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俗的狐狸(abo np)》 第一章被人厌弃的狐狸 深冬,雪下了一夜,天光还未亮透,院子里便已冻得死寂。 又尔在受罚。 跪在雪地中央,膝盖抵着冻硬的地面,骨头像是被寒气生生冻裂开,尾巴收不住,软趴趴地摊在雪里,沾着污泥和血迹,怎么也藏不住。 在商府里待的这十年,这样的罚跪,又尔经历了无数次。 罪名总是那些——偷吃点心,衣物不整,眼神不敬......诸如此类等,听起来很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只要落在她身上,就成了过错。 不过最近,这群爱欺负她的少爷小姐们找了个新由头。 ——嫌她的尾巴脏。 不知是不是因着及笈后被欺负得更狠的缘故,又尔这几个月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兽型,尤其一紧张,那赤色的狐尾便会露出来,耷拉在外面。 这群少爷小姐们嫌弃她尾巴上沾了灰,硬生生拽着她的尾巴在池子里洗,笑得前仰后合。 后院深冬的池水,真的冷。 狐狸咬紧牙,被水浇得浑身发抖,池水浸透衣摆,冻得她说不出话来。 可她不敢反抗。 致使到如今,又尔见了人便怕,越怕,就越收不住那条毛茸茸的尾巴。 又尔今日的罪名,是冲撞了二少爷。 ——商厌。 她名义上的“二哥”。 可到底撞没撞着,又尔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从灶上摸了两块糕点,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了少年。 商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当时什么都没说,转头就叫人把她捉了来,跪在这雪地里。 廊下的少爷小姐们正等着上学堂,一个个披着裘风,抱着手炉,站在一起,嘴里却没闲着 “上回是偷吃厨房的糖瓜,这回,又冲撞了二爷……这蠢狐狸怎么总犯事?” “该扒皮了,省得碍眼。” “下次直接关柴房算了,天天跪在这,膈应谁呢。” “......” 又尔低着头,不敢出声。 她想不在意,反正......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可这些话还是一句句钻进耳朵里,连着她的骨头,一块冷透了。 跪得久了,血气下沉,腿已经快没了知觉,就在又尔几乎要支撑不住时,耳边传来阵清浅的脚步声。 雪地被踩开。 又尔听见雪地里那双靴子的声音时,动了动僵着的脖颈,抬了头。 视野里先落下的是一片雪白的衣袍,再往上,锦缎覆着白玉般的皮肉,衬得来人身形清瘦高挑,仿佛一具剥了皮的瓷人。 商厌生得极瘦,身形修长,宽肩窄腰,身量在这群同龄少年里也鹤立鸡群,坤泽的骨相偏柔,偏生这位二少爷长得干净利落,唇角弯着,透着股狠意。 连怀中抱着手炉的那双手都瘦长苍白,指尖粉艳,血泡着似的的。 少年一副极为好看的皮囊,却不显柔,反倒像剜了人的魂魄来雕的,生了双凉薄的眼眸。 那眼尾轻轻勾着,漆黑阴影里藏着点猩红,盯着人的时候,像盯着一只待宰的畜生。 又尔抿了抿唇,没收起的狐耳无声地贴紧发间。 这人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活物。 活像是天光下雕琢的一块冷玉。 可又尔看着,只觉心里生寒。 这少爷厌恶她,生得再好看,在她眼里,也是个活阎王。 她有一瞬恍惚,仿佛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截剥了皮,洗净血的白骨,披着人皮走在雪里。 商厌低头看又尔,眸底浮了些兴致,那点笑意藏在嘴角。 猫逗着耗子玩,商厌慢慢地开口:“又尔,累吗。” 嘴里吐出来的话一如既往的难听。 又尔知道这阎王爷想听什么答案,仰着头看他,唇角弯起,声音温顺:“不累。” “是我没规矩,该被少爷罚。” 她知道,只要她笑着应下,商厌便会很快觉得没意思。 他觉得没意思,自己就可以回去了。 少爷果真沉默了。 但又尔看见,商厌低头看着她的冷冽双眸中,浮现的情绪,似是不耐,又似乎是隐隐的愠怒。 商厌生气了。 狐狸心底有些茫然,她不明白,商厌为什么又生气了。 但她懒得想。 反正这人一向如此。 总是生气,好生无聊。 商厌看着她,开口:“狐狸,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吗?” 又尔眼角弯弯,乖巧地回答:“中庸。” “然后呢?” 然后,廊下又起哄起来。 “二爷今日气色不错,怎么不动手啊?” “上回不是还踢这笨狐狸一脚?” 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又尔抖了抖尾巴,仰着的头不自觉地低下去,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狐狸嗫嚅着张了张嘴:“少爷,我——” “先生到了——”又尔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了院外的声音。 四下瞬时寂寥。 ——围着看笑话的少男少女们均收了声,纷纷站直了身子,头一个接一个半垂下,不再开口。 院门大开,仆从鱼贯而入,弓着身站在两侧。 廊下雪色一线,远远走来一道身影。 又尔没忍住,悄悄抬头看了眼。 ——白衣如月的青年。 衣袍素净,袖口处绣着极淡的云纹,天地肃杀的寒风吹不过他的衣摆,满身清冷。 雪衣如霜,风雪拂过时衣摆微动,步履从容,眼尾微垂,神色冷淡,如同天上的谪仙般清冷。 也是妖,跟又尔一样,是只狐狸,但不同的是,容寂是九尾白狐,还是个血脉纯正的乾元。 身份尊贵,受人敬仰。 跟又尔这只遭人厌弃的中庸赤狐不同。 在这乱世里,他以一介妖身,被诸族名门争相请为学士教授世族子弟,均未有成事过。 据说九尾白狐一族早亡,容寂是族中最后一脉九尾狐。 妖修人道,清冷如霜雪,十年间无数世家抬着多少金银财宝,稀奇古怪的精巧玩意儿都没能请动他,甚至一句温言都没换来过。 最终,是以商家族中长老出面,携重礼上山,耗时半年,才请动对方答应授课。 白衣青年走过廊下,少男少女们站成一列,全都垂着眸,低头行礼:“见过先生!” 连往日最跳脱的几个也乖巧地立在一旁,毕恭毕敬地朝青年鞠躬。 容寂一个眼神都没给旁人,眸色浅淡如冰湖,不见底。 这群少爷小姐们却都笑得小心,步步跟着,生怕落下。 哪还有方才半点对着狐狸讥笑的模样。 明明都是狐狸,都是妖....... 雪落无声,风吹过长廊,卷起衣袍。 又尔跪在雪地里,尾巴悄悄收了收,脏兮兮的一截埋在雪里。 她眨了下冻得酸涩的眼睛,鼻腔里满是血腥雪冷的味道。 忽然就觉得,心口发涩。 那滋味就像是有人拿刀剔开了骨肉,没沾血,只叫人闷得喘不过气来。 可她到底没吭声。 只默默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又盯着自己那截尾巴看了一会儿。 这会儿,她都忘了身边还有个少年。 半晌,狐狸轻轻扯了下嘴角,学着旁人对着白衣青年笑的样子,弯了弯眼睛。 ——活着嘛,总得笑笑。 余光一转,才瞧见商厌还立在不远处,裘风猎猎,懒懒倚着廊柱,眸色淡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又尔吓了一跳,赶忙低下头,把那点酸涩死死咽回去。 她弯了弯眼睛,嘴角扬起抹很难看的笑意。 ——还好,没冻死。 要是冻死了,就没人知道她也见过好多次这样好看的白狐先生了。 想到这里,狐狸舔了舔干裂的唇,像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似的,艰难地将双手交握着,躲在棉袍袖里取暖。 雪落在脖颈上,冷得她直打哆嗦,眼尾还在死死弯着。 “活着好啊……”又尔在心里念着,安慰自己,尾巴晃了晃,像是在给自己撑场面。 “天大地大,有一口气在,就不算太可怜。” 多亏了这谪仙般的先生,今日挨得骂少了许多。 真好。 明天说不定还能偷到一块糖吃。 第二章玩物 夜里雪大了,院外一片白茫茫。 又尔被人从雪地里拖起来,整个人早冻得发僵,指尖僵硬,尾巴耷拉着,雪水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推搡间,她人已经跪在暖阁内柔软的地毯上,脸贴着玉砖,鼻息里尽是沉沉暖香。 屋内静得可怕,唯有炭火轻轻跳动的声音,映得一室昏黄。 人还没来。 又尔对着门,老实跪着,半晌,才听见靴底踩着玉砖的细碎声。 商厌慢悠悠地负手走进,手里拿着把折扇,神色淡漠,面上兴致寡淡。 他生得极白,皮肤仿佛覆着一层细腻冷霜,身着玄色窄袖锦袍,袖口滚着白狐绒,衣摆曳地,斜斜坠着鎏金流苏,行走间,烛火映在他脸上,照得那双眼冷漠如刀。 眼尾微挑,薄唇染着淡红,恰如腊梅覆雪,生生冷出了几分惑人骨血的艳色。 这一身,本该是柔软的坤泽,落在商厌的身上,却是清寒到极致。 浸了冷血,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子淡漠狠厉。 商厌站在这暖阁里,比外面的雪还要冷上几分。 暖香浮动,狐狸抬眼一瞬,便险些被那张脸晃得失了神。 可又尔心里明白,这皮相再好看,也是个能活活把人折磨死的活阎王。 少年一眼扫过来,落在又尔身上,厌恶得像是瞥了什么脏东西。 “狐狸,你倒是会挑地方,知道来我这暖和?” 又尔急忙摇头,嗫喏着:“不是……是,是二爷叫人送我过来的。” 话音刚落,商厌冷笑一声,声线低沉:“谁准你说话了?” 又尔立刻闭了嘴,瑟缩着,尾巴僵直地拢在腿侧。 商厌走过去,站在又尔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道:“这一身,脏死了。” “脱了。” 又尔猛地抬头,瞳孔骤缩,狐耳上的绒毛一下子全炸开。 “少爷,……”她声音颤抖,吓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又尔知错了……别,别罚了……” 本能的惧怕。 商厌眯着眼盯着她,忽然笑了:“知错?” “那你说说,知什么错?” 又尔小声道:“不该……不该冲撞了少爷...…” 商厌眼神幽沉:“就这点?还有呢?” 还有? 又尔答不上来。 商厌不耐地俯身,眼神森寒,手指伸过去,直接揪住少女身上的薄袄。 ——“刺啦”一声。 那件湿透的薄袄被生生撕开了些,少女血迹斑斑的白净皮肉露了出来,肩头薄得像纸,骨头撑着一层薄薄的肉,雪白中青紫交错。 商厌盯着那片皮,眼底泛起了点说不清的情绪。 “啧。” 他指腹蹭过那一片青紫。 又尔吓得浑身发抖,尾巴一下绷直了,死死咬着牙,声音发颤:“少爷,饶了我吧……” 商厌却像听不见似的,手指从她肩头慢慢滑下,落到清白的锁骨处,低笑一声:“你清早看他,眼都直了?” 又尔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耳朵耷拉了下来:“不敢,少爷……我真的不敢。” 商厌低头靠近,鼻息喷在她耳边,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不敢?你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得时候,巴不得贴上去吧?” 说着,手掌顺着少女湿透的狐尾一路滑过去,直接抓住那一截尾巴尖,又尔差点摔倒在地。 “你抖什么?” 商厌商厌嗤笑一声,手指一勾,挑开又尔破旧的衣襟。 “怕了?” 他盯着少女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样子,眸色愈发阴沉。 袄子带着血污坠了大半,彻底露出又尔身子上那一截雪白的肩。 皮肉薄得几乎能透出骨头的形状,肩胛锋利,锁骨浅浅陷着,布满了青紫的痕迹。 又尔吓得蜷缩成一团,耳朵死死贴着发间,尾巴绷直,眼睛泛着湿光。 商厌眯了眯眼,呼吸沉了些,指腹缓缓贴上她的脖颈,又沿着截冷白的锁骨慢慢往下蹭。 “真脏啊。” 指尖碾过青紫的地方,又折回去,拂过又尔锁骨下那一点突起的骨头,逼仄的压迫。 又尔吓得小声抽气,眼泪一下滚下来,肩膀抖得像筛子,喉咙里低低呜咽了一声:“二,二爷……” “二爷……”又尔哭了,眼泪簌簌往下掉,“我没想过的,真的……我没想过要贴上去......” “喊什么二爷?” 商厌眯起眼睛,捏着她的尾巴往后一扯,冷笑:“从小把你养到大,嗯?又尔,你该叫我什么?” 又尔咬着牙,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二哥……” 商厌眸色骤沉,低头盯着她,忽然笑了。 “二哥?” 少年似乎是觉得好笑一般,凑到又尔耳侧,低声呢喃:“再叫一声。” 又尔哭着哆嗦了一下,死死闭着眼:“二哥……” 商厌的笑愈发冷了。 他捏着她的尾巴,手指忽地收紧,硬生生将她整个人扯到跟前。 又尔差点扑倒在他怀里,仓皇撑着地,狐尾却被他死死攥在手里。 “怎么,觉得他好看?” 又绕回方才那个话题了。 又尔一愣,垂着头,不敢吭声。 可她耳尖红红的,藏不住的。 蠢狐狸。 商厌低头看着这只狐狸。 她跪在那,脖颈细瘦得好似快要折断,破布遮不住身上的青紫,半截肩头露在外头,耳尖红得厉害,整条尾巴都绷得直直的,像只被逼到死角的小兽,连呼吸都带着讨好和惧意。 一双兽耳死死垂着,认了命似的。 偏生这副样子,又乖又软,乖得叫人......心烦。 明明清早盯着容寂时,眼睛亮得跟偷了光似的。 他看得清楚,这蠢狐狸见了那白狐,眼睛一眨不眨,像见了什么神仙似的,死死盯着,连狐尾都翘了点。 可笑。 少年指尖搭在扇骨上,半晌没动。 这蠢货,每回被他折腾得要死,面上还是副老实模样。 低着头,颤着身子,尾巴缩得紧紧的,耳朵一抖一抖的,不敢哭出声来,可怜得紧。 可眼下偏偏让人看得火大。 又尔不说,他也知道——这蠢狐狸就是觉得那姓容的好看。 一个披着皮的伪君子,满身的道貌岸然,偏她看得出神。 商厌舔了舔唇,眼底浮出点沉沉的火。 少年手中折扇一抬,“啪”的一声敲在她肩头:“装什么?狐狸,你以为你跟他一样?” 又尔颤着身子,喏喏道:“不一样……” “你还知道不一样?”商厌低笑,眸色阴冷, 又尔耳根子红透了,低低地嗯了一声。 商厌看她这副窝囊样,忽地烦躁,轻嗤一声。 他没了逗弄的兴致。 心烦。 商厌起身,跟又尔扯开距离。 任由少女那半敞的衣襟滑下去,露出苍白的皮肉。 商厌没有再碰又尔一指,远远地站在屏风边,冷冷地盯着。 眼底压着点克制不住的躁,像野兽舔着獠牙,却不肯下口。 血气翻涌,混着屋里炭火的味道,浓得快把人呛死。 ——再折腾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又尔就是这样,愚蠢,窝囊,怎么揉怎么捏,永远不会反抗,连哭都不会大声。 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烦。 有什么用呢? 一想到这蠢狐狸那点傻乎乎的喜欢,竟是给了旁人,商厌就烦得想把她这身皮全剥了。 商厌垂了垂眼,冷冷收回视线。 剥了她这身皮又如何? 不过一层白腻腻的肉,腥得要命。 第三章他的施舍 又尔知道商厌不喜欢她。 从小就知道。 这二少爷不笑的时候冷得像块冰,笑起来......跟没笑也没什么区别,看人看事活像是在看个死物。 可偏偏,她总是能撞上商厌,三天两头的挨罚,跪在对方面前,垂着头认错,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又尔的目的只有一个。 ——活着。 好好活着。 “活着”这俩字,对有的人来说,从来不是顺理成章的。 有些命,是被丢在泥里的,天生就带着灰,沾着冷水,一呼一吸都小心翼翼。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想活。 不是甘愿,是倔。 有这样命的人,想活着,难免要低头,要认错,要在被轻贱的目光里学会假笑。 不仅仅是因为怕,也是因为知道,不低头,就没人留你一条命。 又尔就是这样的人。 ......不,又尔就是这样的半妖半人。 低头的时间久了,也未必真就认命。 骨子里那点倔强埋得深,深得连自己都快忘了。 其实,有时候又尔还是会想起这些念头,在那些最狼狈的时刻,在被冷落,厌弃的时候,冷不丁就冒出来了。 ——我还活着呢。 狐狸想。 在这样的乱世,活着,是件了不起的事。 不是所有活着的人都在苟活,有的人,是在等,等一场雪化,等一个冬天过去,等那一点点不甘,终于长出牙来。 谁说低着头的人就真认命了。 有的人,连活着都在较劲。 又尔悄摸着较劲,她不想被人发现。 ....... 暖阁。 又尔跪得腿发麻,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肉,抬眼,瞧了瞧纸窗外头飘着的雪影,心里想:要是她再聪明点,是不是现在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她可以出去做工,去铺子里给人捏糖人,或者卖糖葫芦? 总好过跪在这儿,冻得跟个快死的耗子似的。 但很快,又尔就自己把这念头掐死了。 ——不成的,她是个妖。 这世道,早就不许妖上街了。 自百年前朝廷崩了,人族四分五裂,世家夺了权,各家掌着地盘自立为王,表面上还守着什么规矩,说人与妖共存,暗地里却把一些身为乾元的半妖培养,为己所用。而坤泽,这种稀少又好生养的妖物,则被豢养在后宅,用作世家间的利益交换。 像又尔这种中庸的半妖,本不该出现在世族的后宅里,不过是借了个商家血脉的名头,侥幸活了下来。 不听话的妖物,走出门就能横死街头。 又尔见过的,有一年大雪封城,城南的街头就挂过一虎头,血顺着横柱滴下来。 听说那是从私牢里偷跑出来的乾元,不愿听从世家调令,被人活剥了皮,连完整的尸骨都没留下。 所以又尔从来不敢奢望能出去。 活在这宅子里,哪怕被人打,被人骂,起码还能有口饭吃。 这叫识趣。 ...... 又尔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眼圈却越发红了。 眼前一片模糊,像隔着水看人,怎么都看不清楚。 又尔以为是炭火太旺,熏了眼睛。 可眨了好几下,才发现,不是火,是她自己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等狐狸察觉的时候,眼泪早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地落了下去,砸在地砖上,碎成一滩小水花 又尔慌忙抬袖去擦,袖口在白日早湿透了,这会儿竟还没干,蹭得满脸都是冷冰冰的潮气。 好冷。 ...... 寂静中,有温度靠近。 又尔在模糊的水光中看到一只鎏金的手炉出现在眼前,隔着镶金的外壳,炭火的热度弥漫开来,烘得狐狸四周的空气都暖和了几分。 熟悉的雕花配色...... ——独属于商厌的手炉。 “别死在这。”商厌说,松了手,语气依旧不耐烦,“脏。” 又尔没有犹豫,几乎是在手炉落地的瞬间,就伸手抱住了它。 她的身子早已被寒气冻得僵硬,即便这会好了点,一碰到那股热度,不自觉地就想抱紧。 她又冷,又饿。 可她知道,商厌比她还怕冷。 二少爷喜欢温暖,畏寒得厉害,冬天手炉不离身。 所以,她不该拿的。 可她还是抱住了。 商厌瞥了狐狸一眼,眸中似乎多了些愉悦。 “少爷不冷吗?”又尔垂下眼,抱着商厌的手炉,有些不安,“会冷的吧......” 这蠢狐狸。 商厌眯了眯眼:“说什么疯话?” “我要是冷,还轮得到你这蠢狐狸来管?” 又尔没敢接话,她小心地瞥着少年的神色,看到对方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生气后,悄悄松了口气。 再开口时,又尔冲着商厌笑了笑。 “……谢谢少爷。” 又尔是真心想谢的,她能完好无损地跪着,还有手炉暖,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狐狸一笑,商厌那张脸更阴了。 他走过来,站在又尔面前,伸手捏住了少女的下巴。 那力气大得很,捏得又尔下巴疼。 “又尔。”他低头,嗓音低哑,“你还知道谢?” 又尔忙不迭点头:“知,知道。” “真会装。” 商厌冷笑一声,手指蹭过少女唇角:“说吧,怎么谢我?” 跪在地上的狐狸一怔,傻了。 怎么谢? 又尔不会。 从小到大,商厌很少这样跟她这么说话,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很微妙的关系中,儿时,她这个二哥对她时冷时热,但还勉强能相处,到现在,只剩下厌恶了。 可他这会儿,竟然……让她谢他? 狐狸呆了半晌,竟还真的认真想了起来。 怎么谢谢他呢? .......像小时候那样吗? 又尔想起两人为数不多友好相处的时刻。 她进府的第三年,商厌虽然也不怎么喜欢她,但至少,对她的态度比刚进府时要好很多。 她那会儿的兽型控制得更不好,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狐狸的。 独处时,她要还维持着兽型,商厌有时也会抱着她,摸摸她的狐耳,顺着她背上的毛发。 狐狸趴在他怀里,尾巴轻轻扫过少年的手,蹭一蹭,对方也不恼,嘴里没什么话,但还会对她笑笑。 比现在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又尔一直记着那时候的商厌。 干净的,漂亮的,冷是冷了些,可只要她乖,就有糖吃,有人抱。 可后来不知怎的,一切都变了。 商厌再不摸她了,连看她一眼都嫌脏。 直到今日。 他竟然让她谢。 又尔怔怔的,抱着手炉,眨了眨眼睛。 “谢……怎么谢……” 商厌嗤笑,指腹慢慢划过又尔的唇角:“想不出来?” 又尔咬了咬唇,她想着小时候的事,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直起点身子,凑过去,抬起手,用指腹软绵绵地蹭了蹭商厌的手背。 像小时候那样。 “谢谢少爷给我手炉……” 又尔抬眼看着商厌,声音很小:“还有,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再冲撞少爷了,真的不敢了……” 又尔的指腹蹭着商厌的指节,动作慢吞吞的,小心翼翼地讨好。 商厌一动不动,低头盯着又尔。 少年那双狭长双眸黑得吓人,要把狐狸吞了。 第四章玩弄 “谢我?” 商厌嗓音极淡,听不出情绪。 又尔咬了咬唇,嗫嚅着:“……是。” 商厌低头看着她,眸色沉得厉害。 俯身,冰冷的触感从少女的唇边滑过,凉凉的。 商厌的指腹没有热度,跟他这个人一样,落在身上时,覆着人的骨缝往下渗,寒气一寸寸钻进肉里。 雪里捞出来的刃,压着不见血的锋。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半闭的长睫不自觉地颤了颤,又尔甚至怀疑,商厌这人,生来就没养出过半分热气。 少年的指尖一路下探,停在又尔的侧颈上。 那是一片薄得几乎撑不住血肉的皮。 又尔想缩,却被一声低冷的话拽住了魂。 “躲什么?” 少年的指腹在又尔颈侧缓缓碾过,指尖用力,好似真要陷进去,生生把人剥开了看。 “谢人也要教?” 商厌唇角微勾,那点笑意里却没有半分暖意。 “狐狸,你果然什么都不会。” 又尔颤着身子,声音哑哑的:“……会的。” “哦?” 商厌离得更近,鼻息擦着又尔的耳尖,手掌慢慢落下,覆在她肩上。 “会什么?” 又尔垂着眼,耳朵一片通红,哑声道:“……会听少爷的话。” 这话一出口,商厌眼里骤然浮上层阴鸷的光。 “听话?” 商厌低低重复了遍,掌心下滑,沿着肩胛一路往下,指节钝钝碾着皮肤。 “听话的话,嗯?” 商厌的声音低得几乎落在又尔的耳朵里:“怎么听话?给我看看。” 又尔有些怕:“……我不知道……” 商厌眯着眼,盯着她脖颈处那点青白的皮肉看,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 手指又往下走,滑落到少女胸口半开的衣襟边缘。 皮肤上的触感如同燎火,但始终没更近一步。 就在又尔几乎要缩成一团时,忽而,少年嗤笑一声。 商厌:“怕我?” 又尔:“没.....没有......” 商厌垂眸细看,见少女双颊冻得发红,背后那条垂着的尾巴也脏得不成样子。 一时竟无人再开口。 ...... “狐狸,尾巴举起来,我要看。”他突然说。 又尔一愣,尾巴……给少爷看?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想拒绝,又不敢。 怕对方会生气,又尔还是抿紧唇,稍稍用力,乖乖把那条垂着的,赤红色,毛茸茸的尾巴抬起了点,颇有些尴尬地揽到自己怀里。 尾巴上残留些水痕和灰尘,冻得乱糟糟的。 少爷似乎很嫌弃:“脏。” 又尔面上一烧:“……对不起。” 她想解释自己跪在雪地里太久,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怕商厌觉得不耐烦。 “谢我,就给我看这个?”商厌声音里带着薄薄的嘲意,“嗯?” 可这明明就是你吩咐的。 “我……”又尔心里冒出点慌乱,不知怎样才能让商厌满意。 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来个法子。 想不出法子的狐狸只好僵硬着抬眼,唇边露出一抹紧张的笑意。 “少爷——” “丑死了。”商厌眼底掠过一丝厌烦,打断了又尔的话。 又尔忙收敛了表情,老实地抱住手炉,垂眸,不敢再多言。 “蠢狐狸。”商厌低声讥讽。 狐狸不敢反驳。 少顷,商厌松开了少女的下巴。 暖阁里火光跳动,檀木窗棂上映着二人的身影,沉浮间,似乎是描在了画轴上,照出幅诡谲又荒唐的画面。 ——赤狐少女跪在地上,半敞的衣襟滑落至肩,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湿漉漉的狐狸尾巴垂在腿侧,尾尖濡着水痕,既狼狈又可怜。 而那执扇的少年立于火光深处,负手而立,冷白的肤色被烛下暖光一衬,反倒更显得清寒如骨。 他睨着地上的狐狸,目光凉薄,眸底却似有暗火。 空气中满是莫名的沉闷。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仆从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打破这死寂:“公子,夫人那边催了几次了,迎东院那几位回府的席面已备齐,就等您了。” 语气小心谨慎:“那两位少爷已经到了,七年来的头一回会面,您不能不去啊......” 商厌稍一眯眼,厌烦地哼了声,似乎对那“东院”二字极为不耐。 少年终究没再多停留。 商厌俯身,冷冷拢起少女散开的衣襟,指尖抚过狐狸细瘦的肩。 “跪到卯时,自己回去。” 第五章初逢双生 狐狸这一跪,跪到了天边的肚白亮。 又尔浑身冻得僵硬,心里估摸着到了卯时,才慢慢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院子外头雪落得厚,地上积了层又一层,白得晃眼,仆从们早就散了,炭火也灭了,谁也不记得房里头还有条命吊着。 又尔低头抱着那截被雪污泡得脏兮兮的尾巴,踉踉跄跄往自己的小院子走去。 雪踩在脚下“吱呀吱呀”作响,四下无人,凌冽的寒风吹得狐狸耳朵根酸胀得厉害。 又尔的院子在商府最偏的地方,快要贴到府墙根,平时根本没人去。 脚下踉跄了好几下,又尔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一时没撑住,跌倒在雪地里。 ...... 冷。 太冷了。 又尔仰起头,望向天。 月亮悬着,像一张死去的人皮脸,白的,冷冷地俯瞰着雪地。 雪仍旧在下,落在又尔的额头上,慢慢地化开。 狐狸没有躲,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她没什么劲再爬起来了。 垂眸,又尔盯着怀里那条尾巴看了会儿,然后慢慢地抬起手,放到自己耳朵上,捏了一下自己冻僵的狐狸耳。 她的耳朵软软的,附在上面的体温逐渐淡薄。 明明是个妖,竟活得如此狼狈。 又尔有点想笑,脑子里浮起个荒诞的想法。 她若能化作只真狐狸,扑进山林里躲避风雪,也许会比困在这高墙深院好。 不过转瞬,她就在心里自嘲道:儿时就是在赤狐群熬过来的,那里的狐狸也不待见她。 她是个半妖,离真正的狐狸太远,离人也太远,不管逃到哪儿都落不下好处。 这些念头让狐狸有点想哭。 又尔挤了挤眼。 哭不出来。 她早没什么力气了。 又尔轻叹了口气,动作很慢地把耳朵藏进发丝里,强撑着身子,手掌触着雪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要继续走了。 再不回去,真要冻死在这雪天了。 “要站住。” 又尔在心里暗暗吩咐自己,双脚却已难堪重负。 风雪打在脸上,刺骨凉意顺着破旧的单薄棉衣缝隙渗进骨髓。 撑不住了。 又尔在这一刻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 下一瞬,又尔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往前不受控制地倒下,幸而旁边有一段矮墙,她勉强把自己撑住了。 肩膀磕到了石砖边沿,又尔闷哼一声,额角都出了一层冷汗。 又尔的呼吸变得急促,胸闷难耐。 再,再走几步……再坚持会儿,就好了。 又尔心里不断重复,却发现目光开始抖动,雪地与墙角的黑影在重迭,成了一团无法分辨的暗晕。 又尔摇了摇头,妄图保持清醒,抬眸,目光转到不远处的路径上。 又尔看见了两道身影。 ——远远的,一黑一白交错的人影自廊下而来。 白衣的人影身形清瘦,步履缓慢,袖袍落地,风一吹,衣角轻轻地卷起。 此人像极了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模模糊糊的,辨不出男女。 黑衣那少年更高些,着一袭玄衣,腰间系着墨色腰封,佩剑悬于身侧,步伐冷冽张扬。 他走得更缓,反倒是白衣的时不时要走慢点。看他一眼,似是在等。 又尔看不清他们的脸,她此时支撑不住,靠着墙喘息,心中升起一阵荒谬的害怕。 本能的反应。 她现在在这个府里见到人就怕。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瞧着这穿着,应是很名贵的人身份。 如若是府里新来的客人,自己这副狼狈样子被瞧见了。又要惹人厌。 视线左右摇晃,那两人似乎已经注意到她。 他们正朝这边走来,又尔一时不知这是福还是祸。 又尔强迫自己直起身子,想退开几步,好歹让出路,但全身酸软,腿脚失去知觉,动不了半步。 眼前一阵阵发黑。 伴随一声闷响,又尔终是没能撑住,顺着墙面瘫倒下去,半边脸贴到湿冷的雪里,尾巴狼狈地抽动一下,再也无力收回。 ...... 雪地里真冷。 狐狸没晕,还有点气。 又尔趴在雪里,费力眨了眨眼,眼前的两个影子越来越近,她却怎么都看不清来人的脸,只有雪白和漆黑交错着晃进眼底,分外刺眼。 要求救吗? 狐狸眼睛睁着条缝,喉咙干得厉害,嘴张了张,用尽力气,却只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 随后,狐狸闭上了眼。 这下,真撑不住了。 ...... 意识模糊间,风刮过耳边,又尔听见了脚步声。 “咯吱——” 那声音踩在雪地里,极轻,一下子钻进了狐狸的耳朵里。 有人蹲下了身。 温热的触感落在了又尔的脸上。 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腹温暖,抚着的动作轻柔。 “别怕。” 温温柔柔的声音在又尔耳边响起,低低的,像是怕吓着她 “哥,别碰,脏死了。”另一个声音响起,语气极为不耐。 “阿澜。”温柔的声音低低唤他,无奈又包容,“这是妹妹啊...…” “她?妹妹?”少年嗤笑,“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 “不可如此.......” 耳边的声音变小了,又尔听不清他们后边在说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意识快要消散的缘故罢。 又尔想开口求他们救自己,可实在没了力气。 她的鼻尖都是血腥和风雪的气味。 “......那蠢货居然能放任她活到现在?” “别这样,再怎么说,她也是父亲的女儿......” 又尔再度听见声了,那人又在折辱自己了。 狐狸在心里想,算了,谁都别救我了。 又尔只觉得雪落在脖子上越来越冷,冷得浑身都僵了。 下一刻,她的身子忽然悬空起来,似乎被谁抱进了怀中。 怀抱温暖得出奇,有极淡的,柔软的香气从衣襟里漫出来。 狐狸下意识地蜷缩着身子,往那个温暖的地方钻了钻,脸贴在温热的衣衫上,尾巴也忍不住轻轻地摇了摇。 好像小时候,第一次被长兄从赤狐群抱起时的感觉。 又尔的脑子已经昏昏沉沉,再想不起来更多了,只本能地靠近那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闭合的嘴唇张了极细的点儿缝。 狐狸好想要道谢,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在朦胧意识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风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天地间,又尔身处的怀抱却温暖踏实。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被人这样抱过了。 第六章又尔 世上有些人生来就在高处,有些人生来就在泥里。 世人敬仰高处的人,践踏泥里的人,从不觉得不对。 狐狸是泥里的东西。 赤狐群里长大,狐族旁支的野种。 无名无姓,无父无母,亦无人关心她能不能活下去。 最开始,狐狸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会有名字的。 毕竟,这群赤狐群里的狐崽子们都没有名字。 他们生下来便在山洞里滚爬,能在这乱世活下来的,才有资格被叫上一声。 血腥是狐群的常态,每逢冬季,总有崽子死去,被外头的鬣狗啃掉。 大伙见怪不怪,活下来的狐狸,站在死物的血泊边上,不悲不喜,那是狐群最黯淡,最寻常的风景。 狐狸从不敢奢求温暖。 有一次饿得狠了,还没学会说话的她胡乱地蹭在别的母狐身边,却被更强壮的小崽子一脚踹开。 狐崽们中只要有一点点骨气的,都愿意咬狐狸的耳朵或尾巴,用来展现自己的强壮。 谁让,狐狸是最弱小的那一个,还没有爹娘撑腰。 狐狸常被踢翻到雪堆里,尾巴被踩在冰碴里,血冻得几乎凝固,却只能挣扎着翻身,再一下一下挪到火堆边缘,想捡点温度苟活。 狐狸浑浑噩噩的长大,等到有记忆时,便发觉了自己与其他狐崽的不一样。 ——她竟是个半妖。 她还没学会开窍,就已经学会了如何变成人形。 初次化形那日,山洞里炸开了锅,所有的狐狸都争先恐后地盯着狐狸,看着那半人半狐的小怪物。 他们都不怕,狐狸化作半人型的模样甚至要比狐狸的模样更显得弱小。 皮包骨,瘦弱得不成样子。 只有狐群里的老狐狸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低吟:“又尔。” 狐狸抬起头,眼神迷茫。 她听不懂,只是本能地竖起耳朵,尾巴蜷缩在身下,望着这位据说在狐群了活了有上千年的老狐狸。 小狐狸们则是很兴奋,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着:“诱饵!让她去当诱饵!” 狐狸怔住了。 他们笑着跑过来,推搡她,拽着狐狸的尾巴,叫着“诱饵”,把她往前面推。 这是狐狸群里的规矩,最弱的那个要去当诱饵,替大家试探外面的危险,如果死了,说明这片地方短时间内不能多留,如果活着回来,那便可以继续在这栖息。 他们都以为老狐狸让狐狸去做“诱饵”。 狐狸本能想逃,却被众多牙齿和利爪围住。 她不敢反抗了,饿得没力气,被推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她真的以为,自己要去做“诱饵”了。 她快被这群狐狸崽推到山洞外的雪地里了,长者才轻笑了声,淡淡地道:“是她的名字,不是让她去死。” 小狐狸们的笑声顿了一瞬,有些失望。 “又尔,是她的名字。”老狐狸道,“她娘给取的。” 狐狸听着,愣愣地抬起头。 她娘? 狐狸没想过,自己居然还有“娘”这种亲人的存在。 更没想过,她还会有名字。 狐狸很茫然,想再问老狐狸时,却发现对方已经闭着眼长憩了。 狐狸在嘴里轻轻地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又尔……” 那声音细小得似是落在雪里的灰尘,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可小狐狸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们仍然笑她,推搡她,嘲弄地说:“又尔,诱饵,不是一样吗?” “又尔。” “是我的名字。” 这是狐狸第一次反驳这群欺负她的狐狸崽。 又尔站在那里,身子很瘦小,被一群狐狸围在中央,影子被火光拉得细长。 她的声音有点哑,却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又尔,不是诱饵。” 火堆噼啪作响,没狐狸出声。 有顽劣的狐狸嗤笑了一声,甩了甩尾巴:“随你吧。” 这事便这样过去了。 ....... 狐狸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 “又尔。” 她不知道它的含义,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老狐狸为什么喊了它。 可她觉得,这个名字是属于她的,不是什么“诱饵”,不是什么可以随便丢掉的东西。 ...... 又是一年风雪,狐狸已经能勉强化作半人形,她身上的人族血统在作祟。 这种“异类姿态”,在狐群里反倒更碍眼。 同龄的赤狐们见她长出半只手臂,半只腿的模样,纷纷吠叫,把她当怪胎,讥笑她不伦不类。 不仅是狐狸们会欺负她,人也会。 因为狐狸是半人的缘故,常拖着皮包骨的身躯去给狐群探路。 山中守林人的孩子们见惯了妖物,也认识又尔,但总有几个人以“好处”为由欺负狐狸。 这好处,不过是几颗野果,哪里有更适合狐群冬季居住的休憩地的消息。 人族的少年围过来,把又尔当成可供取乐的异物,有人拿长矛戳她的尾巴,笑嘻嘻道:“这么弱?活不久吧?” 狐狸低着头,不发一言。 也有人扯过狐狸的耳朵,颇带恶意地用刀在她面前晃过:“要不宰了,看看半人半狐是什么味儿?” 话音未落,一把利矛已对准又尔的胸口。 狐狸不躲,她知道他们不敢。 都是嘴上逞能罢了。 ...... 狐狸越长大,越瘦弱。 “又尔,你活不过来年。” 有赤狐这么说,狐狸低着头,没接话。 她身体无比虚弱,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无。 赤狐们边笑边挑衅:“又尔,你活不久了。就算会变人形,也不过是更脏的东西。” 又尔被推挤到山路边缘,险些滚落下坡。 有个皮毛发灰的狐崽对她尖声说:“你自己看看,那后头就是人族地界,他们见到你这种半妖,会直接把你剥皮喂狗。” 她看着那灰狐,嘴唇颤了颤,没能发出一句反驳。 又尔怨自己太弱,却没法改变。 最终,她拖着半人半狐的小小身躯,躲回一块背风处,浑身血迹,混着雪水。 这一晚,狐狸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也是在这一晚,老天眷顾了狐狸一次。 冻得快断气的时候,被人拎起来,陌生乾元衣袍的气息很冷, 雪落在皮毛上。 冻得狐狸睁开了眼。 当时的狐狸还躺在雪里,大脑混沌,隐约只觉有道黑衣身影一步步靠近。 是个人类。 年轻男人的轮廓冷淡。 他在又尔面前停住,居高临下地看她伤痕累累的模样。 然后,弯腰,一把将她拎起。 狐狸缩在披风里,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 又尔被人救了。 ——化作原形的狐狸全身被清洗得干干净净,坐上马车,被乾元抱在怀里。 又尔在被救后的第三日睁开了双眼。 她还在马车上,乾元仍抱着她。 竟然不是梦。 乾元的手指掠过又尔的发顶,摸了摸。 蜷躲在男人怀里的狐狸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本能地蹭了蹭,毛茸茸的尾巴收起来。 像是在讨好。 她打量他的眉目,觉得他面容生得极冷,但又很好看,俊美异常,却淡漠到底。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商家的嫡长子。 也是她名义上的长兄。 他救下她,也许只是随手之举,又或者有别的缘由,但对狐狸来说,这已是命中的一大恩典。 又尔对他生出某种畸形的感激,就像三冬里等不到的暖阳,被他稍稍照到一点。 ...... 狐狸被带走了。 不是被带回新的赤狐群,而是被送进了一座从未见过的府邸,门槛很高,连风都透不进去。 又尔在那时才知道,自己原是这座宅邸主人与狐族意外下的产物。 说好听的,她是商家遗留在外的血脉,说难听点,她就是个私生女。 狐狸跟着乾元进了府。 进了一次,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长兄。 ...... 人活着,就得认命,认清自己是什么东西,认清这人世是怎么运转的。 狐狸认命得很快。 在妖物被人人喊打的乱世里,她这种玷污名贵世族的“私生女”,是最让人瞧不起的存在。 府里的奴仆没有拿她当回事,起初不闻不问,后来渐渐带着点恶意。 后院豢养的坤泽养得娇贵,人族奴仆不敢动,狐狸不一样,狐狸没有名分,没有人护着,想欺负,便欺负了。 打扫好的院子被故意泼脏水,洗好的衣裳被扔在泥里,饭菜是难闻的味道......等等,这种事,太多了。 又尔捡起衣裳,抖了抖上面的泥,端起饭菜,一口一口地吃完。 活着就好。 狐狸从不抱怨,有吃的,有住的,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缩在雪堆里。 比起旁支那群死去的狐狸崽子,已经好多了。 ...... 世上最恶毒的不是刀子,是眼神。 狐狸第一次见商厌,是在廊下,冬日天冷,光影浅淡,少年穿着华贵的衣袍,腰侧垂着一根白玉流苏,生得清俊而矜贵,漫不经心地垂眼,看她。 没有说话。 狐狸也不敢说话,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 她很害怕这位少爷,更害怕他看自己的眼神。 比看到赤狐群的那群狐狸崽还要感到害怕。 ...... 后来,商厌越走越近,有时候,也会站在狐狸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再后来,狐狸明白了,这位少爷不喜欢她。 因为这府里跟狐狸有最直接关系的兄长不喜欢她,所以商府那些旁的亲眷少爷小姐们也跟着不喜欢狐狸。 他们的欺负,都有商厌的默许。 狐狸不蠢,知道不该惹人注意,知道商厌是这个府邸真正的主子,自己只是个连奴仆都不如的东西。 活着就好,还是这句。 有些东西是不能问的,问了也没用。 狐狸在院子里躲着,二少爷有时候会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拨弄她的尾巴,或者踩住她的脚尖。 狐狸不动。 一动,便是错。 ...... 还好,这府里并非全是恶意。 豢养在后院的兔族坤泽比这群高高在上的人类好很多,是又尔少数能感到些善意的存在。 他们与她一样,被称为“半妖”,却比她更有价值。 兔族坤泽外貌出挑,性格温顺,能用来联姻或送礼。 他们长得都很漂亮,白白净净的,皮肤像刚剥的杏仁,眼角泛红,睫毛很长。 狐狸从来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半妖。 赤狐群里都是枯槁的皮毛,粗糙的爪子,和这些养得精细的坤泽不一样。 兔子们喜欢狐狸,可能是因为都是妖,狐狸也不知道。 “尔尔,过来。” 狐狸被貌美的坤泽们拉到他们的院落里,坐在矮凳上,一只兔妖拿着玉梳,轻轻地给她梳头发。 狐狸有点怕,兔妖们笑了,摸摸她的耳朵,说:“不用怕,我们不会欺负你。” 狐狸信了。 兔子们喜欢给又尔编辫子,给她上妆。 他们捏着狐狸的脸颊,夸她长得好看。 那是又尔头回见自己妆后的模样,她看见铜镜里的小人,一双上挑的眼眸,眸底似含着水色,睫毛浓密,鼻尖带着点淡色,唇也是赤嫩的,自然弯着,像是在笑。 她长得真像只狐狸。 狐狸呆呆地看着,不敢说话。 那群坤泽兔子们就笑,说尔尔生得真好看。 狐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心里发软。 这样的日子,狐狸觉得也挺好。 她喜欢这群兔子。 可兔子们陪不了狐狸多久,他们虽待她不错,也时常陪狐狸说话,教她梳妆编辫。 被豢养的坤泽终究不是能在商府扎根的命。 这群兔族坤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被人带走,或因为年限够了,或因为某位贵族看中了,总之不会久留。 短的只几个月,长的也不过两三年,然后又有新面孔进来。 然而,每一批兔妖对狐狸都很友好。 “好歹是同类嘛,”其中一个新来的,爱笑的兔妖说,“我们都是妖,才不要互相欺辱。” 又尔心里又暖又苦。 兔子们弱小却美丽,总是叹气:“这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脾气不好,你要小心点。” 狐狸点头。 只是,他们的“友谊”从不会长久。 “我们都要走啦。” 离别时,兔妖们语带伤感,他们是临走前专程来找狐狸道别,摸摸又尔的狐耳,塞给她一两件小手帕或点心,“你要好好保重。” 有时候,又尔真想问:“你们能不能也带我走?” 她终究问不出口,她知道对方也自顾不暇。 狐狸心里清楚。 或许,这一走。 她跟这群“朋友”永生都不会再见。 坤泽的命,比她还惨些。 狐狸目送兔子们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离开,心里空落落的,到最后,也做不了什么,又尔只能在天黑前返回自己的小院。 几天后,小院又只剩又尔一个人,依旧孤苦,寂寞。 ...... 狐狸有自己的小院子。 地方很小,但她收拾得很好。 门槛每天都擦得干净,院子里的地面扫得连落叶都没有,墙角种了几株小草小花,虽然是从别处偷偷挖来的,但狐狸细心地照料着,让它们慢慢地长高。 又尔用从兔妖那里学来的针线活,给自己缝了一床被子,天冷的时候裹着,虽不厚,至少比小时候躺在雪地里好很多。 她还有一个风铃,是一位关系好的兔妖临别前送的,挂在屋檐下,风吹过,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狐狸的日子很小,但也很安稳。 她每天早起,坐在小院里看日出。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会眯着眼,看天色从灰蓝变成金色,看光一点一点地洒下来。 晚上,狐狸会坐在廊下,看月亮慢慢爬上来,照亮她的屋檐。 又尔没什么盼头,也没什么不满。 活着,比死了好。 她不贪心,只要这样就够了。 ...... 人有劫数,狐狸也有。 又尔的劫数,就是商厌。 狐狸以为他欺负得腻了,过些时候就不会再理她。 可商厌从不腻,他喜欢在狐狸安稳的时候,打碎她仅有的一点安稳。 又尔种的小草小花被拔掉了,院子里新铺的石板被砸,风铃的绳被扯断,丢进泥里。 狐狸去捡,手指刚碰到风铃,腕骨一痛,她被人拽着手腕直起身子。 狐耳尖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尾巴收紧。 狐狸不敢动,慢慢抬头。 商厌没什么表情,看着她,手里拎着风铃,低声道:“狐狸,你真是会过日子。” 又尔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垂眼,盯着他腰侧的流苏看。 少爷腰间的流苏款式总是换。 挺好看的,她也想要一个。 “这里是商府,不是你的狐狸群。”少爷的声音漫不经心,“谁许你在这儿种东西的?” 狐狸没吭声。 她默默受了这府里二爷所有的口头折辱。 “不会说话?”商厌轻嗤一声,风铃被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狐狸看着它,半晌,弯腰捡起来,轻轻擦去上面的泥。 商厌没再说话,走了。 狐狸站了一会儿,这次,她爬上了矮墙,把风铃重新挂了起来。 风吹过,“叮铃”一声。 又尔默默等了一会。 ...... 风铃又响了好几声。 ...... 无人阻止。 ...... 狐狸歪着头,眯了眯眼睛。 风铃还在,那就是没关系。 ....... 如此。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狐狸在冰冷与卑贱中活着。 又尔没有抱怨,她也不擅长怨恨。 她偶尔会想起赤狐群的山岭,想起那群不讲理的狐崽,也想起那冷漠的乾元兄长,用衣料裹住她,在马车上给她喂半碗姜汤的日子。 若说她还拥有什么,那便是这条命。 再多的血腥,嘲笑,欺辱,都无法轻易夺走她最宝贵的生命。 狐狸在风雪里苟延残喘,却也在风雪里继续生长。 又尔想,她还要活很多很多年。 至少。 长命百岁。 弟七章哥哥 天光微亮,檀香隐隐。 狐狸醒了。 她是被香味熏醒的,她在梦中嗅见一股浓厚的木樨香,软软甜甜的,萦绕在鼻间,好似是床榻里的被褥里渗出来的。 离她是如此的近。 又尔在迷迷糊糊间用鼻尖拱了拱,费了好半天,才睁开了眼。 触目所及是一顶雕花软帐,帐子雪白,明暗光影映在其上,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像是狐狸从前儿时,窝在破旧小院在幻想的梦中才到过的地方。 又尔下意识动了动,身上竟没有一丝疼痛。 狐耳一动,目光下移。 衣裳不是自己的了。 素白的寝衣,干净,柔软,衣角还绣着细密的暗纹。 身上也干净了,昨夜那一身污血和泥泞全不见了,连尾巴上被扯伤的地方也不疼了。 往下看,手脚都被细细洗过,连指缝里都干干净净的,一点血痕也无。 没有一点血腥气。 ……怎么回事? 又尔愣愣地伸出手,揉了揉眼睛,手指轻轻去摸自己的狐狸耳朵——耳朵也是暖的。 这不是她的小破院。 又尔僵了一瞬,手忙脚乱地想摸自己冻伤的尾巴,然后发现连那截尾巴都被人小心擦拭过,毛茸茸的一截搭在寝衣下,干净得好似从未沾上过尘土。 狐狸的首先反应是缩紧了身子,尾巴下意识地裹住自己的身子。 她有些慌,意识到不对,又想要坐起来,却被身上的被子一压,手脚发软,整个人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这是哪? 又尔眨了眨眼,在做梦吗? 她分明记得自己晕倒在雪地里,冷得快要死了。 又尔呆呆坐在床榻上,狐耳耷拉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不对。 晕倒前,她好像还看见了两道身影,好像......她被人抱起来了.......? 狐狸正发愣着,忽听一声轻响。 有人撩开了床帐。 ——“醒了?” 一声极其低柔的嗓音钻入狐狸耳朵里。 狐狸就在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蜷起身体,耳朵也立刻往下耷拉。 仿佛小兽看见了捕猎者。 来人轻笑了声,道:“又尔,别怕。” 狐狸脑海里骤然闪过一句熟悉的“别怕”男声。 当时她倒在雪地中,意识模糊里,似乎就有人这么低声哄她。 原来……真不是梦? 又尔小心地抬眼,一股寒凉的警惕仍萦绕在心。 她看见眼前人披着一身月白衣裳,发丝尽数垂落,眉眼精致。 青年生了张雌雄莫辨的脸。 整个人好看得像幅旧画里的人儿,可对方那眸光,却不似凡世的清朗,反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他。 是昨夜在雪地里救她的那人。 又尔浑身一颤,掀开被子坐起身,软乎乎的尾巴猛的甩在身侧,垂着头,小心翼翼道:“……那个......我……” 他……是救了她的。 她应该主动点道谢的。 “不用怕。”青年俯下身来,声音温温柔柔的,“慢慢来。” “你想说什么?” “你昏了一天一夜,是身子又有不适吗?” 不是的,不是的。 狐狸想说。 又尔的鼻子忽然有些酸。 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将收在身侧的尾巴悄悄收了收,低声喏喏道:“我是想说......” “谢谢,谢谢公子救了我……” “谢我倒不用。” “不过......”那人轻轻一笑,眸子弯起:“公子?妹妹怎么唤得如此生分。” 妹妹? 生分? 又尔怔怔抬头,正撞进对方温柔的眉眼里。 青年笑了,一双含情眼尾翘起的弧度勾人,整张脸生得太过好看,像月下的璞玉,温柔得不似凡人。 “怎么,妹妹不认得我?” 狐狸眨了眨眼,傻愣愣地看着对方,在脑海里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在这府里待了这么些年,这如同天上仙般的人物,她是真没见过。 “我……”狐狸蜷了蜷身子,喉咙发干,嗫喏着,“我从没在府里没见过公子。” “妹妹?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青年伸手揉了揉又尔的发顶,指腹擦过她苍白的脸颊,慢条斯理道:“我是东院那位所生的,裴璟。” 东院?裴璟? 这名字一出,又尔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她听过的,商府后宅的东院,那位姓裴的侧室,产下双生男胎之后便与家主和离。 那两位双生子自小就没在商府生活过,她自然从未见过。 裴璟垂眸,看少女那惊得发白的小脸,低笑了声:“妹妹现在想起来了?” 又尔咬了咬唇,尾巴死死绞着寝衣,声音小得快听不见:“……想,想起来了……” “既然想起来,那便也该知道。”裴璟抬起少女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温柔眸中藏着些许冷意:“我是你哥哥,是不是该喊一声来听听?” 又尔险些没缩回被窝里去:“……我……” 哥哥? 又尔心里慌乱,晃了下神。 她自小就不敢轻易喊府里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少爷。 无论是带她回府的兄长亦或是常常欺辱她的二少爷商厌。 她从不敢喊这些人哥哥,她怕被打骂,习惯了只称“二爷”或“少爷”。 面前这人……哪怕是侧室所生的少爷,他真的要她喊他“哥哥”? 他不嫌自己吗? 一时间,狐狸又惊又疑,耳朵轻轻耷拉着,面上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裴璟见少女这么为难,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显:“我救了你的命,不该谢谢我?” 明明他方才还说自己不用谢他的。 又尔:“......” “嗯?妹妹?”裴璟勾了勾唇,语气更轻了,“喊一声。” 屋子里静得可怕,檀香燃了一缕又一缕。 再怎么说,对方也是救过自己的。 又尔睫毛颤了好几下,鼓起勇气,终于颤着声,低低地唤了一句:“……哥……哥哥……” 裴璟眼底终于浮出满意的笑,手指顺着又尔的脸颊一路往下,抚到她微微发抖的脖颈,声音像在哄小孩:“唔,妹妹声音太小了,再喊一声。” 又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怯怯地唤:“哥哥……” “乖。” 裴璟轻笑了声,俯身靠近,抬手,温柔地在又尔头顶揉了揉。 手掌下,又尔的新寝衣松松滑动,露出一截白皙脖颈。 狐狸浑身僵硬,死死不敢躲。 她心里虽畏惧人,却也本能地生出几分感激。 至少眼前这个人......不,哥哥,看起来没有恶意,甚至对她有几分玩闹的温柔。 裴璟抚着又尔的头发,轻声道:“然后呢?” 然后...... 她该谢谢她。 “多谢……多谢哥哥……” 又尔听话地唤出那一声“道谢”,尾音有点磕绊,却仍旧听得人心尖发软。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传来一声冷笑:“这才刚醒,叫得倒是亲热。” 又尔还沉浸在“兄友妹恭”的想象中,被这阴冷的一声吓得身子一抖,尾巴蓦地炸开,猛地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 廊柱边不知何时靠了个少年,玄衣冷脸,红色发带束起墨发,长身玉立,眉目冷淡。 三年倦躁,七分冷漠。 眼神扫过狐狸身上时,像刀锋在皮肉上刮过。 极其吓人。 “阿澜。”裴璟回头,眸子里没什么温度,“你吓着她了。” “我吓她?”裴承澜似笑非笑,冷嗤一声:“她要是怕,还会叫得那么好听?” 狐狸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耳尖烧得厉害,死死低下头不敢看他。 “阿澜,别这么说话。”裴璟笑笑,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冷言,“既然来了,正好,让妹妹也见见你。” “妹妹?”裴承澜皱眉,用厌烦的眼神扫了又尔一眼,“一只脏狐狸,她也配?” 又尔被这一下说得有点难堪,但她也不敢反驳,只好把头往被窝里缩,乖乖地沉默下来。 她知道自己被骂是常事,只要不动手,比在商厌那里已经好太多了。 她不想惹麻烦,却止不住地抖了抖尾巴。 “这是我弟弟,裴承澜。”裴璟像没听见似的,转头朝又尔解释,“尔尔也该唤他一声哥哥。” “……我……”又尔想拒绝,但话到嘴边竟发不出多的声音。 “妹妹。”裴璟缓缓凑近,鼻息拂过狐狸耳侧,蛊人的暖意:“刚才唤我唤得这般好听,怎么,到阿澜这儿就不肯了?” “我……”又尔低头,狐尾绞得更紧,嗫喏着,“我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裴承澜这会儿倒是冷冷一笑,“不过是喊声哥哥,嘴上功夫。” “阿澜。”裴璟皱眉,拉着少女的手,软声哄着:“喊吧,喊了,他会护着你的。” 又尔抬眼看了一眼裴承澜,撞进那双像寒潭般冷的眸子里,吓得赶紧低下头,耳朵都在抖。 半晌,她才像蚊子一样,颤颤地开了口:“……哥……哥哥……” 这声太轻,轻得好似风一吹就会散掉。 “什么?”裴承澜眯了眯眼,语气更冷。 狐狸吓得整个人都缩进裴璟怀里,对方拍着她的背脊安抚。 又尔再次开口时,没再颤抖。 她道:“哥哥。” 第八章哄 又尔没想到她这一声喊得这么沉。 靠在廊柱的玄衣少年只冷冷地看着她,不曾开口说话。 又尔在裴璟怀里小心地抬眼,望着对方,好半天过去,心底那点儿怕没了,只有一个想法冒出来:这双生子生得可真像啊。 二人长相粗略去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但气质截然相反:一个天仙般轻柔剔透,一个却沉着脸......像恶鬼,连带着那张好看的脸都变得不近人情。 分明同生着一个好皮相,怎么硬生生能觉出两种脾性来。 裴承澜转身时袖风掀动,他没应又尔的那句“哥哥”,走出内室前,又丢下阴冷的一句,“外头候着商二的近卫,来要人了。” 这句话,不知是在提醒谁。 反正又尔的心是紧了紧。 直至脚步声远去,狐狸才小心地从裴璟怀里退出,将尾巴从寝衣下慢慢抽出来,裹住了点自己。 这是独属她的“安全地带”。 耳朵仍旧耷拉着,狐狸显然还没从刚才那位“兄长”的气场中缓过神。 又尔抿了抿唇,垂眸道:“哥哥,既然二少爷的近卫来了,我……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狐狸的话掺着几分试探,几分本能的自卑。 说到底,她还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温暖的卧房里。 裴璟坐在榻侧,闻言,低眸,那注视着又尔的目光极淡,没有情绪的波动,莫名叫人心底生寒。 可惜,狐狸看不见。 开口时,裴璟声音温柔:“回去做什么?回去再跪在雪地里?” 又尔一怔,狐耳轻轻颤了下。 “前夜你要是再晚被发现一刻,再有人见到你时,只怕就是一具冻硬的尸体了。 “我......我......” “怎么?妹妹还想回去受罚?” “不......不是的。” “既然不是,那就别乱动了。”说着,裴璟替又尔重新掖好寝衣,手指在她脖颈轻轻碰触,“尔尔身上有那么多伤,再动,这再好的药膏恐怕都起不了什么效果。” 狐狸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裴璟坐得更近了些,将少女散落的发丝拢在她身后,温声道:“还疼吗?” 又尔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副说不清楚的模样。 ...... 狐狸身上的伤,是裴璟亲眼看见的。 ——雪地里一团小小的影子,冻得几乎没了人形,抱起来时,裂开的伤口渗着血,连带着皮肉黏腻地贴着破旧的棉衣,那根本该毛茸茸的尾巴都冻得僵直,瑟缩着贴在衣物下。 抱回院子后,那时裴璟其实没有动手,吩咐了下人收拾狐狸。 洗干净,换衣裳,药也备上,汤水一碗一碗喂。 狐狸太脏了,他一根指头都不想碰,可她的脸——干净得不合时宜。 裴璟站在屏风外,侧身看又尔被人从浴池中捞起来,水顺着少女的肩头滑下,显现出锁骨与脊背,一道道青紫没入白皙的皮肤里。 可怜得令人想继续欺负她。 譬如,掐住那纤细的白皙脖颈,留下新鲜的指印。 可.....真是...... 美得又让人舍不得。 那张脸,是会叫人兴起的。 ....... 裴璟把又尔轻搂在怀里,手顺着她的后背轻抚,抱着她往被褥里一点点靠近。 她身子太轻,抱起来没什么分量,毛茸茸的尾巴僵硬地抵在小腹上,隔着寝衣都能感觉那股灼热的体温。 “别怕。”裴璟贴在狐狸耳边哄,“你身上的伤,是哥哥吩咐人包扎的。” “说来,要不是哥哥在,尔尔或许现在还躺在雪地里,连骨头都冻碎了。” “前夜,你晕着的时候,全身青一块紫一块,连小腿骨都有伤。” 怀中的小狐狸颤了颤,耳朵贴在他的肩膀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被抱过,整个人瑟缩着往他怀里缩。 “你……哥哥怎么知道我伤哪了?”又尔哑着嗓子问。 裴璟低眸,与又尔对视:“那夜哥哥亲眼看见的,你身上每一道伤,我都知道在哪儿。” 狐狸果然哑口无言了。 又尔的耳朵根一点点烧红。 裴璟低头,用指腹在她耳后蹭了蹭,“傻狐狸。” 又尔脸更红了几分,她不太适应这种亲近,悄悄地挣扎了几下,往后边躲了躲,脱离了裴璟的怀抱,低眸,道:“我还是回去吧,要是被二少爷知道了——” “尔尔,你不该再回那种地方了。” 裴璟不恼,反而捧着又尔的脸,指腹慢慢滑过她的眼角,脸颊,又碰到她的唇角。 “可是……”又尔抬头,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我住的地方挺好的......” 裴璟道:“商府的后院,不适合你,若是让有心人再寻机会找你事,你可就不一定撑得过来了。” 又尔垂下眼,声音很小:“我知道,但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离了她的小院,她还能去哪儿呢? “怎么会没有地方可去呢?” 裴璟轻笑了声:“在东院,跟哥哥住一段日子,好不好?” 又尔怔愣住了。 此时,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会有一个人,在第一次见面就救了她,救了她也就算了,还告诉她,让她喊自己哥哥,然后......然后还...... 又尔呆呆地看着眼前青年那张极美的面孔,整个人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她从没想过,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东院,跟哥哥住一段日子,好不好?” 不问理由,不提条件,也没有那种审视与算计的眼神。 温柔,清浅。 又尔的喉头动了动,眼里浮起一点模糊。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什么,商家的私生女,众人口中的“野种”,不人不妖的异类,不过是借着“存遗的血脉”,勉强在这世族里偷生度日罢了。 狐狸一直很怕惹麻烦,怕少活一天,怕多见一个人,就要多学一件怎么让人喜欢她......不惹人厌的法子。 她一直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去处”的。 更不会有人……让她住在“东院”这样干净安稳的地方。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商厌欺负你,对吗?”裴璟问。 狐狸掉了眼泪,肩膀不自觉地开始颤,支吾着:“……没有……少爷……少爷不是真的欺负我……” 裴璟眼神沉了沉:“尔尔,你不必替他说话。” “我没有……”又尔声音更低,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我只是……怕他。” 她说出最后那句时,手掌在被子上抓了一把。 这是又尔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害怕”。 裴璟没有继续再追问,轻轻伸手去碰又尔耷拉下的狐耳。 动作很轻,很缓——像是......怕吓着她。 这次,又尔没躲,但身子依旧缩着。 “你觉得我也会像他那样吗?”裴璟问。 “哥哥……救了我。”又尔轻轻地说。 裴璟的指尖摸着狐狸的耳尖,那里软软热热的,他笑了:“现在知道我是哥哥了?” 又尔点头。 ...... 她由着对方摸自己的狐耳,安静了下来。 ...... “怎么又不说话了?”裴璟的手又覆在狐狸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嗯?” “我……”又尔不敢看他,手指无措地揪住被褥的一角,开口时的鼻音很重,“……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冲撞二少爷......我不是……不听话……” 她在解释。 裴璟觉着有些好笑,这蠢狐狸。 他把又尔抱进怀里。 狐狸身子僵了一瞬,随后往眼前人怀里蜷缩了一点。 好暖和。 暖得不像是凡间的暖意。 像天上的。 天上仙子带给她的暖意 狐狸红着眼眶,傻傻地想,鼻尖尽是檀香混着淡淡的雪意,裹住了她耳尖,身后狐尾的每一寸寒意。 “我知道。” “没人怪你。”裴璟低头,鼻尖贴着又尔的鬓边,嗅到了少女沐浴过后特有的香甜味,“至少哥哥不会。” “尔尔能坚持到现在就已经很厉害了。”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狐狸的睫毛有没有抖,尾巴有没有动,身体有没有绷住...... ——她信了。 信得可笑。 明明只是几句换了语气的温柔话语,就让她眼眶红了,整只小狐狸委屈巴巴地窝进了他的怀里。 裴璟不是个会心软的人。 从不是。 可对狐狸这点小心翼翼的依赖……他居然没起恶心,甚至在她轻轻蹭他的时候,他还生出了几分“放她一马”的怜惜。 真是……太不像话了。 ....... 裴璟收起了心底那点心思,抚着又尔的背脊,道:“好乖。” “所以,尔尔,你要不要留下来?” 又尔心头忽然颤了一下。 这一瞬,她想,裴璟并不只是救了她的命。 他是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没像旁人一样,把她当做一只满身是泥的畜生那样对待。 在她分不清是死还是活的时候,他替她把尾巴擦干净,替她喂了药,还记得她身上每一道伤在什么地方。 他不是商厌。 不是那些冷眼旁观她跪在雪地,把她拽到水池。讥讽她蠢笨的少爷小姐。 他是唯一一个,在她连自己都顾不住的时候,还愿意蹲下来看她的人。 又尔眼睛一热,没能忍住。 眼泪无声地落下来,打湿了裴璟的衣襟。 裴璟不言语,安安静静地抱着她,指腹顺着她的后背一点点安抚。 狐狸哭得很轻,甚至不敢出声,窝在他怀里,尾巴轻轻发着抖。 裴璟眼里泛出点不为人察的情绪,低头,怀里的少女眼角濡湿,唇瓣咬得红润,那一身骨骼小得可怜。 他忽而又觉得,有点甜,也有点涩。 像捧着个刚洗干净的甜果,一口咬下去,齿间该是温热而鲜红的果肉。 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谁教的你,连哭都要藏着掖着。”裴璟看着,蹙眉,摸了摸又尔通红的耳尖,“哭吧,没人罚你。” 这话一落下,又尔眼泪反而止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对方,半晌才抽了抽鼻子,喏喏道:“我……我不敢……” “这没什么。”裴璟拍了拍又尔的背,手掌一下一下落得极轻,“尔尔又没有做错,可以哭的。” “你也没有哪里不对。” “你只是太乖,太不会保护自己。” 又尔不知道他哪来的这样的判断,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她竟真的信了。 或许她就是因为这句话信了。 不是因为说这句话的裴璟长得有多好看,也不是因为他说得有多真挚。 而是因为,在她目前短暂的前半生里,几乎没人肯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这些话。 狐狸从来不信甜言蜜语的。 她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看起来温柔,实则背后都藏着算计与谋划。 可她又有什么值得别人算计的? 这只老实狐狸的天性占了上风。 又尔是狐狸。 是喜欢光、喜欢温暖、喜欢干净气味的狐狸。 她压根藏不住喜欢。 也抵不过一个能让她放松呼吸的人。 她轻轻点了点头,仰头看裴璟,鼻音很重:“……好,哥哥,我留下来。” 她想留在这。 身后的狐尾不知何时就软了下来,圈在裴璟的膝头,不知不觉间,她自个儿已经靠近了裴璟。 裴璟垂眸看她。 看那只老实得发怵的小狐狸,尾巴软软地搭在他膝上,眼睛湿漉漉的,眼角泪痕未干。 他看得一清二楚。 又尔是不会说谎的。 倒也不是不会说,而是说不好。 她的喜怒哀乐,全写在尾巴上、眼睛里、绒毛抖动的幅度里。 多好驯。 裴璟一手落在又尔后背,一点点抚着那团发软的毛绒狐尾,掌心贴着寝衣下温热的脊骨,嗓音极轻:“身上的伤还疼吗?” 又尔摇头,眨了眨眼,道:“……不疼了。” 见裴璟不说话,又小声道:“还有点......但已经好了太多了。” “真的,哥哥。” 真是只乖得不成样子的狐狸。 裴璟轻轻抬了抬又尔的下巴,让她看他。 狐狸的眼神怯生生的。 她是真的不太懂。 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都不仔细想一想。 这么乖的狐狸,他若不收,就真叫老天白送了。 第九章假情 东院真大啊。 又尔很少见过这么大的院子,上次见,还是二少爷的院子。 东院的厢房也宽敞得不像话,廊下走三圈都不重样,窗子一推开,外头就是修得极整齐的梅林,还有假山,夜里能听见水声从石缝流过。 “我真的可以住在这吗?”又尔第一天进卧房的时候,小声问裴璟,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裴璟轻声笑,“这就是尔尔以后要住的地方。” 又尔一直在点头:“我一定不弄脏它。” ...... 刚住进来的头几天,又尔很安静。 走路小心,说话轻声,她怕自己哪儿做错了,就要被赶回去。 可偏偏,东院的人都对她温和得很。 每日有干净衣裳换,有热水洗脸,早晨还会有人替她梳头。 狐狸手拙,不会自己编发,以往常常是随意披着,要编发全靠后宅的那群兔子,现在她自己上手,常常弄得乱糟糟的,后来裴璟便索性亲自来替她梳。 裴璟坐在又尔身后,手指温柔地梳理她的长发:“小狐狸的毛都这么容易乱?” 又尔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睡觉会乱动。” 裴璟笑着说:“没关系,哥哥会梳好。” 又尔的耳朵热得发烫,点头:“谢谢哥哥……” 日子好像是从那天真正开始的。 又尔每天醒来时身上是暖的,吃的饭是热的,穿的衣物是干净合身的,连做梦都是香的 她住进来不久后,裴璟送了一摞话本子给她。 裴璟揉了揉她的头:“无聊时看看。” 狐狸眼睛一亮,接过来时像捧着什么宝贝,翻了翻才发现——自己一个字也不认识。 又尔当下红了脸。 她怎么忘了,她这个狐狸,是不认字的。 裴璟似乎也知道了她的难处,翌日便唤人取来纸墨,在书房里教她写字。 “这个字,‘又’。” “又……”又尔笨拙地握着笔,写得歪歪扭扭,还蘸多了墨,纸角糊成了一片。 她吓得赶忙缩了手:“我……我是不是写坏了?” 裴璟低头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过笔,替她在一旁写了个一样的字,慢条斯理地道:“不坏,尔尔写得很好,下次记着别蘸这么多墨。” “哦。”狐狸松了口气,点点头。 “尔尔,我们再试一遍。” “好……” 狐狸歪着头学写字,毛笔在她手里像根小棍儿,一笔一画都认真得过了头,鼻尖也皱着。 “尔尔小时候没人教你识过字?”裴璟问。 “嗯……没。”又尔轻声说。 她声音放得低,仿佛是在说什么不太好意思的事情。 哪有人有时间教她认字呢?她连活命都是问题。 裴璟没作声,只替她把墨蘸好,递了过去。 “那现在有空,哥哥教你。” “……好。” ...... 那几日又尔的日子过得踏实极了。 每天写字、喝药、晒太阳。 裴璟有时还会拿些蜜饯给她,问她“哪颗牙吃到的最甜”。 又尔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开心的日子。 除了——裴承澜。 在东院的头一次碰面时,她正从院角拐出来,猝不及防撞上了人。 那少年仍是一身玄衣,冷着脸,瞥向她眼神跟冰一样。薄薄的,冷冷的。 “走路不看人?”裴承澜语气平平,眼里全是厌烦。 “我……我不是故意的……”又尔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低着头,嗫嚅着道,“对不起……” “离远点。” 老实狐狸立马贴着墙走,肩膀几乎快磨到石砖上,一步一步地小心走。 裴承澜皱眉扫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留了一个冷冷的背影给狐狸。 又尔有点怕,躲回自己的厢房,半天都没出过屋子,直到晚膳时裴璟来才小声问:“……哥哥,他是不是很讨厌我?” 裴璟说:“阿澜一直如此,天性对人生冷。” 又尔不太懂什么叫“天性对人生冷”,只知道那人看她的眼神,比雪地上的水还凉。 跟裴承澜的第二次照面,是在书房。 裴璟不在,她本在里面练字,写得正投入。 听见门响,又尔以为是裴璟回来了,便抬头笑着说:“哥哥你回来了,我——” 那笑凝住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哥哥,是裴承澜。 少年身形挺拔,一手负在身后,眼神扫过案上她写得歪歪斜斜的字。 又尔一下子就慌了。 “我、我在练字……”又尔捏紧手中的毛笔“……哥哥说我可以在这里练的……” 裴承澜没说话,目光却在她写的字上停了一瞬。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他看得时是自己方才写的“裴璟”两个字,墨迹未干。 那是她写得很认真的字,反反复复地练了好几遍,几张纸上,几乎全是这两个字。 又尔一下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想把纸收起来,越收越乱,墨汁都洒了。 裴承澜开口:“你是写给我哥看的?” “.……我、我没有……我只是练字……”又尔摇头,耳朵却很红。 “练字就练字,写裴璟做什么。”裴承澜道,语气半点没掩饰那点厌烦。 又尔低着头,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挨说,她像是犯了错,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咬着唇不敢作声。 “……你当你是谁?”裴承澜又道,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我哥有那么闲,要教你识字?” 狐狸没敢回嘴,只怔怔地站着,她被泼了一盆冷水,连尾巴都耷了下来。 裴承澜冷嗤一声,开口:“还有,你在这要住到什么时候?” 又尔张了张唇,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哥让你住,你就敢住?”裴承澜语气平静,却像把刀子剖在又尔的心口,“你以为你是他什么人,不过是见着你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就要负责照顾你一辈子?” “我没这么想……”又尔急忙摇头,“我只是……我没地方去,哥哥只是收留我一段日子......” 裴承澜看那慌张解释着的少女眼睛,那双瞳眸黑而澄澈,藏着一点本能的怕。 裴承澜皱了皱眉,转身离开,甩下一句:“蠢死了。” 狐狸看着门口的影子慢慢消失,尾巴才慢慢松下来,贴着脚边软了。 她没哭。 狐狸坐了好久,手中拿着那只毛笔,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等裴璟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他一进踏进书房,又尔就从窗边站起,手指抠着衣摆,小声说:“哥哥。” “嗯。”裴璟笑着走近,注意到她指腹起了皮,“练了一天?” “不是……”狐狸垂着眼,不敢说是裴承澜骂了她一通之后,本来不想继续了,可她怕裴璟也失望,才死撑着写到手疼。 “傻。”裴璟叹气,坐到她身边,把她的手抬起来看。 掌心冰凉,指节红了。 裴璟蹙着眉,拿了药膏替她抹上,指腹一下一下揉着。 “今天阿澜来过?” 狐狸点头。 “又说你什么了?”裴璟语气温温的,没太在意。 “……没说什么。”又尔顿了顿,声音发虚,“就是……让我别太自作多情。” 裴璟没说话。 他替她擦完药,手却没有收回来,反而轻轻把她拉进怀里。 又尔整个人怔住。 她不是没被人抱过,可是没人像这样抱她:安安静静地,把她像件易碎的瓷器一样收进怀里。 她不敢动。 “你信他说的?”裴璟贴在她耳边,“你以为哥哥是在可怜你?” 又尔不知道怎么回。 她总是这样。 哥哥说什么,她都不知道怎么应,只会一动不动地听着,尾巴轻轻颤着。 “不是。” 裴璟抬起她的脸,让她看他。 “哥哥不是可怜你。” “尔尔,你要信哥哥。” 又尔抽泣着,点点头。 ...... 又尔留在东院的半个月后,天开始有点变暖了。 檐角垂下的冰凌化作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石阶上,声音不响,正好能听个清清楚楚。 又尔抱着尾巴蹲在廊下,看那些个水一滴滴落在台阶上。 她看得很仔细。 日子过得好了,但她还是喜欢干这些在旁人眼里很琐碎的“小事”。 这几日她没很少再碰到裴承澜了,就是碰到,她也没机会跟对方说些什么。 她得贴着墙走,躲着对方。 一次、两次,后来干脆每次听见裴承澜的脚步,她就自动贴墙而立,等他走过了再行走。 裴承澜从不多看她一眼。 她也从不多说一句话。 她不是不想亲近他。 只是她知道,有些人天生不喜欢自己,硬挤上去,只会叫人生厌。 哥哥说,不喜欢的人不用讨好。 又尔便信了这话,把全部力气都用来讨好哥哥。 讨好裴璟不是件难事。 他不像二少爷那样,总是挑刺。 也不像商府旁眷的那些少爷小姐,看她一眼都带着嫌弃。 他看她,眼神就是温的,不会变。 狐狸不担心裴璟的眼神会在下一刻变成厌恶她的模样。 又尔每天起得早,会去给两人同住的院里梅树下扫落花,再跑去书房把案上的笔墨规规矩矩摆好。 就这两件事,就够了。 裴璟不让她干太多杂事。 细活的话,狐狸也是干不好的。 头一回替裴璟系袖扣,手指打着颤,按了好几次才扣好。 他没有催她,只伸手握住她的手指,替她稳了稳。 又尔的耳根红了好半天。 有时她咳两声,裴璟就会停下手里事,走过来摸摸她额头:“哪儿不舒服?” 有一次她手指磕破,流了一点血,哥哥便拉着她的手吹了吹,还给她抹了药膏,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又尔心里发热,尾巴一圈一圈地缠在对方的膝上。 哥哥真的很喜欢她吧?又尔这么想着,像捡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狐狸好开心。 东院没有多少喧嚣。 日子像一碗慢炖的汤,暖暖地熬着。 可人一旦开始过上好日子,身上的骨头就会开始一根一根地松动下来。 ——骨头一松动,人就容易生病。 住进来还没多少日子的夜里,狐狸发热了。 又尔在榻上辗转,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觉得冷,额头湿漉漉的冒着汗,眼神开始发飘。 她以前从不生病。 不是身体好,而是没资格生病。 在破旧的小院子里,生病是一种耽误活命的错。 没人会替她擦汗,端药。 如今,在这干净被褥、松软枕头里,她竟然发热了。 像一朵冰雪缝里偷生的梅,到了真正能阳光照的日子,却先枯了。 傍晚,裴璟推处理完事务踏进东院门,问起又尔今日的状况,侍卫汇报到最后,默默添了句“姑娘不太精神”。 裴璟起初不以为意。 等踏进屋,摸到狐狸额头那股烫人的热气时,神色才沉下来。 “尔尔。” 躺在床榻上的少女眼睛迷蒙地睁了一点,又闭上。 她听见了,却没有力气回应。 裴璟弯腰把她抱起来,那一身薄汗和烫得吓人的体温让他眉头紧了几分。 “怎么烧成这样。” 裴璟边说着,边抱着又尔去了自己的卧房。 那一夜他没睡,守着又尔换了三次汗巾,喂了两次药。 又尔在他怀里不安地滚来滚去,嘴里念着些听不清的梦话。 裴璟抱紧她,低声哄:“别怕。” “哥哥在。” 又尔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又跪在雪地,腿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耳朵通红,身后是一个又一个曾欺辱过她的人,扯着她头发,逼她认错。 又尔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她头一次反抗,拼了命地反抗。 她挣脱了那些手,赤着脚,拼命地跑,一直跑,前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没人说话,呼啸的风也哑了。 她快跑不动了。 狐狸跑得太久了。 她累了,脚掌冻得发紫,喉咙撕裂般疼,眼泪早已冻在眼角。 ——她要倒下了。 偏在这时。 前方的雪雾里,忽然伸出一双手。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手掌,骨节分明,衣袖宽敞,没有一丝尘气。 雪太大了,又尔看不清那人是谁,只能看见一小截手臂,一双静静伸向她的手。 她扑了上去。 “你是谁?”又尔问。 没人答她。 梦里她贴着那人的胸口,觉得好暖。 是哥哥。 狐狸不想动了。 第十章真意 又尔醒了,是被自己的眼泪烫醒的。 她的脸贴着一片温暖的胸膛,耳边有平稳的心跳。 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面前人的脸。 裴璟没睡。 他正抱着她,靠在床榻一侧,一只手掌搭在她的后腰轻轻地揉着,另一手正为她擦拭掉眼角那点泪水。 又尔一下就不动了。 “醒了?”裴璟低声问。 又尔轻轻“嗯”了一下,又摇头。 “做噩梦了?” 又尔点头。 “尔尔梦见了什么?” 又尔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闭上了。 裴璟没追问,伸手把又尔额头的碎发拨到耳后,又替她拢了拢被子,把她整个人揽得更紧了一点。 “烧退了许多。”裴璟低头靠近,鼻尖贴了贴又尔的额角,“乖狐狸,你快好了。” 又尔怔怔地看着裴璟,眼里还含着点湿雾。 “哥哥……” “嗯?” “…...你在梦里。” 裴璟笑了:“哥哥出现在了你的梦里面?” “嗯。” 那哥哥在尔尔的梦里,都做了什么?” 又尔想了想,小声说:“接住我了。” “......” 傻狐狸又梦到不好的事了。 裴璟轻声应了一句:“那你记住,以后也一样。” “你跑不动了,哥哥就去接你。” 狐狸又有点想哭了,她吸了口气,巴巴地换了个话题:“哥哥.....你昨夜一晚都没睡吗?” “你烧得厉害,哥哥怎么放心睡呢。” 又尔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哥哥。” “我在。” “你一直都……这样对人好的吗?” 裴璟没立刻答话,只低下头,亲了亲她仍旧在发烫的额头。 “不是。”他说。 “我只对尔尔这样。” 狐狸怔怔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过了很久,才小声回了一句:“那我真是赚大了。” ...... 裴璟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从前他无论对人对事,都算得极准,心中筹谋万千,无一落空。 白日里周全,夜里也警醒。 即使合眼,睡得不过是一场冷水浸骨的浅梦,醒来时依旧头脑清明,心里只剩“该如何用人”、怎么筹谋”、“什么时候收网”。 可自从生病的狐狸留在他屋内的那晚起,他的梦开始有了热意。 ...... 这夜,月光正好。 病好了大半的狐狸睡得还是不甚安稳,呼吸轻轻的,脸蛋睡得红扑扑。 裴璟睁着眼看又尔,手停在她后背。 掌心下,是一具发着热的身子,皮相细致,骨架小巧,呼吸浅浅地落在他颈侧。 若不是她这副模样,他原本连多看一眼都不会。 裴璟不是个会为“可怜”这类情绪动念的人,更不是什么体贴之人。 从抱着狐狸回东院那天起,他便知道她是枚能用的棋,能听话,会依附。 越没主见越好,越怕人越合适。 东院一向安静,他厌烦聒噪,若这只蠢狐狸进来后扰了这份静,他早撵出去了。 但她倒还好。 不吵,不闹,还懂规矩。 被说两句就乖,被摸两下就红脸,几句顺耳话便能收服。 裴璟向来不喜欢麻烦的事。 又尔,至少不麻烦。 裴璟低头看又尔。 烛火已灭,月光从窗格斜斜照进来,笼在她脸上,将她那副软白的脸映得几近透明。 少女的呼吸很浅,睫毛微颤,泛着一点湿意。 她贴着他睡,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手指还揪着他衣襟。 她这么靠近他。 这么软。 狐狸的皮相好到过分——眉眼勾人,唇色赤嫩,小巧的脸白里透红,身上的味都透着一股熟过了头的甜。 明明是个中庸,味道居然比坤泽的信素还要香甜。 裴璟不是没见过漂亮的东西。 但从没哪一个,能让他在深夜还盯着不动。 裴璟垂眼看着,目光一寸一寸从少女的长睫、微皱的眉、一直落到她润红的嘴唇。 那唇缝张着一点点,唇角还微微翘着。 无声的邀约。 裴璟俯下身,没着急亲。 先是慢条斯理地抬起又尔揪着他衣襟的手,把她两只手腕在身侧扣住。 十指相扣,裴璟力道使得不重,又尔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动了动,但挣不脱,睡得很沉,又不知该怎么逃。 “真乖。” 他低声说了一句。 像哄,又像冷讽。 裴璟低头吻了下去。 嘴唇贴上的那一瞬,他甚至笑了一声。 太软了,软得不可理喻,淡淡的热,还有一点熟睡的气息。 一颗被他缓慢剥开的糖,甜得要命。 裴璟并不满足于贴着,只用了一个喘息的时间就抬手掐住又尔的后颈,殷红的舌尖撬开少女半张的唇,长驱直入。 是潮湿的,黏腻的。 裴璟毫无分寸地碾过她的上颚,舔到她的齿关,甚至吮住她舌尖轻轻一拉。 又尔在梦里“呜”了一声。 狐狸似乎是被吓到了,没醒,只是眉毛微微蹙起来,身子本能地往后缩。 又尔没有退后的机会。 裴璟另一只手扣着她的手腕不放,身子往下一压,整个压在她身上,把她牢牢困在被褥与他之间。 少女太瘦弱了,裴璟俯身一压,她整个人几乎都要陷进去。 裴璟咬了下又尔的耳垂,轻轻喘息:“躲什么。” 他压着她,唇齿不断地亲着,舔着,吮着,呼吸全撒在她脸上,带着一点隐忍克制的喘气。 她身上的药味、香味混在一起,热乎乎地散开来。 裴璟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用了点力气,又尔下意识地又呜咽了一声,鼻音闷得快哭出来了。 耳朵红得发烫,尾巴被他压在身下动不了,轻轻发抖。 他低头舔了舔她唇角被咬出来的一点湿意,缓慢而细致。 似乎还是在舔一颗糖。 裴璟终于放过了被亲到眼角溢出水迹的少女。 又尔轻轻抽了口气,在梦里翻了个身,重又贴回裴璟怀里,嘴里含着呓语,怎么都听不清。 裴璟看着又尔,手还扣着她的腕骨,眼底浮出一点蓄意欺负之后的愉悦。 他从头到尾都在压着她,舔她,吻她,一步步吞噬她的底线。 裴璟的手掌慢慢地从又尔的背脊滑到她的后腰,最后轻轻捏了捏她的尾巴根部。 狐狸在梦中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颤音,尾巴忽然缠了上来,无意识地在他身上讨抱。 裴璟低声一笑。 本想低骂一句,开口时却说了句:“傻狐狸。” 俯身,又不受控制地亲亲她的唇角。 又尔没醒,嘴唇软软的,像她整个人一样,随他揉在手心里,藏在被窝下,贴着他,热得发烫。 裴璟闭上眼,没多说一句话。 梦里照旧和从前一样,从未有他人出现。 入睡得还算快。 因着身侧贴着个人,热着,不动,也不吵。 怀里的这具身体,是目前最合算的“安眠药物”。 又尔目前的价值,还不低。 ——值这点亲密,值这点触碰。 值一个夜晚,不警醒地睡一觉。 又尔在梦里哼了一声,又往他怀里靠近了点。 这夜,裴璟睡得很沉。 因为狐狸贴着他睡了整夜,一点也没动。 她的位置在他怀里,在他呼吸最深处,抱得越紧,睡得越沉。 ....... 又尔现在已经不回自己的厢房了。 理由是裴璟提出的——“尔尔病还没好全,留下来,哥哥照顾起来方便些。” 这一场病,像一场不请自来的梦。 又尔每晚都在做噩梦,但只要醒来,她必定是在裴璟的怀中。 她没什么精神,只觉得浑身松松软软的。 一只泡在温水里的兽,整日被裴璟抱着,也不反抗,只是乖顺地窝着,任他替她擦汗,喂药,再被对方摸摸狐耳和尾巴。 这是又尔活到如今为止,头一次病得这么久。 也是头一次,有人在她病着的时候,寸步不离。 ...... “哥哥。”又尔有一夜晕得难受,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迷蒙的眼睛在裴璟怀里问他,“你以前也会这样每晚抱人睡的吗?” “从不会。” “那你以前都是一个人睡?” “嗯。” “那……现在这样,会不会不习惯?” 裴璟轻轻一笑,头埋进她的颈窝里:“有尔尔在,哥哥才睡得踏实。” 又尔一下子安静下来。 脖颈那儿被陌生的鼻息轻轻蹭着,一点一点化掉她的不安。 “真的睡得好吗?”又尔轻轻问。 “嗯。”裴璟的声音低哑,在她眼尾落下一个吻,“因为......我们尔尔好乖。” “抱着你,哥哥的心就不那么冷了。” ...... 病慢慢退了。 又尔的狐尾一日比一日蓬松,眼底的那点迷蒙也逐渐消失。 她能下地了,能起身自己穿衣,也能在廊下晒太阳。 而裴璟却不像之前那样退后半步,反而更习惯性地抱她,亲亲她的额头,拉她入怀,安安静静贴着坐下。 有时裴璟看书,她就在他腿边靠着;有时他睡午觉,又尔就躺在他胸口上,两人呼吸平缓地重合着。 最初是她病着,躲不开。 可病好了,这些动作……还是没停。 又尔不是没察觉。 这样......好像不太对。 ...... 这天傍晚,又尔在裴璟的榻上收拾衣物。 最近夜里已无热意,也不咳了,理应搬回她的厢房。 她拿着迭好的衣物,刚走到院门口,身后就传来一声轻唤。 “尔尔。” 又尔站住了。 回头,裴璟站在院内,一副刚沐浴过后的模样。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后,外衣未系,半敞着的衣襟下,白皙的锁骨隐隐露出。 裴璟清瘦而素,眉眼极淡,夜色一映,显出几分不近人间烟火的冷。 ——甚至因着那雌雄莫辨的容貌,一时看上去,竟有些鬼气森森。 又尔怔了怔,手中衣物险些掉落。 裴璟的语气很冷:“尔尔这是要去哪儿?” 又尔垂了垂眼,嗓音也低:“……我想把东西搬回房里了。” “为什么?” “病好了。” “......” “哥哥。”又尔忽而开口,声音很轻,也很稳,只是比平日少了点笃定。 “我们……是不是靠得太近了?” 他看向她,目光平和:“尔尔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只是在想......我以前没见过别的哥哥和妹妹会这样。” 又尔说得很慢,字斟句酌,克制的自省,不像抱怨,更像在小心求证一个事实。 “哥哥会和我一起睡……会……会摸我的耳朵,会贴得很近……你还会亲我的脸。” 又尔一边说,一边低头,尾巴慢慢收在身侧,轻轻颤抖着。 “我不是说不好……”又尔迟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哥哥,我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对?” 裴璟没有立即回答,走到又尔身边,身上的湿发还未干,贴着衣襟,露出微红的侧颈。 他沉默了会儿,指尖搭上她的肩头,轻轻按了下去:“尔尔在怕,是不是?” 又尔没说话。 “怕自己做得不对,也怕哥哥对你做得不对。” 裴璟抚了抚她背脊,“怕得不明不白的,心里却总觉得,兄妹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亲近。” 又尔低低地应了声。 “你说得没错。”裴璟声音低缓,“确实没有别的哥哥和妹妹,会像我们这样。” 那一瞬,又尔以为裴璟会后退,会松手——可他没有。 “尔尔,”裴璟的嗓音温和得近乎柔软,“你以前见过的亲人,不也是那些在你生病时躲得远远的,在你被罚跪也不肯帮你的人吗?” 又尔有些迟疑:“......是。” 裴璟说得没错,那些人,确实是这样的。 “那你说,他们守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 “……” “尔尔也说过,你从小在府里,是被那些人整日欺负的,没人真把你当‘人’看。” “可现在,哥哥愿意把你放在身边贴身照顾,怎么就不对了呢?” “难不成,尔尔......你是厌恶哥哥了吗?。” 话落的一瞬,裴璟的语气也慢慢低下去:“是哥哥做得太过了。” “哥哥以为对你的好,是尔尔不喜欢的。” 裴璟垂下眼,声音有些苦涩:“我以为......尔尔已经习惯了,看来,是我多想了。” 又尔有些慌,再来不及思考,连忙出声:“……不是,我没有不喜欢哥哥。” 她刚要靠近,裴璟却退后了一步,好似是真的被她的话语伤到了。 “无事的,尔尔想搬回去就搬吧,哥哥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他说着便要转身,却被那只小狐狸一把拉住衣袖。 又尔轻声喊他:“哥哥,你别生气……” “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又尔急得眼眶泛红,一下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只能攥着他的袖子,像小时候在雪地里,被人推倒后爬起来,悄悄拉住商厌衣角的那种动作。 ——明明是被伤害的,还要在主动地,在尘埃里仰起头去求原谅。 裴璟回头看她,眼中情绪翻涌几分,最后只落成一句:“那不搬了,好不好?” “......” “......好。” 又尔把手中迭好的衣物又交给了裴璟。 那一晚,她再次回到了哥哥的怀里。 第十一章怨(200珠加更) 暮夜,天还是阴着,冷风从廊下吹过时飘着细细的水气,将窗纸染得潮了。 裴璟自前日从又尔手上接过衣物后,整整两天没再主动跟又尔说过一句话。 就连关心,也很冷漠,午膳时瞧见坐立难安,不老实吃饭的狐狸,也只是淡淡向一旁候着的侍从吩咐了句“添汤”。 侍从将汤搁置在了少女面前,又尔想开口朝裴璟道谢,对方却已起身,走了。 在书房时,又尔想靠近,被裴璟错开身子,淡声说:“有风,别站太近。” 哪怕睡觉时,两人也还睡在一张床榻上,裴璟却第一次整晚都背对着她。 狐狸那点子轻易就满足的心思,从昨日的午后开始就轻轻地往下沉着。 现在,她站在内室门口。 帘子没放下,烛光透出来,把门槛边映得一片昏黄。 又尔抱着手,手心搁在袖里,指尖一点一点地绞着布料,小心地垂着头,不敢看床榻前那道身影太久。 狐狸还是会偷看的。 ——每隔几息,眼神就悄悄飘过去,看一眼坐在榻上的裴璟。 对方一言不发,发尾湿漉漉地搭在肩头,衣襟半敞,锁骨下那一片的肌肤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却没什么活气。 他没生气。 也没笑 就坐着,静静地坐着。 裴璟周身气场本就淡,眉目柔和得过分,又瘦又静,夜里不说话时,便生出一种冷气来。 从门缝里看进去,那样的身影有点瘆得慌。 又尔站在门口,看得心口发紧。 她知道自己前日那番话不太讨喜,可是……可是她也没别的意思。 她只是想问问。 可好像一不小心,又把事情问坏了 夜色沉沉,又尔就站在门边,指尖绞着衣物的动作愈发厉害,一寸一寸地搅,跟搅杂草一样,在袖口上搅了一圈又一圈,搅出一道又一道的弯,也没停。 她其实早该进去的。 屋里不是没她的位置,榻上、裴璟身侧、枕边那块凉透的空位,都是为她留下的。 可又尔还是在站着。 不是不想进去,也不是在怄气 狐狸就是不知道现在进去,会不会让裴璟更不高兴。 又尔也说不上自己心里到底是怕裴璟生气,还是怕他不再理她。 她只是觉得,那种“哥哥不会再搭理我”的感觉,比之前挨那些少爷小姐的骂还难受一点。 裴璟还是坐着,没看她。 又尔就那样杵了好一会儿,终于悄悄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抬脚,一步、两步,慢慢走进了屋。 狐狸的动作很轻,尾巴卷在腿边,贴着地滑过去。 她不太会哄人,也不太懂怎么把话说漂亮。 所以她只能做点事。 她想到了哥哥的头发还湿着,或许,她可以替他擦一擦。 那样,他应该就不那么冷了。 也许……就不生她的气了。 这一刻,狐狸心底的那点心虚,那点自责,还有想要补救的心思,一起往心口涌。 她从屏风后取了帕子,走过去,轻轻道了句:“哥哥。” 裴璟没动,只抬眸看她一眼,又垂下去。 哥哥好像真的不高兴了。 她捏着帕子,想替他擦头发,手刚伸过去,还没碰到裴璟的肩,他就往旁边偏了一下,轻轻地避开了她的触碰。 动作很轻,甚至温和。 又尔却怔在了那里,手停在半空,一时不知该收回,还是再伸过去。 她抬眼看裴璟。 对方却根本不看她,眼睫低垂,神情静得像一片无波无澜的湖面。 又尔小心地再次伸手去碰裴璟搭在膝上的指尖,声音更小了些:“哥哥……我来帮你擦头发,好不好?” 说完这句,狐狸自己先红了耳。 ——真蠢,说这些干什么。 帕子不是已经在手里了。 可她就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裴璟没应,甚至微不可察地将手往后抽了一寸,避开了又尔的触碰。 第二次被避开了。 狐狸眼睫颤了一下,小声道:“……哥哥?” 没人答她。 又尔怔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指尖,手指蜷了一下,却还是继续凑了过去。 “哥哥,我不是故意要跟你说那些话的。”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对,可我不是在怪你。” 狐狸的话已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又尔碰裴璟,他避开;她贴过去,他侧头;她再靠,他却不避开了,但就是不理她。 来来回回几次,小狐狸快急死了。 又尔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索性直接蹲下身,伸手,握住了裴璟的指尖:“哥哥,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是想跟你道歉的。” “我帮你擦头发好不好?” 那声音很软,又带着点笨拙的坚持,委屈又可笑。 这次裴璟没再抽手,任由她抓着。 又尔松了口气,起身时想要松开,去拿帕子。 结果裴璟却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抽回去。 “……哥哥?”又尔回头看他一眼,满是疑惑。 裴璟不语,只静静地垂着眸,指腹还搭着她的手背,似乎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打算。 又尔慌得要命,也不敢挣脱,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拿帕子,笨拙地半侧着身着给裴璟擦半湿的发。 单手擦发的动作不熟练,帕子抹过去的时候总是打转,可小狐狸不敢叫苦,只一味地耐心、用力地拧着角度,把裴璟鬓边贴着的发丝一缕一缕拢顺。 裴璟不说话,冰凉的掌心仍旧扣着又尔的腕骨。 少女擦发的动作轻柔,手掌微凉,拢在他颈侧,有些发抖。 裴璟没再避开。 可他也没说话,只是微微仰头,眼角那条细长的影子斜斜地落下来,一句话都不肯给她。 过了很久,裴璟才终于开口。 貌美的坤泽垂着眼,声音压得很轻:“尔尔。” 又尔赶忙“嗯”了一声,抓住了什么似的,赶紧应他。 “尔尔,你是不是觉得哥哥烦了?” 又尔手上一顿,抬起头:“……没有!” 裴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语气慢慢下沉:“那你前日为什么要搬回去。” 又尔咬唇,脸红了,有些结巴地说:“我当时说过了啊......” 瞧着裴璟神色不对,狐狸连忙换了句话:“……我只是怕哥哥难做,我也不是——” 裴璟侧过眸,又不看狐狸了:“你怕跟我走得太近,被人说闲话?” 又尔慌忙摇头,想要解释,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大了点:“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狐狸这声有点大。 裴璟偏头,瞥了又尔一眼。 那眼神说不上恼,但似乎,有一点点幽怨的情绪。 偏偏他生得太好,唇色红润,眼角垂着,那本就好看的模样在烛光下一照,便放大成了不合时宜的艳丽。 ——这一眼,直接看得狐狸心口骤然一紧,僵在原地。 ——不咄咄逼人,也不恨愤怒斥,只轻轻地在眼尾铺着一点幽气与倦意。 在这样的神情下,裴璟还要望着不知所措的狐狸,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不肯说出来,只让她自己去体会。 裴璟本就生得雌雄莫辨,此刻更美得不可思议。 美人眼含一点哀怨,狐狸呆呆的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脸烧得慌,心都乱了。 半晌,又尔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却先轻轻开了口。 “哥哥照顾你这些天……”裴璟声音很低,“让尔尔觉得越界了吗?” “前几天你生病,饭吃不下,连汤都不肯喝,是哥哥一口口喂进去的。” “尔尔身上一直起汗,里衣都湿透了,哥哥怕你受寒,替你擦干,又换了干净的被褥。” “你咳得厉害,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哥哥就守着你,不敢睡,就怕你半夜出什么事。” “尔尔醒了,看见我,就能喝药,我一走,你就不肯喝了。” “尔尔都忘了吗?” “哥哥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你需要的?” 说罢,裴璟淡淡地自嘲一笑。 “可没想到,你病一好,竟要走了......” “也是,毕竟没有哪个哥哥会跟妹妹......这样的亲近。” “是哥哥错了。” 裴璟说得没有任何愤怒的语气,反而每个字都稳,很轻,似乎是怕把这老实狐狸吓着。 可正因为这样,那些话反而像一根一根的刺,慢慢扎进又尔心里。 扎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狐狸想起裴璟说的每一句话,想起他对她的每一个好。 ——晕倒在雪地里快死了,是他救她的。 ——他留她在东院,给她一个温暖的厢房,配了贴身侍女照顾,还教她识字,陪她玩闹...... ——在她烧得不省人事的时候,是他喂她喝药,彻夜不眠地照顾她。 ....... 又尔从没想过这些事在此时想起来,会让她这么难受。 如今她病好了,理应感谢的,却先说了“哥哥,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对”。 狐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跳得太快,还是脑子真的出了问题,只觉得一阵阵热意从脖颈上冲上来,脸烧得一阵阵烫,眼睛竟有些发酸。 她当然记得。 她没有忘。 她怎么会忘。 那些深夜里轻轻换被褥的声音,烛火明灭间裴璟唤她名字的语气,他的手指碰到她额头时那点凉意…… 又尔全部记得。 每一样都悄悄压在心底的那点好,本以为能就这么藏下去,藏一辈子都可以。 可现在,全都被裴璟一句一句拎了出来,铺在面前。 又尔喉头一哽,急促地吸了口气,眼圈一红:“……不是的,不是……” “哥哥你没有错,我没有……我没有说你越界……” 又尔往前一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站在原地慌张地揪住手:“我、我就是一时没想清楚……不是要走,也不是嫌你……” “哥哥一直……一直都对我很好,比他们谁都好。” “我只是……只是怕我们这样......做错了什么……” 她越说越乱,嗓音抖得厉害。 又尔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只记得要解释,要哄裴璟开心,要把那些藏在心里的感谢全说出来。 “我不是想走的……” “哥哥你救了我,还留我住在这儿……你从来没骂过我,还给我看书、教我认字……我、我每天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烧得迷糊那几天,是你一直照顾我的……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哥哥你、你……” 又尔声音越来越小,忽然眼前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 “反正......就是没有!哥哥你没有错……你一点也没有错!” 小狐狸终于忍不住了,扑过去,抱住裴璟的手臂,胡乱地说:“哥哥你、你长得好看、又干净、还温柔……你一直都对我好……你……你是全府里最好的……”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小狐狸说得乱七八糟,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塞到裴璟手里。 眼圈都红了,手还攥着他的袖口,小小的一团蹲在裴璟膝边。 又尔语无伦次地解释,哄他。 裴璟看着又尔。 眉目低垂,眼神扫过她发颤的脖颈、红透的耳尖、紧绷的尾巴。 等到又尔声音渐渐小去,裴璟摸了摸她的发顶。 “尔尔真这么觉得?”他问。 “我生病的时候,是哥哥抱着我睡,照顾我的……”又尔声音很小,脸几乎埋进裴璟的怀里,“你一直对我好……我都知道。” “那你亲哥哥一下,好不好?” 又尔僵了一瞬。 她没敢答话。 一动不动地抱着裴璟,尾巴悄悄松了些,犹豫了。 狐狸不知道为什么。 她觉得亲一下,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亲这种事……无论是亲脸还是亲额头,在生病过后,总让她觉得,不太好。 老实狐狸真的觉得,兄妹之间,做这种事,有些过界。 又尔正低着头没动,忽然感觉到身前那人动了。 裴璟抬起手,指尖搭在她的下巴上,轻轻一抬。 “哥哥让你亲一下。” 又尔被迫仰起头。 裴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不再温柔,唇角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眼尾的光似刀刃一样的落下来。 不像是在请求,更像是在施压。 裴璟的眼神太深了,似雾底压着的水,暗,沉,绵延。 他的手摩挲着狐狸的下巴,轻轻开口:“哥哥为尔尔做了这么多......” 狐狸仰着头,心跳快得她自己都听见了。 她不知道裴璟是不是在生气,也不知道他这句话背后到底藏了多少意思。 只知道,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身子发烫,呼吸紊乱。 她看着那张几乎能勾魂摄魄的脸,一点点靠近。 下一瞬,她耳边响起裴璟冷声的埋怨。 “只是亲一下罢了。” “怎么,尔尔不愿意吗?” 第十二章“真是......丢人” “怎么会......” “我怎么会不愿意……我愿意的……只要哥哥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见着裴璟冷脸,又尔心里更慌,语无伦次,眼泪含着没敢继续掉下来,整只狐狸的脸蛋却已经憋得通红。 说着说着,又尔颤抖着凑过去,踮起脚,亲在裴璟脸侧。 一下,很快。 快到不敢多碰,更多是像在完成一个被交代的动作。 又尔一亲完就又重蹲了回去,手指揪着袖口,眼睫垂着,尾巴也僵直地贴着腿边,一动不动。 ....... 裴璟眉眼低敛,目光暗了几分。 她真的不懂。 这么敷衍,怎么能算“亲”? 又尔抬眼瞄了裴璟一眼。 一看见对方仍旧冷着脸,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又尔顿时更慌了。 ——她是不是亲得不够? ——是不是亲错地方了? 裴璟舌根发紧,心底那点耐性正在缓缓燃尽。 视线贴着少女的脖颈和肩膀,一点一点扫过去,掌心缓缓举起,已然抬到离她后颈不足一寸处。 他是打算吻下去了。 只要这只蠢狐狸敢像之前一样,再退一步,他就会凑过去,不容她躲,不许她哭,把她这点摇摇晃晃的顺从全部按进怀里。 指尖停顿,下一瞬便要收力,将她扣回来,亲个彻底。 不再装温柔。 裴璟的掌心刚落到少女的后颈上,正要扣过去—— 忽然,小狐狸扑了上来。 毫无征兆地捧起了他的脸。 狐狸来不及多想,似是怕下一瞬裴璟又不理她似的,胡乱地用手捧起对方的下颌,涨红着脸,一下一下、急急忙忙地在青年脸颊、额角、眼角乱亲了一通。 “哥哥你别生气……我亲,我亲还不行吗……” “你别又不说话了……哥哥你别不理我……” 又尔的声音带着点哭腔,胡乱地亲,嘴唇颤着,耳尖发烫,尾巴紧紧蜷在腿侧。 手指贴在裴璟的脸颊上,小心又笨拙,一点一点地蹭着,指腹沾了他的体温,很冷。 又尔贴得很近,哭到通红的脸颊挨着裴璟,软软的,烫得厉害,唇瓣上的动作一乱,潮湿的眼睫一直在蹭对方的鼻梁,整个呼吸乱作一团。 “哥哥……哥哥你别不理我……” “我亲了……我亲了你很多下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整个小狐狸一副“我错了我改还不行吗”的笨拙模样。 裴璟手停在半空。 低眸,他盯着又尔看。 一只愚笨的小狐狸,闭着眼,嘴唇贴在他脸上胡乱亲,捧着他脸的手都在抖。 唇软得一塌糊涂,蹭得他脸颊一阵热。 裴璟愣了一瞬,没收手,也没吻她,只是看着,眸底的压抑似是被什么轻轻一捅,缓慢退去了一层。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只老实狐狸,会这么傻地……一通乱亲。 那种胡乱的,没有章法的亲吻,不含半分情欲,反而更像只落水的小兽挣扎着伸爪子胡乱拍水。 姿势滑稽,但......真心实意。 一时间,裴璟心底那点蓄起来的欲望都被打断了。 小狐狸亲完了,悄悄退了点距离,半低着头,睫毛颤着,眼圈又红又湿,整个人还小声抽着气,不敢看他。 “……哥哥你别再生气了……” “我错了……” “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真的错了……” ...... 裴璟忽而低低笑了一声。 “好了,”裴璟轻声开口,“再亲下去,哥哥脸都要被你啃掉了。” 又尔愣了愣,抬眸看他,一张小脸上全是泪水。 那一下的目光,委屈、害怕、小心又呆呆地望着他。 裴璟伸出手,将又尔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像以往无数个夜晚那样,把她圈进怀里。 怀里的少女一僵,没反应过来他突如其来的转变。 “吓到了?”裴璟低声问又尔。 语气温温的,又慢,又柔。 又尔鼻尖一酸,嗯了一声,小小地应着。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是真的原谅她,还是又在忍着。 她只知道裴璟不再看她的时候,她心里会发空。 又尔贴着青年的胸口,小声地呜咽了两下。 “哥哥刚才不说话……我、我以为你又不高兴了……” “你那样看我,我……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哥哥没有不高兴。”裴璟开口道。 “尔尔的病才刚好,这几日心里不安,我知道。” “是哥哥不好,这几天没理你,还故意躲着你。” “你本就胆小,又被我那样逼……现在哭成这样,也怪不得你。” 裴璟顿了顿,低头,凑在又尔红透的耳尖轻轻吻了下。 “可哥哥……想知道,尔尔到底在不在乎哥哥。” 又尔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没出声。 裴璟知道她会听,继续温柔地说着:“尔尔前几天说要搬出去……你那时看着我,问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对。” “哥哥听完……有点难过。” “我想着,既然尔尔觉得我们这样不好,那哥哥就退开一些。” 又尔睫毛轻轻抖了一下。 她没想到,哥哥原来也不开心。 裴璟又亲了一下又尔的额头。 “后来你来找我,说哥哥是不是生气了,说你不是那个意思。” “哥哥心里是松了口气的。” “可我又想着,尔尔既然这么在意,怎么就不能……主动亲一下哥哥呢?” “我不过是想确认一下,在尔尔心里,哥哥到底是不是特别的。” 裴璟低低笑了声,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点……自嘲似的难堪。 “哥哥也是……太小气了。” “你说要搬出去,哥哥没跟你好好聊聊,就赌气不理你。” “居然等到尔尔来找我……还摆了张脸。” “现在想想,好像也挺难看。” 裴璟的语气低了下去。 像在自嘲,又像在懊恼。 “哥哥有时候啊,太会记小账了。” 又尔听着,急急抬起头:“不是……不是哥哥的错,是我说错话了。” 她仰着脸,眼睛还红着,声音却小得不成样子。 “我……我不是不想和哥哥一起睡……” 小狐狸磕磕绊绊地解释,又怕说错了什么,又怕再惹裴璟不高兴。 “我就是乱想了……以前我没见过别人这么睡,想着……哥哥是不是不习惯。” “我不是想走……” “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对……” 裴璟低头看她,眼中浮出一点笑意。 “所以,哥哥要你亲一下,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都哭了。” 裴璟轻轻蹭了蹭她的脸,“哥哥本来想赌气,结果……一看我们尔尔哭得那副模样,又不忍心了。” “我都不知道你对哥哥也这么在意。” 又尔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轻轻“嗯”了一声。 “我当然在意你……” 又尔的声音很轻。 “哥哥一直对我很好,我才舍不得走。” 裴璟垂眼,笑了。 笑得眸底那点阴影全收了起来,只剩唇角的温意。 “那哥哥不该这么小心眼。” “你看我,还让你一通乱亲才开心。” “真是……”裴璟的声音放轻了点,“丢人。” 说这话时,青年的眼尾垂着,唇边挂着一点刚刚浮起的嘲意。 坤泽的眼睫很长,湿发搭在颊侧,遮去一半清冷。 本就是极好的容貌,这么一低头,倒像是受了委屈的仙人,温顺、安静、不敢看人。 又尔看得心头一跳。 她刚哭完,鼻尖还红着,眼睛湿漉漉的,耳尖也红着,可这时候竟也顾不上。 “……不丢人。” 又尔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不是丢人。” 又尔贴在裴璟肩头小声道:“哥哥才不丢人……哥哥是最好的。” 说着说着,狐狸的声音越来越低,似是怕他不信似的,干脆伸手搂住裴璟的脖颈,笨拙地蹭了蹭他锁骨旁那点还未干透的发丝。 “哥哥一点都不小心眼。” “你是……全府里最好的人。” 又尔的鼻音都重了,小脑袋在裴璟肩膀的衣料上蹭得乱七八糟,耳尖也红得厉害。 裴璟没动。 他静静坐着,让又尔贴在自己怀里哄他,眼尾一点点泛出笑意。 “说这些,是真怕哥哥伤心了?” 又尔轻轻点头,缩在他怀里,尾巴悄悄卷起来。 “哥哥要真不高兴,就不会让我再留在这儿了……” “就算哥哥不开心.....”狐狸的声音越来越小,咕哝着,“那我就……多亲你几下,哄你,不让哥哥不开心。” 裴璟低头笑了。 他把又尔抱得更近了些,一手搭在她后背,一手托着她膝弯,距离近得可怕。 “我们尔尔什么时候这么会哄人了?” “谁教的?” 又尔缩在他怀里,小脸贴着他肩膀,眼睛都不敢抬。 她不会说很会说哄人的话,只是嘴里一遍遍说着“哥哥对我好”“你别不理我”“哥哥最好”...... 语句混乱,词不成句,那点急切全写在尾巴抖动的弧度和微微发颤的嗓音里。 裴璟不再问了,只是抱着又尔,把她往怀里带。 “好了。” “哥哥都听见了。” “心也被我们尔尔哄回来了。” 裴璟说着,俯身轻轻碰了下又尔的发顶。 “今晚,尔尔睡哥哥身边,好不好?” 又尔低低地应了声好。 ...... “哥哥……”站在床榻外的又尔还是有点犹豫,指尖揪着被褥边角,“我们……是不是该分被睡了?” 裴璟低眸看她:“尔尔后悔了?不想跟哥哥一起睡?” “不是的——” “哥哥抱习惯了。” 裴璟的语气轻描淡写,“哥哥晚上不抱着尔尔,睡不好。” “……” 狐狸红了耳根,却没再说什么。 那晚她还是钻进了裴璟的怀里。 ...... 烛火在帷幔外缓慢跳动,映着一双紧紧相贴的影子。 ——少女窝在裴璟怀里,两人额抵着额,气息缠着气息 这次,不再是她病着昏沉,被动地任他抱着,而是清醒着,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裴璟的手臂穿过她腰间,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紧得像是要揉进骨血。 “太近了……”又尔在裴璟胸口小声嘟囔。 “空着会冷。”裴璟埋首在她颈侧,嗓音放得低:“哥哥冷。” 狐狸不再吭声了。 尾巴悄悄卷起来,搭在裴璟的腰上。 第十三章贪恋 愚蠢。 狐狸的愚蠢,是如此的彻底。 又尔一贯是这般的老实,软弱,窝囊。 此刻,呼吸轻浅,趴在裴璟怀里呼呼大睡的少女睡相烦躁得令人难以忍受。 ——抱着他,手指若即若离地搭在胸口,一呼一吸,裴璟感觉得到这只蠢狐狸肌肤下的脉动。 笨得像要与他合二为一。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侧脸白嫩的软肉鼓起来堆积了点,嘴角勾起的那抹弧度—— 竟然还在笑。 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副快速忘却烦心事一脸毫不设防入睡的神情,真真是愚蠢又可笑。 在黑暗中长久注视着少女的裴璟感到一阵莫名而强烈的情绪。 ——厌恶。 他抬起手,碰触到又尔红润的唇瓣。 触感柔软,裴璟用了点力道碾按。 睡梦中的又尔毫无防备,对自身所引起的危险一无所知,甚至不知自己的嘴唇正被几根指节碾压蹂躏。 这让裴璟极度烦躁,又极度......贪念。 道歉的时候哭得毫无尊严可言,喊他“哥哥”的声音甜腻,乖顺,哄完他,得到可以入睡的话语就立马钻进怀里闭上眼,睡得毫无防备。 仿佛这世间从未对她设下过陷阱。 裴璟低垂眼眸,盯着又尔那副不设防的睡颜看了很久,神色冷得有些阴郁。 他的手指一点点从又尔的唇瓣往下,搭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少女脖颈处的肌肤细腻温软,触感近乎虚幻。 ——骨感,细瘦,温度从皮下一点点透上来。 裴璟的指尖扣在那里,几乎可以想象到用力的那一瞬,这根脖颈会如何柔顺地陷入他的掌心里,发出微不可察的咔哒一声。 他有这个念头。 这种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 裴璟漫不经心地想:只要再用力一点,这只愚蠢的小狐狸就能彻底安静下来,以后便不用再对她虚与委蛇,她也不必再哭着哄他。 但......这只蠢狐狸也不会再软软地依赖他,更不会再激起他心底那些令他厌恶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 裴璟附在少女脖颈上的手掌一点点的拢起。 虚拢。 下一刻,又尔像察觉到什么,睡梦中的眉头轻蹙了一下,梦呓似的喊了句:“哥哥……” 裴璟有一瞬间的怔愣。 随即,他的眸底又恢复了漠然。 裴璟低头盯着又尔,脸上的表情平静,眸底深处却逐渐浮出些无法言说的冷意。 一种怪异的情绪。 ——裴璟内心堆积着无聊岁月中滋养出的阴郁与狠戾,一直对像又尔这种人对外表现的老实天真不屑一顾,甚至厌恶。 又尔? ——蠢货。 并不贴切。 ——漂亮的蠢货。 又尔这种软弱而坦然的存在,诱发出了裴璟隐藏在温柔之下最深的恶意。 越老实蠢笨,裴璟越想撕开她的皮肉。 这种欲望并不单纯,裹挟着暴虐的情绪,连裴璟这种自诩算清一切的人也难以辨明其中滋味。 只知道,每当这股情绪从胸腔涌起时,总让他难以自持。 仿佛恶念和欲望同时被点燃,烧得裴璟指尖都在发麻。 人性便是如此,越是洁白无辜,越使人升起污损之念;越是诚挚无邪,越使人渴望将其摧折毁坏。 直至——再无生机。 第十四章“可以吗?” 裴璟看了又尔许久,呼吸慢慢变沉。 跟这只蠢狐狸同榻而眠了许多天,夜夜将她拥在怀中,当作一味单纯而无害的药物。 裴璟以为自己近期不会再对她动半点不轨之念。 至少,重归于好的今晚不会。 低垂眼睫,裴璟的目光逐渐下移,落在又尔半敞的衣襟上。 裴璟松开了握着又尔脖颈的手掌。 指尖落在少女白皙的锁骨下方。 那处的皮肉太薄太白,一按就红,皮下淡青交错的血脉显现的清清楚楚。 裴璟有时候甚至觉得,又尔睡在他怀里的模样,就像一只好养的狸奴。 倒不像狐狸了。 只要照顾周全,喂饱,她就会乖乖翻着肚皮凑到你跟前,不动,不吵闹,等你抱她、亲她,折腾她。 既老实,又窝囊。 怎么可以这么笨?裴璟想。 裴璟轻叹了口气,俯身。 两片唇瓣缓慢地贴上那块红着的地方,缓缓地,一下下地啄吻,再吮住那片薄肉,含在嘴里碾磨,很轻。 又尔的身体轻颤了下,没醒。 “你是不是觉得,喊几声哥哥,我就什么都能原谅了。” “还是你知道……哥哥心太软,舍不得你哭。” 裴璟忽然很想知道,又尔这种乖顺,柔软到极致的生物,是何味道。 咬着她脖颈那一小块泛红的肌肤,唇瓣贴着她细软的皮肉缓缓地吮了两下。 舌尖卷过去,将那点热意含在口中,裴璟不急不缓地舔着,直到自己唇边都是水液。 他抬眸,看着又尔那轻微颤动的睫毛,声音低柔:“尔尔,不醒吗?” “你是不是在装睡?” 少女没有回应,在呼吸间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唔”,正沉睡在梦境中。 裴璟轻笑一声,慢悠悠道:“……真睡了啊。” 低下头,裴璟在又尔耳根那点柔软处轻轻舔舐。 那里是又尔最敏感的位置,皮肤细,温度比别处更高。 裴璟用舌尖反复舔过那处,再慢慢含住她的耳垂。 一点点吮咬,咬到又尔的耳边泛起湿润。 “你睡得这样熟,哥哥做什么……尔尔都会原谅的,对吗?” 又尔在裴璟怀里小小地动了一下,贴得更紧。 她睡得熟,窝在裴璟怀里,皮肤被舔到糜软,散发着股哭过后那种淡淡的,近乎可怜的香味。 裴璟喉结滚动,手指缓缓向下,探向又尔胸前。 “哥哥亲你,你不会介意吧?”裴璟道,“尔尔不是说过我对你最好了?” 含情眼微微弯起,裴璟亲了亲又尔的脸颊,附在少女身躯上的手再往下,是她一拉即开的衣带。 那双眼底的情绪温柔似是春水潮动,眼尾却透着一点轻微的殷红。 情绪高涨后的潮意,坤泽压抑欲望太久之后微妙的颤动。 裴璟在亲又尔。 一下一下,像给心爱的伴侣整理衣物那样细致,亲在又尔的眼尾、眉间、润泽的唇瓣上。 一点点挪动,裴璟的舌尖探出,轻轻扫过少女脸颊的软肉,吮去前半夜未干的咸味,一点不剩地舔干净。 “这么亲你……你都不醒?”裴璟笑了声,“还是尔尔也在等哥哥对你做点别的?” “哥哥现在……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裴璟确实是兴奋的。 喉咙干,指尖发麻,身体从靠近又尔的那一刻起,就像被什么潮湿炙热的东西一点点包住躯壳,慢慢灌进骨头里。 裴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后颈在发烫。 ——那是坤泽的本能。 裴璟的脸颊已然泛红,整张雌雄莫辨的脸都泛起异样的潮湿艳色。 又尔没回应,她陷在他怀里,安稳的睡着。 裴璟闭了闭眼,抑制着,用鼻尖蹭又尔的脸颊,猫蹭人那样,一下下蹭着,低声呢喃:“你睡得越熟,哥哥就越想欺负你……你明明知道的,对不对?” 坤泽的声音像在笑,却藏着一点压不住的战栗。 “尔尔说过的……只要哥哥不生气,你什么话都听我的。” “那现在,哥哥想问你一句......” 裴璟的声音贴在又尔耳廓边,唇边的热度已经濡湿,少女的耳垂是柔嫩的,刚刚好,咬一口不会出血,只会糜红。 他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吮了下,然后放开。 “可以吗?” 裴璟的声音低哑,尾音颤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克制。 怀中的少女没有醒,眉心轻皱,呼吸里发出一点若有若无的气音,又尔哼唧了两声,下意识地又往开口的热源处——裴璟怀里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尔尔。” 这一声大了些。 “唔……哥哥......” 又尔无意识地低唤。 旧夜翻覆的梦魇再醒。 裴璟眼睫轻颤,长年藏在骨缝间的恶欲被这一声唤醒,眼角不自觉泛起更深的潮意。 他缓慢抬手,手指拽着身前少女的寝衣上,轻轻一拉—— 衣带应声松开。 “谢谢你,”裴璟笑着,轻声道,“哥哥不会太过分的。” 第十五章圣人(微h) 人总是以“忍”为美德的。 尤其是生于世家的子弟,从襁褓之中就被教会要如何迎接不知多久后短暂粉饰乱世“平和”带来的争斗——野心,欲望,喜怒不形于色。 不过,这一套,是教给将来“执权的乾元子弟”的。 裴璟很小就明白,自己那双生的弟弟,虽同日而生,同骨同血,但对方骨头里含着的,是比他更被允许的命运。 皆随母族姓,他是兄,是先,本应是血脉中本该握权者。 ——十四岁的裴氏长子分化成坤泽,是一种不合时宜的丑闻。 不到半日,裴璟就不再是裴家的“继承人”,只是那个“行事端正素雅的长子”。 从那日起,裴璟的身体就成了一具被粉饰得过分好看的容器。 少年长袖宽衣,玉冠素面,面上是与世无争的冷意。 他不再被允许有野心,不再能将欲望摆在明面上。 裴璟的脸,自十四岁起,便有了常年如一日的平静与温和。 世人皆道,前朝旧臣裴家女所出的坤泽长子裴璟,天姿卓绝,生得一副“菩萨相”。 静如山水,贵如宝玉。 语声柔缓,礼数周全,即便侍奉在其左右的裴家下人,也从未见他动怒半分。 上门求亲者甚众,世间愿随侍左右者,更如过江之鲫。 可谁又会知晓——这尊菩萨是被砍掉下身,塞满香灰与禁药的石像,守在这个世道的崩烂边缘,日日听那些衣冠楚楚的宾客在血池边饮酒作诗。 这世道,早烂透了。 朝廷崩后,百年兵乱,家国几经易主,眼下那破落皇城里,住着的不过是勉强缝起的傀儡皮。 谁都知道是假的,谁都装得跟真的一样。 所有人都还戴着那张旧朝的面具,讲善待中庸、讲祖制、讲忠义。 近些年粉饰太平,皇室占个名头,世家各占其地,不少自封为王,人妖共存。 氏族兴讲门第;商贾买爵入册;乾元统军坐高堂;坤泽入礼乐之堂,为器,为祭,为繁衍。 ——从未为人。 多少世族子弟吹着骨笛送少男少女入烟花之地,然后正襟危坐,议天下谋定。 越烂越讲规矩。 腐肉包糖衣,烧在供桌上,一边饮酒取乐,一边要命如草芥之人跪着谢恩。 ......荒唐可笑。 裴璟端坐在这张荒唐中被雕琢出的供桌上,袖下藏着根根白骨,眼底裹着未尽人欲。 他活了近二十余年,守规矩到.......至少,面上守规矩道无人能挑出差错...... 这些年他已习惯隐忍。 温和,言笑晏晏。受世人赞誉,与那些同辈纨绔子弟同坐一席,也可以不动声色地等他人露出破绽。 连杀人时,嘴角都带着浅笑。 但—— 合了合眼,睫羽掩住裴璟眼底的情绪浮动。 自又尔衣带滑落那刻起,坤泽眸底的情绪就有了某种近乎病态的冷意。 似毒畜褪了外皮,独露出尖利的骨节。 又尔那尚未完全裹紧的身子毫无防护地映入裴璟眼底——细腻的肩胛,曲线分明的腰线,白嫩丰盈的胸口缓缓起伏。 裴璟起初没动,只看。 少女的乳不算大,或许是因着年龄小的缘故,胸口肌肤是粉白的。 圆润,柔软。 粉嫩嫩的乳头受到不同于被褥里热意的的刺激,翘生生地挺立起来。 裴璟低着头,目光落在那一团软肉上。 少女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什么都没做,可那团白软却像主动勾人似的,微微颤着,在夜色下安静地引诱。 引诱他。 乳尖颜色粉嫩,形状极好,含在口中大约会是绵软的,湿滑的——裴璟想象着,心底便生出几分热。 后颈越来越烫。 热意似是从骨髓里滚上来,一点点翻涌。 坤泽的身体天生潮热,而像他这种长期依靠禁药压制情欲的坤泽,抑制的情欲一旦失控,便容易反弹成灾。 要想从那些个“继承者乾元”手中夺权的坤泽不能有情潮。 他也从不该有。 裴璟目光落了片刻,没挪开。 那一点粉红太清楚了。 ——一滴墨掉进裴璟多年来温吞自持的水里,晕出一圈圈失控。 指腹微陷。 那一团果然如裴璟所猜想的那样,绵得很。 裴璟伸手捏住又尔乳下那点肉 他的手很冷,贴上又尔的那一瞬,少女轻轻抖了下,嘴唇动了动,却没醒。 她睡得太沉。 很乖。 狐狸这种半妖需要冬憩吗? 裴璟捏着又尔的奶肉,面无表情地想。 “尔尔,你知道吗。” 裴璟俯身,贴上少女的乳尖。 他的唇碰上那点红,舌尖先轻轻扫了一下,有点甜。 然后他含进去,吮了一会儿。 很甜。 “药啊……”裴璟的唇从又尔的乳上离开了几分,笑着开口,“这种东西,吃多了,会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死人呢。” 没有七情六欲的活人。 坤泽的眼神盯着又尔胸口那团柔软,那点乳尖已经因为他方才几下舔咬泛着浅浅的红。 裴璟抬手,手掌握住又尔的胸乳,一点点地揉,慢慢低下头。 乳头被裴璟叼在嘴里。 “但我不是圣人。”