸出细嫩的胳膊搂住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他的背上。 白闻赋的动作顿了下,唇角轻勾:“舒服了?” 叶芸转了脖子,将脸整个都埋进他的背脊里。 白闻赋拧干衣物,转过身来又抱了她好一会,才将她的长发重新拢了起来,把盆递给她:“你先回去吧。” 叶芸点点头,白闻赋将水房的门打开,叶芸探出头瞧了眼,没人,她便端着盆回去了。 客厅的灯亮着,她推开大门走进家,闻斌站在桌子面前倒水。 四目相对的一瞬,叶芸心口一滞,攥着盆的手指不自觉握紧。 “去哪的?”闻斌盯着她,目光带了丝探究。 叶芸扬了下手中的盆:“洗衣服。” 闻斌探头朝外看了眼:“见到大哥没?” 叶芸偏开眼神往房间走:“没看见。” 她走进佟明芳的房间,带上门,身体一下子软在门上,轻轻喘着气。 白闻赋进家后,客厅已经没人了,他房门口的凳子上放了闻斌留给他的钱。 第37章 闻斌回来后很少出门, 一般情况下,佟明芳都在家,大门不会上锁, 进出方便, 谁都没想起来给闻斌配钥匙这事。 还是白闻赋记挂着,这几天抽空给闻斌配了新门锁的钥匙,早上吃饭的时候顺带就给了他。 闻斌接过钥匙后,在手中掂了掂, 问道:“什么时候换的门锁?” “前阵子。”白闻赋回。 闻斌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钥匙,又问:“之前的门锁坏了?” “开的费劲,干脆换了。” “说换就换, 不能修一修再用?”闻斌的声音里有着丝咄咄逼人的味道。 叶芸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下。 佟明芳抬起头盯老二看了眼, 觉得有些莫名,从前老二压根不会过问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以他的性格,老大给他钥匙, 他拿着便是,却在一把破锁上反复纠结,实在反常。 白闻赋将面前的碗推开,目光锋锐而直白:“不是说等坏了才换, 不适合趁早换了对谁都好,非得哪天一家人都被关门外面才想起来换锁?” 闻斌的眼皮子耷拉下去, 将这把新钥匙攥紧。 佟明芳见两个儿子一大早为把锁说叨半天, 插嘴道:“是我让老大换的, 每次回来开个门开半天, 拧得手都疼。” 叶芸放下勺子说:“我走了。” 她刚走到门口,听见白闻赋叫了她一声:“小芸。” 叶芸身子轻轻一晃, 回过头来。 白闻赋扬了扬下巴,提醒她:“外套。” 叶芸心慌意乱地折返回来,闻斌站起身,将挂在一旁的外套拿了下来,叶芸走过去伸手打算接,闻斌却绕到叶芸身后替她套上。 叶芸不敢回头去看白闻赋的眼神,快速将两只胳膊伸进袖子里,说了声:“走了。” 闻斌嘱咐她:“慢点。” 佟明芳默不作声地瞥了眼白闻赋,他漆黑的眸子里情绪难辨,只是沉默地瞧着这一幕。 叶芸自从晚归后,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她更加卖力地工作,不去理会别人异样的眼神,也不去搭理那些不堪的流言。 天气越来越冷,回来后她吃完饭就早早进屋休息了,每一天都很充实,却也每一天都神经紧绷着。 那日她回房后,佟明芳已经睡下了,她想起方才收回的衣服还落在屋外,便又起身去拿。 客厅漆黑一片,门外的月光透了进来,她偏头看见大门敞着,兄弟两人靠在走廊上说着话。 闻斌问白闻赋要了根烟,出海前,也是这个场景,他要了根烟,将家人托付给大哥。 一晃都要两年了,事过境迁,物是人非。 镜中色 第35节 闻斌猛地抽了口烟,又剧烈咳嗽了一声,白闻赋抬手拍了下他的背。 闻斌笑了笑:“没事。” 他缓了一会儿,再次尝试抽了口,抬起头来,将飘渺的烟雾吐进苍茫的黑夜里,坚挺的鼻梁被光影打着,倔强不屈,往日里神采飞扬的双眼,此时布上一层浓雾。 “你还记得我和妈去青溪村接小芸的前一天吗?” 白闻赋看着指间的青烟“嗯”了声。 “你问我大晚上的不睡觉吵什么。”闻斌低头,扯了下嘴角。 “不怕你笑话,讨个媳妇回家,兴奋得睡不着。” “我第一眼见到叶芸就相中了她,接回来后,光看着她都高兴,同事都说我福气好,我还每天洋洋得意的。能不得意嘛,她长得漂亮性格好,给我遇上了,天天在家等我回来,日子都有盼头。我承认,那时候我虚荣心作祟,很多方面都没有为她考虑周全,就觉得讨个漂亮媳妇脸上有光。” 闻斌停顿了下,嘴角溢出苦涩:“别怪我有这种想法,你没回来前,我和妈过着怎样的日子,你应该也清楚。” 白闻赋咬住烟嘴,深吸一口,青烟缭绕,他的身影模糊不清。 “磊子跟我同岁,他小孩都要下地跑了,我才讨到媳妇。大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也苦,但我才过上正常日子。 我以为不过就几个月嘛,一晃就过去了,出海后才知道有了媳妇以后,几个月像几年一样难熬。 离开家的一周我就梦见她了,醒来的时候四周都是海,看不到头,我想她想地抹眼泪。出海在外,没有一天不想她,看到新鲜东西,遇到新鲜事,巴不得拿本子记下来,回去说给她听。 我不怕说出来给你笑,天天睡在身边能碰到的人,一下子连看都看不到,魂都丢了,恨不得立刻赶回家。” 白闻赋的眼里卷起沉甸甸的眸光,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滋味,销魂荡魄,他比他体会得更真切。 “其实我得知自己染上病后,想到可能会活不了。我倒不担心妈,妈有你,我知道你肯定会将妈照顾好。就是小芸太可怜,我没个交代,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长这么大没负过人,心里面就觉得对不起她,我死了还要连累她,死都死不瞑目。 我放不下她,躺着的时候,就想她的样子,想活着回来跟她见面,我就靠这个念想......撑过每一天......” 叶芸的身体紧紧贴着墙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跳动的心脏找不到出路,越来越沉闷,重重敲击在心口。 “你知道小芸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她就是我这条命!” 白闻赋的手指微颤,烟灰四散,月落星沉。 如果不是闻斌的病情,或许在他刚回来那几天,白闻赋便会找他谈谈,将事情说开。即便是后来得知闻斌的病情不能受到刺激,白闻赋也在循序渐进地释放 出信息,试图给他慢慢接受的过程。 毕竟闻斌当初和叶芸相处的日子不算长,说到感情,应该不会太强烈才是。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爱而不得,想而不见,思而不语,失而不甘,在人经历生死磨难时,一旦化为深入骨髓的执念,便会成为可怕的心魔。 叶芸回到房中根本无法安睡,她以为不久后就能看见的曙光,被闻斌的一席话彻底浇灭。她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呢,如果是她最在意的二妹问她要心爱之物,她会退让吗?一想到这,心脏比刀绞还痛,她光想想已然如此,白闻赋呢,他该怎么办? 叶芸的呼吸乱成一团,人掉进了可怖的黑洞,身体不停下陷,不知道会落在哪,被什么吞噬,一颗心颤得厉害,心神紊乱。 佟明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翻了个身,问她:“还没睡?” 叶芸轻轻“嗯”了声,爬坐起来:“去厕所。” 夜已深,闻斌回了房,独留白闻赋还靠在走廊上,半晌没动一下。 叶芸走出大门,停在他的身后,他察觉到动静回过头来,视线从她紧皱的眉到那双盛满无助的眼,再到微红的鼻尖。 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神色复杂。 “听见了?” 叶芸垂眸,点了下头。 他抬手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开阔的走廊,敞开的家门,他的不管不顾让叶芸挣扎。 她心生恐惧,轻声说:“快松开。” 白闻赋的确松开了她的人,却没松开她的手,在走廊的时候,叶芸还吓得不停挣扎,一进家,她就不敢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心脏一下子被提起,呼吸都屏住了。 白闻赋打开他房门,人大步走进去,手没松。叶芸冷汗直冒,扒住门框,惊恐万分地盯着他。 夜风四起,凉意袭来,白闻赋脖子一斜,眼里的邪气越烧越旺,像个悍然不顾的纵火犯。他根本没打算松手,哪怕隔壁的门这时候打开。 叶芸在他凛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不敢继续这样僵持下去,踮着脚尖踏进房。 白闻赋关上门后直接将她抱上床,他蹲下身脱掉她的鞋,叶芸紧紧抓住床单,害怕得不敢呼吸。 白闻赋抬头看了眼她煞白的脸,对她摇了摇头,表示什么都不干。 他躺下后将她搂进怀中,垂下头脸埋进她柔软的发丝中,将她香软的气息深深吸进肺里。 叶芸的心跳很快,她的手搭在白闻赋的腰上,根本不敢动,两个眼睛睁得浑圆,深怕发出细微的声响。 白闻赋低下头来托起她的小脸,冲她扬唇一笑,他眼里流淌着醉人心神的眷恋,渐渐抚平了叶芸那颗跳动不安的心。 她知道今晚他一定心如刀割,饶是如此,他还在安抚着她,强撑出笑意。 叶芸眼眶莹润,钻进他的怀里,无声地掉着泪。 他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发,直到将她哄睡着。他身上的暖意包裹着她,让这个汹涌起伏的夜终于安宁下来。 白闻赋低垂着眼,盯着她恬静的睡颜,迟迟无法入睡。 叶芸天没亮就轻手轻脚溜回了佟明芳的屋里,她刚起身,白闻赋便睁开了眼,看着她离去。 叶芸见佟明芳没醒,便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里。 白闻赋早晨起来很早,骑了车出去买了烧饼、焦圈儿、豆粥回来。 人还没进家,在走廊就被佟明芳拉住,她紧张兮兮地问:“昨晚她是不是......” “是。”没等她话说完,白闻赋便应道。 佟明芳死命掐住他的胳膊:“你是嫌你老妈命长,想把我早些吓死是吧?” 白闻赋胳膊吃痛,紧了下牙根,嘴角微斜:“你不好好的吗?” 说罢,径直走回屋里。 佟明芳拍了拍心口,顺了顺自己脆弱的小心脏。叶芸昨晚说去厕所,去了一夜都没回来,她也跟着提心吊胆了一夜。叶芸做事小心谨慎,她闭着眼都能想到,只有老大能干出这胆大妄为的事,她又不能深更半夜跑去质问老大,憋着口气挨到天亮,直到叶芸回来,心才落回肚子里。 对于佟明芳来说,老大和老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疼二儿子,可又何尝不知道大儿子的心思。佟明芳至今都弄不明白,闻斌单位领导说的那串英文到底什么意思,也搞不懂神经衰弱是什么病,但她感觉,自己就快要得上这个病了。 第38章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闻斌的那句“她就是我这条命”狠狠砸在叶芸的心脏上,沉重到让她喘不上气来。 即便逃到裁缝店,她也并不好受, 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附近的邻居, 旁人多看她一眼,都让叶芸感觉被暴晒在太阳下,每时每刻焦灼着。 挨到天黑关了店,骑上车的那一刻, 无形的压抑便萦绕在心头。快到报亭时,远远看见高耸的筒子楼,她的内心不停在退缩, 情不自禁放慢速度, 直到彻底停了下来,无法再靠近一步。 她害怕回去, 害怕面对闻斌的执着,佟明芳的叹息, 周围人无休无止地议论。 筒子楼在她眼前成了吊诡悚然的怪墙,好像她只要再靠近一步,就能向她倒下来,将她压得无法喘息。这样恐惧的心理越来越清晰, 叶芸握着把手的指节微微发颤,她鬼使神差重新骑上车, 掉转车头, 拼了命地踩着脚踏, 就像身后有可怕的东西在追逐着她, 让她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她不知道要骑去哪,还能骑去哪里? 她已经不是初来乍到时, 去哪都不认识的乡村姑娘了。她能认得很多条路,也能轻松找到很多地方。可又怎样呢,没有一条路是她的归途。 她甚至在想,如果这条路就这么骑下去,只要她消失了,那么是不是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这个想法像怪物一样啃噬着她的思维,将她所有的压抑、理智、隐忍凶残地撕咬开。 叶芸骑得满头大汗,双眼猩红,还是在不停地骑,直到街角开出一辆黑色轿车,叶芸才慢了下来让它先过,没想到轿车竟然减速停在了她的面前。 后窗的玻璃被人摇了下来,叶芸盯着后座化着红唇的女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她平日接触的人里面,大多数还在为了几匹布,几个鸡蛋,几桶油忙忙碌碌,哪里见过有四个轮子汽车的人。 “不认识了?”苏红探出头来。 叶芸这才晃过神:“红姐?” 苏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翘起笑意:“这么晚还在外面锻炼身体啊?” 叶芸红唇微启,喘着气,一言不发。 苏红打开车门,踩着高跟鞋走下车,对叶芸勾了勾手指:“下来。” 叶芸乖乖从自行车上下来,苏红弯下腰去,不知道跟司机交代了句什么,那司机竟然下来抬起叶芸的自行车。 叶芸慌张地伸手:“这是做什么?” 苏红挽住她抬起的胳膊:“丢不了,帮你把车送回去,你人跟我走。” 叶芸不停回头,惦记着自己的车子,问道:“我跟你去哪?” “反正你也不想回去,我带你轻松轻松呗。” 离这不远,苏红一路拽着她进了舞厅。晚上的舞厅更加热闹,灯光也尤为迷离,叶芸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候踏进来。 苏红带着叶芸绕过舞池,径直走到后面,要了张桌子坐了下来,问她:“喝过酒没?” “喝过一次。” 苏红翘起腿,靠在椅子上:“我这记性,上次对不对,白闻赋带你来的,我就说你迟早被他带坏。” 苏红扬起手,让服务员准备酒,听见叶芸小声嘀咕:“他不会把我带坏,他也不是坏人。” “你瞧你,还维护起 他来了,他有什么好维护的,要不是他对你动歪心思,这事能到今天这个局面?” 叶芸抿住唇,皱紧眉头:“你也知道了?” 苏红弯起眼角,觑着她:“想不知道都难,这附近谁不知道你家的事?你还说他不是坏人,他都把自己亲弟弟的媳妇拐跑了,还能不是坏人啊?” 叶芸撇开头去,声音闷闷的:“你别这样说他。” 苏红见她当真要生气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明知道这丫头脸皮薄,人又淳朴不经逗,每次见到她还是忍不住逗她,见她生气也是软绵绵,不会发脾气的模样就想笑。苏红倒是能理解白闻赋的心情了,她要是男人,有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宝贝疙瘩,也想藏在家里可劲儿欺负她。 叶芸转回视线看向苏红,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她到底在笑什么。 镜中色 第36节 酒端上来,叶芸对苏红说:“我只喝半杯,多了回去会被发现的。” 苏红挑了挑眉梢:“发现了又怎么样?那家人又不是生你养你的父母,有什么权利管你,就算是你的父母,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还拿不了主意吗?” 叶芸直直地盯着苏红,忽然觉得在某些方面,她和白闻赋是同一类人,不被世俗所困,不屑规矩和方圆。就像是旧世界的闯入者,身披新世界的光芒,这种反差感时常让叶芸在某个瞬间被他们的思维引领着,短暂跳脱出传统的约束。 苏红朝叶芸举起酒杯,叶芸跟她碰了下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小口。 “我其实挺羡慕你的。”放下酒杯后,叶芸由衷地说出这句话。 苏红淡笑道:“羡慕什么?” “活得自在。” 苏红眼皮子抬了抬,不以为然地耸了下肩:“自在是靠自己挣来的,我也不自在过,这世道女人要想自在,可比男人困难得多。” 她的目光瞥向舞池:“你看他们跳得多欢,自在吗?” 叶芸也转过头去,听见苏红接着道:“这些人白天压抑自己,晚上到这找乐子,有哪个人能真正自在的。活在这世上,不自在是自找的,自在也可以自己找。” 苏红端起酒杯,她喝酒爽快,如同她的性格。 落了酒杯,苏红从精致的小手包里拿出包烟,叶芸这才知道苏红竟然会抽烟。她浓密的睫毛微垂着,点燃烟,夹在细长的指间,白烟从她的红唇里缓缓吐出,妖娆冷艳。 这是叶芸头一次见到女人抽烟,不是人们口中的粗俗或者不文雅,反而在苏红身上是赏心悦目的。 苏红的目光在白烟里变得愈发深杳,同叶芸讲:“我十八岁那年在老家跟过一个男人,那人花言巧语把我骗到手,说会来我家娶我,我左等右等,等来的是他离乡的消息。然后我呢,沦为笑柄,连我家里人都嫌我丢人,让我趁早滚出家门。 我跟着淘金热偷跑去港城,路上吃的苦现在都不愿意回想。 去到那里后,没有身份,只能在人家餐馆里刷盘子。为了得到身份留下来,不得不跟一个比我大十五岁的男人结婚。他好赌,整天往麻将馆钻,赢了钱对我还算不错,一旦输了钱就将晦气撒到我身上。后来他被人合起伙来骗光了钱,走投无路要把我送去凤楼,你知道凤楼是什么地方吗?” 叶芸摇了摇头。 苏红弹掉烟灰:“你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 “我的贵人是个姓姜的大老板,他对我很好,教我做生意,给我介绍人认识。我当初要是跟了他做姜太太,说不定你现在只能在报纸上见到我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叶芸问道。 说起这件事,苏红的脸上没了笑容,眼里是一闪而过的黯然,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 她没说为什么,只是说起:“你看我现在,经营着酒楼,不愁吃喝,一天挣的钱许多人得忙活大半年。男人嘛,我乐意就处一处,不乐意谁也别来招惹我。我那时候要是做姜太太,哪有这般自在,还不得看姜先生脸色拿钱,万一哪天他把我蹬了,我还不如现在过得好。” 许是两段经历让苏红不再轻易信任男人,而是毅然果决地回到内地靠自己站稳脚跟。有遗憾吗?人生本就是由很多道选择题组成,又怎么可能当真一点遗憾都没有。 她的经历给了叶芸不小的震撼,让她深切地体会到那句,这世道女人要想自在,比男人困难得多。 苏红灭掉了烟,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不过白闻赋是个有肩膀信得过的男人,你也比我强,我那时候什么都不会,只会刷盘子,起码你有好手艺。你前段时间送过来的外套我试过了,我挺中意这种大翻领和廓形垫肩的款式,这个季节穿出去跟人谈事情都有派头,告诉我,你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书上、杂志、街上、百货商场,就是到处看,我喜欢琢磨这些。” 苏红轻轻碰了下她的酒杯:“这就叫对时髦敏锐的捕捉能力,你有没有想过为以后打算?” 叶芸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想过,张裁缝干到年底可能就不打算干了,我在想要不要自己开个店。” 苏红却撇了撇嘴角:“开裁缝店有什么好的,累死累活一辈子困在那巴掌大的地方哪都去不了。” 叶芸凝了神:“除了干裁缝,我也不会其他什么。” 苏红昂起下巴,掠着她:“你可以眼光再放长远些,你和白闻赋在一起应该听过外面的风声吧?市场经济是迟早的事,不是每个人都有意识迎风而上。” 叶芸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从第一次听见“市场经济”这个词,这一年好像身边的很多事情都在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动。不注意发现的时候,似乎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可只要留心去观察,暗涌的浪潮正在无孔不入地推动着时代前行的脚步。 而她,又会被这波浪潮冲去哪里,是随波逐流,还是拼命抓住浮木,浮木不会停下来等她,她又该去哪里寻找呢? 苏红探过身子来,正色道:“不过话说回来,最难的还是白闻赋。不论后面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最后担着的,只能是他。” 叶芸听明白了苏红话中的意思。一个是白闻赋从小带大的亲弟弟,一个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长,这两个人和他连着血骨。他不会放弃叶芸,又怎么会放弃他的家人。 现在这种情况,他得顾全大局,也得带着所有人寻找出路,还要尽量维系家中的太平,所有困境全部压在他的身上,太难了...... 苏红侧过头去,扬了下手臂,叶芸跟着转过视线,白闻赋穿过光影交错的人群大步朝这走来。 叶芸怔了下:“是你告诉他的?” 苏红眼尾带笑:“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是遇上危险,被白闻赋知道我碰见过你,还没告诉他,他可是会杀人的......” 苏红笑着站起身,白闻赋已经走到近前。 “人我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白闻赋跟她道了声谢,低下头来看向叶芸。舞厅的灯影从他脸上晃过,他目光幽深,表情肃然,让人无从判断他的情绪。 叶芸的手指拘谨地扣住椅子边缘,心脏收紧,略显不安。下班没回去,也没说一声,还跑来这里喝酒,这下被当场逮到,她像干了离经叛道的事情被发现,心虚地不敢去看白闻赋的眼睛。 直到听见一声轻叹,白闻赋将她从椅子上拉起身往里走。走到最里面的拐角后,他伸手拉上帘子,阻隔了外面闪烁的灯影。 帘子后面空间逼仄,只放了一张椅子,白闻赋坐在椅子上,抬起头来看她。 叶芸规规矩矩地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白闻赋故意脸色一板:“记得我上一次生气的后果吗?” 叶芸心神彻底乱了,她怎么能不记得,他教训了她一晚上,虽然没真的让她吃苦头,可也够刻骨铭心的。 叶芸脸颊烧得厉害,通红一片,白闻赋倾过身子,同她不紧不慢地说 :“下次想出来,你告诉我一声,我不会拦着你,最起码让我知道你不是遇上事,人不见了。” 叶芸点点头:“知道了。” 白闻赋睨她一眼:“站着干吗?” 叶芸挪了挪脚步:“没椅子了。” 白闻赋拍了拍腿:“坐这。” 叶芸犹豫间,腰已经被白闻赋掐住,将她捞到了腿上。 叶芸身板小,坐在他腿上,脚悬空着,人都窝进了他怀里,她担心地问:“这样没事吗?会不会压到你右腿?” 白闻赋轻笑:“你这点重量,有等于无。” 叶芸安心下来,身姿放松将脑袋贴在他的肩膀上。他说她分量轻的时候,眼里是撩人心弦的温度。叶芸不禁想起,上次在水房,他一只胳膊将她托了起来发了狠的时候,好像......也说了这样的话。 叶芸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嗅着他身上泠洌的气息,便会不自觉安下心来。 每次同他在一起都是关着灯,叶芸好奇道:“我还没好好瞧过你这只腿。” “没什么好看的,有道很丑的疤,看了你要嫌弃我了。” 叶芸的手臂从他胳膊下面穿过,抱住他:“我不会的。” 她的胳膊太细,挂在他身上毫无存在感,却又温柔如水。 他收紧手臂将她拢紧,低下头告诉她:“我已经在外面找房子了,等房子确定下来,把你安顿好以后,我就跟闻斌把话说开。” 叶芸扬起头:“可是......万一他不同意呢?” 灯光透过布帘模糊地镀在白闻赋英气的轮廓上,他压下双眼:“他不同意,你会跟他吗?” 叶芸望着他深邃的眼,张了张嘴:“不会。” “那不就行了,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不在他。” 叶芸恍惚又想到了刚才苏红的话,她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拿主意,不需要别人的同意或不同意。 “我就是担心,他那个病不知道会怎么样?” 白闻赋沉默了几秒,开了口:“总要面对,不可能一直这样。” 在白闻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叶芸感觉到了他身上的重担。 他可以把她送走,藏起来,避开风头。可是他必须要回去面对这场风暴,这是白闻赋无法避免的,也是他最终要承受的。 “不论后面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最后担着的,只能是他。” 这句话反复在叶芸脑中震荡,让她的心脏难受地绞了起来。 “房子好找吗?会不会要很多钱?”她问他。 白闻赋捉住她的手,反复摩挲着她指尖辛苦留下的薄茧。 除了公有住房,就是国有住宅,得有单位,需要繁琐的申请,找关系排队等审批,居住问题并不好解决。福利分房时期攒几年钱,说不定还有机会。自从改革后,这两年,房地产市场翻天覆地,大有人用掉三代人的积蓄来买一套城市入场卷。 白闻赋这几年是挣了钱,足以让家里的日子过得稍微宽裕些。但要说到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的确是个不小的考验,他需要一些时间筹钱,也需要托关系找人拿到住房,这每一桩都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他并没有同叶芸说这些,只是告诉她:“我会解决,不会拖太久。” 这句话仿若给叶芸吃了颗定心丸,方才的那些迷惘和困苦暂且放下了,她看见了希望,看见了不久后和白闻赋离开筒子楼的生活,脸上不禁露出了期盼的神采。 迷人的旋律在舞动,流淌进人的身体里。心里面的那根弦一旦松掉,人便放松下来。 叶芸窝在白闻赋的怀里,被他身上蛊惑的气息萦绕着,酒劲上来,脸颊浮起醉人的红晕。他说话的时候,她情不自禁靠近他,柔软的唇似有若无地贴到他面前。 他止了声,垂下眸看她。她像个冲动又胆小的冒险者,又不敢真正触碰上来,不知道在干什么,惹得白闻赋眼里溢了笑。 说来他们接吻也有好些次了,每一次都是白闻赋主动,今天他偏是一动不动,就这么低眸瞧着她。 叶芸想跟他再亲近些,帘子外面不时又有人走来走去,她怕被人掀了帘子看见,始终下不了决心,气急败坏地将脖子缩了回去。 白闻赋唇边的笑意扩散开来,握住她的脑袋送到面前,低头噙住她。他撬开她水润的唇,勾住她小巧的舌尖,纠缠、占有,逐渐加深了这个吻。她不由自主地加快心跳,连心尖都是酥酥软软的,心中闪过一丝大胆,哪怕这会有人掀了帘子,她也不要跟他分开。 这不是他们最激烈的一次接吻,却是时间最长的,叶芸只记得停下来的时候,那首歌都放完了。只一个吻,便让她的身体快要融化掉。 可随即,她就发现了异样,神色骤变,尴尬地贴着白闻赋的颊边说:“你是不是......我感觉你那好像......” 白闻赋将她往外抱了些,清了下嗓子,握住她的小脸,低下头问她:“怎么办?我对你来感觉了,火是你点的,不负责灭吗?” 叶芸更尴尬了,胆怯地看了眼帘子外面:“这怎么行,万一有人过来......” 白闻赋见她当真了,笑着将她放在地上:“吓唬你的,回家。” 第39章 从舞厅出来, 夜深微凉,白闻赋攥着叶芸的手。她的视线总是不时往他裤子上瞄,白闻赋自是能感觉到她不规矩的小眼神, 故意说:“你要是实在想看, 我找个没人的地方让你大饱眼福?” 叶芸透白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别乱说,我不是想看,我是担心你。” 白闻赋眉梢飞扬:“担心我什么?” 镜中色 第37节 “就是说......如果不灭的话,会难受吗?” “灭什么?” “火。” “......嗯, 那指定是不好受的。” “会怎么样?” “会对身体不好。”白闻赋回得一本正经。 叶芸歪过脖子来:“真的呀?” 白闻赋瞧着她满是求知欲的眼神,摇了摇头笑出声,低沉的嗓音在夜色里弥漫, 轻松而愉悦。 “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叶芸见他笑话她, 憋了半天才又出声。 他眼里带笑:“你问。” “一般情况下,这火需要多长时间灭一次?” 白闻赋活到这么大, 就没被女人问过这么荒谬的问题,他斜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子里哪来的这些好奇。转念一想,没来城里前,在家自然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些。接来后跟闻斌相处的日子又短,直到跟他刚在一起那会, 还跟个懵懂的小丫头一样,要不是确定她的心意, 他都怀疑自己是把人骗上床的。 如此一来, 白闻赋便也正儿八经回答她:“得分人, 每个人身体条件不同。” 叶芸嗫嚅地出声:“你就说你。” 白闻赋嘴角挑起笑:“我啊......不好说。” “怎么就不好说了?” 他的笑意更深:“说出来怕吓着你。” “......”两人之间陷入微妙的沉默。 过后, 叶芸又问:“那你,你之前怎么办?” “糖葫芦好吃吗?” 上次白闻赋去市里办事给她带回来过, 可是叶芸不知道糖葫芦和这种事情有什么关系,她顺着他的话回:“好吃的。” “你没吃过前,会惦记着想吃吗?” “当然不会了。” 白闻赋松开她的手,健硕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细嫩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拉到身前,低下头贴着她的耳朵:“那我也是碰了你之后才上瘾的,你要是再跟我讨论这个话题,你就回不去了。” 说完轻轻咬住她发烫的耳垂,叶芸从没和人在大街上这么亲昵过,酥麻又紧张的感觉传进心底,她娇羞又着急地拉他衣裳:“我不说了。” 快要到报亭时, 叶芸的脚步慢了下来,和白闻赋拉开了距离,他心领神会地停下步子。 叶芸走进楼道,拐过弯看向远处,轻松的心情不翼而飞,只要踏进这座楼,好像就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罩住,胸腔里始终是呼吸不畅的沉闷感。她和白闻赋的关系好似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分开回家,避开旁人。不过想到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能结束了,叶芸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上楼。 闻斌在走廊看见叶芸的身影,已经迎了过来,问她:“你跑去哪了?” 叶芸躲开视线,脚步没停,回他:“就在附近,关了店去给个老客送衣裳,顺便聊了会儿。” 闻斌迈了一步,挡在她面前,耸起眉来:“聊这么久?” 叶芸在离家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抬起头回视着他的目光,莞尔一笑:“不行吗?” 质问?责备?怀疑?此时,闻斌面对着叶芸不卑不亢的笑意,绷着唇际,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佟明芳忙推了门出来:“回来就行,赶紧进家,都不早了。” 叶芸绕过闻斌走到家门前,闻斌蓦地回过身,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声音清冷:“大哥去寻你了,你没见到他吗?” 叶芸留下一句“没有”,跨进家门。 佟明芳一边观察老二的表情,一边催促叶芸赶紧收拾回房歇着,另一边还在瞄着门外,等老大回来,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什么,总之就是在屋子里面团团转。 叶芸倒是跟往常一样,烧上热水,将盆端进房里,她卷起裤脚,闻斌就坐在客厅里看着她,高挑消瘦的身形像摇摇欲坠的孤灯。叶芸被他盯着有些别扭,顺手关上了房门。 她收拾完换上拖鞋,从屋里出来去水房。再回来时,闻斌叫住了她:“你喝酒了?” 叶芸身子微顿,佟明芳在旁看着,她知道佟明芳这人向来对女人喝酒颇有微词,便没应声。 闻斌接着问道:“你那客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叶芸回他。 闻斌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什么女人能晚上拉你去喝酒?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叶芸清丽的眸子紧了紧,压抑着情绪不跟他闹,提步就要往房里走,手肘却突然被闻斌拉住,他眼里染上愠色:“我问你话呢!” 门锁转动,白闻赋推了门进来看见这一幕,沉着嗓音:“让她进屋。” 他带上门,“咚”的一声闷响,叶芸和佟明芳的心脏都颤了下。白闻赋的身影出现在屋中,压迫感和威严便蔓延而来,闻斌松了手,叶芸一刻也没停留,进了房。 佟明芳催促了句:“都早点睡吧。”也赶忙走进屋。 闻斌双拳捏紧,盯着紧闭的房门,就这样站着,直到屋里歇了灯。 再转过视线时,他已双目灼红。白闻赋坐在门口点燃一根烟,对上闻斌的视线。 这是兄弟两人二十几年来第一次以这种无声的较量对视着,谁也没有先退一步。 ...... 第二天,佟明芳要和闻斌回娘舅家。上一次过去还是春节的时候,一晃这么长时间没回去,加上闻斌的事还没跟家那边报喜,佟明芳便想着带闻斌一道回去,看望他许久未见的阿婆。 白闻赋跟娘舅家那边从不走动,他自小性子野,不服管,没人能镇得住。比起听话且长相白净的闻斌,阿婆并不是很待见白闻赋。加上住的远,见面次数本就不多,白闻赋跟阿婆也没什么感情。 不过老人家到底岁数大了,不走动归不走动,每回佟明芳回去,白闻赋还是会让她带些好东西回去孝敬阿婆。 所以一早,白闻赋便带着佟明芳上街去了。 原本前一晚闻斌打算等叶芸回来后,跟她商量第二天别去裁缝店了,他想带叶芸一道回娘舅家。 然而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叶芸回来后已经不早了,这事也就没来得及说。 早上,佟明芳让闻斌别带上叶芸,说走得急,下次再说,劝了几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她急着跟白闻赋上街,就没继续跟闻斌说叨了。 他们走后不久,闻斌来到叶芸跟前,她正在屋中叠衣裳,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近来家里的荤肉没断过,闻斌比起刚回来那两天气色好上许多,人好好收拾了一番,看着清俊不少。 叶芸身旁的床沿凹陷,闻斌挨着她坐了下来,叶芸手上的动作不自在地放缓了些。 他算是她第一个亲近的男人,刚来城里时,她将自己全部托付给他,那时候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如今他身上的气息让叶芸感到陌生,共处一室,更是觉得别扭。 “昨晚我说话急了些,主要是担心你的安危,我跟你道歉。” 叶芸瞥过眼去,她不发脾气,不代表她不会有情绪。白闻赋平日里对她的包容、引导和理解,让她体会到了被平等对待的感受。哪怕她跟别的男人来往过密,哪怕她偷跑出去喝酒,白闻赋也会不高兴,但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更不会质疑她的人格。 闻斌探过身子,想哄她:“不生气了好不好?我带你出门。” “不去,我还要上班。”叶芸回。 “我让磊子媳妇顺路跟张裁缝打了招呼,你今天别去了。” 叶芸停下动作:“什么时候说的?” “早上,这会他媳妇应该出门了。我跟妈待会去看阿婆,你跟我一起去,阿婆还没见过你,正好带你去见见他们,我阿婆见着你肯定喜欢你。” 叶芸愣住了,她以什么身份跟闻斌去见他阿婆,她要是去了,娘舅家的人都知道她是闻斌媳妇,以后她再跟白闻赋在一起,不是乱了套了。 脑中过了一遍,叶芸便明了这趟无论如何都去不得。她稳了稳心神,温声细语地同闻斌说:“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我今天店里约了客人,走不开。” 闻斌的神色暗了下来:“客人真就这么重要吗?比我们的事还重要?” 叶芸垂着目光回:“说好的事,不能失约。” 静谧的空间承载着山雨欲来之势。 良久,他问:“那我们的事呢,就能失约?” 叶芸指尖轻颤,眼底微微泛了红意,她没有回应,也无法再回应。就算是她失约,也已经回不去了。 闻斌忽然失控地夺过她手上的衣裳狠狠砸在墙上,声音从喉咙里吼了出来:“我问你我们的事呢?你知道我有多惦记你,我在船上,每天一睁眼就在墙上记下日期,算着回来跟你见面的日子。我连死都不敢去死!痛成那个样子我还在想不能丢下你,你呢,你想过我吗,你有真心希望我回来吗?” 这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刺进叶芸的身体里,炙烤着她的良心。 她没有他那般浓烈的情感,闻斌离开家后,她失落过,也无措过,却没有办法同他一样思念成疾,哪怕没有白闻赋。 叶芸心里头再一次产生了那种罪恶的压抑感。就如当初佟明芳咬牙切齿地质问她“闻斌都没了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内心,也回答不了为什么,眼泪顺着眼眶滑落,凄美而破碎。 闻斌望着她呼吸滞住,她羽睫轻轻一颤,他的心便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 他没想弄哭她,没想逼她,但事情就这样了,他控制不住,也压抑不了。 闻斌伸出手臂扣住她脆弱的身躯,紧紧搂进怀中,从那天重逢的第一眼他就想这样了,直到今天,他再也抑制不住对她的渴望。 叶芸的身体被束缚的一瞬间,人仿佛一脚踩了空,吓得使劲挣扎。 闻斌虽然大病一场,但到底是个男人,在他面前,叶芸再使劲也是徒劳,他的手臂牢而不破地禁锢住她,固执而倔犟。 冰冷的声音落在她耳畔,一字一句道:“你今天不跟我去,可以。等我回来,明天我们就去把证领了。” 叶芸的脑袋嗡了一声,力气蒸发殆尽,思绪像是掉进冰窟窿里,她被逼到了十字路口,离真相一墙之隔,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力气消失后,闻斌感受到了久违而柔软的身段,他低头嗅着她馨甜的气息,多少次在梦里,他将她征服在身下,柔美白嫩的身子成了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执念,每一次他在梦中得到她,醒来后对她的思念就愈发浓厚。 家门 被打开,佟明芳先迈进家,往屋里瞧了眼,吓地丢了东西就张开双臂阻止白闻赋进门。 白闻赋察觉出不对劲,一把挥开佟明芳的胳膊,看见的就是闻斌和叶芸抱在一起的画面。他的周身顷刻寒意四起,愠怒道:“你们在妈床上做什么!” 叶芸猛然一震,恐慌地挣脱,闻斌松开了她,低下头去。 白闻赋身上的寒意让佟明芳不禁打了个冷战,赶忙跑上前拽住闻斌往外走,气急败坏地说他:“你好好跑我房里做什么,像什么话,赶紧拿上东西走。” 闻斌没去看白闻赋,一声不吭地拿起大包小包出了门。 家门关上,屋里的气氛瞬间跌至冰点,叶芸蜷缩着身子背着白闻赋抹泪。 他的身影压到她身后,叶芸失了重,被他抱起。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让叶芸胆战心惊。 镜中色 第38节 走出房间,白闻赋一脚踹开挡路的凳子,叶芸抖得厉害。他径直打开自己屋的门,反手锁上,将叶芸扔在床上,目光里涌动着压抑的火光。 叶芸对上他的眸子,不停向床角缩,断断续续地向他解释:“我用了很大劲推开他......推不开,他说......” “说什么?”白闻赋脱掉外套扔在椅子上,松了领口。 叶芸抱着膝盖瑟缩成一团,微弱的哭泣声从喉咙里溢了出来:“说明天要带我去领证。” 白闻赋浑身凝着肃杀之气,眼里浓云翻滚。他冷哼,锋利的轮廓已是青筋暴出。 他靠近床边,捉住叶芸纤细的脚踝,将她拉到身下,眼里的寒芒瞬间化为势不可挡的热浪。 她眼泪不停流,他低下头吻着她的眼角,她的鼻尖,她的唇。无法排解的愁绪被他一点点抚平,叶芸渐渐止了泪,回应着他的吻,思绪被他牵进滚烫的情.欲之中。 白闻赋本想吻干她的泪,安慰她不要哭。然而闻斌抱着她的画面反反复复出现在他脑中,他心底的那把火越烧越旺。她就在他身下,娇俏动人,柔情似水。同是男人,他当然清楚闻斌想要的是什么。 白闻赋抬手解开叶芸的衣裳,眼里凝结着泯灭的风暴:“从小就是这样,他想要的东西,变着法子也要我给他。” 他握住叶芸的腰,将她提起。 “他小,我不跟他计较,只要他开口,我都会给。” 叶芸被他放在柔软的被子上,一层层剥离阻碍。 “有次我做了把弹弓,他眼红,没经我同意拿走,后来失手把个孩子脸射肿了,差一点就弄瞎了人家的眼睛。” 莹白如玉的身段收入他眸中,白闻赋眼底的欲.望喷薄而出。 “他丢了弹弓跑回来,别人发现那把弹弓是我的,找来我家。” 他再一次捉住她的脚腕,放在肩上。 “我扛下了这件事,也警告过他,再敢背着我动我东西,他就没我这个哥了。” 他俯下身,目光汹涌:“这些年,他始终守着这条底线。” 白闻赋的唇角划过一丝戾气,眼里溢出沉痛:“我没同他争过什么,家里人自幼就向着他,学习、工作、前程,我样样为他考虑。我以为他起码能顾及到我这么多年对他的照顾,顾及到我是他哥。” “他还是为了你......”碰了底线。 腰部下沉,骤雨来袭。 他眼里的墨色翻涌成惊涛骇浪,溺亡般的感受让叶芸整个人弓了起来,空洞的心脏被填满,他们同时甩掉了枷锁和包袱,抵达对方的彼岸。 直到,外面大门被推开,有人走进家,砸响屋门。 第40章 恐怖的砸门声像一记猛锤, 蛮横地砸在叶芸的心脏上,紧接着闻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哥,开门。” “开门!” 门上又是一拳, 屋门发出可怖的撞击声, 闻斌质问道:“叶芸是不是在里面?” 佟明芳慌急慌忙从外面跑进家,上去抱住闻斌:“老二,你别闹,好好说, 别闹......” 闻斌将佟明芳甩在一边,他脑中的弦已经断裂了,对着门嘶吼:“你们都瞒我, 一个个都把我当傻子, 开门,叶芸是不是在里面?” 一声声听着自己的名字, 冰冷的恐惧从脊椎扩散开来,叶芸禁不住哆嗦, 潮红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目光紧紧盯着剧烈晃动的木门,害怕随时会被冲开,她的呼吸越来越稀薄, 人被吓得已经快要失去了意识。 “出来!” “你们出来!” “都给我出来,大哥, 你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被白家的动静惊动到, 推开家门, 伸头张望。 白闻赋眼里浓雾骤起, 叶芸身上一轻,她发丝散落, 艳目失神地望着白闻赋将衣物整理好。 他弯下腰来,拉过被子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盖了个严实,对她说:“不论外面什么动静,你都别出来。” 叶芸见他要走,恐惧而绝望地抱住他的胳膊,泪如雨下:“你别去。” 白闻赋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怕,迟早要解决。” 说完这句话,他直起身,在他松手的瞬间,叶芸将头缩进被窝里,死命拽住被子,浑身颤抖不已。 屋门被白闻赋打开一道缝,伴随着巨大的冲击力,闻斌撕心裂肺的喊声传了进来:“你让我进去,都别拦我。叶芸,叶芸,你出来,让我见她,我现在就要见她......” “咚”的一声,门被狠狠关上,白闻赋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闻斌被白闻赋挡在了门外面,他狂躁得像是要疯掉,一把拽住白闻赋的衣领,眼里冲了血,逼问他:“你是不是碰她了?” “你说!” “你是不是碰她了?” 白闻赋目光冷硬地盯着他,高大的身姿如铜墙铁壁,挡在房门口,不给闻斌靠近一步。他没有回答,是不想亲口说出来刺激闻斌,但也没有否认。 闻斌顷刻间面目扭曲,叶芸娇柔白嫩的身子,他哪里没看过,为了这念想他多少次如痴如醉,要不是离家前叶芸不方便,她早就是他的人了,又怎能接受得了自己的亲哥碰了叶芸,染指他的女人。 闻斌的眼神逐渐凶残,朝白闻赋吼道:“她是我媳妇,你怎么能碰她?” 他目眦欲裂将白闻赋的身体凶暴地猛砸在门上,抬起膝盖发了狠地攻击他。 白闻赋仍然堵在房门口纹丝不动,他抬手压制住闻斌的力道,让他绝大多数的攻击都落了空。在打架方面,闻斌从来就不是白闻赋的对手。从前见他急了眼,白闻赋会故意让着他,给他揍两下。可只要他不想,闻斌在他身上占不到半点便宜。 如此一来,闻斌的情绪变得更加歇斯底里。 佟明芳大骇,跑上去阻止,被闻斌直接推开,她差点摔倒,白闻赋及时出手挡了下,同她讲:“你离远点,不要插手。” 白闻赋嘴角噙着嗜血的冷意,直起身子步步逼近闻斌。 闻斌被白闻赋身上铺天盖地的强大气场笼罩着,抬起的手抖得厉害,指着白闻赋狠声道:“你把叶芸叫出来,叫出来我当面问她。” 白闻赋低眸看着他剧烈抖动的胳膊,皱起眉:“不要为难她,不痛快冲我来。” “什么叫为难她?是她答应等我回来,是她答应跟我过日子,她还答应给我生孩子,你叫她出来,你让她自己讲,这些是不是她答应过我的。” 叶芸坐在床角,面无血色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背贴着墙缩成一团,泣如雨下。 “你让她出来,你把她还给我, 你让开......”闻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痛苦的嗓音带着腐朽的可怕气息。 白闻赋握住他的肩膀,凉意纵横:“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前途、女人、钱财,我都能想办法。我身上所有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唯独小芸,我不能给你。” 伴随着闻斌痛彻心扉的咆哮,屋外物品的撞击声,东西的碎裂声,拳头和咒骂声顿时震彻整栋楼。 白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佟明芳用身体死死抵住大门,哭喊着:“你哥身上有伤残,你不能这么对他......” 叶芸慌张地套上衣服,赤脚跳下床,可最终她只能贴着房门瑟瑟发抖。白闻赋说不论外面什么动静,都让她不要出去,她只要出去,闻斌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她身上,情况彻底失控。 她没有再听见白闻赋的声音,只有闻斌在不停发狂发怒。 在打架方面,闻斌向来占不到白闻赋便宜,只有一种可能,白闻赋放弃了抵抗。 第一次是他离家挣钱,一走几年回来,闻斌怨他食言,气他一走了之,他动了拳头,白闻赋没有还手,任由他撒气。 这件事让兄弟两人产生隔阂,关系疏远了好些年,直到现在都是白闻赋的心结。 多年后的今天,手足相残再一次上演,而这一次,是为了叶芸。 他碰了叶芸,将家里原本给闻斌娶的女人占为己有,即便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也没打算让步,就算是他对不住闻斌,给他出气,让他泄愤,只要闻斌肯放手,他想怎么样都好,白闻赋统统受着。 叶芸无法走出这扇门,可外面的每一声响动都在对她抽筋剥骨,人被拉进不堪重负的无底深渊,泪水无声地涌着。 闻斌径直冲出去,癫狂地提起菜刀向着白闻赋而来,他失去理智,整个人像魔怔了一样杀红了眼。 白闻赋浸着血渍,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亲弟弟,心底的寒意翻腾到脸上。他就这么立着,不避不躲,直到闻斌带着病态的痴狂,拿着菜刀朝白闻赋的脖子砍来,他才抬起手扼住闻斌的手腕,眼里瞬间阴鸷乖戾。 手足相残,刀刃相见,这一幕彻底摧垮了佟明芳,她不要命地跑上前阻止两个儿子,门外的磊子也冲了进来。为了不让事态恶化,大家上手争夺那把伤人的菜刀。 闻斌的胸腔里发出暴虐的恐怖声响,他用身体不停撞击白闻赋,挥刀之时,刀面失控砸向佟明芳的面门,佟明芳一下子栽倒在地,人已经没了魂。 白闻赋盛怒之下,一把掐住闻斌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你他妈闹够了没?” 闻斌盯着吓得瘫软在地上的老母亲,胸腔剧烈起伏,似失了神志。 白闻赋捏住他的脖颈,将他扔到磊子身上:“带他下楼等我。” 磊子一刻也不敢耽搁,架住闻斌就往外走,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别说整个筒子楼,住在二尾巷附近的许多人都听见传闻赶来凑热闹,此时筒子楼下面聚集了不少人仰着脖子往白家张望。 白闻赋走到门口,逼人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他狠戾地看向围观人群:“滚。”猛地甩上家门。 家里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他弯下腰搀扶起地上的佟明芳,将她安顿在椅子上。打开房门后,看见叶芸哭成了泪人。 她柔弱、胆小、怕事,但从来不是用哭应对事情的女人。 闻斌的噩耗传来家里的那段时间,她没有整日以泪洗面。 佟明芳对她百般刁难,千般苛责的时候,她没有哭哭啼啼。 即便受了伤,被逼到无路口走,她毅然决然冒着大雪离家,也没有跑到他面前痛哭流涕。 而今天,她把来白家这些日子所有的泪都流尽了,看着白闻赋的血顺着手臂流下,她声音颤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哪里,哪里受伤了,有没有事?” 白闻赋让开满是血渍的胳膊,不把她弄脏,抬起另一只胳膊碰了碰她的脸,替她擦掉眼泪,呼吸沉重:“我没事,不用担心,闻斌状况不大对劲,我带他出去。” 闻斌出现伤人的举动,佟明芳和叶芸还在家中,筒子楼待不得了,磊子一个人搞不定闻斌,白闻赋说完这句话,便匆匆离开家。 撕裂的空间随着他们的离开,陷入可怕的幽谧之中。门口散开的人群又慢慢聚集在白家门前,整个筒子楼都变成了怪诞的牢笼。 无数刺耳的议论从四面八方袭击而来,隔着薄薄的窗户,这些声音无所不在地钻进屋中。有人说她上了老大的床被老二逮到现场,有人说她不知检点周旋在两兄弟之间,还有人说她是红颜祸水。 每个字都如杀人诛心,落在叶芸耳中,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终于让佟明芳忍不住起身打开家门,骂声震天,她用尽毕生所掌握的脏话,拖着垂暮之躯,拼死维护着白家最后的脸面。 方丽珍看不过眼,从楼上下来,对着众人说了句:“再不走我报警了。” 春娣和磊子媳妇也帮忙劝走众人,白家门前才终于安宁下来。 从白日到黑夜,家里静得可怕,待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对叶芸来说,已成了折磨,就连呼吸都无比困难,撕裂的疼痛一寸寸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筋骨血肉,已经到了无法负荷的地步。 天完全黑下来后,磊子来白家报了声平安,叶芸在屋中听见他跟佟明芳说:“赋哥让我过来说一声,他带闻斌在外面,今晚不回来了,让你们别担心。” 磊子走后没多久,叶芸打开了屋门,眼前的画面不断冲击着她。家里已经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四个凳子,三个碎裂解体,东倒西歪的桌子勉强被佟明芳扶正,她坐在那把唯一没倒的椅子上,魂不守舍地抖着手腕。 镜中色 第39节 破碎的碗碟,砸烂的竹楼,碾扁的搪瓷杯,四分五裂的水缸,血渍和水渍流淌了一地。 亲眼看见兄弟二人争执留下的一屋狼藉,叶芸的瞳孔极具收缩,心脏被痛苦撕裂成碎片。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里紧紧拧着的那股劲忽然松掉了,她的瞳孔逐渐涣散。 叶芸一言不发地给佟明芳下了一碗面,放在她面前。回过身拿起扫帚,将地上零零碎碎的东西扫干净,扶起东倒西歪的物件。再拧上潮湿的抹布,跪在地上将血渍一点点擦掉。 佟明芳一天没进食了,自大早晨走半道上,闻斌突然折返,她就知道大事不妙了,跟着追了一路,还是没能拦住兄弟二人。 她深深叹了口气,端起那碗面,不知道是在对叶芸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 “都怪我,我当初鬼迷心窍非要把你留下来,你那会要是回去,也就不会这样了。这事都怨我啊,我干吗留着你,我要早让你回去就好了......” 叶芸越来越用劲地擦地,好不容易擦干的血渍,眼泪又湿了地面,模糊一片。 她陷入了泥沼里,思维不停沦陷,甚至觉得可能自己真如外面人所说,是个祸水吧。 兄弟两,一家子,为了她反目成仇,闹成今天这个局面,是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从此往后,这个筒子楼,这个家,她不可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夜深后,家里已经恢复整洁,只不过那些破碎的终究是无法再复原了。 佟明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房歇息,叶芸望着窗外的那轮残月,目光空洞而灰暗。 她就这样枯坐了整夜,天还没亮的时候,她静悄悄地打开了大门。如同她刚来到白家的那天晚上一样,踏着夜色,漆黑的走廊,安静的筒子楼,一个小小的布兜将她带来这里,又再一次带着她离开。 从前二尾巷到长途汽车站的距离,是她无法寻觅的终点。那时候她不识路,没有钱,每一条陌生的街道,每一个生疏的面孔都让她无措和害怕。 再一次走出二尾巷,抵达汽车站,买了车票,坐上最早一趟去凤水的长途汽车,她才恍然,其实这一切并没有多难。她早就认识了路,挣够了车票,学会独自在外,只 是因为还有牵挂,她才始终没有离开。 她不知道走了以后,大家会不会好过一些,也许能够换来暂时的安稳。她只知道,她必须得离开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声音,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将近两年的苦苦支撑,已经到了濒临溃败的边缘。 她是血肉之躯,凡人之力,终会有撑不住的一天。 饶是这样,人熬了一天一夜,早已累到极致,她仍然不敢轻易睡去,怕坐过了站,强撑了一路。到了凤水后,再辗转回青溪村。她被丢在村口时,已是傍晚,没法通知家里人来接她,只有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泥土地往家走。 层层起伏的稻田迎风摇曳,坠在半空的夕阳洒出橙红色的光,将天地渲染成无垠而温暖的景象,一路上凝重的神色逐渐缓和。 清风微徐,麦浪挥舞,她终于......到家了。 第41章 通往青溪村没有大马路, 只有田埂间的小道,走一趟就得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村的人出去通常会搭同村人的拖拉机。叶芸回来的急, 这个点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脑袋昏昏沉沉,迈着艰难的步伐,咬牙坚持到家。 天彻底黑了下来, 叶家的木头门拴上了,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远远地指引着家的方向, 叶芸情不自禁加快步子。 跑到门前时, 她已累不可知,喘了两口气, 抬手拍了拍家门。 等了一会后,门后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小丫头将门从里面打开,是叶芸的三妹。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扭过头对家中喊:“妈, 大姐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屋里的叶母、二妹和弟弟都跑了出来。 二妹叶茹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 跑上前接过叶芸的布兜:“姐, 你还没吃吧?” 叶芸摇了摇头。 “我去升火, 小妹, 你去端菜。” 随着叶芸回来,家里一下子忙开了, 姐妹三个窝在砖头砌成的厨房里,叶茹将火点燃后,让小妹坐到锅灶后面添柴,她绕到大锅前热菜。 叶芸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被暖和的柴火气息围绕着,久违的温馨画面让叶芸偷偷红了眼。 小弟缩在门口盯着叶芸瞧。这叶家的幺弟小时候并不好带,夜里时常哭闹不止,各种法子都瞧过,就是不知道原因。二妹睡不好觉嫌他吵,小妹和幺弟不对付,她出生时,家里人都盼是男孩,结果生出来个女孩,自小就不受家里人待见。后来幺弟出生,父母都当宝贝疙瘩,小妹在这样失衡的对待下长大,看见幺弟就烦。 只有叶芸,在那些个难挨的夜里,为了让妹妹们睡得安稳,抱着幺弟哼着歌儿去院中哄他入睡。 幺弟会跑后,没事便会凑到叶芸腿上,跟她最亲。 时隔将近两年再见,他却有些不敢靠近叶芸了。在他眼里,大姐变化太大,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坐在那恬静雅淡的姿态,都像是换了一个人。 叶芸侧过头去看他,他个头长了不少,叶芸记得她离家那年,弟弟才一丁点高。 她招了招手,躲在门后面的幺弟才敢朝她走过去,到了近前,叶芸摸了摸他的脑袋:“都长这么高了。” 幺弟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泪眼婆娑地钻进叶芸怀里:“大姐。” 他一哭,叶芸也忍不住跟着哭,二妹将锅里的菜盛好,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叶母抱了床被子去了二妹那屋,地上垫了稻草,叶茹让小妹晚上打地铺,她要跟大姐说会子话。 姐妹两人分开这么久,晚上像从前一样躺在一起,二妹激动得睡不着,抱着叶芸的胳膊,问她:“我听妈说了,姐夫回来了是不是,你不知道我之前有多担心你,就怕你一个人在城里受气。你这次突然来家,是不是和姐夫闹别扭了?” 黑暗中,叶芸的神情顿了下,她没想到闻斌活着回来的消息,能够这么快传回村里。 “没有。”她否认道。 “那姐夫为什么不同你一道回来?” “他忙......” 叶茹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大姐刚才抱着幺弟哭的样子,一看就是受了委屈了。 她继而又问:“姐夫对你好吗?” “挺好的。” “你说说看,是怎么个好法。” 叶芸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才出了声:“我们住的那个筒子楼,起夜要去外面走廊,夜里黑,你姐夫怕我一个人不敢去,总会守在走廊上。我没钱还不好意思跟他说,他就把我想买的东西买来给我,不让我为难。怕我一个人在家无聊,他总是能想着法子找来好的布料,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做被面或者衣裳来打发时间。我穿的没城里姑娘那么时髦,被人笑话土气,他给我买真丝裙,双卡扣的小皮鞋,很多我见都没见过的时新东西。他会骑车带我去逛大学校园,去草地烤鸡,去夜市街玩,教我打台球,教我跳舞,带我喝酒,不给他妈知道。” 叶茹听到这睁大眼睛,在他们村里女人喝酒可是落人口舌的事,丈夫不狠狠教训一顿就不错了,哪里还会这般惯着。 她侧过身来:“真的啊?姐夫也不怕被你婆婆发现。” 叶芸的唇角微微扬起:“他不怕的,我就没见他怕过什么。” “还有呢?还有呢?你再跟我说说。”二妹听入了迷,缠着叶芸让她继续说。 “他......带我坐电车去城中参加展销会,城里的展销会全是稀奇货,我头一次见可以缝纫二十种图形的电动缝纫机。” “哇!”二妹眼里发了光,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新鲜事。 “后来你姐夫把那台电动缝纫机买回来了。” 二妹震惊道:“你说姐夫买给你了?电动的缝纫机?那是什么样的,好用吗?你会用吗?” 叶芸点了点头:“好用的,有机会我教你。” “好呀好呀!”二妹激动地抱紧叶芸的胳膊:“你是怎么会用的,跟人学的吗?” “忘了告诉你,我现在在城里的裁缝店工作。” “你工作了?”二妹惊讶。 “嗯。” “离家远吗?” 在老家要是寻个工作,天天出村来回都得两三个小时,二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想到大姐每日要去工作,来回路上定是辛苦的。 叶芸拍了拍她的手:“不远的,我骑车一会儿就能到家了。” “骑车?你都有自行车了?” “嗯。” 叶茹这下是真的信姐夫对大姐不错了,他们村里要是哪个女人能有一辆自行车,可是脸上贴金的风光事儿啊! “姐夫对你可真大方,村里人都说跑船能挣不少钱。” 叶茹说出这句话,便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了。村里人说跑船能挣不少钱,后面还有一句话“常年不在家,媳妇活守寡”。 可叶芸刚才的话中,姐夫似乎一直陪着她,不像是常年不在家的样子,她一时间有些犯迷糊。 叶芸翻了个身,没再同二妹讲下去。 睡到半夜的时候叶茹便感觉到大姐呼吸很重,再一碰身上,烫得吓人。 去年幺弟发烧差点没了命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叶茹不敢大意,赶忙爬起来接了水来屋中,拧了毛巾放在叶芸脑门上,一遍又一遍给她擦着身子降温。 下半夜的时候叶芸开始退烧,人是不舒服的,时而冒出几声呓语,像是啜泣声,又像在叫着谁的名字。 叶茹听不清楚,她低下头去,只听得一个“赋”字。她不知道大姐这是怎么了,晚上突然来家,还发起了高烧,她心疼地将叶芸的手贴在脸上。 或许是在城里的那些日子,叶芸始终殚心竭虑,每天一睁开眼,都是 愁不完的事情。回到了家,卸下一身重担,便病来如山倒了。 夜里好不容易温度退了下去,到了白天又烧了上来。 叶母本想问问叶芸在白家的情况,然而一整天叶芸始终高烧不退,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中。叶茹劝母亲不要多问了,先让大姐把病养好。 第二日夜里,高烧才终于变成了低烧,人逐渐从迷糊中恢复了意识,叶芸还以为时间停留在第一晚刚到家不久。 早上起来才知道,她已经在家中躺了一天两夜了。骨头是酥的,人提不上劲儿,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脑袋还在隐隐作痛。 身上黏腻不舒服,她在屋中清洗了一番,刚换上干净衣裳,二妹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进来,嘴里喊着:“姐,姐。” 叶芸正在梳头,转过身去问她:“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有个男人来家找你。” 叶芸神色怔愣,简单将头发扎好起身,跟着叶茹走出屋子。 刚到堂屋,便看见穿着翻领夹克硬朗的身影,他负手而立在那面奖状墙跟前,专注地盯着奖状上的字。 叶芸望着他的背影呼吸滞住,白闻赋听见响动转过身来,当瞧见叶芸苍白憔悴的面容时,眉头便不禁皱了起来。 他这一皱眉头不要紧,倒是把一旁的二妹给吓坏了。她刚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家门便看见了正在同叶母说话的白闻赋,他身宽个高,眉毛上还有道疤,看着挺可怕的,不容小觑的气场本就让叶茹不敢跟他对视。这下忽然瞧见他皱眉,看着就更凶了,她往叶芸身后缩了缩,拽了下叶芸的袖子:“姐,谁啊?” 叶芸目光微晃,没回她,倒是叶母端了凳子过来,招呼白闻赋:“你坐啊,别站着。” 白闻赋主动接过凳子,说了声:“没事,你忙你的,不用招呼。” 叶茹跑去厨房追问叶母这人是谁去了,留叶芸独自站在那,她看了眼桌子旁放的礼品,大包小包的,白闻赋带了一堆东西过来。 彼时,幺弟从外面疯回来了,还没进屋,就一口一个“大姐,大姐”地叫着。 刚跑进堂屋,看见屋里还坐着个陌生男人,吓得一下子就刹住了脚步,傻了眼似的跟白闻赋对望。 镜中色 第40节 叶芸见幺弟上衣纽扣都扣错位了,将他叫过来,把他衣裳解开重新扣,说他:“嘴巴丢了?叫人。” 幺弟回过头望向白闻赋,又看向叶芸:“我叫他什么?” 她和白闻赋的关系不尴不尬,让幺弟叫什么都不妥。 叶芸绷着嘴角:“你别叫了。” “......”幺弟一头雾水,再一次回过头望向白闻赋。 白闻赋看着他,眼里透出温色:“你过来。” 幺弟听话地走到他面前,白闻赋从那堆东西中,翻出水果糖和造型独特的饼干拿给他。 幺弟兴奋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地回头看自家大姐,用眼神询问她可不可以拿。 叶芸不理他,撇过头,白闻赋将他拉到身前:“你看她做什么,这是我买给你的。” “谢谢......我应该叫你什么?” “你想叫我什么?”白闻赋眼里挑了笑意。 “哥哥?” 他纵容道:“那就哥哥。” “谢谢哥哥。” 幺弟道完谢,拿着好吃的就冲进厨房。不一会儿,二妹和小妹嘴里含着水果糖,纷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偷偷看白闻赋,眼里充满好奇。 堂屋里,叶芸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热水。 瞥了眼地上的东西,心中难掩的酸涩。那日她没带什么回来,走到家已经累得不行,他腿不好,从村口寻来她家里,还拎了这么多重的东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叶芸将水送到他面前,白闻赋抬头,接过杯子时,温热的掌心覆盖在她端着杯子的手上,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跟我回去。” 叶芸将杯子塞进他手里,慌忙地背过身走开。 白闻赋和叶芸家人一起吃了顿中饭。叶母问他:“你弟弟呢,他怎么没来?” 叶芸握着筷子的手顿住,喉咙里哽着米饭难以下咽。 白闻赋敛眸,回她:“他在码头脱不开身。” 村里人多嘴杂,白闻赋到底还是维护了叶芸的体面,顺着叶母将话接下。 叶母只当叶芸同闻斌闹矛盾,他大哥来接她回去。这事在村里也时有发生,小夫妻闹不愉快回娘家告状,一般都是婆家长辈或者身份较高的人,带上东西上门前来说和接人,给娘家人一个交代,也算不怠慢自家女儿。 闻斌的妈岁数大,让他哥来倒也合理,如此,叶母便没再多问。 吃过饭,叶芸回屋拿上布兜。家里已经知道闻斌活着回来了,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家中,除了告诉他们真相。然而真相,她情愿再也不回家,也要烂在肚子里,青溪村容不得这个真相,她的家人也受不起。 临走前,幺弟把叶芸拉到院角,往她兜里塞了几颗水果糖。 “大姐,你可以路上吃,我们刚才都尝了,可好吃了。” 院子外,白闻赋弯下腰看着叶家门前种的花生藤。 “你叫什么名字?” 白闻赋听见声音,直起身转过头来,叶芸二妹攥着衣摆,忐忑不安地盯着他。 白闻赋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 他的眼神过于坦荡,有着直击人心的穿透力,叶茹被他瞧得心里发慌。 “就是问下你的名字。” “白闻赋。”他告诉她。 当叶茹听见这个“赋”字时,心里头猛地颤了下,她震惊的神情没有逃过白闻赋的眼睛。 薄长的眼角微微眯起:“你有事?” 叶茹心绪起伏不止,一鼓作气同白闻赋讲:“我姐回来那天晚上就一直高烧,烧到今天早上才退下去。你,你照顾好她。” 白闻赋漆黑的瞳孔里,眸光深不见底,他答应她:“会的。” 第42章 从村里出来白闻赋始终和叶芸保持着距离, 直到抵达县城时,他才握住叶芸的手。 他的掌很宽,叶芸纤细的手落入他的掌心, 像掉进了天罗地网, 没有一根手指头能挣脱出来。 她看了他一眼,他脸色紧绷,眉宇间是疲于奔波的倦态。 她收回视线,低着头:“你应该先处理好他的事, 我在家多待一阵子也没关系的。” 白闻赋深邃的眸子里划过复杂的神色,没有应声,握着她的指节紧了紧。 家中并不能久留, 待几天是探亲, 时间久了闲话也就多了,人们总归会往不好的地方去想。叶芸清楚, 白闻赋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上了车后,随着长途车的颠簸, 叶芸又开始昏昏欲睡。她的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早上才退的烧,这会仍然绵软无力,脑袋涨涨的。 白闻赋脱掉外套罩在她的身上, 将她搂到怀里睡。叶芸侧着头睡得不舒服,没一会儿就要不安稳地挪动一下。 车子开了一段时间, 后面有人下了站。白闻赋叫醒了叶芸, 他起身去了后排, 花了点小钱同两位乘客商量换了位。 再回来的时候, 他俯身对叶芸说:“起来,我们去后面。” 如此一来, 就有三个连着的位置,叶芸身板小,正好可以躺下来枕在他的腿上。 她迷迷糊糊地跟着白闻赋,刚躺下,闭上眼就一动不动了。白闻赋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总觉得还是有些低烧。 叶芸躺下后总算睡沉了,后面的路程人都是没有知觉的,安安稳稳地蜷缩着。 白闻赋碰了碰她滚烫的小脸,不忍心再叫醒她。结果到站的时候,他的右腿整个麻到了腿根,半晌都站不起来。人陆续走下车,叶芸被说话声吵醒,她脑袋发蒙地瞧了眼窗外,问白闻赋:“到了吗?” 白闻赋在她起身的瞬间,握住拳头压在右腿上,抑制住声音里的异样:“不急,等前面先下。” 一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白闻赋才缓过劲来,站起身带着叶芸下车。 夜风一吹,叶芸清醒了几分。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那种沉重的心情在呼吸到这座城市的空气时,便无力地压了下来。 白闻赋的车停在长途汽车站附近,他将布兜放在后面,叶芸坐在前杠。 看着清冷而熟悉的街道,叶芸睡意消散,一双杏眼始终布满防备,警惕着一草一木。 快到二尾巷的时候,叶芸转过头将脸埋进白闻赋的胸口,紧紧攥住他的衣裳,内心的抗拒让她不想再面对那个她住了将近两年的地方。 车子突然一拐,周围的景象全部变了,叶芸透过白闻赋的肩膀看见道路两旁变得逼仄,他们穿梭在矮房相连的巷子里,这不是回筒子楼的路。 她抬起头问他:“我们去哪?” “很快就到了。” 叶芸重新看向前方,车子骑进了一片棚户区,瓦顶砖墙连在一起,纵横裸露的电线,堆砌在一起的废砖柴火,这片区域离二尾巷不算远,不过叶芸还从没来过。 车子停在一个屋门前,门有些老旧了,门口圈了一个小院子,没人打理,枯草杂乱地挨着。 白闻赋下车摸出钥匙打开门,一间20平不到的小屋,水泥地面和刷一半的绿色卫生墙,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没其他东西了,好在还算干净。 门边上放了一个大袋子,白闻赋关上门后,蹲下身从袋子里将被褥枕套拿了出来,他一边铺床,一边对叶芸说:“床单被套都是新的,我待会打水先给你洗。” 叶芸走上前,拿起枕头同他一起铺床。他们一人抓住两个被角,将被子抖开,太阳晒过的味道温暖而踏实。 夜里凉,叶芸身子虚,白闻赋让她脱了外衣先钻被窝,他去烧水。 叶芸的确有些站不住,听他话将外衣外裤脱掉,躺进被窝里等他。 白闻赋端了水进来,拧干温热的毛巾,帮她洗脸,擦头发,洗手,换了水回来又给她洗脚。 叶芸握住被子,眸清似水地盯着他走动的身影,心脏陷进了棉花里,柔软一片。 白闻赋将被角塞好,嗓音有些干哑:“等找到更好的地方再带你搬走,这里简陋,委屈一段时间。” 叶芸摇着头,她不觉得委屈,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边比楼房安静多了,没有人认识她,只要不回筒子楼,去哪里都好。 “他怎么样了?”叶芸还是问出了口。 从青溪村回来,他们都没再提起那个名字,仿若成了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一个让他们的关系岌岌可危的定时炸弹。 白闻赋的睫毛投下阴影,掩荫着眼里波动的情绪。 “先弄回家了,人没事。” 他将盆端出屋子,再进来的时候,走到床边弯下腰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出去一趟,你先睡。” 叶芸没问他去哪,只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白闻赋锁好门,跨上车往家赶。 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闻斌发病。准确来说,是白闻赋头一次接触这种病症。 发病后的人就像是被恶灵附身,囚禁于囹圄困囿,不再是他认识的弟弟,人变得面目全非,偏执、狂躁、不分青红皂白。 无论白闻赋跟他好说歹说,他都听不进去,在闻斌身上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认知偏差和思维障碍,陷入了自我设定的怪圈之中。 叶芸的越轨,亲哥的背叛,老妈的欺骗,好兄弟的隐瞒,他感觉自己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最信任的大哥和最心爱的女人,亲手给他扣上了一顶耻辱的绿帽,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将他身为男人的尊严一点点践踏在脚底。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动了轻生的念头,磊子拿他没办法,也只有白闻赋能压制住他,让他那一晚不至于伤害别人,也阻止他伤害自己。 然而这些白闻赋并没有告诉叶芸,她同他不一样,他经历过人生的至暗时刻,一身疤早已在血泊中铸成铁。叶芸单薄的身躯又如何能承受这看不到头的崎岖长路。 白闻赋回到家中时,闻斌已经睡下了。他之前得病元气大伤,身子骨本就大不如前,这么个闹法,白闻赋都被他折腾得够呛,他自己也终于熬不住,暂时消停了。 白闻赋回来瞅了眼,刚准备走,佟明芳听见动静,从屋中跑出来,将白闻赋拉到门外面,问他:“你找到叶芸没?” 白闻赋冷着脸,凉飕飕地盯她看了眼,没说话,人就要走。 佟明芳一把拉住他胳膊:“你去哪?你走了我怎么办?” 白闻赋握住她的手腕,扯开她:“什么叫你怎么办?” 佟明芳鬼鬼祟祟地瞥了眼闻斌那屋:“你弟万一拿刀砍我......” 白闻赋嘴角浮起阴冷的弧度:“那你就不怕我拿刀砍你?” 佟明芳身子一怔:“你说什么胡话?我跟你说认真的,你弟刚才一直在问我要人,逼我把叶芸找出来,我去哪找,人又不是我藏起来的。” 镜中色 第41节 “是吗?”白闻赋垂眸,轻飘飘地说。 佟明芳极力为自己辩解:“你不会也以为我把人藏起来了吧?这丫头也是,那天晚上你们不在家,我看她好好的,没吵没闹,怎么说走就走了,也不......” 白闻赋直接打断她:“她为什么要留下来看你脸色,顾及闻斌病情,被旁人说三道四,受这个委屈?” 佟明芳被他堵得不说话。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她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人,你有把她当家人吗?我带闻斌出去后,你考虑过她的处境吗,你怕不是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佟明芳脸色僵硬,撇开眼去:“我能说她什么......” 白闻赋沉着嗓音,脸上的倦色让他显得更加凛若冰霜。 “闻斌现在这个样子,我不可能不管他。小芸是我认定的女人,她的安危直接关系到我。我不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起码你不要给我添乱。” 佟明芳着急忙慌地问他:“你总得告诉我去哪里找你吧,万一你弟再发病,我哪能压住他。” “我明早回来。”白闻赋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 许是回来的路上睡多了,白闻赋走后,叶芸始终没有睡沉,虽然闭着眼,意识一直朦朦胧胧的。直到感觉后背落入温热的胸膛里,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白闻赋贴上来吮着她细嫩的脖子,她轻轻哼了声。 催人的靡靡之音驱散了疲惫,他扶住纤柔的腰,没给她适应的过程,直接到底。 叶芸仿若触电般狠狠颤了下,尾椎骨的电流肆意蔓延,她紧紧抓住被子,蜷缩起来。 “重了?” 她咬住唇:“嗯......” “长长记性,下次别一声不吭就走了,听到没?” 叶芸的大脑短暂地放了空,再一次贯穿,心脏急速坠落,失控的迷媚音色挤了出来。 叶芸身子向前倾,又被他捉了回来。 “听到了。”她经不住他这么大的力道,乖乖服了软。 他才对她温柔起来,蛊惑着她掉进起伏的沼泽,越陷越深。 结束后,她柔弱无骨的身子被他翻了过来。 叶芸似有若无地碰了下他的右腿,白闻赋敏感地避开了。 以往每次同他在一起做这事,他折腾得都挺凶,今天却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叶芸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她滑嫩的身段钻进被子里,靠近他的右腿,白闻赋呼吸微滞:“你做什么?” “我帮你按一按,你别动。” 白闻赋的这条右腿断过,肌肉严重萎缩,差点残了不能走,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慢慢恢复过来。但肌肉力量显著下降,长时间疲劳或吃力,负荷太大,都会感觉不适。 老毛病挨惯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一直觉得没大碍。真当有一天经络在灵巧的手中得到舒缓后,才知道从前认为的没大碍 ,只是没有人会在意他。 叶芸轻柔地按压着,舒服的放松感让白闻赋阖上眼。 过了很久,叶芸见白闻赋没动静了,手往下探,摸到了他口中那道丑陋的疤痕,很长,贯穿整个小腿,她轻轻抚摸着褶皱的纹路,想贴上去看仔细,腰却突然被白闻赋捞了起来。 他将她抱到身上,分开她的腿,捏住耻骨,将她整个人往下按去。 叶芸倒抽一口凉气,顿时失了呼吸,长发如藤蔓缠绕着奔腾的夜,她伸出手,撩开他的上衣,新伤加上旧疤残忍地撕裂着他的身体。 生理的泪水交织着心酸从脸颊滑落,滴到了他的疤痕上,白闻赋捏住她的腰,将她送至云巅,忘却一切烦恼。 第43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 叶芸就感觉身旁的人醒了,只是她身子酸软,不愿动弹。 门开了又再次关上, 叶芸放任自己接着睡去, 等她彻底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她爬起来,将床铺收拾整洁,烧了热水梳洗。 没一会儿, 白闻赋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了,又从车上卸下一袋大米,他们的小日子在这柴米油盐中, 开启了崭新的一天。 白闻赋带了很多菜回来, 还顺便买了些解馋的零食,叶芸将东西收拾到桌子上, 一下子就把桌子堆满了。 她左右看了看,想把菜换个地方放置, 却发现没地方可放了,只能暂且这样。 叶芸摘菜的时候,白闻赋去了小院子里点燃一根烟。叶芸转过头去看他,他沉着嘴角, 双眉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冷峻的轮廓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偏过头来, 与她对视, 拧起的眉逐渐松了, 嘴角轻勾,将她的魂勾了去。 白闻赋灭掉烟, 把车上捆的一摞书拿进屋。 “那是什么?”叶芸问他。 白闻赋走到桌边,拉过板凳,同她一起摘菜。 “想不想读书?” 叶芸愣了下:“读书?” “离下次高考还有一段时间,我找了些书回来,你先看着,等年后我给你寻个老师再教教你。你趁现在年纪轻,不妨试试。” 叶芸摘菜的动作慢了下来,白闻赋的提议有些突然,她一时间还没有转过弯来。 “为什么让我去读书?” “我看了你家墙上那些奖状,你成绩这么好,应该读下去。” 叶芸愣了下,低了头:“从前家里没条件。” “现在有了,只要你愿意,我供你把大学读出来。” 叶芸被他说得心里头发热:“可是我去大学里面学什么呢?” “学你感兴趣的专业,时间还多,可以慢慢想。等过阵子,我抽空带你去学校了解,这个不着急,眼下先把书看好。” 叶芸的心脏扑通乱跳,想到从前同白闻赋在政法大学见到的那些天之骄子,羡慕和自卑的心情仍然荡漾在胸口。她始终觉得那是离她很遥远的事情,那些朝气蓬勃、自由逐梦的大学生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样子。 白闻赋抬眸看她,她手上摘菜的动作变得麻利而迅速,脸上透出异样的神采。 想了一会儿,她问:“那裁缝店呢?我不去了吗?” 白闻赋眼里闪过隐晦的神色,默了一瞬,开口道:“能不去就别去了吧。” 他没有把话说死,是因为知道叶芸放不下裁缝店的工作,只能点到即止。 然而叶芸早已习惯待在裁缝店,习惯与布料为伴,忽然改变生活方向,她有些混乱。 “可是,这几天我没去,也没跟张裁缝说一声,还有一些客人的单子没做完,我要不去张裁缝没法跟客人交代的,我总得将那些活忙完吧。” 白闻赋深看了她一眼,眼里弥漫着化不开的阴郁。 叶芸不解,试探地问他:“不可以吗?” 白闻赋偏开视线,松了口:“可以。” 叶芸放下心来,旋即,一股暖流直冲小腹,叶芸的脸色忽然就僵住了。 白闻赋见她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会脸色骤变,问她:“怎么了?” 叶芸摘菜的动作停住,整张脸憋得通红,她这反应把白闻赋弄得一头雾水,放下菜,探过身子:“怎么回事?” 叶芸羞怯地瞄他一眼,声若蚊蚋:“闻赋,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直说就是。” “帮我去供销社买个东西。” 白闻赋当即站起身:“买东西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买什么?” “......嗯,就......那个......卫生棉。” “啊?”白闻赋神情微顿。 尽管不清楚这具体是什么东西,但见叶芸这扭捏的模样,猜到了大概,他扬唇一笑:“等着。” ...... 供销社的人基本都认识白闻赋,除了他那些悚人听闻的传言,最为让售货员印象深刻的是,他出手阔绰,买东西话不多,付钱利索,这样的客人去到哪里总是受人待见的。 因此白闻赋一踏进供销社,各柜台的售货员就拿眼睛直往他身上瞟,他抄着兜巡视了一圈,也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 白家那个姓佟的老妈子,三不五时过来逛,有时候逛好久才买上一样小东西,还斤斤计较说叨半天。她这大儿子倒是爽快人,尽管不常来,但每回过来买的东西都不少,拿了算钱直接走,一刻也不耽搁。 今天却是不紧不慢,一个个柜台看过来,不时还跟售货员对视两眼,当售货员打算跟他攀谈,他又敛了眼神,爱答不理,旁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直到他停在一处柜台前,确定叶芸要的东西有可能在这能找到,才抬起视线直逼售货员的眼睛,嗓音清清冷冷的:“卫生棉有吗?” 售货员是个结过婚的妇女同志,饶是这样,仍被他问得红了脸。旁边几个售货员挨在一起笑,这售货员不太好意思地拿出来给他:“是这个吧?” “嗯,多拿几包。” 白闻赋自是听见了笑声,他脸色绷着,冷厉的轮廓,高大的个头杵在柜台前,咄咄逼人的身姿像来打劫的。 有胆子大的售货员同他讲:“这东西女人一个月才用一次,要不了那么多。” 白闻赋缓缓转过视线,看了眼那位大妈,丢下三个字:“我乐意。” 他这边刚转身出去,后面就有人扯了下那位说话的大妈。 “他不多买些,下个月过来,不还得给我们笑?” 几个妇女又乐成一团。 ...... 叶芸已经将菜全部弄好了,就等着白闻赋回来。刚听见车轱辘的声音停在门前,她就急忙等在门口接过东西,窘迫得不敢看他。 “你出去下。” 白闻赋轻笑,拿了菜走到门口点煤炉,将菜炒了。 尽管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但是以前叶芸从不会和白闻赋说这种事情。这次迫不得已,她才麻烦他。 吃饭时,叶芸都是垂着头,羞于面对他,白闻赋碰了碰她的手臂:“不舒服吗?” 她推开他:“别问了。” 镜中色 第42节 白闻赋笑了起来:“你跟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会有点疼。”叶芸告诉他。 “我帮你揉揉。” 白闻赋将叶芸拉上床,盖过被子掀开她的衣裳,叶芸着急地喘息:“你揉哪里?” “你又没告诉我哪疼。”他声线偏冷,语气又像在调情,这种反差感让叶芸招架不住。 她的气息都被他揉乱了,来月事怎么会胸疼,明知道他是故意的,却拿他没有办法,转过身往他怀里钻。 白闻赋的手掌移到她肚子上,克制地弯起唇:“不舒服就再歇两天,别急着出门。” “......嗯。”叶芸嗓音柔柔地应了声。 下午白闻赋出去忙,叶芸找来他带回的书,认真看了起来。 第二天的时候,白闻赋从外面带回一个碗橱,木头做的,上面可以放碗碟,下面的柜子可以收纳其他杂物。 这样家里又多了个物件,叶芸将桌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部收进了碗橱,屋里便整洁多了。 晚上的时候,白闻赋又把她的自行车给带回来了,跟他 的车一起停在小院里。 他们这屋忽然搬来人,周边邻居难免好奇。叶芸白天去院中晾衣服时,总有人伸头打量她。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很快引起隔壁大娘的好感,那大娘对她露出友善的笑,叶芸也只是扯了下嘴角便匆匆回屋,从不跟人多说话。 她和白闻赋的关系不受世人待见,好不容易搬来这里得以清静,她和周围的人始终疏远,旁人也不好来打扰,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在家中休息两日后,叶芸便回了趟裁缝店。走出棚户区,叶芸的心情终归是忐忑的,没了这片矮房的遮掩,她随时都有可能碰见熟人,她自己都不确定,经过那件事后,她还能不能扛得住别人异样的眼神。 可总要回去一趟的,张裁缝待她不薄,她不能丢下烂摊子,招呼不打就走了。 叶芸的身影出现在裁缝店门口时,张裁缝吓了一跳,忙起身拉她进店。 “你怎么过来了?” 从张裁缝的表情中,叶芸便清楚,那天筒子楼发生的事,她定然是知道了。 那么大的动静,也很难不被人知道吧。 叶芸竭力扯出个笑:“回来把活做完。” 张裁缝叹了声:“你啊......” 正说着,有熟客上门,见着叶芸,愣了下,随即两个女客转过头窃窃私语。 叶芸脸色微变,张裁缝将里面的帘子拉上,对叶芸说:“你去里面忙。” 叶芸点点头,不一会儿,便听见外面的客人问张裁缝:“叶裁缝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裁缝不咸不淡地说:“你找她做衣裳啊?” “不是,我问问。” 那客人压低嗓音:“她现在住哪边?还跟那两兄弟住一起?” 隔着帘子,叶芸握着剪刀的手微微发抖。 张裁缝声音里透出不耐:“我不知道,要不你自己问问?” 直到两个客人离开店里,叶芸跳动不安的心情才缓过来。 后面来店里的客人,张裁缝都没有向他们透露叶芸回来的消息。叶芸一个人在里间忙,过来的客人不知道她在店里,难免就有口无遮拦之人议论两句。到底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大多数人都当笑话听,说刚才过来的时候,听人说白家那老妈子又不知道为什么在家哭天喊地求菩萨,指定是他家老二又整幺蛾子了,不过老大赶回去后,就没听见再传出什么动静。 张裁缝不好明着提醒她们,叶芸就在店里面,只能想着法子打断她们的议论。 晚上回到家,叶芸做好饭菜等白闻赋回来,他踏着日落的余晖进了院子。叶芸瞧见他脸上阴云密布,然而走进家门,扬起视线朝她看来时,他换上了和悦的神色。 叶芸睫毛轻轻颤动,迎上去扑进他怀里,很用力地抱住他。 白闻赋被眼前投怀送抱的女人香,引得眉眼舒展,他将她抱离地面,挑了凳子坐下身,把她放在腿上,问她:“今天去裁缝店遇上不高兴的事了?” 叶芸将脸埋进他的肩窝,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了?跟我说。” 叶芸无声地哽咽着:“就是想你了。” 白闻赋勒紧她的腰,将她束进怀里:“身上走了吗?” “没......” 他捏了下她腰间柔骨:“磨人。” ...... 尽管叶芸回裁缝店后,没有再接待过客人,只是埋头将之前积压的活做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她回来的消息还是传开了。 一大早方丽珍便来到裁缝店,人还没跨进来,声音就先传了来:“张裁缝啊,我来找小叶。” 张裁缝抬眼瞧她一下,又低下眼去:“不在。” 方丽珍大摇大摆走进来:“少来,都有人看见她早上过来了,我自己进去找。” 张裁缝拽住她:“你有什么事跟我说。” 方丽珍提高嗓门:“我跟你说不上啊,我又不欺负人,你担心什么。” 帘子后面传来叶芸的声音:“没事的,张裁缝。” 方丽珍冲张裁缝挑眉一笑,张裁缝松开她,继续低下头忙活。 方丽珍挑了帘子,将一块上好的布料放在叶芸面前:“小叶,咱们这么长时间邻居了,方姐我虽说跟你走动不勤,但是别人落井下石的时候,我可从来没为难过你吧?” 叶芸手上的动作没停,垂着目光问:“要做什么?” 方丽珍见她如此痛快,当即露出笑意。 “我下个月要去沪都,你帮我做身衣裳,款式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沪都那帮婆娘都给我比下去。” 叶芸感受到方丽珍这咬牙切齿的胜负欲,嘴角松了下,抬起眼来:“你这是去?” “去找我姐,我姐住那。” “她们那里的人都穿什么?”叶芸问。 “穿什么的都有,可时髦了。” “你之前去过?” 方丽珍靠在身后的墙上,说道:“去过两回,头一次去,我岁数不大,就是去见世面的。上一回去,可把我气得不轻,我姐身边那帮婆娘暗戳戳地说我是土老帽,我这回去,可要把脸面挣回来,你放开手做,越时新越好。” 叶芸想了想,问她:“你什么时候要?” “最迟下个月中吧,我19号的火车票。” 叶芸将布料收下:“我知道了。” 方丽珍走后,叶芸没再去管帘子外面的动静,埋头忙自己手上的活。 一直到了下午,原本安静的店里,突然响起张裁缝略显不安的质问声:“你跑来做什么?” “我来找叶芸。” 闻斌的声音隔着一道帘,瞬间打乱叶芸的心神。 第44章 张裁缝阻止闻斌踏入裁缝店, 她直起腰,眼里沉淀着岁月的厚重。 “你就算不心疼叶芸,也不应该为难你哥。你哥搭了条命才给你换来的工作, 你讲点良心。” 闻斌一下子冲到张裁缝面前, 瘦高的身躯气势汹汹:“这份工作让我丢了媳妇,我还得对他抢了我媳妇感恩戴德?” “你不要拦我,我今天必须要见到叶芸,你再拦我, 别怪我不客气。” “哗”的一声,帘子被拉开,柔顺的长发落在肩膀上, 叶芸目光冷然地迎上他。 闻斌在见到叶芸的一刻便失了神, 苍白的脸色透出些许病态,那双炯然的眸子似着了火, 步步逼近,直至来到叶芸面前, 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像荆棘嵌入叶芸的筋骨,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能见到她,她不见了, 从他的世界彻底蒸发了,他只想见她一面, 就好像犯了众怒, 遭了天谴, 所有人都在阻止他。 闻斌犀利的目光似要钻进叶芸的骨头里:“是不是大哥把你藏起来了?” 叶芸抑制住恐惧, 瞥了眼慌神的张裁缝,和门口探头张望却不敢进来的客人, 看向闻斌:“出去说。” 闻斌将叶芸扯出帘子外,拉着她就往街上走,叶芸跌跌撞撞,膝盖撞到架子,吃痛地甩开手腕:“你有话说话,别扯着我。” 闻斌回过头,目光死死地盯住她,叶芸毫不客气地回视过去:“不用这么看我,我不跑,你想说什么,今天跟我说个痛快。” 两人走到附近的凉亭,叶芸停下脚步回过身,细软的发梢被风吹起,树叶摇晃间,一缕微光透过斑驳的叶子落在她弯弯的眉上,长睫一眨,剪碎柔光,恬淡的表情映着娇靥,是一种美到让人难以触碰的虚幻感。 闻斌望着面前朝思暮想的面容,情绪越来越起伏:“你了解大哥,知道他过去吗?” “我知道。”冷静的三个字一下子刺激到闻斌的神经。 “你不要名声了?” “我还有名声吗?”悲凉染满眼底。 闻斌抬手捏住叶芸的肩膀:“我们把证领了,我跟单位申请分户,我这个情况单位领导会关照我,我带你出去住,只要你不跟大哥在一起,时间长了没人会说你。” 叶芸嘴角泛起冷意,退后一步躲开他的手。 “算了吧闻斌,回不去了。” 她的抗拒让闻斌的脸色变得阴沉骇人,他再次钳住叶芸的手腕。 “为什么回不去?凭什么回不去?” 他眼里是病态的偏执,拽住叶芸就往家走,清冷的身姿犹如鬼魅,将她往地狱里不停拖拽,恐惧顷刻将叶芸吞噬。 不论她如何挣扎,闻斌都置若罔闻,他们的动静引来街上人的侧目,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到异样。叶芸的脸上火辣生疼,好似被丢进焰海里炙烤,许多熟面孔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刚下班回来的吕萍,准备去公共浴室却停住脚步的李燕一群,拿着锅铲往下张望的黄大婶,走廊抽着烟的小六子几人,收着衣服脸上幸灾乐祸的爱娟,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的冯彪...... 陆陆续续的,周遭的人听见动静,纷纷将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 整栋楼的景象在叶芸眼前晃动,夕阳无声地带走光亮,映着天边的魅影,筒子楼像一座古怪而嶙峋的巨山,向她压倒。她始终抗拒的,不愿再回来的地方,终究没能躲过。一路而来不断试图摆脱钳制的叶芸,停止了挣扎。 镜中色 第43节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绝望的声音从她的胸腔里发了出来。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第二声从喉咙里迸出,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四周风吹草动骤然静止。 所有人停下动作,吃惊地盯着那抹几近破碎的身影。 住进筒子楼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人见叶芸红过脸,她总是轻声细语,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哪怕再多的欺辱向她扔去,她也是默默受着,从不给人难堪。 然而这样的她,还是被拉到了最不堪的局面里,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 闻斌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她双目通红,掐住闻斌的手发了狠地掰开他。 “我问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他逼近她,不依不饶:“我要你跟我回家,跟大哥断了。”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是让他照顾你,不是把你照顾到床上,你怎么能给他碰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带血的刀,划开了叶芸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她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扔在大街上,供人耻笑。 那些恐惧、顾虑、体面,女人最在乎的名节在这一刻统统没了。 她完好地站在闻斌面前,身体早已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在你单位传回死讯的时候,跟你一起殉情?” “在妈逼我还彩礼的时候,在我身无分文的时候,在我流落街头的时候,在我差点被那个男人强.奸的时候......” 她伸手一指冯彪,舆论哗然,爱娟前一刻还幸灾乐祸,瞬间跌入惊慌失措。 “是你大哥一次又一次对我伸出援手,没有他,我不可能还站在你面前跟你说这些话。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是在得知你死讯后才接受你大哥,我已经跟了他,怎么可能再跟你回去?” 闻斌充耳不闻,亦或是他听进去了,却仍然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不愿意看见向来柔弱没有脾气的叶芸,有一天会为了大哥,这般歇斯底里。 他的眼神像看待猎物一样紧紧盯着叶芸,朝她嘶吼:“你背叛我,你跟大哥一起背叛我,你们逼我去死,你们根本就不想见到我活着回来,我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你们都巴不得我死在国外......” 他痴狂地朝叶芸扑来捏住她的脖子,叶芸的呼吸瞬间滞住,双眼徒然睁大。 吕萍丢了自行车跑上来扯闻斌手臂,被闻斌的手肘直接打开,叶芸刚喘过口气脖子再次被勒住,那一瞬间她好像触碰到了濒临死亡的感觉,眼前的男人变得模糊而陌生,她仿若已经认不出他原来的样子了,那个爱笑、阳光、洒脱的他。 吕萍急忙喊道:“快来帮忙啊,都愣着干吗?” 旁边的人在这嗓子中回过神,跑上前拉人的拉人,劝说的劝说,一会儿功夫,楼下围满了人。 闻斌心里最后那根摇摇欲坠的弦,在看见叶芸决然的眼神后彻底断了,他像无法驯服的狂兽,势必要将眼前弱小的女人撕碎,吞进肚子里,不让她再离开半步。 人群被猛地推开,白闻赋无法撼动的身影冲了进来,撞开闻斌,怒火中烧:“你他妈真是疯了!” 叶芸踉跄了下,剧烈咳嗽,差点软倒,白闻赋伸手接过她的身子护在怀里,低下头来问她:“有没有事?” 叶芸猛然呼上气,耳朵嗡嗡作响,大口喘着气摇头,脖子上清晰的指印让白闻赋的瞳孔瞬间紧缩。 佟明芳跑了下来,闻斌被她拉开,眼神却恶狠狠地盯着他们。知道是一回事,真当看见叶芸依附在大哥怀里,血液顷刻冲到脑子,他搬起一旁压住棚角的大石块,走到白闻赋后面。 叶芸打了个寒战,闻斌举起石块的瞬间,叶芸挣脱开怀抱,挡在白闻赋身前。 明明柔弱到能轻易碾碎的女人,眼里的坚毅却牢不可摧。闻斌的手生生停在半空中,不可置信地瞪着叶芸煞白的脸。 白闻赋回身一把挥掉石头,将叶芸扯到身后。 随着石块掉落,闻斌的魂也被抽干,他眼神失焦地拖着步子往楼道走去。 白闻赋对佟明芳说:“看紧他。” 佟明芳忧心忡忡地跟上闻斌,白闻赋带着叶芸一刻不停地离开这里。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楼下的人群仍然没有散去,众人七嘴八舌,还没从这场忽如其来的冲突中抽身。 李燕语气讽刺地同旁边人讲:“她说没对不起就真没对不起了?都有人瞧见她刚来城里,就跟他家老大搞到一起了,勾引谁不好,勾引自家大哥,我要是老二,我也得疯。” 吕萍刚扶起自行车,人还没走开,听见这话又把车子停了下来,转过身,径直朝李燕走去。 李燕察觉到吕萍不太友善的眼神,转过头的时候,一巴掌不留情面地甩在她脸上。 这响声把还未散去的众人吓了一跳,李燕捂着脸,满眼都是莫名其妙:“你打我干什么?” “你嘴贱找打,我早都想打你了。” 李燕丢了盆上去就要反击,吕萍个子高,拽住李燕的头发跟她扭打在一起。筒子楼前看热闹的人群还是那波,只是焦点从白家的事情上又换到了两个女人身上。 白闻赋搂着叶芸,无视那些异样的眼神和喋喋不休的议论,将她带里纷争,远离风暴。 走进巷子,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却吹顺了她的思绪。 白闻赋复杂的眼神,阻止她出门的借口,和他所带回的那些书。 高考,大学,未来。他在给她编织一个美丽的梦境,让她沉溺其中,不再惦念缝纫。这样就可以将她心甘情愿地留在家中,让闻斌找不到她。 他没有同她说闻斌发病了,四处寻她,无法沟通,具有攻击倾向,对她的执念到了病态的地步。一旦说了,他们三人之间这无解的关系便会残忍地压在叶芸身上,将她压垮。 最终,叶芸还是通过这种方式发现了。 她以为事情说开就好了,也许闻斌难以接受,也许会深受打击,也许他们的关系需要缓和一阵子。却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无法收场的地步,她没有见过这样的闻斌,他失控的样子让那些白闻赋精心编织的前路忽然起了大雾,渺茫得看不到尽头。 张裁缝焦急地站在门口张望,看见白闻赋将叶芸带回来,悬着的心总算落定了。 把叶芸送到裁缝店,白闻赋同张裁缝说:“给你添麻烦了,她先在你这待会。” “没有什么麻烦的,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白闻赋看向叶芸,她对他点了点头。 张裁缝将店门关了,回过身倒了杯热水塞到叶芸手里,她接过杯子的 手腕轻轻发颤,张裁缝瞥见了手腕上的淤青,眼角湿润。 叶芸低垂着视线,看着杯中寥寥热气,从热水看到了冷水,她忽然出声问:“你说他哥搭了条命才给他换来的工作,是什么意思?” 张裁缝深吸一口气,缓缓叹出:“他大哥当年那个案子被重审,牵扯出原单位,事情闹大后,他们单位提出给他一些适当的补偿,他拒绝了,要求给他弟安排份工作。” 就这样闻斌才能去跑船,他这份工作,许多人挤破头都想去。如果不是白闻赋一再坚持,一趟又一趟往单位跑,找领导谈判,闻斌很难争取到上船的资格。 后来白闻赋成了无业游民,闻斌有了正经单位。 他将唯一的一次机会,用命博来的机会给了闻斌,他对闻斌亦父亦兄,这浓烈的情感清晰而沉重地冲击着叶芸,她恍惚地看着桌上搅在一起的线团,被深深地无力感包裹住。 她呆坐了很久,放下杯子,收拾东西。来裁缝店这么久,她落了不少东西在店里,将这些一样样拿出来,再用绳子把没做好的布料扎起来捆好。 “我会想法子把剩下的做好,让他送来给你,还得辛苦你帮忙收个尾。” 张裁缝走到里面拉开抽屉,拿出棕色的长条形布袋,那里面是叶芸工作以来存下的钱。她总是省吃俭用,再苦再累都不肯松懈,来裁缝店的这些日子,始终勤勤恳恳,有时候熬得眼睛都要闭上了还在坚持。白家从不少她吃喝,张裁缝总在劝她不要这么拼,年纪再轻身体也有熬坏的一天。 当她把这个沉甸甸的布袋交到叶芸手中时,忽然明白了这个姑娘的良苦用心,她始终在为自己留后路,从踏进这个裁缝店起。 叶芸接过布袋,哽咽着说:“把你女儿的地址留给我,以后......” 这两个字,她停顿了很久,一瞬间,望尽天涯路。 恍过神来,她才继续说:“我会去看你的。” 张裁缝将她送到店门口,叶芸将所有东西固定在自行车上,回过头对张裁缝说:“他要是待会来找我,你和他说我回去了。” 张裁缝点点头,眼里的担忧幻化成和善的笑意:“丫头,手艺不能丢,我就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 叶芸眼圈泛了红:“是,师父。” 稀疏的月光落在巷子里,车轱辘碾过崎岖不平的石砖路,娇小的身影跌跌绊绊向着前方的黑暗骑去,那是张裁缝最后一次看见她的样子。 第45章 白闻赋回来的时候, 家中亮着微弱的灯光,叶芸还未睡。他进屋,叶芸已经烧好了热水等他。他脱了外套, 她帮他挂起来。 白闻赋坐在椅子上, 看着她忙来忙去的身影,目光逐渐落到她的袖口处,将她拉到身前,握住她的手, 卷起袖子,细嫩的手腕上是赫然在目的淤青。 她身子白净,留点痕迹总是特别明显, 平时和她相处, 他都是收着力道,深怕手劲重了弄疼她。见到闻斌这么没轻没重地对待她, 白闻赋的眼底沉着阴晦的眸光。 “家里还好吗?”叶芸问他。 白闻赋的拇指轻抚着她的手腕:“消停了。” 他回去了几个小时,短短一句话带过, 但叶芸清楚家里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白闻赋见她凝神的样子,问她:“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叶芸抬起眼睫:“如果方便的话,哪天把缝纫机带给我。” 白闻赋扬起视线睨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她害怕筒子楼,那晚接她回来, 快到二尾巷她就紧张地往他怀里钻。毕竟和大男人不同, 她是个姑娘, 二十左右的年纪, 脸皮薄如蝉翼,本就抗拒那楼里的污言秽语, 却被拉去筒子楼前撕破脸面,这对她来说和当街凌迟没有区别。 回来后却不哭不闹,也没责骂闻斌一句不是,只是让他带回缝纫机。 白闻赋轻笑,眼底蕴着苦涩,将她抱起放在床上,疼惜的吻浓烈而炽热,让她很快溃不成军。叶芸脸上一阵燥热,牢牢抓住被单,衣服被揉得松散,快要挂不住。 他吻着她莹润滑嫩的肩线,嗓音冒火:“今天可以吗?” 叶芸抬起双手环抱住他,他的手穿过她的后背,提起她的身子:“给我。” 叶芸发烫的脸埋进他的锁骨,轻轻“嗯”了声。 房间虽小,但不需要顾及家中还有旁人,世俗纷扰全阻隔在小屋之外,他温柔地舔舐着她,像安抚受伤的幼崽。 叶芸心底的彷徨不安被震得七零八碎,意识也逐渐溃散。 每回跟白闻赋做完这事,身上的骨头都像被打散了一般,第二日下地双腿总是绵软无力的。 叶芸醒来的时候,白闻赋已经不在身边,她以为他出门了,却听见院子里有响动。瞥见白闻赋的外套在旁边放着,她顺手拿过披在身上,裹紧跑到门前看了眼。 一早上的功夫,院中那些杂草全被清理干净了,白闻赋穿着件毛衣,撸起袖子在翻土,他手臂匀称有力,每一铲子下去翻出许多碎石和泥土。 今天日头好,阳光洒在小院里,暖洋洋的,叶芸问他:“你在忙什么?” 白闻赋抬起头来,停下手上的动作,铁锹扎进土里,他单手搭着,修长的身形迎着晨起的光,宽阔、精壮、给人踏实的安全感。 “把这打理一下,年后种些花生。” 听见这个提议,叶芸眼前一亮:“我家门口也种的花生,从前总和我二妹偷着吃。” 镜中色 第44节 白闻赋唇边勾笑:“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吃了,等种出来,这院子都是你的,我不跟你抢。” 叶芸“咯咯”笑着,白闻赋却眯起眼睛,眼神扫过她露出的那截惹眼的脖颈。 耐人寻味地问了句:“你......里面没穿?” 叶芸登时回过身去跑进屋,刚准备脱了外套换上自己的衣服,白闻赋便走了进来。 她的手僵持在那,跟他对视了一眼,白闻赋慢条斯理地洗着手,眼里带着不太明显的笑意:“你脱就是了,还怕给我看?” 叶芸不习惯大白天在他面前换衣服,羞涩地背过身去,将他的外套放在一边。 迷人的蝴蝶骨清晰流畅,没有一丝赘肉的窄腰,腰窝上两个诱人的眼,丰润的两瓣之间是幽秘的极乐之地,潮水泛滥,天生尤物。 叶芸刚弯下腰拿衣服,背后的身影笼罩上来,她的身体腾空重新陷进柔软的被褥里。 如果说昨晚白闻赋是饱含怜爱和疼惜带给她愉悦,那么早上便是男人最纯粹的欲望。 叶芸再次醒来的时候,身子像被火车碾过,心底却被浓情蜜意填满。 下午的时候,她将洗好的衣服晾到院子里,长发挽了松松一道搭在右肩上,柔美的轮廓俏丽可人。 隔壁的大娘见她出来了,特意伸着头看她,叶芸被她瞧得有些不自然,便侧了下头,那大娘笑着说:“姑娘,你男人真疼你啊!” 叶芸顿时红了脸,躲回了屋子。 傍晚白闻赋回来的时候,将缝纫机一并带回来了。叶芸看见缝纫机摆在小屋里,心里头忽然就有了种踏实的感觉。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叶芸说他:“你下次,动静小点。” “什么动静?” 叶芸看了眼墙:“隔壁好像能听见。” 白闻赋扬了眉梢:“你怎么知道?” 叶芸将下午那大娘的话告诉了白闻赋,问他:“你说隔壁大娘这话的意思,是不是觉得我们太吵了,让我们小点声?” 白闻赋压着嘴角的笑:“你怎么就不认为她是在羡慕你。” 叶芸娇嗔地看他一眼:“她都那个岁数了,怎么还羡慕这种事情。” “说不定人家年轻的时候也没享受过。” 叶芸跟他说不下去了 ,他说这些话脸不红心不跳的,她都快要羞死了。 “而且。”白闻赋眼尾带了丝谑笑,“叫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叶芸放下筷子:“是你让我出声,别忍着的。” “我让你叫就叫了,这么听话?”白闻赋这下肆意地笑开了。 叶芸脸憋得通红,转过身去:“别说了。” 人被他逗急了,白闻赋只得放下碗,好言好语将她哄来继续吃饭,跟她保证不说了,今晚规矩,不给大娘羡慕的机会。 结果到了晚上,刚上床躺着,叶芸的衣裳就被他收走了,还美其名曰她衣裳硌着他了,不舒服。平时也没见他这么讲究,身上都是伤没喊过疼,这会被布料碰下,皮肤就硌着了。 叶芸刚要往床里挪,被他箍着腰,她感觉到了他那处的变化,脸陷进枕头里:“你说今晚规矩的。” 他将她从枕头里拽出来,把她双手压在头顶,沉下腰部:“大娘这把岁数,能羡慕的机会不多。” 叶芸猛然受力,惊呼一声又立马捂住嘴,无论如何,她是不敢再发出一丁点声音了,被人听去这也太羞耻了。 偏偏白闻赋像是故意捉弄她一样,时快时慢,弄得她快要疯掉了,他还非常贴心地俯下身来劝她:“要是忍不住,就别忍了。” 叶芸才不会给他第二天嘲笑她的机会,咬着唇,就是不出声,最后人被颠得泪眼汪汪的,可怜得紧,就连结束后还在控诉他不讲理,欺负人。 白闻赋笑着给她数落,将她揽进怀里,她嘴上说他,身子还是乖乖贴着他,温顺依人,总是惹人疼爱。 ...... 自打回来后,叶芸再也没有踏出过家门。裁缝店她是不能再去了,总得顾及张裁缝的生意,干了一辈子,临了还风波不断,总归是受她影响。 经上回那么一闹,叶芸在这二尾巷最后的路也就堵死了。名声、脸面、尊严,在众人面前被彻底撕烂,她无法再抬起头走出这片矮房。或许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已经弥漫到了这片棚户区,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白闻赋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忙忙活计,再看会儿书。将饭菜烧好,坐在窗户边上等他回来。 白闻赋总是很早离开家,即便下午回来,晚上也要再出去一趟,叶芸偶尔能窥见他眼里的疲惫之色,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会在她面前将坏情绪表现出来。 她从不问他去了哪,发生了什么事,闻斌的事怎么办,他们两又该怎么办。她不去逼问他以后的出路,只是守着家,守着他们的这一方天地,晨起暮落。 几天后,叶芸将店里的活赶了出来,交给白闻赋,让他出门的时候顺道带给张裁缝。 那之后她变得更清闲了,除了琢磨方丽珍的那件衣裳,看看书,便无事可做了。 她和外界彻底隔绝了,外面的风吹草动都不再与她有关,她好像活在了一个真空的世界里,每天都在循环着同样的事情,盼着白闻赋能早些回来,同她说说话。 白闻赋知道她在家等他,再忙都会赶回来,跟她一起吃晚饭。然而之后的一个傍晚,叶芸却没能等回他,一直到了半夜他都没有回来。 没有人知道叶芸住在这里,白闻赋不可能将他们住的地方轻易告诉旁人,叶芸只能坐在门口担忧地等着,到了下半夜,她实在支撑不住上了床。 家里留了灯,叶芸始终无法睡沉,熟悉的停车声在院中响起,叶芸一骨碌坐起身。白闻赋推开家门看见她时,愣了下:“怎么还没睡?” 她眉头轻拧:“发生什么事了?” 白闻赋眼里的冷意未散,从外面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寒意。 他脱了外套,神色缓和了几分,告诉她:“出了点小事,解决了,快睡吧。” 叶芸心神紊乱,重新躺下,闭上眼听着他在屋里走动的声响,叶芸才逐渐松懈下来。困意来袭,迷糊中她被白闻赋抱了过去,他将脸埋进她的胸口。 叶芸抬起手,摸了摸他又短又扎人的头发,这个动作无疑是在老虎头上拔毛,白闻赋警惕性很高,他忌讳别人碰他头,平常叶芸手还没抬起来便会被他捉住。然而今天,他却毫无反应,在她摸他的时候,他将脑袋陷进柔软里蹭了蹭,没一会儿就睡沉了。 第46章 从前在筒子楼, 叶芸哪怕不出门,也要去水房、去浴室,总是能通过各种途径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而这段时间, 叶芸的世界缩小到只有十几平, 她不知道外面的人都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扇门之外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 桃李年华,正是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的年纪,再一次被迫关进命运的枷锁, 只不过这一次,是她心甘情愿囚禁自己。 在这样的束缚下,叶芸萌生了一个灵感。她要做一款金属皮扣的腰带, 系在冬衣外面, 皮质随性,金属硬朗, 腰线以下膨出优雅。冬天的外衣并不具备美感,不像夏天款式多样, 她试图摆脱老式臃肿的冬衣,用束缚展示女性的曲线美。 这样的想法诞生后,她需要和方丽珍见一面,确定版型和缺少的辅料, 她托白闻赋回去的时候捎话给方丽珍。 很快,白闻赋带回了消息, 翌日下午方丽珍会在邮局门口同她见面。 再次踏出家门, 阳光透过薄雾洒向大地, 微风轻拂着金黄的叶子, 飘飘零零摇晃在半空。叶芸停下步子用手接住,叶子轻落在她的手心里, 痒痒的,又再次被风吹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都不能算得上是什么趣事,却让她眉梢染了笑意。 她到的比较早,站在街头等了一会。同样的街道,同样的景色,却恍若隔世。从前去供销社,这条路是必经的,来来回回那么多次,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如今光是站在这里,看着来往的人群,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 方丽珍还没到近前,就对叶芸招手:“不好意思啊叶裁缝,我来迟了。” 叶芸转过身,露出浅笑:“是我来早了。” “别站着说,去前面石凳子那。说真的,昨日白闻赋来找我,我还挺意外的,我以为你没心思管我那件衣裳了。” 叶芸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不会的,我答应过你。” 她们在不远处的石凳子那停下,叶芸再一次精细地给方丽珍复了尺,把还需要的辅料写下来递给了她。 “你也知道,我现在不去裁缝店了,有些东西不好找,你要是能找到,就让闻赋带给我,找不到的,你可以去张裁缝那问问。” 方丽珍叠好单子,放进上衣口袋中。 “行,只要你还肯帮我做,这些东西我来想办法。” 叶芸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方丽珍,轻声问道:“他家里这阵子怎么样了?” 方丽珍抬起头,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想问他家老二的事吧?” 叶芸落下眼睫,听见方丽珍长叹一声:“他现在都不怎么来家,那天你们在楼下闹过后,他哥回去说要带他上医院,大家说他有病,他可不就发神经了。我听说那天他哥前脚刚走,他夜里就跑出门了。” 闻斌的情况显然需要医疗干预,先不说以国内的医疗条件,对这种病到底有没有医治办法。单就说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闻斌并不觉得自己病了,也没有办法接受别人说他精神出了问题,要说服他走进精神科门诊,目前来说是件很困难的事。 叶芸皱起眉:“他跑去哪了?” “现在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也不着家,连班都不上了。隔三差五还把几个不着调的人往家里领,你婆婆......” 方丽珍说到这止了话,意识到叶芸和老二这关系不能叫婆婆了,又突然想到她跟了老大,还得叫婆婆,凌乱中,她改了口。 “佟大婶子被她这个二儿子折腾得够呛,他一带人回去,家里就鸡飞狗 跳的,没一天安生日子,只能指望老大回去,她才能喘口气。幸亏你现在不住那了,前阵子公安员都找上门了。” 叶芸心口一沉:“怎么回事?” “老二在外面惹了事,公安员上门抓人,从家里被带出来的时候,他身上还有血,把我们都吓死了。说是他跟人在外面打架,他大哥赶过去处理,赔了不少钱才跟对方谈和。” 叶芸的胸腔被无形的阻碍堵住,就连呼吸都变得短促。 “是上周二的事吗?” 方丽珍想了想,回她:“这么说好像是周二,那会儿我家他刚下夜班。” 难以言说的酸涩冲破咽喉,叶芸的眼神有片刻地失焦。 白闻赋提出跟她在一起时,还在顾虑他那段不清白的过去,会不被接受。他尝尽人间冷暖,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所以拼了命也要将自己的亲弟弟送上一条康庄大道,让他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下。 然而现在却要眼睁睁看着用命给闻斌换来的前程,被他亲手毁了,看着他一天天堕落下去,她明白过来那天夜里他的反常。 叶芸和方丽珍道别后,恍惚地往回走,街上吆喝的摊贩,哄闹的孩子们,追逐的小狗,这一切都不再能引起她的兴趣。 快要拐进棚户区时,叶芸的脚步猛然顿住,巷子口站了几个男人,抽着烟污言秽语。其中一个头发前滚翻样式的男人,瞧见叶芸模样标志,不怀好意地对她吹了个口哨。 闻斌抬起视线朝她看了过来,原本挂在脸上的笑意逐渐变得讽刺嘲弄。 叶芸怔愣地望着他,一阵子没见,她差点没认出来。他穿着喇叭裤,留着长鬓角,站在几人中间痞里痞气。 吹口哨的男人见叶芸朝他们张望,轻浮地对她喊了句:“姑娘,过来认识一下啊?” 闻斌将烟嘴拿开,嘲讽地说:“那是我媳妇。” 一旁几人压根不信他的鬼话,调笑道:“你哪来的媳妇?见着漂亮姑娘喊人家媳妇,要是你媳妇,你喊她过来啊!” 叶芸垂下头快速绕过他们,闻斌将烟嘴扔掉,碾灭,堵住了叶芸的去路。 颀长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叶芸赫然抬起视线,闻斌直接握住她的手,回过身跟那群人说:“骗你们干吗,都跟我在一张床上睡过,你让她自己讲是不是我媳妇。” 镜中色 第45节 本来闻斌冒然上去牵姑娘手,让几人震惊不已,听他这么一说,全都狐疑地把目光落在叶芸身上,就连坐在一旁的大爷大妈都在看热闹。 叶芸垂着眼睫,藏住眼里颤抖的眸光,声音疏离而冰冷:“松手。” 闻斌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握着叶芸的手却不禁越收越紧。他那几个狐朋狗友调侃他:“没听到人家叫你松手,小心姑娘报警抓你。” 闻斌冷笑了声,松开叶芸,却依然挡住她的去路,低下头满眼奚落:“大哥还真是金屋藏娇,把你藏到哪了?” 叶芸没再同他说话,转过身警惕地换了条道,向着前面的街继续走了下去。 薄雾散去,阳光刺进她的眼里,寒风凛冽,吹起枯叶,她再也没有心思用手去接了。 一辆车子从街对面远远开来,放缓了速度,苏红从车窗探出头来,对着街对面的叶芸喊了声:“丫头。” 叶芸茫然四顾地抬起头,将视线落在街对面。 “布票取消了!”车轮缓慢地滑了过去,苏红的声音被风吹得模糊不清。 叶芸伸着脖子,问她:“你说什么?” “你没听说吗?布票取消了!” 车子消失在街尾,叶芸还愣在原地。 12月1日,商业部通告全国,取消布票,所有纺织品实行敞开供应。 这个消息如同久旱逢甘露,在叶芸的脑子里来回冲击着,让她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马建良从前说票证会逐步取消,那时候叶芸还觉得不可思议,她以为就算是真的,也会是很遥远的事情,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 叶芸加快了步子,从另一头的巷子绕回家。路上,她的心情此起彼伏。 过去她苦口婆心跟客人说什么款式适合,怎么改时新。绝大多数客人看不到效果,又考虑到难得能做件衣裳,最终都会选择保守且不会出错的款式。 布票取消了,意味着可以敞开来买布了,不用局限于一张小小的纸票,束手束脚,也不需要再指着客人带来的布料做衣裳,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采购想要的料子,做出不同款式的衣服。 这个想法在叶芸的脑海里蔓延、滋生,瞬间点燃了她的血脉,紧接着浑身的细胞都跟着舞动起来。 她可以将那些大胆的想法和灵感,从前没机会尝试的款式,统统做成成衣,展示出去。不再被动听人摆布,而是掌握主动权,让客人看到成品,挑选、试穿,甚至不用再等上十天半个月,随时可以买走。 但是随即,她便想到一个问题,她做出的那些衣服对于二尾巷来说,接受的客人并不算多,只有一部分追求时髦的年轻姑娘喜欢她做的衣裳,她需要更大的市场,更时髦的客人群体。 她想到了市中心,如果去市中心开家店,或许会比二尾巷适合。但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市中心的确有穿着时髦的人,但这一部分人群大多会选择去百货商场,他们更在乎的是面子,是这件衣服的出处,是跟人炫耀的资本,而不是款式。这座城市的繁华在省内虽然靠前,但底蕴还不足以让绝大多数人能够思想开放到轻易接受新事物。 除非是更加发达的城市,客人对于着装的接受度可以做到百花齐放,尤为重要的是,与时俱进的审美、较高的包容度和需求,愿意为她的创新和突破买单。 然而一路走到家,这个想法逐渐熄灭了。 无论是在二尾巷,还是跑去市中心,终逃不过旁人对她的指指点点,她已经不愿再活在那些言论下。走出这片棚户区,路上的人多盯她看一眼,她都会应激而害怕。想到客人们背后不堪入耳的议论,她一腔热血便被浇得彻底。 她不可能去逼迫白闻赋在她和家人之间作出抉择,离开这座城市。 目前来看,白闻赋甚至都不能远离二尾巷,他需要考虑很多人,平衡很多事。随时会出状况的闻斌,同样活在煎熬里的佟明芳,事情变得再糟糕,终归都是跟他连着血骨的至亲。哪怕安顿在这片棚户区,也是经过他的深思熟虑,这里没人打扰,能给叶芸一个相对安宁的环境,家里有事,他也能及时赶回去。 “不论造成什么样的局面,最后担着的,只能是他。” 苏红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她脑中。 踏进家,关上门,叶芸又一次将自己锁进了这十几平的小屋里,连同刚才那些短暂而憧憬的幻想。 第47章 几天后, 方丽珍凑齐了叶芸需要的辅料,让白闻赋带给了她。 白天叶芸干活的时候从不休息,她不喜欢有什么事情中途打断她的思路。她习惯在忙碌完一整天, 傍晚拿上书去院中看会儿, 而后在那把藤编的椅子上小憩片刻,让眼睛放松下来,等白闻赋回家。 院子外面有颗光秃秃的枇杷树,望得久了, 她连树上几根枝桠都了如指掌。 近来,她时常会梦见和二妹在田里奔跑玩闹,醒来后空荡的房间总会让她恍惚好久, 每当这个时候, 她都会觉得这两年的光景像是一场梦,推开这扇门, 她好像还能望见那片无垠的田埂,在天地间, 遨游自得。 白闻赋回来后,会将她连人带书抱回家,跟她腻歪一会儿,再吃饭。 这天, 叶芸跟往常 一样,将书卡在身上, 窝在那张小椅子里阖上眼。夕阳暖暖地洒在她身上, 听着树枝晃动的沙沙声, 没一会儿, 她又梦到了那片金黄色的稻田。 她在前面跑,二妹在后面追她, 熟悉的笑声回荡在田野。梦里,叶芸也在笑,笑得快要喘不上气,二妹喊她:“姐,别跑了,你快停下来......” 叶芸回身去看,二妹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叶芸再转回头时,金黄色的麦浪之间,大地突然龟裂,分割出好大一条深沟,仅仅一刹那,叶芸同那些碎石便被卷入漆黑的无底深洞,坠落的失重感一下子将她惊醒。 书本滑落,她额上渗出冷汗。脚边出现一双手,捡起掉落的书,她以为白闻赋回来了,呼出一口气抬起头,看见的却是闻斌清冷的面孔,叶芸呼吸顿住,倏地站起身,血一下子冲进大脑,差点没站稳,闻斌抬手试图扶她,被她让开了身子,退到了门边上。 她脸色发白,问他:“你怎么会找来这?” 闻斌弯下腰,将书放在椅子上,再直起身,走向叶芸。 “不欢迎吗?” 叶芸紧抿着唇,身子已经贴到了门上,闻斌停在她面前,挺立的五官仿若结了层寒霜,眼神里满是阴郁,居高临下瞥着她,将她防备的表情收进眼底。 他伸出手,猛地拉开门,叶芸的身体在门的反冲力下向前弹去,闻斌纹丝不动,用胸膛挡了她一下,将她逼退到门内,顺势关上小屋的门。 叶芸退到了桌子旁,死死扣住桌角盯着他。 闻斌身上穿着敞开的牛仔外套,他的个头不比白闻赋矮,清瘦的身姿有种又颓又冷的孤拔之感,他神色倦淡地扫视着这间屋子里的一物一品。 “你是想问我怎么找到这的?” 闻斌的视线落在碗橱上,里面放着几盘可口的菜肴,都是大哥爱吃的,他眼尾挂上凉薄之色。 “我跟过大哥一回,他那个人警惕性太高,把我甩了。不过从小在这长大,想找到你们住哪,还是有办法的。” 叶芸的目光提防地落在他身上,闻斌转了身,看向那张刺眼的木床。 床单整洁,被子叠放井然,两个枕头挨在一起,他嘴角勾起冷意,走到床边,弯下腰来,触碰着床沿。 “平时你们就睡在这?” 他收回手,泰然自若地在这张床上坐了下来。 叶芸的神色愈发紧绷:“如果你是以闻赋弟弟的身份过来,我欢迎你,如果不是,你立马离开。” 闻斌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侧过头目光幽深如岫。 一个防备地站着,一个缄默地坐着。隔着几步的距离,是宿命同他们开的一场玩笑。那年,他将她从山里接来,她第一次走出家门,人群中,她的小脸惶恐而不安,他回过头,牢牢牵住她的手。 那时的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有一天,会如此剑拔弩张地看着对方。 “我过来前看见大哥去市里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闻斌打破了沉默,声音散漫轻薄。 叶芸的心提了起来,指着大门对他说:“既然这样,你可以走了。” 闻斌扯着嘴角笑了起来,夕阳无声地落了下去,屋内渐渐暗了,他的笑在清癯的脸上显得阴冷而危险。 “大哥最讨厌我动他东西,你猜,我要是碰了,他会不会把我杀了?” 叶芸的身体冒出阵阵寒意,在闻斌的目光看向她的一瞬,她抬起脚步向门口冲去,眼看大门逼到近前,一阵冷意从身后袭来,身体骤然腾空,闻斌将她拦腰抱起摔在床上。 叶芸脑袋蒙了一秒,刚欲起身,双手被向她倒来的男人牢牢按在枕头上。 闻斌浑身戾气暴涨:“大哥平时喜欢用什么姿势要你?” 叶芸的心脏蓦地掉入冰窟,她弓起身,脑门狠狠撞去,闻斌鼻梁猛然吃痛,眼里怒火腾升,抓住她头发,压下身肆掠地找她唇。 叶芸撇开头,心一狠,将唇咬破,顿时,唇瓣鲜血淋漓。 闻斌愣了下,捏住她的下颌,瞪大双眼:“你以为我会怕血?” 他压住她疯狂扭动的腰肢,握紧她的下巴,碾压上去,叶芸紧紧闭着牙关,鲜血四溢,触目惊心。 天色越来越暗,无尽的恐惧撕咬着她,毫不留情地掠夺着她的意志,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每一根胫骨都在拼死抵抗。 阻止闻斌发疯,阻止他们兄弟决裂,阻止他向白闻赋的心脏捅刀。 她瘦小的身躯爆发出超越临界点的力量,像头凶残的母狮子,跟闻斌扭打在一起。 被褥凌乱,枕头掉落,她的顽强让闻斌彻底失了耐心,他不再留恋她的唇瓣,直起身子跨坐在她身上,压住她的双腿。 鲜血模糊,布料撕碎,闻斌眼里的狰厉可怕而癫狂,他是从地狱爬来索命的恶鬼,漂洋过海,历经千辛,势在必得,强行剥掉她坚硬的外壳,哪怕碎骨粉尸、玉石俱焚。 叶芸绝望得浑身抽搐,一瞬间,如花凋零,如草折断,指尖陷进闻斌的手臂,悲痛欲绝的声音回荡在屋里:“你要这么想要我的命,继续!” 她眼里赴死的决然一下子刺进闻斌的瞳孔里,带着同归于尽的悲鸣割裂整个空间。 他的动作被她震住,莹白柔润的身子挂着残缺不全的布料,美艳到不可方物,浑身是被摧残的狼藉,未着寸缕的曲线只一眼,便血脉偾张。 她在用死亡威胁他,欲望和理智不断在他身体里对抗,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却没有彻底停下。 叶芸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到枕上,她痛苦的样子让闻斌的心脏疼到发紧,他俯下身抱着她,目光痴缠,声线失控到颤抖:“你不愿意离开大哥,可以。但你不要抛弃我,只要你点头,我可以躲着大哥,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过来。” 叶芸徒然睁开噙满泪水的双眼,气到全身发麻:“你说的是人话吗?” 闻斌的眼里流露出病态的疼惜,抚摸着她沾着血的脸蛋,依恋而痴狂地对她说:“我会比大哥加倍对你好,你不想承认我们的关系,那我就背着人来找你。你要是不想让大哥为难,我就回去上班,不再给他找麻烦,只要你点头。” 闻斌解开裤子,捏住她的腿,凄厉的呼救声用尽最后的抵抗力。 大门被猛地冲开,闻斌还没来及回头,便被一拳掀翻在地。 狰狞的刀疤瞬间绷紧在鸷狠的脸上,白闻赋高大的身躯犹如万鬼之王,带着摧枯拉朽的狠戾,拳头招招致死,向着闻斌砸去。 闻斌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白闻赋骤然转身,叶芸双手挡在身前,吓得失了神志,双眼空洞而惊惧,残破不堪的布料挂在裸.露的身上。 他迅速拉过被子将她裹紧,再转过身时,眼里杀戮顿起,他径直拎起闻斌,抓住他的脑袋砸在墙上。 从小到大,他没有当真动过他一下,两人之间再怎么动手,他都会收着七分力道,从没让闻斌吃过一点苦头。 这是第一次,白闻赋想把他千刀万剐。 血从闻斌的头上流了下来,淤青的嘴角却挂着邪笑,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白闻赋。白闻赋一脚将闻斌蹬翻在地,霎时燃起滔天怒意,回身拿起板凳抽打在闻斌身上。 他浑身肌肉绷成可怕的硬度,板凳四分五裂,衣服破裂,皮开肉绽,闻斌痛苦地哀嚎,蜷缩成一团。 白闻赋看着他这个样子,眼底泛红,握紧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闻斌爬到白闻赋脚边,艰难地抱住他的腿,痛哭流涕地哀求:“大哥,从前就当我死了,我不计较你以前对她做过什么,我求你把媳妇还给我......” 白闻赋拽起他残败的身体,眼里的光可怕到毁天灭地:“她是你嫂子,给我滚!” 镜中色 第46节 他将闻斌拖到门口,一脚踹出家门。 院子前已经围满了 人,住在附近的男女老少都听见了这可怕的动静,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白闻赋残暴地逼视一眼,“砰”的关上门。 回过身的刹那,难以名状的悲恸扼住他的呼吸,他一步步朝叶芸走去,弯下腰的一瞬,叶芸颤了下,身体不停向墙里缩,眼里的痛苦和挣扎撕碎了他的心脏。 狼藉的屋子里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他抱过她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对她说着“对不起”,不知道是在替闻斌说,还是在替他自己说,直到声音哽咽到沙哑。 叶芸缩在他怀里,安静得反常。他掀开被子的一刻,手臂青筋暴起。 伤痕累累的身子用了命在抵抗,脸上、脖子上、指缝里都是血,分辨不出是哪里的伤口。 他打了热水回来,一点点擦拭着她的身体,她的眼光如同一泓死水,浑身都是肆虐过的痕迹。他将牙根咬碎,周身布满压抑,窒息、可怖。 他换了盆干净的水,擦拭着她的脸蛋,当血渍擦净后,他看清了她红肿的唇,心脏瞬间崩开堤口,像被冰锥狠狠刺了一刀。 他的拇指轻轻抚着她的唇角,叶芸撇过了头,不愿再面对他,无尽的羞耻和绝望将她逼到了悬崖边,她不想再面对任何人,甚至不想再面对这个世界。 他重新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将饭菜热好,喂到她嘴边。 叶芸没有张嘴,只是接过碗,垂下眼,一声不吭。 白闻赋转身收拾狼藉的屋子,将破碎的木块扫到屋外,门外的人群早已退去,幽寂的月光带着残忍的面纱将黑夜笼罩。 白闻赋摸出一根烟,他的身影落在脚边,被黑暗啃噬。 叶芸抬起视线,看着他手指间燃着的火色星点,他没有拿起来放在嘴边,香烟默默燃烧,他忽地收紧拳头,滚烫的烟嘴碾碎在掌心。 她的心也被烟嘴烫出了一个窟窿,坠落的失重感再次袭满全身。这一次,不是在梦里,而是清晰、彻骨地拽着她残存的意念。 天涯路上,她和闻斌注定不能同时存在。 闻斌困住白闻赋的双脚,她又何尝不是。 在他历经磨难之后,在他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在他人生最好的时候,他本该从受尽屈辱、濒临灭亡的苦难岁月中走出来,在大时代的激荡洪流中,把握船舵,迎风破浪。 他叛逆、独立、勇敢、远见卓识,他是叶芸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有可能赶上浪头的男人。他的事业需要四处斡旋,奔走开拓,而今却被困在这里,一天也不能离开。 他本就不屑世俗的一个人,却不得不被世俗羁绊。 闻斌的执念同她捆绑在一起,只要她待在白闻赋身边一天,闻斌就不肯去医院,他视白闻赋为仇人,不断激怒他,甚至逼他杀了自己。 闻斌丢了半条命,白闻赋又何尝不是,她看见他的拳头落在闻斌身上时,泛红的眼眶,她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何时见他这么痛入骨髓。 这么一闹,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们这段畸形的关系,她无法再用岁月静好欺骗自己,他们还能去哪里。下一次,又会是怎样的玉石同烬。只要她待在白闻赋身边,他们三人永远都不会好过。 除非他再也不认这个弟弟,不管他死活。可是佟明芳又该怎么办,她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妇人,白闻赋一旦撒手,所有苦难只能她一个人受着,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叶芸如何能将这个残忍的抉择交到白闻赋手中。她不过和他认识了两年,那是陪伴了他近三十年的家人。她如何能让他挖掉自己的良知、道义、本性,让他余生都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度过。 如果这条路上,她和闻斌注定不能同时存在。走的人,只能是她。 只要她消失,闻斌的执念没了矛头,终有一天他会肯踏进医院。哪怕闻斌还是现在这副样子,只要他不惹事,白闻赋就不用守在这座城市,不用顾虑她的安危,他可以放手开创他的未来,哪怕闻斌的病真到了严峻的地步,白闻赋也能创造更好的条件,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一碗饭,白闻赋走出这扇门是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叶芸一口都没有动过。 他进屋,洗了手,走到床边看了眼,接过碗眉头轻蹙:“吃一点好不好?” 他再次将勺子喂到叶芸嘴边,她用手挡开了。 “我想睡会儿。”她只对他说了这句话,便侧过身子面朝墙,没再动过。 白闻赋没惊动她,夜里,他睡得断断续续,时而醒来,查看叶芸的情况,她还是那个姿势,一整晚没有转过身,也没动过,连呼吸都杳不可闻。 他情愿她大哭一场,像上次那样,将委屈哭出来,哪怕把闻斌,把他都臭骂一顿,也好过这般安静地躺着,像失去了知觉,随时会幻化成影。 早上的时候,白闻赋是忽然惊醒的,他向身边摸去,空空荡荡,心脏一沉掀开被子走下床,紊乱的呼吸在看见院子中的娇小身影时,落下心来。 他走出去给她披了件衣裳,进屋收拾一番,熬上热粥。 他端着热粥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叶芸并没有在看书,她只是盯着那颗枇杷树望呆。 白闻赋提了个凳子出来,坐在她身边,问她:“在想什么?” 叶芸的目光空空荡荡,她一直以为门前的这颗枇杷树半死不活,然而今早枝桠上冒出一片叶,她盯着那片叶子,以为是这棵树长出来的,连着根枝,本为一体。可一阵子风吹过,叶子竟然剥离树桠,飞到半空,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知道,那片叶子不是这棵树上的,只是恰好被风带来了这里,稍作停留,又被卷去更远的地方。 “在想那颗树到底死没死。”良久,她回答他。 白闻赋吹了吹热粥,送到她嘴边,叶芸无意识地张开嘴。 他小心地避开她唇瓣上的伤口,尽可能动作放轻,她还算听话,与其说听话,更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机械地完成着吞咽。 还剩一小半的时候,叶芸偏开了头,白闻赋将碗放在一边,听见她轻声唤他:“闻赋。” 白闻赋抬起视线,落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黑色的瞳孔不断缩紧,如坠深渊。 “有话要对我说?” “嗯。”她抱着膝盖,上衣遮住腿,人缩成很小的一团。 白闻赋等着她说下去,可是等了很久,她始终都是这个姿势,眼神笔直地落在地上摇晃的影子上。 就在他以为她不准备开口时,她的声音却裹挟着冬日早晨寒冷的劲风向他飘来。 “当初把我许给闻斌,家里人没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如果不是爸爸身体不好,弟妹还小,我不会离开家,到这陌生的地方来。 闻斌走后,妈说只要我把彩礼钱退回去,就能让我走。我没有钱只能联系家里,我以为家里人会为我考虑,接我回去,或者给我指条出路,不会不管我的。 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我没有回答,自从离开家,就由不得我回答了,所有决定,没有一件是我自己能拿主意的。 你要我身子那天,我收到了家里的消息,他们用一封信和两罐酱断了我回家的路。所以我没有拒绝你,张裁缝说生活往往就是身不由己。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物件,家里人把我给了你们,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我熬夜赶活,不是热爱工作,我只是想把当初的彩礼钱凑够,这样如果有一天我要选择另一条路的时候,也就不欠你们家了。 你说让我别一声不吭就走了,所以我还是亲口告诉你,我想自己做一次决定。” 白闻赋交握的指节轻轻颤了下,她侧过头来,握住他的手,宽阔的手掌中间是烟头烫出的伤口,他身上的疤痕已经够多了,没道理这世间的百窟千疮全让他一个人承受。 她将他的指节收进掌心时,心里已是掀起波澜壮阔的海啸,冲进没有回音的山谷,带走所有落叶,回归大海。 “以后就......把我忘了吧。” 第48章 叶芸说完这番话便进了屋, 她拿出自己的衣物,一件件收拾。 白闻赋进屋 看见她的动作,关上了门。 她听见了他靠近的声音, 却没有勇气再去看他的眼睛。他的脚步沉重地踩在她的心间, 直到停在她的身后,将她揉进怀里,夺走她手上的衣服,扔远。 他的呼吸起伏而炽热, 快要将她融化。 “你要去哪?” 叶芸没有回答她,白闻赋将她的身子掰正过来,压下视线锁住她的眼睛:“告诉我, 你打算去哪里?” 叶芸撇开头, 睫毛不安地跳动着。 “好。”他妥协道。 “我带你去外地,离开这, 我们重新安个家。” 她没有出声,只是摇头。 去外地, 只会让他的来回战线拉长,他腿脚不好,那样比现在更疲于奔命,又何必呢? 叶芸眼里隐有泪光, 声音颤抖而破碎地从嗓子里溢出:“其实......我们也不是非要在一起。”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白闻赋的喉结波动, 骨节绞得发白。 叶芸竭力将泪憋回去, 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你说过, 只要我想出去, 你不会拦着。” 他眼尾发红,摄人的气场排山倒海压来, 手臂如钳勒住她的腰,将她牢牢按进怀里。 “我也说过,我不是个好人,我在意的人,哪怕只剩一根骨头,都不会放手。” “忘了吗?” 他抱起她,将她娇瘦的身躯放在腿上,她的脑袋贴着他的心脏,一动不动。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用哄孩子的方式抱着她,跟她说了很多话,试图打消她要离开他的念头。 叶芸闭着眼不说话,不回应,也不挣扎,像失去生命力的残破娃娃。 无论白闻赋如何再将饭菜喂到她嘴边,她都不肯再张口,自打早晨跟他说完那番话后,滴水未沾。 他不给她走,她不闹也不吵,用绝食无声地反抗他。 白闻赋很清楚,自己家的破事不应该拖累她,她还这么年轻,没道理把她留下来,困在这牢笼里,惶惶终日。道理他都懂,却执拗地扯住这段缘分,怕一别,从此天涯陌路人,一辈子蹉跎,再也没有相见的一天。 夜已深,白闻赋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唇,轻轻撬开,将水度给她。 叶芸不肯吞咽,水顺着唇边滑落,沾湿了枕巾。 白闻赋被她这副样子,气得心脏疼,他将她捞起来,眼里焚烧着烈焰,声音沉冷:“你再这样,我就上手段了。” 他捏住她的腰,将她上半身提起:“说话。” 她耷拉着头歪向一边,像没了胫骨的壳,势要跟他作对。 他的掌心带着让人臣服的热度,一寸寸攻占她的抗御,势不可挡的烈焰焚烧着她,将她从冰窟中强行拽了出来,逼她出声,回应他。 叶芸闭着眼,用最无情的方式面对他,饶是箭在弦上,仍然不愿看他一眼。 白闻赋的胸腔被猛烈抨击着,手臂箍住她,冲进直通她心房的甬道。 强烈的酸麻感侵袭了她的毛孔,叶芸轻轻一颤,抓紧被单。 他坚硬如铁地攻着她心间软肉,她像摇摇欲坠的落叶,被他攥在掌心,哪怕狂风骤起,惊涛肆掠,也不许她被风带走。 持续而激烈的裹缠,叶芸终于承受到极限,濒临溃败地张开嘴喘着气。他顺势含住水送进她的喉咙里,她疏于防备,倏地睁开眼。 他脖子微斜,富有张力的轮廓透着无法阻挡的乖戾,眼梢薄红而柔情。 “你非要跟我拧着来,那今晚都不要睡了,我看什么时候你才肯吃饭。” 镜中色 第47节 他起身下床提起她的腰将她按在桌子上,从背后贴了上来,她双腿发软,散乱的头发湿哒哒地乱颤,偏就闷声不吭。 白闻赋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脸,心里不痛快,干脆抱起她顶在碗橱上。 碗碟撞击的声音越来越惊心动魄,好像随时会震碎。 叶芸浑身湿滑,仿若从水里被捞出来,她无法再忽视他,可怕的频率让她不得不紧紧抱住他,嗓音哑得快要窒息:“闻,闻赋......” “肯吃饭了吗?” 她软在他肩上不说话,白闻赋托起她柔韧的臀:“不说话就继续。” 她瞬间缩紧身子,白闻赋抽身而退,将她放在床边,回过身拿碗。 叶芸双眸里含着水汽,潮红的脸上是不屈的神色。 白闻赋的唇角透着邪性,贴在身上的紧身背心撩到一半,狰狞的刀疤横在结实的腹肌上。 他将她拖到床边,挺腰到底,叶芸哆嗦了下,他戳着她的敏感地带,将饭喂到她嘴边。 “乖乖吃了,我好好疼你,别跟我对着来。” 叶芸的心脏快要冒出嗓子眼,她双手撑在背后,张开嘴,他将勺子送进她嘴里。 她每吃一勺,他就奖励她几下,为了哄她吃饭,色.诱都用上了。 就这样吃了几口,她摇了摇头,白闻赋将碗放在一边,将她整个人抱起箍在腰上。 “快活够了吗?该轮到我了。” 叶芸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逃不掉了。她双腿离地,身体被他牢牢控制住,他抵住她,将所有挽留融进她的身体里。 突如其来的热浪烫得叶芸双手发颤,抵在白闻赋胸前,不断推拒着他。 他刚把她放下来,她就慌张地到处找衣裳,胡乱套上冲进茅房。 在没安定下来前,他没有一次让她冒着怀孕的风险,哪怕情到浓时,也始终克制着一丝理智。 然而今天,他的理智被彻底撕碎,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这么卑劣的法子将她留在身边。 叶芸去了很久才回来,白闻赋靠在床边,看着她,眸色愈发浓厚,涌着攫人的邪戾,声音透出一丝悲凉:“就这么不愿意怀我孩子?” 叶芸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她脱去外衣,绕过他爬到床里面,白闻赋伸手将她拢到身下。 “弄干净了吗?” 他浑身肌肉再次紧绷,每一根青筋都透出肆意妄为的野性,性感、致命、摄魂夺魄。 “你弄不干净的。” 他握住她的腰肢,不肯放过她。 干掉的汗水再次变得黏腻不堪,尤云殢雨,露靡花娇。 她体格小,他怕伤着她,每回都收着力道。叶芸从没像今晚这样,真正感受到他的放纵与恣肆,柔软的身躯要被折断,临近早晨的时候,长发粘在身上,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晨曦的光亮透进屋子里,白闻赋抵着她,将所有的浓情与激荡全部交给她,叶芸已经无力再下床,被动地接受着他的给予,灵魂不断飘浮,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 他以为经过这一夜,她会回心转意,就像以往每一次,他跟她说什么,她最终总会顺从地答应他。 然而一觉醒来,他们的关系再一次回到原点。她仍然不愿进食,也不愿同他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微弱,小小的屋子安静到可怕。 整整三天,他寸步不离,折腾得狠了,她才没办法被他逼着吃点东西,也仅仅是让自己活着,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跟他僵持着。本就弱不经风的身子,很快便像枯萎的花朵,到后来,他再碰她,她已没了反应。 他抱着她,困苦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 “你要是离开我,这辈子我就只能一个人过了。” 眼泪湿了她的眼角,白闻赋吻了上去,嘴唇碰上一片湿润,他喉咙哽住。 终于在第四天,叶芸同他说了话。她说:“闻赋,我想剪头。”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好好的要把长发剪了。 她耷着睫毛,声音轻淡得听不出一丝异样。 “总是被你弄湿,洗的太麻烦了。” 她抬起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带我去理发部。” 白闻赋心软了,将她收拾整洁,带着她出了门。 再次见到太阳,叶芸忽然有种恍若隔世 的感觉,她昂起脖子,体会着风从脸上吹过的感受。 白闻赋回过身来攥住她的手,她任由他牵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这条巷子。 无论是棚户区的邻居,还是二尾巷的居民,他们所到之处,无数异样的眼神落在两人身上。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巍峨的身躯带着逼人的凛寒对抗所有恶意。 叶芸低垂着视线,将自己关进无形的屏障里,阻隔外界的一切,直到踏入理发部。 理发部里人很多,充斥着各种交谈的声音,他们走进来后,交谈声顷刻小了下去,周围人脸色各异地投来目光,那种被当街凌迟的感觉再次涌上叶芸心头,她手指轻轻发颤,白闻赋收紧指节,对理发的师傅说:“剪头。” 理发师是个中年女人,瞧了眼叶芸,回道:“没位置。” 白闻赋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张钞票放在台面上。 “有位置了吗?” 中年女人紧了下唇际,拿起钱,对叶芸说:“这边请。” 叶芸跟着她走到里间,白闻赋则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等她。 二尾巷的男人理发,大多都在巷子口,那里有露天理发的地方,便宜利索。 能来这间理发部的基本上都是女人,弄个头发半天的功夫,没哪个大老爷们愿意陪同。店里也只有白闻赋一个男人,翘着腿等着自家的女人。 店门被推开,爽利的嗓音传了进来。 “不过年不过节的,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啊?” 白闻赋听见苏红的声音,抬了下眼,苏红也瞧见了他,扬唇笑了起来。 “哟,稀客,你个大男人跑这来干吗?” 白闻赋朝里间扬了扬下巴,苏红眼尾一勾,满脸了然地往里走去。 帘子一撩,苏红的眼神便落在坐着的叶芸身上,她围着叶芸打量了一圈,眼里露出惊色,不过一阵子没见,叶芸竟然瘦成这样,饱满的脸蛋上都没了肉。 叶芸抬起眼,从镜子中看了眼理发师,苏红拉上帘子,对理发师挥了下手,理发师识趣地走到一边。 苏红捏了捏叶芸憔悴的小脸,弯下腰来故作同情的样子:“白闻赋这几天都没出门吧,他一天到底要你多少回,能把你折腾成这样?” 叶芸瞥开视线,脸色微红。 苏红直起身子,双手抱胸看着镜子中的秀色:“真可怜,遇上白闻赋,也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我早提醒过你,别被他盯上,他会吃得你连骨头都不剩的。” 叶芸微微蹙起眉,抬头看向她:“红姐,帮我找样东西。” 没一会儿苏红从帘子后面出来,拉开店门走到门口,对司机交代了一句。再进来的时候,白闻赋敏锐的眼神射向她,苏红撇过头对上他的眼,莫名其妙地问他:“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白闻赋缓缓收回视线,看向窗外,苏红拢了拢头发,对着里面唤了声:“来个人帮我洗头。” 叶芸再走出帘子的时候,长发变成了齐耳的短发,衬得脸更小了。 她走到白闻赋面前,见他眼神笔直地盯着她,不自然地摸了摸头发:“丑吗?” 白闻赋揽过她的肩:“怎么都好看。” 他回头对苏红说了声:“走了。” 苏红意味深长地翘起嘴角。 冬天日头短,来时是下午,回去时天色都暗了。 拐进没人的巷子后,白闻赋出声问她:“苏红跟你说了什么?” 叶芸眨了下眼,声音平静到像拴了石块沉入湖底,溅不起一丝涟漪。 “说我被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白闻赋脚步骤停,迎着望不到头的巷子,他的心绪汹涌湍急,人像是站在旷野之中,顷刻间,寒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的五脏六腑扯碎撕烂。 忽然,他松开了叶芸,径直向着没有尽头的黑暗走去。 她站在原地,手从他掌心滑落的瞬间,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在她眼里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第49章 叶芸以为白闻赋丢下她后, 就不会再等她了。走到巷子尽头时,他修长的身影立在院门前,望着她走来的方向, 墨色的眼眸里是半世风霜。 他等到了她的归来, 看着她走到近前,他落下目光将她打横抱起进了家。 温柔的舔舐到放肆的亲吻,他的掌心覆在她的后颈,唇瓣厮磨纠缠, 她的心跳被反复蹂躏,视线陷入黑暗之中,满心满眼充斥着他汹涌的情愫。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才能一遍遍感受她的存在, 她的心跳, 她的喘息,他们实实在在的联系。 整洁的被褥很快凌乱不堪, 她如今对他敏感到,他的气息侵入她的鼻息, 她就开始浑身发软。 结束后他又抱着她稀罕了好一会儿,才餍足地下了床走到院中点燃一根烟。 再回到屋中时,叶芸仍然缩在被褥里,只是原本放在桌上的一杯水, 变成了半杯。床尾凌乱的衣裳被拿到了床里面。 白闻赋的眼神扫过杯子,在床沿坐了下来, 他的手抚摸着拢起的被褥, 里面娇柔的身躯轻轻颤了下, 他的手往里伸, 摸到衣裳顺势拽了出来。 叶芸惊地睁开眼,白闻赋手中捏着那包白色的小药丸, 脸色铁青。 “这是什么?” 叶芸抓住被角,往床头瑟缩。白闻赋俯下身来,将药丸提到她的眼前,声音愠怒:“苏红给你的?” 叶芸身上都是吻痕,前一刻在他身下娇喘柔情,后一刻背着他吞下避孕药。 他抬起手将药丸碾进掌心,紧皱的眉毛扯出深邃的沟壑,那道疤痕狰狞可怖,他的拳头就在叶芸脑袋边,骨骼发出惊悚的声音。 她握紧被子闭上眼,瑟瑟发抖。 “你以为我稀罕碰你!” 镜中色 第48节 床上一轻,她眯眼去看,白闻赋起了身,将药丸一拳捣碎,扔了出去。 如他所说,他不再碰她。 晚上,他背过身去,连她衣角都不屑再碰一下。他身形宽阔,稍一翻身,被子整个被他带走,冬日夜里的寒意让叶芸忍不住朝他靠近,缩在被子边缘。 白闻赋连头都没回,声音凶狠地传来:“离我远点。” 叶芸只能再往墙里挪,拽过自己的外衣盖在身上,一双小脚露在外面,冻得实在难耐,将脚伸进被子里,不小心碰到白闻赋的腿,滚烫的温度让她又将脚缩了回来。 眼前一黑,白闻赋将被子掀了过来,把她从头到脚盖住。叶芸拨开被子探出头,见他上半身露在外面,她探过身将被子拉到他身上,白闻赋大手一挥,下床走出门,在院子里坐到半夜。 下半夜的时候,叶芸迷迷糊糊地被拥进怀里,踏实地睡沉了。 然而早上醒来的时候,白闻赋不在她身边,她环视一圈,也没见到他的身影。 自打叶芸跟他说完那些话后,这些天他始终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哪怕去巷口买包烟,他都会从外面将门反锁。 叶芸走下床,透过窗户看了眼院子外,白闻赋真的离开了家。她走到大门前,手搭在门把上,往右轻轻一拧,门开了,屋外的风吹了进来,带着凛冬的寒意和晨起的曙光。 他没有上锁,将这扇通往前路的大门还给了她。叶芸抬起头,朝阳落进眼底,一个充满无限未知的世界沐浴而来。 她就这样在门口站了半晌,而后回过身走到屋子角落,翻出布兜。 棕色的长条形布袋压在布兜的最底下,她将布兜翻过来倒出里面的东西,找到了装钱的布袋,迅速绕开绳子打开布袋,里面各种面值的钞票零零碎碎。 当她把所有钱拿出来准备算一遍时,却看见布袋底下折了几张百元大钞,叶芸紧紧攥着那些钱,坐在地上怔忪了许久。 她再次将所有东西一样样收进布兜,站起身时,余光撇见一张折叠的纸滑落到了缝纫机下面,她弯下腰将纸捡起,顺势 打开。 看见马建良的字迹时,她恍惚了一瞬,目光落在了那串地址上,沪都。 “我下个月要去沪都,你帮我做身衣裳,款式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沪都那帮婆娘都给我比下去。” “她们那里的人都穿什么?” “穿什么的都有,可时髦了。” 方丽珍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叶芸脑中循环。更加发达的城市,百花齐放的着装,与时俱进的审美、高包容度和需求,愿意为她的创新和突破买单。 沪都,海纳百川、中西交融的文化,四季分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曾经隔着四四方方的电视屏幕,窥见的都市风采,一下子全部涌进叶芸的大脑,无限扩张,占据着她的思维。 叶芸将纸重新折好放进布兜,转身走到缝纫机前,掀开了罩布。 白闻赋并没有出去太久,没到中午他就回来了,车子往院中一丢,顾不得上锁,便推门而入。 叶芸安静地坐在缝纫机前,短发别在耳后,恬淡的轮廓专注凝神,规律的走线声传来,白闻赋紧绷的神色忽而松懈。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看向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复杂汹涌。 叶芸收回视线继续手中的活儿,白闻赋回过身准备午饭。 两人一起平静地吃了顿饭,虽然叶芸仍然吃得很少,但至少没再故意绝食,跟他对着干。 下午的时候,她在屋里赶活,白闻赋在院中修建篱笆。两人没有说话,互不打扰。 晚上他仍然没有碰她,叶芸安静地缩在墙边,夜里她翻过身来,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睫,白闻赋漆黑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睡意去了大半,黑暗中,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而后,叶芸重新转过身闭了眼。 第二天白闻赋仍然出去了一小会儿,叶芸手上的那件外衣已经进入收尾的工作,她从早上一直忙到夜里。 第三天的时候,大门刚被关上,叶芸便起了身。她快速收拾了一番,将那件外衣叠好带出了门。 到了二尾巷,她在路边找到一个小男孩,给了他一点零钱,让他去筒子楼给方丽珍带话。 小男孩跑走后,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百元大钞,径直拐向裁缝店。越靠近,她的心情愈发五味杂陈,远远看去裁缝店大门紧闭,她不禁加快了脚步,走到近前的时候,赫然发现店铺关了,门上贴了张告知单,是告诉老客裁缝店关掉的消息,时间是在上周。 叶芸怔愣地看着紧闭的店门,捏着口袋中的钱,眼中光影斑驳。 不一会儿,方丽珍寻来了裁缝店,叶芸将做好的衣裳递给她。 方丽珍试了下,欢喜得紧:“你这手艺可以啊,我还怕你赶不及,前两天特地去了趟百货大楼都没挑到合适的,算算看,我该给你多少钱?” 这样费工的外衣,还是冬衣,工费一般都很高,方丽珍来时做好了打算,也带足了钱。 然而叶芸却对她说:“不要钱,我只求你帮我一个忙。” 她拉过方丽珍的手,反过来往她掌心塞了钱。 ...... 叶芸出来的时间不算短,再次走回巷子,她已不再彷徨飘零,眼里多了份坚定和无畏。 走到小屋前,她脚步顿了下,院门敞开,白闻赋的车已经停了回来。 她走进院子,关上院门,踏入小屋时,白闻赋迎到了门口,她的身体落入熟悉的怀抱。 “去哪了?”他呼吸急促。 她破天荒地抬起手回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送衣服啊。” 他好几天没有碰过她,她突如其来的回应让他顷刻乱了呼吸,单手将她提起,回身放在桌边。 他低头摩挲上她唇的一刻,两人悸动到轻颤,他闯.入她的贝齿,追逐纠缠,越来越深,叶芸被他吻得泪眼婆娑,明明告诉自己要戒掉他的温柔,可这样被他吻着,心底还是会对他生出渴望。 他的吻蔓延到她耳根,她软趴趴地搭在他身上,声音绵软无力:“只要你愿意把对我的好放在别人身上,没几个女人能招架得住的,你还能遇到......” 话没说完,脖子一阵吃疼,这回,他是真下口重重咬了她,她疼得软哼:“轻点。” 他的手扶向裤子:“重吗?我还没发力,叫什么。” 叶芸被他推到了桌子上,四肢百骸被他撑开,她主动抬起头找寻他的唇,他低下头来等着她贴上来的吻,酸楚全都化为了无休无止地索.取。 他看着臂弯里颤动的身段,心口阵阵收紧。玉峰高耸,白如凝酥,残影之下晃花人眼。水蛇般的腰肢,一碰就春色弥漫,泛滥成灾。她是天生的尤物,能让男人发狂成魔溺死在她的柔情里,不愿醒来。 一想到她要离开他,日后跟了旁人,白闻赋的胸腔就快要震碎,他眼圈发红如失控的蛮兽。 灭顶的疯狂带来旷世的动魄,撕裂黑夜的利刃,春丝断肠,无穷尽。 他没有健全的身体,没有完好的皮肤,他的过去也不光彩,带着让人谈虎色变的经历,不被世人接受,不被大众认可。 然而这样的他,却给了她最镂骨铭心的疼爱。 19号的早晨,叶芸赖床不起,白闻赋出门前,弯下腰来亲了亲她的脸蛋。 她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 那天上午,在白闻赋离开家没多久,叶芸便跨上布兜走出了小屋。白闻赋给她买的所有东西她都留在了那里,唯独带走了他给她的几本书。 小屋的床上整齐叠放了一套衣服,是她亲手为白闻赋做的。 衣服的上面,有零有整凑足了当初白家给的彩礼钱,一分不少。 这是,她与他的告别。 ...... 走出这片棚户区,叶芸眼神戒备地扫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她的脚步很快,一刻也不停地离开这吃人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阵车铃声响起,吕萍骑着车停在她面前,瞥了眼她手上的布兜,问道:“你要去哪?” 叶芸赶路赶得急,又拎了不轻的东西,鼻尖冒了汗,微喘着气紧盯着吕萍。 吕萍看了眼前面的路,转过视线:“上来,我送你?” 叶芸警惕地皱起眉,吕萍的视线在她脸上来回游弋,唇边露出一抹玩味:“你沿着这条路走,我保准你走不出二尾巷就会被白闻赋发现,你往前看。” 叶芸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前面的商铺。 “那边两排店的老板都认识他,你还拎着个包这么显眼,想不被发现都难,不信你走过去试试。” 吕萍将后架上原本夹着的东西扔到了前面的篓子里。 “我带你换条路绕过去,你放心,这二尾巷里,我绝对是最希望你走的人,也绝对是最不想让白闻赋找到你的人。” 眸光流转,叶芸牢牢注视着吕萍,少顷,她跳上车。 “火车站。” 吕萍当即调转方向进了一条陌生的巷子,七拐八绕再出来的时候,她们已经绕出了二尾巷,骑到一条完全陌生宽敞的街道。 有风拂过叶芸的脸畔,撩起她的短发,周围的景物在眼前掠过,这是她对这座城市最后的印象。 吕萍风风火火将车子骑到火车站,叶芸下车的时候,吕萍长呼出一口气:“你总算是走了,我的机会又来了。” 叶芸的脸色白了一瞬,还是抬起头同她说:“谢谢你送我过来。” 说完,她便转过身去,吕萍看着她单薄瘦小的背影,收起奚弄,喊了她一声:“喂。” 叶芸停住脚步,回过头。 “家里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个男的,我在跟他处着。” 吕萍对她扯出一个笑来:“人总要向前看的,你走吧。” 清冷的眸子里浮光掠影,叶芸唇角微弯,向她挥手再见。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叶芸心间始终氤 氲着一番话,没有同白闻赋讲是不想徒增悲伤。 她其实一直很想告诉他,如果不是事情关乎他的至亲,别无他法。她真的打算跟他好好过,她会去努力克服那些流言,不惧那些眼光,她会和他站在一起,对抗所有人,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没有如果了。 第50章 宝裕茶馆位于国际饭店旁, 临着舞厅和戏院,座位舒适,茶品上乘, 就连盛茶的器具都极为考究。尽管在这地段饮壶茶, 价格不算平民化,仍然有许多举止高雅、谈吐不凡之人爱来这里谈事情,其中不乏商人、记者、作家、还有一些附近大楼里的职员。 宝裕茶馆门前的雅座,在天气晴朗的下午, 往往一座难求。吹着微风,沐浴暖阳,饮壶茶, 远处是苍翠油绿的广场, 现代化的高楼和老式洋房相得益彰,尽收眼底, 实乃惬意。 临街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位佳人,身着大翻领西装和过膝长裙, 女性柔美的身姿降低了西装的呆板和沉闷,时髦又优雅。 她稍一侧身,阳光倾洒,简单的妆容勾勒出娇俏精致的五官, 微卷的长发披在肩上,锁骨间缀着丰润的珍珠项链, 衬得她肤白貌美。 她坐下来不过一杯茶的功夫, 便引来了不少顾客的瞩目, 坐在对面的男人更是挪不开目光, 拒绝了服务员的帮忙,亲自为她添茶水, 殷勤得很。 叶芸看了眼递到面前的茶杯,双目微抬,顾盼生辉,看得对面的严老板心口发热。 镜中色 第49节 “那我有话就直说了。”叶芸的手指扶着杯把。 严老板盯着她细如葱白的指节,心痒痒的,客气道:“没事,你尽管说。” 叶芸收回手,挺直的身姿靠在椅背上,表情显得真诚:“我们合作有小半年了,情况你大致也是了解的,之前订单不多,一直没有麻烦过严老板,我们的货款都是按时结给你们的,诚信方面,应该能得到严老板的认可吧?” 严老板的视线在她一张一合的红唇上,心猿意马地点头附和道:“认可认可,绝对认可。” 叶芸莞尔一笑,不经意的一个表情,脸上闪耀着明媚的光彩,看得严老板直了眼。 “你也知道我们是白手起家,没那么多资金囤积材料,都是单子来了我们才根据数量找你拿货。这回是特殊情况,我们的合作方来头不小,这单要是成了,别说货款,后面严老板都能躺着发财了。” 严老板一听这话,思绪拉回了几分:“你的意思是?” “对方跟我们是第一次合作,为了拿出诚意,我们第一批货需要先送过去,他们验收合格后才给我们货款,那么这就需要一个缓和的周期。约严老板出来,是想和你商谈一下,这笔交易的货款,能否给我们多放宽一些日子。” 严老板正了正色:“你要多少货?” 叶芸从随身所带的小包里拿出一张单子,推到严老板面前。 严老板拿起单子仔细看了一遍,面色为难。 “你们胆子也是够大的,这种合作条款都敢签字?好歹让人家付一部分定金过来吧?” 叶芸垂下眸,含着疏淡的浅笑,没应声。 他们这样没人脉、没背景的小厂,如果不拿出绝对的诚意和足够诱人的商务条款,凭什么跟大厂竞争。促成这次合作他们耗费了将近一年半的功夫,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她也不想拿整个厂子的前程去赌,但现实情况是,那么多人要吃饭,做生意本身就是一场豪赌,没点胆量,又有什么资格跟强者在一个桌上较量。 严老板思忖片刻,语重心长道:“恕我直言,你等于是让我白白拿货给你生产,这么大的量,要是对方验收过不了,我们岂不是跟着你们一起遭殃?” 叶芸翘起腿,下巴微昂,修长的颈线使整个人看上去镇定自若。 “既然我们能谈到这笔订单,就有把握能赚到这笔钱。验收的标准是质量、款式和交货效率,严老板是不相信我们厂,还是不相信我?” “你......我肯定是相信的。” 严老板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她侧边开衩的裙摆上,纤细玉润的腿部曲线诱人遐想。 叶芸眼底的光稍暗几许,不着痕迹地放下腿,诱人的曲线消失在了裙摆下。 严老板收回视线,端起茶喝上几口,再落下杯子时,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我不是不讲人情,要是量小,能帮肯定帮,毕竟都合作这么久了。但是这事吧,我要是替你担保,我们厂其他人怎么看,一旦这口子开了,以后不乱了套了,你应该能理解吧?” 叶芸虽能明白严老板的顾虑,但他那个厂子实际上是严老板一个人说得算,如果他肯接这单,定是有斡旋的余地。 果不其然,严老板话锋一转:“叶小姐现在跟我关系疏远,我冒然帮你,别说下面人不情愿,连我自己也不踏实。但如果是自己人,那就好说了。” 叶芸默不作声地听着这番话,唇边挂着不失礼貌的笑意,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将这位严老板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稀疏,穿着古板单调,有些弓背,单眼皮小眯眼,浑身透着市侩和精明。 她对一旁的服务员抬了下手,服务员走过来后,她客气地开口道:“把这位先生的茶杯收走吧,他要离开了。” 服务员恭敬地弯下腰来收杯子,严老板神色诧异:“你什么意思?” 叶芸的脸上依然带着极浅的笑意:“这壶茶我请了,劳烦严老板跑一趟,慢走不送。” 严老板面露窘迫与怒色,站起身指了指叶芸:“附近几家厂的老板我都认识,我打声招呼没人会给你放货,你好好考虑吧,改变主意随时找我。” 他转身离开,叶芸的脸垮了下来,拿起茶水喝了一口。小缚从外面跑了进来,他二十刚过的年纪,人高马大,有些冒冒失失地停在叶芸跟前,问她:“叶老板,谈妥了吗?” 叶芸放下茶杯,目光穿过小缚看向他的身后,那个女人自打小缚过来就一直盯着叶芸瞧,彼时对上视线,女人唇角一扬,确定没认错人,径直就朝叶芸走了过来。 “好久没见啊,还认识我吗?”走到近前时,女人笑意更深。 叶芸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红姐。” 苏红向叶芸走来时,过去和现在的时空在叶芸脑中短暂地交汇,一种难以言说的失重感拽住她的心脏不断下沉。 自从她上了那趟火车,和他有关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彻彻底底消失在她的世界。苏红的出现,冷不丁攫住叶芸的心跳,让她沉睡已久的细胞忽然警觉起来。 小缚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看向苏红。 苏红对上他的目光,问道:“这位是?” “我助手,小缚。”叶芸压制住内心的波动,对小缚介绍道:“这是苏老板。” 小缚憨憨地对苏红笑道:“苏老板好。” 苏红意有所指地拉长语调:“小赋啊......” 叶芸眼睫轻眨,呼吸频率加快。她如一张白纸来到这里,后来接触到的人,没有人知晓她的过去,苏红的出现让她无形中竖起了防备,她转头对小缚说:“我和老朋友聊两句,你先回去吧。” 打发走小缚后,苏红拉开叶芸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她穿着休闲的衣衫,身边还放了个行李包,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气质倒是没怎么变,举手投足依然尽显风韵。 坐下来后,苏红仔细打量了番叶芸。 “头发都这么长了,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你,你把头发剪短了,有几年了?” 叶芸敛下眸,过去的记忆融进她的眼底,星离雨散。 “这么算起来有四年多了吧,你现在都自己当老板了?做什么生意?” “小服装厂而已,算不得什么老板。” 说罢,叶芸抬起眸扫了眼苏红身旁的行李包:“你这是刚来还是要走?” “我过来谈些事情,中午刚到。” “从哪过来的?”叶芸语调轻缓地问。 苏红眼尾勾起一抹深意:“你是想问我,是不是从二尾巷过来的?” 这个地名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出现在叶芸的生活中,猛然听见,心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只是面上依然恬淡无异,也没有去接苏红的话。 苏红随即轻笑道:“是从家过来的,来 之前还跟一帮老朋友聚了聚。” 说到这,苏红停顿了下,抬眸去看叶芸的表情,她脸上始终含着淡笑,除此之外,瞧不出其他异样。 “不想知道都有哪些老朋友吗?”苏红眉梢染了笑意。 叶芸唇边的弧度稍有扩散,抬手示意服务员:“给这位女士泡杯上乘的毛尖。” 茶上来后,苏红感慨:“这大城市的人就是讲究,喝杯茶摆上来这么多东西。” “红姐要是不赶时间,我订个地方,你考察下这里饭店的厨艺如何?” 苏红喝了口香气四溢的茶汤,眉眼舒展:“不用跟我客气,下回吧,我也就待两天,明日还要下江南去办些事。” 她放下杯子,说道:“你都请我喝了这么好的茶,我也不妨告诉你,来之前相聚的老朋友里可没有白闻赋。他现在生意做大了,接触的都是上得了台面的大老总,我们这些小老板想跟他吃个饭可没那么容易,我上回见他得有两年了。” 叶芸的手抚上微凉的茶杯,指节微动,沉声静气道:“那挺好的。” “不过他的近况,我还是晓得的,想知道吗?” 叶芸依旧弯着唇,只是在苏红问出这句话时,她仿若被丢进了一个漆黑的迷宫,渴望找寻出口,又害怕出口之外等待着她的未知审判。 苏红审视着她的表情,眉梢微扬,开了口:“他太太比他小很多,据说他对太太很好。” 当命运的审判真正降临的时候,叶芸忽然产生了一种深陷泥沼的无力感。不是她没想过这件事,只是亲耳从熟悉他的人口中听闻,意识像遭到撞击,光晕刺进她的眼底,她眼圈干涩地低下头,扣住杯子端起来送到唇边,抿了口茶水。 再放下来的时候,她脸上已经没了笑意,但也仅仅是没了笑意。除此之外,她不发一言。关于他的事,在很早以前,她就失去资格再产生任何情绪。 岁月教会她如何对自己的伤痛做到麻木不仁,却始终无法教会她对那个男人做到无动于衷。只是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被轻易击溃,更多的是将所有苦楚咽进肚子里,被迫坦然面对。 苏红的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她不似从前,被一点意外打击得支离破碎,但苏红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 她笑着问道:“你呢,结婚了吗?” 叶芸抚着无名指,苏红的目光落在她指间的戒圈上。 ...... 叶芸回到弄堂的时候,天色都快暗了。一楼的店铺正准备打烊,见她回来,管店的映安走出柜台,同她说:“你要再不回来,马老板要去寻你了。下午来了个人,说是留洋回来的,看中咱们的新款,和马老板聊设计理念,马老板说只能等你回来了,那人说有空再过来。” 叶芸不咸不淡的“嗯”了声,径直往楼上走。 映安和店里另一人对视一眼,一头雾水。平日里叶芸对这些消息最为敏感,总要亲自问清楚情况,然而今天却心不在焉的,属实是反常。 映安对着楼梯喊了声:“那没事,我们就先下班了?” 马建良听见声音,探过头对她们说:“好,你们先走吧。” 他顺势接过叶芸的手包,问她:“去这么久啊,谈得怎么样了?” “我跟他谈合作,他盯着我腿看,你说能谈成什么样,下次这种事情你去。” 马建良见她脸色不好,好言解释:“我主要赶着去接我妈,她人生路不熟,我怕她摸不到地方。好嘛,都是我不好,下次不让你去了。” 叶芸转过身丢下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马建良神色一怔,跟上去问她:“严老板冒犯你了?不能吧,你们不是约在宝裕茶馆吗,那么多人他还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都让小缚跟着了,他回来也没说什么啊!” 叶芸推开门走回房间,马建良着急地跟在后面。 “你倒是说句话啊,严老板对你怎么了?” 叶芸拖出行李箱,声音发闷:“没怎么。” “没怎么你还骂上全体男同胞了,我这属不属于殃及池鱼?等等,你收拾行李干吗?” 叶芸低着头拿出衣服,答非所问:“你妈人呢?” “安顿在厂房那边了。” “怎么不接来这里?” 马建良挠了挠头:“不是怕接过来,你不方便吗?” 叶芸将拿出的衣服一件件重新叠好:“我出去几天,你明天把她接过来住吧。” “你这是要去哪?” 叶芸埋着头整理行李,说道:“回老家看看。” 马建良略感诧异:“又没到过节,你回去做什么?” 叶芸耷拉着眉眼:“我回自己家还要挑日子吗?” 马建良走入房中,来回踱步:“不是,你这也太突然了,你之前也没说要回去啊!你都几年没回去了,好好的要回去干吗? 镜中色 第50节 你这两天不是要去结识那个主编吗?严老板那条路行不通,我们得抓紧想其他办法。刚才下午来了个设计师,说这几天要约你见面。我哥说了,厂那边的流程这周必须改完,我还等你回来跟你商量这事,打算明天一起去……” “马建良。” “啊?” “闭嘴。” “哦。” 马建良的嘴是闭上了,就是来回不停地走,脚步声让叶芸不胜其扰。 她再一次抬起头来:“马建良。” “啊?” “出去。” “哦。” 马建良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用极低的声音对门内的叶芸说:“就算回去,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不太好吧。都这么多年没回去了,老家面貌肯定不一样了,要不然让小缚陪你回去?” “村里人见我带个大小伙回家,会怎么说?” 马建良虽清楚这样不太妥当,但想到叶芸一个人跋山涉水,多少放不下心来。 “要么我跟方姐商量下,让映安陪你回去,哪怕路上帮你拿些东西也是好的。我跟你说,你别不当一回事,万一老家这几年修了路,你都不一定能找到回村的道,多个人到时候......” 叶芸丢下衣服,侧过视线:“关门。” 她嘴角微微下垂,脸色发白,给马建良一种他再不走,她随时要哭出来的错觉。 “哦,好的。”马建良赶忙带上门。 第51章 马建良没有说错, 短短几年,老家的面貌翻天覆地。伟大的改革开放,迎来了激动人心的第二次工业革命, 连凤水这经济欠发达地区也吹到了这股春风。 上一次叶芸回来已经是好些年前了, 那会她和如今的小缚差不多大,带着对未来的迷茫和惶恐,提防着周遭的一切事物,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而这一次, 她几乎睡了一整路。其实这几年,她一直没有好好给自己放过一天假,没日没夜的操劳早已成了她的生活日常。哪怕这两年日子稍微好过一些, 她仍然不敢有一刻松懈, 她担忧只要停下来,好不容易奋斗的成果便会付诸东流, 她害怕没钱,害怕流离失所, 害怕握不住自己的命运。就连别人过年过节回去和家里人团圆,她还在四处维系关系,画设计稿,一遍遍改版赶工, 还要完成学业。从来到沪都这座大城市后,她始终上紧发条, 每时每刻都在运转。 直到和苏红告别, 走回来的路上, 疲惫一下子从各个角落袭来, 前所未有的。就好像这些年所有的辛劳累积到这一刻,在一瞬间全部压在了她肩上。 她知道现在不是放假的时候, 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她处理,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她参与,还有好多人急着见面。 只是忽然之间,这些在她看来无比重要的事情变得无力应对,她必须走这一趟来缓解快要崩坏的情绪。 看 看许久未见的家人,和他们说些话,暂时远离纷纷扰扰。 上一次回到县城,她等了好久的大巴车,才将她带回村口,又沿着田埂走了好长一段路到的家。 而这次回来,她在长途客运站附近见到了那种三轮车,外面罩着层帆布,晒不着淋不着,跑起来灵活,不过要和别人拼座,还有鸡鸭鹅挤在一起。叶芸探头看了眼,转过身走到另一辆空车前,跟村民谈好了价钱,直接包车送到村子里。 三轮车是不开进土路的,不过叶芸给的钱足够令人心动,这村民反倒乐得跑一趟。 曾经二尾巷到青溪村的距离,对叶芸来说鞭长驾远,回来一趟尤为不易。 如今千里之行也不过是转念之间,纵有需要克服的地方,钱也都能摆平。 三轮车在靠近叶芸家的那条土路边停下,叶芸将钱付给村民,并和他约定来接她的时间,告诉村民到时候还能挣得同样的钱。 村民笑得合不拢嘴,主动把大包小包提下车,说是帮她送回家。叶芸没拒绝,拎着皮包走在前面。 正值傍晚,天色还没暗下来,不少人农忙回来在门口闲聊忙活。瞧见一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女人走进村,后面还跟着个帮她提东西的人,这派头十足的模样引得不少村民跑来围观,一时间都没认出她是叶家的大女儿,直到叶芸走进叶家院门,大家才确认她的身份。 叶家院门大敞,门头挂着灯笼,贴着大大的喜字,叶芸看见这架势,不禁加快脚步迈入家门。 叶家的院子中坐了不少人,正聊得热火朝天,突然有人走进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交谈,朝门口看去。 叶芸穿着显瘦的长裤,时髦干练的短外套,一头及肩的波浪长发,摩登又前卫。院子中的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了那么几秒,二妹叶茹最先回过神,站起身迎向叶芸。 “大姐?真的是你啊,大姐!” 叶芸朝她露出久违的笑容,张开双臂,二妹情绪激动地扑进她怀里,双手紧紧抱着她,泪如雨下。 叶芸感觉到怀中二妹失控地抽泣,抬起手拍着她的背,瞥向院中的其余人。 除了叶家的人,院子里还有几位生面孔。 叶母赶紧走过来,劝开二妹,脸上挂着欣喜之色,握住叶芸的手:“你可总算是回来了,你能这个时候回来真是太好了。” 叶芸眼眸微转:“家里有喜事?” 叶母拉着叶芸回过身,对里面那对老夫妻介绍道:“这是我大女儿,在城里生活。” 那对老夫妻打量了番叶芸,客气地对她直点头。 叶芸疑狐地看向叶母,叶母同她说:“你二妹下个礼拜办酒,你赶巧了,能送你二妹出嫁。” 叶芸讶然地回过头去看二妹,叶茹侧过身子低头抹着泪。 三妹跑到叶芸跟前,她长高了,是大姑娘的模样了,不像从前毫无顾忌,这回见到自家大姐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叶芸转头对老夫妻笑了笑,以示客气,便扯住三妹的手:“来帮我拿东西。” 骑三轮的村民回来了第二趟,将叶芸在县城买的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她几年才回来一次,出手大方,买了不少东西带回来。 三妹帮着一起往家提,叶芸问她:“小弟呢?” 两人走到屋里,三妹往院中瞥了眼,低声说:“送去县城读书了。” “看来成绩不错嘛。” 三妹将东西放在墙角,嘀咕了句:“哪里不错,塞了不少钱才送去的。” 叶芸和三妹将东西放好走回院中时,两方长辈正在商谈下周接亲的细节。 三妹从家里搬了凳子出来给叶芸坐,叶芸便坐在院子一角,端起茶水歇歇脚,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家老妈子说道:“到那天你们喜糖多准备点,我家过来接亲的人多,他几个堂哥结婚的时候,女方家备了不少东西,小辈都拿到了红包,多少倒是无所谓。当然了,太少也不好看,亲家你说是吧?” 叶母坐在他们对面,和善地笑了笑:“我们村的规矩,喜糖一般是男方家里备着,提前送过来。红包的话,没这个说法,要给也是男方接亲带红包给女方这边的人,哪有嫁女儿还给红包的?” “是是是,我们来接亲红包肯定会准备,我的意思是,小辈大老远陪着过来,给他们讨个彩头,面子上也好看不是?说到规矩,叶茹嫁到我们那边,按理说,是照我们那边的规矩来。” 叶母听了这话,有些笑不出来了:“既然是按照你们家的规矩,那也好办,来多少人,给多少红包,你们提前准备好不就行了。我们家叶茹哪方面也不比别的姑娘差,还能丢了你家面子啊?” 叶芸拿起茶水喝了一口,顺势看向坐在老两口身旁一言不发的男人,准确来说,是她未来的妹夫。 这男人长了张大饼脸,头发颇长,半边额头和眉眼都被这飘逸的长发遮住了,说实话,叶芸瞧了他半天,都没瞧出他到底长啥样。他父母在为了接亲当天的流程费尽口舌的时候,他在低着头扣指甲缝里的脏污,事不关己地抖着腿。 叶芸又将眼神转向二妹,二妹坐在叶母身旁,拧着秀眉,紧紧盯着那对老夫妻,一眼都没瞧她这个未来的丈夫。 不知道聊到哪了,叶母将话头转到了叶芸身上。 “就说我这个大女儿吧,嫁人的时候,她婆家可是什么要求都没有,光彩礼就比你们多,人家也没要我买这买那,反而带了不少礼品过来,就包括现在,哪年春节不稍人送一堆值钱货来。” 叶芸眸光隐隐晃动,胸口像被人压着,透不过气来,凝神看向自家老母亲。 对方老夫妻被说得面子上挂不住,男方父亲发了话:“你大女儿能干又洋气,嫁得好是你的福气,我们家就这个条件,而且叶茹岁数也不小了,耽搁下去着急的是你们。” 村子里不比山外头的大城市,这里的姑娘大多数18、9岁就找到婆家,20岁都抱上娃了。当年叶芸是20不到给的白家,而叶茹都二十几了还在家中,本就有人跟叶母说闲话,让她抓紧把叶茹嫁出去,别等成了老姑娘。为了这事,这两年叶茹和叶母的关系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 如今听见男方父亲这样阴阳怪气,叶茹的小拳头握了起来,脸都气白了,叶母的面上也流露出一丝难堪。 叶芸将手中的杯子放下,抬起头问道:“你们家儿子多大?” 老夫妻的视线转向她,男方母亲回:“26周岁。” “做什么工作的?” “我们村里哪有什么工作,家里田都忙不过来。” “那还是挺能吃苦耐劳的,早上几点起床?” 说完抬手制止男方父母说话,而是看向那位准妹夫:“你几点起床?” 这位留着飘逸长发的小伙子,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问我啊?” 叶芸点点头,听见他说:“那得看我晚上几点睡了,一般10点、11点。” 叶芸眼皮子略抬,转向对面老两口:“这个年纪在我们村,要不是计划生育,娃都生三了,怎么拖到现在才说亲?” 她就差把“虚岁27,没有工作,游手好闲望天收”说出口了。 在这场博弈中,男方拿捏叶茹岁数大刚占了上风,叶芸就毫不客气地揪出他们儿子的软肋,为了不暴露自家儿子的劣势,男方父母只有停止发难。 叶母及时出来打圆场:“这样,我们再商量一下。” 男方显然也坐不住了,起身后,男方母亲对叶母说:“行吧,你们商量商量,我们过两天再来。” 叶母应下了,将男方家人送出家门。 叶芸进屋去看了眼叶父,叶父已经不大能认得人了,叶芸同他讲话,他看看她,也不说话,已是一副油灯枯尽的模样。 叶芸在叶父屋中坐了一会儿,便听见屋外传来哭声,她起身走出屋子,见到二妹捏着拳头眼圈发红。 叶芸径直走过去,问道:“哭什么?” 二妹不肯说话,背过身去趴在桌子上, 肩膀颤抖得厉害。 叶母对叶芸说:“你快劝劝你二妹,她总认为我给她说亲是为了彩礼钱,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终身大事着急。” 叶茹的声音闷在臂弯里:“那我问你钱呢?还不是拿给小弟读书了,要不然刚才为了几个红包,让对方把我说成这样。” 三妹缩在门边上不知所措,叶芸转过头问叶母:“二妹说的是真的?” 叶母唉声叹气道:“我能怎么办呢,你弟这么小,不读书下来能做什么?” 叶茹直起身子嚷道:“你也知道这么小不能不读书,当初为什么让我下来?” 叶母被她堵得无话可说,转而拉着叶芸:“你爸最近要抓药,我得留点钱在身上,我要手头宽裕,刚才不会为了几个红包跟那边掰扯半天。” 叶芸听出叶母的意思了,想让她帮衬一二,她没主动揽下这事,也没说不管,只是转身拍了拍二妹的肩。 “不要哭,姐在,不能让你给人欺负了。” 镜中色 第51节 她这么说,叶母自然是认为叶芸答应出钱给二妹撑场面了,毕竟这两人自小关系要好。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叶芸如今过得滋润,举手投足都是大城市出来的派头,二妹出嫁这么重要的事,在叶母看来,长姐也该有所表示。 晚上的时候,叶芸将二妹拉到房中,多的没问,就问了她一句:“你跟姐说实话,那户人家,你是想嫁,还是不想嫁?” 二妹低头攥着衣角,五官皱在一起,半晌过后,点了下头。 “当真?”叶芸眼里多了丝探究。 二妹嗫嚅半晌,说道:“想不想的,都到了这步,哪由得了我。” “你就跟我说,你想还是不想?” 叶芸了然于胸的语气让二妹不得不跟她说实话。 她拼命摇了摇头:“不想,一点都不想,我见着那个男的就讨厌,一想到以后要跟他一起生活,我就觉得这日子没盼头了,可是我不想别人说我是老姑娘......” 二妹又哭了起来,这一天下来,眼睛都哭肿了。 叶芸摸了摸她的脑袋:“姐知道了,睡吧,这事我来处理。” 这两天二妹始终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从前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充满烦恼的大人。叶芸回来两日,就没见她笑过,记忆里,她还是挺爱笑的。 老家空气好,无论白日还是夜里除了鸡鸭偶尔叫几声,总是安逸的。叶芸站在老房子前独自待了会儿,目光落在门前的那片花生地上。 自从碰见苏红后,那些久远的记忆总是不自觉浮现,这几日她的思绪也跟着恍恍惚惚,心脏时常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拉扯着,即便回来了,那种无力感仍然无法排解。 叶芸走回院子中,二妹坐在屋门前发呆,她走到二妹身后,将她的发绳去掉,长发散落,叶芸给她编起新发型。 二妹没有动,乖巧地坐着,忽然问起:“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叶芸眼神轻抬,手上的动作没停:“不联系了。” “我猜到了,他那年回来找过你。” 叶芸手指僵硬,停下动作:“哪年?” 二妹想了会,告诉她:“鼠年春节前。” 叶芸是猪年12月19日那天走的,鼠年春节前,也就是她走后的一个月。她猜到他有可能会来老家找她,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回来过。一来头两年过得太艰难,回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交代,二来不想面对过往的一切,这一拖,就拖了四年多。 “妈不知道他是来找你的,他对妈说是走亲戚路过这,顺道来看看,待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叶芸继续编着发,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每年春节那边都送东西过来?” “每年大年三十前,会送不少年货、衣服、用的东西,还有我们姐弟的过节红包。都是以你的名义让人送回来的,妈总跟村里人说你婆婆会做人,每回都替你准备这么多东西。” 叶芸喉头逐渐发紧,佟明芳当然不可能为她考虑这些,也只有可能是白闻赋,在为她留着这条后路,当有一天她在外面累的时候,有家可回。 死寂的心跳突兀地颤动了一下,她将复杂的心绪压了下去,把从城里带来的发夹为二妹别上,拿过镜子递给她。 二妹左照照,右照照,终于露出了笑意:“真好看。” ...... 叶芸到家后的第四天,那对老夫妻再次带着儿子登门拜访,这次不仅是老两口,那小伙儿的两个姑姑也来了,长相又粗又黑,这小伙子完美遗传了两位姑姑的样貌。 一家子人往叶家院中一座,便有种来势汹汹的架势。 叶父无法当家作主,叶母一个人面对亲家这么多人,气势上到底弱了一截,拉着叶芸出来坐坐阵,叶芸顺从地坐在叶母旁边。 两位姑姑一坐下来就现身说法,告诉叶母她们两家儿子娶媳妇的流程,大意是佐证男方父母的说辞,证明他们那边的确有这个规矩。 对方说叨一番后,叶母也就松了口:“既然你们那边讲究这个,我们也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来吧,本来就是大喜事,也别为了这些小事闹得不愉快。” 男方一听女方这边同意了,自然和颜悦色起来。 坐在旁边未发一语的叶芸,转向叶母,问她:“你打算掏钱包红包了?不是说爸还要抓药吗?” 叶母眼里闪过一丝尴尬,低下声说:“你那天不是答应了吗?” 叶芸平淡地回道:“答应什么,我不明白。” 叶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碍于男方还在不好发作。男方那边假装聊天,发现气氛不对,余光偷偷瞄了过来。 叶芸提高了嗓音:“妈你的意思是让我出红包的钱吗?我可不出,你嫁女儿,不应该你出吗?” 叶母的双眼恨不得在叶芸脸上瞪出一个窟窿来,叶芸撇过头看向男方父母:“我妈出不了这个钱,我更出不了,人你们还要娶吗?” 男方几人面面相觑,被女方这边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措手不及。 小伙子的大姑看不过眼,说了句:“你们不是商量好了吗?怎么一会儿一个说法?” 叶芸直截了当:“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怎么说?” 叶母刚想出声,叶芸的手掌压在她的腿上,让她噤声。 二妹一双眼睛睖得老大,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男方几人见女方态度如此坚决,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想到都走到这步了,几人低声交流了几句,松了口,由对方二姑出面交涉。 “以后都是一家人,你们要是实在困难,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来吧,我们老的还不都是为了年轻人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二妹一听这话,立马转过头看向大姐,叶芸不慌不忙地点着头:“能理解是好事,不过门还没进,你家长辈就为了几个红包贬低我妹,以后要是嫁到你们家,还能有好日子吗?” 男方几人脸色骤变,对方父亲质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芸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视线:“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想娶,我们不想嫁了。” 叶母震惊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叶芸,叶芸任由她瞪着。二妹又激动又害怕,整个人都在发抖。 对方大姑最先跳脚,站起来指着叶芸:“你说不嫁就不嫁了?我们可是给过彩礼了,真金白银交给你妈的 ,你妈都没说什么,你跳出来做什么数?” 叶芸转过头看向叶母:“钱拿出来。” 叶母被男方的架势镇住了,颤颤巍巍地说:“没,没有。” 在叶母对叶芸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那种被家人放弃的感受一下子涌上心头,绝望、失措、走投无路。 叶芸目光紧紧盯着她:“你拿出来,家里其他事我来解决,你要是眼睁睁把你二女儿往火坑里推,你看她以后会不会认你。” 此时此刻,叶芸就是在逼叶母拿出个态度,哪怕最后她来兜底。 然而叶母侧过身子,轻声在她耳边说:“钱给你弟找关系上学了,拿不出来。” 叶芸的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虚无。 “多少钱?” 叶母说完后,她起身进了屋,再出来后,将彩礼的数目分文不少地放在男方面前。 “人不嫁,钱也退了,你们可以走了。” 男方父母拿了钱,破口大骂,临出门了,还不解气,男方母亲站在叶家大门前骂道:“活该熬成老姑娘,一辈子嫁不出去。” 附近村民都跑出来看热闹,问是怎么回事,男方父母走了还不忘跟村民说叶家的不是。 大门一关,叶母便指责叶芸:“你才是把你妹往火坑里推,以后大家都知道咱们临时反悔,哪家还敢上门提亲,你让你妹以后怎么办?” 二妹垂着头站在一边:“那我以后不嫁人了。” 叶母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她:“你不嫁人当真要成老姑娘被人笑话?你看吧,以后谁路过咱家都要说两句不是,你还怎么抬起头做人,连我都跟着抬不起头。” 二妹眼泪“啪嗒”落在地上,叶母痛心疾首:“你弟过几年读完书也是要讨媳妇的,你赖在家里,以后都没人敢给你弟说亲,你这是要连累......” “叶茹。”叶芸出声打断了母亲的话。 二妹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向她。 “收拾东西,明天跟我走。” 叶母张着嘴怔愣地看向叶芸,叶芸浑身透着凝重的低气压,迎上叶母的视线,黯淡、疏离。 翌日清晨,叶芸带二妹上了路,叶母将二人送出家门。这一次分别,没有人因为不舍而掉泪。 行至半道,二妹望着无垠的田埂,神色茫然地问叶芸:“沪都是什么样子的?” “是另一个世界。” 第52章 把叶茹接来沪都, 叶芸并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比如把她安顿在哪里,带回去前应该事先和马建良知会一声。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将叶茹带走,好像完成了多年前对自己的救赎。倘若那年, 也有个人能拉自己一把, 她就不会身陷囹圄。 然而有时候人生并不是用得失计算,那段经历让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后悔吗?如今回想,不甘大过后悔。 叶芸在老家待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加上来回路上耽搁,抵达沪都已是十天之后。 马建良的母亲已经回去了,叶芸要再不回来, 这两天马建良都准备托人去老家找人了。 回到沪都后, 叶芸把二妹带回了洋坊街。马建良接到消息,骑个车赶回来, 三步并两步跑到楼上,瞧见叶芸正坐在镜子前描眉。 他长吁一口气:“我指望你回去待个两天就回来了, 你也没说回去那么久,我都怕你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你说你丢下这么大摊子事,怎么能睡得着觉的?” 叶芸落下手腕,对比了下两边眉毛的高度:“困了不就睡着了。” “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也不怕厂子出事情?” 叶芸站起身,拉了拉衣裙, 侧过身对着镜子照了下。 “那你是做什么的?” “噗嗤”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马建良回过头, 看见个姑娘靠在叶芸房门口盯着他笑, 眉眼间和叶芸有三分相像。 叶芸弯腰拿起手包,对马建良说:“这是我二妹, 叶茹,暂时先和我住,可能要打扰你一段时间。” 马建良跟叶茹问了声好,转头看向叶芸:“你这话说得就见外了。” “映安晚上带她出去逛街,我要回来晚了,你记得给我妹留门。” 马建良问:“你呢,才回来又出去?” “我约了梁太太她们打牌,别说我不惦记着事情。” 马建良讪讪地笑着,故作绅士地摆了个请的手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件,叫住叶芸:“你过去顺便打听下一个叫活阎王的人。” “什么阎王?”叶芸费解地看向马建良。 “我也不知道,刚才去厂里碰见我哥,他问我的。” “知道了。”叶芸踩着高跟鞋下了楼。 镜中色 第52节 叶茹走出屋子,有些诧异:“我姐什么时候有这个爱好了?” 马建良跟叶茹讲:“她每周都会同那些太太约牌局,你别小看这几张麻将,你姐能坐上牌桌也是花了些心思的。她从前还是个小裁缝的时候,连这些太太的家门都摸不着。” 叶茹懵懵懂懂地问:“去打牌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那些阔太太要么本身家境优渥,要么丈夫有些本事。有几个是你姐开裁缝铺子时结识的,后来一直维系着,厂子刚办那会,没这些关系,我们早就栽过大跟头了。你姐去打的不是牌,是人脉。” 经马建良这么一说,叶茹似乎明白过来。 ...... 叶芸抵达梁太太家时,牌都已经打了起来。女主人梁太太倒是没在牌桌上,说是在楼上同一位家庭教师谈论他儿子近来的学习问题。 牌桌上四人叶芸都熟悉,她进门的时候,她们正聊得热火朝天。 何太太绘声绘色地说:“说是已经确定了报名的日子,到时候好多厂商都会带着产品过去。” “有不少高档货吧,我们要是能去见见世面就好了。”袁太太说。 “可不是太容易的事,得以公司或者厂子的名义报名。” 郑太太接道:“这背后老板人称活阎王,从前也没听过这号人物,怎么一过来就熟门熟路的。” 何太太摸了张牌:“我倒是听到一些风声。” 话音刚落,何太太抬眼瞧见走来的叶芸,提高了嗓音:“小叶回来了,我上周去找你,马老板说你去老家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叶芸将坎肩交给佣人,笑着回:“没什么事,许久没回家,回去看看。” 其余三人也回过头同她打招呼,叶芸提着手中的点心:“从老家带了点糖酥,大家尝尝。” 袁太太揉了揉肩膀:“正好我们歇会儿。” 佣人泡了花茶端上来,配着糖酥,几人换到了茶几那吃茶闲聊。 “你老家这点心甜而不腻,我家老陈就喜欢这种茶点,下次回去帮我多带点。” 说话的是梁太太的堂妹,谢玉淑,三十出头的年纪,出身名门,又是才女,如今活跃在文坛。谢玉淑的丈夫是大学教授,在业界有着一定的影响力。说来她和叶芸颇有渊源,谢玉淑的丈夫陈毅好些年前还在担任临时讲师时,曾委派去外省参加学习工作,那次外出的经历,让陈毅在展销会上碰见了叶芸。如今,陈教授是叶芸的导师,谢玉淑便是叶芸的师娘,因着这层关系,她待叶芸向来亲厚。 叶芸听见师娘开了口,立马应承下来:“这还不好办,我回头就叫人买些来带给老师。” 郑太太继续刚才的话题,问何太太:“你接着说。” 谢玉淑侧过身子告诉叶芸:“咱这地界最近出了个新贵。” 叶芸顺着她的话,问道:“不会是那位活阎王吧?” 袁太太颇感意外:“你不是才回来吗,消息这么灵通?”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回事呢,我就回家待了几天,怎么都在说他,我们厂长也在打听他的消息。” 何太太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你晓得去年在锡城举办的展会吗,那可是盛况空前,一票难求。最新消息,这主办 方前阵子来了咱们这,很多外地的大牌可都是跟着来了,听说空出了一部分席位是留给本地厂商的,现在外面为了争抢位置,打破了头。就别说最终能不能拿到参加资格,现在就连报名都是要走流程的,你们厂长肯定是接到风声了。不过啊,这位最近可是炙手可热,不是那么好攀关系的。” 郑太太接过话头:“我是听人讲,这位活阎王一来就买下了建山路那的一座洋房,可不是小数目,你们说他来这买房做什么,不会还打算以后在这安家吧?” “这谁知道?”何太太回。 日异月新的大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着新鲜事。太太们的茶会,往往是叶芸获取消息的有利途径。她安静地品着茶,在旁听她们讲。 郑太太又道:“那座洋房门前的花园不是种的郁金香嘛,有人说他拿到房子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把花园里的花全铲了。” 袁太太不可思议:“铲了做什么,种地吗?” “一个喜欢自己种地的阎王爷?”谢玉淑略感诧异。 她这一说大家都笑开了,就连叶芸眉梢也染了笑意,听着她们越来越离谱的描述,根本无法想象那得是怎样一个怪人。 谢玉淑转而笑道:“但是为什么都叫那人阎王,这称呼太奇怪了,要人命似的。” 何太太放下茶杯:“给你说对了,他还真要过人命,不然为什么都叫他活阎王。” 大家眼里均露出惊色,郑太太催促道:“你都听到什么风声了? 何太太故弄玄虚地摆弄了一下项链,就连一旁梁太太家的佣人都被吊起了胃口。 “活阎王早年间在他们那边造船厂工作,那时候还是个普通工人,长得身强力壮的,被领导安排去送货,这人头脑灵活,送了两次就发现不对劲,领导背着厂里干那投机倒把的买卖,将钢材偷偷运出去,那个体量是要判重刑的。坏就坏在从头到尾领导根本没经手 ,摘得一干二净,万一东窗事发,倒霉的就是活阎王。他看清形势,想自保的,来不及了,那条利益链上拴了不少大人物,有人做局灭他口,说是一堆人围追堵截都没把他杀掉,还被他反杀了。” 袁太太捂着嘴:“这人这么难杀?” 何太太笑了:“对,杀不掉,外面人说他有九条命,杀了一条还有一条。” 谢玉淑也跟着掩口而笑,叶芸脑中闪过一个身影,思绪游离了一瞬,低头喝茶。 “他杀了人还能逍遥法外?”谢玉淑问道。 “谁杀人了?”梁太太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众人回过头去。 郑太太同她讲:“我们在说活阎王的故事,你听说这人了吗?” 梁太太挑了下她那双丹凤眼:“他啊,我家老梁上周才见的他。” 这话一说,几人纷纷来了精神,让梁太太展开说说。 梁太太迤迤然地走过来,坐下身,语调从缓:“我家老梁跟他是旧识,很多年前就认识了,对他评价挺高的。” 郑太太开了口:“那个活阎王是不是满脸疤,长相极丑?见过他的人都说,看他一眼就会做噩梦,身上没一块皮肤是好的,大夏天都裹得严严实实。” 梁太太稍感诧异:“这我家老梁倒没说。” 袁太太细皮嫩肉的,向来听不得这些,缩了下肩膀:“快别说了,我光想到那样子都起鸡皮疙瘩。” 兴许是郑太太的描述太过可怕,就连一旁的佣人都嫌弃地皱起眉头来。 偏倒是半晌一言不发的叶芸,冷不丁地冒了句:“疤只能说明一个人的经历,用疤痕去衡量美丑,不妥当吧。” 郑太太接话道:“都浑身是疤了还能好看吗?” 叶芸抬起头来,平日里温和的眼神多了丝难以捉摸的黯然:“既然都没见过,还是不要随意评论他人的样貌,要是生活一帆风顺,谁想身上留疤?” 何太太耐人寻味地端起茶,梁太太和谢玉淑不经意间交换了下眼神,郑太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叶芸。 她们也不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开这种玩笑了,平日里聊得兴起时,别说拿他人打趣,就是荤话也经常口无遮拦。叶芸虽然不会陪着讲,但也总会笑着听,哪怕有时候她们玩笑开过了,她也从不会说什么,讲话向来是如沐春风的,这样较真还是头一回。 郑太太不禁拿她说笑:“你还维护起一个陌生人来了,要不要梁太太让她先生介绍你认识一下?” 何太太赶忙打起圆场:“你说什么瞎话。” 叶芸黑白分明的眼瞳垂了下去:“我倒不是维护旁人,只是不想以貌取人。” 谢玉淑附和道:“我们这都是道听途说,的确不该以貌取人,孔子都说‘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了。” 梁太太适时站起身截住话头:“继续打牌吧,小叶你跟她们打,挫挫她们锐气。” 袁太太靠着没动:“正好,我肩膀坐酸了,小叶替我。” 往牌桌那间屋走的时候,谢玉淑挽上叶芸的胳膊:“你同她争什么,她还不是想到哪说到哪。” 叶芸淡然地笑了笑,转了话题:“对了,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尚品杂志的主编,最近要是有机会帮忙引荐一下。” “我记着这事呢,上回没来得及问你,你要结识她做什么?” “我打算试着走品牌路线,看看有没有机会扩张规模。” 谢玉淑叹道:“我听说了,你们最近才接了商贸的单子,还不够赚的?” “没有品牌意识,利润太低。” 谢玉淑捏了下她的手:“野心不小。” 几人在牌桌前坐下,打了两圈,天都黑了。梁先生正好回来,走来牌室跟她们打了声招呼。 郑太太瞧见他,还不忘刚才那事,非要他说:“梁老板,听说你认识那个活阎王,快跟我们讲讲活阎王长什么样,到底可不可怕?” 梁先生失笑道:“不就正常长相嘛,什么可不可怕的,你们啊,尽听外面人胡说。” 说完,梁先生就打算上楼了,袁太太端着茶凑了过来:“别走啊,急什么,我们可是聊了一下午了,也就你见过他,给我们说说。” “是啊,你倒是说说他杀人是不是真的?”谢玉淑也抬起头来。 梁先生被这些女人缠得没办法,在屋内坐了下来,同她们讲:“杀人的事确实没错,那人家也有本事将自己从大牢里救出来。就说早些年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他进去了铁定是出不来的,后来颁布的一项条款救了他的命。79年刑法确立正当防卫制度,法学界和司法实务者对这条制度一直存不同见解,而且那时候,他们那连个像样的律师都找不到。他在狱中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拿到法学书,自己研读刑法,反复琢磨,不停申诉为自己辩护,后来不仅辩护成功了,还逼得法院没办法重审了当年的案件,他们厂都因为这个案子内部大洗牌,这件事在当地轰动一时,到现在都被当作经典案例,你们跟这个行业接触得少,不然多少都应该听过。” “那还真是个传奇了。”何太太感慨道。 杀过人,熟悉法条,凭一己之力翻身,浑身伤疤,来沪办展。所有零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像一场巨大的漩涡将叶芸的意识吸了进去,沉浮摆荡。 谢玉淑拍了拍叶芸的手:“你摸牌啊,听故事听傻了,愣着做什么?” 叶芸的神色晦暗不明,伸手摸了张牌,梁先生这时候将注意力放在了叶芸身上:“瞧我这记性,小叶,你现在还做不做衣服了?” 叶芸打出一张牌,抬起视线:“做啊,梁老板有单子介绍给我?” “就我说的这个朋友,上周在一起吃饭,他刚来就要做衣服,我说领他去商场买两套,他也是讲究人,说要手工制作的,让我打听哪儿有手艺精湛的裁缝,我还说回来问问我太太,看到你才想起这事。” 叶芸的手指来回拨弄着手边那张牌,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其 余三人都抬起头来看她,她这才打出一张牌,低着头问了句:“梁老板和你这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我跟他将近二十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只身一人来沪闯荡,那会儿他跑码头,胆识过人,能闯敢干,同辈人里我最看好的就是他。后来他放不下家里,要回去进厂,说想安定下来,我当年就劝他别回去,他要听我的,后来也不会遇上那些事,这都是人各有命。” “啪嗒”一声轻响,叶芸手边的牌倒了一张,郑太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牌,问道:“小叶,你这是打还是不打?” 叶芸脸色愈发苍白无力,将手边这张碰倒的牌推了出去。 郑太太笑道:“你要打,我可就胡了。”她倒了牌。 叶芸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落在梁先生身上:“你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梁先生吹了吹杯中的茶叶,回她:“姓白,白闻赋。” 第53章 郑太太胡了叶芸的牌, 叶芸自然是要给钱的,她将钱推到郑太太面前,起身对一旁的袁太太说:“我忽然想起还有事, 你接着打吧。” 郑太太数着钱, 喊住叶芸:“小叶,你给多了。” 叶芸脚步匆忙,只留下句:“请大家吃茶。” 佣人拿着她的坎肩追了出去,牌桌上几人伸头看了眼, 继续搓起牌来。 郑太太语气悠然地说道:“小叶不会认识那位活阎王吧,自打刚才我说了那人两句,她就反常得很。” 镜中色 第53节 梁先生道:“怎么可能, 我朋友比她大多了, 他待在沪都那几年,小叶才多大, 几岁的娃娃。” 经梁先生这么一说,大家也就没再往深了去想。 在这座城市, 除了马建良,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叶芸曾经短暂地跟过一个男人,陷入一段扭曲的关系里,将她抽筋剥骨, 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在外人眼里,她模样出众、眼光独到、待人接物坦荡而和善, 看着笑盈盈的, 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身上却始终萦绕着捉摸不透的距离感, 神秘、令人向往,却没有哪个男人能真正被她挂在嘴边, 哪怕是同进同出的马老板。 好像她天生对异性的态度就是这般保守而清冷,这是周围人对她的印象,所以在梁先生说出那番话后,没有人怀疑叶芸的反常会是因为一个男人。 叶芸回来的时候,马建良戴着副眼镜正坐在客厅的桌子上算账目。 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马建良嘀咕了句:“今天回来挺早。” 叶芸松掉领口的绳结,将坎肩挂在一旁,一言不发地走到玻璃柜门前,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红酒。 马建良抬头看了眼,讶异道:“你这是干吗?不是说这瓶酒是用来做摆件的吗? 见叶芸无动于衷,马建良推开账目:“是你自己说不要动这瓶酒的,我上次要拿去围人情你都不给,你不会......” “嘣”的一声,酒瓶被打开,叶芸提上酒杯对马建良说:“我一个人待会。” 她走去阳台,关上了门。 马建良待在原地,一副心疼坏了的表情,这酒可是托留洋的朋友带回来的,叶芸说要收藏,也就当宝贝一直摆在家里,不给他拿出去送人,今天居然破天荒自己喝上了。 叶茹听见动静走出房间,问道:“我姐怎么了?不会输钱不高兴了吧?” “你姐就是去输钱的,有什么不高兴的。” “......” 马建良当然不会认为叶芸是输了钱摆脸子,她从前还专门为了怎么输钱显得自然,请教过人。牌桌上的风起云涌像个缩小版的生意经,得让人觉得你诚心实意,玩得来不贪婪,碰上别人心气不顺的时候,适当喂两张牌,输了钱赢了人心,这都是有讲究的。叶芸常年混迹在那些太太圈里,深谙此道,又怎么可能在乎牌桌上的输赢。 夜色渐浓,半黄半绿的梧桐被风吹动,树叶的影子投在地上,多情而迷离。 一笺春色摇曳在叶芸的眸子里,带起一层薄雾,朦胧不清。从梁太太家出来后,她的心跳便失了频率,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从别人口中,了解到他的过去,那个完整而立体的他,在许多个日日夜夜后,忽然拔地而起,再一次占据着她的思维,让她心绪不宁。 她曾经问过他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他只言片语的背后是九回肠断,孤影残。 “我十来岁就离开家了,当年没机会,不然说不定能成为暂行条例发布后的第一批律师。”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话,那时候她不谙世事,心思单纯,只听明白了字面的意思。经年累月,才终于体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彻骨之痛,当年,却被他以玩笑的语气说出口。 没想到分开这么长时间,他的这句话,会在多年后带着势如破竹的后劲和余温,在她心间荡漾,久久不能平息。 叶芸眉宇轻拧,灌下一口酒,心绪如这风中落叶,纷乱无序。 十几天前她才偶遇了苏红,紧接着白闻赋便大张旗鼓抵达沪都,她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有用意。 这一切打乱了她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让这个夜色变得影影绰绰。 屋内,马建良合上账本,目光落向阳台,叹道:“上一次我见她一个人这样喝,还是好些年前了,那时候我才跟她见上面。” “是我姐刚来沪都的时候吗?” 马建良摇了摇头:“她来这半年后,落稳脚跟才来找的我,我跟她见面的时候,她恰巧还有一周就要参加高考。我听说这事挺为她高兴的,还约好了帮她庆祝。 你姐那时候在这洋坊街开了家小裁缝铺子,生意挺好,放榜那天却难得关了店门。我找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裁缝铺里喝酒,就跟今天状态差不多。” “那是怎么了?”叶茹问道。 “没考上呗,不仅没考上,差的分数还不是一星半点。” 叶茹震惊了:“我姐从前成绩很好的。” “成绩再好毕竟丢了好些年,再加上没系统学过,可不就落榜了。我那还是第一回 见她喝酒,也不像其他女人慢慢喝,她上来就一杯灌下肚,把我给吓得。怕她出什么事,我第二天一早又拎着醒酒汤跑来看她,结果你猜怎么着?” 叶茹来了兴趣:“你倒是说呀!” “日头还没升起来,她就趴在窗户边上看书写题了,那样子哪能看得出来前一晚难过成那样。” 叶茹笑了起来:“这几年她一直没回家,我都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跟我说说吧。” 马建良告诉叶茹:“我那时候和我表哥住在庙街东边。有天早上,你姐突然来敲门,提了不少东西过来,坐了没多久就问我们有没有兴趣办厂子。我和我哥都不清楚状况,她让我有空去她那详谈。第二回 我去找她,见她开了家裁缝铺子,就楼下,原来门面一点小,现在是并了两边扩大的。小归小,那时候生意可好了,我在裁缝铺坐半日,她用进账流水把我说动摇了。 回去我跟我哥合计一番,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之后你姐一边跟我们办厂,一边经营着裁缝铺,还要准备高考,好在第二年给她考上了。” “考上了大学吗?我姐都没跟我说她上大学了。” “是的,她考上了服装学院,说来坎坷,不过她已经在准备毕业的事了。 你姐聪明就聪明在,她走对了两步棋。第一步是布票刚取消,还没有太多人反应过来,她就抓住了办厂的时机,将更多新颖的款式推到了市场上。 第二步是自83年以来,纺织院校与美术院校纷纷筹建相关专业,她走上了高考这条路,早几年她都是没有这个机会的。顺利的话,你姐可是国内第一批服装设计专业毕业的大学生。” 叶茹双手托着腮,眼里溢出难以言说的兴奋。 马建良看了看时间:“不早了 ,以后再跟你讲。” 叶茹回房睡下了,马建良依然守在客厅里,忙些自己的事情。 酒喝了大半,叶芸起身回到屋中。马建良忍不住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叶芸抬起微醺的眼眸,视线游移,声音轻得仿若细针落在地上。 “他来沪都了。” “谁?”马建良一开始没有回过神来,但很快便会了意,大概除了那人,这些年他没见过谁能让叶芸失态。 旋即,马建良的神色便凝重起来:“你要不要出去躲一阵子?” 叶芸将酒杯放在桌子上:“躲什么?我又不差他钱,还怕他讨债吗?” 马建良欲言又止,憋出一句:“就怕他来讨情债。” 叶芸脸色微变,半晌,说道:“听人说他结过婚了。” 马建良颇感意外地盯叶芸瞧了眼:“那他应该不会来招惹你了吧?” 叶芸神情黯然,转身进了屋。 ......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马建良的表哥周泽阳赶来洋坊街,一进门就要找叶芸,映安告诉他叶芸去学校了,中午才能回来。 他干脆往店里一坐,等着叶芸回来。 叶茹正在扫地,拿着扫把盯着他看,小声问映安:“他是谁啊?” 映安告诉她:“我们厂的厂长。” 这话落进了周泽阳耳中,他转过视线看向叶茹:“你是才来的?” 叶茹点点头:“厂长好。” 然后继续扫地了,扫到周泽阳坐着的地方时,对他说:“你腿抬起来。” 映安和柜台里的另一个店员为之一怔,他们这位厂长大人脾气可不好,每回来店里,她们都是大气都不敢喘的,就怕他没事挑些毛病出来,拿厂里的那套规范说叨他们。 这叶茹真是初来乍到,也不知道绕开,还叫厂长抬腿,店里的气氛突然有些不对劲起来。 周泽阳坐着没动,觑着面前的丫头,叶茹都将扫把伸到他脚边了,见他都不挪动一下,不禁直起腰,又对他说了一遍:“你抬个脚啊!” 映安刚准备把叶茹叫回去,免得她往枪口上撞,就见她们这位不苟言笑的厂长大人缓缓抬起了脚。 叶茹弯下腰将他座位底下扫了一遍,对他说:“行了,放下来吧。” 说完,又扫去了另一边,吓得映安她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周泽阳放下脚,忽然叫住叶茹:“就你,泡杯茶来。” 叶茹心里腹诽,没看见我在忙吗?但碍于对方是厂长,只能丢下扫把,不情不愿地去泡茶。 茶刚端到周泽阳手中,他又不疾不徐地开了口:“门上的装饰不粘了,拿胶来重新贴一下。” 映安赶忙从柜台底下将胶水拿出来,打算帮忙一起贴,周泽阳喝了口茶水,看向映安:“这点小事还要几个人忙?” 映安面部抽搐了下,只得将胶水递给叶茹。 装饰在门头下面,叶茹身高不够,伸长胳膊碰了好几下都碰不到,干脆跳了起来。 周泽阳侧过视线,玻璃门外面的小身影一蹦一跳的,颇为滑稽。 叶芸回来的时候,叶茹正费劲地搬了个板凳出来,准备爬上去。 她一把拽住叶茹,踏进店门看向周泽阳:“我妹要是摔到哪,我就送去你那,让你天天炖骨头汤。” 周泽阳神情微顿,看了看叶茹,又看向叶芸,忽而笑了:“不早说。” “来什么事?”叶芸放下书。 “我联系了个合作方,对方有意向承接咱们这单,晚上一起去趟西平,看能不能把事情敲定下来。” 叶芸听到这个好消息,神色不免缓和几分。 “我晚上是要喝点酒的,你把小缚带着放身边,安心些。” “知道了。” 叶芸拿起书往楼梯走,周泽阳看了眼依旧忙忙碌碌的叶茹,转身走了。 ...... 晚上,叶芸穿了件贴身的丝绒黑裙,将头发精心挽了起来,全身上下仅领口的项链发出璀璨的光,露出的这截脖颈到锁骨细腻白净。 西平这的隆达饭店每周末必有交际舞会,这家饭店的卡特兰厅以维多利亚时期的欧洲建筑风格为主,汉白玉的柱子和满墙的浮雕尽显华丽。 入夜时分,隆达饭店门前车辆络绎不绝,虽然平日里来这的达官显贵、洋商富人们就不少,但今晚更是盛况空前。 叶芸不是第一次来这参加舞会,之前为了谈生意也来过两回。 然而今天抵达卡特兰厅的时候,她明显察觉出气氛和往常不一样,门口站了不少大块头的男人,他们走过去的时候,这些人的眼神像要刀人似的。 “这些人干吗呢?”叶芸低声问了句。 周泽阳倾身说:“今天来了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应该是他们带来的人。” 巨大的水晶灯照亮整个大厅,热情轻快的爵士乐伴奏将气氛烘托得热闹活跃。 小缚虽然平时看着憨憨的,但个头高,长相端正,换上正经衣裳站在叶芸边上,倒是一副仪表堂堂的样子。 镜中色 第54节 周泽阳也回去特意换了套质地精良的正装前来,叶芸走在他们中间,三人一道迈入大厅,俊男靓女,画面颇为养眼,不少人向他们投来视线。 叶芸环视一圈,问周泽阳:“都有什么大人物?” “联合商会高会长,发展建设筹备组张主席,新晋船王赵之敬,不少人,看看吧,说不定有机会认识认识。” 叶芸听见船王的名号,不免讶异:“赵老来这干吗?” “当然不是来跳舞的,有个为他卖过命的手下前阵子来到咱们这地方,估计赵老是来跟他会面的。” 周泽阳话音刚落,叶芸就瞧见了前些日子不欢而散的严老板,显然,严老板也看见了她,对她露出意味颇深的笑。 叶芸瞥开眼:“他怎么也在?” “谁啊?” “严世华。” 周泽阳朝严老板看去时,他已经收回了视线。有人朝周泽阳招手,他便带着叶芸朝那处走去。 “俞老板在那,我们过去。” 一种怪异的感觉忽然在叶芸心间弥漫开来,微涟漾动的灯光,酣歌妙舞的音符,人影憧憧,惝恍迷离。 毛孔收缩,心底泛起一阵没来由的惶惑,仿若毒舌吐出的信子一寸寸舔舐着她的皮肤,她的呼吸莫名变得紊乱。 叶芸的脚步跟着慢了下来,目光从人群中一一扫过,觥筹交错的男人和笑靥如花的女人如魅影从她眼前掠过,在确认过没有任何异样后,那种感觉仍然没有消失,甚至让她的每一次喘息都变得紧绷不止。 她侧过视线,目光落在角落的楼梯口,楼梯边上站着两位服务员。她的视线顺着旋转楼梯蜿蜒向上,寻到了二楼。 二楼扶手边上有几位外国人,正端着酒杯谈笑风生。再往里坐了不少身影,那就看不大清了,有服务人员端着托盘来回穿梭其间,添茶送水。 叶芸刚准备收回视线,那个弯着腰的服务员正好直起身走开,两根罗马柱的扶手中间赫然出现一张面孔,极具力量感的侧面轮廓冷不防地落入叶芸眸中,攫住她的目光。 薄长的眸子缓缓转了过来,没有任何迂回,笔直地落在她身上。 所有的感官隔着人海朝着叶芸袭来,残暴与温柔,狂野与怜爱,疼痛到沉沦。 万物皆空,心跳骤停,叶芸瞬间转过身,差点没站稳,小缚眼疾手快,扶住叶芸,周泽阳发现他们没跟上来,回过身大步走到叶芸跟前,弯下腰问她:“怎么了?” 叶芸下意识脱口而出:“腿软。” “腿怎么好好就软了?崴脚了?”周泽阳也赶紧伸手扶她。 叶芸紧紧抿着唇,攥紧了裙子,真实原因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去下洗手间。”叶芸声线发紧,抽出手臂。 “小缚你陪她去。” 叶芸仓皇打断:“不用,别跟来。” 刚拐过弯,到了没人的地方,叶芸身子一软,靠在墙上眼里的光剧烈颤抖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在他看向她的那一瞬,生理的感觉半点不亚于心里的震撼。她很久没有对男人产生这种强烈的反应了,这些年,她不是没有遇到魅力过人的异性,但绝无半点可能在没有任何接触的情况下,仅一个眼神就能让她腿发软,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留在她身体里的烙印依然能被随 时唤醒。 这种羞耻的感觉拽住她的脚步,让她此时此刻进退维谷。 回去,她势必要继续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不回去,生意要紧,她不能招呼都不打就走掉。显然,今天不是个能顾及私人情绪的日子。 周泽阳已经和俞老板先聊了起来了,双方都想赚这笔钱,自然是和气生财。 周泽阳一边同俞老板聊着,一边留心叶芸的去向,直到看见她款步而来才放下心来。 俞老板对叶芸早有耳闻,见到她眼前一亮,她还没到近前,俞老板便伸出手来:“都说叶茂的女老板风姿过人,今日总算见到本人了,传闻不虚。” 叶芸抬手与之交握,客气道:“幸会,俞老板。” 二楼的身影从椅子上起身,扣上西装纽扣,转过身朝着楼梯走去。今天这场舞会许多人闻声赶来,本就是冲着他来的,奈何此人一直待在二楼,周围坐着的都是他那个圈子的人,旁人想结识他,始终寻不到机会。 这会他突然起身,挺拔的身形刚出现在楼梯上,大厅里便暗潮涌动起来。 不过叶芸的注意力此时放在商谈合作上,未在意身后的动静。严世华走了过来,大摇大摆地往俞老板身旁一坐,看了眼叶芸,语气意有所指:“还是俞老板魅力大,入得了叶老板的眼。” 都是千年的狐狸,俞老板自然听出了猫腻,笑着道:“严老板好久没见啊,最近忙什么?” 严世华搂着俞老板的肩膀,熟络地说:“过去叙叙旧。” “我去打声招呼。”俞老板说完就先走开了。 叶芸盯着严世华猥琐的背影,皱起眉头:“拆台的来了,做好心理准备。” 周泽阳给她递了杯茶:“不会吧,刚才都聊得差不多了。” 叶芸接过茶:“待会看吧。” 她刚准备将茶水送到唇边,手腕突然顿住,原本坐在二楼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楼,如千帆过境,洗尽铅华,带着一身冷硬清绝的气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向她走来。 叶芸手中的那杯茶僵在半空,不自觉握紧杯子,人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连目光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靠越近,每一次呼吸都如风暴侵入胸腔,溅起狂涛骇浪。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叶芸的思维飞速运转,所有应对的话语,寒暄的说辞,周泽阳他们有可能出现的反应,在十秒之内她全部考虑到了,她甚至想到万一这个时候,俞老板折返回来,该怎么控制接下来的场面,才能够应对自如的同时,让生意接着谈下去。 是的,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叶芸看似拿着茶杯,纹丝不动,实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拿出了她所有待人接物的经验和心态,就等着这场突如其来且无比棘手的会面。 然而......白闻赋脚步一转,在离她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甚至......都没有朝她那边侧一下视线。 这大厅的四周用镂空的屏风隔了一张张桌子,供人交谈吃茶喝酒,随着白闻赋一行人停在了隔壁那桌,原本坐着的人便起身相迎,将白闻赋几人请了进去。 第54章 由于这边的桌子最多只能坐六人, 其余坐不上座的也没说离开,就围在屏风边上,一时间, 这四周人潮攒动, 异常热闹。 白闻赋落座的位置正对着叶芸,隔着镂空的屏风和并不算远的距离,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隔壁的交谈声。 叶芸收回视线,放下茶杯。极速坠落的心跳, 如芒在背的距离,迫使她不得不找些东西来压压惊。 她顺手捞起一旁的酒杯,周泽阳斜她一眼:“你拿我酒做什么?” 话音未落, 叶芸已经一口下肚, 周泽阳不跟她计较,靠过来低声同她说:“那人, 外面人叫他活阎王,改革开放初期, 抓住经济的口子,搞展销会狠赚了一大笔,靠着成功经验去到各地结识合作商,扩充生意, 是个狠人。之前锡城的那场工业产品展销会影响深远,接下来会在咱们这举办, 不少人想去巴结他。” 周泽阳的话在叶芸脑子里晃晃悠悠, 她又喝了口酒, 辛辣的味道滑进喉咙里, 血液也跟着游曳流转。 俞老板闻着风声回来了,一坐下来就对周泽阳说:“到隔壁敬杯酒怎么样?” 周泽阳笑道:“俞老板身先士卒, 我紧跟你脚步。” 考虑到没中间人介绍,这么冒然上去怕引起反感,俞老板暂且说:“观望观望。” 这话音才落,果不其然还真有人端着酒来了,只不过还没靠近屏风,就被人挡在了外面,客气劝回了。 俞老板怏怏道:“还好我没身先士卒,不过我们这个位置选得够好,能近距离看看这位人物。” 说着俞老板和周泽阳不约而同抬起头,毫不避讳地盯着白闻赋。白闻赋坐在几人中间,单手搭在扶手上,姿态闲适自在。说到他的长相,颇具迷惑性,就这么瞧着,让人无从判断他的具体年龄。他身上没有上了岁数男人的油腻和不修边幅,也没有年轻男人的稚嫩与青涩,眼神既不算温和也谈不上和善,散发出一种沉稳而独特的魅力。 俞老板做面料生意,周泽阳办服装厂,又是在这个穿衣讲究的地界,看人最先看的自然是着装。 白闻赋身着深灰色斜襟西装,比起现在时新的廓形西装,他身上这套尤为妥帖精良,把他的气质衬托得更显锐气。 俞老板悠然道:“我听说他是半道发家的,看穿着倒不像是暴发户的样子。” “这人早年混迹沪都,跟的是赵之敬那样的人物,也是见过世面的。”周泽阳道。 俞老板挑了挑眉:“怪不得,有来头的。” 叶芸坐在一边,垂眸听着两人的对话。说到穿着,她刚认识白闻赋的时候,他穿衣风格就和二尾巷的男人不大一样,绝大多数人还穿着黑、灰、蓝老式外衣时,他已经穿上了皮夹克,放到现在皮夹克都是奢侈玩意,更别说他那会故意穿条破牛仔裤,她还失手帮他缝上了。 隔壁两人这么堂而皇之地盯着白闻赋议论,他自是能感觉到,移了目光瞧过来。俞老板猝然跟白闻赋对上视线,端起酒杯刚要隔空致意,白闻赋便偏开了头。 周泽阳将话题引了回去,对俞老板说:“要是俞老板这边没问题,我们明天正式去你厂里拜访一下,如何?” 周泽阳和俞老板周旋时,叶芸坐在旁边,不发一言地喝闷酒,好几次周泽阳将眼神递给她,她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无法定下心来,短短十几分钟时间,她的心情被他来回蹂躏,她差点都忘了他是个技术高超的放线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轻易拿捏人的情绪。 叶芸目光如雾般落在白闻赋身上,眼瞳里细碎的光影悠悠荡荡。 白闻赋正在同人说话,掀起眼帘转过视线,眸如黑海。 隔着一扇屏风,四目相对,两顾无言。叶芸敛下眼睫,抬起纤白的手腕,将酒杯递给一旁的小缚:“倒酒。” 小缚接过酒杯,站起身忙前忙后替她倒上酒,送回到她手中,再乖乖坐回到她身边,秉承着一个助手该有的责任心,眼神跟着老板走,随时等着叶芸发话。 叶芸接过酒,压下一口,没再看他。 白闻赋敛眸,唇际微沉。 俞老板一改刚才好说话的态度,变得迟疑起来:“叶老板、周厂长,不瞒你们说,我们厂今年资金也相对紧张啊,一下子走这么多货,我们的确吃紧,要不我先放一部分货给你们?” 叶芸对于俞老板前后态度的转变,一点都没感到意外。 反倒周泽阳皱起眉来:“一部分货是什么意思,我们也不可能跟合作商那边说只交一部分货,这货一出就是一整批。况且,刚才不是谈好的嘛。” 俞老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周老弟,我也想跟你合作双赢。但我刚才跟你聊的时候,有一些风险没考虑进去,就比如说刚才讲的资金问题。你那边但凡延期,我这 边也得跟着停转,这不是小事情,还得好好合计合计。” 叶芸侧过头,视线在大厅巡睃一圈,定格在了严世华身上。严世华察觉到叶芸朝他看去,对她露出了个挑衅的眼神。 叶芸顺势看向俞老板,开口道:“上个月我跟严老板见了一面,也聊到了合作,严老板倒是答应给我们货,只不过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想让我和他成为自己人。” 叶芸这话一出,别说俞老板脸色微变,就连周泽阳都挑起了眉梢。 她接着道:“我肯定不能答应,我们正正经经做生意,卖的是货,是灵感,是款式,不是人,俞老板你说是吧?” “是、是。”俞老板附和道。 “我拒绝严老板后,他恼羞成怒,扬言要动用关系让其他厂子都不放货给我。我回去还跟我们那的人说,严老板不会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咱们这行业里,还是正直的人多。结果你看,你刚才跟我们周厂长说得好好的,转个身,回来就改主意了。” 这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无形中将俞老板架到了一定高度,他要是承认受到严世华的影响,那他也就成了不正直的人,只能赶忙撇清关系。 “别误会,是我自己又思虑了一下,我们抗风险能力不足,跟严老板没关系。” 叶芸端着酒杯,修长的脖颈微微昂着,有种难以冒犯的清冷之姿:“说实话,不找你们,我们也不是无路可走,外面等着接单的厂子多的是,大不了费点功夫到远些的地方调货,利润少就少点。不过俞老板是觉得生意重要,还是人情重要?严世华一句话就让你心甘情愿丢下一笔大单,不知道的,以为他救过你命。” 同样一番话,如果是周泽阳讲出来,男人之间撕破脸难免会火药味十足。 然而出自叶芸之口却起到了截然相反的效果,她利用严世华不纯的心思先将自己摆在受辱的位置上,再用生意场上的利益与口碑不断旁敲侧击,让原本犀利的表述变得柔中带刀,直击俞老板软肋。 镜中色 第55节 俞老板要是拒绝这次合作,日后难免划为与严世华同流合污,保不齐被莫名其妙冠上龌龊的名声。他们这个生意口碑很重要,虽然他和严世华相识一场,但也没有必要因为他一番说辞,丢了生意,失了信誉。 权衡利弊一番后,俞老板提出:“我拿个主意出来,你们看行不行?” 叶芸和周泽阳对视一眼,看到了转机。 “找个中间人来做担保,毕竟付款方式对我不利,我需要有个保障。” 叶芸和周泽阳都陷入了沉默,俞老板的提议不算过分,他们之前接触的老板听见他们的付款方式后,就没有下文了,起码这个俞老板愿意冒险。 可是关键问题是,这个时候到哪去找个担保人来,又不是随便大街上拉个人来做担保就可以,起码得有点实力,叫得上名头的,否则俞老板恐怕不会松口。 就在气氛陷入僵持时,白闻赋侧了下身子,同边上的人交代了一句。不一会儿,屏风外头一个长相魁梧的男人走来了他们这边,这人身着藏蓝色衣服停在桌子前,说了句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话。 “我们白老板说,他可以做担保人。” 桌上几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向隔壁,白闻赋低头端着茶盏,面容清疏。 俞老板措手不及地问周泽阳:“你们认识他?” 周泽阳也意外至极,面上却波澜不惊,给俞老板制造出一种摸不清底细的错觉。 这藏蓝色衣服的男人看向俞老板:“这位老板如果同意,我们可以跟你签份协议。” “太荣幸了,我们去给白老板敬杯酒可以吧?”俞老板看向周泽阳,周泽阳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没有表态。 果不其然,这位藏蓝色衣服的男人又道:“敬酒就不用了,白老板想请这位小姐跳支舞,希望能赏脸。” 叶芸心神不定地抬起眸来,见白闻赋已经站起身,往屏风外面走去,一时间这四周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身上。 周泽阳起身凑到叶芸旁边,低下声来:“虽然这是结交那位千载难逢的机会,但你要不情愿,咱们就回了。” 白闻赋的脚步停在了他们这扇屏风外面。今天她无论是拒绝,还是同意,从他发出邀请的那一刻起,就将叶芸拉到了众目睽睽之下,让她无处遁逃。彼时,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她要是拒绝,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包括她自己。 叶芸喝下最后一口酒,翩然起身:“跳个舞而已。”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不知道是在对周泽阳说,还是对自己说。 俞老板早已起身让出道来,好给叶芸出去。 高跟鞋清脆悦耳的声音徐徐而来,白闻赋转过身看向她,漆黑的瞳孔像浸了墨,一眼望不到底。 她迎上他的视线时,他向她伸出了手。叶芸垂下眸,看着熟悉而宽阔的手掌,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放音乐的似乎是个耳听八方的人,此时场内音乐忽然换了个调子,舒缓的音符流淌而来,白闻赋的嗓音低磁、震荡、敲打在她心头:“你慢慢考虑,我等得起。” 久违而熟悉的声音落入心底,心跳的频率打在耳膜上,光影颤动,熠熠生辉,他就立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这样的场景让叶芸觉得像是梦境。 她屏住呼吸提起手腕,手落入他掌心的刹那,白闻赋收紧指节,柔软如柳的腰肢被他另一只手握住,清冽的气息笼罩而来,他指腹的温度顷刻从她腰间的皮肤挠进她心底,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叶芸轻颤了下。 身体对他的敏感再次验证了那种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过去那些极限疯狂和无尽缠绵给她留下了渗入骨髓的体验,让她的身体对他产生了一种无法解释得清楚的信号,一旦他靠近,他标记过的烙印便会立马显现出来,控制着她的神经、感官、甚至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为之跳跃。 他察觉到她细微的反应,唇边漫过几不可见的弧度,转瞬即逝。 近来关于白闻赋的传言不少,但无论故事怎么传,总归大家都是知道,他从前落了残疾,腿脚不好。尽管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舞会上,也没人想到他会下场跳舞。 但眼前,他的确邀请了一位女士,那么众人自然也都投来好奇的视线,想一探究竟到底是哪位佳人让白老板不顾及自身情况,也要邀她共舞。 聚光灯打下来,叶芸身上那件原本看着像是雾面的丝绒长裙,便泛起了柔和的光泽感,垂坠的质感在灯影下多了重奢华的视觉效果。 贴合身形的剪裁将她姣好的比例展现得淋漓尽致,人群中一下子便议论开来,互相打听场中女人的身份。 然而这些议论声对于叶芸来说,仿若自动屏蔽了,她听不见,也看不到,面前男人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同他跳舞的紧张感仍然跨越时空,萦绕于心。 他的外表变化不算大,清晰的轮廓,挺拔的身躯,纵使换上一身西装,骨子里桀骜不羁的气场仍然像是天罗地网。 说来他们第一次跳舞还是在那个小舞厅里,碍于当时的关系,伦理道德的约束,他的手始终虚扶在她腰侧。而这一次见面,他甚至没有问过她一句是不是单身,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她的腰,难以遁逃的局促感让叶芸略感慌乱。 第55章 她很快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 例如,转移到他的穿着上。叶芸发现他这件西装选用的是羊绒的面料,羊绒成本高, 面料纤维柔软, 对褶皱极度敏感,目前来说用羊绒做西服的人不多。出于职业习惯,她搭在他身侧的拇指轻轻划动,感受着面料的工艺。 白闻赋垂下眸来, 漆黑有力的瞳孔里荡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迷离之色:“你同其他男人跳舞手也这么不老实?” 叶芸扬起脖 颈:“有什么问题吗?” 他居高临下盯着她,目光落在她脖子那截雪白的肌肤上,甚至可以看见她清晰的血管, 感受到她跳动的脉搏, 鲜活、真实、令人血脉偾张。 他流畅的唇线轻轻一抿:“不知道的,以为你在暗示什么?” “暗示什么?”她乌亮的双眼流转之间, 是动人的姿色。 馨人温软的香气萦绕而来,仿佛她真的在暗示什么。 然而仅仅刹那之间, 她的神色便淡了下去:“我做人是有原则的,不会对有妇之夫做什么不该有的暗示。” 白闻赋忽然笑了,笑得莫名。他的笑容太具感染力,尖锐的嘴角稍一上提, 笑容便让人轻易沉溺其中。 叶芸的心悬了起来:“你笑什么?” “你的原则又不是没被打破过。”他眼里搅动着醉人的光泽,刺进她的心底。 叶芸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就像是个力求上进的好学生, 被坏学生带坏过一次, 好不容易改邪归正, 他还戳着她的痛处,一而再地提醒她, 她曾经也跟着他离经叛道过。 不过很快,叶芸的神色便恢复如常:“过去小不懂事,现在不可能再做荒唐事,白老板要是顾及太太的名声,还是自重吧。” 她又一次将话题往上面引,然而白闻赋仿若洞悉了她的意图,偏偏只字未提,笑而不语。 曲子到了最后的高潮部分,叶芸舞动之间连贯的步伐充满韵律,完美的华丽转身,她已不需要他再搀扶也能站得稳妥。再面对他时,她不着痕迹地跟他拉开了距离,灵活的身姿像个不可控的鸟儿,随时会从他掌心溜走。 他耷拉着眼睑看着她:“舞技大有长进,经常跟人跳舞?” 叶芸克制着起伏的情绪,回道:“是啊,多跟不同的人练一练,才能找到感觉。” 她不该同他说这些气话,她没有资格责怪他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当他这么问的时候,她还是控制不住说出这些话来。 一曲毕,她无视他眼底的锋芒,垂下眸来,客气地同他说:“谢谢白老板关照,后会有期。” 步子调转,她刚准备离场,腰间的手徒然一紧,强健的手臂穿过她整个腰,将她箍到身前。 “我说结束了吗?”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眼里压抑着排山倒海之势,似洪流湍急,阴云骤起。 叶芸的身子几乎贴上他的胸膛,心跳失控地坠入悬崖,低呼道:“白闻赋!”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到她闹脾气地喊他全名,嘴角轻扯。 场边上开始骚动起来,一首曲子已经结束了,这两人不仅没离场,怎么好像还难舍难分了? 周泽阳和小缚皱眉站起身,奈何在他们起身的同时,隔壁屏风门口站着的几个男人便瞧了过来。两拨人互相提防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轻快的调子响起,白闻赋勒住叶芸的腰带着她移动步伐,叶芸被动地跟上他,满脸写着不痛快。 忽然,他捏住她那枚戒圈,压迫的眼神落了下来锁住她的目光。 叶芸瞥了眼被他捏住的手,心里头闪过一丝局促,随后开门见山提醒道:“既然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这样影响不太好。” 无名指一阵吃痛,他的目光带着势不可挡的侵略性向她笼罩而来:“影响到你了?那正好。” 叶芸嗅到了危险的信号:“你要干吗?” 白闻赋嘴角微斜,西装革履下,是野性难驯的灵魂。 “你以为我想干吗?跟一个甩掉我的女人重修旧好?” 他眼神轻慢而冷讽,似刀子割破叶芸的伪装,迫使她想逃离。他发现了她的意图,腰间的手臂更加牢固。 “不是你让我找其他女人,把你忘了吗?你知道的,我向来都会依着你。” 他用最纵容的语气说着最剖心挖骨的话,叶芸眼睫禁不住晃动,她不想听这些,一个字也不想听,她不需要知道他和别的女人怎么样,也不再想知道他后来的生活,她情愿今天没有遇见过他。 叶芸收回手,面色苍冷地说:“那祝福白老板。” 白闻赋不仅没有放过她,眼里的星火一触即燃,烧向她:“跳舞哪有跳一半下场的,你就这么喜欢有始无终?” 叶芸的思维像浸在冰与火的双重考验里,一边是理智的拉扯,另一边是无尽的冲动,两股浪潮不断冲击着她内心的堤坝。 她默了几秒,抬起眸迎上他的目光:“跳舞是吗?希望你跟得上。” 说完,她加快脚步,踩着心中的节奏,直接切换成快三步,白闻赋随即跟着调整步伐。 这种舞步需要在快速旋转中,逆时针方向运行,融入翻身、摆动、倾斜等技巧,特点是速度快,旋转度大。 由于节奏变快,步子加大,他们的身影也开始整场飞舞,许多人陆续停下来惊奇地盯着他们。裙摆飞扬,交替环绕,她眸色疏淡,他眼底暗沉,无声的较量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愈演愈烈。 俞老板站起身拍了下周泽阳:“这是在干吗?” 周泽阳迷惑地回:“跳舞吧。” “我知道是跳舞,跳那么快干吗?” “这......谁知道。” 其余人跟他们的反应差不多,不解归不解,但并不妨碍大家看热闹。 叶芸本来以为白闻赋跳不来,她倒不是顾虑他的体力,只是这个步伐变换之快,对于他来说绝对是不小的考验。让她意外的是,这些技巧他都接住了,尽管他始终面色冷峻。 她充分相信,如果他的身体好好的,她或许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此时,她占尽了优势,却感觉到了他右腿在吃力配合。 仿佛就在一瞬间,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推开。 那摞书向她砸来,他的右腿为她挡住了劫难,极力忍耐、步履艰难。 她失意落寞,他骑着车带她跨越大半座城市,再撑着右腿的不适将她带回家。 她绝望逃离,他跋山涉水去接她,哪怕腿疼得无法动弹。 回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叶芸浇醒,她停下脚步,鼻息微喘睖着眼睛,无数理不清的情绪汇聚在胸口,化为一句嗔怒:“你疯了吗,这样跳?” 白闻赋缓缓低下头,浓密的睫毛掩着眸底肆意的笑。 灯影朦胧,霓虹微漾,悄无声息地划破夜空,他的声音在音符游荡间飘落而来。 “小芸。” 这一声呼唤让她心跳漏了半拍,她好似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不曾分开过,他仍然像恋人一样唤着她。 他和她拉开距离,声音深沉且克制:“少喝点。” 人声鼎沸,华灯璀璨,叶芸缓缓转过身时,仿若掉进了时间的漩涡里。 镜中色 第56节 周泽阳迎了上来,低声问她:“有没有事?” 叶芸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走回屏风里,心跳仍然在摆荡,因为一声“小芸”,好像又被拽进了那些灰暗却沉沦的日子里,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直到她坐下来才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再一摸无名指,原本套在手指上的戒圈不见了。 她根本没有印象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只有可能是他迷惑性地喊她“小芸”时,顺势摘掉了。 叶芸脸色骤变,倏地站起身,把一旁的小缚吓了一跳,忙问她:“叶老板,怎么了?” 叶芸没回他,径直往外走。周泽阳察觉到那位大人物来势汹汹,在其用意不明的情况下,他有必要提醒叶芸:“别过去了。” 叶芸没法如实告诉周泽阳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沉默地走到隔壁。她还没靠近屏风,便被那位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拦住了。 “白老板在跟人谈事情,不便打扰。” “我就跟他说句话。” “有什么话等白老板谈完了,我代为转达。” 对方面无表情,态度强硬,堵在门口,让她无法靠近半步。 叶芸唇际紧抿盯着他的身影,他偏偏吝啬给她一个眼神。 须臾,叶芸提高音色,对着屏风里唤道:“小缚。” 白闻赋神色稍顿, 坐在他周围的人均露出惊色朝叶芸看去,却见对面一位高个小伙子站起身走了过来。 叶芸扭转脖颈,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小缚大步跟了上去。 第56章 自从白闻赋拿走了叶芸的戒圈后, 她心中便隐隐有了不安。好像忽然之间,整座城市都笼罩着他的影子,他在暗, 她在明, 一切变得充满悬念和疑云,让她有了种堕入云雾的不踏实感。 两天后,周泽阳来喊叶芸一起去文化馆,许多报名参展的本地企业今天受邀过去, 确定参展席位。叶茂这样规模的厂子,自然是没法和本地那些名气大的厂商竞争,不过因着俞老板这层关系, 他们能被顺道带进去。 周泽阳当然不会错过这次交流的机会, 他还给叶芸带来了一个消息,主办方较为看重参展单位的创新技术和文化背景。到场的面料厂商中, 有的是带了丝制工艺匠人前去的。 平日里想拜访这些匠人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能有这个机会接触到他们, 值得一去。 今天到场的单位,除了会带技术骨干前去,也会捎上自家拿得出手的产品,类似一次小范围的内部展会。叶茹在旁听得跃跃欲试, 也想去开开眼界,他们便带着她一同前去。 然而到了文化馆门口, 碰见俞老板才得知, 这进去是要入场卷的, 也只有报名的单位能拿到, 分给他们就两张。 文化馆只要办活动,门口总是有很多小商小贩, 这对叶茹来说也挺有意思的。叶芸和周泽阳毕竟是进去办正事,叶茹便说道:“没事,你们去吧,我在门口逛逛。” 既然如此,也只能这么办,叶芸指给叶茹对面一家茶馆,让她要是无聊了去那边等一会儿。 交代完他们便跟上俞老板的脚步,周泽阳忽而又回过头来,嘱咐叶茹一句:“你别乱跑,跑丢了没人找你。” 叶茹不服气地说:“鼻子底下一张嘴,丢了我也能回去。” 周泽阳摸了几张零钱塞给她:“自己买点吃的。” 说罢,没给叶茹推脱的机会,回身大步而去。 叶茹来沪都时间短,城里商贩卖的东西她从前在老家没见过,看什么都稀奇。 报名参展的单位陆陆续续都进去了,一群人浩浩荡荡从远处而来,直奔场馆。路过门口的摊位时,走在人群中的白闻赋侧过眸,视线落在叶茹身上,打量了眼,停下脚步。 他这一停下来,同行的人陆续跟着停了下来。商贩们并不知道这些领导突然停在他们摊子面前做什么,以为是要撵他们走,纷纷露出不安的神色。 叶茹也察觉到不对劲,回过头去,这一瞧,才发现身后站了不少穿着像大老板的人,且这些人都在看着她,着实把叶茹吓了一跳。可随即她便对上了白闻赋的视线,嘴巴微张,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你在这干吗?”白闻赋确定没认错人,出口问道。 叶茹指了指文化馆里面,语无伦次地说:“进不去,没票,我在,在门口等我姐他们。” 白闻赋眉梢略抬:“跟我走。” 叶茹反应过来,赶忙跟上白闻赋。走在他身边,叶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她不清楚大姐知不知道他也在沪都,万一待会碰见了怎么办,上次大姐说没联系了,要是猛然碰见得多尴尬。 叶茹的脑瓜子乱成了浆糊,脸色也紧紧绷着,打算一进去就赶忙找到叶芸,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白闻赋侧了下视线,问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叶茹拘谨地回:“前阵子才来的。” 说着已经走到大门口,叶茹紧张地问了句:“你有多的入场卷吗?” 她这句话惹得周围人展颜而笑,白闻赋还没回答她,门口的工作人员便让开道,叶茹目瞪口呆地跟着他们顺顺利利地走入了文化馆,根本没有人问他们要入场卷,她这颗悬着的小心脏才落了回去。 他们这行人走入文化馆后便忙了起来,一些厂商过来寒暄打招呼,也有办事员过来对接工作。 叶茹一个人杵在旁边东张西望,白闻赋跟随办事员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叶茹说:“你是自己逛,还是我找个人带你过去?” 彼时叶茹已经透过人群瞧见了周泽阳的身影,她忙说道:“不用了,我们厂长在那,我自己去就行。” 白闻赋点了下头,叶茹壮着胆子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夫。” 她注意观察着白闻赋的反应,他并未说什么,嘴角略勾,便离开了。 周泽阳正在同人交谈,目光一转,竟然看见叶茹一脸坦然地走了过来,他差点以为看错了。 “你怎么进来的?” 叶茹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跟人混进来的。” 周泽阳啧啧称奇:“你个丫头倒有点本事。” “我姐呢?” 周泽阳环视一圈:“这会没看见,人多,你跟着我别乱找。” 迫于厂长大人的威严,叶茹只能暂且乖乖听话。 ...... 因着不是正式展会,现场比较杂乱的,不少厂商带来的产品堆在一旁。 叶芸来得比较早,同两个面料厂商先后聊了会儿,后来瞧见了严世华,不想触霉头,便去了另一边。 走到家具厂商那的时候,她一眼瞧见了那件花梨木的梳妆镜,便驻足不前,跟厂商攀谈起来,才知道这家厂子专门生产红木家具。这件花梨木梳妆镜,就是由传承三代的匠人雕刻而成,无论是木料的选用还是雕刻技艺都属上乘,名副其实的高档货。 远处组委会一行人往这里走来,通知大家做好准备,根据拿到的号码牌依次进去,现场报名,许多厂商围了过去拿号码牌。 叶芸远远瞧见了白闻赋的身影,他一身黑衣黑裤双手抄兜,冷厉的气场在人群中尤为瞩目。 叶芸偏了下身子,缩回梳妆镜后面,对这家具厂商说:“你们先报名,一会结束我再来找你。” 说完,叶芸退出人群,走到茶歇的地方,那里有工作人员事先准备的热水,可以自取。 叶芸拿起热水瓶刚倒了杯水,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见着我躲什么?” 她心脏怦然而跳,蓦地转过身,白闻赋立在她身后,挺直的身躯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靠近她。 叶芸第一时间朝左右瞄了眼,确定没有其他人看见,才回过视线说:“避嫌。” 白闻赋冷呵一声,毫不客气地夺过她手中的杯子,兀自喝了起来。 叶芸张了张嘴,刚欲走开,白闻赋不紧不慢挡住了她的去路,将她逼到墙角。 他弯下腰来,目光压到她面前,语气里多了丝玩世不恭的味道:“就这么怕跟我沾染上关系?” 叶芸的身躯被他笼罩着,嘈杂的环境,随时有可能走过来的人群,他们的距离太暧昧,暧昧到她心尖发颤:“我不应该怕吗?” 他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你怕我打搅你现在的生活?” 叶芸双手攥住衣摆,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我怕背上不好的骂名,还请你高抬贵手,不要为难我了。” 话音刚落,便有脚步声越靠越近:“白老板,还有十五分钟开始。” 叶芸无处躲藏,下意识拽住他的前襟,用他宽阔的体形挡住自己。 白闻赋低头扫了眼叶芸不安的神情,对那办事员说:“知道了,你先过去。” 办事员瞧见了一双女人的脚,意识到什么,虽没靠近,依然好奇地伸了下脖子。 白闻赋抬手将叶芸的脑袋按入胸膛,回过头目光凌厉:“瞧什么?” 办事员被训斥了一声,赶忙收回视线,匆匆离开。 叶芸感受着他的体温,心跳失速,赶忙逃离他。白闻赋怀中的温软瞬间落了空,嘴角微撇,放下水杯,语气不悦:“什么叫高抬贵手,你说给我听听。” 叶芸的身体贴着墙壁,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蛊毒,危险却又令人着迷。这是同其他男人相处从没有过的感觉,她无法从他的眼神里抽 离,在他面前,紧张得像个不经人事的处女,他不经意的触碰都能让她产生强烈的反应。 她警惕着这种感觉,更警惕着他:“还请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顾及下我的清誉。” 手腕一紧,她被他拽到身前,他像猎鹰俯视着她:“我们什么情分?” 她的记忆交替错乱,心头潮湿得像不断被海浪冲刷。 她不肯再说话,白闻赋便握住她大步向前,直接打开一扇门,将叶芸拉了进去,门里是长长的阶梯,冷风盘旋而下,叶芸声音挣扎:“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的声音响彻在楼道间,荡出一声声刺耳的回响。 白闻赋回过身警告她:“你可以再叫大声点,把所有人都引来,看到时候你跟我还能不能撇清关系。” 叶芸瞬间噤了声,脸色苍白而无力地瞪着他。 白闻赋哂笑道:“生气了?多气会。” 叶芸挣脱开他的手,却被他圈禁在楼道里,她不去看他,他干脆捏住她的下巴提起她的视线,她被迫看着他。 “你做得够绝,为了不让我找到你,连自己家都不回了?” 叶芸目光闪烁,反过来质问他:“你不是开始新生活了吗,为什么要找我?” 他额头青筋暴出,眼里的光恣肆难驯:“看你到底过得怎么样,你要过得安生,我哪能解气?” 他指节收紧,心空掉的感觉一遍又一遍袭击着他。叶芸柔润的面庞被他捏得扭曲,她眼里布上水色,声音微颤:“疼......” 这个字像一根尖刺戳进他的心窝,他蓦地松了手,俯下身迁就着她的身高,盯住她惹人怜爱的眉眼:“你跟我还有情分吗?” 叶芸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她回答还有,便被他再次诱上不顾世俗的道路。如果回答没有,她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着她。 镜中色 第57节 她的思绪被他扯在一起,乱如麻。嗓音发紧地说:“你不要逼我。” 她眉头皱在一起,忧愁的表情带着几分苍凉,像迷失在大雾里的小舟,寻不到港湾。 他的声音落在她面前,字字分明:“我要是没有女人,你还会不会想跟我撇清关系?” 叶芸眸色摇晃,迷迷惘惘,她不是20岁孑然一身的处境了。现在的她在这座城市扎根,太多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不得不谨慎,在没有完全弄清楚情况之前,她不会让自己以身犯险。 叶芸提醒他:“你该回去了。” 白闻赋没再逼问她,但也不打算放过她,他直起身子语气冷硬:“我还没解气,你待在我身边,等我忙完了再跟你算帐。” 白闻赋攥住叶芸的手腕不给她逃脱的机会,带着她从楼梯往上走了一层,到门前时,他才松开她。 叶芸推门出去,喧闹声随之而来,原来是厂商都来了楼上等待报名。叶芸愣了下,听见了叶茹的声音:“姐,姐。” 她转头见叶茹急忙从周泽阳身边朝她跑来,嘴里念叨着:“姐,我刚才碰见......” 话还没说完,叶芸身后的门再次被推开,白闻赋惹人注目的身影从通道里走了出来,叶茹后半截话卡在喉咙里,眼皮子直眨。 白闻赋走到叶芸身后时,悄然落了句:“不想让我在人前为难你就跟我走。” 周围的厂商见到白闻赋,试图上前同他攀谈,他及时抽身朝内场走去,却放缓了脚步等她。 叶芸跟叶茹说了声:“我还有点事。” 周泽阳诧异地瞧着叶芸的背影,问叶茹:“你姐干吗去,那边是报名室。” 叶茹嘀嘀咕咕道:“......这个,你还是不要问了。” 走入宽敞的报名室,组委会人员已经就位,最前面摆了张长型的会议桌,桌上放置印有姓名的座位牌。 两名办事员上前将白闻赋引到会议桌前,叶芸停住脚步没有跟上去。 白闻赋侧身同工作人员交代了句,不一会他们又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他座位旁边。 白闻赋回过身,看向叶芸:“过来。” 其余组委会成员朝叶芸看去,她穿着素雅的套裙,赏心悦目,却又不失庄重。 有人问道:“白老板,这位是?” 白闻赋气定神闲地回:“我请来的一位本地顾问。” 他如此介绍,无形中抬高了叶芸的身份,其余人自是客气起身同她问好。 叶芸走到白闻赋身边,坐下轻声道:“你真是张口就来,什么顾问?” 他稍作侧身:“那你想让我怎么介绍,老相好?” 叶芸脸色不自然,扭过头去。 白闻赋将为他泡好的茶,推到叶芸面前:“还你的。” 刚才叶芸倒的水被他抢走喝了,她也不同他客气,拿起茶杯,听见他说:“都是本地单位,帮我把把关。” 叶芸看向前面的报名台,报名单位陆续进来了,有相关工作人员接待,他们需要填写报名表,递交一些申请材料和展位需求等。 最后单位代表人到会议桌前跟组委会进行简单沟通,组委会根据综合情况审核和安排。 叶芸在白闻赋身边如坐针毡,总会有些熟面孔进来后诧异地盯她多瞧几眼,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坐在白老板身边。 叶芸不愿旁人多想,趁着白闻赋同人说话的时候,悄悄将椅子往另一边挪了些,试图用这种方式跟他划清界限。 白闻赋回过头盯她看了眼,她拿手挡住半边脸,身下的椅子却突然移动起来,白闻赋直接将她连人带椅子重新拽回身边。椅脚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叶芸不想被人注意,反倒引得组委会、办事员和报名的厂商都瞧了过来。 他是故意的,她离他远,他就故意让她难堪。叶芸双手抚着额头,气得在桌子下面用膝盖狠狠撞他,都快撞上去了,又突然想起他靠近她的这半边是右腿,赶忙收了力道,最终像是她拿膝盖蹭了他一样。 白闻赋撩起眼帘,目光似钩地看过来,叶芸这下就更难堪了。 她刚缩回腿,膝盖覆上温热的手掌,拇指轻轻摩挲,酥酥麻麻的感觉像在她身体里洒下了罪恶的种子。 周围的交谈声,来回走动的声响,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所有声音紧张地叩击在叶芸的心脏上,她将手伸到桌子下面拂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 她绷着唇角去看他,他若无其事地对上她的眼,用最一本正经的表情,同她说着最离经叛道的话:“能坐在我边上,你以为把椅子挪远,别人就不会认为你是我情人了?” “情人”两个字深深戳着叶芸的神经,他在她快要跳脚的时候,又及时收回手:“乖乖坐着,别给自己找事。” 接下来白闻赋不时会询问叶芸几句,例如报名单位的规模,在本地的影响力,主要销售渠道,口碑和实力,商业信誉等等。 好在今天能来报名的都是叫得上名头的大厂商,叶芸就算没接触过,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情况,大致都能答得上来。 只是回答得语气生硬,又碍于在场的情况不能发作,总是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白闻赋目光玩味地盯着她瞧,叶芸每被他瞧一次,就感觉自己被他扒了层皮,脸上连同身体都像是被针扎着。 刚才跟叶芸交流的家具厂商进来了,见她竟然坐在组委会席位上,颇感惊讶,刚走过来就对着她露出友善的笑意,同她打招呼。 叶芸点了下头,便垂下眸。除了白闻赋问她事情,她回答他,其余时间她只是安静地坐着,不主动参与到他们的审核中,当然,更不会去干预。尽管面前这位家具厂商一个劲的试图跟她促成某种眼神交流,她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紧接着严世华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在本地面料厂商中算是有些实力的,自然底气足。只是在转过身看见组委会桌子前坐着的叶芸时,面色微变。 白闻赋的余光瞥向叶芸,问道:“这家单位你 有什么评价?” 严世华见着白老板跟叶芸说话了,心中警铃大作,不停催促面前的办事员速度快点。 叶芸抬起视线看着严世华着急忙慌的样子,眼里泛起冷意,随后低下头:“没有评价。” 其他单位她多少都会说几句客观的情况,彼时却拒绝回答,端起茶杯,事不关己的模样。 虽然严世华不知道叶芸到底是怎么攀上组委会这层关系,但他认定叶芸在白老板面前说了他的不是,拿着一叠材料气势汹汹走过来,放在白闻赋面前,同他讲:“白老板,你可别听旁人的一面之词,我们可是老厂子,资质过硬。” 白闻赋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谁一面之词?” 严世华那小眯眼往叶芸身上一瞄,白闻赋合上材料,直起身道:“也没人跟我说过什么,你这话我听着怎么有不打自招的意思。” 他将严世华的材料推到一边,公事公办道:“你先回吧,审核完会有人通知你。” 严世华还想争辩几句,白闻赋眉梢略抬,凛然的目光扫向边上,立即有两名办事员走上前将严世华请了出去。 中间暂时休息了十分钟,组委会要根据现有的展位数量大致商量一下。 叶芸顺势退了出去,找到那个家具厂,他们已经准备撤离了。 对方瞧见她,忙问道:“你是组委会的领导?我们能拿到展位吗?” 叶芸摆手:“我也不清楚,我不是组委会的,只是恰巧在那。” 她再次询问那件花梨木梳妆镜,却被告知前一刻被人买走了。这让叶芸有些失望,询问对方多少钱买走的,家具厂商如实告知,叶芸听到这不菲的价钱算是死了心。 同家具厂商道别后,叶芸跟周泽阳他们汇合,便一道回去了。 白闻赋见她半晌没回来,派身边的鲁子去寻,没一会儿鲁子走回来,俯下身对他说:“白老板,人走了,要不要追回来?” 白闻赋的手指敲打在她喝过的杯身上,眼里沉着一丝清寂:“不用了,这次走不远。” 第57章 几日后的下午, 叶芸如约来到梁太太家,她戴了顶红色的贝雷帽,白色荷叶边的衬衣配上大裙摆, 从远处走来, 灵动飘逸,甜得像柔软的糖果。 梁太太眼里不禁露出欢喜的笑:“你这副打扮是去做什么?” 叶芸拿掉贝雷帽,回道:“去学校拍宣传照,他们要求我穿得活力青春些, 只能这么打扮了。” “别说,小叶这样看真像个18、9的小姑娘。”何太太笑说。 郑太太接过话:“没生过孩子看着就是年轻。” “人家小叶本身也不大。”梁太太招呼叶芸赶紧坐下。 叶芸刚落座,郑太太就问她:“你听说前几天的事了吗?” 叶芸唇边上还挂着笑意:“什么新鲜事?” “就我们之前聊到的那位活阎王, 前几日在隆达饭店邀请了一位女士跳舞, 听说还一连跳了两首曲子。” 叶芸唇边的笑意渐渐隐了下去,没接话, 低着头摸牌。 何太太惋惜道:“我那晚本身是要去的,我先生临时约了饭局, 不然我就该去现场看热闹了。” 梁太太问了句:“那女人什么来历?” 叶芸耷拉着眼帘,耳尖微烫,沉默不语。 郑太太打出一张牌:“外面人讲是船王之女,和活阎王好多年前就是旧识, 说不定人家早就暗通款曲了。” 何太太打断她:“赵老女儿都多大了,比我们都大不少, 孙女还差不多。” “赵老没有孙女, 孙子倒有两个, 不过赵老在外面有个义女, 多大年龄就不知道了。”梁太太说。 梁家来了人,佣人跑去开门, 原来是谢玉淑过来了。她来了后,几人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争论起到底是孙女还是义女。 而话题的主人公正跟她们坐在一起打牌,一言不发地听着她们争论不休,整个人异常安静。 叶芸没料到一场舞而已,竟然能够引起诸多猜测。好像只要跟白闻赋沾上关系,就不能太平。从前在二尾巷是这个样子,现在来了沪都,圈子大了,关系杂了,他还是能轻易将她拉到风口浪尖上。 外面大门又有动静了,几人面面相觑,郑太太问:“还有谁来,牌桌都坐不下了?” 梁太太让谢玉淑替她打,她过去看看。不一会儿,梁太太的笑声便传了来:“欢迎欢迎,久仰大名,别客气,来这当自己家。” 打牌的几人听这动静,来人不像是她们这个圈子的人,更像是梁家来了客人。 正这么想着,梁太太把人领了过来,还没走入牌室,就听见她说道:“没事,都是跟我平时要好的姐妹,她们都听过你的大名,来了正好大家认识一下。” 牌桌前几人抬起头来对视一眼,目光都转向牌室门口,梁太太率先走了进来,眉飞色舞地说:“你们猜猜看,谁来我家了?” 大家都等不及她卖关子,伸着脖子向她身后看。梁太太让开身子,对门外的人说:“请进吧。” 旋即,一位身高体阔、浓眉锐目的男人走了进来。此人颇具看相,但绝非是奶油小生的长相,实际上跟她们身边绝大多数养尊处优的男人不同。他轮廓英气,即便穿着体面,依然难掩强健的体魄,举手投足流露出阳刚之气。 饶是她们这些见惯优质男性的太太们,仍然为之眼前一亮。 “这位是?”郑太太挑着眉眼询问道。 梁太太跟大家介绍:“这位是白老板。” 又补充一句暗示道:“就是隆达饭店舞会上那位。” 梁太太不好当着面叫人“活阎王”,只能这样提醒道,牌室里的女人们刚刚才谈论到他,此时经梁太太稍一暗示,立马会意过来。 白闻赋含笑道:“打扰你们雅兴了。” 镜中色 第58节 他的目光掠过,不着痕迹地落向坐在靠里的那抹白色身影上,所有人都眼带兴致地瞧着他,只有叶芸垂着眸,缓缓转动着手里的这张牌。自打白闻赋踏进牌室起,她的心绪便像无法控制的野马,来回撞击。 在外面碰上是一回事,他冷不丁走进她的社交圈,像是危险的掠食者一寸寸侵占她的领地,对叶芸来说打了个措手不及。从白闻赋走进这间房起,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 “不打扰,我们也就随便玩玩。”何太太说话间已将面前的男人从头打量到脚。 梁先生这时也走了进来,对大家说:“晚上都别走,我难得招待这位故友,大家一起留下来吃顿饭。” 其他几位太太笑着没说话,叶芸此时将牌立在手边,说了句:“我就不了。” 梁先生点名留她:“小叶你还真别走,我待会找你有事。” 说着梁先生先去安排晚餐了,叶芸轻轻拧了下眉,谢玉淑侧过头来问她:“你有什么事?不重要的话,晚点再走。” 她斜了眼白闻赋,大意是提醒叶芸,难得有机会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走了多可惜,却不知道叶芸此时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梁太太招呼白闻赋:“你随便坐,我去厨房看看。” 这牌室也算是个接待室,空间够大,边上有沙发可供喝茶。不打牌的,坐着聊天也是惬意的。 然而梁太太离开后,白闻赋并没有往沙发那走,反而不急不缓地走到牌桌边上,看起她们打牌来。 他个子本高,又自带一股无法撼动的气场,往人身后一站,身影压下来,难免使人拘谨。 郑太太笑着抬起头:“白老板你坐啊,站这我摸牌都摸不利索了。” 白闻赋扯了下嘴角,明明外面有沙发有椅子,他偏走到了牌桌最里面,坐在了叶芸身后的那张凳子上。 桌上几个女人视线轻抬,虽一句话都没说,眼神已经交流了无 数句。 叶芸深感如临大敌,就算她对白闻赋再难以忘怀,也绝对不可能跟一个有妇之夫不清不楚,可白闻赋好像根本没这方面的顾忌,依然我行我素,不受道德规矩约束。 郑太太默默打量起白闻赋来,他眉骨上方的确有一道疤痕,但却不像外面人说得那么丑陋。或许是他英挺的五官弱化了这道疤的存在感,乍一看,反倒会被他俊朗的五官所吸引。 何太太察觉到郑太太的眼神,打趣道:“传闻果然不能信吧,白先生仪表堂堂都能被传成那样,郑太太该和小叶赔不是。” 白闻赋的眼神移到叶芸身上:“我被传成哪样?” 郑太太话锋一转:“那都是些瞎话,小叶不都说了,不能以貌取人。” “是吗,那要感谢叶小姐替我说话了。” 叶芸垂着视线,尽管一下都没有回过头去,仍然能感觉到身后无法忽略的视线,让她坐立难安。她胡乱打出一张牌,放了炮。 何太太倒牌后,玩笑道:“白老板坐在我们小叶身后,害得她牌都不会打了。” 白闻赋的声音里带了丝笑意:“既然是我的错,叶小姐输的钱算我头上。” 郑太太立马对叶芸挤眉弄眼,叶芸无视太太们的玩笑,转过身去找茶喝,身子刚侧过来,茶便端到了她手边,叶芸脸上闪过局促,大家都在看着,不接这杯茶太过失礼,可一旦接了,就显暧昧了。 她在这打牌,他坐在后面陪着,本就是先生对太太才会有的举动,这会再递杯茶给她,像什么样子。 就在她踌躇的功夫,白闻赋亲手帮她揭了茶盖,叶芸赶忙接过茶,生怕再迟个几秒,他就要把茶送到她嘴边上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但是以她对白闻赋的了解,只要他乐意,才不会管别人怎么看。 叶芸接过茶喝了起来,牌桌其余三人神色各异。不一会儿梁先生过来喊白闻赋上楼待会,他便起身离开了牌室。 人刚走,谢玉淑便忍不住对叶芸说:“你刚才喝了白老板的茶。” “什么?” 叶芸回过头去,她的茶放在那边纹丝不动,白闻赋递过来的,是佣人特地给他泡的狮峰龙井。 郑太太口无遮拦地说:“还是我们小叶招人喜欢,白老板坐下来一口茶水都没喝上,先给了你,也不枉你上次那么维护他。” 一丝淡淡的尴尬与不安弥漫在叶芸的脸上。 晚餐前,大家结束了牌局,从牌室出来后便去了院子透透气。走到半道,叶芸想起来贝雷帽丢在了牌室,又折返回去拿。 叶芸拿完帽子从前厅穿到后院,刚踏出后门便听见机匣清脆的“叮”响。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白闻赋嘴里叼着烟,手中的打火机无意识地一开一合,他侧过头时,眼底蓄满了碎芒,冷隽却也烫人。 他的目光落在叶芸身上,漫不经心地打量。跃动的裙摆从他眼前晃过,腰收得窄窄的,荷叶边被风吹得荡漾,再加上那顶秀气可人的贝雷帽,甜得让人想一口咬下去。 白闻赋的眼里浮着一抹躁动的影子,出声道:“我那天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叶芸脚步略顿:“什么问题?” 他眼神浸在余晖里,似被点着:“我要是没有女人,你会不会想跟我撇清关系?” 叶芸的心跳空了半拍,他眼里的余晖仿若也烧到了她的身上,清风微徐,傍晚的空气中夹杂着茉莉的馨香,幽幽淡淡,却又撩动人心。 她下巴轻昂,剔透的眸子染着绮丽的晚霞。 “所以你有吗?” 白闻赋咬住烟嘴,眼神像隔着雾,迷离惝恍。 叶芸没有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便不再停留,走回那些太太身边。 第58章 晚餐备好后, 梁太太过来请她们移步到餐厅,梁先生已经带着白闻赋先落座了。 圆桌上,梁先生和梁太太分别坐在白闻赋的两边, 叶芸被安排在他对面。开席不久后, 梁先生对叶芸道:“小叶啊,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吗?我这位朋友想找一位手艺精湛的裁缝,我听我太太说你今天会过来,所以想问问你, 有没有意愿接白老板这单生意?” 叶芸面上挂着淡笑,温和地回道:“我现在时间紧张,能接的活有限, 一般情况下, 只接熟人的单子。男士,特别是已婚男士的单子我是不方便接的。” 梁先生还是头一次听闻叶芸接活有这个规矩, 便转过头看向白闻赋:“我还没问过你,你现在结没结过婚?” 桌上其余人看似夹着菜, 实则全都竖起了耳朵。 白闻赋将外套脱了交给一旁的佣人,神情肃然:“我跟我太太分开了。” 叶芸垂眸捏着手边的茶杯,轻轻晃动。从听到那句“分开了”,她的内心就再也无法平静。 郑太太问道:“是离了?” 白闻赋抬起眸来, 看向她:“只是分开了。” 梁先生颇感意外:“我连你有太太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分开的?” 白闻赋脱了外套后, 里面是件白色衬衣, 熨烫得一丝不苟, 大概没怎么穿过, 看着还很新的样子。 他低头整理袖扣,眼神黯了几分:“有几年了, 那时候没条件给她过上好日子,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叶芸呼吸微滞,喉咙顷刻哽住。 傍晚时,她问他的问题,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了她答案。 苏红说白闻赋结过婚了,太太比他小很多。她从没有想过苏红口中的人是她自己。在看见叶芸抚摸无名指上那枚戒圈时,苏红露出了复杂的神色,那是她第一次在苏红脸上见到如此凝重的表情。 突然之间,叶芸好像明白了苏红为什么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是匆匆与她告别。 叶芸眼眶逐渐温热,其实她并没有跟着白闻赋过苦日子,那时候他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了她。他对她从不吝啬,无论是穿的还是吃的,他总是想办法让她用上最好的。如果不是后来发生变故,或许他们孩子都有了。 叶芸拿起茶杯灌下一口水,将往上腾升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白闻赋在说完这句话时,解开了袖扣,将袖子往外卷了一道。 缝在衬衫袖口里的图案便显露出来,梁太太坐在他旁边,最先注意到,神情愣了下,侧过头来:“白老板这件衣裳......” 她这一说,所有人都将视线聚焦在白闻赋袖口的图案上。那是一片很小的树叶形状,细密的针脚,灵动的造型,仿若空中飘零的落叶。 叶芸抬眸盯着他的袖子,心脏像被丢进沸水里,翻滚冒泡,蒸腾不止。 在离开他以后,她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能亲眼看见他穿上这件衬衫。当初决定跟他一刀两断,是顾虑到恋人可以换成别人,家人却不能选择,她走了以后,就不可能再跟白家、跟他有任何牵连了。明明也劝他放下,劝他以后找别的女人,可还是在做好这件衬衫后,悄悄在袖口里面缝上了这片叶子。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绣上这片叶子,在那样混乱而复杂的心境里,下意识这么做了。 现在回想,说到底还是不甘心,不甘心他真的找别的女人,真的将所有宠爱给了别人,把她忘了。她想让他惦念她,想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她对他所有的不舍都化为了针脚袖进了这片叶子里。 后来到了沪都,办厂之初他们商量需要商标,她便想起了这个图案,画了下来。没想到马建良和周泽阳都觉得这个图案和“叶茂”的名字很贴切,也就一致通过选用了这个图案做为商标。 现在只要是叶茂生产的衣服,标签处都会印上这个图案,但白闻赋袖口的图案显然不是印上去的,而是出自手工绣制。 跟叶芸熟悉的人都知道,自从她把裁缝铺子关掉后,就不对外接那些零碎的活计了。只做一些高档成衣,由于每件衣服都是她花了心思设计制作的,费事耗工,因此只要是出自她手工制作的衣物,完工后,她都会亲手绣上这片叶子。 久而久之,这便是心照不宣的事了。在坐的几位太太平日里跟叶芸关系走得近,有幸穿过叶芸亲手做的衣裳,自然是一眼就认出了图案。 “这不是叶茂的商标吗?”何太太诧异地看向叶芸。 梁太太已然凑近看了眼,说道:“不是印上去的。” 言下之意,这件衣服不是叶茂工厂生产的,那么疑问便落在了叶芸身上。 梁先生一头雾水地问白闻赋:“你之前就找小叶做过衣服?” 白闻赋的手指从袖口拂过,只是回了句:“这衬衫是我太太做的。” 叶芸抬起眼睫,如水的杏眼嵌在柔媚的面庞上,眸色晕染,半是纠葛半是徘徊。 在众人向叶芸看去时,她睫毛微颤,敛下视线。 尽管事情听来有些蹊跷,但叶芸本人就在场,她一直没说话,其余人当然也不好妄加猜测。一顿饭吃下来,气氛总归是有些微妙。 不久叶芸便告辞了,她同众人告别,眼神瞥过那道巍然的身影,白闻赋的眼里泛着清幽的光,笼罩在她身上,目光短暂地纠缠,分离。 梁太太将叶芸送到门口,回头瞧了眼,私下问了她一句:“白老板身上那件衬衣是你做的吗?” 梁太太说的是衣裳,问的却是背后的意思。 叶芸晃了下神,回答她:“是他太太做的。” 梁太太笑了笑,没再多问,让她路上慢点。 叶芸刚离开梁家,便有人追了上来叫住她:“叶小姐。” 叶芸认出向她走来的是白闻赋的人,那天舞会上,就是这个魁梧的男人守在屏风外面不给她进去。 “什么事?”她停下脚步问他。 “白老板说那天在舞会上误拿了叶小姐的东西,想明天登门拜访,将东西还给叶小姐。” “我在这等着,你拿来给我就是。” “白老板说东西贵重,没带在身上,希望明天去贵府亲自还给叶小姐,不知道叶小姐明天傍晚前后有没有空?” 镜中色 第59节 叶芸垂下眼帘:“我要是没空呢?” 大块头一板一眼道:“白老板会等到叶小姐有空为止。” 叶芸盯着他:“你叫什么?” “鲁子。” “真名。” 这大块头四四方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表情,跟他这粗旷的长相极不协调,叶芸甚至觉得他好似在难为情,她不理解问个名字有什么难为情的? 随后,这大块头吞吞吐吐地说:“张秀花。” “啊?” 这位上次还对她态度强硬,将她拦在屏风外面的汉子,此时面对她,脸色涨红。 叶芸压住嘴角的笑意,同他挥挥手:“回头见,秀花同志。” ...... 自从马建良得知傍晚白闻赋会造访后,换了身板正的衣服,还一本正经地问叶芸:“你说,他见着我不会打我吧?” 叶芸拧起眉:“他打你做什么?特意登门为了打你吗?” “我们要是真打起来,你帮谁?” “你是嫌命太长吗?非要找他打架?” 马建良正色道:“那可不好说,他上次见我就想打我了。我事先跟你说好,他要真打我,我可不会顾及你面子,肯定会还手的。” 叶芸轻飘飘地说:“他不会给你还手的机会。” “......” 马建良转而问道:“你到底怎么想的,还准备跟他来往吗?” 叶芸顺着被风吹起的白色纱帘,看向阳台外面,没有回答。 昨天临别前她并没有告诉鲁子她住在哪里,如果今天傍晚白闻赋真能摸来,也就印证了他已经打听过她的情况。就是不知道他清不清楚她现在和马建良住在一起,从前,他总是很介意她跟马建良来往。 叶芸悠悠转回视线盯着马建良,眼里闪过复杂的神色:“你要么......回避一下?” 马建良刚整理好衣领,扶正眼镜,欣赏着自己的容颜,听见这话,反问她:“我为什么要回避他,这是沪都,不是二尾巷,他能拿我怎么样?” 叶芸笑了下,便不再说话,起身打开阳台的门。 夕阳缓慢地从天际下坠,叶芸坐在阳台的软椅上,看着洋坊街上斑驳的砖墙和熙攘的人影,早已平淡的内心,还是会因为他的出现,重新激起渴望。就像是身体中的一种本能,既害怕又向往,想理性却无法克制,遇见他,所有章法都乱了,这样失控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叶芸的生活中了。一辆黑色的皇冠轿车停在楼下,叶芸视线往下轻瞥,白闻赋穿了件半长风衣从后座走了下来。 他立在车子边抬起头,目光交汇,夕阳用它独特的手法给她身上的素色长裙点缀出奇艺变换的色彩。她仅仅坐在那一动不动,便仪态闲雅,美目流盼,像一幅构图绝伦的画。 叶芸脸生得漂亮,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再看难忘的长相。只是从前太过怯懦,习惯在人群中谨小慎微地过活。一旦走出狭小的躯壳,甩掉懦弱和自卑,身上的耀芒便能不费吹灰之力让人为之疯狂。 白闻赋眉稍微扬,大步踏入店门向她而来。 楼梯上传来了映安的声音:“叶老板,有人找。” 马建良的心提了起来,对叶芸说:“人来了。” “看见了。”叶芸站起身。 马建良已经杵在楼梯边上等着了,白闻赋的身影刚出现在二楼,眼神便跟他撞个正着。 他信步而来,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却给了马建良一种兵临城下的错觉,黑色皮鞋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二楼,原本安逸的空气瞬间被打破。 马建良的表情略显严肃,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白闻赋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圈,二楼上来是个宽阔的空间,左边是一间餐厅,右边靠近阳台的地方是会客厅。所有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有女人的物品,也有男人的生活痕迹。三间屋门都是关着的,看不见里面的陈设。 白闻赋将视线落回到马建良身上,声音沉稳有力:“你好。” 岁月是种很神奇的解药,它磨平了人与人之间的尖刺。白闻赋并没有对马建良表现出恶意,相反,他保有了一个客人该有的礼貌。不是多待见马建良这个人,而是给足叶芸体面,毕竟这个男人能走进她后来的生活中,某种程度上,是受到她的认可。 马建良提着的心脏稍稍落定,招呼他:“你好,我听小叶讲你要过来送东西,要么坐会儿吧。” 白闻赋的目光转向从阳台走进屋子的叶芸,她看向沙发对面的椅子:“坐。” 白闻赋这才在椅子上落了座,叶芸则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衣裙下的小腿白净匀称,白闻赋眼神扫过,毫不避讳地跟她对视。 马建良见状坐在了叶芸身边,两人都没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别扭。 马建良主动缓和气氛:“听说你来沪都有一阵子了,是过来谈生意的?” “是......” “......也不是。” 白闻赋停顿的回答,让马建良刚落下的心,又悬了上去。他面上无波,继续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白闻赋将眼神从叶芸身上移向马建良,眸深如潭:“我没打算回去。” 马建良的表情略显僵硬:“你要在沪都定居?” 白闻赋撇了下嘴角,以示默认,重新看向叶芸,目光含着某种深意,不加迂回。 叶芸起身走到旁边泡茶,马建良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既然这样,以后难免会碰上。小叶在这里从无到有,也不容易,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既然过都过了,就没必要旧事重提了,是吧?” 马建良这番话算是给了白闻赋一个下马威,明着告诉他 ,叶芸在沪都不是孤身一人,他不希望白闻赋再来招惹她。 在马建良看来,叶芸身上遭受的所有苦难都是来自白家人,从本心上来讲,他做为多年挚友,一路看着叶芸跌跌爬爬走到今天,不太希望过去的事情再牵扯住她的脚步。 白闻赋显然是听明白了,下颌收紧,唇边漫过哂笑,没接这话。 马建良面对白闻赋强大而镇定的气场,内心稍有不安,紧接着开门见山问了句:“你弟弟现在是什么情况?” 叶芸拿着茶叶的手顿住,听见白闻赋开了口:“两年前他南下闯荡,去年在那稳定下来,年中的时候把我妈接过去安了家。” 寥寥几句,得以了解闻斌似乎过回了正常日子。 叶芸拿起热水冲泡茶叶,再次听见这些事,忽然遥远得像是发生在上辈子。 心里头还是会浮现那种挣扎的无力感,只是心境不同了,她能够更加坦然地听白闻赋讲那个人的近况。可能后来叶芸遇到的很多事都难如登天,如今回过头来看,起码大家都活着,还能呼吸,还能安然地去生活,那么,还有什么糟糕的呢? 叶芸将茶端到白闻赋面前,递给他,他抬手接过时,指腹从她手指划过,细小的电流透过指尖肆意蔓延,叶芸敏感地曲起手指,他若无其事地接过茶低头抿了一口。 两人之间细微的互动落入马建良眼中,他侧过视线用眼神询问叶芸,叶芸转过头回视他,表情并无异样。 白闻赋将茶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陶瓷杯底和玻璃台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回荡在空气中,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屋里的气压低了几分,他从外套里面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在茶杯边上,掏出那枚小小的戒圈放在盒子上面。 白闻赋将这枚原本套在叶芸无名指上的戒圈摆在两人面前,已是亮明态度,也算是回了马建良先前的那番话。 他能从叶芸手中摘走戒圈,也能让它彻底消失不见。这比打马建良一顿,更具震慑力。 “没带什么来拜访,准备了份礼物,就不叨扰了。” 白闻赋抬眸看向叶芸:“不送送我吗?” 马建良盯着那枚戒圈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白闻赋竟然是过来送这个东西的。 叶芸起身相送,白闻赋路过柜台时,目光从映安身上掠过,稍一蹙眉,映安规规矩矩地站得笔直,目送这位客人离开。 出了店门,叶芸没瞧见那辆车子,以为停在外面的大马路上,便同白闻赋顺着洋坊街而行。 洋坊街是条并不算多宽阔的老街道,两旁种有参天梧桐,据说租界时期栽种下去的,见证了这里的繁荣与衰落,战争与和平,革命再到改革。也或许见证过那个年少轻狂、鲜衣怒马的他。 叶芸走在白闻赋身旁,问道:“为什么要特地送过来?” “你是怎么认为的?” “我认为你是想看看那枚戒指的含义。” 叶芸瞄了他一眼:“所以你的真实意图能说给我听吗?” “当然,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他身上的风衣选用的是华达呢的面料,组织结实,防风防雨的同时看着更加笔挺。这最早是由英国人将其制成风衣,目前来说,国内穿这种风衣的人不多,叶芸又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但是克制住了。 “舞会结束后,我打听过你的情况。叶茂的背景很容易打听到,关于你的私事,在外人看来,好像是个谜。” 叶芸笑了起来:“所以呢?” 他看向她,目光被她的笑容缠住,顿了顿才回答她。 “所以我要亲自上门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孩子。” 他薄长的眼睛像蛰伏的猎豹,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心跳不止。 只是他的说辞难免让叶芸觉得太过荒唐。 “难道不应该先确认我有没有结婚吗?” “你当年离开我才20冒头,遇到合适的再找也正常,况且有个男人在身边,起码你日子不会太难。” 叶芸刚准备为了他这一番剖白而鼓掌,感慨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大度的男人。 紧接着,他又道:“这都是违心的话。” “......” “我需要知道你有没有孩子,考虑到孩子的身心健康,我会对你收敛些。但是据我观察,你并没有。” 叶芸神色微讶:“你的言下之意,只要我没小孩,你才不会管我有没有结过婚,身边有没有男人,是这个意思吗?” 叶芸从没见过谁能同时将悖逆和真诚两种相矛盾的气质融进骨子里。虽然她早领教过他的离经叛道,但还是有种被直击心脏的震荡,奇妙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滋生,她的心尖像被一片羽毛扫过。 “为什么要跟他住一起?”白闻赋直截了当地问道。 叶芸撇开视线:“为了生存。” 叶芸没有隐瞒,那时候她一个人住在洋坊街,年轻貌美的独身女人,总会招致一些别有用心的男人,她时常需要将门窗锁好,夜晚避免出门。 后来周泽阳搬进厂房,马建良要在市里找房,叶芸也需要有人跟她共同承担房租,顺便摆脱围绕在她身上的困扰。那么这便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为了生存。 她和白闻赋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叶芸问他:“送你来的车呢?” “开走了。” 叶芸有些意外: “开走了?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他不慌不忙。 镜中色 第60节 叶芸瞥了眼他的腿:“你确定要走回去?” “你要不放心送我回去。” 日头落了下去,起风后,有些凉意。叶芸本以为只是将他送到楼下,穿了条单薄的裙子就下来了,此时冷得双手抱胸。 “我把你送回家,然后我再走回来?从这里走到建山路,你知道有多远吗?” 白闻赋饶有兴味地转过视线:“你还知道我住哪?” 叶芸盯着脚下的路:“我也是听人说的,你在那买了栋洋房。” “想去看看吗?”他的声音顺着风吹向她,猝不及防的邀请让她始料未及。 松松的发髻被吹散,她借故抬手将碎发别到脑后,掩饰不安的心跳。 白闻赋的声音却凉飕飕地传来:“去了也不给你进门。” 叶芸停下脚步,双目圆睁。 街边昏黄的灯晕染着梧桐,白闻赋回过身来的时候,叶芸颤了下身子。 他眼尾稍勾:“我又没凶你,抖什么?” 叶芸抱着胳膊:“我冷。” 他拽了下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身前,顺势敞开风衣把她单薄的身躯裹进怀中。 墙壁上刻着斑驳的痕迹,远处老屋的门窗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沧桑的咯吱声响传进角落。 叶芸被他的体温淹没,心跳放肆发酵。 光滑的裙子贴合着她柔美的曲线,手掌抚过腰肢,她切切实实地在他怀里,温软相依。 他低下头,呼吸埋进青丝间,眼圈发热。 叶芸抬起手抚摸着他的风衣,白闻赋无奈地松开她,将风衣脱了罩在她身上,手指轻抚她的下巴,眼里满是眷恋:“你就这么喜欢我衣服?” 远处的身影停了下来,叶芸侧头看去,叶茹抱着一大袋东西震惊地盯着他们。 叶芸脸色泛红跟白闻赋拉开距离,接过叶茹手上的东西,瞧见送白闻赋来的那辆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路口,鲁子就站在车门边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并且不知道已经瞧了多久了。 叶芸整个人燥得快要化掉了,转过身匆匆往回走。 叶茹小跑跟了上去,路过白闻赋身边的时候,叫了声:“姐夫好。” 这次,他应了。 ...... 叶茹今天去工厂拿货,这会才赶回来,刚跑上楼看见桌子上放的精美盒子,便问:“这是什么?” “白闻赋送来的。”马建良告诉她。 叶芸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对她说:“打开吧。” 叶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优雅的女士腕表,看着就很高档的样子。 她“哇”了一声,将盒子拿到叶芸面前:“是手表。” 马建良问道:“他为什么要送你手表?” 当初他们差点就结婚了,三转他配齐了两样,就差这一样手表。时隔多年,他亲自登门将手表交到她手中,已是表明来意。 叶芸接过盒子,手指抚过表盘,眼尾晕开难以捕捉的情愫。 稍晚些的时候,叶茹跟叶芸说,她想进厂学习。叶芸本打算让叶茹跟着映安后面干些售货算账一类的事情,也不算太累。没想到她去了一趟 厂房后,就提出想进厂做学徒,并且来找叶芸说这件事的时候,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叶芸见她已经拿定主意,也就没拦着她。 “那我回头跟周泽阳说一声,让他照看下你。” 叶茹却一口回绝了:“还是别麻烦周厂长了,他那个人......看着不太好说话。” 叶芸笑道:“行吧,不过你要是在厂里真遇到什么事,可以找他。” “我不会找他的。”叶茹斩钉截铁。 第二日叶茹就从洋坊街搬去了厂里的职工宿舍,正式进入叶茂服装厂做学徒工去了。 而周泽阳自从舞会过后,这阵子一直在积极推进和俞老板的合作事宜。为此,周泽阳和马建良兄弟两还发生了一次不小的争执。 源于马建良并不同意让白闻赋来当这笔生意的担保人,他告诉周泽阳前两日白闻赋登门造访,送了叶芸一块贵重的手表,其用意不纯,不希望再跟他有所牵扯。 周泽阳翘起腿,一副撂挑子的模样。 “我都跟俞老板定好了,你要不想让他来当担保人,可以啊,两天之内,你找个合适的人过来。” 这句话让马建良脸色为难,他询问道:“能不能再多几天。” 周泽阳打开抽屉,将商贸的交货时间往马建良面前一扔,摆明告诉他,多拖一天时间,他们的工期就缩短一天,超了工期谁也赔不起。 马建良绷着脸不说话,周泽阳点了点办公桌,提醒他:“牵不牵扯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就问你,白老板送小叶手表时,她什么反应,有没有表现出不高兴、为难、排斥?” 马建良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她什么反应,她也没说什么。” 周泽阳往椅背上一靠:“那不就行成了,白老板就是用意不纯,也不是冲着你来的,人家小叶都没说什么,你还跳出来不同意了,当真跟她住一个屋檐下,就能替她做主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最后以周泽阳拍板定案,敲定了签约日期。 周泽阳早年间就来沪闯荡,进过厂,也下过海,厂子办起来后,他主抓生产,工厂那边的事情他基本可以直接定夺。 马建良主要负责对接客户,日常跑跑合作商,维系客户关系,还负责一些零售工作,这都是他的老本行,做起来得心应手。 而关于设计、款式、面料、工艺等产品方面都是由叶芸拿主意。 如此一来,三人组成了牢靠的铁三角关系,各有千秋,分工明确。虽然刚开始也经历过一些坎坷,不过短短几年,便将叶茂推上轨道。 叶芸近来总要往学校跑,就连马建良都没什么机会跟她说上话。趁碰面的时候,他将签合同的日子知会了她一声,让她务必空出时间来。 奈何那天下午叶芸有很重要的作业需要提交,关系到毕业。她赶去俞老板厂里时,其余人已经先到那了。 叶芸抱着一沓设计图走入会议室,神情算不上轻松,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丝不豫之色,只是在众人向她看去时,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俞老板笑着说:“好事多磨,今天就是等到太阳落山,我们也势必得等到你。” 叶芸这才注意到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她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人到场。 周泽阳拉开身边的椅子,叶芸径直向他走去,刚落座放下手上的一堆东西,马建良就将茶杯递给了她:“喘口气。” 叶芸从学校一路赶来,嗓子都要冒火了,此时接过茶,顾不上矜持,先喝了起来。 在她喝茶的间隙,周泽阳侧过身子跟她讲:“条款我们已经确认过了,你看下,没问题签个字就成。” 叶芸昂起脖颈,茶水顺着喉咙滑落,余光却撞上对面端坐的男人,差点呛了口水。 第59章 白闻赋双手交叠在桌前, 衬衫与外套内浅外深的搭配,利落不失格调。 他的目光睃巡着对面,叶芸将头发全部梳到了脑后, 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柔润的脸蛋, 叠穿了件针织背心,脖子上系了条小丝巾,颇具文艺气息。 见她这几次,每一次她给白闻赋的感觉都不一样, 时而如棉絮般轻盈,时而带着锯齿状的尖刺,拥有自己独特的形态, 总归都是蓬勃的样子。 彼时周泽阳和马建良对视一眼, 目光里有了暗涌的较劲,毕竟之前因为请白闻赋来当担保人, 他们意见相左,此时都在静观叶芸的态度。 叶芸放下茶杯, 转过头低声问周泽阳:“他怎么在这?” 马建良神色微妙,周泽阳则从容地解释道:“他是担保人,所有条款都要过目的。你过来之前,白老板过了一遍合同, 提了几处地方,这边是改动前的, 你可以对比下。” 三方人马, 让今天的签约现场变得气氛紧张。 叶芸“嗯”了声, 接过合同翻阅起来。周泽阳对马建良挑了下眉梢, 大有说他杞人忧天的意思。马建良讪讪地转过视线,当无事发生。 叶芸神情专注地低着头逐条看过去, 奈何会议室里其他人早在她来之前,便已经就合同内容商讨过了。这会儿无事可做开始唠嗑,俞老板让人送了吃茶过来,大家坐着闲聊吃东西,有些像是茶话会,吵吵闹闹的。 叶芸本就有些心神不宁,这下不禁轻轻耸起眉来,半晌才翻过一页。 俞老板那边几人说起周末去钓鱼的趣事,说到兴起之时,还回过头来问白闻赋:“白老板平时钓鱼吗?要么改天约一下?我知道个好地方。” 白闻赋松开交叠的手,垂下视线,线条分明的轮廓透着冷锐。鲁子转过视线看向俞老板,目光颇具强势的压迫感。 俞老板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突然就泛起了嘀咕,嘈杂的会议室因着气氛不对,逐渐安静。 俞老板瞪了眼旁边还在嬉皮笑脸的手下,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起来。 叶芸的注意力始终在纸张上,自从会议室清静下来后,她耸起的眉头渐渐抚平了。 诺大的会议室,顷刻间噤若寒蝉,只有纸张翻阅的声音有规律地响起。 叶芸过了遍第一版的合同,着重斟酌被圈画出来的部分。 合上合同的时候,她抬眼朝白闻赋看了下,拿过修订后的翻开。合同里原本存在歧义和风险的部分被改掉了,改过后的版本明显对他们更加有利,俞老板不会瞧不出这点,但还是签了字。 叶芸看完后,抬起头对众人说:“耽误大家时间了。” 她侧过视线低声同周泽阳交流了几句,周泽阳点点头,而后说道:“我们希望再加上一条。” 他看向白闻赋:“担保人费用按照合同比例写进条款里,由我们支付。” 白闻赋的眼神瞥向叶芸,她已经落下目光,端起茶。 俞老板当然没什么意见,立马安排手下员工去重新制作合同。 等待的过程中,俞老板提议结束后招待白闻赋去大饭店,但被婉拒了。后来俞老板又说起老码头那新开的游船,白闻赋随口问了句,俞老板趁热打铁,提出待会带白闻赋一行人去参观。 期间叶芸并没有参与他们的闲聊,低着头在画稿上勾着线条,铅笔沙沙的声音被他们的交谈声淹没。 俞老板转过头来问她:“叶老板,你们要没什么急事,也一起过去吧?” 叶芸听见叫她,心不在焉地扬起视线:“去哪?” 马建良告诉她:“去老码头。” “哦。”她应了声。 俞老板再询问白闻赋时,他眸光微抬,看向对面来回划拉的笔 镜中色 第61节 尖,没再拒绝。 大家签完字后,叶芸将手上的一堆东西交给小缚帮她送回去,也就跟着大部队一起到了老码头。 通往老码头的巷子四通八达,巷子两边不少店铺开着门,人潮熙熙攘攘。 巷子很窄,他们边走边逛,俞老板和白闻赋他们进了家渔具店。 叶芸则凭着记忆拐进了一家小店,这家店的老板做扎染手艺很好,她之前误打误撞来过一次。 和老板交流一会过后,叶芸从店铺出来,原本分散在巷子里的人都不见了。 她站在店门前左顾右盼,瞧见白闻赋靠在对面的店门旁,手指间拿着根烟,默默地注视她。 叶芸提步向他走去:“他们人呢?” “到另一边逛去了。” “你在这等我吗?” 他觑她一眼:“没瞧见我在抽烟?” 叶芸双眼轻睖,刚欲转身。 白闻赋灭掉了手中的烟,拽住她领子前飘扬的丝巾,叶芸脖子一阵凉意,丝巾便到了他手中。他又再次递还给她,叶芸伸手去接,他捉住她的双手用丝巾绕了一道捆住,将她连人拽到身前。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眉眼间:“为什么不痛快?” “什么......意思?” “合同签成了都不值得你笑一下,说给我听听。” 他的目光带着锐不可挡的洞察力,让她无处遁行。 白闻赋见她不说话,循序善诱道:“我比你多吃几年饭,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拿拿主意。” 叶芸双眉紧皱,良久,她的声音里带着丝沉闷:“一个处了几年的朋友,对我做了些不好的事情。” “动了你的利益?” “差点让我栽跟头。” “对方什么来头?” “有背景。” 白闻赋又问:“你手上有把柄吗?” “有,可以让对方身败名裂,但需要一些风险。” 白闻赋淡然而笑:“我不建议你冒险跟对方撕破脸,必要的时候,利用这件事让那个人为你所用,这可比让对方身败名裂要实用一些。” 他的声音缓慢却蕴含着力道:“让人三分不为懦,拿人七寸才可搏。” 夜色浓稠如墨,又忽然被风吹散,叶芸陷入了沉思。 远处一行人寻了过来,白闻赋眼眸略抬,解开丝巾塞进叶芸手里,对她说:“你头上落了东西。” “什么?” “伸过来。” 她重新低下头,白闻赋倾身指节落在她的发丝间,痒痒的感受从头皮传进身体里,叶芸的脑门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心悸的感觉来回晃荡。 她出声问:“好了没?” “嗯。” 叶芸抬起头问他:“什么东西,我看看。” 他若无其事地说:“扔了。” 叶芸狐疑地盯他一眼,听见身后的咳嗽声,转过头去才看见一众人停在路边上瞧着他们。 她略显尴尬地走回去,马建良盯着她身后的白闻赋,白闻赋面无表情地迎上他的目光。 周泽阳则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瞧着叶芸,叶芸莫名其妙地低声问了句:“干吗这样看我?” 周泽阳身子微倾:“你办事情挺讲究效率的,这么快都抱到一起了?” 叶芸皱眉:“什么抱到一起?” 周泽阳对着白闻赋的背影抬了抬下巴。 “我跟他抱到一起了?” “不是吗,还是你主动靠过去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还不好意思承认了?” “......” 第60章 游船不大, 里面几排椅子,叶芸最先上了船,径直走到最后一排, 落座后她便转头看着夜晚粼粼的水面。 鲁子走上船后, 杵在过道上。马建良往叶芸那走,鲁子依然堵在过道无动于衷,周泽阳一把将马建良拉到前排坐着。 直到白闻赋上了船后,鲁子才侧过身子让开过道的位置。 椅子轻微晃动, 布料不经意地摩擦,叶芸转过视线盯着身旁的男人看了眼,什么话也没说, 又将视线移到了远处。 船很快就荡漾在水面上, 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船身晃动得厉害。 俞老板在前面喊了声:“怎么这么晃啊?” 船夫一脸淡定地转过头来:“放心, 掉不下去的。” 这话刚说完,船身又是一晃, 叶芸心惊地胡乱一抓,抓住了白闻赋的胳膊,他侧过头来瞧她,她又迅速松掉了手, 转过头去。 前面已经议论开来了,问船夫这船到底能坐多少人, 船夫支支吾吾地说没问题。 周泽阳不客气道:“你别现在没问题, 你问问船上多少人会水, 真有问题你能救得过来吗?” 叶芸伸着脖子听他们争论, 船身往她那边倾斜时,水花溅起的高度都快与她平齐了, 她下意识往白闻赋那边挪动,紧张地说:“我不会水。” 白闻赋伸出手臂绕过叶芸的肩膀扶在船身上,如此一来,叶芸的身子跟着船身来回晃动都是撞击在他的臂弯里。既害怕又踏实的感觉浮至心上,她转过视线问:“你会水吗?” 白闻赋压下眼皮:“会也不救你。” 叶芸嘴唇紧抿,有骨气地跟他拉开距离,船外的水花跃到了船里面,手臂徒然收紧,叶芸被白闻赋拢回身旁,她刚刚坐的位置上溅了一滩水。 俞老板指着船夫:“赶紧找个地方上岸,真是赚钱不要命了。” 叶芸心有余悸地盯着那滩水,这会就是白闻赋推她过去,她也不敢坐远了。 叶芸挨着他,身上似有若无的芬芳撞进白闻赋的鼻息间,他低下眸看她,她高度保持警惕,惜命地紧盯前方。 船靠了岸后,俞老板他们骂骂咧咧走下船,船夫问他们要钱,俞老板怒火中烧:“你还好意思收钱,我都没叫你赔钱。” 前面的人都下光了,白闻赋仍然坐着没动,叶芸干脆自己站起身,腰上多了只手将她扣住,她重新跌回椅子上,听见白闻赋对船夫说:“继续向前,钱我待会一起付。” 站在岸边还没缓过神来的众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船又划走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声:“还有人没下来。” 说完这句话后,大家看了圈后,意识到哪两个人不在了,表情顿时微妙起来。 叶芸回过头瞧了眼:“我们要去哪里?” “去水最深的地方,把你扔下去。” 叶芸扭过头去:“少吓唬我。” 白闻赋阴测测地瞧着她:“当年是你抛下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记恨你?” 叶芸心口微滞,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又安静地将目光转向水面上。 白闻赋的手顺着她的腰侧慢慢往上,捏住了她的后脖颈,侧过身子视线压在了她的面前:“为什么要列一条担保人费用,就非要跟我算得这么清?当初也是,走的时候所有东西算得清清楚楚,你觉得我们两之间的事情算得清吗?” 他指节收缩,叶芸被迫昂起脖子对上他强烈的视线。熟悉的气息侵占着她的心房,唤醒沉睡已久的心动,水色轻漾,光影流逝,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像是梦一场,她看着他,眼里隐有泪光闪烁。 这些年她始终都不敢去想,那天离开后,他回到家看见空掉的小屋,会是什么光景。 每当冒出这个画面,她的心都在跟着四分五裂。很多个午夜梦回,她都在质问自己,当初的抉择到底是对是错,像可怕的梦魇,一次又一次将她拽进回忆的漩涡。 他的目光逐渐痴缠:“为什么要哭?” 潮湿的水汽回荡在眼眶里打转,她鼻尖通红,眸子里凝结着破碎的光晕。 “为什么哭?”他的嗓音像一块沉重的磁铁荡在水面,在她心间溅起圈圈涟漪。 “对不起。”这一声轻得仿若一滴雨水打湿在水面上,却掀起了他心底的惊涛狂浪。 他又何曾真的怪过她,不过是痛恨自己没能 留住她。 她被他束进怀里,未尽的情意化为无尽的疼爱,温热的唇瓣攻进她的心门。她仰着头承受着他的拥吻,唇齿交融,他的吻滚烫、燥热,久违的亲密让她激动地轻轻颤抖。 自从那些人上岸后,船身晃动得就没那么厉害了,紧张感荡然无存。叶芸甚至忘了还在船上,没有更多的言语,她瘫软在他的怀中。 小船沿着岸边游荡,她被他吻得心脏发麻,纤柔的手腕无意识地攀上他宽阔的肩膀,身体里的火种被点燃,女人该有的矜持被他强势而霸道地碾碎,让她溃不成军。 不知不觉小船靠了岸,船夫没有叫他们,而是自个儿在船头点了一根烟。 白闻赋又抱了她一会儿,才放她下去。叶芸走上岸,路过船夫身旁的时候,眼神没好意思瞧他,快速跨上了岸。 白闻赋除了将一行人游船的钱补给了船夫,还额外给了他一张小费,船夫连声喊着:“谢谢老板。” 众人买了些吃食在来时的路上等着他们。白闻赋和叶芸走回去的时候,两人并未有什么异样,只是叶芸的唇色变得更红了,像带着水的樱桃。 分别时,俞老板同白闻赋握手道别,并表示招待不周,下次另找时间,希望他赏脸。 白闻赋眼里蕴着笑意:“安排得挺好的。” 说罢,看向叶芸,目光似钩,有些不愿意放人的意思,虽然他知道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不成体统,但还是出声问了句:“你是......” 叶芸心惊肉跳地打断他:“我就先回去了,明早还有要紧事。” 她深怕白闻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毕竟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们刚认识不久。 白闻赋眼神耐人寻味,没再多言,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 镜中色 第62节 晚上,马建良听见屋外有动静,打开房门看见叶芸还坐在桌前。她最近临近毕业,事情比较多,经常忙到很晚。 然而马建良走到她旁边的时候,却看见她没在画稿,只是盯着几张稿纸发呆。平时戴在她手上的那枚戒圈被她取了下来,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拧,戒圈在桌上旋转,反射出细小的光圈。 马建良倒了杯水,询问道:“你打算跟他重归于好了?” 戒圈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倒在了她面前的稿纸上。 叶芸收起那张原始手稿,拿起戒圈放在眼前看了眼,顺手抛进了废纸盒里,站起身对马建良道了声:“晚安。” 第二日叶芸出门的时候,那只名贵的腕表已然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叶芸和陈教授约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何嘉在她早些跟陈教授见的面,此时并没有离开,还徘徊在陈教授的办公室附近。 叶芸见到何嘉并不意外。她和叶芸在大学期间是关系较要好的同学,年初时叶芸同何嘉谈到过彼此的设计理念,她们经常会在一起交流,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后来发生过一件怪事,还是几个月前了,叶芸丢过一次画稿。她向来是谨慎的性子,那次丢失实乃蹊跷。 也正是因为痛失画稿,叶芸在难过了一阵子后,决定更改毕业作品的思路,整个设计理念来了次前所未有的颠覆与突破。 可就在昨天提交作业的时候,叶芸无意间发现,何嘉递交的那份作业和她当初丢失的画稿有异曲同工之处,就连设计思路都高度吻合。 何嘉敢这么做,定做好了东窗事发的准备,她家底过硬,为了顺利毕业,可以眼睛也不眨地将叶芸当作垫脚石。假使不是后来叶芸临时更换了设计思路,昨天她不仅有可能被除名,事情一旦闹大,她的名誉受损,叶茂也有可能会受到牵连。 从学校出来后,一阵阵后怕在叶芸心头盘旋,如果不是要赶去俞老板的厂子,也许冲动之下,她真的有可能找何嘉对峙,或是找陈教授理论,为自己讨个公道。 然而经过一夜,她的世界迎来了新的篇章,再次碰上何嘉,她多了丝底气。 路过何嘉身边的时候,叶芸目不斜视,拿着透明封壳径直掠过她。饶是如此,何嘉还是隐约看见了塑料封壳下熟悉的画稿,那一刹,何嘉脸色骤变。 叶芸的确有个习惯,她会将同一系列所有版本的画稿夹在一个壳子里,方便随时翻找,这个习惯何嘉很清楚,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拿走的那个夹子便是叶芸手上最原始的稿子。她却不知,那幅作品,几年前叶芸就画过一版,当初她还拿给陈教授过目,陈教授在那幅草稿旁写有批注和时间,跟叶芸稿纸上的创作时间是同一年份。 这张原始稿就是叶芸手中的把柄,只是拿出来太具风险,陈教授必然也会牵连其中。何嘉的家人要想保她,势必就会给陈教授施压,最终逼得陈教授里外不是人,让他必须得在利益和正义面前做出抉择。 师生一场,陈教授和谢玉淑待叶芸不薄,临毕业了,她并不希望陈教授因此受到不好的牵连,给他日后的工作带来阻碍。 叶芸踏进陈教授办公室的时候,透明封壳已经翻转过来,那张原始画稿被她收到了内侧。 交谈并没有用去多长时间,叶芸起身打算离开办公室,陈毅瞧了瞧她,开了口:“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了?” 叶芸顿住脚步,沉默片刻,抬起头直视他:“我想知道陈教授是会帮我,还是帮她?” 陈毅推了下眼镜,不疾不徐地说道:“真相不会因为别人质疑而失去价值。” 叶芸冁然一笑:“我没什么其他事情了。” 陈毅抬起眉头,意味深长:“昨天下午我瞧你脸色难看得很,过了一夜,判若两人,看来是受到高人点拨了?” 叶芸抿着唇,笑而不答。 陈毅慢悠悠地打开抽屉:“你是我一路带过来的,为人师能力有限,但也不会让你白白吃亏。” 他将抽屉里一张帖子递到了叶芸面前:“玉淑说你一直想找机会结识陶主编,这是他们创刊纪念活动的邀请贴,你到了那边自报家门,陶主编会给你交流的机会,至于事情能不能办成,你要事先做足准备工作。” 叶芸双手接过帖子,激动得无以言表。 何嘉仍然没有走,叶芸刚出了办公室,她又进去了。 在离开学校的那条梧桐大道上,何嘉叫住了叶芸。 隔着很远的距离,叶芸回过头来,何嘉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为什么?” 高悬在头顶的烈阳如炽热的金球,照亮前方的康庄大道,叶芸的眼里折射出熠熠耀茫,付诸一笑:“祝你出国顺利,再会。” 转过身,桃李年华的梦想正在以圆满的姿态落下帷幕,她的人生正式迎来新的阶段。 第61章 陶主编是个热爱中式美学, 同时也能够接受新潮审美的从业者。当晚,纪念活动在文华大酒店内举办,到场的许多宾客都是文化界响当当的人物。 去见陶主编的那天, 叶芸穿了身自己改良的旗袍, 苍翠水墨的花色,外头覆有一层透明的绡,走起路来,那若影若现之姿灵动倾城, 让陶主编过目不忘。 很难说到底是陈教授夫妇提前替叶芸打过了招呼,还是她同陶主编投缘。两人见上面没多久,陶主编便邀请叶芸到她那桌。 后来整晚, 她几乎都待在陶主编身边, 旁人来敬酒,陶主编毫不吝啬, 介绍叶芸跟那些从前她只听过名字的大人物认识。 这次前来,叶芸收获颇丰, 为她打开了新的社交圈,当然,酒也没少喝。 中途,她起身去洗手间, 刚出大厅,小缚便跟了上来, 问她:“叶老板, 你喝多了没?” 叶芸眉梢染着笑意:“能让我心甘情愿喝多的机会不多, 我万一要是醉了, 你得想法子提醒我别失态了。” 小缚这个直肠子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能体面离场,过道一扇包房的门被服务员推开了, 叶芸侧过头看向包房内,迎面坐着的男人穿着妥帖的深色衬衣正侧身同人说话。似是察觉到门口的身影,白闻赋转过视线,眼尾的笑意未散,在见到叶芸的那一刻,笑意加深。 仅仅一眼,门又再次合上,阻隔了视线,小缚在旁问道:“叶老板,怎么了?” 叶芸轻轻一笑:“没什么,遇到熟人了。” 再回到大厅后,叶芸寻到机会单独和陶主编聊了会,并约定了几日后登门拜访的日子。活动到了尾声,叶芸已经喝到了极限,她努力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跟陶主编他们道别。 刚走出大厅,她的步子便开始飘浮了,走廊的光晕在她眼前摇晃,她伸手轻唤着:“小缚。” 小缚抬起胳膊去搀扶,手举到一半被人拦住,小缚抬眼对上鲁子凶悍的眼神。 叶芸没扶到人,回过头时身子晃动,腰上一紧,整个人软趴趴地倒在白闻赋身上,她刚要训斥小缚,抬起头对上一双薄长的眼睛,防备一下子荡然无存,声音柔软如水:“闻赋。” 他呼吸微顿,回她:“是我。” 叶芸眉眼立刻化开笑意,昂着细嫩的脖子,笑盈盈地说:“我有好消息跟你分享。” 说着便拉起白闻赋往后门走,小缚着急地拦在他们面前,面色紧张地说:“叶老板,你怕是醉了。” 小缚的工作之一就是保证叶芸的人身安全,这也是马老板和周厂长反复跟他强调的。 小缚一直遵循着这个工作原则,但耐不住这次是叶老板主动扯着旁的男人,过去从没发生过,他认为指定是叶老板喝醉酒了,想着带她赶紧离开。 叶芸却告诉他:“我跟他在一起你不用担心,他是......” 叶芸本想跟小缚解释下她和白闻赋的关系,话到嘴边突然不知从何解释。不光是小缚,就连白闻赋都挑了眉眼朝她瞧过来,等着她说下去,但是她不说了,耷拉着脑袋,真一副喝醉的模样。 白闻赋只能替她跟小缚说:“你去里面守着,我们说会话。” 小缚还是有些不放心,鲁子的手掌适时地按在他肩上,略带施压。白闻赋直接无视他,带着叶芸走到室外。 这里不同与喧闹的前厅,月光洒下来,前面是一片小湖,周围寂静无声。叶芸和白闻赋坐在大理石台阶上,喝了酒的缘故,她脸色绯红柔润,眼神也是迷离摇曳的。 刚坐下来就说个不停:“那天多亏你给我出主意,让我不要撕破脸去冒险,结果我还真换来了实用的好处。” 白闻赋顺着她的话问:“什么好处?” “我得到了结识陶主编的机会,这个机会我等了很久的。就在刚才的创刊纪念活动上,我不仅坐在了陶主编身边,她还给我介绍了不少人脉,最最重要的......” 她转过头来,故作神秘的眯起眼睛,醺醉的笑容漾在唇边,让人欲罢不能。 “你想知道吗?”她对他卖了个关子,说起话来声音时而柔软,时而跳跃。 他含着笑意看她:“你说。” 她朝他凑了凑:“那你给我靠着,我有点坐不住了。” 白闻赋伸出手臂让她靠在他身上,叶芸虽然喝了不少酒,有气无力的样子,语气还是难掩兴奋:“陶主编同意让我带着材料去她那里进行详谈,不出意外,秋季期刊上我能争取到一个版面。” 叶芸竖起一根手指伸到白闻赋眼前:“一个版面,你能想象吗?” 白闻赋看见她伸到面前的腕上戴着的手表,捉住了她的手腕攥在掌心里,眸光骤沉。 叶芸绵软无力地说:“闭上眼睛我还住在二尾巷,躲在房间里偷偷看服装杂志,睁开眼,我的品牌竟然可以出现在杂志上占据整整一个版面。闻赋,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大理石砖凉,他将她抱到了腿上。她没有抗拒,顺从地将手腕挂在他的脖子上,眼里闪着动人迷醉的光晕:“要是梦......就不要醒了......” 她已经分不清是在说版面的事,还是眼前人,过于和现在不停变幻,在酒精的催化下,她的思维开始慢慢沉沦。 “不是梦。”他贴着她的耳边告诉她。 旗袍侧领的扣子绣有一片独特的叶子,中式盘扣将叶瓣扣合在一起,组成一片完整的叶片,设计巧思,但此时,他只想解开这片叶子,虽然想法不入流,却挥之不去。 光滑的绡纱在白闻赋的手中,他的手掌轻抚着她玲珑的腰线。异样的感觉撩动在叶芸的心窝里,身体的反应比思维更加直白。 她仰起脖子,嘴唇似有若无地贴着他的下巴,听见他出声问她:“难受吗?要不要送你回去?” “不要,再聊会儿。”她语气娇嗔,往他怀里钻了下。 他低笑道:“能听清楚我说话?” 她点点头,神态娇憨:“能的。” 他目光微垂,手指顺着她的秀发抚摸着她微烫的脸颊:“他现在带着妈在穗城安定下来了,这两年也就春节我会过去一趟。以后,你要是不想跟他们见面,也就不见了,我们在这......” 白闻赋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下坠,她柔软馥郁的唇瓣顺着他的下巴摸索到他的唇角。 他眼里是纵容的温度:“看来不是想聊天。” 叶芸的眼眸醺醉而失焦,小巧柔滑的舌尖探了进他的唇,寻找炽热的归宿,微甜的呼吸夹杂着淡淡的酒气,让人血气上涌。 白闻赋握住她的后脑,反客为主,他的吻强势又温柔,与他接吻,叶芸总能感受到被深深的眷恋包围着,哪怕意识朦胧,心脏仍然软得融化。 她的手探到了他的腰带,去解他的裤子。脑中迷迷糊糊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脱掉他的裤子,看看他腿上那道疤。这成了她始终惦念的事情,即便是分开的这几年,她也时常会梦见滑进被窝里去找他的右腿,可是,每次差一点就要看到时,梦里总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打断,始终没能看见。 白闻赋呼吸停顿,按住她的手腕:“在外面。” 叶芸皱起眉,执拗地要去脱他的裤子。 她的手不安分,他没法放任她胡来,只能攥住她的手腕。叶芸气急,从他怀里坐直身子,酒精的催化下,赌气的声音也分外孩子气。 “为什么不行?” 白闻赋眉梢略扬:“你醉了,醒了再说。” 喝醉的人最听不得别人说她醉,她挣扎着从他腿上站起身,气急败坏道:“我没醉,清醒得很,你就是恨我当年离开你,故意不让我痛快,每回见着我都得刺激我几下,让我对你心生愧疚,是不是?” 她立在他面前,双手叉着腰,故作凶狠的样子像只柔软炸毛的猫咪,惹得白闻赋发笑:“你愧疚了?” 她鼻腔“哼”了声,头也不回地迈下台阶,布料贴合着扭动的腰胯,勾勒出成熟妩媚的身段,绡纱飘渺轻盈,一步一景皆如诗画,踏在他的心跳上。 白闻赋静静地注视着她迈下最后一层台阶,前方是拦住的湖泊,哪也去不了,他等着她回头,回到他身边。 叶芸走了几步,发现无路口走,长空寥廓,她的背影陷在疏淡的月光之下,逐渐肩膀耸动,弯下腰脱掉高跟鞋,回过头负气地砸他:“你以为我离开你好受吗?” 白闻赋抬手接住,她又脱下另一只鞋,再次向他砸去时,已带了哭腔:“你以为我甘心吗?” “别再来招惹我。” 她赤着脚朝另一头走去,白闻赋提着她的高跟鞋,站起身。 镜中色 第63节 她的胳膊被握住,身子转过来撞进他的胸膛,蛊惑的嗓音落了下来:“你想要怎么痛快?” 他圈住她的腰,下一秒她的身体骤然悬空。白 闻赋一手提着她的高跟鞋,一手将她扛在肩上重新走上台阶。 路过小缚身边时,白闻赋告诉他:“回去说一声,她在我那。” 小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着急地要追上去,鲁子堵在小缚身前:“你回去吧。” “她是我老板!” 鲁子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她是我老板媳妇。” “......” 第62章 车子开进建山路, 白色洋房红色窗格赫然而立。 白闻赋将叶芸抱回家,楼梯上的水晶吊灯华丽到令人眩晕,叶芸脸色潮红, 窝在他怀里晕头转向。 他没有开灯, 叶芸不知道他将她抱来了哪,只感觉到后背陷进柔软的床榻里,朦胧间,她的唇被擒住, 异样的感觉在身体中流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法言喻的颤动。 她回应着他的吻,是他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激情与依恋, 思念的口子被撕开, 一发不可收拾。 他难以自持地掀起她的裙摆,解开了那片叶子。叶片下的春色袭击着他的视觉, 白色细带挂在锁骨上,轻薄透明的乔其纱半遮半掩, 迷人的身姿将白闻赋的克制燃烧殆尽,他眼底薄红,褪去外衣,肌肉偾张坚硬, 像个肆无忌惮的侵略者。 叶芸眉目含情,撑起手臂, 红润微醺的面庞媚进骨子里:“喜欢吗?红姐说男人看了都喜欢。” 他捏住她的后脖颈提到眼前, 喉结缓缓滑动:“有没有给别人看过?” “要是有, 你就不碰我了吗?” 他没有说话, 眼底锋芒毕露,温热的气息在她脖颈间流窜, 她的腿被提起,他重重落下腰身的那一刻,她的心脏被猛地提起,差点要哭出声。 “没有。” 过去的疯狂一点点回笼在意识里,还没等到他释放身体里可怕的凶兽,她便坦白从宽。 “我没接受过别人。” 他感觉到了,她的身体不会骗人,还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女,箍得他头皮发麻,差点要交代在她身上。 他低下头咬住她的唇:“想我没?” 轻轻几下,她便情难自已,娇滴滴的眼眸盈着水光,挺起白嫩的身子,似醉非醉地撒着娇:“还要。” 她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两个字有多大的杀伤力。 白闻赋唇边的笑意散开,随之而来的便是惊云翻滚,热浪席卷。 魂牵梦绕的靡靡之音顷刻勾出他心底压抑已久的血气,他失控地放开力道,整个世界都在为之震颤。 叶芸的思绪乱成糊,随着他一会沉一会浮,早已不知到了多少回,身下的褥子湿得不像样子。 他干脆将她抱起来,压在一面镜子前,叶芸撑着木头台面,身子猛然向前一倾,腰被他的手臂扣着,她被迫看着镜子中娇媚不堪的样子,酒醒了大半。 强大的酸麻感让她根本站不住,身子一度滑倒在镜子前,双手紧紧扶着雕刻的木质边缘,越来越觉得眼前的物件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她登时想起来了,这是她在报名现场看中的那件花梨木的梳妆镜,后来被人高价买走了,她还一度感到可惜。 叶芸短暂地从情事中抽离出来,说出的话支离破碎:“怎......怎么在这?” 白闻赋的胸膛贴了上来,她被圈禁在他怀里,镜子中画面妖靡。 他的气息在她耳边:“你不是想要吗,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看着镜子中她娇艳的面庞,视线勾缠在她身上:“你还是这么漂亮,我已经不年轻了,不要再走了。” 他低头将脸埋在她的颈项之间,汲取着她微甜的气息,声音沙哑:“答应我。” 叶芸离开他那年,他已是而立,本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蹉跎至今,几载春秋而过,世间甲子须臾事。 一瞬之间,酸胀的感觉溢满胸腔,叶芸红了眼圈。 “闻赋。” 他抬起目光,镜子中柔情似水的眸子像染了烟雨诉一梦,相思成蛊。 “我给你生个孩子。” 她动情的嗓音似水珠落在干涸已久的沙漠之中,唤醒世间所有温情。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燃烧,满眼的宠溺将她包围,镜子中只余残影不休。 白闻赋将叶芸抱到另一个房间的时候,她已经软得像没有骨头。身子陷入干净的床褥里,她阖上眼,便不想再动弹,偏偏白闻赋一会提起她的胳膊,一会捉住她的脚踝,不停摆弄她。 叶芸被弄烦了,嘟囔道:“别碰我。” 白闻赋俯下身来,捏住她潮红的脸颊,嘴角微斜:“满足够了就不给我碰了?” 她软着嗓子娇嗔了一句:“让我睡会。” 他哄着她:“擦干净再舒舒服服睡。” 叶芸太久没有经历过这种强烈的刺激,身体里像持续绽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濒死的绚烂让她很快精疲力尽,失去意识。 等她再次清醒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光线透过窗帘洒进屋子里,她出现了短暂的断片,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吓得从床上弹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意识才渐渐回笼。 白闻赋上午和人约好谈事情,特意推掉了对方的午饭邀约赶了回来,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屋子。 他不过就出去了一个小时,昨晚还信誓旦旦答应他不再走的女人,不仅走了,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 叶芸出了建山路便直奔厂里,今天上午说好的开会,大伙儿还等她昨晚和陶主编谈的结果,然而她姗姗来迟。 一进办公室,周泽阳和马建良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叶芸洋装镇定地落了座。 “有事耽搁了。” 她把昨天晚上的情况大致跟他们交代了一番,周泽阳安然听着,等她说完后,才悠悠然地问了句:“小缚说你昨晚结束后跟白老板走了,没什么事吧?” 叶芸垂下眸,拉了拉领子:“没有。” 虽然这件荷叶领可以遮住脖颈,但她清楚领子下面留有欢爱的痕迹,多少有些不自然。 “那就好。” 如此,他们便也没多问。 俞老板那边的货明天中午到,厂里最近忙着把库存清出来,为接货做准备。叶芸昨晚跟白闻赋纠缠到半夜,本就没睡几个小时,又忙了一整个白天,回去就歇着了。 映安早上来开门,店门口停着两黑色轿车,她凑到车玻璃面前往里探了眼,车窗户突然落了下来,把映安吓了一跳。旋即,她便认出了车中坐着的人,是曾经来过的白先生。 马建良正好从店里出来,白闻赋打开车门走下车,看向他:“我找小芸。” 映安听见白先生这么称呼小叶姐,一时间弄不清楚状况,看向马老板。 马建良告诉白闻赋:“她昨天忙得晚,这会还没起,你要有事我上去叫她。” “不用,让她多睡会,我等着。” 马建良看他一眼:“那你进来等吧。” 白闻赋走进店里,目光在映安身上停留片刻,问了她一句:“你和方丽珍是什么关系?” 映安略显诧异:“你认识我小姨?” 白闻赋眉峰微皱,没再多做解释。 当年叶芸想离开二尾巷,他虽然心里清楚,但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彻底。她从青溪村来城里,生活圈子不大,能寻的人都打听了遍。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方丽珍,方丽珍是叶芸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客人,恰巧也是那段时间,方丽珍曾离开过家。 在那之后,白闻赋寻着由头请过方丽珍去了两次饭店,旁敲侧击向她询问叶芸的下落。方丽珍当然知道白闻赋的用意,赴约前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她酒量好,灌再多酒也临危不乱。白闻赋观察了两次都毫无收获,逐渐打消疑虑。 上次来白闻赋就瞧见了映安脖子上那枚玉如意,几年前请方丽珍吃饭时,这枚玉如意还戴在方丽珍的脖子上。现在却挂在了她外甥女身上,说明这几年方丽珍来过沪都,也见过叶芸。 白闻赋垂眸之际,脸色微沉。 马建良将白闻赋请到二楼,叶芸的 房门是关着的,厨房的锅上熬着小米粥,“嘟嘟”的声响弥漫开来,屋子里米香四溢。 尽管知道叶芸没跟过马建良,但见到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过日子的场景,心里头到底是不大舒服的。 上回白闻赋登门,马建良还给了他个下马威,担心他来招惹叶芸,让她好不容易安稳的日子再起什么波澜。 昨个儿上午叶芸一走进办公室,他和周泽阳就瞧出了异样。尽管叶芸表现得跟平常无二,但红润的面色和眼里的神采骗不了人。 既然叶芸心里还装着面前这个男人,马建良似乎也没必要对白闻赋争锋相对,他收起偏见,问白闻赋吃过没,说着给他盛了一碗小米粥,还给他拿了双筷子。 马建良的这个举动让白闻赋不悦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跟这个姓马的坐在一个桌子上吃早餐,虽然画面有些荒唐,但马建良碗都端到面前了,白闻赋不接倒显得肚量小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白闻赋放下筷子,问了句:“小芸当初是跟着方丽珍过来的?” 马建良说道:“应该是的。” “到这里后过得怎么样?” 马建良停顿了下,告诉他:“小叶刚来这的时候没有联系我,我后来是听映安说,她妈妈身边的那些朋友相中了小叶给方丽珍做的衣裳,恰好那时候小叶想找门面。如此跟映安的妈妈有了交集,也就是方丽珍的姐姐,后来方姐同意将间几平的铺子租给小叶。 当时小叶身上的钱只够采办一些用具,于是跟方姐商量,按月付租。 换句话说,她每个月得挣够房租钱,否则第二月裁缝店随时会面临交不出租金关停的局面。那时候,说是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白闻赋眉宇轻蹙,马建良转身给他倒了杯水,白闻赋握住杯子,骨节泛白。 第63章 叶芸做了很多旖旎的梦, 梦里各种疯狂的动静轮番上演,以至于醒来后,靠在床头, 人都是恍恍惚惚的。明明已经过了一天, 却好似和白闻赋的缠绵还在昨夜,后劲带来的余温让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发生过,直到听见房门外传来白闻赋的声音,她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掀开被子走下床打开房门。 当看见白闻赋穿着黑色大衣,面色冷凛地出现在客厅时,她大脑发蒙, 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马建良转过头对她说:“醒了?” 镜中色 第64节 叶芸把门又关上了, 破碎的画面渐渐拼凑在一起,沿着记忆的轨道, 她慢慢想了起来。 那晚活动结束后,她在过道碰见了白闻赋, 非要拉着他去后门,坐在台阶上同他说了一大堆话,情不自禁吻了他,再然后...... 叶芸越想脸色越不对劲, 吻他的同时,她的手还不太规矩地去解他裤子。在室外, 甚至不时还有服务员从他们身后来来往往, 她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去脱他裤子, 他不给, 她貌似还......发脾气了。 叶芸缓缓抬起手,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 在房间里磨蹭半天都没出去。 房门被敲响,叶芸挪到门前打开一道缝,白闻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宽阔的手掌搭在门上,垂眸看她:“能进吗?” 叶芸让开身子,白闻赋步入房间顺手关上房门,打量着这间房。床旁边用布罩着一台缝纫机,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窗户微敞,浅色的窗帘被风撩开,市井气息一窗之隔尽收眼底。房间不算特别宽敞,但收拾得很整洁,有属于她的气息,让人迷恋。 叶芸表情略显不自然,同他说:“你坐床上吧。” 白闻赋走到床边上,坐下身时手指抚过床单,还有她留下的体温,他抬起墨黑的眸子注视着她。 叶芸憋了半晌,还是决定向他坦白:“前天晚上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闻赋眉峰微挑:“你指什么?” “我其实就是想看你腿上的疤,不是想那个的。” 说到最后叶芸的声音小了下去,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过于荒谬,毕竟谁会在接吻的时候莫名其妙要去揭人伤疤。 白闻赋装作没听懂:“哪个?” 叶芸将待会要穿的衣服从衣柜里拿出来,回过头嗔怪地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没信?” 白闻赋话中有笑:“信。” 叶芸将衣服拿到床边上,问他:“那你笑什么?” “不能笑吗?”他眼里笑意更浓。 叶芸将衣服扔下,转过头来:“你就是没信。” 他抬起手扣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她跌坐在他身上,他压下目光:“你要我怎么证明?” 叶芸被他这样拥着,心跳加速,白色睡衣材质轻薄,让她整个人摸上去很软乎,他的呼吸划过她的耳颈,她的思绪便跟着飘飘然,眼神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低下头,遮蔽了窗外的光,她的视线变暗,唇瓣被他轻轻吮着,温柔细碎的吻,珍视而心疼,从她的嘴角到唇中,身体像是过了电,叶芸被他勾得心痒,还想更亲密些,却想起自己做的那些荒唐事,拉不下脸主动进一步。 他像是故意的,磨揉着她的唇瓣,引诱着她,却迟迟没有接下来的举动。 她看出了他的用意,不打算陪他玩了,就在她偏头时,他探入她的唇,交融的瞬间,风声、鸟声、窗户外的广播声全都消失了。 她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去接受他的亲吻,过去总是被世俗纷扰,担心被旁人瞧见,害怕道德的审判,也始终过不去心里那关,哪怕情到浓时,依然觉得短暂的爱恋是偷来的,不被世人祝福,内心也始终无法得到安宁。 如今,窗外是蓝天,乘着阳光吹着暖风,街上的车铃声悠哉悠哉地穿梭,广播里的主持人字正腔圆,鸟儿停在电线上探头探脑。 她闭上眼沉浸在他的吻里,感受着他带给她的亲密与悸动,胸腔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他换了个方向将她抵在床头,灼热的气息再次覆了上来,睡衣揉皱,熟悉的领地被他侵占,眩晕感袭来。 门外响起了马建良的声音:“入库表我放桌上了,你看完记得签字。” 她的唇被白闻赋噙着,无法回应,他将吻下移:“回他。” 叶芸出声道:“好......知道了。” 他的指腹带着灼热的温度滑了下去,叶芸弓起身子紧紧攥住床单,死咬住唇不发出声音。 “你签完字要是去厂里记得带过去。” 马建良站在门口没完没了,白闻赋有些不悦,捏住她的小核,强烈的快意让叶芸差点失声惊叫。 生理性的水汽在眼眶里弥漫,门外没了声音,白闻赋重重一捻,紧张加激烈的双重刺激下,暖意喷涌,叶芸大脑一片空白,她头一次通过这种方式攀上巅峰,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像无数条鱼儿漫过肌肤,美妙到令她难以承受,瘫软地抱住他。 白闻赋眼里溢出撩人入骨的笑意,将手拿到她眼前:“这就是你说的不想那个?” 叶芸这才意识到对于她的否认,他在让她身体说实话。 她羞耻地滑进被子里,闷着声音说:“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叶芸换好衣服出来时,白闻赋已经下楼了,他站在店门口点了根烟。叶芸提着袋子走下来,隔着玻璃橱窗,他唇边浮起淡若无痕的弧度,亦正亦邪的气场看得叶芸身体发热。 叶芸同映安说话的时候,白闻赋灭了烟推门而入。叶芸的视线晃到他脸上,心神游荡,面上却倘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般,把手上的风衣递给他:“你的衣服,熨烫过了。” 白闻赋接过风衣:“你烫的?” 叶芸瞥开眼“嗯”了声。 这不经意间的一问一答,旁人听不出异样,却在他们彼此之间弥漫出别样的情愫。从前还在一起生活时,她时常会将白闻赋的衣服拿到店里,熨烫平整再带回来给他。他身高体阔,穿衣服有样子,她熨烫过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是格外笔 挺。 店员都在看着,叶芸只能洋装正经地说:“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看看你了?”他偏偏将话说得暧昧不清。 “我打算去理发店烫头发的。” “陪你去。” 叶芸瞥了眼在旁竖起耳朵的售货员,往门口走开两步,同他讲:“要很长时间的。” 白闻赋的声音落在她身后:“又不是没陪过。” ...... 黑色锃亮的轿车停在理发店门口,店里不少人侧目望去,白闻赋先走下车,彼时店里已经有人认出他来。 郑太太拉着袁太太告诉她那人是谁,这不说还好,经她一说,旁边的人都来了兴趣。 大家伸长了脖子,当叶芸的身影走下车的时候,以郑太太为首的一众人等都惊讶得合不拢嘴。 叶芸刚走进理发店,郑太太便故意提高嗓音:“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不是说你最近事情多得很吗?” “事情多也要抽空弄个头发,过阵子要拍集体照的。”叶芸今天气色看着格外好,整张脸红润透亮的。 袁太太凑到她跟前,眼神直往白闻赋身上瞄:“怎么回事?” 叶芸顿了下,坦然道:“就这么回事。” 她走到里面洗头发了,徒留郑太太和袁太太茫然对视,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短短几天就迷得这位风头正劲的活阎王,亲自陪她来烫头的。 讲起来这位在她们眼中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形象,陪女人来烫头实在跟他的作风反差太大,几人背着叶芸笑说,说是小叶给白老板下了迷魂汤。 女人们聊到兴起可不会压着嗓门,这些话都是当着白闻赋的面议论的,她们故意去瞧他的反应。发现这位白先生面不改色,心理素质极佳。 郑太太到底同他在一个桌子上吃过饭,也算说得上话的,便假借维护白闻赋,故意套话道:“你们可别瞎说,白老板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能被咱们小叶下迷魂汤,是吧,白老板?” 白闻赋面部骨架坚实流畅,稍一侧过视线,男性的魅力和力量感便随着眼神直击人心。 他带着丝漫不经心的语调,回她:“叶小姐要是肯给我灌一碗迷魂汤,现在我们应该请你吃酒了。” 此话一出,在场人都为之一怔。她们还在质疑白老板只是跟小叶玩玩而已,他却直接撂下话,只要叶芸点头,他就将人娶了,看着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如此魄力倒让她们怀疑叶芸真给他灌迷魂汤了。 以至于叶芸洗完头出来后,所有人见她的眼神都带着种没来由的喜悦,看得叶芸莫名其妙。 叶芸在镜子前坐下身,理发师为她上着卷,她的目光落向镜子中的身影。白闻赋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她还担心他会无聊,却发现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份报纸,正闲情逸致地翻看着。 理发师卷完整头后,叶芸再向他瞧去,他不知何时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漆黑的眸子像望不到底的深潭,带着缕道不清的寂寥。 不知道他是否也想起了那次陪她去理发,那天二尾巷的理发部人也很多,像今天一样全是女人,七嘴八舌。 不同的是,那些人看见他们都带着恶意与轻视。也是那天,她对他说了伤人的话,她说他吃得她连骨头都不剩,他松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明明目的达到了,却比被人剖了心还要痛。 岁月像一面镜子,揭开了过去的伤痛,也看到了他们想要的样子。叶芸朝他弯起唇,他眼里的寂寥逐渐消散不见,目光再次流淌出暖意。 袁太太侧过身子同郑太太说:“你看小叶,我瞧着她在镜子里跟白老板对视半天了,这才认识几天,感情就这么要好了?” 郑太太一脸的高深莫测:“你怎么知道人家才认识几天?” 叶芸烫好头发,跟郑太太她们打了声招呼,临走时,郑太太对白闻赋说道:“白老板啊,展销会听说一票难求,我们跟小叶这层关系,到时候能不能托你帮忙弄些票来呀?” 白闻赋爽快应下了,郑太太她们笑着对叶芸悄悄竖起大拇指,她耳根微热。 第64章 再次走出理发店, 叶芸像换了个人,时髦的小卷发衬得她洋气又俏丽,标志的五官和柔美的轮廓沐浴在阳光下, 一颦一笑皆动人。 白闻赋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 他的掌心穿过她的后颈,将她拉到跟前:“你还打算去哪?” 叶芸细如葱白的手搭在他的身前:“俞老板那边的货今天到,我得赶去厂里了。” 白闻赋目光下敛,默了瞬, 说道:“我也去看看。” “你要去我们厂?” “我是担保人,不能去你们那考察?” 他搬出担保人的身份,叶芸当然拦不得。 今天卸货, 厂里忙成一锅粥, 到处都很乱,周泽阳没想到叶芸竟然把白闻赋领来了, 带着车间主任出来迎接他,邀请他去办公室。白闻赋推拒了, 跟着叶芸去了库房,倒真像个担保人的样子,坐在一边,亲自盯着进展。 他倒是没发什么话, 苦了来来往往的工人,瞧见周厂长对他这个态度, 以为白闻赋是上面下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领导, 过来督查他们工作来的。 白闻赋看人时眼神沉静冷锐, 英挺的轮廓气势迫人, 加之身后还站着个体格健硕的鲁子,无形中营造出一种可怕的压迫感, 弄得一个个人心惶惶。 叶芸察觉到工人干活气氛同往常不一样,朝白闻赋坐着的地方瞥了眼,立马瞧出了端倪。她拿了两瓶水向白闻赋走去,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扛着货的小缚身上。 小缚进进出出搬货,已经从白闻赋面前走过十几趟了,他穿了件单薄的褂子,身强体壮。 叶芸将水递给白闻赋,打趣了一句:“你坐这像是来收保护费的大哥,我们工人都不敢说话了。” 白闻赋旁的没听见,就听见她叫了声“大哥”,太阳穴突突地跳。 叶芸顺势将另一瓶水递给鲁子,鲁子接过后,客气地说了声:“谢嫂子。” 叶芸左右瞧了眼,对鲁子“嘘”了声。 鲁子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家老板,白闻赋耷着眼皮,垂眸哑笑。 叶芸又去一边检查样品,这车货没几包了,叶芸让工人赶忙去卸另一车货,留下小缚帮她。 她检查完,对小缚扬了下手,小缚提着就跑,叶芸干脆跟着一起搬。 白闻赋瞧见她抱着一大包货走来,蹙了下眉,将水放下,站起身接过货,问她:“放哪?” “放那,有编号的。” 镜中色 第65节 她在前面领着路,白闻赋将货甩到肩膀上跟着她往库房里走。 “你还亲自搬货?”他在叶芸身后问道。 叶芸停在一排货物前,回他:“来大单的时候,所有人都得来厂里帮忙,我也不例外,你放这。” 白闻赋将肩上的货按照要求摆放整齐,直起身问:“你经常干这些?” 叶芸标记好入库单,低着头说:“人手不够什么杂事都得干,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叶芸转身,脚步匆匆往外走,白闻赋跟在她后面:“我给你再招些人来干活。” 她脚步骤停,回过身来:“以担保人的身份?” 随即眉眼弯了起来:“多大的能耐做多大的事,规模上来了我自会招人。” 她转过身,迎着光再次投入到忙碌之中。 白闻赋笑了下跟上她,顺手将外套脱了扔在椅子上。叶芸弯腰刚拿起一包货,转手就被白闻赋接了过去:“你这手是用来画稿做衣服的,不是用来扛货的,告诉我放哪就行。” 叶芸有些担忧他的腿,刚想阻止,他好整以暇道:“以你男人的身份替你把活干了,不为过。” 白闻赋扛起货往 库房走,路过的工人满脸不可置信,也不知道周厂长都不敢怠慢的领导,叶老板为什么要使唤他干活,于是都偷偷跑去问小缚。 小缚倒是知道缘由,只是他跟在叶芸身边这么长时间,从未听闻她有爱人,他不确定的事情,自然不好乱说。 鲁子见老板都自己上手了,也跟着去搬货。 几个男人干起活来,手脚麻利,一会儿功夫剩下的货全搬了进来。 叶芸在货物堆里做记录,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瞧见白闻赋衬衫袖子卷到胳膊上,露出精干有力的手臂。从前也是这样,佟明芳让她搬水,他向来舍不得她细胳膊细腿去做这些苦力活。身份变了,他还是那个样子,穿着体面的衣裳帮她搬货,也不管旁人怎么瞧。 他走到近前时,叶芸放下本子,自然而然地抬起手帮他掸了掸灰。 “瞧你,衣服都弄脏了。” 白闻赋双手撑在箱子上,弯下腰来方便她整理,眼里盛着意味不明的光,问她:“你为什么要招个长得像我的男人放在身边?” “谁?”叶芸抬起眸,对上白闻赋略沉的眼神。 “你说小缚?他身强力壮肯干活,你也看见了,我这边经常需要搬东西的。” “别跟我打岔,身强力壮的男人多了,为什么要找个像我的?” 叶芸眼睫微垂,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早期她在男人堆里打交道,事情多得忙不过来,还要跑学校,周泽阳领了几个人让她选个助手,跑跑腿帮她做些琐事。人与人讲究眼缘,她一眼看中了小缚,下意识的选择,没深想过原因。 叶芸扬起目光,轻轻一笑:“他性子跟你可不搭边,我都没往这方面想过,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像。” 白闻赋眼里深意流动:“没想过为什么要叫他小赋?” “因为他就叫小缚啊,杨缚,他爹妈给取的名字。” 白闻赋抬手松掉领口的扣子,他的一举一动性感而纯粹。 “让那小伙子回厂里,我把鲁子给你用。” “秀花同志吗?” 叶芸禁不住笑出声,淡淡的霞光从厂房的窗户透进来,照得她白净的脖子上血管清晰可见,甜美得让人想咬上一口。 “他还真肯把名字告诉你。” 喉结缓慢地滑动,他垂下头轻咬住细嫩跳动的血管,叶芸暗暗吸气,敏感地轻哼一声,咬变成了吻。 东西全都搬好了,小缚跑来找叶芸,最先看到一个男人宽阔的侧影,他认出来是白老板,刚准备过去,瞧见他臂弯间圈着的女人正是叶老板。小缚不敢过去打扰,乖乖守在外头,防止旁人过来。 白闻赋余光瞧见了他,侧过身子将叶芸凌乱的肩领挡在身前,拉严实后,低下头问她:“你说过什么话是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叶芸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锁骨之间留有若隐若现的爱痕。 “我说什么了?” 白闻赋的目光凑近,眯起眼睛盯住她:“你说要给我生个孩子。” 叶芸唇边绽放出隐隐的笑意:“喝醉酒的话你也当真?” 白闻赋脖子一斜,叶芸立马感受到被股强大的力量桎梏住,腰被猛地提起,他眼神肆掠:“我当真了。” 小缚离得远,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瞧见叶芸脸上出现罕见的小女人情态,这是旁人从未见过的神情,小缚难为情地背过身去,这下算是真信了白老板是她男人了。 周泽阳他们忙完另一头的货赶过来,打算请白闻赋过去歇会,结果看见他竟然也脱了外衣帮忙卸货,一口一个不好意思,怠慢了他云云,并提出请他吃晚饭以示感谢。 白闻赋放下袖子,从鲁子手上接过外衣:“我给小芸搭把手,没什么怠慢不怠慢的。” 这句话难免惹人遐想,大伙儿不自觉将目光落向远处正在交代事情的叶芸身上。 等叶芸忙完过来的时候,周泽阳他们已经离开了,她抬眸问白闻赋:“你就这么打发他们走了?不让他们请你吃饭?” “我过来又不是奔着他们来的,要请也该是你请。” “那我请你去个地方,只有本地人能寻到。” 白闻赋问她饭店的名字,叶芸告诉他:“叫宝兴酒家,你去过没?” 白闻赋眼里浮起笑意:“没去过。” 叶芸自顾自地说着:“我想你也没去过,这饭店统共也没开两年。” 到了地方,崭新的门头和雅致的装潢映入眼帘,宾客盈门,饭店生意的确兴隆。 两人找了个空桌,叶芸将菜单递给白闻赋:“别跟我客气。” 白闻赋翻着菜单,笑道:“叶老板这么大方,我得好好让你肉疼一回。” 叶芸拿起茶壶为他添上一杯:“吃顿饭就想让我肉疼可不容易。” 白闻赋接过茶杯,润了润嗓子,叫来服务员点菜。 叶芸端着茶杯坐在他对面,越听越觉得他这菜品点得熟门熟路,都是这家饭店拿得出手的招牌菜式。 服务员走后,叶芸狐疑地放下杯子:“你真没来过?” 白闻赋如实告知:“第一次来。” 叶芸赞许道:“那你还挺会点菜的。” 服务员陆续将盘子端上桌,本以为菜上得差不多了。最后又端上来一个瓦罐,这罐子样式老旧,和其他菜品格格不入。 叶芸抬起头询问:“这是什么,我们好像没有点。” 服务员对叶芸解释道:“这是糟锑头,菜单上没有,我们老板特地交代上的。” 叶芸刚露出不解之色,紧接着就瞧见服务员弯下腰同白闻赋说:“宗老板向您问好。” 白闻赋回他:“转告他,我一会儿过去。” 服务员走后,叶芸挑了眉:“你不是说第一次来?” “是第一次来。” 她扫了眼瓦罐:“怎么回事,老板还对你特殊照顾?” “这家饭店确实没来过,不过这个老板炒的菜我吃了好几年。那时候他还没有门店,在松港北路的岔路口支个摊子,我经常会去光顾。” “十几年前?” “差不多,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 白闻赋告诉她:“这个老板叫宗宝兴。” 宗宝兴,宝兴酒家,所以他问叶芸饭店名字的时候,大概已经猜到了。 叶芸说他:“那你都坐下了还不跟我讲,看着我自卖自夸,敢情都是你吃剩下的。” 白闻赋压着笑意:“许久未见了,不确定那老板还能不能记得我,吃顿饭没想麻烦人家。” 他舀了勺糟锑头放进叶芸碗里:“有一回我去晚了,他要收摊,见我饿着肚子叫我跟他回家吃,我才知道这道菜是他爱人做的,他爱人身体不好,这道菜不是常能吃着,你尝尝。” 说罢,白闻赋起身对叶芸说:“我去打声招呼,很快回来。” 叶芸点点头,白闻赋离开后,她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糟香扑鼻,味蕾散开的瞬间,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脑海里环绕,现在的她和年少时的他产生了某种牵连,在时空的缝隙短暂交错,同一个地界,不同时光里,感受着相同的味道。 偏偏这时候门口进来了一群人,打断了她享受美食的雅兴。 第65章 严世华瞧见了叶芸, 本来往里走的步子忽然调转过来,晃晃悠悠来到叶芸跟前,阴阳怪气地打了声招呼:“这不是我们貌若天仙的叶老板嘛, 怎么, 一个人吃饭这么寂寞?” 叶芸懒得搭理他,端起茶杯瞥向窗外,面色疏淡。 跟严世华同行的人瞧出气氛不对,拉着他走。严世华甩开同伴, 丝毫不给叶芸留情面,出声质问她:“是不是你让白老板把我们除名的?” 叶芸神色微顿,转过头来:“你胡说什么?” 彼时, 旁边吃饭的人都顺着动静看了过来。 严世华今个儿势要跟叶芸过不去, 指着她便道:“你少他妈装,仗着一副好皮相这么快搭上人家白老板, 我说你自视清高什么,搞了半天是嫌我庙小, 想攀高枝。” 一个漂亮女人甭管多清白,一旦被人戳着脊梁骨,沾上桃色传闻,旁人的眼光立马就有了多种解读, 特别是叶芸这样年轻且小有成就的女人。 严世华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毁掉过去几年她所有的努力,让外人认为她是靠出卖色相, 攀附男人上位的女人。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低声议论, 叶芸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抬起头刚要开口, 余光瞥见白闻赋的身影从后场走了出来。 服务员已经第一时间告知老板,前厅有人闹事, 一同出来的,还有这家饭店的宗老板。 严世华见叶芸刚欲说话又止了声,靠在椅背上气定神闲地盯着他,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说话是默认了,白老板呢?你现在就把他叫出来,我当面问问他凭什么把我们给除名。” 白闻赋的声音浑厚有力地响起:“我们的办事员给所有被驳回单位寄过一份很详细的说明,上面有具体被驳回的原因,你这是没收到?” 严世华蓦地转过身,面色一僵:“白,白老板?” 白闻赋大步流星走回来,巍然挺拔的身姿立在叶芸身前,居高临下掠着他。 镜中色 第66节 “用得着这么惊讶?不是你找我的?你们要是没收到,我可以让人再寄一份到你单位。” 严世华一改刚才嚣张的气焰,声音也小了些许:“收到了。” 白闻赋嘴角微斜,蔑睨道:“既然收到了,那就是不识字了,要是识字还能在大庭广众下为难我太太?” 严世华登时瞠目结舌:“你太太?” 周围人一片哗然,知道他们身份的早已惊掉了下巴,不认识他们的人也被这突如其然的反转弄得议论纷纷。 别说严世华这行人被震惊到了,就连叶芸本人也是吃惊地抬起头来。 白闻赋的手搭在叶芸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对上严世华不可思议的眼神,语气颇冷:“你非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讨个说法,我也不妨跟你说清楚。于私,你对我太太出言不逊,故意刁难她与别人合作,什么龌龊心思你自己清楚,我让你有手有脚从这里走出去,已经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于公,你们厂分别在去年和前年有过两次不合理交易,还有一起恶意竞争事件,具体什么事,还需要我继续说吗?” 严世华脸色大变,白闻赋再说下去,就是触犯红线的部分了,严世华恐怕得去局子里讨要说法。 那份说明书严世华的确是看了,但驳回措辞严谨,他愣是没有看出来,以为主办方是随便找个由头把他打发了。殊不知白闻赋对合作企业资质审查严格,早就把严世华的老底扒了干净。 这下严世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惊失色,顾不得什么脸面,低下头来:“不好意思白老板,可能是下面人弄错了,没看清楚,我回去就说他们,给你添麻烦了。” 白闻赋睥睨着他,语带警告:“我要在外面听见一句诋毁我太太的言论,我拿你开刀。” 他这话说得声色俱厉,不仅是说给严世华听的,更是借他敲打在场的人别乱嚼舌根。 宗老板挥了挥手:“送客。” 服务员将严世华一行人请了出去,摆明不接待他们这桌,一群人饭没吃成,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被严世华这么一闹腾,叶芸失了胃口。出了饭店后,她眸色轻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是你太太,你是一点退路都不给我留了?” 他低下头咬了下她的唇,快速、果断、带着惩罚的意味。 “你要什么退路?” 等叶芸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直起身,她唇上留下麻麻的触感,不断冲击着心底柔软的地方,直到叶芸坐上车,心绪还在被他波动着,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路线似乎不对。 她侧头问他:“你不送我回去吗?” “是回去。”他答得理所当然。 车子驶入建山路,恍若从闹市区突然拐进公园。紫藤缠绕的凉亭,参天巨樟遮天蔽日,西式的建筑风格融合中式审美,私人庭院正中是流淌的大理石喷水池,自然景观和建筑风格的和谐,让人一眼便爱上。 叶芸走下车,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气派的洋楼:“不是说不给我进吗?” “我还说过把你扔进水里,我扔了吗?” ”......” 上一回来叶芸都没好好瞧瞧这里,就被白闻赋直接抱上了楼。这次顺着台阶步入门厅,整洁考究的陈设映入眼帘。视野开阔的客厅,北面是会客室和书房。另一面是餐厅和厨房,从厨房边门出去是侧花园,景致怡人,种有芭蕉、罗汉松、茶花、白玉兰等花卉。暖色的灯光晕染着,温馨和闲适感油然而生。 白闻赋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喊了她一声:“小芸,上来。” 叶芸寻着声音沿楼梯一路走到二楼,白闻赋将白天穿的衬衫换了下来,递给叶芸,往她手里塞了枚纽扣。 “搬货的时候磨掉了。” 叶芸低头看了眼,问他:“有针线吗?” “跟我来。” 白闻赋将她领进卧室,指着那花梨木的梳妆镜:“抽屉里有,我去洗个澡,你缝好拿进来给我洗了。” 叶芸应了声,坐在梳妆镜前,拉开浮雕抽屉,里面摆了一套崭新的针线盒。 她手指轻触,眼里流出欢喜之色。从前她替他收衣服时,看见他纽扣松了,只能窝在昏暗的小房子里,找些碎线头来为他缝上。 记忆像一辆不停穿梭的列车,再次为白闻赋缝衣服,心里不再是生计与彷徨,有了生活和未来。 叶芸灵巧地打了个结,截断线头,敲响浴室的门。 不一会儿,白闻赋拉开门,他的头发湿着,水滴顺着脸颊落在精壮的胸膛上。 叶芸眸光晃动,一时间不知道目光该落向哪处。 “要看吗?”白闻赋察觉到她的眼神,问她。 “什么?” 热气扑面而至,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拽住她的思维,她以为白闻赋是要将那处给她看。 从前在洋坊街开裁缝店的时候,那些已婚妇人来叶芸店里唠嗑,什么黄家媳妇偷了汉子,沈家老爷外面养了个妖精,这些妇女有时候聊起荤事,连男人的尺寸都会议论。 叶芸做裁缝对尺寸敏感,她以为男人都是差不多的。直到听闻这些妇女间的玩笑,才知道她过去到底承受了什么。 他冷不防地问她这话,她倒真生出了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目光不自觉的在他腰腹间徘徊。 白闻赋嘴角微提:“你早上不是说想看我腿上的疤吗,你到底想看的是什么?” 叶芸被他洞悉了羞耻的心思,脸颊肉眼可见地攀上红晕。白闻赋轻笑一声,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拉进门内,接过衣服扔在一边,扣住她脑袋,那双薄长的眼睛散发出灼热的眸光:“看吧。” 周围热气缭绕,叶芸仿若被丢进一个巨大的蒸汽笼,他就在眼前,精壮的腹肌上横着狰狞的刀疤,大小伤痕或深或浅,像深渊里的地狱使者,在黑暗处吟唱圣歌,诱惑着人慢慢落入他的陷阱,甘之如饴。 这是头一次他和她坦诚相待,将他的全部拿到她的面前,连同他伤痕累累的心脏也一并挖了出来。 叶芸看见了那条丑陋的疤痕,像骇人的巨型蜈蚣盘在他的右腿上,充满杀戮的气息。明明他身上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每一寸肌肉却蓄满可怕的力量感,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不断侵 占着她的情感,她被他蛊惑,身体越来越热,眼底渐渐浮上一抹动人的春色。 他俯下身,舌尖缠绕着她的唇瓣,声音埋在喉咙里,带着醉人的温柔:“嫌弃吗?” 她抬起双手绕过他的脖颈,已经不需要再多的言语,她的身体给了他答案。 他感受到她的回应,炙热的手臂横亘在她腰上,将她揉进骨子里,叶芸攀在他身上,小腹阵阵发紧。 他在浴室里要了她一次,密闭的空间蒸气缭绕,她头发湿漉漉地散着,莹白如玉的身子朦胧娇媚,让他上瘾。 持续的刺激太过强烈,她大口喘息差点缺氧,被折腾得身子又润又滑,他将她放在地上时,她双腿软得打颤。 他拧开水抱着她重新洗了遍澡,水流冲了下来,他托起她的下巴与她接吻,鼻腔里充斥着令人眩晕的荷尔蒙气息,叶芸再次尝到了那种被他拽着沉沦的滋味。 销魂,荡漾,心醉神迷。 叶芸本来准备待一会儿就回去的,衣服被弄湿了压根没法穿出门,身子软绵绵的,被他抱上床。 白闻赋得到愉悦的情绪有些亢奋,他将叶芸揽进怀里,一会亲下她的额,一会儿握住她的手抚摸着她指间的纹路,不给她睡。 叶芸干脆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跟我说说我走后的情况。” 白闻赋原本松弛的神情一点点冷了下去,半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阴霾传进她耳中。 “我找不到你,能找的地方,能问的人都问遍了,他更是找不到你。” 叶芸的心被拉扯着,隐隐作痛。 “我大概有半年没去管他,门口人都说他有病躲着他,他过得也不大好。” “有次我从江城回去,他出事失踪了,找了两日,最后在一口枯井里面找到他,人被发现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送到医院抢救,进去就没再让他出来,一边养伤一边治疗他那病。刚开始不算太顺利,后来又辗转了两个地方才稳定下来。妈陪着他在穗城接受了一年的治疗,回来待了一段时间,他还是决定回到穗城生活。 目前在那边做点小买卖,日子过得还算踏实。” 他的声音像是古老的泉水,从高耸的山巅历经蜿蜒崎岖的山石一点点汇聚到她的心田,填补了那空白的梦境。 但叶芸还是捕捉到他话中省略的部分。 “怎么会掉到井里面,人为的?” 白闻赋的目光落了下来,缠绕在叶芸身上。 “发生什么事了?”她抬起头找寻他的视线。 他没有说话,眉宇深锁。 叶芸看进他的眼里:“不要瞒着我。”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小丫头,三言两语就能粉饰太平。 白闻赋没再隐瞒:“有人告诉他在那一带见到你,把他骗了过去推进井里关了起来,问我要了笔钱。” 闻斌身边的那帮狐朋狗友都知道他有个做生意的大哥,把心思打到了他身上。那时候白闻赋已经不再管闻斌的事了,他甚至都很少回二尾巷,即便回来看佟明芳时碰见闻斌在家,他也从不给闻斌什么好脸子。叶芸走后,他们两也算是决裂了,兄弟两半年没说过话。 闻斌警告过那些人,他大哥不可能管他死活,被关进井里时,就没想着还能活着出去。直到井盖被打开,白闻赋的身子逆着光探下来对他伸出手...... 这世间的事,或许早在暗地里标好了定数,没有人能跨过时间的暗流。 烟火人生,每一步都是必经之路,余味苦涩,终有回甘。 叶芸环过白闻赋的腰腹,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便是这个世上最治愈的声音。 头顶的铜质吊灯散发着均匀的光泽,他凝视着她,眼神专注而迷离。 “我找过方丽珍。”他突然说起。 “两次。” 白闻赋抬起手捉住她小巧的下巴,拇指从她润泽的下唇摩挲而过。 “她骗了我两次。” 叶芸眼神闪躲,当初是她嘱咐方丽珍不要将自己的下落告诉白闻赋,是抱着跟他彻底断掉的打算,没有给彼此留任何希望。 白闻赋盯着她的表情,瞧出了她当时的决绝,眼里逐渐阴云密布。离找到她也就一门之隔,她亲手把门锁上了。 他低下头,蛮横的吻碾压上来,强烈而彻底。叶芸被他的身躯笼罩着,他擒住她的手压在身侧,隐忍的情绪喷薄而出。 难以描述的战栗让她再次敏感起来,她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往后缩了下,被他一把扯到身下,心底防线猛地被突破,他没有给她任何缓冲的时间,强势地占领着她所有的感官,让这个夜变得惊心动魄。 第66章 (全文完) 叶芸是被一只小鸟叫醒的, 她睁开眼的时候,人陷进柔软的大床里,酸酸麻麻的感觉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程, 从高山之巅坠入深海之渊, 身体被幸福感塞满。 卧房的外面连着一个很大的露台,白色的宝瓶围栏上停着只奶黄色的黄腹山雀,圆头圆脑的样子甚是可爱。 叶芸伸了个懒腰走下床,在浴室没有找见昨晚湿掉的衣服, 洗了澡出来只能翻出一件白闻赋的衬衫罩在身上,打开房门去找他。 叶芸走进西边的拱形内室,赤着脚踩在柚木地板上, 穿过活动门, 来到二楼的大客厅。再往左又是一间房,没走两步竟然又回来了卧室, 走得她晕头转向,好一会儿才摸到楼梯。 踩着台阶往下走, 她的脚步轻柔无声,走到一半却听见楼下传来男人的交谈声。脚步戛然而止,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衬衫只能盖到膝盖上方, 她这个样子显然不能见人,只能折返回了二楼。 白闻赋坐在深黑色的沙发上, 朝楼梯的方向抬了下眼, 回过视线交代了几句, 把鲁子叫过来安排了一番, 便起身上了楼。 叶芸回到卧室,走上露台望着门前的庭院。喷水池东面的那块地果然被刨了干净, 如今种上了一片花生,植株繁茂,遍地翠绿。 镜中色 第67节 从前白闻赋就说过要在小屋前种上花生,可惜直到她离开,也没等来花生成熟的季节。那时候,她只当白闻赋是一时兴起。 上一趟回家,看着老家门前的那片花生地,才终于沿着时间的轨迹,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在给她营造一个小家,让她想家人的时候,推开门能看见一样的景色。 过去那些被她忽略的事情,已隔经年,树黄了又绿,才带着强劲的余晖照进她的生命中。 庭院里响起了道别声,白闻赋的客人离开了,鲁子将他们送了出去。 身后房门被推开,阳光斜斜地洒进露台,叶芸倚在栏杆边上,光影虚化了她的轮廓,头发垂落在一侧,柔和的暖风迎面而来,薄薄的衬衫布料贴合着她曼妙的身段,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他向她走去,放下东西,她的头发还未完全干透,散发出清香的气息,他从她身后将她揽入怀:“醒了?” “嗯。”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柔光若腻的面庞看向他时,白闻赋脑中浮起了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轻笑着将她抱起来放在露台的椅子上,把早点端到她面前。 叶芸靠在椅背上享用着皮薄透亮的小笼包,喝着热乎的豆浆。白闻赋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翻看材料。微风轻拂着树梢,湛蓝的天际挂在头顶,流云浮动,花香袅袅。 白闻赋早上见了人,此时穿戴周整,坐在那翻看资料的样子严肃而正经,哪里能瞧出来昨夜拥着她尤云殢雨的样子。 叶芸的目光牵缠在他身上,他抬眼看过来,叶芸眼尾挂着笑偏开视线,如此细微的互动,却乐此不彼。 直到白闻赋放下材料,出声问她:“总瞧我做什么?” 叶芸坐直身子,瞥向那叠材料:“没什么,这些是已经确定的参展单 位吗?” 白闻赋端起茶杯点了下头,叶芸挺想知道哪些单位拿到展位了,最近不少单位为了展位的事情而奔走,一手资料就放在她眼前,她很难按耐住好奇心,特别是这次报名的好些单位跟她都是打过交道的。 白闻赋见她这蠢蠢欲动的样子,抬起下巴:“想看就拿去看。” “你确定这些东西我能看,会不会不妥?” 白闻赋眉梢攀上笑意:“我都给你看光了,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 又道:“最终参展单位也是要公示出来的,无妨。” 叶芸听见他这么说,便拿起材料翻开起来。 白闻赋瞅着她专注的神情,人坐在暖阳里,睫毛照成浅色,眉眼舒展:“你们厂为什么没有报名,这次机会是个很好的入口,审核通过的单位可以录进白名单。” “白名单是什么?” “资质得到认可的单位,后面能拿到更多交流和合作的优先权。你以为这些厂商为什么要挤破头拿展位,很多都是奔着白名单来的。” 叶芸还是头一次听说白名单这事,她之前没太关注这方面的消息,经白闻赋这么说,顿感坐失良机。 “我们厂规模小,跟那些大厂没法竞争,干脆就没准备。” 叶芸越想越觉得可惜,于是询问道:“后面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白闻赋落下茶杯,看了眼她红润娇俏的脸蛋:“我手上还有一个位置。” 叶芸放下材料,打起精神:“那我们能......争取一下吗?” 一丝宠溺的笑意在他眼里弥漫开来:“我一直在等你开口,你倒是能沉得住气,我不主动问你,你是一句都不提。” 那次报名现场,白闻赋都将她领进报名室介绍给组委会认识了,巨大的诱惑摆在她面前,她偏偏看都不看一眼,还提前走了。 叶芸这会儿才意识到白闻赋那天领她进报名室的用意,脸色几经变换,从椅子上站起身,着急忙慌地问他:“我衣服呢?” “早上洗了。” “你能不能让鲁子帮忙弄身女人穿的衣服给我?” “不能。”他不假思索地回绝了。 叶芸睖起眼睛:“我总不能穿着你的衣服走吧,这像什么样子?” 白闻赋缓缓抬起头,眸子里沉着未尽的欲念:“你就非要走?” “我当然要走了,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去,然后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准备工作。” 白闻赋低头一笑,转而对下面喊了声:“鲁子。” 还在擦车的鲁子听见白闻赋叫他,走到楼下来:“白老板,叫我?” “你去趟洋坊街送个消息,小芸在我这,这几天不回去,有急事让他们找你。” 白闻赋交代完,鲁子立马就去办了。 叶芸站在一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叫我不回去?” 白闻赋站起身,勾住她的腰,单手一提往房间里走去,将她丢在床上。明明是衣冠楚楚的模样,俯下身解开衬衫纽扣,眼里立马染上风流气。 “跟我好好待几天。” 他的目光顺着她眉眼下移,黑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喉结蠕动,眸色越来越沉,像看着囊中之物,无法自拔。 他们没再出门,叶芸有一大半时间意识都是沉沦的,睁开眼便是白闻赋颠倒众生的眸子,昏天黑地的缠绵。 过去叶芸年纪小,和白闻赋相识那时,尚为青涩,她总是被动承受,大多数时候面对这事,都是有些情怯的,他需要照顾到她的情绪和弱不经风的身板。 如今她终于懂得回应他,半身风雨半身伤,才换来这世间温情,便是春光涟漪,至死不休。 ...... 叶芸毕业那天,白闻赋穿得很正式,亲自将她送去学校。斜阳落在她的白色衣裙上,矗立的教学楼隐没在晨雾之中,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踏着变革之路的学子,迎着晨起的光辉步入崭新的历史阶段。 而他的小姑娘也成了这条复兴之路的探索者,隐有骄傲浮现在白闻赋的眼里,他目送着她迈向新的里程碑,眼神深邃而炽热。 陈毅从远处走来,盯白闻赋看了眼,匆匆而过,又停下步子,回头瞧着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白闻赋看向他:“我送叶芸过来。” 陈毅恍然大悟,突然想了起来:“前些年我在展销会上见过你,你是不是教过叶芸英文?” 白闻赋回他:“教过一些。” “那就对上了,她高考那届普遍英语成绩都不好,她算是拔尖的。我问她是不是学过,她说从前跟着她先生学过一点,我一直当听岔了,原来确有其人。” 白闻赋的嘴角微微上扬,凛冬散尽,大地回春,世界焕发新的生机。 同学们商量着去聚餐,叶芸说有事得先走,大家拉着她问她有什么事。 她憋了半天,拗不过大伙儿的盘问,告诉他们,她要去结婚。 这个回答让大家颇为意外,震惊过后一阵起哄,纷纷问她新郎在哪,叶芸笑着指了指楼外面。 于是叶芸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走出大楼,这些天之骄子脸上洋溢着喜悦,热情地对白闻赋招手:“新郎官,有糖吃吗?” 白闻赋笑着让鲁子去车上拿糖来分给大家,叶芸在起哄声中走向白闻赋,他勒住她的腰,低下头给了她一个吻:“恭喜毕业,白太太。” “法律层面上,还不是。” “法律层面上,还有一会就是了。” 白闻赋对她身后的同学们颔首道别,带着叶芸步入婚姻的殿堂。 他们的婚礼虽然没有邀请双方长辈,但叶芸有二妹在身边,还有那么多熟悉的朋友和同事悉数到场送上祝福。 她对婚姻不再彷徨和懵懂,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走向属于他们的未来。 关于他们这场隆重的婚礼,外界议论不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老板和一个带有传奇色彩富商之间的故事,从相识到结婚就用了两个月,也有人说一个月,更有甚者说是一见钟情便确定了关系。各种各样的版本在这个地界上流传,成了生意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里,他们是羡煞旁人的新婚夫妻。那段见不得光的关系早就淹没在时光的长河中,不再有人提及。 从此日出有盼,日落有念。 ...... 改革开放给服装业注入了新的活力。婚后第二个月,叶芸受到陶主编邀请,前往鹏市文化宫观看服装作品展示会。这种服装设计和展示相结合的表演逐渐走入国人的视野,在经贸会之后,大受追捧。 就连国外的《法兰西晚报》《巴黎人报》都相继刊登了这些中国模特儿。叶芸作为服装从业者,有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去见识一番。 白闻赋原本想陪同她前去,但这次出行都是女士,稍有不便,叶芸便带上映安一同前往。 她们在鹏市待了三天,这次活动让叶芸开了眼界,也给她打开了全新的品牌思路。 在鹏市与陶主编分别后,叶芸带着映安买了去往安城的火车票,一路辗转寻到了张裁缝女儿的住址。 本以为可以见到久别的师父,跟她好好叙叙旧,聊聊叶茂如今的发展和她在沪都的生活,起码让张裁缝知道,她这些年一直没有荒废她教的手艺。 然而见了张裁缝女儿才得知,张裁缝于前年春天与世长辞,虽然遭受了一段时间的病痛折磨,但走得很安逸。 最后那几年,张裁缝时常跟女儿提起叶芸,很奇妙的是,张裁缝的女儿没有同叶芸碰过面,但见到叶芸的第一眼,便猜到了叶芸的身份,就像是阔别已久的老友,无端亲切。 叶芸听闻这个消息,难免哀伤,她提出想去张裁缝坟前祭扫,张裁缝的女儿领她前去。 叶芸为张裁缝烧了些纸钱,跟她说 了一会子话。临别时,她从行李里拿出一幅亲手绣的画交给了张裁缝的女儿,让她留个纪念,便带着映安重新返回火车站,买了下午回去的车票。 张裁缝的孙女中午从外头回来,看见自家桌子上放了个袋子,便打开来看了眼,竟然是幅精美的刺绣,细腻的针脚穿过织物勾勒出一幅山水图,寓意师恩如山。 她拿起来细细端详,问道:“妈,今天有人来吗?” “你姥姥原来的一个学徒。对了,你早上去寻店面,价格问得怎么样了?” 张裁缝孙女的小脸垮了下来:“那个房东出的价还是高了点,要么问叔叔家凑点?” 张裁缝女儿面露难色:“你婶婶那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话没说完,张裁缝孙女惊呼一声:“妈,怎么这么多钱?” 张裁缝女儿赶忙走了过来,画框的后面夹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一排字“感谢恩师当年的援助,祝您和家人平安顺遂”。 ...... 叶芸和映安在火车站附近寻了家面店,对付着填饱肚子。 面端上来后,叶芸拿起筷子将碗里的肉都夹给了映安。 映安望着叶芸碗里的素面,不禁说她:“你这两天怎么吃得这么少?” “没胃口,看着就腻。” 映安担忧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回去给白老板知道,我可要遭殃了,没把你照顾好,还把你碗里的肉吃光了。你千万别告诉白老板,他一不高兴,我看着都可怕。” 镜中色 第68节 叶芸笑道:“可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人。” 映安抹了抹脖子:“他会杀人。” 叶芸杏眼弯弯,笑容明媚而温柔。 从面店出来,她们跟随人流走进站台。火车还没进站,旅客陆陆续续围在站台边上候着。 她们身后开往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即将出站,鸣笛声响起,叶芸顺着声音回过头去。 列车门关上的刹那,她的目光和坐在窗户边上的一个男人蓦然撞上。男人穿着白色衬衫,头发梳到一边,端正的五官看上去清俊孤拔,仿若初见。 火车开动的瞬间,男人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急切地在包里翻找什么,又迅速低下头快如疾风地写了几笔。 车轱辘沿着铁轨缓缓向前,车窗渐行渐远,男人跨过座位向着后半截车厢跑去。 快要消失的身影再次跑进了叶芸的视线里,他喘着气将手中的纸按在玻璃窗上。 白纸上挥洒着三个字——对不起。 隔着车窗,他遥遥地望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映安拍了拍叶芸:“火车来了,你看什么呢?” 叶芸收回视线,眼底的浮光一掠而过。 “一个故人。” 列车向着相反的方向开进站,叶芸拿起行李,踏上归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